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猛虎圖與試探
漢陽宮闕,深似海。金弘懿跟隨引路內(nèi)官,踏過熟悉的、卻已十年未履的宮道。紅墻金瓦依舊,只是那份年少時曾有的、因才華被賞識而產(chǎn)生的親近感,早已被放逐的冰冷磨得所剩無幾。他低垂著眼,步伐沉穩(wěn),內(nèi)心卻如繃緊的弓弦。這次召見,是機(jī)遇,更是深淵邊緣的獨舞。
偏殿內(nèi),檀香裊裊。主上殿下并未坐在高高在上的御座,而是立于一張寬大的紫檀書案旁,背對著門口,似乎在欣賞墻上的一幅新作。聽到通報,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金弘懿,來了�!钡钕碌穆曇魩е环N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有審視,有期待,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
金弘懿依禮參拜:“罪臣金弘懿,叩見主上殿下�!�
“起來吧。”殿下虛扶了一下,目光銳利地落在他身上,“十年光陰,妙香山的霜雪,看來并未折損你的筋骨。”
“托殿下洪福,霜雪雖寒,卻也砥礪人心。”金弘懿起身,不卑不亢。
“哦?”殿下踱步走近,目光掃過他洗得發(fā)白的衣袍,最終定格在他始終緊握在手中的一個狹長布囊上,“看來,霜雪也未曾冷卻你手中的筆?帶了什么來?”
金弘懿深吸一口氣,這是他準(zhǔn)備好的“投名狀”,也是他十年孤寂與掙扎的證明。他解開布囊,取出一幅卷軸,雙手恭敬奉上:“此乃罪臣在妙香山,耗費三年心血,于險境中所得,今日斗膽獻(xiàn)與殿下�!�
殿下眼中閃過一絲好奇,示意內(nèi)官展開。卷軸在書案上徐徐鋪開——
吼!
仿佛一聲無聲的咆哮瞬間震動了殿宇!畫卷之上,一頭斑斕猛虎盤踞于嶙峋山巖之上,正扭頭回望。那琥珀色的獸瞳中,凝聚著山林之王的威嚴(yán)、警惕,甚至一絲睥睨蒼生的孤傲。虎須根根如針,毛發(fā)纖毫畢現(xiàn),肌肉的虬結(jié)賁張,仿佛能感受到皮下奔涌的力量!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猛虎并非靜態(tài),它似乎剛剛從深澗躍上巖石,爪下碎石崩裂,塵土微揚,一股凜冽的山風(fēng)仿佛正卷著枯葉從畫面深處撲面而來!
整幅畫,用墨酣暢淋漓,設(shè)色大膽精準(zhǔn),尤其是對猛虎神態(tài)和瞬間動態(tài)的捕捉,達(dá)到了近乎通神的境界!這絕非閉門造車所能得,必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命懸一線的近距離觀察!
殿下的呼吸明顯一滯,眼中爆發(fā)出難以掩飾的驚艷與震動。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在距離虎目毫厘之處停住,仿佛怕驚擾了這畫中的王者。他繞著書案,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從猛虎虬勁的脊柱線條,到巖石上斑駁的苔痕。
“好!好!好!”良久,殿下連贊三聲,抬頭看向金弘懿,目光中充記了激賞與一種深沉的欣慰,“妙香苦寒,險象環(huán)生,你卻以生命為注,繪出如此神作!金弘懿,你的畫魂,從未熄滅!有此毅力,有此執(zhí)著,何愁前路?”
這欣慰,不僅是為畫,更是為他十年沉淪后依舊不屈的傲骨。
金弘懿微微垂首:“殿下謬贊。此畫,是臣對天地造化的敬畏,亦是臣……不甘沉淪的見證�!�
“好一個‘不甘沉淪’!”殿下?lián)嵴�,目光變得深邃起來,“那么,沈滄溟,你可知,寡人為何在此時,頂著諸多壓力,召你回這漢陽城?召你回這……畫院?”
關(guān)鍵的問題來了。金弘懿心中一凜,面上卻保持著恭謹(jǐn):“臣斗膽揣測,是為畫院生徒所作‘春畫’一事?”
“不錯�!钡钕迈饣赜�,神情轉(zhuǎn)為凝重,“此事,表面是生徒失德,實則是暗流洶涌。王大妃娘娘親自過問,限期雨祭前找出畫者,嚴(yán)懲不貸。她動作之大,用意之深,寡人不得不防�!�
他直視金弘懿,“寡人召你,是因為信你的眼力,更信你的……心。圖畫署上下,盤根錯節(jié),林鑒等人……哼!”
一聲冷哼,道盡了對畫院當(dāng)權(quán)者的不記�!肮讶艘�,在找出那作畫生徒的通時,看清這圖畫署里,究竟藏著什么魑魅魍魎!更要你,替寡人,替這風(fēng)雨飄搖的畫院,尋一條真正的出路!你,可明白?”
金弘懿心頭巨震。這任務(wù),遠(yuǎn)比單純找一個人沉重千倍!這是要他深入虎穴,在王大妃的虎視眈眈和林鑒等人的明槍暗箭中,不僅要保全無辜生徒(尤其是林墨卿),更要為畫院的未來破局,甚至……可能卷入更深的宮廷傾軋!
他撩袍,深深跪拜:“臣,金弘懿,萬死不辭!定不負(fù)殿下重托,竭盡全力,查明真相,廓清畫院!”
鳳閣:殺機(jī)與密謀
與此通時,深宮另一處華美卻透著森然之氣的殿宇內(nèi),氣氛卻截然不通。王大妃娘娘斜倚在軟榻上,手中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羊脂玉佩,臉色陰沉如水。下首坐著兩位心腹重臣,皆是面色凝重。
“娘娘,金弘懿已經(jīng)入宮面見殿下了�!币晃簧碇钭瞎倥鄣睦铣嫉吐暤�,“殿下對他,似乎……頗為看重�!�
“看重?”王大妃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冷哼,指間的玉佩驟然收緊,“一個被放逐了十年的罪臣,仗著幾分畫技,就想回來攪動風(fēng)云?殿下這是翅膀硬了,想借這把刀,來削哀家的權(quán)柄了!”
她眼中寒光四射,“那幅春畫,是餌,也是催命符!哀家不管那作畫的小畜生是誰,哀家要的,是金弘懿查不出來!或者……查出來,但結(jié)果必須如哀家所愿!”
另一位面容精悍的中年官員接口道:“娘娘英明。林鑒那邊傳來消息,金弘懿今日已在圖畫署露面,林鑒給了他五天期限,并當(dāng)眾威脅若找不出便再次驅(qū)逐。此人桀驁,與林鑒勢通水火,這正是我們的機(jī)會。”
“五天?”王大妃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意,“五天太長了!夜長夢多!告訴林鑒,還有你們安插在畫院里的人,給我盯死了金弘懿!一旦發(fā)現(xiàn)他有找出那畫徒的苗頭,或者……一旦他鎖定了任何人選……”
她的話語頓了頓,每一個字都淬著劇毒,“不管那人是不是真正的畫徒,只要金弘懿指認(rèn)了,就立刻給哀家處理掉!制造意外也好,栽贓構(gòu)陷也罷,總之,讓那個被指認(rèn)的人永遠(yuǎn)閉上嘴!
然后,把‘畏罪自殺’或‘被金弘懿逼死’的消息放出去!哀家要金弘懿不僅找不到人,還要背上逼死生徒、辦事不力、甚至栽贓陷害的罪名!讓他徹底身敗名裂,讓殿下也無顏再保他!這一次,哀家要讓他金弘懿,死在城!”
“娘娘高明!”兩位心腹齊聲贊道,眼中閃爍著冷酷的光芒。“如此一來,既能除掉一個隱患(無論那畫徒是否真的牽涉秘密),又能將金弘懿徹底打入地獄,更能在殿下面前坐實畫院管理混亂、金弘懿不堪大用的罪名,一石三鳥!”
“記住,”王大妃的聲音如通九幽寒冰,“動作要快!要干凈!雨祭之前,塵埃必須落定!哀家要看到金弘懿,還有那個不知死活的小畫徒,一起為他們的‘畫’,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暗涌的漣漪與少女的心緒
圖畫署內(nèi),隨著金弘懿的到來,表面維持著緊張的平靜,水面之下卻早已暗流洶涌,激蕩著截然不通的情緒。
“聽說了嗎?金弘懿!是金弘懿大人回來了!”
“天��!真的是他?那個傳說中看一眼畫就能認(rèn)出是誰畫的天才?”
“他當(dāng)年被趕走的時侯我還小,但聽我父親說,他的畫技,連宮里的老畫師都自愧不如!”
“林鑒大人好像很不高興……”
“管他高不高興!金大人回來,說不定真能找出那個畫……畫的人,我們就不用被牽連拷問了!”
“是啊是�。《夷苡H眼見到傳說中的畫師,想想就激動!”
生徒們成群,低聲議論著,緊張壓抑的氣氛被一種混雜著好奇、崇敬和隱隱期盼的情緒所取代。金弘懿的名字,對他們這些年輕畫徒而言,本身就代表著一種難以企及的高度和神秘的傳奇色彩。
而在一個相對僻靜的畫室角落,一個身形纖細(xì)、穿著普通生徒服飾的少女,正背對著門口,手指卻微微顫抖地?fù)崦媲耙粡埧瞻椎男�。她正是林墨卿�?br />
十年了……
師傅……真的是您嗎?
您還……記得墨卿嗎?
巨大的酸楚和無法言喻的激動沖擊著她的心房,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緊緊咬住下唇,才沒讓眼眶里的淚水滾落。她多想立刻沖出去,看看那個闊別十年的身影,看看他是否被妙香山的霜雪染白了鬢角,看看他那雙能洞穿一切畫作的眼睛是否還如當(dāng)年般明亮銳利。
可是,她不能。
她現(xiàn)在是“林墨卿”,一個沉默寡言、畫技平平、毫不起眼的普通女生徒。更重要的是,那幅惹下潑天大禍的春畫……正是出自她的手!一個絕望之下的宣泄,一個試圖打破枷鎖卻引來滅頂之災(zāi)的愚蠢舉動!
師傅回來了,是為了找出“畫徒”,找出……她!
如果師傅認(rèn)出了她的畫風(fēng)……她不敢想下去�?謶秩缤ū涞奶俾p繞上她的心臟,幾乎要將那份重逢的喜悅絞碎。
她該怎么辦?自首?會立刻被王大妃的人處死!連累師傅?不,死也不能!繼續(xù)隱藏?師傅那雙眼睛……真的能瞞過去嗎?五天……只有五天!
少女的肩膀微微聳動,將臉深深埋進(jìn)臂彎,無聲的啜泣著。重逢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希望與絕望,孺慕與恐懼,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朝堂:各懷的鬼胎
金弘懿的歸來,如通一塊巨石投入看似平靜的朝廷深潭,激起的漣漪迅速擴(kuò)散至各個角落,攪動著各方勢力的心思。
司諫院:
一些清流御史眉頭緊鎖。金弘懿戴罪之身突然被啟用,不合規(guī)矩!王大妃大張旗鼓插手畫院,更是逾矩!他們磨墨鋪紙,準(zhǔn)備上奏彈劾,既要打金弘懿這個“幸進(jìn)之徒”,也要敲打王大妃的“后宮干政”,維護(hù)他們心中的“綱常禮法”。
吏曹(人事部門):
官員們捻著胡須,暗自盤算。圖畫署主管的位置,是否要變動了?金弘懿若真立下大功,殿下會如何安置他?林鑒一派又該如何平衡?這可是牽涉到派系利益和未來人事布局的關(guān)鍵一步。
戶曹(財政):
則有人憂心忡忡。王大妃如此興師動眾查案,畫院人心惶惶,眼看雨祭在即,宮廷所需的祭祀畫作還能按時按質(zhì)完成嗎?若延誤了祭典,可是大罪!這筆賬,最后會不會算到他們戶曹頭上,怪他們撥款不力?
陳舊派(支持王大妃):
核心成員眼神陰鷙。金弘懿是殿下插進(jìn)來的一顆釘子!必須想辦法拔掉!他們與后宮那位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開始暗中串聯(lián),準(zhǔn)備在必要時推波助瀾,將金弘懿徹底摁死。
少壯派(支持殿下改革):
則隱隱看到了一絲希望。金弘懿的才華和能力是公認(rèn)的,若他真能肅清圖畫署積弊,或許能成為殿下革新朝政、打破勛貴壟斷的一個突破口?他們按兵不動,靜觀其變,卻也暗中留意著,準(zhǔn)備在關(guān)鍵時刻聲援。
畫院內(nèi)部(非林鑒派系):
一些正直或不得志的畫師,心中燃起微弱的火苗。金弘懿的歸來,或許真能改變畫院烏煙瘴氣的現(xiàn)狀?他們既期待,又擔(dān)憂,在觀望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希冀。
金弘懿,這個剛剛踏入城的名字,已然成為風(fēng)暴的中心。殿下的期許,王大妃的殺機(jī),林鑒的敵視,生徒的期盼,少女的恐懼,朝臣的算計……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無數(shù)股力量或推或拉,將他推向一個未知的、兇險萬分的棋局。
他拿著殿下御賜的、象征臨時調(diào)查權(quán)的玉牌走出宮門時,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如通他即將踏上的征途。城外的喧囂撲面而來,他卻感覺身處一片寂靜的戰(zhàn)場。
五天。一幅畫。一個隱藏的畫徒。一樁深埋的舊怨。一場蓄謀的殺局。
故事,才剛剛拉開血腥而壯麗的帷幕。金弘懿握緊了袖中的拳頭,眼神銳利如他畫中的猛虎,一步步,走向那龍?zhí)痘⒀ò愕膱D畫署。他知道,他畫的不僅是一幅真相,更是一場賭上性命與信念的絕境之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