第一章
1.
姜雨晴站在鏡子前,機械地調(diào)整著婚紗的裙擺。
這件價值三萬八的婚紗是母親姜麗華親自挑選的。
腰那里再收一點就更好了。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雨晴的手指無意識地揪住腰側的布料。已經(jīng)改過兩次的婚紗緊得讓她呼吸困難。
媽,我覺得這樣挺好的。她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緊繃。
姜麗華走上前來,親手幫她整理頭紗。鏡子里映出兩張相似的臉——母親精明干練,女兒溫順柔和。
明天就是你人生最重要的一天了,必須完美。姜麗華的手指掠過女兒的肩膀,輕輕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
雨晴注視著鏡中母親滿意的表情。二十八年來,這張臉上的表情就是她人生的晴雨表。
項鏈戴了嗎母親突然問道。
雨晴搖搖頭。我覺得不需要項鏈,婚紗領口已經(jīng)很漂亮了...
胡說!姜麗華從包里取出一個藍絲絨盒子,這是你外婆傳給我的珍珠項鏈,必須戴。
盒子打開,一串瑩白的珍珠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雨晴記得小時候偷偷戴過這串項鏈,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訓斥了半小時。
太老氣了...雨晴小聲嘀咕。
姜麗華已經(jīng)解開項鏈扣。什么老氣這是傳家寶!陳家看到這個,就知道我們家的底蘊。
雨晴低下頭,任由母親把冰涼的珍珠貼在她的脖子上。鏡中的自己突然變得陌生起來——一個穿著昂貴婚紗、戴著傳家寶的提線木偶。
明天早上六點化妝師會來,我讓小王司機七點半來接你。姜麗華退后兩步,審視著自己的作品,記住,走路要慢,笑不露齒,敬酒時杯子要比長輩低...
雨晴機械地點頭。這些叮囑她已經(jīng)聽了不下二十遍。
對了,戒指呢再給我看看。
雨晴從梳妝臺上取出戒指盒。里面是一枚兩克拉的鉆戒,是陳禹在母親陪同下挑選的。
姜麗華滿意地點點頭。陳家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家風不錯。陳禹在投行工作,前途無量。
雨晴想起第一次見到陳禹的場景——母親安排的相親,在一家需要提前三個月預約的餐廳。陳禹談吐得體,聊的都是基金股票和房產(chǎn)投資。
你們很合適。見面后母親這樣評價,仿佛在討論兩件家具的搭配。
媽...雨晴突然開口,又停住了。
怎么了姜麗華正在檢查明天要用的手捧花。
雨晴看著母親忙碌的背影,把話咽了回去。沒什么,就是有點緊張。
姜麗華轉過身,難得地露出笑容。傻孩子,有什么好緊張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是的,一切都安排好了。雨晴在心里重復。從她出生的那一刻起,母親就為她規(guī)劃好了一切。
名牌幼兒園、重點小學、國際初中、重點高中。當她拿到人民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母親高興地宴請了所有親戚。
我們家雨晴以后要進金融行業(yè)。酒席上,母親舉著酒杯宣布。
沒人問過她想學什么。高二那年,她偷偷參加了美術集訓,被母親發(fā)現(xiàn)后,所有畫具都被扔進了垃圾桶。
畫畫能當飯吃嗎母親的聲音至今回蕩在耳邊。
大學畢業(yè)后,母親托關系讓她進了國企財務部。工作穩(wěn)定,福利優(yōu)厚,每年體檢都安排在最好的醫(yī)院。
女孩子就要這樣的工作,清閑體面,方便照顧家庭。母親這樣說。
雨晴看著辦公桌上堆積如山的報表,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她偷偷在抽屜里藏了一本素描本,午休時畫同事的側臉。
雨晴發(fā)什么呆呢姜麗華的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
啊,我在想...明天會不會下雨。雨晴隨口編了個理由。
姜麗華走到窗前看了看。天氣預報說是晴天。不過就算下雨也沒關系,酒店有備用方案。
備用方案。雨晴在心里苦笑。母親永遠有備用方案,永遠掌控著一切。
我該回去了,你早點休息。姜麗華拿起包包,記住,睡前別喝水,不然明天臉會腫。
雨晴點點頭,送母親到門口。
明天見,我的寶貝女兒。姜麗華罕見地擁抱了她一下,媽媽為你驕傲。
門關上的瞬間,雨晴像被抽走了全身力氣,靠在墻上緩緩滑坐在地上。
婚紗的裙擺鋪展開來,像一團被困住的白云。她伸手摸到脖子上的珍珠項鏈,一把扯了下來。
珍珠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雨晴盯著那些滾動的珠子,突然想起大學時唯一一次反抗母親。
大二那年,她認識了美術系的學長許巖。他帶她去胡同里的小畫廊,教她分辨莫奈和雷諾阿。他們偷偷交往了三個月,直到被母親發(fā)現(xiàn)。
那種窮酸畫家能給你什么未來母親的話像刀子一樣割在她心上。
分手那天,許巖送給她一幅素描,畫的是她在圖書館看書的側臉。母親發(fā)現(xiàn)后,那幅畫和她的初戀一起消失了。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打斷了雨晴的回憶。是閨蜜林小滿發(fā)來的消息。
晴晴!上海美術館那個策展助理的職位空出來了!我朋友說他們急著招人,你之前不是說想去嗎
雨晴盯著手機屏幕,手指微微發(fā)抖。半年前,她曾隨口和小滿提過想去上海工作,沒想到小滿一直記著。
不過明天不是你婚禮嗎...算了當我沒說。小滿又發(fā)來一條。
雨晴站起身,婚紗的裙擺絆了她一下。她踉蹌著走到窗前,推開窗戶。
五月的夜風帶著槐花的香氣撲面而來。樓下,母親的車剛剛駛離小區(qū),紅色的尾燈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雨晴突然想起白天和陳禹的對話。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蜜月旅行要去馬爾代夫。
其實我更想去云南...她小聲說。
陳禹驚訝地看著她。云南那里多亂啊。馬爾代夫是我媽推薦的,五星級酒店,私人海灘,安全又舒服。
安全又舒服。雨晴苦笑著重復這個詞。她的人生就像被精心包裝的禮物,外表光鮮,內(nèi)里空洞。
手機又震動起來。是小滿發(fā)來的職位鏈接。
雨晴點開看了看。招聘截止日期是后天,要求有藝術相關背景和策劃經(jīng)驗。她大學時偷偷輔修的藝術史,加上在業(yè)余時間幫朋友策劃過幾次小型展覽,居然完全符合要求。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一個瘋狂的想法在腦海中閃現(xiàn)。
雨晴走到衣柜前,推開厚重的婚紗,從最深處拖出一個舊行李箱。那是大學時用的,上面還貼著幾張褪色的旅行貼紙。
她打開箱子,從抽屜里取出幾件簡單的衣物,護照,儲蓄卡——那是她工作后偷偷存的,母親不知道的一筆錢。
收拾到一半,她的手突然停住了。鏡中的自己穿著婚紗,手里拿著逃跑用的便裝,像個荒謬的戲劇角色。
我在干什么她喃喃自語。
電話鈴聲突兀地響起。是母親。
雨晴,我剛想起來,明天敬酒時你要先敬陳禹的爺爺,再敬他父母,最后才是我們這邊...
雨晴聽著母親喋喋不休的叮囑,目光落在書桌抽屜上。那里鎖著她的素描本和許巖當年送她的那幅畫——母親扔掉的當天,她偷偷從垃圾桶里撿了回來。
...記住了嗎母親終于說完了。
記住了。雨晴輕聲回答。
掛斷電話后,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從梳妝臺抽屜里取出一張紙和筆。
親愛的媽媽,她寫道,筆尖在紙上顫抖,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
寫到一半,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雨晴擦掉眼淚,繼續(xù)寫道:我知道您為我安排好了一切,因為您愛我。但我需要自己走一次,哪怕會跌倒...
她放下筆,環(huán)顧這個母親精心為她準備的婚房。墻上掛著她和陳禹的婚紗照,兩人笑得標準而疏離。
雨晴脫下婚紗,換上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她取下昂貴的鉆戒,放在信紙上。
最后,她從抽屜深處取出那幅保存完好的素描,小心地放進包里。
凌晨四點,雨晴拖著行李箱輕輕關上了公寓門。電梯下行的過程中,她的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小區(qū)門口,一輛出租車正在等候——是她十分鐘前叫的。
去哪兒司機問。
雨晴深吸一口氣。北京南站。
當出租車駛入晨曦中的街道時,雨晴終于哭了出來。淚水中有恐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如釋重負的解脫。
她拿出手機,給小滿發(fā)了條消息:幫我聯(lián)系上海美術館,我今天下午就能面試。
然后她關掉手機,取出SIM卡,扔出了窗外。
車窗外的北京正在蘇醒,而姜雨晴的人生,終于第一次真正屬于她自己。
2.
上海外灘的燈光在黃浦江面上搖曳,姜雨晴站在美術館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璀璨的夜景。
這是她策劃的城市邊緣藝術展開幕夜。展廳里人聲鼎沸,藝術評論家和媒體記者在作品前駐足。
姜策展人,這個展覽概念太棒了!美術館館長走過來,親切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雨晴微笑著點頭致謝。兩年前那個逃婚的夜晚仿佛已經(jīng)很遙遠。
她的短發(fā)在耳后別著一個簡單的銀色發(fā)夾,身上穿著利落的黑色西裝外套——和北京時那個穿婚紗的乖女兒判若兩人。
雨晴!恭喜!林小滿擠過人群,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就說你能行!
雨晴回抱了這個兩年來一直支持她的閨蜜。當初是林小滿的朋友收留了初到上海的她,幫她度過了最艱難的頭三個月。
下面有請本次展覽策展人姜雨晴女士致辭。主持人的聲音傳來。
雨晴深吸一口氣,走向展廳中央的麥克風。兩年前,她連在母親面前大聲說話都不敢。
感謝各位蒞臨...她的聲音清晰而堅定。
演講結束后,雨晴被各路媒體圍住采訪。這是她職業(yè)生涯的第一個高光時刻。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一個陌生號碼。
請問是姜雨晴嗎我是靜安中心醫(yī)院的護士,您母親姜麗華女士在這里就診...
雨晴的手指僵住了。兩年沒有任何聯(lián)系的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上海
她...怎么了雨晴壓低聲音問道。
血糖有點高,需要觀察一晚。她堅持要聯(lián)系您...
雨晴掛斷電話,大腦一片空白。她以為母親永遠不會原諒她的逃婚。
怎么了林小滿注意到她的異常。
我媽...在上海醫(yī)院。雨晴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林小滿瞪大眼睛。那個控制狂母親她怎么找到你的
雨晴搖搖頭。她換了手機號,切斷了所有北京的聯(lián)系,甚至很少在社交媒體發(fā)動態(tài)。
你要去嗎林小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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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晴看著展廳里熙攘的人群,這是她夢寐以求的時刻。等展覽結束吧。
但當最后一位客人離開時,雨晴還是打車去了醫(yī)院。
病房里,姜麗華半靠在床上,正在訓斥一個小護士。這床單怎么這么硬你們醫(yī)院就這么對待病人
雨晴站在門口,突然不敢進去。母親看起來老了些,但氣勢絲毫未減。
雨晴姜麗華突然抬頭,目光如電。
雨晴硬著頭皮走進去。媽...你怎么來上海了
我怎么來了姜麗華的聲音提高八度,我女兒兩年不聯(lián)系家人,我能不來看看嗎
護士識相地退出病房,輕輕帶上門。
你知不知道陳家多難堪婚禮當天新娘跑了!姜麗華壓低聲音,但每個字都像刀子,我和你爸賠了多少不是!
雨晴站在床邊,手指絞在一起。對不起...但我當時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不懂事姜麗華打斷她,你多大了28歲的人還這么任性!
雨晴深吸一口氣。媽,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我在美術館工作,今天剛辦了自己的展覽...
展覽姜麗華冷笑,就是那些亂七八糟的涂鴉能掙幾個錢
雨晴感到一陣熟悉的窒息感。兩年了,母親一句話就能讓她變回那個膽怯的小女孩。
醫(yī)生說你沒什么大礙,明天就能出院。雨晴轉移話題,你住哪我?guī)湍阌喚频?..
住什么酒店姜麗華瞪大眼睛,我當然住你那里!
雨晴心里一沉。她的小公寓是她唯一的避風港,從沒讓任何人入侵過。
我那里很小...
再小也能住下自己媽吧姜麗華已經(jīng)開始收拾東西,明天一早來接我。
第二天,雨晴不得不帶著母親回到自己位于虹口區(qū)的小公寓。
就住這種地方姜麗華一進門就皺起鼻子,連個電梯都沒有!
雨晴沒說話。這間50平米的老房子是她用第一年攢下的錢租的,雖然舊但采光很好,她花了很多心思裝修。
這墻怎么刷成灰色多不吉利!姜麗華指著客廳的墻面。
那是淺灰藍,適合放畫...雨晴小聲辯解。
姜麗華已經(jīng)走進臥室。你就睡這么小的床連個床頭柜都沒有!
雨晴默默地把母親的行李放在沙發(fā)上。她突然注意到母親帶的是一個超大號行李箱,不像是只住幾天的樣子。
媽...你打算在上海待多久
姜麗華頭也不回地翻看雨晴的衣柜�?辞闆r。你爸出差去了,我一個人在家無聊。
雨晴的心沉了下去。母親這是要長住的意思。
我給你做點吃的。雨晴逃也似地鉆進廚房。
她顫抖著雙手切菜,兩年獨立的生活在母親出現(xiàn)的第一天就土崩瓦解。昨晚展覽成功的喜悅早已煙消云散。
你這冰箱里都是什么啊全是外賣盒子!母親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雨晴差點切到手指。我...工作忙...
忙到連飯都不會做了姜麗華推開她,讓開,我來。
看著母親熟練地接管了她的廚房,雨晴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北京。
晚飯時,姜麗華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
你現(xiàn)在有對象嗎
雨晴筷子一頓。沒有。
都30歲了還不著急姜麗華皺眉,我在你這個年紀,你都會打醬油了。
雨晴默默吃飯。30歲——母親連她真實年齡都要多說兩歲。
正好,姜麗華放下碗筷,我老朋友的兒子在上海工作,條件很好,明天一起吃個飯。
雨晴猛地抬頭。媽!我才見你不到24小時!
所以呢時間不等人!姜麗華理所當然地說,人家是匯豐銀行的高管,32歲,年薪百萬...
我不去。雨晴放下筷子,聲音很輕但很堅決。
姜麗華愣住了。這是兩年來女兒第一次直接拒絕她。
你說什么
我說,我不去相親。雨晴抬起頭,直視母親的眼睛,我現(xiàn)在工作很好,生活也很好,不需要男人來完整我的人生。
姜麗華的表情從震驚轉為憤怒。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大老遠來看你,你就這么對我
我很高興見到你,媽。雨晴努力保持冷靜,但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姜麗華冷笑一聲。做主就憑你那點工資你知道上海房價多貴嗎沒有男人,你一輩子住這種破房子!
雨晴站起身。我明天還要上班,先去睡了。
她逃進臥室,鎖上門,靠在門上大口喘氣。心臟跳得厲害,但奇怪的是,她感到一絲解脫——她終于對母親說了不。
第二天早上,雨晴發(fā)現(xiàn)母親已經(jīng)起床,正在廚房忙碌。
我給你做了早飯,趁熱吃。姜麗華的語氣出乎意料的平靜。
雨晴警惕地坐下。餐桌上擺著她小時候最愛吃的蔥油餅和豆?jié){。
媽昨晚想了想,姜麗華坐下說,也許我太著急了。你剛穩(wěn)定下來,確實不該逼你。
雨晴驚訝地看著母親。這是母親第一次向她道歉,雖然聽起來很勉強。
謝謝理解。雨晴小心地說。
不過,姜麗華話鋒一轉,今晚我約了幾個老朋友吃飯,你必須來。就當陪陪媽媽。
雨晴猶豫了。這聽起來像是個陷阱,但母親的讓步又讓她心軟。
好吧,她最終答應,但只是普通聚餐。
姜麗華露出勝利的微笑。當然,就是普通聚餐。
當天下午,雨晴正在美術館準備下周的展覽方案,林小滿突然沖進辦公室。
晴晴!你猜我剛才在半島酒店看見誰了林小滿氣喘吁吁地說,你媽!和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喝下午茶!
雨晴的手指停在鍵盤上。什么男人
四十歲左右,一看就是金融精英那種。林小滿做了個夸張的手勢,他們在討論什么兩個孩子很配...
雨晴閉上眼睛。果然,母親根本沒放棄相親的計劃。
她說今晚只是和老朋友聚餐...雨晴喃喃自語。
聚餐林小滿翻了個白眼,明顯是鴻門宴!要不要我陪你去
雨晴搖搖頭。這次我要自己面對。
晚上七點,雨晴按母親給的地址來到外灘一家高檔餐廳。她特意穿了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與餐廳奢華的氛圍格格不入。
雨晴!這里!姜麗華在靠窗的位置向她招手。
雨晴走過去,立刻注意到桌上除了母親的兩位老朋友外,還有一個陌生男人——正是林小滿描述的那個金融精英。
這是段志明,匯豐銀行中國區(qū)副總裁。姜麗華熱情地介紹,這是我家雨晴,美術館策展人。
段志明站起來伸出手。久仰大名,姜小姐比照片還漂亮。
雨晴勉強和他握了握手。母親居然還給人看過她的照片
志明剛從倫敦調(diào)回來,姜麗華的一位朋友說,在陸家嘴有套兩百平的房子。
媽,雨晴壓低聲音,不是說只是和老朋友聚餐嗎
姜麗華假裝沒聽見,繼續(xù)夸耀:我們家雨晴可優(yōu)秀了,人民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在美術館當...當什么來著
策展人。雨晴冷冷地說。
對,就是搞展覽的。姜麗華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女孩子嘛,有份體面工作就行了,主要還是得找個好歸宿。
雨晴的血液開始沸騰。兩年不見,母親對她的職業(yè)依然如此輕蔑。
姜小姐策劃的城市邊緣展很有影響力,段志明意外地說,《藝術評論》還做了專題報道。
雨晴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他真的知道她的工作。
是嗎姜麗華明顯不感興趣,那種小雜志沒什么人看吧
媽!雨晴忍無可忍,那是業(yè)內(nèi)權威期刊!
好了好了,姜麗華打圓場,先點菜吧。志明,你推薦一下這里的招牌菜...
整個晚餐,姜麗華和她的朋友們不斷撮合雨晴和段志明。而令雨晴惱火的是,段志明顯然很享受這種安排。
姜小姐平時喜歡什么娛樂活動段志明問道,語氣像是在面試員工。
工作。雨晴簡短地回答。
雨晴可宅了,姜麗華插嘴,周末就窩在家里看那些藝術電影,也不出去社交。
藝術電影段志明來了興趣,比如呢
雨晴放下餐巾。媽,我想起來還有個工作沒完成,先走了。
坐下!姜麗華命令道,菜還沒上齊呢!
全桌人都安靜下來。雨晴感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我三十歲了,媽。雨晴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是你用來討好什么銀行高管的籌碼。
姜麗華臉色鐵青。你怎么說話的志明是我特意請來的!
我知道。雨晴站起身,所以我才要走。
她轉身離開餐廳,無視母親在身后的呼喊。走出酒店,五月的夜風拂過她發(fā)燙的臉頰。
手機立刻響起來。是母親。雨晴直接關機。
她漫無目的地在街頭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黃浦江邊。對岸陸家嘴的摩天大樓燈火通明,其中一棟就是段志明工作的地方。
雨晴突然笑起來。她逃婚來到上海,不是為了成為另一個段志明太太的。
手機開機后,有十幾個未接來電和一堆微信消息。雨晴直接劃到林小滿的信息。
怎么樣還活著嗎
雨晴回復:活著。剛從鴻門宴逃出來。
林小滿立刻打來電話。需要收留嗎
不用,我回自己家。雨晴堅定地說。
你媽不是住你那嗎
所以呢雨晴反問,那也是我的家。
掛斷電話,雨晴打車回到公寓。推開門,姜麗華已經(jīng)回來了,正坐在客廳沙發(fā)上,臉色陰沉。
你知不知道你今晚多沒禮貌沒等雨晴換好鞋,姜麗華就開始發(fā)難。
雨晴深吸一口氣。媽,我們得談談。
談什么談你怎么不孝姜麗華站起來,我費盡心思給你介紹這么好的對象,你就這么對我
我不需要你安排我的生活!雨晴提高聲音,我有工作,有朋友,過得很好!
好什么好姜麗華冷笑,住這種破房子,連個男朋友都沒有!
那又怎樣雨晴反擊,至少這是我選擇的生活!
姜麗華突然換了策略,聲音軟下來。晴晴,媽媽是為你好...你一個人在上海多辛苦啊...
我不辛苦,雨晴搖頭,我很充實,很快樂。
快樂姜麗華嗤之以鼻,等你老了沒人照顧就知道后悔了!
雨晴疲憊地揉揉太陽穴。媽,明天我給你訂機票回北京吧。
姜麗華瞪大眼睛。你要趕我走
不是趕你走,雨晴盡量平靜地說,但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姜麗華突然笑了,那笑容讓雨晴毛骨悚然。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
她從包里拿出一張名片扔在茶幾上。今天下午我去了你們美術館,見了副館長趙...趙什么來著
雨晴撿起名片,是副館長趙明遠。你去美術館干什么
就是聊聊。姜麗華輕描淡寫地說,聽說你正在籌備一個什么重要展覽花了不少錢
雨晴的心跳加速。媽...你做了什么
沒什么,姜麗華坐下,優(yōu)雅地整理衣角,就是告訴他,你可能很快要回北京了,家里有事。
雨晴感到一陣眩暈。她花了半年時間準備的新生代女性藝術家聯(lián)展,是美術館今年的重點項目。
你不能這樣...雨晴的聲音發(fā)抖。
我當然能。姜麗華微笑,我是你媽。
雨晴站在原地,突然看清了一個事實:只要母親在她生活中,她就永遠無法真正獨立。
不,你不能。雨晴抬起頭,聲音出奇地冷靜,明天我會親自向趙館長解釋。現(xiàn)在,請你明天回北京。
姜麗華的笑容僵住了。你說什么
我說,請你明天回家。雨晴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我的家,我的生活,我的決定。
姜麗華猛地站起來。好!很好!我白養(yǎng)你三十年!你就這么報答我!
她沖進客房,重重摔上門。雨晴站在客廳中央,雙腿發(fā)軟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3.
姜雨晴站在美術館中央,看著新生代女性藝術家聯(lián)展的巨幅海報被緩緩掛上主展廳外墻。
三個月前那個與母親對峙的夜晚后,她將所有精力都投入了這個展覽。每天工作16小時,親自篩選每一件作品,打磨每一段解說詞。
姜策展人,助理小跑過來,《藝術新聞》的記者到了,想做開展前的專訪。
雨晴點點頭,整理了一下西裝領口。這件深藍色西裝是她用第一個月獎金買的,已經(jīng)成為她的戰(zhàn)袍。
采訪中,記者問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這個展覽對您個人有什么特殊意義嗎
雨晴停頓了一下。它證明了我可以靠自己做出成績,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
尤其是母親的認可——她在心里補充道。
開展當天,美術館人潮涌動。雨晴驚喜地發(fā)現(xiàn),她邀請的幾位年輕女藝術家的作品引起熱烈討論。其中一組關于母女關系的攝影作品前擠滿了觀眾。
這些照片太真實了,一個女孩紅著眼睛對同伴說,就像在看我自己的故事。
雨晴站在角落,默默觀察觀眾的反應。手機震動起來,是母親——自從那晚后,她們已經(jīng)三個月沒聯(lián)系了。
她猶豫了一下,走到洗手間才接聽。
雨晴,母親的聲音出奇地柔和,我看到你們美術館的新聞了。
雨晴握緊手機。母親居然在關注她的工作
嗯,今天剛開幕。她謹慎地回答。
那個...母親罕見地猶豫了,你趙叔叔說展覽很成功。
趙叔叔是母親的老同學,在文化部工作。雨晴立刻明白了——母親是通過這層關系了解到的,并非真正關心她的工作。
還行吧。雨晴淡淡地說。
你什么時候回北京看看母親轉移話題,你爸想你了。
雨晴看著鏡中的自己,眼下有明顯的黑眼圈。最近很忙,展覽要持續(xù)一個月,之后還有巡展計劃...
巡展母親的聲音突然提高,去哪
可能先去香港,然后倫敦。雨晴不自覺挺直腰板,倫敦泰特現(xiàn)代美術館的策展人今天也來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哦,那很好。母親最終說,語氣明顯冷了下來,你先忙吧。
掛斷電話,雨晴長舒一口氣。她沒想到,這次簡短的對話竟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展覽獲得空前成功,連續(xù)三周門票售罄。第四周時,館長把雨晴叫到辦公室。
雨晴,館長笑容滿面,倫敦方面正式發(fā)出邀請,希望這個展覽明年能在泰特展出。他們特別指定由你負責交接工作。
雨晴的手指微微發(fā)抖。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國際認可。
另外,館長遞給她一個信封,董事會決定給你特別獎金和加薪30%。
走出辦公室,雨晴直接去了銀行。她查詢了存款余額——加上這筆獎金,她終于攢夠了首付。
第二天,她在浦東一個安靜的小區(qū)簽下購房合同。50平米的小公寓,朝南,帶一個小陽臺。
姜小姐,房產(chǎn)中介笑著說,您是今年我見過最年輕的獨立購房女性。
雨晴撫摸著合同,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涌上心頭。這是完全屬于她的空間,母親的名字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文件上。
搬進新家的第一晚,雨晴邀請林小滿來暖房。兩人坐在地板上,靠著空蕩蕩的墻壁喝紅酒。
敬自由!林小滿舉杯。
敬自由。雨晴輕聲重復,眼眶發(fā)熱。
手機突然響起。是一個北京號碼,但不是母親的。
請問是姜雨晴嗎一個陌生女聲,我是北京和睦家醫(yī)院的護士,您母親姜麗華女士住院了,她希望您能回來一趟。
雨晴的心猛地一沉。她怎么了
糖尿病并發(fā)癥,需要住院觀察。護士說,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一直說要見女兒。
掛斷電話,林小滿看出她的不安。怎么了
我媽住院了。雨晴茫然地說,糖尿病并發(fā)癥。
林小滿皺眉。這么巧你剛買房她就病了
雨晴搖搖頭。不管怎樣,我得回去看看。
她買了第二天最早的高鐵票。上車前,她給母親發(fā)了信息:媽,我下午到北京。
母親秒回:直接來醫(yī)院,房號我發(fā)你。
雨晴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想起小時候母親帶她坐火車去北戴河。那時的母親年輕漂亮,會給她買站臺上的冰糖葫蘆。
和睦家醫(yī)院的高級病房里,姜麗華半躺在床上,正在輸液�?吹接昵邕M來,她立刻紅了眼眶。
晴晴...母親虛弱地伸出手。
雨晴走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親確實瘦了一圈,臉色蒼白。
醫(yī)生怎么說她在床邊坐下。
血糖太高,差點昏迷。姜麗華嘆氣,你爸出差,家里就我一個人...
雨晴握住母親的手,那只曾經(jīng)強有力的手現(xiàn)在顯得枯瘦脆弱。
我請了一周假,雨晴說,這幾天我照顧你。
姜麗華眼中閃過一絲雨晴熟悉的光芒——那是計劃得逞的喜悅,轉瞬即逝。
你工作那么忙,能請這么長時間假母親假裝關切地問。
展覽已經(jīng)進入常規(guī)運營,我可以遠程處理一些事。雨晴回答。
接下來的三天,雨晴每天在醫(yī)院陪護。她幫母親擦洗,喂飯,甚至處理工作郵件時也守在床邊。
第四天早上,主治醫(yī)生來查房。
姜女士恢復得很好,醫(yī)生笑著說,血糖已經(jīng)穩(wěn)定,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雨晴驚訝地看著母親。媽,醫(yī)生說你明天就能出院了。
姜麗華立刻皺眉。誰說的我還頭暈呢!李醫(yī)生,您再給我檢查檢查...
李醫(yī)生無奈地又查看了一遍數(shù)據(jù)。各項指標都正常了,回家按時吃藥就行。
醫(yī)生走后,姜麗華突然抓住雨晴的手。晴晴,媽想了想,你干脆回北京工作吧。上海那么遠,我生病都照顧不到...
雨晴僵住了。原來這才是母親的目的。
媽,我在上海有工作,有房子...
房子姜麗華猛地坐直,什么房子
雨晴這才意識到說漏嘴了。我剛買了個小公寓...
你買房了姜麗華的聲音陡然提高,多少錢貸款多少怎么不跟家里商量
護士聞聲進來查看,姜麗華立刻又做出一副虛弱狀。
等護士離開,雨晴直視母親的眼睛。媽,你其實沒那么嚴重對不對你裝病騙我回來。
姜麗華的表情變了。你怎么跟媽媽說話的我生病還有假
醫(yī)生說你明天就能出院。雨晴堅持道。
醫(yī)生懂什么姜麗華激動起來,我自己身體我不知道
雨晴深吸一口氣。媽,我買了明天回上海的車票。
你敢!姜麗華一把拔掉輸液針頭,你今天要是走出這個門,就別認我這個媽!
鮮血從針眼滲出,滴在雪白的床單上。雨晴驚呆了。
你看看你,姜麗華指著她,買房不告訴家里,工作說換就換,現(xiàn)在連媽生病都不管!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白眼狼!
雨晴看著母親猙獰的面孔,突然發(fā)現(xiàn)那蒼白的臉色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得紅潤,聲音也中氣十足。
媽,你的病...好像突然好了雨晴輕聲說。
姜麗華一愣,隨即更大聲地哭鬧起來。我命苦��!丈夫不管我,女兒不要我...
雨晴默默收拾好自己的包。我明天回上海。你保重身體。
站��!姜麗華跳下床攔住她,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給你趙叔叔打電話了,你那什么倫敦展覽別想去!
雨晴的手停在門把上,渾身發(fā)冷。你說什么
你以為就你能耐姜麗華得意地說,老趙在文化部管外事審批,沒有他點頭,你的展覽別想出國!
雨晴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女人。這還是那個在她發(fā)燒時整夜不睡的母親嗎
為什么雨晴聲音顫抖,為什么非要控制我的人生
控制姜麗華冷笑,我這是為你好!你一個人在外面瞎闖,早晚吃虧!
那是我自己的人生!雨晴提高聲音,我有權利選擇怎么活!
你的權利姜麗華逼近一步,是誰供你上學是誰把你養(yǎng)大沒有我,你有今天
雨晴的眼淚奪眶而出。沒錯,你生我養(yǎng)我,我感激你。但這不意味著我永遠是你的附屬品!
滾!姜麗華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滾出去!我就當沒生過你!
雨晴最后看了母親一眼,轉身走出病房。走廊里,幾個護士驚訝地看著她。
走出醫(yī)院,五月的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雨晴站在路邊,淚水模糊了視線。
手機響了,是倫敦泰特美術館的策展人艾瑪。
姜,有個突發(fā)情況。艾瑪?shù)穆曇艉芗鼻�,我們收到消息,你的展覽可能無法獲得出境許可
雨晴擦干眼淚。我也剛聽說。是我母親...
她簡單解釋了情況,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姜,艾瑪突然說,如果...我是說如果,你愿意來倫敦工作嗎我們正需要一個熟悉中國當代藝術的策展人。
雨晴愣住了。你是說...
全職職位,工作簽證,年薪4.5萬英鎊起。艾瑪快速說道,這樣展覽就以泰特的名義舉辦,不需要中國方面的審批了。
雨晴站在北京街頭,感到命運在向她招手。
我需要考慮一下...
當然,艾瑪說,但請盡快。職位空缺不會太久。
回到上海的小公寓,雨晴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坐了一整夜。清晨,陽光透過沒裝窗簾的窗戶照進來,她做出了決定。
一周后,雨晴正式提交辭呈,開始辦理英國工作簽證。她沒告訴任何家人,只和林小滿等幾個密友道別。
真要走啊林小滿抱著她哭得稀里嘩啦。
嗯,雨晴拍拍好友的背,是時候徹底飛出去了。
出發(fā)前一天,雨晴接到父親電話——兩年來第一次。
晴晴,父親的聲音蒼老了許多,你媽住院了,真的住院了。
雨晴握緊手機。怎么回事
高血壓引發(fā)輕微腦梗,父親嘆氣,她那天從醫(yī)院回來就大發(fā)脾氣,后來血壓一直降不下來...
雨晴閉上眼睛。在哪家醫(yī)院還是和睦家
不,在301。父親猶豫了一下,她...她不讓我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雨晴改簽了機票,推遲一周出發(fā)。她飛回北京,直接去了301醫(yī)院。
姜麗華躺在普通病房里,看起來真的病了——半邊臉有些歪斜,右手無力地垂著。
媽。雨晴輕聲喚道。
姜麗華睜開眼,看到女兒,立刻別過臉去。
你來干什么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
雨晴在床邊坐下。我明天去倫敦,泰特美術館的工作。
姜麗華的左手猛地攥緊被單。你...你真要...
嗯。雨晴點點頭,但走之前,我想來看看你。
姜麗華突然哭了,大顆的淚珠從她不再對稱的眼角滑落。我就你一個女兒...你就這么狠心...
雨晴用紙巾輕輕擦去母親的淚水。媽,我愛你。但這不代表我要為你活一輩子。
她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床頭柜上。這里有十萬,密碼是你生日。請個護工吧,別累著爸。
姜麗華震驚地看著那張卡。你...哪來這么多錢
我的獎金,工資,雨晴微笑,我自己的錢。
離開前,雨晴俯身親吻母親的臉頰。姜麗華沒有躲閃,但也沒有回應。
到了給我...給你爸發(fā)個消息。最終,母親只說了這么一句。
飛往倫敦的航班上,雨晴望著窗外的云海。手機里有一條母親剛發(fā)的短信:
你走了就別回來。我沒你這個女兒。
雨晴流著淚,將手機調(diào)成飛行模式。她知道,這一次,她是真正自由了——不僅是經(jīng)濟上,更是心靈上。
飛機穿越云層,陽光突然灑滿機艙。雨晴瞇起眼,想起小時候畫過的一幅畫:一只小鳥第一次飛出籠子,背后的天空就是這樣金燦燦的。
空姐送來飲料,雨晴用英文道謝。這個簡單的單詞,是她新生活的第一個音節(jié)。
她打開隨身攜帶的素描本,開始畫下這一刻的天空。筆尖在紙上自由地滑動,沒有任何人能夠再指責她浪費時間。
當飛機降落在希思羅機場時,姜雨晴深吸一口氣,邁出了成為真正獨立女性的最后一步——不僅離開母親的掌控,更要飛向屬于自己的廣闊天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