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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櫻花紛揚的季節(jié),藝術(shù)學(xué)院后山的小徑上鋪了一層粉白色的花瓣地毯。俞夏支著畫架,筆尖在素描本上快速移動,捕捉著眼前這轉(zhuǎn)瞬即逝的美景。陽光透過花瓣的縫隙灑落在她的畫紙上,為她的素描添上一層天然的濾鏡。

    該死,她皺眉,鉛筆在紙上重重一頓,留下一個突兀的黑點。遠(yuǎn)處的鋼琴聲打斷了她的思緒,那旋律像一根細(xì)線,纏繞著她的手腕,牽引著她的注意力。

    肖邦的《月光》,但演奏者賦予了它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情緒——本該溫柔如水的旋律被彈奏得時而如泣如訴,時而暴烈如雷。俞夏不由自主地放下畫筆,循著琴聲走去。

    音樂系的琴房樓掩映在櫻花林中,俞夏輕手輕腳地推開虛掩的門,琴聲更加清晰地傾瀉而出。走廊盡頭的琴房里,一個纖細(xì)的背影正以一種近乎自虐的力度敲擊著琴鍵。

    俞夏屏住呼吸,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向內(nèi)望去。彈琴的女孩蒼白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瓷器般脆弱,黑發(fā)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卻遮不住她眼中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專注。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女孩的雙手懸在琴鍵上方,微微顫抖。

    然后毫無征兆地,她突然將額頭重重地砸向琴鍵,發(fā)出一陣不和諧的轟鳴。

    俞夏的心臟猛地一跳,等她反應(yīng)過來時,自己已經(jīng)推門而入。

    你還好嗎話一出口,俞夏就后悔了自己的冒失。

    女孩猛地抬頭,黑發(fā)向兩側(cè)滑開,露出一張精致的臉——蒼白的皮膚,尖細(xì)的下巴,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此刻正閃爍著危險的光芒。俞夏本能地后退了半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移開視線。

    你在外面聽了多久女孩的聲音出奇地輕柔,與剛才狂暴的演奏形成鮮明對比。

    就...最后一小段。俞夏咽了咽口水,彈得很美。

    女孩歪著頭打量她,忽然笑了,那笑容讓俞夏想起自己曾經(jīng)養(yǎng)過的一只黑貓——甜美中帶著難以馴服的野性。你是油畫系的俞夏,我看過你的作品。《破碎的鏡像》,對嗎

    俞夏驚訝地睜大眼睛:你認(rèn)識我

    程夜。女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伸出了手,音樂系,鋼琴專業(yè)。

    俞夏握住那只手,觸感冰涼而柔軟,她注意到程夜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幾道淡粉色的疤痕,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劃過。程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迅速抽回了手。

    所以,油畫系的高材生為什么闖入我的琴房程夜的聲音帶著一絲調(diào)侃,但眼神卻異常專注,仿佛俞夏是她此刻唯一能看到的事物。

    我本來在后山寫生,被你的琴聲吸引了。俞夏老實回答,然后鼓起勇氣,實際上...我在想,你是否愿意做我的模特我正在準(zhǔn)備一組人物肖像,而你...你的面孔很有表現(xiàn)力。

    俞夏本以為這個唐突的請求會被拒絕,沒想到程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什么時候現(xiàn)在嗎程夜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動作快得讓俞夏又后退了半步。

    不,不是現(xiàn)在...我是說,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約個時間,在我的畫室...

    明天下午三點,告訴我地點。程夜打斷她,語氣不容拒絕。

    俞夏眨了眨眼,這種熱情的反差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她撕下一張素描紙,快速畫下校園地圖并標(biāo)出畫室位置。

    程夜接過紙條,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俞夏的手背,留下一陣微妙的觸感。明天見,俞夏。她念出這個名字的方式,像是在品嘗某種珍稀的美味。

    當(dāng)晚,俞夏在畫室熬夜修改參展作品。月光透過落地窗灑進來,為滿室的畫作鍍上一層銀輝。她正專注于調(diào)色,突然聽到輕輕的敲門聲。

    誰這么晚了,畫室樓應(yīng)該只剩她一人。

    門開了,程夜拎著一個紙袋走了進來。我猜你還沒吃晚飯。她將袋子放在桌上,里面是還溫?zé)岬娘垐F和咖啡。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俞夏驚訝地問。

    程夜只是微笑,沒有回答。她在畫室里轉(zhuǎn)悠,仔細(xì)觀看每一幅作品,時而用手指輕輕觸碰畫布上的顏料痕跡。你用的顏色很大膽,她評論道,像是把情緒直接擠到了畫布上。

    你不覺得太混亂了嗎俞夏不由自主地問,她通常不這么輕易尋求他人的意見。

    程夜轉(zhuǎn)過身,月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籠罩了俞夏�;靵y才是真實的,那些完美的作品不過是精致的謊言。她走近俞夏,近到俞夏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苦橙香氣,就像音樂,最動人的永遠(yuǎn)是那些近乎失控的瞬間。

    兩人站在月光里對視,俞夏突然感到一陣奇異的電流從脊背竄上來。程夜的眼睛在暗處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紫色,像是藏著無數(shù)秘密的夜空。

    明天,別忘了我們的約定。程夜后退一步,打破了這一刻的魔力。她離開時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我會為你準(zhǔn)備一個驚喜。

    門關(guān)上了,俞夏站在原地,心跳快得不正常。她看向窗外,恰好捕捉到程夜離去的背影——纖細(xì),孤獨,卻又帶著某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就像她的琴聲一樣,一旦聽過,就再難忘記。

    2

    第2天俞夏提前半小時到達畫室,神經(jīng)質(zhì)地擦拭著已經(jīng)一塵不染的調(diào)色板。窗外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她第三次調(diào)整畫架的角度,又覺得不滿意。

    太刻意了。她自言自語,把畫架挪回原位。昨晚程夜離開后,她輾轉(zhuǎn)難眠,那雙紫色眼眸在黑暗中始終注視著她。更讓她不安的是,她竟然期待今天的見面。

    敲門聲準(zhǔn)時在三點響起,輕得幾乎聽不見。俞夏深吸一口氣去開門。

    程夜站在門外,懷里抱著一個精致的木盒。她今天穿了件寬大的黑色毛衣,襯得膚色更加蒼白,左手腕上戴著一串暗紅色的珠鏈,恰好遮住了俞夏昨天注意到的傷痕。

    我給你帶了禮物。程夜徑直走進畫室,把木盒放在工作臺上。她的動作流暢得像是在自己的領(lǐng)地,打開看看。

    俞夏遲疑地掀開盒蓋,不由得倒吸一口氣。盒子里整齊排列著二十多管油畫顏料,全是Rembrandt品牌的限量色號——她慣用的系列,其中幾種珍稀顏色她只在畫冊上見過。

    這...太貴重了。俞夏的手指懸在顏料上方,不敢觸碰,而且你怎么知道我用這個牌子

    程夜歪著頭,黑發(fā)從肩頭滑落:上次在畫室看到你的調(diào)色板就記住了。她拿起一管名為龍血的深紅色顏料,放在俞夏掌心,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俞夏的指尖微微發(fā)抖。Rembrandt的顏料價格不菲,這一盒至少值她半個月的生活費。更令她不安的是,程夜竟然連她使用的顏料品牌都注意到了。

    我不能收。俞夏把顏料放回盒子。

    程夜的表情瞬間陰沉下來,她一把抓住俞夏的手腕:為什么

    太貴重了,而且我們才剛認(rèn)識...俞夏試圖抽回手,但程夜的力道大得驚人。

    你不喜歡程夜逼近一步,聲音突然變得脆弱,我選錯了嗎

    俞夏看著程夜眼中閃爍的不安,莫名心軟了:不,顏色很美...只是...

    那就收下。程夜松開手,表情立刻明朗起來,仿佛剛才的陰霾從未存在。她轉(zhuǎn)身打量著畫室,我坐哪里

    俞夏松了口氣,指向準(zhǔn)備好的椅子:那里光線最好。你可以隨意擺個舒服的姿勢,不用刻意保持。

    程夜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背挺得筆直,像個等待上課的小學(xué)生。俞夏忍不住笑了:不用這么僵硬,放松一點。

    我不擅長被畫。程夜說,但肩膀稍微放松了些,通常是我觀察別人。

    俞夏開始用炭筆在畫紙上打草稿:比如觀察我用什么顏料

    程夜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不止。我還知道你喜歡在畫到瓶頸時咬下唇,畫室最底層的抽屜里藏著三包煙,雖然你很少抽。上周四你穿了一件深藍(lán)色的連衣裙,在圖書館藝術(shù)區(qū)待了四小時十七分鐘。

    炭筆在紙上劃出一道突兀的痕跡。俞夏抬起頭,喉嚨發(fā)緊:你在跟蹤我

    不,程夜歪著頭,只是注意你。

    這個回答讓俞夏后背竄上一陣寒意,卻又夾雜著奇異的興奮。她應(yīng)該感到害怕,但程夜專注的目光卻像一束光,讓她感覺自己是被選中的特別存在。

    那不公平,俞夏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松,我對你幾乎一無所知。

    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程夜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俞夏的手。

    俞夏思索片刻:為什么選擇鋼琴

    因為它不會背叛你。程夜的回答來得太快,像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答案,按下什么鍵,就發(fā)出什么聲音。永遠(yuǎn)可預(yù)測,永遠(yuǎn)誠實。

    聽起來很孤獨。

    程夜突然笑了,那笑容讓俞夏想起冰面上的裂痕:孤獨是創(chuàng)作的必要條件。你不覺得嗎

    俞夏沒有回答,專注于捕捉程夜下巴的弧度。兩人陷入舒適的沉默,只有炭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聲。陽光慢慢西斜,程夜始終保持著完美的靜止,仿佛時間對她不起作用。

    三小時后,俞夏放下筆,揉著酸痛的肩膀:今天就到這里吧。你是我見過最有耐心的模特。

    程夜立刻從椅子上彈起來,快步走到畫板前。俞夏下意識想擋住未完成的素描,但程夜已經(jīng)看到了。

    畫中的程夜半側(cè)著臉,眼神直視觀者,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微笑。俞夏捕捉到了她身上那種矛盾的特質(zhì)——脆弱與危險,天真與世故。

    你把我畫得太美了。程夜輕聲說。

    我只是畫我看到的。俞夏回答。

    程夜突然轉(zhuǎn)身,兩人的臉近在咫尺。俞夏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苦橙混合雪松的氣息,能看到她睫毛投下的扇形陰影。程夜的眼睛在近距離下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的紫色,像是暮色中的薰衣草田。

    下次我?guī)Я硪槐井媰越o你。程夜后退一步,打破了那一刻的魔力,絕版的莫奈水蓮研究。

    你從哪里得到這些俞夏問,那些顏料和絕版畫冊

    程夜已經(jīng)走到門口,回頭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我有我的方法。

    接下來的兩周,程夜幾乎每天都會出現(xiàn)在俞夏的畫室,帶著各種禮物——稀有顏料、絕版藝術(shù)書籍、手工制作的松節(jié)油皂。每次作畫結(jié)束后,她會彈鋼琴給俞夏聽,有時是古典曲目,有時是她自己的創(chuàng)作。俞夏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期待這些會面。

    周五晚上,俞夏回到宿舍時,室友林妙正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

    又和你的鋼琴家約會去了林妙調(diào)侃道,眼睛沒離開屏幕。

    俞夏把程夜今天送的《莫奈早期素描研究》放在書架上:不是約會,是肖像創(chuàng)作。

    連續(xù)兩周每天林妙按下暫停鍵,轉(zhuǎn)過身認(rèn)真地看著俞夏,夏夏,你知道程夜是誰,對吧

    俞夏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音樂系鋼琴專業(yè)的天才學(xué)生,怎么了

    林妙壓低聲音:她去年有個女朋友,叫蘇雯,舞蹈系的。交往三個月后,蘇雯突然休學(xué)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所以

    所以有人說是程夜...林妙做了個夸張的手勢,你知道,做了什么。

    荒謬。俞夏脫口而出,卻想起程夜眼中偶爾閃過的危險光芒。

    林妙聳聳肩:只是告訴你校園傳聞。她情緒不穩(wěn)定是出了名的,上學(xué)期在琴房砸了一臺施坦威,就因為她覺得琴鍵在嘲笑她。她模仿著夸張的語氣。

    每個人創(chuàng)作時都有怪癖。俞夏固執(zhí)地說,卻想起程夜手腕上的傷痕。

    林妙搖搖頭:你被她迷住了,是不是小心點,天才和瘋子只有一線之隔。

    那天晚上,俞夏輾轉(zhuǎn)難眠。她拿出素描本,翻看這些天為程夜畫的素描。每一張都捕捉到了程夜不同的神態(tài)——專注的、沉思的、微笑的,但都有一個共同點:那雙眼睛始終直視觀者,仿佛能穿透紙面。

    周六早晨,俞夏接到程夜的短信:今天不能來了,系里有排練。晚上七點音樂廳,我的獨奏,給你留了座位。

    俞夏回復(fù)了好的,然后盯著手機屏幕發(fā)呆。她應(yīng)該保持距離,至少在林妙告訴她那些事后。但某種更強烈的沖動驅(qū)使她找出最滿意的那張程夜素描,精心裝裱起來。

    音樂廳幾乎座無虛席。俞夏的座位在第一排正中央,太過顯眼,她懷疑這是程夜故意的。節(jié)目單上寫著程夜將演奏肖邦的《第一敘事曲》和李斯特的《魔鬼圓舞曲》。

    程夜出場時,全場掌聲雷動。她穿著簡單的黑色長裙,沒有多余的裝飾,蒼白的皮膚在舞臺燈光下幾乎透明。她向觀眾鞠躬,目光卻牢牢鎖定俞夏。

    當(dāng)她的手指落在琴鍵上的那一刻,俞夏屏住了呼吸。肖邦的旋律在程夜手下變得陌生而危險,溫柔的開篇很快演變成暴烈的宣泄,她的身體隨著音樂劇烈擺動,黑發(fā)飛揚。俞夏從未聽過這樣的演奏——如此原始,如此赤裸的情感,幾乎讓人不適。

    中場休息時,俞夏去洗手間,在走廊被一個高個子男生攔住。

    你就是俞夏男生穿著考究的西裝,梳著一絲不茍的背頭,我是周毅,程夜的...同學(xué)。

    俞夏點點頭:有什么事嗎

    周毅的笑容帶著刻意的友善:只是想提醒你,小心程夜。她對喜歡的東西有種...不健康的執(zhí)著。他壓低聲音,蘇雯的事你知道吧

    又是這個名字。俞夏感到一陣煩躁:我不知道你們有什么過節(jié),但背后說人壞話很low。

    周毅的笑容僵住了:我只是好意。程夜需要專業(yè)幫助,而不是...他上下打量著俞夏,新的玩具。

    讓開。俞夏冷冷地說,從他身邊擠過去。

    下半場的李斯特曲目更加震撼。程夜的演奏近乎自虐,汗水順著她的太陽穴滑下,浸濕了衣領(lǐng)。在最高潮的部分,俞夏注意到程夜的左手腕——珠鏈不知何時滑落了,露出幾道平行的疤痕,在舞臺燈光下泛著猙獰的光澤。

    演出結(jié)束后,觀眾起立鼓掌。程夜鞠躬多次,最后指向俞夏的方向,引來眾人側(cè)目。俞夏臉頰發(fā)燙,但還是站在原地鼓掌。

    后臺擠滿了祝賀的人,俞夏站在外圍,不確定是否該過去。突然,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進一個空置的化妝間。

    程夜關(guān)上門,背靠在門上,胸口劇烈起伏。舞臺妝在近距離下顯得格外濃重,眼線讓她的眼睛大得嚇人。

    你來了。她氣喘吁吁地說,仿佛剛跑完馬拉松,你喜歡嗎

    很...激烈。俞夏誠實地說,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肖邦。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你聽出來了!他們總想讓我彈得標(biāo)準(zhǔn),但音樂不是數(shù)學(xué)公式,它應(yīng)該流血,應(yīng)該尖叫——

    她突然抓住俞夏的手,按在自己的左腕上。隔著薄薄的皮膚,俞夏能感受到她急促的脈搏。

    你看到了,是不是程夜急切地問,在舞臺上

    俞夏輕輕點頭,手指不自覺地?fù)徇^那些傷痕。程夜閉上眼睛,長舒一口氣。

    有時候情緒太滿了,必須放出來一點。程夜輕聲解釋,藝術(shù)家的代價。

    這個回答讓俞夏心疼又不安。她想問蘇雯的事,想問問那些傷痕有多深,但程夜突然湊近,額頭抵著她的肩膀。

    別聽周毅的鬼話。她悶悶地說,呼吸透過衣料灼燒著俞夏的皮膚,他是嫉妒我總能得到我想要的。

    俞夏僵住了:你怎么知道他和我說了什么

    程夜抬起頭,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我什么都知道,只要關(guān)于你。

    這句話應(yīng)該令人毛骨悚然,但俞夏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害怕。相反,一種奇異的安心感涌上心頭——被如此徹底地看見,被如此專注地注視。

    下周二,程夜突然說,我?guī)闳地方。

    什么地方

    秘密。程夜打開門,舞臺燈光照進來,為她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但答應(yīng)我你會來。

    俞夏知道自己應(yīng)該拒絕,應(yīng)該保持距離。但程夜眼中的期待像磁石般吸引著她。

    我答應(yīng)你。她說。

    程夜的笑容在那一刻如此純粹,像個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俞夏不禁懷疑林妙和周毅是否錯了——這個在她面前展露脆弱的女孩,怎么可能傷害任何人

    3

    周二早晨,俞夏在畫室窗前踱步。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壓得很低,空氣中彌漫著雨前的沉悶。她第三次檢查畫具,盡管一切早已準(zhǔn)備妥當(dāng)。程夜說十點會來,現(xiàn)在還有十五分鐘。

    九點五十八分,敲門聲準(zhǔn)時響起。

    程夜站在門外,黑發(fā)上沾著細(xì)小的水珠,懷里抱著一個牛皮紙包裹的長條形物件。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高領(lǐng)毛衣,襯得膚色更加蒼白,左手腕上戴著一串新的黑色皮質(zhì)手鏈,遮住了那些傷痕。

    要下雨了。程夜說著走進畫室,將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給你的。

    俞夏解開包裹,呼吸一滯。那是一本《莫奈睡蓮系列全時期研究》,限量編號版,全球僅發(fā)行500冊。她曾在拍賣目錄上見過,起拍價相當(dāng)于她三個月的生活費。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

    噓。程夜將一根冰涼的手指抵在俞夏唇上,它屬于能真正欣賞它的人。她的手指停留了片刻才移開,留下若有若無的觸感。

    俞夏翻開扉頁,上面用優(yōu)雅的斜體字寫著:給唯一能讓我靜止的人。沒有署名,但那筆跡無疑是程夜的。

    今天不去秘密地點了俞夏合上書,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程夜歪著頭,黑發(fā)滑向一側(cè):下雨了。那地方在音樂系頂樓,漏雨。她走向畫室中央的椅子,優(yōu)雅地坐下,而且,我更想被你畫。

    俞夏調(diào)色時,注意到程夜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身上,那種專注幾乎具有物理重量。她假裝沒注意,但握著調(diào)色刀的手微微發(fā)抖。

    你今天想讓我怎么坐程夜問,聲音比平時低沉。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很完美。俞夏開始用大號畫筆在畫布上鋪底色,你平時這么好動,當(dāng)模特卻異常安靜。

    程夜微笑:因為我喜歡被你注視的感覺。她的目光掃過畫室的每個角落,就像你喜歡被理解一樣。

    畫筆在畫布上頓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被理解

    你的畫告訴我的。程夜的聲音輕柔得像在分享一個秘密,那些大膽的色彩,扭曲的透視,都是你在說看啊,這才是真實的我。

    俞夏胸口一陣發(fā)緊。沒有人——包括她四年的導(dǎo)師——曾這樣解讀她的作品。程夜的話像一把鑰匙,輕輕轉(zhuǎn)開了她緊鎖的某部分。

    窗外的雨開始落下,起初只是零星幾滴,很快變成傾盆大雨。雨聲在畫室里形成一種親密的屏障,仿佛這里是與世隔絕的孤島,只有她們兩人。

    俞夏專注于捕捉程夜頸部的曲線,那是她見過最優(yōu)雅的線條——脆弱又倔強,像一根不肯折斷的蘆葦。時間在雨聲中流逝,直到俞夏的肚子發(fā)出一聲抗議的咕嚕。

    程夜笑起來:你餓了。

    抱歉。俞夏放下畫筆,我早上太緊張,沒吃早飯。

    緊張什么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

    俞夏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頰發(fā)熱:就是...今天的見面。

    程夜從椅子上彈起來,幾步走到俞夏面前,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松節(jié)油氣味:你為我緊張

    任何人收到那種神秘邀約都會緊張。俞夏試圖輕描淡寫,但程夜的笑容告訴她失敗了。

    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我?guī)闳コ晕顼垺?br />
    外面下著大雨呢。

    所以程夜已經(jīng)拿起自己的外套,又從門后取下俞夏的風(fēng)衣,穿上。

    俞夏剛套上風(fēng)衣,程夜就把自己的黑色羊毛圍巾繞在她脖子上。圍巾上帶著程夜的氣息——苦橙、雪松和一絲鋼琴漆的清冷。

    我不冷——

    噓。程夜又一次用那個手勢打斷她,這次她的拇指輕輕擦過俞夏的下唇,聽我的。

    畫室大樓外,雨幕如織。俞夏正想說她們應(yīng)該等雨小一點,程夜已經(jīng)撐開一把巨大的黑傘,摟住她的肩膀?qū)⑺雮阆隆?br />
    靠近點,不然會淋濕。程夜的手臂緊緊環(huán)著俞夏,兩人的身體從肩到大腿都貼在一起。

    俞夏能感覺到程夜身體的溫度和輪廓,太近了,近得她能數(shù)清程夜睫毛上沾的雨滴。程夜似乎察覺了她的僵硬,輕笑一聲,反而摟得更緊。

    你害羞了。程夜在她耳邊低語,溫?zé)岬臍庀⒎鬟^耳垂。

    我沒有。俞夏嘴硬,但耳朵肯定紅了。

    校園小徑上幾乎沒有人。她們像連體嬰一樣在雨中穿行,每一步都讓俞夏更敏銳地意識到程夜身體的觸感。程夜比她想象中結(jié)實,手臂有常年彈鋼琴練出的肌肉。

    我們?nèi)ツ挠嵯膯�,聲音被雨聲沖淡。

    我的秘密基地。程夜回答,音樂系有個后門,看門人是我朋友。

    果然,音樂系西側(cè)的小門前,一個滿臉皺紋的老人看到程夜就笑著點頭,放她們進入。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她們的腳步聲和雨傘滴水的聲音。

    程夜帶她上到三樓,掏出一把古老的黃銅鑰匙,打開一扇標(biāo)著儲藏室的門。

    里面根本不是儲藏室,而是一間小巧的公寓——開放式廚房連著起居區(qū),一架三角鋼琴占據(jù)中心位置,墻上貼滿樂譜和便簽。唯一的一扇窗前擺著張單人床,鋪著深灰色的床單。

    你住在這里俞夏驚訝地問。學(xué)校嚴(yán)禁學(xué)生在教學(xué)樓內(nèi)居住。

    程夜掛好雨傘,脫下濕外套:有時候練琴到太晚,就在這里過夜。她走向小冰箱,吃面好嗎我只有食材做這個。

    俞夏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空間。鋼琴上散落著幾張照片,她湊近看,全是程夜和一位優(yōu)雅的中年女性的合影,背景多是音樂廳或比賽現(xiàn)場。

    我母親。程夜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國內(nèi)最有名的鋼琴教育家之一。

    你們很像。俞夏說,注意到那位女士同樣蒼白的膚色和銳利的眼神。

    程夜冷笑一聲:外表而已。她用力剁著案板上的蔥花,刀法兇狠得不像在切菜,她希望我成為第二個她,可惜我只想成為第一個程夜。

    俞夏識趣地轉(zhuǎn)移話題,走向書架。那里大部分是音樂理論書籍,但最下層有一排相冊。她蹲下身,看到側(cè)脊上標(biāo)注著日期。

    別碰那些。程夜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嚇得俞夏差點跌倒。程夜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手里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面。

    抱歉,我只是——

    沒關(guān)系。程夜的表情又柔和下來,來吃吧,趁熱。

    面條意外地美味,湯底清澈但滋味醇厚,上面漂著翠綠的蔥花和薄如蟬翼的肉片。俞夏餓壞了,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那碗。

    好吃嗎程夜問,眼睛亮晶晶的。

    太好吃了!俞夏由衷贊嘆,沒想到你還會做飯。

    程夜微笑:只會這個。我父親教的,他生前是廚師。她頓了頓,在我母親眼里,這是種低級技能。

    俞夏不知如何回應(yīng),只好低頭喝湯。程夜突然伸手,用拇指擦掉她嘴角的湯漬,然后——讓俞夏心跳停滯的是——將那根拇指放進自己口中吮了一下。

    不...不能浪費。程夜輕聲說,眼睛直視著俞夏。

    窗外的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俞夏的嘴唇發(fā)干,某種溫?zé)岬臇|西在她小腹盤旋。程夜的眼神太過赤裸,讓她無處可藏。

    就在這時,一聲驚雷炸響,整棟樓突然陷入黑暗。

    停電了。程夜的聲音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經(jīng)常發(fā)生,老舊的電路受不了暴雨。

    俞夏聽到布料摩擦的聲音,然后是程夜的氣息靠近。一只冰涼的手找到她的,十指相扣。

    冷嗎程夜問,聲音近在咫尺。

    有...有點。俞夏確實在發(fā)抖,但不確定是因為冷還是別的什么。

    程夜拉著她站起來,引導(dǎo)她走向某個方向。片刻后,俞夏感到自己的膝蓋碰到了床沿。

    躺下。程夜說,會暖和些。

    程夜,我不覺得——

    只是休息。程夜打斷她,聲音出奇地脆弱,拜托。

    俞夏妥協(xié)了,和衣躺下。床很小,程夜躺下后,她們不得不側(cè)身相對。黑暗中,俞夏能感覺到程夜的呼吸拂過她的臉頰,帶著淡淡的大蒜和蔥花味,奇怪地令人安心。

    小時候,我害怕雷聲。程夜輕聲說,父親會這樣抱著我,直到我睡著。

    俞夏想說些什么,但一個噴嚏突然打斷了她。接著又是一個。

    你著涼了。程夜的聲音突然緊張起來。她的手貼上俞夏的額頭,有點燙。

    只是有點冷,沒事的。俞夏說,但牙齒已經(jīng)開始打顫。

    程夜突然起身,俞夏聽到翻箱倒柜的聲音。片刻后,一床厚重的毛毯蓋在她身上,緊接著程夜也鉆了進來,從背后緊緊抱住她。

    這樣暖和得快。程夜的聲音從她頸后傳來,雙臂環(huán)抱著俞夏的腰。

    俞夏應(yīng)該抗議的,但程夜的身體像一塊溫暖的玉石,驅(qū)散了她骨子里的寒意。雨聲、黑暗和體溫交織成一張網(wǎng),她不知不覺沉入夢鄉(xiāng)。

    醒來時,天已放晴,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床上。俞夏發(fā)現(xiàn)自己仍被程夜摟在懷里,后者睜著眼睛,顯然已經(jīng)醒了很久。

    幾點了俞夏驚慌地問,掙扎著要起來。

    下午四點二十。程夜平靜地說,你睡得很熟。

    我的天!素描課!俞夏徹底清醒了,跳下床找鞋。

    程夜坐起來,黑發(fā)凌亂地散在肩上:我發(fā)短信幫你請假了。用你的手機。她指了指床頭柜上俞夏的手機,說你突然發(fā)燒。

    俞夏瞪大眼睛:你翻我手機

    只是用你的指紋解鎖了。程夜說得理所當(dāng)然,你需要休息。你確實在發(fā)燒。

    俞夏摸了下自己的額頭,確實燙得厲害。但她更在意的是程夜擅自替她做決定的行為:你應(yīng)該先問我。

    程夜的表情陰沉下來:你會堅持去上課,然后病得更重。

    那是我的選擇。俞夏穿上風(fēng)衣,突然迫切地想離開這個密閉的空間,我得回宿舍了。

    程夜猛地站起來,抓住她的手腕:我送你。

    不必了,雨停了。

    我堅持。程夜的眼神變得危險,除非你答應(yīng)直接回宿舍休息,不接其他任何人的約。

    俞夏皺眉:什么其他人

    程夜松開手,轉(zhuǎn)身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個文件夾,遞給俞夏:比如這個陳學(xué)長,他約你今晚去看電影。

    俞夏翻開文件夾,血液瞬間凍結(jié)。里面全是關(guān)于她的資料——展覽海報剪報、校報采訪復(fù)印件、課程表復(fù)印件,甚至還有幾張她在校園里走路的偷拍照。最新一頁是打印出來的短信截圖,來自一個被她存為陳學(xué)長-油畫研二的聯(lián)系人。

    這是什么俞夏聲音發(fā)抖,你監(jiān)視我

    程夜歪著頭,表情困惑:我關(guān)注你。這不一樣。

    這絕對一樣!俞夏把文件夾摔在床上,這是侵犯隱私!

    程夜的眼睛突然濕潤了:我只是想了解你的一切。這有什么錯她的聲音帶著孩子般的委屈,你生氣是因為你也想和那個學(xué)長去看電影嗎

    俞夏的頭痛得更厲害了,一半因為發(fā)燒,一半因為程夜扭曲的邏輯:重點不在這里!你不能就這樣收集我的信息,跟蹤我——

    我沒有跟蹤,程夜打斷她,只是有時候會確保你安全。她指著文件夾,這里面沒有一張照片是在私人場合拍的,全是公開活動或校園里。

    這不合常理,程夜。

    什么是常理程夜突然激動起來,假裝對你只有膚淺的興趣像其他人一樣她抓起文件夾,至少我知道你最喜歡的畫家是莫奈,知道你討厭胡蘿卜,知道你畫畫時咬下唇是因為十三歲那年你的啟蒙老師告訴你那樣能畫得更好!

    俞夏后退一步,后背抵在門上。程夜的話讓她毛骨悚然,但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感到一絲被理解的溫暖。沒有人曾如此用心地記住關(guān)于她的細(xì)節(jié)。

    這太過了,程夜。她努力保持冷靜,正常人不會這樣做。

    程夜突然安靜下來,眼中的狂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可怕的空洞:你說得對。我不正常。她機械地重復(fù),我不正常。

    俞夏的心猛地揪緊。程夜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被拋棄的孩子,讓她忍不住想上前擁抱。但她克制住了,只是輕聲說:我需要時間思考。請別再跟著我了。

    她轉(zhuǎn)身開門,程夜沒有阻攔。

    回到宿舍,俞夏吞了兩片退燒藥,倒在床上。林妙不在,房間里安靜得只有她的心跳聲。她盯著天花板,思緒紛亂。

    程夜的行為絕對越界,但俞夏無法否認(rèn)自己被那種全神貫注的注視所吸引。從小到大,她總是人群中安靜的那個,習(xí)慣了被忽視。而程夜...程夜看她像看一件稀世珍寶。

    手機震動起來,是程夜的信息:我為文件夾的事道歉。但我不后悔了解你的一切。你發(fā)燒到38.2度,床頭柜抽屜里有退燒藥和維生素C泡騰片。晚餐我放在門外了,趁熱吃。明天早上我會來送粥和藥,不會敲門打擾你。好好休息。

    俞夏走到門前,打開一條縫。走廊上放著一個保溫袋,里面是海鮮粥和幾樣小菜,還有一小盒巧克力。她咬住嘴唇,不知該感到溫暖還是恐懼。

    第二天清晨,俞夏的燒退了,但喉嚨痛得厲害。果然如程夜所說,門外放著保溫桶和藥袋。接下來三天都是如此,程夜每天準(zhǔn)時送來三餐和藥,卻從未試圖進門或打電話。

    第四天早晨,俞夏感覺好多了,決定去上課。推開門,她差點踩到坐在走廊地上的程夜。

    程夜抬起頭,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她懷里抱著保溫桶,似乎等了很久。

    你好些了嗎她輕聲問,聲音沙啞。

    俞夏的心軟了下來:你一直在這里

    只是今天早上。程夜站起來,遞過保溫桶,南瓜粥,對喉嚨好。

    俞夏接過保溫桶,觸到程夜冰涼的指尖:謝謝。但是程夜...我們需要談?wù)劇?br />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你原諒我了

    我...我需要你明白什么是健康的界限。俞夏斟酌著詞句,關(guān)注一個人和監(jiān)視一個人是不同的。

    程夜的表情變得警惕:你要我保持距離。

    不是永遠(yuǎn)。只是...慢慢來。俞夏深吸一口氣,從今天開始,別在我門外守夜,別再收集我的信息。我們可以正常相處,像普通朋友那樣。

    普通朋友。程夜機械地重復(fù),眼神逐漸暗淡,我明白了。

    她轉(zhuǎn)身離開,背影僵硬得像在忍受某種劇痛。俞夏想叫住她,但最終沒有開口。也許這樣對兩個人都好。

    然而當(dāng)天下午,俞夏的畫室門被推開,程夜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疊樂譜。

    我想通了。她宣布,眼睛閃閃發(fā)光,我們可以從普通朋友開始。她把樂譜放在桌上,這是我改編的德彪西《月光》,加入了你的畫風(fēng)元素。普通朋友之間會互相贈送作品,對嗎

    俞夏看著樂譜上密密麻麻的筆記,心尖微微發(fā)顫。程夜花了多少時間做這個她抬頭對上程夜期待的眼神,所有拒絕的話都卡在喉嚨里。

    謝謝你。她最終說,接過樂譜,很美的禮物。

    程夜笑了,那笑容明亮得讓俞夏忘記了呼吸。也許,只是也許,她們能找到一種既不太過危險又足夠特別的相處方式。

    4--

    藝術(shù)學(xué)院的布告欄前擠滿了學(xué)生,俞夏踮起腳尖,試圖看清新貼出的藝術(shù)節(jié)分組名單。五月的陽光透過玻璃天窗灑下來,將她的后頸曬得發(fā)燙。

    油畫系俞夏...她小聲念著,手指順著名單往下滑,多媒體創(chuàng)作組,與...音樂系程夜搭檔

    她的手指僵在半空。四周的嘈雜聲突然變得遙遠(yuǎn),耳邊只剩下自己加速的心跳聲。自從那次文件夾事件后,她和程夜保持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每周兩次的肖像創(chuàng)作課,偶爾共進午餐,程夜不再過度侵入她的隱私,但每次見面時,那雙紫羅蘭色的眼睛依然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看來我們是一組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帶著淡淡的苦橙香氣。俞夏轉(zhuǎn)頭,程夜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近得能數(shù)清她睫毛的根數(shù)。今天的程夜穿了件酒紅色襯衫,襯得膚色越發(fā)蒼白,左手腕上依然戴著那條黑色皮質(zhì)手鏈。

    你早就知道了俞夏問。

    程夜嘴角微微上揚:昨天遇到李教授,他透露的。她從包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筆記本,我已經(jīng)有一些構(gòu)思了。

    俞夏接過筆記本,翻開第一頁,呼吸一滯。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創(chuàng)作方案,從主題構(gòu)思到技術(shù)細(xì)節(jié),甚至精確到每天需要完成的進度。每一頁都貼著便簽,有些還畫著精細(xì)的示意圖。這不像一個初步構(gòu)思,倒像是一個已經(jīng)醞釀數(shù)月的完整企劃。

    你什么時候開始準(zhǔn)備這個的俞夏抬頭問道。

    程夜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從第一次看到你的畫開始。她指向其中一頁,看,這個互動設(shè)計需要你的油畫技巧和我的音樂創(chuàng)作結(jié)合,主題是感官的邊界...

    俞夏聽著程夜滔滔不絕的解釋,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這個方案確實精彩,但每個細(xì)節(jié)都被程夜安排得死死的,幾乎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發(fā)揮空間。

    程夜,她輕聲打斷,方案很棒,但我想做些調(diào)整。

    程夜的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什么調(diào)整

    比如這部分,俞夏指向互動設(shè)計的核心環(huán)節(jié),我想要更即興的表達,而不是完全預(yù)設(shè)好的程序。觀眾的情緒會影響畫面的變化,這樣更有生命力。

    程夜的手指無意識地抓緊了筆記本邊緣,指節(jié)泛白:即興意味著失控。藝術(shù)需要精確控制才能達到完美。

    但完美不等于有靈魂。俞夏堅持道,我的畫風(fēng)就是追求那種...不確定的美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張力。程夜的瞳孔微微收縮,嘴唇抿成一條細(xì)線。有那么一瞬間,俞夏覺得她會在眾人面前爆發(fā)。但出乎意料的是,程夜深吸一口氣,合上了筆記本。

    好吧,她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我們各自準(zhǔn)備一個方案,三天后決定用哪個。

    這個妥協(xié)讓俞夏松了口氣,但她沒注意到程夜轉(zhuǎn)身離去時,眼中閃過的一絲陰霾。

    接下來的三天,程夜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有突如其來的畫室拜訪,沒有精心準(zhǔn)備的午餐便當(dāng),甚至連一條短信都沒有。俞夏告訴自己這正是她想要的正常距離,但畫室突然變得異常空曠,顏料的氣味也似乎不那么令人安心了。

    第四天早晨,俞夏帶著自己的方案來到約定的咖啡館。程夜已經(jīng)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放著兩杯咖啡——一杯黑咖啡,一杯加了三份糖的拿鐵,正是俞夏平時喜歡的口味。

    你的方案程夜直截了當(dāng)?shù)貑�,聲音平靜得不帶任何情緒。

    俞夏遞過自己的素描本。她的方案保留了程夜構(gòu)思的框架,但加入了大量即興元素——觀眾可以通過觸摸傳感器影響畫面變化,音樂也會根據(jù)實時畫面調(diào)整旋律。整個作品將成為一個不斷變化的有機體。

    程夜一頁頁翻看,表情莫測�?赐曜詈笠豁摚p輕合上素描本,推回到俞夏面前。

    我不同意。她說,聲音輕柔但堅決,即興意味著風(fēng)險。藝術(shù)節(jié)評委期待的是完美,不是實驗。

    但藝術(shù)本來就是實驗!俞夏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你的方案太...太機械了,像一臺精密的機器,沒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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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夜的眼睛危險地瞇了起來:你是在貶低我的創(chuàng)作

    我只是表達我的看法。俞夏努力保持冷靜,我們可以折中...

    不需要。程夜突然站起來,咖啡杯在托盤上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既然理念不合,各自參賽吧。

    她轉(zhuǎn)身離去,黑發(fā)在空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俞夏呆坐在原地,胸口像被什么東西重重壓著。她沒想到程夜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更沒想到這次沖突會讓她如此難受。

    三天過去了,程夜依然沒有任何聯(lián)系。俞夏試圖專注于自己的方案,但每畫幾筆就會不自覺地抬頭看向門口,期待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周五下午,她終于忍不住給程夜發(fā)了條短信:我們需要談?wù)勊囆g(shù)節(jié)的事。

    消息顯示已讀,但沒有回復(fù)。

    傍晚,俞夏疲憊地回到宿舍,發(fā)現(xiàn)門縫下塞著一張紙條:今晚8點,琴房B207。不帶任何方案,只聽。落款是一個簡單的黑色音符。

    七點五十分,俞夏站在音樂系大樓前,心跳快得不正常。琴房B207是程夜的專用練習(xí)室,據(jù)說是因為她經(jīng)常練琴到深夜,學(xué)校特批的。走廊里回蕩著各種樂器的聲音,但越接近B207,其他聲音就越微弱,直到只剩下一種——鋼琴聲。

    那不是任何俞夏熟悉的曲目,而是一種奇特的融合,時而如暴風(fēng)驟雨,時而如涓涓細(xì)流。她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輕輕敲門。

    琴聲戛然而止。片刻沉默后,門內(nèi)傳來程夜的聲音:進來。

    俞夏推開門,眼前的景象讓她屏住呼吸。琴房里沒有開燈,只有數(shù)十支蠟燭在黑暗中搖曳,將程夜的側(cè)臉鍍上一層金色的光暈。她坐在三角鋼琴前,身穿簡單的白色襯衫和黑色長褲,像個即將開始演奏的古典鋼琴家。

    坐。程夜指向琴房中央唯一的一把椅子。

    俞夏坐下,突然意識到自己被精心安排的場景包圍——椅子上放著軟墊,旁邊的小桌上擺著她最喜歡的茉莉花茶和手工巧克力,甚至空氣中的香氛都是她常用的那款雪松混合香。

    程夜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鍵上:這是我想對你說的。

    音樂再次流淌出來,起初是激烈的、不和諧的旋律,如同他們之間的爭執(zhí)。然后漸漸融入了一些俞夏熟悉的片段——她在畫室常哼的小調(diào),她手機鈴聲的變奏,甚至還有她家鄉(xiāng)的一首民謠旋律。這些碎片被巧妙地編織在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和諧。

    俞夏的眼眶不知不覺濕潤了。程夜不僅記住了她所有的音樂喜好,還將它們?nèi)谌胱约旱膭?chuàng)作中。這是一種多么極致的關(guān)注,多么扭曲的浪漫。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程夜的手懸在琴鍵上方,微微顫抖。燭光中,俞夏看到她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

    這就是我的道歉。程夜輕聲說,依然背對著俞夏,也是我的答案。

    俞夏走到鋼琴邊,猶豫了一下,坐在程夜身旁的琴凳上。近距離下,她能看到程夜眼下的青黑,顯然這幾天她也沒睡好。

    我也有錯,俞夏輕聲說,不該否定你的方案。

    程夜轉(zhuǎn)過頭,燭光在她眼中跳動:不,你是對的。我太執(zhí)著于控制了。她苦笑一下,我總是這樣...害怕失控,害怕不完美。

    俞夏不由自主地握住程夜的手。那只手冰涼而濕潤,指腹上有長期練琴留下的薄繭。

    我們可以結(jié)合兩個方案的優(yōu)點,俞夏建議道,保留你的精密結(jié)構(gòu),但加入我的即興元素。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你...還愿意和我合作

    當(dāng)然。俞夏微笑,只要你別再消失三天。

    程夜突然緊緊抱住俞夏,力道大得讓她幾乎窒息。我不會了,程夜的聲音悶在俞夏的肩頭,再也不會了。

    這個擁抱持續(xù)了太久,久到俞夏開始感到不自在。當(dāng)她輕輕掙脫時,發(fā)現(xiàn)程夜的眼眶泛紅,但眼神異常明亮。

    從明天開始,每天下午三點,我的琴房。程夜說,語氣恢復(fù)了那種熟悉的掌控感,我們需要在兩周內(nèi)完成全部創(chuàng)作。

    就這樣,他們開始了密集的合作。每天下午,俞夏帶著畫具來到琴房,程夜則調(diào)試各種電子設(shè)備。他們的作品名為《共振》——一幅會生長的數(shù)字油畫,觀眾可以通過觸摸影響畫面變化,而畫面的變化又會觸發(fā)不同的音樂片段。程夜負(fù)責(zé)編程和音樂創(chuàng)作,俞夏則繪制基礎(chǔ)畫面和設(shè)計交互邏輯。

    合作過程并不總是順利。程夜對每個細(xì)節(jié)都要求嚴(yán)苛,有時會為了一個音符或一段代碼熬到深夜。而俞夏則堅持保留足夠的隨機性,兩人經(jīng)常為此爭執(zhí)不下。但奇妙的是,每次沖突后,他們的創(chuàng)作都會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藝術(shù)節(jié)前一周,校園里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各系學(xué)生都在做最后沖刺,展示場地也開始搭建。這天下午,俞夏獨自在食堂吃午飯,突然一個身影在她對面坐下。

    介意我坐這里嗎周毅微笑著問,他的餐盤里是精心搭配的健康餐。

    俞夏勉強點頭。自從上次走廊沖突后,她一直避免與周毅接觸,但食堂確實人滿為患。

    聽說你和程夜合作參加藝術(shù)節(jié)周毅狀似隨意地問,叉子撥弄著沙拉里的牛油果。

    是的。俞夏簡短地回答。

    周毅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有趣。她從不與人合作,除非有特別的目的。

    俞夏放下筷子:什么意思

    沒什么。周毅聳聳肩,只是好奇她為什么突然對你這么感興趣。要知道,程夜向來只關(guān)心能帶給她好處的人。他壓低聲音,比如去年的蘇雯,舞蹈系的,幫她拿到了國際比賽的推薦名額后,就...消失了。

    俞夏的胃部一陣緊縮:你到底想說什么

    只是提醒你小心點。周毅的笑容變得虛偽,有傳言說,你之所以愿意和她合作,是因為她答應(yīng)幫你爭取畫廊展出機會

    俞夏猛地站起來,餐盤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這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是嗎周毅挑眉,那為什么校園論壇上已經(jīng)有匿名帖子這么說了

    不等俞夏回答,一個冰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周毅,你又在傳播你那些可悲的謠言。

    程夜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食堂,手里拿著兩杯咖啡。她的聲音不大,但周圍幾桌的人都安靜下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詭異的緊張感。

    周毅的臉色變了:我只是陳述事實。

    你的事實就像你的演奏技巧一樣拙劣。程夜將咖啡放在俞夏面前,眼睛卻盯著周毅,再讓我聽到你散布關(guān)于俞夏或我的謠言,我會讓你在畢業(yè)演出上當(dāng)眾出丑。你知道我能做到。

    周毅的臉漲得通紅:你在威脅我

    不,程夜微微一笑,是承諾。

    那一刻,程夜眼中的冰冷讓俞夏都感到一絲寒意。周毅顯然也被震懾了,他匆忙起身離開,連餐盤都沒拿。

    別理他。程夜坐下,語氣立刻變得柔和,他嫉妒我們的才華。

    俞夏小口啜飲咖啡,正是她喜歡的加糖拿鐵:你怎么知道我會在這里

    程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直覺。她迅速轉(zhuǎn)移話題,看,我改進了互動模塊的響應(yīng)速度。

    她拿出筆記本電腦展示代碼修改,但俞夏注意到屏幕一角有一個文件夾,名字是YS資料。還沒等她看清,程夜就迅速切換了窗口。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nèi)硇耐度雱?chuàng)作。程夜似乎變得更加...體貼她會在俞夏畫畫時保持絕對安靜,會準(zhǔn)備各種小點心,甚至調(diào)整了琴房的燈光以適應(yīng)俞夏的繪畫需求。但這種體貼背后,俞夏能感覺到一種更強烈的控制欲——程夜記下她所有喜好和習(xí)慣,然后精確地制造出完美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

    藝術(shù)節(jié)前夜,他們終于完成了《共振》。在最后一次測試中,俞夏被作品的完美運行震撼了——她的畫作在程夜的音樂中活了過來,隨著虛擬觀眾的互動不斷變化,每一種變化都伴隨著恰到好處的音樂反饋。這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最初的設(shè)想。

    太神奇了。俞夏輕聲說,看著屏幕上綻放的色彩。

    程夜站在她身后,雙手輕輕搭在她肩上:因為我們是最好的組合。

    她的聲音里有種奇怪的滿足感,讓俞夏想起捕食者看著獵物的眼神。但當(dāng)她轉(zhuǎn)身看向程夜時,后者只是溫柔地微笑著。

    明天就是藝術(shù)節(jié)了,程夜說,結(jié)束后,我有驚喜給你。

    什么驚喜

    程夜搖搖頭,黑發(fā)在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藝術(shù)節(jié)當(dāng)天,展廳人頭攢動。《共振》成為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觀眾排著隊等待互動體驗。評委們在作品前停留了整整二十分鐘,不時點頭交流。俞夏和程夜站在一旁,接受著各種贊美和提問。

    你們是怎么想到這個創(chuàng)意的一位評委好奇地問。

    程夜剛要回答,俞夏搶先開口:是程夜的初始構(gòu)思,我們共同完善了細(xì)節(jié)。她看向程夜,微微一笑,沒有她的技術(shù)和對結(jié)構(gòu)的把控,這個作品不可能實現(xiàn)。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輕輕握住俞夏的手,力道大得幾乎疼痛:但俞夏的即興元素讓作品有了靈魂。我們是完美的互補。

    那一刻,俞夏感到一種奇異的滿足感。盡管程夜的控制欲有時令人窒息,但被這樣全然地看見和欣賞,是種難以言喻的體驗。

    頒獎典禮上,《共振》毫無懸念地獲得了多媒體組一等獎。站在領(lǐng)獎臺上,聚光燈灼熱刺眼,程夜緊緊摟著俞夏的腰,仿佛在向所有人宣示主權(quán)。

    慶功宴上,觥籌交錯間,俞夏喝了幾杯香檳,臉頰發(fā)燙。程夜則滴酒未沾,始終保持清醒,像一只守護獵物的黑貓。

    你的驚喜呢微醺的俞夏靠在程夜肩頭問道。

    程夜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午夜十二點,音樂系天臺。帶上你的素描本。

    這么神秘俞夏咯咯笑起來,酒精讓她比平時大膽。她抬頭看著程夜完美的側(cè)臉,突然有種想要親吻那蒼白皮膚的沖動。

    就在她微微前傾時,程夜突然轉(zhuǎn)頭,兩人的臉近在咫尺。俞夏能聞到程夜呼吸中的薄荷氣息,能看到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時間仿佛靜止了。

    俞夏!林妙的聲音打破了這一刻的魔力,恭喜你們!

    俞夏匆忙拉開距離,心跳如雷。程夜的表情晦暗不明,但當(dāng)她轉(zhuǎn)向林妙時,臉上又掛上了禮貌的微笑。

    謝謝。程夜說,手臂依然環(huán)著俞夏的腰,像是無聲的宣示。

    午夜越來越近,俞夏的酒意也漸漸消退,但那種想要靠近程夜的沖動卻沒有消失。相反,它變得更加清晰,更加迫切。她不知道這是酒精的作用,還是這些天朝夕相處的結(jié)果。她只知道自己即將赴一個神秘的約會,而那個約會可能會改變一切。

    5---

    午夜的鐘聲即將敲響,俞夏站在音樂系大樓前,夜風(fēng)拂過她發(fā)燙的臉頰。慶功宴上的香檳還在她血管里流淌,讓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動。大樓一片漆黑,只有頂層天臺邊緣亮著一圈小燈,像懸在空中的星環(huán)。

    鑰匙卡刷開側(cè)門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俞夏回頭,程夜站在那里,月光為她蒼白的皮膚鍍上一層銀藍(lán)色的光暈。她換了一身全黑的裝束——黑色高領(lǐng)毛衣,黑色西裝褲,連指甲都是啞光黑的,只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是夜行動物在黑暗中反光的瞳孔。

    你來了。程夜的聲音比平時低沉,帶著一絲俞夏從未聽過的沙啞。

    我答應(yīng)過的。俞夏舉起素描本,酒精讓她比平時大膽,你的驚喜呢

    程夜嘴角微微上揚,伸手接過素描本時,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俞夏的手腕,留下一串無形的火花。她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身走向樓梯間,示意俞夏跟上。

    七層樓梯在酒精的作用下變成了一場眩暈的跋涉。俞夏扶著墻壁,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程夜走在前面,步伐輕盈得像是不受重力影響,偶爾回頭確認(rèn)俞夏是否跟上,黑發(fā)在黑暗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

    推開天臺鐵門的瞬間,夜風(fēng)裹挾著花香撲面而來。俞夏倒吸一口氣——整個天臺被改造成了一個臨時藝術(shù)裝置。數(shù)十盞小燈懸掛在鐵絲網(wǎng)上,中央擺著一架三角鋼琴,琴身上貼滿了俞夏的畫作復(fù)印件。鋼琴周圍散落著各種畫具和坐墊,還有一個小冰桶,里面插著一瓶香檳。

    這是...俞夏轉(zhuǎn)向程夜,喉嚨發(fā)緊。

    我們的私人慶功宴。程夜輕聲說,走到鋼琴前坐下,也是給你的驚喜。

    她的手指落在琴鍵上,彈奏的正是《共振》的主題旋律,但在夜色中聽起來更加私密,更加...危險。俞夏不自覺地走近,酒精和某種更令人眩暈的情緒讓她腳步虛浮。

    喜歡嗎程夜在演奏間隙抬頭問道,月光在她眼中碎裂成千萬顆星星。

    太美了。俞夏輕聲回答,手指撫過琴身上自己的畫作,你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這些

    從我們獲獎的那一刻開始。程夜的手指沒有停下,我知道你會來。

    這種絕對的自信本該讓俞夏不適,但此刻卻莫名地令人安心。她坐在程夜旁邊的琴凳上,近得能感受到對方身體的溫度。程夜彈完一曲,轉(zhuǎn)身從冰桶中取出香檳,熟練地打開。

    你已經(jīng)喝了不少。她倒了一小杯遞給俞夏,這杯慢慢喝。

    俞夏接過酒杯,指尖相觸的瞬間,一陣微小的電流竄上她的手臂。她低頭啜飲,試圖掩飾突然加速的心跳。香檳冰涼的氣泡在舌尖炸開,帶著杏子和白花的香氣。

    我也有東西給你。俞夏突然說,放下酒杯翻開素描本,今天下午畫的。

    那是一張速寫,程夜在調(diào)試設(shè)備時的側(cè)臉,專注而美麗,睫毛在燈光下投下扇形的陰影。程夜接過素描本,手指輕輕撫過紙面,仿佛在觸摸什么珍貴的文物。

    你眼中的我...她低聲說,聲音里帶著某種俞夏無法解讀的情緒,比真實的我美好得多。

    不。酒精讓俞夏比平時大膽,她伸手觸碰程夜的臉頰,現(xiàn)實中的你更...

    話語消失在空氣中。程夜突然僵住,紫羅蘭色的眼睛睜大,像是被俞夏的觸碰灼傷。俞夏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卻無法停下。她的手指沿著程夜顴骨的曲線滑動,感受著那冰涼而細(xì)膩的肌膚。

    時間似乎凝固了。程夜的呼吸變得淺而快,唇瓣微微分開。俞夏不自覺地向前傾身,某種強大的引力拉扯著她靠近那蒼白的嘴唇...

    俞夏。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疼痛,你喝醉了。

    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下。俞夏猛地后退,素描本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我...對不起。她語無倫次地說,臉頰燒得發(fā)燙,我不知道我在...

    程夜的表情變得復(fù)雜,介于渴望和痛苦之間:不要道歉。她彎腰撿起素描本,動作僵硬,只是...我不想你后悔。

    這句話讓俞夏更加無地自容。她匆忙站起來,天臺的風(fēng)景突然變得令人窒息:我想我該回去了。

    我送你。程夜立刻起身。

    不!俞夏的聲音比預(yù)期中尖銳,我...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程夜的眼神暗了下來,但沒有堅持:至少讓我送你到樓下。

    電梯里的沉默厚重得幾乎可以觸摸。俞夏盯著自己的鞋尖,不敢抬頭看程夜的表情。她剛才差點做了什么親吻一個女孩親吻程夜這個念頭本身并不令人排斥,這才是最令人困惑的部分。

    到了。程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一樓大廳空無一人,安全燈在地板上投下綠色的光暈。俞夏快步走向大門,急于逃離這尷尬的場面。

    俞夏。程夜在身后叫她,聲音輕柔得幾乎聽不見,晚安。

    俞夏沒有回頭,只是揮了揮手,推門沒入夜色中。

    宿舍里,林妙已經(jīng)睡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俞夏輕手輕腳地洗漱,盡量不發(fā)出聲響。當(dāng)她終于躺在床上時,閉上眼睛卻全是程夜的臉——在月光下,在琴房里,在頒獎臺上。還有那個幾乎發(fā)生的吻。

    她翻身把臉埋進枕頭。明天,等酒精完全代謝后,她會理清這些混亂的情緒。明天,一切都會恢復(fù)正常。

    但第二天早晨,宿醉的頭痛遠(yuǎn)不及她內(nèi)心的混亂來得強烈。俞夏盯著天花板,試圖分析昨晚的一切。她喜歡程夜嗎作為朋友還是更多她從未對任何女孩有過這種感覺,但程夜...程夜是不同的。

    手機震動起來,是程夜的短信:早安。希望你沒有太難受。今天下午還來琴房嗎

    俞夏盯著屏幕,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她需要時間思考,需要空間理清這些陌生的情緒。最終她回復(fù):有點頭疼,今天想休息一下。明天見

    程夜的回復(fù)立刻到來:好。需要我?guī)裁唇o你嗎藥食物

    不用了,謝謝。俞夏回復(fù),然后關(guān)上手機,長舒一口氣。

    接下來的一周,俞夏刻意與程夜保持著距離。她們依然每天見面,在琴房繼續(xù)完善《共振》的后續(xù)修改,但俞夏總是找借口提前離開,避免任何獨處的機會。程夜似乎察覺到了這種疏遠(yuǎn),但出乎意料地沒有追問,只是變得更加...體貼如果這個詞可以用來形容那種近乎偏執(zhí)的關(guān)懷。

    每天早晨,俞夏的儲物柜里會出現(xiàn)不同的禮物——一本絕版畫冊,一盒進口顏料,甚至是一朵被壓干保存的稀有花卉。每次她試圖道謝,程夜都會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但眼中的期待卻無法掩飾。

    更令人不安的是俞夏的夢境。幾乎每晚,她都會夢見程夜,有些夢是純潔的——她們一起畫畫,彈琴,在櫻花樹下野餐。但有些夢卻讓她醒來時渾身燥熱,心跳如雷——程夜的手指撫過她的后背,程夜的嘴唇貼上她的頸動脈,程夜在她耳邊低語你是我的...

    周五晚上,這個夢境太過真實,俞夏猛地驚醒,汗水浸透了睡衣。窗外,一輪滿月高懸,宿舍里安靜得只有林妙的呼吸聲。她輕手輕腳地下床,來到窗前,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

    她必須面對現(xiàn)實:她被程夜吸引了。不僅僅是作為朋友或合作伙伴,而是更親密、更危險的那種吸引。但這是真實的感情,還是僅僅因為程夜那種全神貫注的注視有多少人能夠抵抗被如此徹底地看見、被如此絕對地渴望的感覺

    月光下,校園一片銀藍(lán)。突然,音樂系大樓的一個窗口亮起了燈。俞夏瞇起眼睛——那是程夜的琴房。這么晚了,她在那里做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鋼琴聲穿透夜空傳來。不是程夜平時練習(xí)的古典曲目,而是一種狂亂的、支離破碎的旋律,像是用聲音描繪一場精神崩潰。音符如玻璃碎片般鋒利,節(jié)奏時快時慢,毫無規(guī)律可言。

    俞夏的心揪緊了。那琴聲中的痛苦如此赤裸,如此私密,讓她幾乎感到自己是偷窺者。突然,一聲巨響,琴聲戛然而止。燈光依然亮著,但再也沒有聲音傳出。

    俞夏在窗前站到天亮,那扇窗再也沒有暗下去。

    第二天早晨,俞夏直接去了琴房。敲門無人應(yīng)答,她試著推門——門沒鎖。

    眼前的景象讓她倒吸一口冷氣。鋼琴蓋被砸得凹陷,幾個琴鍵歪斜地翹起,像是被暴力擊打過。樂譜散落一地,有的被撕成碎片。墻上掛著的一幅小畫——俞夏送給程夜的水彩習(xí)作——被小心地取下,放在角落的椅子上,完好無損。

    而程夜蜷縮在鋼琴下的地板上,睡著了,或者說昏過去了。她臉色慘白,眼下是濃重的青黑,右手手指關(guān)節(jié)處有干涸的血跡。左手腕上的皮質(zhì)手鏈松開了,露出幾道新鮮的、淺淺的傷痕。

    俞夏跪下來,輕輕拍打程夜的臉頰:程夜醒醒。

    程夜猛地驚醒,紫羅蘭色的眼睛里充滿驚恐和迷茫�?吹接嵯暮螅仁锹冻鲆粋恍惚的微笑,然后突然意識到周圍的環(huán)境,表情迅速轉(zhuǎn)為恐慌。

    我...做了什么她環(huán)顧四周的狼藉,聲音嘶啞。

    你不記得了俞夏輕聲問。

    程夜低頭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渾身開始發(fā)抖:又來了...又來了...她抓住俞夏的手臂,指甲幾乎陷入皮膚,你看到了全都看到了

    我只聽到鋼琴聲,然后一聲巨響。俞夏選擇說謊,我擔(dān)心你,所以早上過來看看。

    程夜的眼神突然變得銳利,搜索著俞夏的臉,似乎在判斷她是否說實話。最終,她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肩膀松弛下來。

    對不起。她低聲說,松開俞夏的手臂,我有時候...會失控。

    俞夏想說些什么,但程夜已經(jīng)站起來,開始機械地收拾殘局。她撿起樂譜碎片,試圖拼湊,但手抖得太厲害,紙片不斷從指間滑落。

    讓我?guī)湍恪S嵯恼f。

    不!程夜幾乎是吼出來的,然后立刻壓低聲音,不...請你離開。我需要...一個人。

    俞夏猶豫了,但程夜的眼神如此絕望,她只好點頭:好吧。但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

    我知道。程夜擠出一個微笑,但那笑容比哭泣更令人心碎,謝謝你來找我。

    俞夏離開琴房,但沒走遠(yuǎn),而是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無法就這樣離開。大約半小時后,琴房門開了,程夜走出來,已經(jīng)換了一身干凈衣服,頭發(fā)整齊地束起,只有右手上的創(chuàng)可貼和眼中的疲憊泄露了昨晚的崩潰。

    看到俞夏還在等她,程夜停下腳步,表情復(fù)雜。

    你還在。她說,聲音里有一絲難以置信。

    我說過會幫你。俞夏站起來,要去吃早餐嗎

    程夜的眼睛濕潤了:為什么...在我那樣之后...

    因為每個人都會有糟糕的夜晚。俞夏輕聲說,雖然她知道程夜的糟糕夜晚遠(yuǎn)比普通人更極端。

    食堂里,程夜幾乎沒碰自己的食物,只是不停地用勺子攪動燕麥粥。俞夏也沒有食欲,兩人沉默地坐著,周圍的嘈雜聲形成一種奇怪的對比。

    是...因為我嗎俞夏終于忍不住問,過去一周,我的疏遠(yuǎn)...

    程夜的手停頓了一下:部分是。她抬頭直視俞夏,但更多的是我自己...我有時候會突然覺得你要離開我,那種感覺...像被活埋。

    俞夏的心揪緊了:所以你砸了鋼琴

    比起其他選擇,砸鋼琴已經(jīng)算健康了。程夜苦笑,然后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迅速補充,我開玩笑的。

    但俞夏知道那不是玩笑。她看向程夜左手腕上的皮質(zhì)手鏈——現(xiàn)在它又回到了原位,遮住了那些傷痕。

    你需要幫助,程夜。俞夏輕聲說,專業(yè)的幫助。

    我有心理醫(yī)生。程夜出乎意料地承認(rèn),張醫(yī)生。我每周見她兩次,已經(jīng)五年了。她攪動著已經(jīng)冷掉的燕麥粥,邊緣型人格障礙,伴隨抑郁和焦慮。是不是很迷人的組合

    俞夏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她聽說過邊緣型人格障礙——情感不穩(wěn)定,害怕被拋棄,沖動行為...一切都對得上。

    藥物呢她小心地問。

    吃了三年,后來停了。程夜的聲音變得單調(diào),它們讓我...麻木。彈不了琴,畫不了畫。像行尸走肉。

    俞夏伸手覆上程夜的手:但你現(xiàn)在...

    我知道。程夜突然激動起來,我應(yīng)該繼續(xù)吃藥,應(yīng)該堅持治療。但有時候...痛苦也是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你明白嗎

    俞夏想說她不明白,想說沒有什么比健康更重要。但看著程夜眼中的狂熱,她只能沉默。

    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媽媽,這個時間打來很不尋常。

    我得接這個。俞夏歉意地說,走到食堂外接聽。

    五分鐘后,她回到座位,臉色蒼白,雙手發(fā)抖。程夜立刻察覺不對,站起身扶住她:怎么了

    我爸爸...俞夏的聲音支離破碎,心臟病發(fā)作,在醫(yī)院...需要做手術(shù)...

    程夜的反應(yīng)迅速而果斷。她一手拿起兩人的包,一手摟住俞夏的肩膀:回宿舍收拾東西,我?guī)湍阌喿罱母哞F票。你媽媽需要你回去多久

    她沒說...可能一周俞夏機械地回答,腦中全是最壞的可能性。

    好,一周。程夜的聲音異常堅定,我會處理你所有的課程和作業(yè)�,F(xiàn)在深呼吸,跟我走。

    回宿舍的路上,俞夏的眼淚終于決堤。父親一向健康,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擊垮了她。程夜一路摟著她,不時輕聲安慰,指引她穿過校園,像個守護天使。

    宿舍里,林妙不在。俞夏機械地往行李箱里塞衣服和必需品,手抖得幾乎拉不上拉鏈。程夜接過箱子,熟練地整理好,然后拿出手機:最近的一班車是兩小時后,我們現(xiàn)在出發(fā)剛好趕上。

    謝謝。俞夏哽咽著說,我不知道沒有你我該怎么辦。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程夜。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轉(zhuǎn)身直視俞夏,眼神熾熱:你永遠(yuǎn)不必知道。她輕聲說,我保證。

    去火車站的出租車上,俞夏靠在程夜肩頭,后者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哼著一首沒有歌詞的旋律。那聲音如此溫柔,與昨晚瘋狂的鋼琴聲判若兩人。

    你會回來嗎快到站時,程夜突然問,聲音里有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顫抖。

    俞夏抬頭看她:當(dāng)然,只要爸爸穩(wěn)定下來...

    不,我是說...程夜咬住下唇,你會回到我身邊嗎在你看到...真正的我之后。

    俞夏沒有立即回答。她想起琴房的狼藉,程夜手腕上的傷痕,那種近乎絕望的依戀。但她也想起程夜為她彈奏的月光曲,為她準(zhǔn)備的驚喜,此刻無微不至的照顧。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她最終誠實地說,但現(xiàn)在...我需要你。這足夠嗎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像是被點燃的星星:足夠了。她輕聲說,比你想象的更足夠。

    火車站人流如織。程夜一直陪俞夏到檢票口,遞給她一個紙袋:路上吃的。還有我的充電器,你手機沒電了。

    俞夏接過袋子,突然有種強烈的沖動。她踮起腳尖,在程夜臉頰上輕輕一吻:謝謝你。一切。

    程夜僵住了,眼中閃過無數(shù)情緒——驚訝,喜悅,不安,渴望。但廣播已經(jīng)開始催促乘客上車。

    每天給我發(fā)消息。程夜最后說,任何時間都可以。我會在這里...等你。

    俞夏點頭,轉(zhuǎn)身走向檢票口。當(dāng)她最后一次回頭時,程夜依然站在原地,黑發(fā)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像個孤獨的路標(biāo),指向某個俞夏既向往又恐懼的方向。

    6---

    高鐵車窗外的景色飛速后退,俞夏的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父親一向健康,怎么會突然心臟病發(fā)作母親在電話里語焉不詳,只說手術(shù)安排在明天上午。她打開程夜給的紙袋,里面是精心準(zhǔn)備的三明治、水果和一瓶礦泉水,還有一張字條:隨時可以打給我�!猋

    簡單的幾個字讓俞夏喉嚨發(fā)緊。程夜明明自己情緒不穩(wěn)定,卻還在照顧她的需要。她想起琴房里被砸壞的鋼琴,程夜手腕上的傷痕,以及那句你永遠(yuǎn)不必知道沒有我會怎樣的承諾。那種全然的、近乎危險的專注,既令人恐懼又不可思議地令人安心。

    醫(yī)院消毒水的氣味撲面而來。俞夏拖著行李箱穿過長長的走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307病房門前,她深吸一口氣才推門進去。

    父親躺在病床上,比上次見面時蒼白了許多,各種儀器管線纏繞在他身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母親在一旁的陪護椅上打盹,聽到聲音立刻驚醒。

    夏夏!母親一把抱住她,身上帶著淡淡的咖啡和醫(yī)院氣味混合的疲憊,路上順利嗎

    俞夏點點頭,目光無法從父親身上移開:醫(yī)生怎么說

    冠狀動脈堵塞,需要做支架手術(shù)。母親輕聲解釋,發(fā)現(xiàn)得早,不算太嚴(yán)重,但他這幾天太勞累了...

    父親微微睜開眼睛,虛弱地笑了笑:小題大做...非要叫你回來...

    俞夏握住父親的手,那雙手曾經(jīng)教她握筆,如今卻布滿針孔和皺紋。她強忍淚水:別說話,好好休息。我請了一周假。

    接下來的兩天像一場漫長的等待游戲。手術(shù)很成功,但父親需要絕對靜養(yǎng)。俞夏和母親輪流守夜,白天則在醫(yī)院附近的旅館休息。

    第三天下午,母親堅持讓俞夏回旅館好好睡一覺。俞夏剛走出醫(yī)院大門,手機震動起來——是程夜的視頻通話請求。

    屏幕上的程夜似乎瘦了些,黑發(fā)松散地扎在腦后,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背景是她的琴房,鋼琴已經(jīng)修好,但墻上多了幾道明顯的刮痕。

    你父親怎么樣程夜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來,有些失真。

    手術(shù)很成功。俞夏回答,突然意識到這是幾天來第一次真正放松,但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

    程夜點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那就好...那就好...她似乎想說什么又止住了。

    你還好嗎俞夏問,注意到程夜敲擊桌面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

    程夜突然停下動作,直視屏幕:我想你了。這句話像一聲壓抑太久的嘆息,每一天...每一秒...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程夜的眼神太過赤裸,讓她不得不移開視線:我才離開三天。

    76個小時。程夜糾正道,我畫了十七張你的素描,彈壞了三根琴弦。她頓了頓,張醫(yī)生說這是客體恒常性問題...我不太明白。

    俞夏想起自己查閱的邊緣型人格障礙資料——缺乏安全感,害怕被拋棄,情緒波動劇烈�?粗聊荒嵌顺桃箯娧b平靜的臉,她突然感到一陣心疼。

    我也想你。她輕聲說,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是真話。

    程夜的眼睛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星星:真的

    真的。俞夏微笑,尤其是你泡的那種怪味花茶。

    程夜笑了,那笑容明亮得幾乎刺眼:等你回來,我每天給你泡。不,每小時!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主要是關(guān)于俞夏父親的恢復(fù)情況和學(xué)校的事務(wù)。程夜說她把《共振》的資料整理好了,準(zhǔn)備參加下個月的新媒體藝術(shù)展。談話即將結(jié)束時,程夜突然湊近屏幕,聲音降低:

    俞夏...那天晚上在天臺...你差點吻我。她紫羅蘭色的眼睛一眨不眨,那是酒精的作用,還是...

    俞夏的呼吸停滯了。她應(yīng)該否認(rèn),應(yīng)該找借口,但程夜的眼神讓她無法說謊:我...我不知道。我從未對任何女孩有過那種感覺。

    程夜的表情變得復(fù)雜,介于喜悅和憂慮之間:但對我有

    也許。俞夏承認(rèn),臉頰發(fā)燙,這很復(fù)雜...

    不復(fù)雜。程夜搖頭,要么你想要我,要么不。

    典型的程夜式思維——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俞夏不知如何回應(yīng),幸好母親這時打來電話,說有醫(yī)生要找家屬談話。

    我得掛了。俞夏如釋重負(fù),明天再聊

    程夜點點頭,表情難以解讀:好好照顧自己...和你父親。

    掛斷視頻后,俞夏長舒一口氣。她站在醫(yī)院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她確實被程夜吸引了。不僅僅是作為朋友,而是更深層、更原始的那種吸引。這個認(rèn)知既令人恐懼又莫名地釋然。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恢復(fù)得比預(yù)期快。醫(yī)生說他可以在一周后出院,只需定期復(fù)查。俞夏和程夜每天都會通話,但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未完成的吻和隨之而來的問題。

    第五天晚上,俞夏收到程夜發(fā)來的一段視頻。點開后,是程夜在某個舞臺上演奏鋼琴的畫面。她穿著正式的黑色禮服,手指在琴鍵上飛舞,演奏的是一首技巧極其復(fù)雜的現(xiàn)代作品。鏡頭掃過觀眾席,座無虛席。

    視頻最后是一張照片——程夜站在領(lǐng)獎臺上,手握獎杯,但表情異�?斩矗壑泻翢o喜悅。

    省青年鋼琴大賽冠軍。程夜的短信緊隨其后,明天回來嗎我有很多話想當(dāng)面說。

    俞夏回復(fù)祝賀,并確認(rèn)明天下午的高鐵。她盯著那張獲獎?wù)掌戳撕芫谩3桃寡壑械哪欠N空洞讓她不安,那不像是一個剛剛獲得重要獎項的人該有的表情。

    第二天中午,母親堅持讓俞夏早點回學(xué)校,說父親已經(jīng)穩(wěn)定,不需要兩人都守著。俞夏收拾行李時,發(fā)現(xiàn)旅館房間門下塞進一張名片——張明華,臨床心理學(xué)博士,邊緣型人格障礙治療專家。

    名片背面用鉛筆寫著:在你做決定前,我們應(yīng)該談?wù)劇!獜堘t(yī)生

    俞夏盯著名片看了許久,最終把它塞進了錢包最里層。也許有一天她會需要這個,但不是現(xiàn)在。

    高鐵駛?cè)胝九_時,俞夏一眼就看到了程夜。她站在最前排,黑發(fā)在風(fēng)中飛舞,手里舉著一塊手繪的牌子:歡迎回來,俞夏。牌子周圍畫滿了小星星和音樂符號,引得周圍人頻頻側(cè)目。

    車門一開,程夜就沖了過來,不由分說地將俞夏摟進懷里。她抱得那么緊,俞夏幾乎無法呼吸,能感覺到程夜的心跳透過胸腔傳來,快得像受驚的小鳥。

    我想死你了。程夜在她耳邊低語,呼吸灼熱,整整五天零七小時。

    俞夏輕輕掙脫,但程夜立刻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你的比賽...她剛開口就被程夜打斷。

    不重要。程夜搖頭,拉著她往站外走,我有更重要的事告訴你。但先吃飯,你肯定餓了。

    程夜帶她去了一家隱蔽的小餐館,藏在校園后巷深處。老板娘似乎認(rèn)識程夜,熱情地招呼她們進了一個安靜的包間。

    這是林姨,程夜介紹,我父親去世后,她經(jīng)常給我送飯。

    林姨慈愛地拍拍程夜的肩:這孩子從小就不按時吃飯。她轉(zhuǎn)向俞夏,你可要好好監(jiān)督她。

    俞夏點點頭,驚訝于程夜愿意分享這么私人的聯(lián)系。菜上得很快——清蒸魚、蒜蓉青菜、排骨湯,都是家常但溫暖的菜色。

    你父親真的沒事了程夜盛了一碗湯遞給俞夏。

    嗯,醫(yī)生說只要按時吃藥,定期復(fù)查就行。俞夏接過湯碗,說說你的比賽吧,視頻里你看起不太高興

    程夜的手頓了一下:我不該贏的。

    什么意思

    周毅彈得比我好。程夜機械地夾著菜,但他的踏板技巧有個小失誤,評委都是完美主義者...她突然放下筷子,然后我看到了他臉上的表情...就像去年我贏他時一樣...

    俞夏隱約明白了:所以你感到內(nèi)疚

    不。程夜搖頭,我感到...興奮。她抬頭直視俞夏,眼中閃爍著令俞夏不安的光芒,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竟然興奮。這正常嗎

    俞夏不知如何回答。程夜的坦誠令人不適,但某種程度上也令人敬佩——多少人敢承認(rèn)自己黑暗的一面

    后來呢她輕聲問。

    后來我在后臺崩潰了。程夜的聲音變得平板,砸了化妝間的鏡子,割傷了手。她掀起左袖,露出手腕上新鮮的繃帶,保安差點叫救護車,但張醫(yī)生及時趕到,給我打了鎮(zhèn)靜劑。

    俞夏的胃部一陣絞痛。她想起那張塞進她房門的名片,想起程夜說過比起其他選擇,砸鋼琴已經(jīng)算健康了。

    你的藥呢她問,你說過你停藥是因為它們讓你麻木。

    程夜從包里拿出一個小藥盒,倒出幾粒白色藥片:重新開始吃了。張醫(yī)生說如果不吃藥,我可能會...傷害自己或別人。她苦笑,尤其是現(xiàn)在有了你。

    什么意思

    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當(dāng)我們有了重要的人,情緒會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程夜的聲音越來越小,害怕失去的感覺...有時候會讓人發(fā)狂。

    俞夏想起琴房被砸壞的鋼琴,想起程夜收集的關(guān)于她的一切資料,想起那個幾乎發(fā)生的吻。一切都開始有了解釋——程夜的強烈情感,她的控制欲,她的不安全感。

    我需要知道一件事。俞夏放下筷子,直視程夜的眼睛,蘇雯...那個失蹤的舞蹈系女生,她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

    程夜的表情瞬間凝固:誰告訴你的周毅

    校園傳聞。有人說她...失蹤前是你的女朋友。

    程夜的手指開始敲擊桌面,節(jié)奏越來越快:她是我第一個真正在乎的人。她的聲音異常平靜,我們交往四個月后,她收到了國外舞蹈學(xué)院的錄取通知。

    然后呢

    然后她決定離開。程夜的眼神變得遙遠(yuǎn),臨走前一晚,我們...發(fā)生了爭執(zhí)。我砸了琴房,威脅要自殺。她苦笑,典型的情感勒索,是不是

    俞夏的心跳加速:她真的失蹤了

    沒有。程夜搖頭,她去了德國,改了名字,切斷了所有聯(lián)系。失蹤只是校園傳說。她從手機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某個舞蹈演出的海報,角落里的舞者署名Wen

    Su。我每年都會去看她的演出,遠(yuǎn)遠(yuǎn)地。從不打擾。

    俞夏看著照片,不知是否該相信這個解釋。但程夜眼中的痛苦如此真實,讓她不忍質(zhì)疑。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她輕聲問。

    因為我不想對你撒謊。程夜抓住俞夏的手,力道大得幾乎疼痛,也因為...我希望你在知道全部真相后,仍然選擇留在我身邊。

    這個請求如此赤裸,如此脆弱,讓俞夏胸口發(fā)緊。她應(yīng)該逃跑的,理智這么告訴她。但當(dāng)她看著程夜?jié)駶櫟难劬�,某種更強烈的沖動讓她回握住那只手。

    我需要時間思考。她最終說,這一切...太沉重了。

    程夜的表情瞬間陰沉下來,但很快又恢復(fù)平靜:當(dāng)然。她松開手,我理解。

    回校的路上,兩人沉默不語。程夜將俞夏送到宿舍樓下,沒有試圖跟進。

    謝謝你告訴我真相。俞夏在門口說。

    程夜點點頭,突然湊近在俞夏額頭上輕輕一吻: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會接受。她后退一步,露出一個脆弱的微笑,這次是真的。

    接下來的兩周,俞夏刻意與程夜保持距離。她需要空間思考這段關(guān)系的可能性。程夜尊重了她的決定,只是每天發(fā)一條簡短的問候短信,不再有往日的狂熱。

    俞夏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繪畫中。她用厚重的油彩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自畫像,每張臉上的表情都略有不同——恐懼、渴望、困惑、投降。這些畫引起了油畫系主任的注意,他邀請當(dāng)?shù)禺嬂壤习尻惤銇韰⒂^俞夏的作品。

    很有力量。陳姐評價道,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女性,舉手投足間透著藝術(shù)圈人士特有的犀利,特別是這種矛盾情感的呈現(xiàn)——既想靠近又想逃離。

    俞夏驚訝于她一眼看穿作品的本質(zhì):謝謝,這正是我想表達的。

    有興趣辦個展嗎陳姐遞給她一張名片,我畫廊下個月有個新生代主題展,缺一個油畫代表。

    這個機會來得正是時候。俞夏欣然接受,開始為個展準(zhǔn)備新作品。她畫得廢寢忘食,試圖用顏料和畫布理清對程夜的感情。

    但每當(dāng)夜深人靜,她還是會想起程夜的手指在琴鍵上舞動的樣子,想起她眼中那種全然的專注,想起那個未完成的吻。更令她不安的是,她開始夢見程夜——有時是甜蜜的夢,有時則是噩夢,程夜站在她床邊,手持美工刀,輕聲說如果你離開,我就把我們永遠(yuǎn)刻在一起。

    個展籌備期間,俞夏偶然在校園里遇到了周毅。他看起來憔悴了不少,看到俞夏時表情復(fù)雜。

    聽說你和程夜分手了他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br />
    俞夏皺眉:我們沒在一起過。

    周毅冷笑:別自欺欺人了。全校都知道她對你的癡迷。他湊近一步,聲音降低,你知道她為什么重新吃藥嗎因為張醫(yī)生威脅要強制住院,如果她再傷害自己或跟蹤你的話。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跟蹤我

    上周四晚上,你在畫室待到凌晨兩點。周毅精確地說出時間,她就在門外站了四個小時。保安看到的。

    俞夏想起那天晚上,她確實有種被注視的感覺,但以為是疲勞導(dǎo)致的錯覺。

    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她質(zhì)問周毅。

    因為我不想成為下一個蘇雯。周毅的眼神變得嚴(yán)肅,比賽后她來找我道歉,說是因為你讓她變得更好。但那種人永遠(yuǎn)不會改變,俞夏。邊緣型人格障礙是無法治愈的。

    俞夏轉(zhuǎn)身離開,不想繼續(xù)這場對話。但周毅的話像種子一樣在她心中生根。那天晚上,她翻出錢包里張醫(yī)生的名片,猶豫了很久,最終撥通了電話。

    俞夏張醫(yī)生的聲音出人意料地溫和,我一直在等你的電話。

    他們約在校園咖啡廳見面。張醫(y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女性,灰發(fā)整齊地束在腦后,眼神銳利但友善。

    程夜是我最復(fù)雜的病人之一。她開門見山,才華橫溢,但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過去五年,她嘗試自殺三次,入院兩次。

    俞夏握緊了咖啡杯:她告訴我蘇雯去了德國...

    是真的。張醫(yī)生點頭,但程夜沒告訴你的是,她跟蹤蘇雯到機場,差點被逮捕。蘇雯的父母申請了限制令。

    俞夏的胃部一陣絞痛:她現(xiàn)在還在跟蹤蘇雯嗎

    每年一次,遠(yuǎn)遠(yuǎn)地看她的演出。張醫(yī)生嘆氣,這已經(jīng)是我們協(xié)商后的最好結(jié)果了。她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個文件夾,程夜給了我許可,讓你看她的部分病歷。她想知道全部真相后,你會做什么選擇。

    俞夏翻開文件夾,里面是程夜的治療記錄,時間跨度五年。她快速瀏覽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情感失調(diào)、自殘行為、對被拋棄的極端恐懼。最后一頁是最近的記錄,日期是三天前:

    患者報告情緒穩(wěn)定,按時服藥。主訴持續(xù)思念俞夏,但克制了跟蹤沖動。表示愿意接受任何結(jié)果,強調(diào)不想傷害她。進步顯著,但需持續(xù)觀察。

    俞夏合上文件夾,眼眶濕潤:她真的在努力改變。

    是的。張醫(yī)生點頭,但你必須明白,這種改變是漫長而曲折的。與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建立親密關(guān)系...就像走在鋼絲上。

    如果...如果我決定嘗試呢俞夏問,有什么建議嗎

    張醫(yī)生嚴(yán)肅地看著她:設(shè)立清晰的界限,堅持自己的需求,不要被情感勒索。最重要的是...她頓了頓,永遠(yuǎn)不要犧牲自己的心理健康去拯救別人。

    離開咖啡廳,俞夏漫無目的地在校園里走著。夕陽西下,櫻花開始凋落,粉白的花瓣像雪一樣飄舞。不知不覺,她走到了音樂系大樓前。

    琴聲從某個窗口飄出,是肖邦的《夜曲》,但演奏得斷斷續(xù)續(xù),不時停下重來。俞夏抬頭,認(rèn)出那是程夜的琴房。她站在樓下聽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琴聲停止。

    手機震動起來,是程夜的短信:今天在畫廊見到陳姐了。她說你要辦個展恭喜。我...很想你。

    簡單的一句話,沒有任何壓力或要求。俞夏想起病歷上那句進步顯著,想起程夜在餐館里痛苦的坦白,想起張醫(yī)生說的漫長而曲折的改變。

    她抬頭看向那個亮著燈的窗口,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7---

    櫻花樹下,程夜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紫色。俞夏站在她面前,手指輕輕纏繞著自己的衣角,心跳快得幾乎要沖出胸腔。

    你確定嗎程夜的聲音輕得像一陣風(fēng),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俞夏沒有回答,而是向前一步,踮起腳尖,完成了那個在天臺上未完成的吻。程夜的嘴唇冰涼而柔軟,帶著淡淡的薄荷牙膏味。當(dāng)她們分開時,程夜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被這個吻嚇到了。

    這就是我的答案。俞夏輕聲說,臉頰發(fā)燙。

    程夜的表情從震驚變?yōu)殡y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種近乎痛苦的喜悅上。她猛地將俞夏拉進懷里,力道大得幾乎讓人窒息。

    你是我唯一不想失去的人。程夜在她耳邊低語,聲音顫抖,我會變得更好...為了你。

    那一刻,俞夏相信了她。盡管張醫(yī)生的警告仍在耳邊回響,盡管程夜過去的種種行為令人不安,但此刻擁抱著她的這個女孩,脆弱又熾熱,讓她無法轉(zhuǎn)身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夢。程夜變得...不同了。她依然專注,依然熱情,但多了一份克制,一份小心翼翼。她會詢問俞夏的意見,會尊重她的空間,會按時吃藥并定期去看張醫(yī)生。表面上,她似乎真的在改變。

    但有些東西是無法一夜之間改變的。

    比如占有欲。

    俞夏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丟失一些信息——同學(xué)約她喝咖啡的短信,學(xué)長邀請參加畫展的郵件,甚至教授推薦的實習(xí)機會。起初她以為是自己疏忽,直到那天在琴房外聽到程夜對著她的手機低聲說:她不需和你去看什么展覽,她有我了。

    推門進去時,程夜慌亂地把手機塞到坐墊下,但俞夏已經(jīng)看到了。

    你在刪我的信息俞夏直接問道,聲音比自己預(yù)想的還要冷靜。

    程夜的表情從驚慌變?yōu)榉烙�,最后定格在一種奇怪的坦然:他們不配占用你的時間。她站起身,走向俞夏,你值得更好的。

    那不是由你決定的。俞夏后退一步,那是我的選擇。

    程夜的眼睛暗了下來:所以你想和他們出去那個陳學(xué)長,他看你的眼神...我不信任他。

    這不是信任的問題!俞夏提高聲音,這是我的自由。你不能控制我和誰見面。

    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幾乎疼痛:我不是控制,我是保護!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歇斯底里,你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你不知道我有多了解這種險惡!

    俞夏掙脫開來,心跳如鼓:程夜,深呼吸。記得張醫(yī)生教你的方法嗎

    這句話像按下了某個開關(guān)。程夜猛地松開手,后退幾步,開始按照治療中學(xué)到的技巧呼吸——吸氣四秒,屏息七秒,呼氣八秒。幾次循環(huán)后,她的表情漸漸平靜下來。

    對不起。她低聲說,聲音破碎,我...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我只是...害怕。

    俞夏的心軟了下來。她走近程夜,輕輕抱住她:我知道你害怕。但你必須相信我,相信我的判斷。

    程夜在她肩頭點頭,呼吸仍然不穩(wěn):我會努力...真的。

    這次沖突后,程夜確實有所收斂。俞夏的手機不再丟失信息,程夜甚至主動鼓勵她參加陳學(xué)長組織的畫展。但俞夏能感覺到程夜在壓抑自己——每當(dāng)她提到和別人見面,程夜的手指就會無意識地敲擊桌面,節(jié)奏越來越快,直到她轉(zhuǎn)移話題。

    更復(fù)雜的是個展的籌備。陳姐對俞夏的新作品非常滿意,特別是一組名為《邊界》的自畫像,畫中的面孔在各種情緒間變換,既脆弱又堅強。

    這組畫很有力量。陳姐在畫廊里對俞夏說,手指輕輕撫過畫框邊緣,特別是這種矛盾感的表達——既想被看見又想隱藏,既渴望親密又害怕失去自我。

    俞夏驚訝于她的洞察力:這正是我想表達的。

    開幕當(dāng)天,我們可以安排一個小型座談會。陳姐建議道,你可以談?wù)剟?chuàng)作理念,也許彈奏一段與作品相配的音樂她頓了頓,我聽說你的...朋友是位出色的鋼琴家

    俞夏知道她指的是程夜。自從她們在一起的消息傳開后,校園里多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和竊竊私語。有些人支持,有些人困惑,還有些人——比如周毅——毫不掩飾他們的反對。

    我會問問她。俞夏回答,不確定程夜是否愿意在公開場合表演。

    當(dāng)晚,她在程夜的琴房提起這個建議。程夜正在調(diào)試一段新曲子,聽到邀請后手指停在琴鍵上方。

    在所有人面前演奏她問,聲音有些緊繃。

    只是一個小型表演,配合我的畫。俞夏解釋,當(dāng)然,如果你不舒服...

    我會去。程夜突然說,轉(zhuǎn)身面對俞夏,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支持你。她的眼神熾熱,我要讓他們看到,我們在一起...而且我很正常。

    最后這個詞刺痛了俞夏。程夜說正常的方式,就像一個孩子說一個她永遠(yuǎn)無法達到的標(biāo)準(zhǔn)。

    你不必證明什么。俞夏輕聲說,撫摸程夜的臉頰。

    程夜抓住她的手,貼在唇邊:但我必須。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

    個展前兩周,俞夏幾乎住在畫室里。創(chuàng)作進入最后也是最緊張的階段,她常常工作到凌晨,程夜則在一旁作曲或安靜地看書。有時俞夏抬頭,會發(fā)現(xiàn)程夜正盯著她看,眼神中混合著崇拜、渴望和某種更深、更黑暗的東西。

    你累了嗎一天深夜,程夜問道,手指輕輕梳理俞夏的發(fā)絲,你已經(jīng)畫了八個小時了。

    俞夏伸了個懶腰,背部發(fā)出輕微的響聲:快完成了。看,這就是最后的作品。

    畫布上是一張模糊的臉,介于程夜和俞夏之間,眼睛一紫一褐,背景是紛亂的筆觸和精確的幾何線條交織在一起,象征著她們截然不同卻又相互吸引的特質(zhì)。

    程夜靜靜地看著畫,表情難以解讀:這就是你眼中的我們

    一部分。俞夏放下畫筆,喜歡嗎

    程夜沒有立即回答。她走到鋼琴前,彈奏了一段簡短的旋律,既甜蜜又憂傷:這是我對這幅畫的感受。

    俞夏微笑:那正是我想表達的。

    程夜突然站起來,動作有些急促:我去泡茶。你需要休息。

    俞夏皺眉,不明白程夜為何突然離開。直到她低頭看自己的畫——在右下角,她下意識地簽上了兩人的名字縮寫:YS

    &

    YC。這個小小的親密舉動似乎嚇到了程夜。

    茶泡好后,程夜的情緒似乎恢復(fù)了正常。她們并肩坐在沙發(fā)上,分享一壺茉莉花茶,討論個展的最后細(xì)節(jié)。

    我想演奏德彪西的《月光》。程夜說,但加入一些不和諧音,就像你的畫風(fēng)。

    完美。俞夏微笑,頭靠在程夜肩上,還有十天,一切都會很棒的。

    但她錯了。

    第二天下午,俞夏正在畫室整理作品,一個陌生的女聲在門口響起:俞夏

    抬頭看去,一個身著灰色西裝的中年女性站在那里,灰發(fā)整齊地束在腦后,眼神銳利而疲憊。俞夏立刻認(rèn)出了她——張醫(yī)生,程夜的心理醫(yī)生。

    張醫(yī)生俞夏放下手中的畫,心跳加速,出什么事了嗎程夜她...

    程夜沒事。張醫(yī)生走進畫室,輕輕關(guān)上門,至少現(xiàn)在沒事。我是來找你談的。

    俞夏的胃部一陣緊縮:關(guān)于什么

    張醫(yī)生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文件夾:關(guān)于程夜的真實情況。她將文件夾遞給俞夏,上次我給你看的只是部分記錄。這些...是你需要知道的全部。

    俞夏猶豫地接過文件夾,翻開第一頁。那是一份詳細(xì)的病例報告,日期跨度五年,密密麻麻寫滿了臨床觀察和治療記錄。但真正讓她呼吸停滯的是夾在其中的照片——程夜站在某個公寓樓外的樹叢中,透過窗戶向內(nèi)窺視;程夜手腕上深可見骨的傷口;一間被砸得面目全非的臥室,墻上用口紅寫著永遠(yuǎn)別想離開我。

    這是...俞夏的聲音發(fā)抖。

    程夜和蘇雯分手后的表現(xiàn)。張醫(yī)生平靜地說,以及她和前男友李巖分手時的行為。

    俞夏猛地抬頭:前男友程夜從未提起過...

    因為那段關(guān)系以限制令告終。張醫(yī)生嘆氣,李巖是程夜大學(xué)第一個戀人,交往一年后決定出國深造。程夜的反應(yīng)...很極端。

    俞夏翻到下一頁,那是一份警方報告,描述程夜如何闖入李巖的宿舍,毀壞他的所有物品,并威脅如果我不能擁有你,沒人可以。

    她現(xiàn)在吃藥了,她正在變好...俞夏無力地辯護,但這些照片和報告讓她胃部絞痛。

    藥物和治療有幫助,但無法改變?nèi)烁窠Y(jié)構(gòu)的核心。張醫(yī)生坐在俞夏對面,眼神突然變得柔和,俞夏,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程夜確實有進步,尤其是認(rèn)識你之后。但你必須明白你面對的是什么。

    俞夏合上文件夾,手指顫抖:為什么給我看這些

    因為我看到程夜看你的眼神。張醫(yī)生的聲音變得沉重,那種強度...那種占有欲...比我見過的任何一次都強烈。而你即將舉辦個展,可能會獲得更多關(guān)注和機會。程夜能接受嗎當(dāng)她感到被威脅時,會做出什么

    俞夏想起程夜刪除她信息時的表情,那種混合著恐懼和憤怒的眼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了解過程夜內(nèi)心的黑暗有多深。

    你有什么建議她輕聲問,盡管害怕聽到答案。

    張醫(yī)生深吸一口氣:設(shè)立清晰的界限。不要因為她的情緒而犧牲自己的機會。最重要的是...她頓了頓,準(zhǔn)備好退出方案。電話號碼,安全住所,信任的朋友。以防萬一。

    這些話像冰水一樣澆在俞夏頭上。她看著自己即將展出的畫作,那些關(guān)于邊界和自我的探索,突然感到一種苦澀的諷刺。

    她還不知道你來找我,對嗎俞夏問。

    張醫(yī)生搖頭:如果她知道,會認(rèn)為這是背叛。邊緣型人格障礙患者對信任問題極其敏感。她站起身,我該走了。請你...好好考慮。

    張醫(yī)生離開后,俞夏呆坐在畫室里,腦海中閃過這幾個月來的每一個片段——程夜在月光下彈琴的樣子,程夜砸壞鋼琴后的崩潰,程夜小心翼翼問她是否確定要在一起的表情。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程夜或者都是,只是不同面向

    手機震動起來,是程夜的短信:今晚想吃什么我可以做你喜歡的紅燒排骨。愛你。

    簡單的幾個字讓俞夏眼眶濕潤。她該如何回應(yīng)這份愛帶著警惕和退路那不是愛的方式。但完全放下防備...那些照片和報告讓她無法做到。

    最終她回復(fù):排骨很好。我也愛你。

    回完短信,俞夏看向那幅簽了兩人名字的畫。她拿起畫筆,猶豫了一下,在簽名旁邊加了一個小小的問號。這個幾乎看不見的標(biāo)記,代表了她心中萌生的疑慮。

    當(dāng)晚的晚餐出乎意料地愉快。程夜表現(xiàn)得像個完美的戀人——烹飪美味的食物,談?wù)撚腥さ囊娐�,甚至主動提出幫俞夏設(shè)計個展的海報。她看起來如此正常,如此健康,讓俞夏幾乎要懷疑張醫(yī)生的警告是否夸大其詞。

    直到睡前,程夜突然問:你今天見過什么人嗎

    俞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你身上...有種陌生的香水味。程夜的聲音很輕,但眼神變得銳利,像薰衣草和雪松的混合。

    張醫(yī)生用的正是這種香水。俞夏強裝鎮(zhèn)定:可能是畫室的清潔劑今天阿姨來打掃過。

    程夜盯著她看了幾秒,然后表情松弛下來:可能吧。她吻了吻俞夏的額頭,晚安,我的愛。

    躺在床上,俞夏久久無法入睡。程夜的敏銳令人恐懼,那個關(guān)于香水的問題不是隨口一問,而是一種測試。如果她撒謊被發(fā)現(xiàn),后果會是什么

    黑暗中,程夜的呼吸變得均勻。俞夏輕輕轉(zhuǎn)身,借著月光觀察戀人的臉——在睡夢中,程夜看起來如此年輕,如此脆弱,像個迷路的孩子。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會做出報告中描述的那些事。

    但當(dāng)她輕輕挪動身體時,程夜的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令人疼痛。

    別走...程夜在夢中呢喃,表情變得痛苦,永遠(yuǎn)別離開我...

    俞夏僵住了,不確定程夜是否真的睡著。直到幾分鐘后,程夜的手才慢慢松開,重新陷入深度睡眠。

    俞夏輕輕下床,走到窗前。夜空中繁星點點,明天又是個晴天。個展還有九天,她的職業(yè)生涯即將迎來重要轉(zhuǎn)折。而此刻,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邊是愛情,一邊是自我保全。

    她想起張醫(yī)生的話:準(zhǔn)備好退出方案。這不是背叛,她告訴自己,這只是...謹(jǐn)慎。

    悄悄拿出手機,俞夏給林妙發(fā)了條信息:能幫我個忙嗎我需要一個備用鑰匙...以防萬一。

    發(fā)完這條信息,她感到一種奇怪的愧疚和釋然。回到床上,她小心翼翼地不驚動程夜,但后者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手臂環(huán)抱住她的腰,像守護寶藏的龍。

    我的...程夜在夢中低語。

    俞夏閉上眼睛,一滴淚水無聲地滑落。她不知道這段關(guān)系將走向何方,但有一點變得清晰——愛一個像程夜這樣的人,既是一種禮物,也是一種風(fēng)險。而她必須在被完全吞噬前,找到保持自我的方法。

    8---

    個展前三天,俞夏在畫廊里監(jiān)督最后的布置工作。陳姐站在梯子上調(diào)整燈光角度,不時發(fā)出滿意的贊嘆。

    《邊界》系列放在主展區(qū)太對了,陳姐說,那種矛盾感會立刻抓住觀眾的注意力。

    俞夏點點頭,目光掃過自己的作品。十二幅畫作整齊排列,每一幅都探索著不同形式的邊界——情感與理智,自由與束縛,親密與獨立。最中央是那幅雙重自畫像,她和程夜的特質(zhì)融合在一張臉上,簽名處那個小小的問號幾乎看不見。

    鋼琴準(zhǔn)備好了嗎陳姐問,程夜小姐的表演環(huán)節(jié)是開幕式的亮點。

    她說會準(zhǔn)時到場。俞夏回答,胃部微微收緊。自從張醫(yī)生那次談話后,她和程夜之間有種微妙的張力,像一層薄冰,看似堅固卻隨時可能破裂。

    手機震動起來,是林妙的短信:備用鑰匙放在老地方。你確定需要這個嗎

    俞夏快速回復(fù):只是預(yù)防措施。謝謝。

    她關(guān)上手機,深吸一口氣。準(zhǔn)備備用鑰匙和緊急聯(lián)系人只是張醫(yī)生建議的安全措施,不代表她真的要離開程夜。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

    俞夏陳姐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你還好嗎臉色有點白。

    只是有點緊張。俞夏擠出一個微笑,第一次個展。

    陳姐理解地拍拍她的肩:完全正常。明天我們做最后檢查,后天就是大日子了!

    離開畫廊時,天已經(jīng)黑了。五月的晚風(fēng)帶著花香,校園里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有說有笑。俞夏本該直接回宿舍——程夜今晚有心理治療,說好不見面——但腳步卻不自覺地向音樂系大樓走去。

    琴房的燈亮著。俞夏站在樓下,能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鋼琴聲,不是程夜平時練習(xí)的曲目,而是一種支離破碎的旋律,時而狂暴時而嗚咽。她想起那天晚上聽到的崩潰演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正當(dāng)她猶豫是否該上去時,琴聲戛然而止。俞夏迅速躲到一棵樹后,看到程夜沖出音樂系大樓,黑發(fā)在風(fēng)中狂舞。即使在昏暗的路燈下,也能看出她的表情異常激動,邊走邊對著手機說話。

    ...不明白為什么她需要那么多人...不,我沒有質(zhì)問...張醫(yī)生,你不懂!她是我的一切,而我現(xiàn)在只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程夜的聲音隨著距離拉遠(yuǎn)而消失。俞夏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掐進掌心。程夜剛才是在和張醫(yī)生通話談?wù)撍欠N被當(dāng)作物品而非平等伴侶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

    回到宿舍,俞夏洗了個長時間的熱水澡,試圖沖走那種莫名的不安。當(dāng)她擦著頭發(fā)出來時,發(fā)現(xiàn)三條未讀消息和兩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程夜。

    對不起今晚沒能見面,治療延長了。

    明天畫廊見我?guī)湍阕鲎詈鬁?zhǔn)備。

    我愛你。

    最后一條消息發(fā)送于三分鐘前。俞夏盯著屏幕,不知如何回應(yīng)。程夜的聲音在腦海中回響——她是我的一切。這種全然的、排他的愛令人窒息,卻也奇異地令人心動。有多少人能如此徹底地被愛

    最終她回復(fù):好的,明天見。我也愛你。

    發(fā)送后,俞夏從書架后取出林妙給她的備用鑰匙,放進錢包最里層。這個小小的動作讓她既安心又愧疚。

    第二天早晨,俞夏比約定時間提前一小時到達畫廊。她想在沒有程夜的情況下最后檢查一遍展覽,確認(rèn)一切完美。推開畫廊大門時,一陣?yán)滹L(fēng)迎面吹來——空調(diào)開得太足了。

    陳姐她喊道,但無人應(yīng)答。畫廊似乎空無一人,只有她的畫作靜靜掛在墻上。

    俞夏走向主展區(qū),突然停下腳步。有什么不對勁�!哆吔纭废盗械牡谝环嫛欠剿髑楦信c理智沖突的作品——看起來有些...不同。畫面上多了一些她不曾畫過的線條,細(xì)微但明確,像是有人對她的作品進行了修正。

    心跳加速,俞夏快步檢查其他作品。第二幅,第三幅...每一幅都有微妙的改動。最令人震驚的是中央那幅雙重自畫像——那個小小的問號被涂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顆精心繪制的心,里面藏著兩個字母:YC。

    喜歡我的改進嗎

    程夜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俞夏猛地轉(zhuǎn)身,看到她站在展廳入口,陽光從她身后照進來,將她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黑色長褲,左手捧著一束白色郁金香,右手藏在背后。

    你...改了我的畫俞夏的聲音顫抖。

    程夜微笑著走近:只是小小調(diào)整。讓它們更完美。她遞過花束,給你。開幕式會很成功的。

    俞夏沒有接花。她的視線在程夜和畫作之間來回移動,一種冰冷的憤怒從腳底升起:你未經(jīng)允許就改了我的作品

    程夜的笑容僵住了:我以為你會高興...我花了一整夜...

    一整夜俞夏打斷她,你是說,你偷偷溜進畫廊,破壞了我的作品

    不是破壞!程夜的聲音突然提高,是完善!你的畫很好,但缺少...確定性�,F(xiàn)在它們完美了。她從背后拿出一個小盒子,看,我還做了配套的胸針...

    盒子里是一枚精致的銀質(zhì)胸針,形狀和她畫在簽名旁的心一模一樣。程夜的表情如此期待,像個等待表揚的孩子,但俞夏只感到一陣眩暈。

    這不正常,程夜。她后退一步,正常人不會這樣做。這是侵犯,是破壞!

    程夜的臉?biāo)查g失去血色:我...我只是想幫忙...

    幫我還是控制我俞夏的聲音越來越響,就像你刪我的信息,監(jiān)視我的行蹤一樣

    程夜的眼睛瞪大了:你怎么知道...誰告訴你的她的呼吸變得急促,是那個陳姐還是張醫(yī)生她們一直想分開我們...

    夠了!俞夏厲聲說,這不是別人的錯,是你的問題!你越界了,程夜。這是我的展覽,我的作品,我的生活!

    最后一句話像一把刀,刺穿了程夜精心維持的平靜面具。她的表情瞬間扭曲,從受傷變?yōu)閼嵟�,再變�(yōu)槟撤N原始的恐懼。

    你的生活程夜的聲音變得危險地輕柔,沒有我,誰會來看你的畫誰會保護你誰會愛你像我這樣愛你

    她向前一步,俞夏本能地后退。這個反應(yīng)似乎更加激怒了程夜,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

    你害怕我程夜的聲音破碎,你...你打算離開我

    俞夏的背抵在墻上,無路可退。程夜站在她面前,渾身發(fā)抖,那束郁金香掉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

    我需要空間。俞夏盡量保持冷靜,你今晚不要來開幕式了。我們...都需要冷靜。

    程夜像是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不...不,你不能這樣...她的聲音變成了一種嗚咽,我為你做了這么多...改變了這么多...

    我知道,但還不夠。俞夏狠下心說,我需要你尊重我的界限,程夜。真正的尊重。

    程夜的眼神變得空洞。她慢慢彎腰,撿起一朵完好的郁金香,放在旁邊的展臺上。

    你會毀了一切。她輕聲說,然后轉(zhuǎn)身離開,腳步異常平穩(wěn)。

    俞夏癱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她不確定自己剛才做了什么,只知道這是必要的。張醫(yī)生說得對,沒有界限的愛不是愛,是吞噬。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俞夏和陳姐緊急修復(fù)畫作。幸運的是,程夜的改進只是表面上的清漆層,可以被安全移除而不損傷原畫。但那個小小的問號永遠(yuǎn)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塊難以完全掩蓋的痕跡。

    需要報警嗎陳姐擔(dān)憂地問,這種行為...

    不。俞夏搖頭,她...有病。但不會傷害別人。說出這句話時,她希望這是真的。

    開幕式前兩小時,畫廊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俞夏換上簡單的黑色連衣裙,試圖集中精力準(zhǔn)備演講,但程夜最后的表情揮之不去——那種空洞的、幾乎認(rèn)命的絕望。

    手機震動起來,是張醫(yī)生的短信:程夜取消了我們今天的治療。她還好嗎

    俞夏的心沉了下去。程夜從不缺席治療,這是她變好的承諾之一。她快速回復(fù):我們吵架了。她改了我的畫。我說她不能來開幕式。

    張醫(yī)生的回復(fù)立刻到來:她現(xiàn)在在哪

    我不知道。

    保持警惕。如果有任何異常,立刻聯(lián)系我或保安。

    俞夏關(guān)上手機,胸口發(fā)緊。她不應(yīng)該這樣對待戀人,像對待一個潛在的威脅。但那些被修改的畫作,程夜眼中的瘋狂,張醫(yī)生的警告...一切都指向一個她不情愿承認(rèn)的事實:程夜可能真的危險。

    開幕式如期舉行。畫廊里擠滿了人,記者、評論家、藝術(shù)愛好者,甚至校長都來了。俞夏的演講獲得熱烈掌聲,但她的眼睛不斷掃向入口,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程夜沒有出現(xiàn)。

    接下來是音樂表演環(huán)節(jié),陳姐宣布,很遺憾,原定的鋼琴家程夜小姐因故無法出席...

    就在這時,后門被猛地推開。程夜站在門口,穿著正式的黑色禮服,臉色蒼白得嚇人,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人群自動為她讓出一條路,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我來了。程夜說,聲音異常清晰,我說過會支持你的。

    俞夏僵在臺上,不知如何反應(yīng)。程夜看起來...不對勁。她的微笑太僵硬,眼神太明亮,像是站在崩潰邊緣卻強裝鎮(zhèn)定。

    程夜走到鋼琴前坐下,手指懸在琴鍵上方:這首曲子獻給俞夏,我的靈感,我的愛。

    她開始演奏。起初是德彪西的《月光》,溫柔而憂傷。但漸漸地,旋律變得扭曲,和諧的音符被刺耳的不和諧音取代,節(jié)奏越來越快,越來越狂暴。觀眾開始不安地騷動,有人甚至提前離場。

    俞夏站在一旁,心如刀絞。這不是表演,而是一種公開的崩潰,一種用音樂發(fā)出的求救信號。當(dāng)曲子達到最混亂、最痛苦的高潮時,程夜突然停下,雙手重重砸在琴鍵上,發(fā)出一聲不和諧的轟鳴。

    寂靜。

    然后程夜站起來,向俞夏走去。她的右手藏在袖子里,有什么東西在燈光下微微反光。

    我為你準(zhǔn)備了禮物。程夜說,聲音輕得只有俞夏能聽見,真正的禮物。

    她伸出右手——掌心里是一枚精致的銀戒指,造型是一根纏繞的鋼琴弦。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腕——新鮮的傷口縱橫交錯,有的還在滲血,將白色袖口染成暗紅。

    天��!俞夏倒吸一口氣,你做了什么

    只是...標(biāo)記。程夜微笑,眼神渙散,像你在畫上簽名一樣�,F(xiàn)在我也帶著你的印記了。

    陳姐迅速介入,引導(dǎo)觀眾離開,同時有人叫了救護車。俞夏站在原地,無法移開視線。程夜的血滴在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暗色的花朵。

    為什么俞夏哽咽著問。

    程夜的眼神終于聚焦,淚水奪眶而出:因為疼痛是真實的...比愛更真實。她的膝蓋一軟,向前倒去,俞夏下意識地接住她,別...離開我...程夜在她耳邊呢喃,然后失去了意識。

    救護車來得很快。醫(yī)護人員熟練地處理傷口,將程夜固定在擔(dān)架上。當(dāng)其中一人問你是家屬嗎時,俞夏機械地點頭,跟著上了救護車。

    醫(yī)院的白熾燈刺眼而冰冷。俞夏坐在急診室外的長椅上,雙手緊握那枚染血的戒指。張醫(yī)生匆匆趕來,面色凝重。

    她怎么樣俞夏問,聲音嘶啞。

    失血不少,但不致命。張醫(yī)生坐下,他們會縫合傷口,然后轉(zhuǎn)到精神科評估。她看著俞夏蒼白的臉,這不是你的錯。

    我說了要離開她。

    你設(shè)立了健康的界限。她的反應(yīng)不是你的責(zé)任。

    俞夏搖頭,程夜倒下前的表情烙印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但她愛我...用她自己的方式。

    張醫(yī)生嘆了口氣,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信封:我想你需要看看這個。程夜今天的治療取消前,她留下了這個讓我轉(zhuǎn)交給你。

    信封里是一封信和一張照片。信是程夜工整的字跡:

    親愛的俞夏:

    如果你讀到這封信,說明我又搞砸了一切。每次當(dāng)我以為終于配得上你時,那個真實的我就爬出來毀掉所有美好。

    我多么希望成為你值得擁有的人。但也許最好的愛是放手。

    永遠(yuǎn)愛你的,

    程夜

    照片則是她們在藝術(shù)節(jié)獲獎時的合影,程夜在背面寫著:記住我最好的樣子。

    俞夏的淚水終于決堤。在這張照片里,程夜摟著她的腰,笑容明亮而純粹,眼中沒有陰霾,只有驕傲和愛。那個程夜是真實的,正如今天自殘的程夜也是真實的。

    她會好起來嗎俞夏問,擦去淚水。

    這取決于很多因素。張醫(yī)生謹(jǐn)慎地說,藥物,治療,支持系統(tǒng)...但最重要的是,她必須自己想改變。

    我能見她嗎

    現(xiàn)在不行。等醫(yī)生評估完再說。

    評估持續(xù)了三小時。當(dāng)俞夏終于被允許進入病房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心碎——程夜被束縛帶固定在床上,手腕包扎著厚厚的紗布,眼睛半閉著,嘴里喃喃自語。

    ...俞夏...對不起...俞夏...

    護士低聲解釋:她一直這樣,叫你的名字。鎮(zhèn)靜劑還沒完全起效。

    俞夏走到床邊,輕輕握住程夜沒有被束縛的那只手。程夜的眼睛慢慢聚焦,認(rèn)出了她。

    你來了...程夜的聲音微弱而嘶啞,我以為...你走了...

    我在這里。俞夏說,盡管她不確定這意味著什么。

    程夜試圖微笑,但變成了一個痛苦的扭曲:看...我們匹配了。她示意兩人手腕上的痕跡——俞夏因為緊握那枚鋼琴線戒指而留下的壓痕,現(xiàn)在沒人能把我們分開...

    這句話本應(yīng)令人恐懼,但在此情此景下,只讓人感到無盡的悲傷。俞夏輕輕撫摸程夜的額頭,后者像渴求溫暖的小動物般蹭著她的手。

    休息吧。俞夏輕聲說,我明天再來看你。

    程夜的眼中閃過一絲清明:你會回來真的

    俞夏猶豫了。這是一個承諾,而她不確定自己能否兌現(xiàn)。但看著程夜期待的眼神,她點了點頭:我會回來。

    走出醫(yī)院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俞夏站在空蕩蕩的街頭,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迷茫。她愛程夜,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愛足夠嗎當(dāng)愛變成牢籠,當(dāng)關(guān)心變成控制,當(dāng)激情變成危險...界限在哪里

    她拿出那枚染血的戒指,在晨光中端詳。鋼琴線纏繞成心形,工藝精美卻帶著某種不祥的預(yù)感——這既是愛的象征,也是束縛的工具。

    俞夏深吸一口氣,將戒指放進錢包,和備用鑰匙放在一起。這兩個小小的金屬物件,一個代表承諾,一個代表退路,正是她矛盾心境的完美寫照。

    回到家,她癱倒在床上,精疲力竭卻無法入睡。每次閉上眼睛,就看到程夜流血的手腕和絕望的眼神。手機震動起來,是陳姐的短信:媒體報道很正面,盡管有那個...意外。觀眾對你的畫反響熱烈。有幾家畫廊詢問你的后續(xù)創(chuàng)作。

    職業(yè)上的成功此刻顯得如此遙遠(yuǎn),如此無關(guān)緊要。俞夏關(guān)掉手機,蜷縮成一團。她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不知道自己和程夜是否有可能健康地在一起。但有一點很清楚——無論是繼續(xù)還是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都將永遠(yuǎn)改變她。

    窗外,太陽緩緩升起,新的一天開始了。俞夏望著天花板,淚水無聲滑落。在這寂靜的黎明時分,她允許自己脆弱,允許自己不確定,允許自己既渴望又恐懼那個躺在醫(yī)院病床上、呼喚她名字的女孩。

    9---

    醫(yī)院的會議室里,空調(diào)發(fā)出輕微的嗡鳴。俞夏坐在長桌一端,對面是張醫(yī)生和另一位精神科專家。桌上攤開著程夜的病歷和各種評估報告,密密麻麻的專業(yè)術(shù)語像一堵墻,將她和程夜隔開。

    邊緣型人格障礙伴隨抑郁發(fā)作。張醫(yī)生推了推眼鏡,這次自傷行為是典型的分離焦慮反應(yīng),她害怕你離開。

    俞夏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錢包里的那枚鋼琴線戒指:她能好起來嗎

    這取決于你如何定義好起來。另一位專家說,這不是感冒,吃幾天藥就能痊愈。這是一種長期的人格模式,需要持續(xù)治療和管理。

    張醫(yī)生遞給她一份治療計劃:我們建議程夜住院兩周,穩(wěn)定后轉(zhuǎn)入日間治療項目。同時...她頓了頓,你需要參加家屬支持小組,學(xué)習(xí)如何與她相處而不失去自我。

    學(xué)習(xí)與她相處...俞夏苦笑,聽起來像是馴養(yǎng)野獸的指南。

    不。張醫(yī)生的聲音突然柔和,是學(xué)習(xí)愛一個受傷但不失價值的人,同時保護自己不被傷害。

    會議結(jié)束后,俞夏獲準(zhǔn)去見程夜。病房門半開著,她看到程夜坐在窗邊,穿著寬松的病號服,手腕上的繃帶格外刺眼。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條紋狀的陰影,讓她看起來像被困在籠子里的鳥。

    嗨。俞夏輕聲敲門。

    程夜猛地轉(zhuǎn)頭,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又迅速暗淡下去:你真的來了。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我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我答應(yīng)過的。俞夏走進房間,在程夜對面坐下,感覺怎么樣

    像被解剖過又縫回去。程夜苦笑,手指撫過繃帶,他們給我換了新藥。讓我昏昏沉沉的。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窗外的樹梢上,一只知更鳥在歌唱,歡快的旋律與室內(nèi)的沉悶形成鮮明對比。

    對不起。程夜終于打破沉默,眼睛盯著自己的膝蓋,毀了你的開幕式。

    俞夏深吸一口氣:不只是開幕式,程夜。你越界了,在很多方面。

    我知道。程夜的聲音破碎,我控制不了...那種感覺。就像你正在消失,而我必須做些什么...

    張醫(yī)生給我看了治療計劃。俞夏轉(zhuǎn)移話題,住院兩周,然后是日間治療。

    程夜點點頭,眼神飄向遠(yuǎn)處:我以前做過日間治療。很無聊,但...有幫助。

    我會參加家屬小組。俞夏說,學(xué)習(xí)如何...理解你。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程夜。她抬起頭,紫羅蘭色的眼睛濕潤而明亮:為什么在我做了那些事之后...為什么還要嘗試

    俞夏思考了一會兒,從包里拿出那幅被程夜修改過的雙重自畫像的縮小復(fù)制品:因為我相信這個。她指著畫中融合了兩人的面孔,我相信那個能彈出美麗旋律的你,那個為我泡花茶的你,那個在藝術(shù)節(jié)和我一起領(lǐng)獎的你...那都是真實的你。

    程夜的眼淚無聲滑落:但那也是我...那個砸琴的,改你畫的,割腕的...都是我。

    我知道。俞夏輕聲說,所以我需要學(xué)習(xí)如何愛全部的你,而不被吞噬。

    程夜突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令人疼痛,但俞夏沒有掙脫:我會變好的。這次是真的。我會吃藥,做治療,學(xué)那些該死的應(yīng)對技巧...只要你別放棄我。

    俞夏用另一只手覆上程夜顫抖的手指:我也需要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

    什么

    當(dāng)我設(shè)立界限時,尊重它。當(dāng)我需要空間時,給我空間。信任我即使離開也會回來。

    程夜的呼吸變得急促,俞夏知道這對她有多難——邊緣型人格障礙最恐懼的就是被拋棄。

    我...試試。程夜最終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這就夠了。俞夏微笑,一天一天來。

    離開醫(yī)院時,陽光正好。俞夏站在臺階上,深深呼吸。前方的路不會容易,但至少現(xiàn)在有了方向。

    兩周后,程夜出院了。她瘦了一圈,眼睛下有淡淡的青色,但精神狀態(tài)穩(wěn)定了許多。俞夏按照張醫(yī)生的建議,在宿舍附近租了一間小公寓,方便程夜日間治療后有個安靜的地方休息。

    最初的日子像走在薄冰上。程夜努力控制情緒,但藥物副作用讓她時而暴躁時而遲鈍。俞夏參加支持小組,學(xué)習(xí)如何在不激怒程夜的情況下設(shè)立界限。他們制定了詳細(xì)的安全計劃——當(dāng)程夜感到失控時該做什么,當(dāng)俞夏需要空間時如何溝通。

    七月初的一個雨夜,計劃經(jīng)歷了第一次考驗。俞夏接到陳姐電話,邀請她參加一個在紐約的藝術(shù)家駐留項目,為期兩個月。掛掉電話后,她發(fā)現(xiàn)程夜站在門口,臉色蒼白。

    你要走了。程夜說,聲音平板。

    我還沒決定。俞夏小心地回答。

    兩個月...六十天...程夜的手指開始敲擊門框,節(jié)奏越來越快,你會遇到新的人,更好的...

    程夜。俞夏打斷她,按照張醫(yī)生教的方法,看著我。呼吸。四秒吸氣,七秒屏息,八秒呼氣。

    程夜機械地跟隨指示,幾次循環(huán)后,她的呼吸平穩(wěn)了些。

    這是個大機會。俞夏繼續(xù)說,但我不會現(xiàn)在做決定。我們可以和張醫(yī)生討論,找到讓大家都舒服的方案。

    你會回來嗎程夜問,眼中是赤裸的恐懼。

    如果我去,當(dāng)然會回來。俞夏堅定地說,但你需要相信我。沒有信任,我們無法繼續(xù)。

    那晚,程夜在浴室呆了很久。俞夏緊張地聽著里面的動靜,準(zhǔn)備隨時干預(yù)。但當(dāng)程夜出來時,她只是紅著眼睛,伸出完好無損的手腕:我用了你給的減壓技巧。沒有...那個。

    這個小勝利讓俞夏看到了希望。

    隨著時間的推移,程夜的情況逐漸改善。她學(xué)會了識別情緒波動的早期跡象,會用繪畫或音樂表達而不是自傷。俞夏則學(xué)會了在不激發(fā)程夜不安全感的前提下堅持自己的需求。他們建立了新的相處模式——每周有固定的個人時間,程夜繼續(xù)治療和服藥,俞夏則接受了紐約的項目,但縮短為一個月。

    秋天來臨時,程夜重新開始練琴。藥物調(diào)整后,她的創(chuàng)造力和技術(shù)都回來了。俞夏則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新作品,探索邊界與融合的主題,將油畫與程夜的音樂結(jié)合,形成獨特的跨媒體藝術(shù)。

    十月底,程夜在俞夏的生日那天送給她一個特別的禮物——一段鋼琴曲,基于俞夏所有畫作的色彩和構(gòu)圖創(chuàng)作而成。當(dāng)俞夏在琴房聽完這首曲子時,淚流滿面。

    這是我最喜歡的禮物。她擁抱程夜,你怎么想到的

    程夜微笑,眼神清澈:因為你的畫就是你的音樂。我想讓它們真正被聽見。

    這一刻,俞夏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連接——不是通過控制或依賴,而是通過真正的理解和尊重。

    冬天過去,春天再次來臨。程夜的日間治療結(jié)束了,轉(zhuǎn)為每周兩次的常規(guī)咨詢。俞夏的作品在紐約展出后獲得好評,一家知名畫廊提出為她舉辦個展。這次,程夜全程支持,甚至幫她設(shè)計展覽的互動音樂部分。

    個展定在五月,恰逢他們相識一周年。開幕前一晚,俞夏在畫廊做最后檢查,程夜則在家里準(zhǔn)備明天的表演。手機響起,是程夜的視頻通話請求。

    猜猜我在哪程夜的聲音帶著神秘的笑意。

    屏幕上的背景很熟悉——音樂系大樓后的櫻花樹,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粉白的花朵在暮色中如云如霧,美得不真實。

    為什么去那里俞夏問。

    程夜將鏡頭轉(zhuǎn)向自己。她穿著簡單的白襯衫,黑發(fā)披散,眼中閃爍著俞夏從未見過的光芒:記得我們的第一次對話嗎你問我為什么選擇鋼琴。

    因為它不會背叛你。俞夏輕聲復(fù)述。

    但我錯了。程夜微笑,鋼琴只是工具。真正的音樂...真正的藝術(shù)...需要風(fēng)險。需要信任另一個人不會背叛你的信任。

    鏡頭晃動,程夜單膝跪地,手中是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俞夏,一年前你看見我最壞的一面,卻選擇留下。你教會我愛的意義不是占有,而是相互成長。她打開盒子,里面是一枚簡單的銀戒,你愿意...繼續(xù)這段旅程嗎不是作為我的救贖者或囚徒,而是我的伴侶

    俞夏的眼淚模糊了視線。這個曾經(jīng)用鋼琴線自傷的女孩,如今選擇用戒指表達承諾。在她們初遇的地方,在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

    我愿意。她回答,聲音堅定而清晰,但有個條件。

    什么

    我們一起去看張醫(yī)生,討論如何讓這段關(guān)系健康長久。

    程夜笑了,那笑容明亮而真實:成交。

    個展當(dāng)天,畫廊人頭攢動。程夜的鋼琴表演成為焦點,她將俞夏畫作中的情感轉(zhuǎn)化為音樂,創(chuàng)造了一場視聽盛宴。當(dāng)一位觀眾不小心打翻酒杯,發(fā)出刺耳的破碎聲時,程夜的手指停頓了一秒,然后流暢地繼續(xù)演奏——這個小細(xì)節(jié)只有俞夏注意到,她知道這對程夜意味著多大的進步。

    展覽結(jié)束后,她們回到櫻花樹下。夜風(fēng)吹落花瓣,像一場溫柔的雪。程夜為俞夏戴上戒指,俞夏則拿出一枚相匹配的戒指給程夜——內(nèi)側(cè)刻著四七八,她們的安全密碼,代表呼吸法的節(jié)奏。

    一年前,俞夏說,我以為愛意味著要么完全融合,要么徹底分離。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健康的愛是有界限的親密。

    程夜將額頭抵住她的:像一幅好畫,既需要留白,也需要焦點。

    她們在櫻花樹下?lián)砦�,花瓣落在頭發(fā)和肩膀上。不遠(yuǎn)處,張醫(yī)生站在陰影里,微笑著看了一會兒,然后悄悄離開。她知道前面的路依然會有挑戰(zhàn),但此刻,讓她們享受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吧。

    后來,俞夏的畫和程夜的音樂一起去了更多地方。程夜仍然每天服藥,定期看醫(yī)生,有時情緒會波動,但不再失控。俞夏學(xué)會了在堅持自己需求的同時,給予程夜安全感。她們在彼此的領(lǐng)域里保持獨立,又在情感上深深連接。

    有人會說這樣的關(guān)系不健康,太復(fù)雜。但對俞夏和程夜而言,正是在承認(rèn)并接納彼此的不完美中,他們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完美。

    就像那幅被程夜修改過又修復(fù)的雙重自畫像,裂痕永遠(yuǎn)存在,卻成了作品最動人的部分。而在畫作的角落,俞夏最終重新簽下了她們的名字,這次沒有問號——YS

    &

    YC,中間是一顆小小的心,不是束縛的鎖鏈,而是自由的選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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