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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1

    逆流重生

    失去意識前,我腦中最后殘留的景象,是蜘蛛紋裂手機里那刺目的、不斷跳動的數(shù)字——投資賬戶里,我前半生所有的積蓄,連同從父親那里借來的最后一點養(yǎng)老錢,都蒸發(fā)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個冰冷的、不斷縮小的負數(shù)。那數(shù)字像一只貪婪的蟲,啃噬著我最后的清醒。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尖嘯,金屬扭曲、玻璃爆裂的巨響,像一把巨大的鈍斧,劈開了我的意識,也劈開了整個世界。

    然后,是徹底的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一種粗糲而帶著鐵銹腥氣的風灌入鼻腔,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富有節(jié)奏感的轟鳴,仿佛大地深處有巨獸在沉重地呼吸。我猛地吸了一口氣,肺葉被這陌生而濃烈的空氣刺激得火辣辣地疼。眼皮沉重得像被焊住,我費力地掀開一條縫。

    沒有消毒水的味道,沒有慘白的日光燈。頭頂是低矮的、被煙塵熏得發(fā)黃的天花板,幾根裸露的管道蜿蜒爬過,凝結著黑色的油珠。窗戶敞開著,窗外,是幾座高聳的、噴吐著滾滾濃煙的巨大煙囪,黑灰色的煙柱霸道地撕扯著鉛灰色的天空。那震耳欲聾的轟鳴,正是從那個方向傳來。

    這是……哪兒地獄的鍋爐房嗎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渾身骨頭像是散了架又重新草草拼湊過,每一處關節(jié)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低頭看自己,身上套著一件灰撲撲、洗得發(fā)硬的工裝外套,尺寸明顯偏大,袖口磨得起了毛邊。手……這雙骨節(jié)粗大、指縫里嵌著洗不凈黑色油泥的手,絕不是那雙敲慣了鍵盤、只偶爾去健身房做做樣子的手!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

    喲!醒啦小九菜!

    一個洪亮又帶著點粗糲質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猛地抬頭。門口逆著走廊昏黃的光,站著一個年輕人。他很高,骨架寬闊,穿著一件和我身上同款的舊工裝,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線條分明的小臂。一張臉棱角分明,濃眉下是雙亮得出奇的眼睛,此刻正帶著毫不掩飾的關切笑意,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那眉眼……那輪廓……我如遭雷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忘記了跳動。這張臉,分明是二十年前的父親!照片里那個意氣風發(fā)、尚未被生活徹底磨去棱角的青年!我喉嚨發(fā)緊,干澀地擠出幾個字:你……你是……

    嘿,睡懵了吧他幾步走到床邊,蒲扇般的大手帶著一股熱力,毫不客氣地拍在我肩膀上,力道重得讓我一陣搖晃,我啊,建國!陳建國!昨天廠門口那頓酒,喝得你連兄弟都不認識了他咧開嘴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帶著一種那個年代特有的、未經(jīng)世事磋磨的爽朗,看你暈那兒,可把老子嚇一跳!還好醫(yī)務室老張頭說你小子就是餓的加上喝猛了,睡一覺就好!

    陳建國……真的是他!真的是二十年前的父親!我成了他的……兄弟我腦子里嗡嗡作響,像有無數(shù)只蒼蠅在亂撞,荒謬感和一種近乎窒息的震驚攫住了我。喉嚨里火燒火燎,我只能愣愣地看著他,眼神里大概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陌生和驚駭。

    瞅你那傻樣兒!父親——不,此刻的陳建國,毫無察覺地笑罵了一句,隨即變戲法似的從鼓囊囊的工裝褲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得意地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哥給你弄了啥好東西!

    那是一小包用簡陋油紙裹著的、顏色鮮艷的水果硬糖。透明的糖紙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廉價卻誘人的光暈。

    食堂中午那點油水,塞牙縫都不夠!知道你醒來肯定餓得前胸貼后背,他把糖塞進我手里,動作帶著點不容拒絕的粗魯,眼神卻亮晶晶的,趕緊含兩顆,頂頂餓!這可是哥用中午半個饅頭跟老李家小子換的!他語氣里帶著點邀功的得意,仿佛做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指尖觸碰到那帶著他體溫的糖紙,一種尖銳的酸澀猛地沖上我的鼻腔。我記起來了!童年模糊的記憶碎片里,確實有那么幾次,父親會神秘兮兮地從他那個永遠油膩膩的工具箱里摸出幾顆同樣廉價的硬糖塞給我,臉上也是這種混雜著疲憊和一點點滿足的神情。那時我只顧著糖果的甜味,從未深究過這甜味背后是什么。半個饅頭……在體力消耗巨大的鋼鐵廠,半個饅頭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下午繁重勞動時可能襲來的眩暈和力竭。我的心像被那粗糙的糖紙狠狠刮過。眼前這個為幾顆糖而雀躍的年輕人,和記憶中那個沉默寡言、眼神渾濁、被我和母親私下里譏諷為沒出息窩囊廢的中年男人,影像在腦中瘋狂撕扯、重疊。

    2

    父影重逢

    我死死攥著那包糖,廉價的糖紙邊緣硌著掌心。喉嚨堵得厲害,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陳建國卻毫不在意我的沉默,又重重拍了我一下:麻溜的,緩過勁就趕緊起來!下午還有一堆軸承等著修呢!老黃牛似的組長又該罵娘了!他風風火火地轉身出去,走到門口又停住,回頭,濃眉一揚,笑容依舊燦爛得像正午沒被煙囪污染的太陽,放心,有哥罩著你!

    門哐當一聲關上。狹小的宿舍里只剩下震耳欲聾的機器轟鳴,還有我手心里那包廉價硬糖滾燙的溫度,以及……眼眶里再也抑制不住、洶涌而出的滾燙液體。為那半個饅頭換來的甜,為那份笨拙卻滾燙的罩著你,為我曾經(jīng)無知刻薄的所有評判。淚水無聲地砸在粗糙的灰色被面上,裂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廠區(qū)深處,維修車間像一個巨大的、永不疲倦的金屬胃袋,轟鳴聲是它粗重的喘息�?諝饫飶浡鴿庵氐臋C油味、鐵銹味和汗水蒸騰的酸餿味,幾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工業(yè)氣息。巨大的行車在頭頂緩緩移動,發(fā)出沉悶的吱嘎聲,吊著沉重的鋼鐵部件,陰影籠罩下來,帶來轉瞬即逝的壓迫感。

    我被陳建國不由分說地塞給了一個姓李的老師傅,一個滿臉褶子、沉默得像塊鑄鐵的老頭。我的任務是打下手,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處理那些堆積如山的、沾滿油泥的廢舊軸承——用柴油一遍遍清洗,再用破布擦干。手指很快就在刺鼻的油污里泡得發(fā)白發(fā)皺,指甲縫里嵌滿了洗不凈的黑色。這枯燥骯臟的活計,讓我對父親那身永遠洗不干凈的工裝和指甲縫里的黑泥,第一次有了切膚的理解。

    建國!建國!過來搭把手!這破車床又尥蹶子了!車間那頭傳來一聲粗嘎的吆喝,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來了王頭兒!陳建國響亮地應了一聲,丟下手里正在組裝的一個復雜齒輪箱,用沾滿油污的袖子隨意抹了把額頭的汗,小跑過去。

    我下意識地抬眼望去。那臺老舊的機床像頭倔強的老牛,發(fā)出不祥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咔噠聲。幾個工人圍著它,束手無策,臉上寫滿了焦躁。陳建國彎腰,湊近那嘶吼的機器,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像面對一道難解的謎題。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側耳仔細分辨著那雜亂的噪音,眼神專注得仿佛能穿透鋼鐵的外殼,看到內部每一個咬合的齒輪和轉動的軸承。那眼神,是我在他中年以后渾濁疲憊的目光里,從未見過的銳利與明亮。

    聽這動靜,八成是主傳動軸里那個小軸承散了架,卡死了!他直起身,語氣篤定,隨手從旁邊滿是油污的工具臺上抄起一把大號活動扳手和一把特制的長柄螺絲刀,拆開看看!王頭兒,幫我把左邊那個防護罩卸了!

    他的動作異常迅捷而精準,帶著一種近乎藝術的流暢感。沉重的扳手在他手里馴服得像根筷子,特制的螺絲刀巧妙地探入狹小的縫隙,手腕沉穩(wěn)地發(fā)力。螺絲被一顆顆卸下,沉重的防護罩被合力抬開,露出了內部復雜得令人眼暈的傳動結構。油污、磨損的金屬碎屑、糾纏的電線……一片狼藉。圍觀的工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陳建國卻像是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他眼神如鷹隼般掃過那些交錯的齒輪和軸承,幾乎沒有猶豫,手中的工具便精準地探向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手腕以一種極其細微的角度猛地一抖,只聽咔的一聲輕響,一個嚴重變形、滾珠散落大半的壞軸承被他靈巧地挑了出來!

    嘿!神了!建國你小子真行!王頭兒猛地一拍大腿,滿臉的褶子都笑開了,就是它!狗日的,可算逮著了!

    有備用的同型號沒陳建國抹了把濺到臉上的油點,問道。

    有有有!庫房剛領的!立刻有人應聲跑去。

    接下來的安裝更是行云流水。新的軸承在他沾滿油污的手指間仿佛有了生命,被精準地嵌入那個刁鉆的位置,嚴絲合縫。工具在他手中發(fā)出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像是在演奏一首金屬的交響曲。汗水順著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臉頰流下,混著油污,在他專注的側臉上畫出幾道深色的痕跡。那一刻,他整個人似乎都在發(fā)光,一種源自于絕對掌控力和自信的光芒,將他與這昏暗油膩的車間、與周圍那些疲憊麻木的面孔徹底區(qū)分開來。

    我蹲在不遠處,手里還攥著油膩膩的破布,徹底看呆了。記憶里那個只會笨拙地擺弄家里漏水水龍頭、被我媽抱怨連個螺絲都擰不緊的父親形象,被眼前這個在鋼鐵叢林中游刃有余、仿佛機械靈魂附體的年輕人,徹底擊得粉碎。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和……羞愧,像冰冷的潮水漫過心頭。原來他并非無能,他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里永遠洗不凈黑泥的手,竟蘊含著如此驚人的技藝!

    夕陽的余暉艱難地穿透廠區(qū)厚重的煙塵,給宿舍斑駁的墻壁涂上一層病懨懨的橘紅色。機器低沉的轟鳴暫時歇了下去,換上了工人們疲憊的腳步聲、飯盆的碰撞聲和粗聲大氣的說笑聲,像退潮后沙灘上留下的雜亂貝殼。

    我端著搪瓷飯盆,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宿舍。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昏黃的白熾燈光。推開門,陳建國正背對著門口,伏在靠窗那張唯一的、搖搖晃晃的舊木桌上。桌上攤開一本厚厚的、邊角卷起的舊書,旁邊放著一個邊緣磨損得厲害的硬殼筆記本。他坐得筆直,肩膀寬闊,頭微微低垂,一手按著書頁,另一只握著筆的手正飛快地在筆記本上移動著,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窗框切割著外面灰蒙蒙的光,將他專注的側影勾勒出一圈朦朧的金邊。

    這幅景象讓我再次愣在門口,腳步下意識地放輕。記憶中的父親,除了看報紙上簡單的新聞標題,幾乎與書本絕緣。他總是沉默地坐在角落,眼神放空,仿佛靈魂早已被生活的重負抽離。

    回來了他似乎聽到了動靜,頭也沒回,聲音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但很快又沉浸下去,自己打飯去,盆在床底下。

    我放下飯盆,踮著腳,像個窺探秘密的小賊,無聲地挪到他身后。目光越過他寬厚的肩膀,落在那筆記本上。紙頁有些發(fā)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筆跡是那種帶著點力道、略顯潦草卻筋骨分明的行書。我屏住呼吸,努力辨認著最上面剛寫下的幾行: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然則**塵埃螻蟻,亦有奔忙之志;蓬間燕雀,豈無向暖之心**夫所謂碌碌者,非無志也,蓋力有未逮,時不予我耳……

    一股電流猛地竄過我的脊椎!這文辭,這氣度,這從塵埃螻蟻、蓬間燕雀中提煉出的不甘與堅韌……竟出自眼前這個滿身機油味、一天到晚和冰冷鐵疙瘩打交道的維修工之手我震驚得幾乎忘了呼吸。

    陳建國似乎終于完成了某個段落,長長舒了口氣,擱下筆,揉了揉發(fā)酸的后頸,這才注意到身后僵立的我。他猛地回過頭,眼神里閃過一絲被撞破秘密的窘迫和惱怒,像受驚的野獸。

    看什么看!他一把合上筆記本,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啪的一聲將那本厚厚的舊書也蓋了上去。封面露出來,赫然是繁體豎排的《古文觀止》。

    3

    塵封才情

    沒……沒什么,我結結巴巴,試圖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就……就看你寫啥呢字兒挺好看。

    他臉上的惱怒退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警惕和不自在的赧然,胡亂地將筆記本塞進抽屜深處。瞎寫!瞎寫!能看懂幾個字,瞎劃拉幾句,打發(fā)時間,省得跟那幫家伙出去瞎混糟蹋錢!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空間里顯得有些局促,眼神閃爍,不敢直視我,吃飯吃飯!餓死了!

    那晚,宿舍里充斥著飯盆的叮當聲和工友們粗俗的玩笑。陳建國也加入了他們,大聲說笑著,仿佛剛才那個伏案疾書、字里行間透出不凡才思的人從未存在過。但我眼角的余光,卻無法從他塞得鼓鼓囊囊的抽屜移開。那個瞬間,我窺見了他靈魂深處一道隱秘的裂痕,那里涌動著不甘的巖漿,卻被他自己用瞎劃拉和打發(fā)時間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笨拙地掩埋著。這掩埋的姿態(tài)本身,就比任何悲壯的嘶吼更刺痛人心。

    時間如同廠區(qū)那條永遠漂浮著油污的河溝里的水,緩慢而滯重地流淌。我以小九菜的身份,笨拙地嵌入了陳建國,也就是我年輕父親的生活縫隙里。日子是重復的灰藍色:震耳欲聾的車間、永遠洗不凈油污的手、食堂寡淡的飯菜、擁擠嘈雜的宿舍。我像一塊貪婪的海綿,拼命吸收著關于他的一切細節(jié),那些被歲月塵埃掩埋、被我曾經(jīng)的傲慢徹底忽略的真相。

    我發(fā)現(xiàn)他驚人的節(jié)儉。一個搪瓷杯用了十幾年,磕碰得坑坑洼洼,杯身上的先進生產(chǎn)者紅字早已斑駁。他極少在食堂打葷菜,常常是就著免費的咸菜湯,大口吞咽著粗糲的米飯或饅頭,把省下的飯票小心翼翼地收在枕頭下那個鐵皮糖盒里——就是當初給我買糖的那個盒子。有一次,他難得地買了一份帶幾片薄肉的回鍋肉,自己只夾了一小片嘗嘗味,剩下的全不由分說地撥到了我的飯盆里。

    長身體呢,多吃點!瞅你這小身板,跟豆芽菜似的,以后咋娶媳婦他嘴里嚼著饅頭,含糊不清地說著,眼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

    那幾片油膩膩的肉壓在米飯上,沉甸甸的。我喉嚨發(fā)堵,說不出話。我想起自己大學時為了買最新款的手機,理所當然地打電話回家要錢,電話那頭,父親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后沙啞地說:行,爸想辦法。幾天后,錢打到了卡上。那時的我,只顧著欣喜,從未想過這幾千塊錢,可能就是他這樣一片肉一片肉省下來的。

    我還發(fā)現(xiàn)他藏在工具箱最底層的一個小鐵盒。趁他不在,我偷偷打開過。里面沒有金銀財寶,只有一疊疊裁剪得整整齊齊的舊報紙、煙盒內襯紙,甚至還有糖紙。紙的背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有些是讀書筆記,摘抄著《古文觀止》或不知從哪里借來的舊書上的句子,旁邊還有他歪歪扭扭的批注心得;有些則是他寫的詩——如果那些直白、粗糙、帶著濃重生活煙火的句子也能稱之為詩的話。

    有一首寫在褪色的紅雙喜煙盒紙背面,字跡被蹭得有些模糊:

    **鐵錘敲打鐵骨頭,火星四濺汗長流。

    車間深處聽風雨,也想展翅云里頭。

    奈何肩頭擔子重,家中還有幾張口。

    罷了罷了低下頭,做個螺絲也加油!**

    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精巧的韻律,只有鐵錘、汗流、肩頭的重擔和那一聲無奈的罷了罷了低下頭�?删褪沁@最樸素的掙扎與認命,像一把裹著棉花的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悶痛得喘不過氣。我捏著那張薄薄的、帶著煙草味的紙片,指尖冰涼。原來他不是沒有翅膀,只是翅膀早已被生活的巨石壓斷,斷口處淌著無聲的血。

    更讓我揪心的是他偶爾流露出的、對廠外世界的渴望。休息日,我們會爬上廠區(qū)后面那個堆滿礦渣的小土坡。躺在還帶著太陽余溫的、粗糙的礦渣上,望著遠處城市模糊的輪廓線。那時,夕陽往往能把天空燒成一片壯烈的金紅,暫時驅散鋼鐵巨獸投下的陰影。

    九菜,你看那邊,他指著城市中心隱約可見的幾棟鶴立雞群的嶄新大廈,聲音有些飄忽,眼神里跳動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聽說里頭上班的人,穿著皮鞋,喝著咖啡,對著一個方盒子敲敲打打,一個月就能頂咱在車間干大半年!他咂咂嘴,帶著點向往,但更多的是茫然,你說,那方盒子……叫啥來著電……電腦真有那么神

    嗯,是電腦。我喉嚨發(fā)干,應了一聲。

    嘖!他吐掉嘴里嚼著的草根,翻身坐起,看著自己粗糙、布滿油污和老繭的手掌,自嘲地笑了笑,那點微光迅速黯淡下去,被一種深重的無奈覆蓋,咱這手啊,也就配摸摸扳手螺絲刀了。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兒……摸不懂,也摸不起。他拍拍屁股上的灰土,重新躺下,望著漸漸暗淡的天空,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煙,卻沉得讓我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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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次這樣的發(fā)現(xiàn),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我曾經(jīng)自以為是的認知上狠狠剜下一塊。那些我記憶中父親的平庸、無能、窩囊,此刻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帶著血淚溫度的鐵證,砸得我靈魂震顫,羞愧難當。他不是沒有才華,不是沒有夢想,他只是……被牢牢地焊死在了命運的齒輪上,動彈不得。

    一個念頭,如同瘋狂的藤蔓,在我心中瘋狂滋長、纏繞、勒緊——改變它!改變他的命運!改變這個家庭的軌跡!既然老天爺給了我這張回到過去的車票,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再走一遍那條布滿荊棘、最終通向沉默與黯淡的老路!我要把那該死的齒輪撬開!

    我開始了笨拙而急切的行動,像一個蹩腳的、自以為能改變歷史進程的陰謀家。

    第一步,是信息差的降維打擊。我絞盡腦汁,回憶著這個年代即將發(fā)生的財富神話。彩票!對,彩票!我記得有一期本地的福利彩票,頭獎號碼是5、17、23、31、42、48,開獎后,號碼登在本地晚報上,還因為罕見的連號模式引起過小范圍討論。我心跳如鼓,偷偷記下這串數(shù)字,然后找了個機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告訴陳建國。

    建國哥,我昨兒做了個怪夢!我湊近他,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夢里一串數(shù)字蹦來蹦去,紅彤彤的,5、17、23、31、42、48!特別清楚!你說……這會不會是財神爺給咱托夢

    陳建國正蹲在地上修理一個氣閥,聞言抬起頭,濃眉擰成一個疙瘩,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我:做夢號碼他嗤笑一聲,搖搖頭,沾滿油污的手毫不在意地在工裝褲上蹭了蹭,你小子,想錢想瘋了吧有那閑工夫琢磨這沒影兒的事,不如幫我把那邊那堆廢軸承擦干凈!夢里能發(fā)財,咱車間這幫兄弟早成百萬富翁了!他毫不客氣地訓斥著,眼神里沒有一絲波瀾,只有對不切實際幻想的鄙夷。

    我還不死心,特意在發(fā)工資那天,硬拽著他跑到廠區(qū)外那個簡陋的彩票銷售點�;ɑňG綠的彩票貼在墻上,像一張張誘惑的嘴。我指著那幾個號碼,幾乎是用央求的語氣:哥!就買這一注!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拗不過我,也可能是被我的執(zhí)著弄得有點煩,終于皺著眉頭,極其不情愿地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一塊錢紙幣——那大概是他準備買包劣質煙的錢——隨手遞給賣彩票的老頭,指著我說的那組數(shù)字:喏,就這個,打一注。語氣敷衍得像打發(fā)一個糾纏不清的孩子。開獎那天,我緊張地守著廠里那臺破舊的黑白電視機,心臟快要跳出嗓子眼。當主持人報出那串我熟記于心的數(shù)字時,我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中了!真的中了!頭獎!

    建國哥!中了!我們中了!頭獎!我語無倫次地沖回宿舍,揮舞著那張印著開獎號碼的舊報紙。

    陳建國正就著咸菜啃饅頭,聞言只是抬了抬眼皮,瞥了一眼報紙,又看了看我那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慢條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才甕聲甕氣地說:哦,知道了。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天食堂的饅頭有點酸。

    知道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頭獎!幾十萬��!哥!幾十萬!我們發(fā)了!我沖到他面前,恨不得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搖醒。

    發(fā)個屁!他猛地放下饅頭,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慍怒,九菜!醒醒吧!那是咱們買的號碼嗎嗯咱們買的是那張紙!他指著被我扔在桌上的彩票,你仔細瞅瞅!你讓我買的是5、17、23、31、42、48!可電視里念的是啥是5、17、23、31、42、49!最后一個數(shù)差一個!差一個!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唾沫星子噴到我臉上,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懂不懂這他媽就是命!瞎激動個啥!凈想美事!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彩票和報紙,手指顫抖著對比。果然!彩票上清晰地印著48,而開獎號碼的最后一個數(shù)字,赫然是49!報紙上的鉛字冰冷而殘酷。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怎么會我記得清清楚楚是48!難道我的記憶被篡改了還是……這世界本身,在頑固地拒絕我的干預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恐懼攫住了我。陳建國看著我瞬間煞白的臉,以為我是被打擊到了,反而緩和了語氣,帶著點過來人的教訓口吻:行了,吃一塹長一智。腳踏實地點,別整天琢磨這些歪門邪道,天上不會掉餡餅!

    彩票計劃慘敗,像一盆冰水當頭澆下。但我沒有放棄。很快,我捕捉到了另一個歷史節(jié)點——一次改變工作軌跡的機會。我記得就在這段時間,廠里技術科因為要應對一批新引進設備的維護,準備破格從基層選拔幾名有潛力的年輕技工去參加市里組織的脫產(chǎn)技術培訓,培訓后表現(xiàn)優(yōu)異者可能調入技術科。這是父親后來無數(shù)次醉酒后,拍著桌子懊悔錯過的一步登天的機會!他當時因為家里母親(也就是我奶奶)突然生病需要錢,主動放棄了名額!

    這一次,我決心替他抓�。∥蚁駛幽靈一樣,時刻關注著廠辦的通知欄。當那張蓋著紅章的選拔通知終于貼出來時,我第一時間沖過去,仔仔細細記下了報名截止日期和要求。然后,我開始了全方位的游說和保障工作。

    建國哥!技術科招人培訓!你技術這么好,肯定能選上!我把打聽到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訴他,進了技術科,那就是坐辦公室了!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工資翻倍!福利也好!多好的機會!必須報名!

    他正對著一個復雜的液壓圖紙皺眉研究,聞言只是嗯了一聲,頭都沒抬,顯然沒太放在心上。

    我心急如焚。不行,光說沒用!關鍵是他擔心家里!我立刻偷偷給家里(也就是二十年前的爺爺奶奶家)寫信——當然,是以他朋友九菜的身份,字跡也刻意模仿他那手筋骨分明的行書。在信里,我謊稱自己最近跟著師傅接了個大活,賺了點外快,知道伯母身體不太好(其實奶奶當時只是有些小咳嗽),特意寄了點錢回去聊表心意。我把省吃儉用攢下的、原本打算買雙新球鞋的十幾塊錢,咬咬牙全塞進了信封。

    幾天后,家里的回信來了。信是陳建國拆開的,他抽出信紙,里面飄落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幣。他愣了一下,拿起信紙看。信是爺爺寫的,字跡有些歪扭,大意是感謝九菜這好孩子的掛念和幫助,錢收到了,家里一切都好,他媽就是點小咳嗽,讓他安心工作,別惦記家里,更別為了家里耽誤自己的前程(信里特意提到了技術科選拔的事)。

    陳建國拿著信和錢,沉默了很久。他走到窗邊,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一種無聲的波瀾在他身上涌動。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眼睛有點紅,但眼神異常復雜地看著我,那里面有感動,有困惑,還有一種我讀不懂的沉重。

    九菜……你……他嗓子有些啞,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趔趄了一下,好兄弟!他把錢仔細收好,像是下定了決心,行!我去報名!

    我心中狂喜!第一步,成了!

    4

    命運戲弄

    報名很順利。陳建國扎實的技術功底在選拔考試中展露無遺,毫無懸念地獲得了培訓資格。培訓地點在市區(qū),需要脫產(chǎn)學習三個月。出發(fā)前一天晚上,他顯得很興奮,破天荒地買了點熟食和一瓶廉價的散裝白酒回來。

    九菜!來,陪哥喝點!他給我倒了一杯,酒味辛辣刺鼻,哥要是真能進技術科,以后罩著你!咱哥倆一起混出個人樣來!

    我強忍著激動,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心里卻像開了花。改變的第一步,似乎邁出去了!我仿佛看到了他穿著干凈的工裝坐在明亮的辦公室里,看到了母親臉上不再有愁容,看到了自己未來優(yōu)渥的成長環(huán)境……

    然而,命運再次露出了它猙獰而戲謔的獠牙。

    就在陳建國參加培訓的第三周,一個陰沉的下午,廠保衛(wèi)科的人突然黑著臉找到我宿舍,后面跟著兩個穿藍色制服的陌生人,表情嚴肅。

    你是陳建國的朋友,九菜保衛(wèi)科長語氣生硬。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來。是……是我。建國哥他怎么了

    他涉嫌偽造家信,騙取培訓資格!現(xiàn)在培訓中心那邊讓我們廠里配合調查!保衛(wèi)科長的話像一把冰錐刺進我心臟,還有你!是不是你幫他偽造信件寄錢也是你指使的老實交代!

    晴天霹靂!我瞬間懵了。偽造騙取資格這……這怎么可能我寄錢是真的!信……信的內容……我猛地想起爺爺那封信里那句別為了家里耽誤自己的前程……難道……

    后來我才知道,培訓期間有一次思想交流座談會,要求學員談個人動機。陳建國這個實心眼,在發(fā)言時,為了表達自己珍惜這次來之不易的機會,竟然原原本本地把我如何幫助他解決后顧之憂、讓他安心報名的事情說了出來!他本意是感恩,是證明自己有人支持!可他忘了,在那個年代,這種非正常渠道的幫助,尤其是涉及到家信這種私密事物,在刻板僵化的組織程序面前,是多么犯忌諱!培訓中心的領導認為他動機不純,行為有欺騙組織、利用他人同情之嫌,一紙公函發(fā)回了廠里!

    調查結果很快出來。錢是我寄的,信是我寫的(雖然內容基本屬實,但模仿筆跡是事實)。動機被定性為哥們義氣,干擾正常人事選拔。最終處理結果:陳建國培訓資格被取消,退回原崗位,全廠通報批評一次,取消當年評優(yōu)資格。而我,作為始作俑者,也挨了一個警告處分,被罰去清掃了一個月的廠區(qū)廁所。

    陳建國從市區(qū)被押送回來那天,天上下著冰冷的雨。他背著簡單的行李,站在車間門口,渾身濕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死灰般的沉寂。工友們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我沖過去想解釋,他卻猛地轉過頭,那雙曾經(jīng)明亮銳利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有失望,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哀傷。那眼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顫抖。

    九菜……他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雨水的冰冷,你……你讓我說什么好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什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那間他熟悉的、充滿油污和轟鳴的維修車間,背影佝僂得像是被這冰冷的雨水和沉重的處分徹底壓垮了。那沉重的鐵門在他身后哐當一聲關上,也仿佛關上了他生命中一道可能透進光亮的縫隙。

    我站在冰冷的雨中,渾身濕透,比雨水更冷的是絕望。我自以為是的拯救,親手把他推向了更深的泥潭,還讓他背負了恥辱。改變歷史我像個可悲的小丑,在命運設定好的舞臺上,笨拙地揮舞著道具,演著一場注定失敗的鬧劇。每一次自以為是的干預,都像一顆精準的回旋鏢,最終狠狠地扎回我和他身上,留下更深的傷口。彩票號碼的詭異錯誤,培訓事件的弄巧成拙,都像冰冷的鐵律,嘲笑著我的無知和狂妄。

    不久后,又一個歷史節(jié)點逼近——相親。我知道,就是這次相親,父親認識了母親。而他們的婚姻,在未來的二十多年里,充滿了貧困的爭吵、無聲的怨懟和令人窒息的壓抑。在我那些灰暗的少年記憶里,離婚這個詞如同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讓家中的空氣常年凝固。既然改變工作軌跡失敗,那么,至少阻止這場不幸婚姻的起點!

    我打聽到相親安排在那個星期天的下午,地點是廠工會簡陋的職工之家。介紹人是車間熱心過度的劉大姐。我像一頭焦躁的困獸,在宿舍里來回踱步,腦子里飛速盤算著破壞方案。

    星期天下午,我早早溜進職工之家隔壁的雜物間,從門縫里緊張地窺視。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陳建國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但干凈整潔的藍色工裝,頭發(fā)也精心梳過,雖然臉上還帶著點培訓風波后的憔悴,但眼神里透著一種對未來的、小心翼翼的期待。他略顯拘謹?shù)刈谝粡埮f木桌旁,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沿。

    終于,門開了。劉大姐領著一個年輕的姑娘走了進來。姑娘穿著樸素的碎花襯衫,兩條烏黑的辮子垂在胸前,面容清秀,眼神里帶著初次相親的羞澀和好奇。正是年輕時的母親!我的心猛地一抽,復雜的情緒涌上來——有親切,但更多的是強烈的、想要阻止這一切發(fā)生的沖動!

    來來來,小陳,這是紡織廠的趙秀蘭同志。秀蘭,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我們廠技術最好的小伙子,陳建國!劉大姐熱情地介紹著。

    兩人都有些局促地打了招呼。氣氛正朝著既定的、可能走向婚姻的方向發(fā)展。我深吸一口氣,就是現(xiàn)在!

    我猛地從雜物間沖了出去,像個莽撞的瘋子,直接沖到他們桌前。陳建國和母親都嚇了一跳,驚愕地看著我。

    建國哥!不好了!出大事了!我喘著粗氣,聲音因為緊張而尖利變形,臉上努力擠出驚慌失措的表情,車間!車間那臺進口的銑床!突然……突然冒煙了!王頭兒急瘋了!滿世界找你!說只有你能搞定!快!快跟我走!再晚就燒起來了!我語速飛快,不容置疑,伸手就去拽陳建國的胳膊。

    陳建國臉色瞬間變了。那臺昂貴的進口設備要是真出了問題,責任非同小可!他騰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響聲。什么冒煙了他眼神里的羞澀期待瞬間被職業(yè)本能取代,焦急地看向母親,趙同志,實在對不住!廠里設備要緊,我……我得趕緊去看看!

    母親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但還是理解地點點頭:啊……沒事沒事,工作要緊,你快去吧!

    實在不好意思!劉大姐,麻煩您……陳建國匆匆丟下一句,就被我連拖帶拽地拉走了。

    一出職工之家的門,我拉著他一路狂奔,直到跑出廠區(qū)大門,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才停下來。我彎著腰,大口喘著氣,心臟狂跳,一半是累的,一半是計劃成功的緊張和……一絲卑鄙的竊喜。

    陳建國也喘著氣,但很快就緩了過來。他直起身,看著我,眼神里的焦急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審視、困惑,最終凝聚成一種冰冷的了然和……憤怒。

    銑床他盯著我的眼睛,聲音低沉得可怕,一字一頓地問,哪臺銑床我怎么不知道它今天開機了而且,進口設備區(qū)離‘職工之家’隔了大半個廠區(qū),真冒煙了,動靜能小我怎么一點煙味都沒聞到嗯

    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白,冷汗唰地冒了出來。糟了!太著急了,忘了細節(jié)!謊言編得太粗糙!

    九菜,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那雙曾經(jīng)明亮、此刻卻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死死鎖住我,像是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里面那個掙扎不安的靈魂,你到底想干什么嗯彩票,培訓,現(xiàn)在又是相親……你像只沒頭的蒼蠅,到處亂撞,你到底想把我往哪兒推或者說……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疲憊,你到底想阻止我走到哪兒!

    我……我被他眼中那混合著憤怒、失望和洞悉一切痛苦的復雜光芒釘在原地,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一個辯解的字也吐不出來。在他那仿佛能灼傷靈魂的逼視下,我所有精心編織的借口、自以為是的理由,都顯得那么蒼白可笑,像陽光下迅速融化的丑陋冰雕。

    他胸膛劇烈起伏著,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有風暴在醞釀。半晌,那股洶涌的怒意似乎耗盡了,又或許是被更深重的無力感覆蓋。他肩膀垮塌下去,長長地、沉重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悲傷。

    算了。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眼神里的光徹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灰敗,我大概知道你想什么。覺得我沒出息窩囊配不上更好的還是覺得我走的路都是錯的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苦笑,轉身,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廠區(qū)深處走去。那背影在昏暗的巷口被拉得很長,仿佛被抽走了脊梁,只剩下一個被生活反復捶打后、認命般的軀殼。

    哥……不是的……我徒勞地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聲音干澀微弱,瞬間被風吹散。他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也沒有回頭,只是脊背似乎更佝僂了一些。冰冷的絕望像潮水一樣徹底淹沒了我。我頹然靠在冰冷的磚墻上,滑坐在地。這一次,我連為你好的遮羞布都被他親手撕得粉碎。我不僅沒能改變什么,反而在他本就傷痕累累的心上,又狠狠地捅了一刀。我蜷縮在巷子冰冷的陰影里,像一只被徹底打敗、無家可歸的野狗。

    5

    雨夜訣別

    時間,這個最冷酷的旁觀者,裹挾著鋼鐵廠永不疲倦的轟鳴,碾過了一次又一次徒勞的掙扎。陳建國似乎徹底沉入了某種認命的深潭。他不再談論任何關于未來、關于改變的話題。那本厚厚的《古文觀止》和寫滿心事的筆記本,被他鎖進了工具箱的最底層,落了灰。他像一顆真正沉默的螺絲釘,把自己更深地擰進了車間那巨大的、油膩的機器里。上班,下班,吃飯,睡覺。生活只剩下最單調的循環(huán)。曾經(jīng)眼中那種銳利的光,被一種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憊取代。他變得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指令,幾乎不再主動和工友交流。偶爾看向我的眼神,復雜得讓我心碎——那里面有殘留的兄弟情誼,有難以釋懷的隔閡,還有一種讓我無地自容的、無聲的悲憫。仿佛他看透了我的徒勞和痛苦,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選擇沉默。

    這種沉默比任何責罵都更讓我窒息。我像困在蛛網(wǎng)里的飛蟲,每一次振翅都只是讓束縛更緊。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日夜啃噬著我。我放棄了。在命運這堵厚重到令人絕望的銅墻鐵壁面前,我這點來自未來的、自以為是的水滴,顯得如此渺小可笑。也許,他注定就是那個碌碌無為的父親,而我,注定是那個無法改寫劇本的兒子。我開始學著像他一樣沉默,像他一樣,把自己埋進日復一日的、毫無意義的重復勞動里,試圖用身體的疲憊來麻痹靈魂的劇痛。車間里的油污味、金屬的冰冷觸感、機器的永恒嘶吼……這一切構成了一座無形的牢籠,而我和他,都是里面的囚徒,各自舔舐著傷口。

    又一個雨季來臨。天空像是被戳破了的巨大水囊,連綿的陰雨淅淅瀝瀝下了快半個月。廠區(qū)低洼的地方積滿了渾濁的泥水,道路泥濘不堪,踩上去噗嗤作響�?諝饫飶浡鴿庵氐乃㈣F銹味和泥土的腥氣。

    那天輪到陳建國和我去臨近的配件廠拉一批急需的軸承。他推著廠里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舊三輪板車,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旁邊。雨水順著破舊的雨披帽檐往下淌,模糊了視線。冰冷的雨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沉默像一塊沉重的濕布,裹在我們兩人之間。只有板車轱轆碾過泥濘時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聲,還有單調的雨聲。

    配件廠在幾里地外,要穿過一段年久失修的城郊公路。路面坑洼遍布,積滿了渾濁的雨水,像一個個隱藏的陷阱。天色越來越暗,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更加密集,砸在雨披上噼啪作響。車頭那盞昏黃的小燈在雨幕中只能照出前方一小片模糊的光暈,能見度極低。

    哥……這路……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擔憂地看著前方黑洞洞的、仿佛沒有盡頭的雨路,心中莫名地涌起強烈的不安。

    嗯,是難走。陳建國悶悶地應了一聲,聲音透過雨聲傳來,顯得有些模糊。他用力抓著車把,手臂肌肉緊繃,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板車在泥濘中緩慢前行,避開那些深不見底的水坑。扶穩(wěn)點,九菜。這鬼天氣……車輪子都像裹了層漿糊,滑得很。他嘀咕著,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就在這時,一陣異常沉悶、如同滾雷迫近的引擎轟鳴聲從我們身后傳來,迅速由遠及近,帶著一種蠻橫的壓迫感!聲音穿透密集的雨簾,震得人心頭發(fā)慌!

    有車!我驚恐地回頭。

    兩道慘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巨獸驟然睜開的雙眼,猛地撕裂了濃重的雨幕!一輛巨大的、滿載貨物的重型卡車,正以驚人的速度從后方?jīng)_來!它龐大的身軀在狹窄濕滑的公路上左右搖晃,車燈在雨水中扭曲晃動,像醉漢的眼睛!司機顯然在如此惡劣的天氣和路況下失控了!沉重的車輪瘋狂碾壓過路面的積水,濺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泥浪!

    操!陳建國臉色劇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怒吼!那巨大的陰影和刺耳的轟鳴瞬間吞噬了我們!千鈞一發(fā)!

    根本沒有思考的時間!就在那鋼鐵巨獸即將吞噬我們的前一剎那,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猛地從我身側爆發(fā)!是陳建國!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那聲音瞬間被卡車的轟鳴吞沒!他粗壯的手臂像鐵鉗一樣死死箍住我的腰,用盡畢生的氣力,狠狠地將我朝著遠離公路中心、路邊泥濘的草叢方向推了出去!

    躲開——�。�!

    那是我聽到的,他最后的聲音。不是兄弟間的昵稱九菜,而是撕心裂肺的躲開。巨大的推力讓我像個破麻袋一樣騰空飛起,重重地摔進路旁冰冷刺骨、滿是荊棘和泥水的草叢里。劇痛瞬間從撞擊點蔓延全身。

    與此同時,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在身后炸開!

    轟——!�。�

    金屬猛烈撞擊、擠壓、扭曲的恐怖聲響,尖銳得幾乎要刺穿耳膜!蓋過了滂沱的雨聲!我掙扎著,滿臉是泥水和被荊棘劃破的血痕,驚恐地回頭望去——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拉長、扭曲。

    昏黃的車燈光暈和卡車刺目的遠光燈交織在一起,在漫天雨幕中切割出詭異的光影。那輛破舊的三輪板車,像一個被巨力揉捏的可憐玩具,瞬間被卷入龐大卡車的底部。木頭碎裂的脆響、金屬被硬生生撕裂的呻吟,混合著卡車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嘯,構成了一曲死亡的交響。

    而陳建國……那個剛剛爆發(fā)出驚人力量將我推開的男人……他高大的身影,在那兩束交織的、慘白刺目的燈光中央,被定格成一個清晰得令人心膽俱裂的剪影!他仿佛正回過頭,隔著狂暴的雨幕和飛濺的泥漿,朝我摔倒的方向望來!燈光照亮了他年輕臉龐上瞬間掠過的驚愕,還有……一種奇異到極點的平靜和解脫那眼神,復雜得如同宇宙坍縮的奇點,包含了太多我無法瞬間解讀的情緒。

    緊接著,那龐大的鋼鐵車頭,帶著碾碎一切的無情力量,狠狠地、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他的身體上!

    砰!

    那聲音沉悶得如同重錘擊打沙袋。

    他的身體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枯葉,猛地離地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殘酷的弧線,然后重重地摔落在幾米開外泥濘不堪的公路上,濺起一大片渾濁的水花。身體詭異地扭曲著,一動不動。刺目的鮮血,從他身下迅速洇開,如同地獄綻放的紅蓮,在冰冷的雨水沖刷下,依舊頑強地、觸目驚心地蔓延開來,染紅了渾濁的泥漿。

    哥——�。�!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嘶吼,終于沖破了我被恐懼扼住的喉嚨!我連滾帶爬,手腳并用地從泥濘的草叢中掙扎出來,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具倒在血泊中的身體。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砸在臉上,混合著滾燙的淚水,眼前一片模糊。

    卡車歪斜著沖出去幾十米才堪堪停下,刺耳的剎車聲在雨夜中拖得老長。司機連滾爬爬地跳下車,看著眼前的慘狀,面無人色。

    我撲倒在陳建國身邊,雙手顫抖著,不敢碰他。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下是迅速擴散的、刺目的猩紅。雨水沖刷著他年輕的臉龐,洗去了一些泥污,露出慘白的底色。他眼睛半睜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鉛灰色的、無盡落雨的天空,那里面曾經(jīng)的光亮,熄滅了。

    哥!哥!你看著我!看著我��!我語無倫次地哭喊著,徒勞地用手去捂他腹部那可怕的傷口,溫熱的血卻源源不斷地從指縫間涌出,被冰冷的雨水迅速帶走溫度。

    似乎是我的哭喊聲驚動了他。他渙散的眼珠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極其微弱的光點,仿佛風中殘燭,極其艱難地凝聚了一瞬,竟然……竟然真的落到了我的臉上。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像離水的魚。我慌忙把耳朵湊到他冰冷的唇邊,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去捕捉那微弱到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氣流。

    ……九……菜……

    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破碎的肺葉里擠出來的血沫。

    ……別……別學爸……

    ……要……活……活出個人樣……

    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羽毛落地,徹底消散在狂暴的風雨聲中。他半睜的眼睛里,那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如同燃盡的燭火,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空洞,倒映著灰暗的天空和無盡的雨幕。按在我手臂上的那只沾滿泥濘和鮮血的手,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氣,猛地垂落下去,砸在冰冷的泥水里,濺起幾滴微小的血花。

    哥——�。�!

    我發(fā)出一聲絕望到撕心裂肺的悲嚎,死死抱住他尚有余溫卻正在迅速冰冷的身體,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渡給他。滂沱大雨無情地沖刷著大地,沖刷著刺目的鮮血,沖刷著我臉上奔流的淚水和泥濘,也沖刷著這個雨夜里發(fā)生的、無可挽回的悲劇。那輛扭曲變形的板車殘骸,像一座冰冷的墓碑,矗立在路中央。那句別學爸的遺言,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靈魂深處,帶來滅頂?shù)膭⊥春陀篮愕暮洹?br />
    6

    時光印記

    巨大的悲痛和強烈的眩暈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吞沒。世界在我眼前瘋狂旋轉、扭曲、塌陷。陳建國倒在血泊中的慘白面容,那輛扭曲的板車,漫天冰冷的雨水……所有的景象都攪成一團模糊的色塊和刺耳的噪音。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被卷入無邊的黑暗旋渦,急速下墜……

    再次恢復意識,是被一種熟悉的、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喚醒的。那氣味尖銳地刺入鼻腔,帶著一種冰冷刻板的潔凈感。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千斤巨石。我費盡全身力氣,才極其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視野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慘白的天花板,上面嵌著幾盞散發(fā)著柔和冷光的方形吸頂燈。鼻子里插著管子,手臂上連著透明的輸液管,冰涼的液體正一滴滴輸入血管。耳邊有儀器發(fā)出規(guī)律而低沉的嘀……嘀……聲。

    醫(yī)院……我回到……現(xiàn)代了

    這個認知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激活了混沌的大腦。雨夜、鮮血、冰冷的尸體、那句別學爸的遺言……所有破碎而殘酷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沖回腦海!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劇痛讓我?guī)缀踔舷�!喉嚨里涌上一股強烈的腥甜味�?br />
    呃……一聲痛苦壓抑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我干裂的唇間溢出。

    就是這細微的聲音,驚動了床邊那個一直伏著的、一動不動的身影。

    那是一個老人。頭發(fā)稀疏灰白,像深秋荒野上枯萎的草。他佝僂著背,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袖口和領子都磨出了毛邊的深藍色舊工裝外套,此刻正趴在冰冷的、邊緣帶著金屬質感的病床欄桿上,似乎睡得極沉。我的呻吟聲讓他猛地一震!

    他像是從一場深沉的噩夢中被驚醒,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然后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頭。

    那張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是父親!是我記憶中那個蒼老的、沉默寡言的父親!陳建國!

    只是眼前的他,比記憶中更老,更瘦,更憔悴。歲月這把無情的刻刀,在他臉上留下了縱橫交錯的深壑,如同干涸龜裂的土地。皮膚是長期缺乏光照的、病態(tài)的蠟黃,松弛地掛在突出的顴骨上。眼皮沉重地耷拉著,眼袋浮腫發(fā)青,眼白渾濁不堪,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那雙曾經(jīng)在二十年前明亮銳利、后來變得疲憊渾濁的眼睛,此刻正努力地、極其緩慢地睜開。

    渾濁的瞳孔在最初的幾秒鐘里,是空洞的、失焦的,仿佛還沉溺在另一個遙遠而悲傷的時空里。然而,當他的視線,一點點艱難地聚焦,最終落在我臉上,落在我睜開的眼睛上時——

    轟!

    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力量,猛地注入了他那具衰老疲憊的軀殼!

    那渾濁得如同蒙塵玻璃珠的眼球,驟然間爆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光彩!像瀕死的灰燼里猛地騰起熾熱的火焰!驚訝、狂喜、不敢置信、失而復得的巨大慶幸……無數(shù)種強烈到極致的情感,如同火山噴發(fā)般在他眼中洶涌、炸裂!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渾濁!

    小……小業(yè)他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干裂的唇皮翕動,發(fā)出一個沙啞得幾乎不成調、卻帶著巨大力量的名字——那是我的本名,陳業(yè)。一個他很久很久沒有叫過的名字。

    小業(yè)!你醒了!你……你真的醒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因為激動而變得尖利顫抖,帶著濃重的哭腔。他猛地想要站起來,可身體顯然因為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僵硬麻木,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慌忙用手撐住床邊冰冷的金屬欄桿,粗糙、布滿厚厚老繭和深褐色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因為用力而根根暴起。

    他就這樣撐著欄桿,佝僂著背,急切地、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上下掃視著我的臉,渾濁的淚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順著他臉上深刻的溝壑肆意流淌,滴落在洗得發(fā)白的工裝前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那淚水渾濁,卻滾燙,仿佛承載了太多太多無法言說的重量。

    爸……我喉嚨劇痛,干澀無比,只能艱難地發(fā)出一個極其微弱的氣音。眼淚也瞬間決堤,滾燙地滑過眼角,浸入鬢角�?粗n老的面容,看著那洶涌的淚水,雨夜中那個倒在血泊里的年輕身影,那個推我離開時眼中帶著奇異平靜和解脫的青年,與眼前這張飽經(jīng)風霜、淚流滿面的老臉,瘋狂地重疊、交織!巨大的悲傷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像兩股洶涌的激流,在我胸中猛烈地沖撞!是他!他沒有死在二十年前那個雨夜!他活下來了!活到了現(xiàn)在!活成了一個蒼老的、疲憊的、卻真真切切在我眼前的父親!

    哎!哎!爸在!爸在呢!他聽到我那微弱的一聲呼喚,哭得更兇了,像個受盡了委屈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他胡亂地用粗糙的手背抹著臉上的淚,卻越抹越多。他想靠近我,卻又手足無措,似乎怕碰疼了我,只是徒勞地、一遍遍地重復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老天爺開眼……開眼了啊……他的聲音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你昏迷了……三天……整整三天��!醫(yī)生說……說你可能……可能……后面的話被更洶涌的嗚咽堵了回去,他再也說不下去,只是不住地搖頭,淚水漣漣。

    三天我撞車昏迷了三天可那二十年的穿越……那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難道只是一場漫長的、逼真到殘酷的夢境不!那痛楚太真實!那遺言太錐心!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急切地在病房里搜尋,仿佛想抓住什么能證明那并非虛幻的證據(jù)。慘白的墻壁,冰冷的儀器,滴答的輸液管……視線最終,落在了床頭那個小小的、同樣冰冷的金屬柜上。

    柜面上,安靜地放著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極其破舊的、巴掌大小的長方形鐵皮盒子。盒身早已銹跡斑斑,紅白相間的漆皮剝落得厲害,露出底下深褐色的鐵銹,邊角也坑坑洼洼,顯然是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的磋磨。盒蓋上印著的、模糊不清的水果糖圖案,像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我的記憶!

    是它!就是那個盒子!二十年前,年輕的陳建國用半個饅頭換來的水果糖,就是用這個盒子裝的!后來,它成了他存放節(jié)省下來的飯票、存放那些寫在煙盒紙背面的詩、存放他所有隱秘心事的百寶箱!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顫動!我死死地盯著那個盒子,呼吸變得粗重。

    父親順著我灼熱的目光看去,也落在了那個盒子上。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那種失而復得的狂喜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他顫巍巍地伸出手,布滿老年斑和裂口的手指,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拂過那銹跡斑斑的盒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一個易碎的夢。

    他拿起那個輕飄飄的鐵盒,坐回床邊的椅子上,佝僂的背似乎更彎了。他沒有看我,目光低垂,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盒子,仿佛那里面裝著的是他的一生。

    這個……老物件了……他沙啞地開口,聲音低沉緩慢,像是從歲月的塵埃里一點點挖掘出來,跟了我……大半輩子了。你小時候……最愛翻它……他頓了頓,手指摸索著盒蓋邊緣那個早已變形生銹的小小搭扣。

    咔噠。

    一聲輕微卻清晰的脆響。生銹的搭扣被艱難地撥開了。

    他緩緩掀開了盒蓋。

    沒有金光閃閃的珠寶,沒有成沓的鈔票。

    盒子里塞得滿滿當當?shù)模呛窈褚化B……紙。

    不是煙盒紙,不是舊報紙,也不是寫著詩句的筆記。

    是涂鴉。孩童稚嫩、笨拙、充滿想象力的涂鴉!

    紙張大小不一,材質各異,有作業(yè)本的格子紙,有廢棄的包裝紙,甚至還有幾張皺巴巴的報紙空白處。上面的畫,線條歪歪扭扭,色彩涂得亂七八糟,經(jīng)常涂出邊界。畫的都是些最尋常不過的東西:歪歪扭扭的房子,頂著大大笑臉的太陽,四個輪子不成比例的汽車,長著翅膀在天上飛的魚,還有……很多很多個火柴棍小人。那些小人有的手拉著手,有的在奔跑,有的頭上戴著歪斜的帽子,其中一個特別高大的火柴人,手里總是牽著一個特別小的……

    是我!是我小時候畫的!是我童年那些被自己視為垃圾、畫完就隨手扔掉、或者被母親斥為不務正業(yè)瞎胡鬧的涂鴉!

    它們竟然……竟然都在這里!被一張張仔細地壓平、疊放得整整齊齊,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這個小小的、銹跡斑斑的鐵盒里!保存了……整整二十年不,是更久!久到跨越了我整個成長歲月!

    我如遭雷擊!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眼前瞬間模糊一片,滾燙的淚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潔白的被單上。

    父親低著頭,布滿老年斑的、粗糙的手指,極其輕柔地、小心翼翼地撫過最上面那張涂鴉。畫上是一個歪歪扭扭的火箭,旁邊站著一個咧著大嘴笑的火柴人,火箭上還用歪七扭八的拼音寫著fei

    xiang

    tai

    kong。

    他的手指在那稚嫩的筆觸上輕輕摩挲著,渾濁的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滴在畫紙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爸……沒用……他哽咽著,聲音沙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來的,飽含著數(shù)十年沉積下來的、無法言說的辛酸和沉重,一輩子……窩窩囊囊……沒讓你媽……過上好日子……也沒給你……攢下啥家底……

    他抬起頭,淚眼模糊地看向我,那張蒼老的臉上,沒有抱怨,沒有不甘,只有一種近乎卑微的愧疚和……一種燃燒殆盡的疲憊。但在這疲憊和愧疚的深處,在那雙被淚水洗刷過的渾濁眼眸最底層,卻跳動著一簇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火苗!

    ……爸……就這點念想……他顫抖著手,輕輕拍了拍那個裝滿涂鴉的鐵盒,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了里面的夢。他的目光穿過淚水,穿過二十年的漫長光陰,牢牢地鎖住我的眼睛,那眼神里有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句最樸素、最沉重、也最滾燙的期盼:

    就想著……我的兒……能活得……比我……強點……

    就……強那么一點……一點點……就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最終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消散在寂靜的病房里。他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裝滿了我童年廢紙的破舊鐵盒,仿佛抱著他一生中最珍貴的寶藏。疲憊終于徹底壓倒了他,那顆白發(fā)蒼蒼的頭顱,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靠在了冰冷的金屬床欄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幾秒鐘后,均勻而沉重的鼾聲響起,他保持著那個守護珍寶的姿勢,沉沉睡去。

    病房里徹底安靜下來。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規(guī)律而低沉的嘀……嘀……聲,像時光緩慢而堅定的腳步。慘白的燈光無聲地流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地彌漫。

    我僵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滾燙的淚水早已爬滿冰冷的臉頰,肆意流淌。視線完全模糊,只有那個抱著鐵盒、佝僂著沉沉睡去的蒼老身影,和記憶中那個雨夜倒在血泊里的年輕身影,在淚水中反復地、無比清晰地重疊、融合。

    那句穿越了二十載腥風血雨、最終在病床前化為沉重嘆息的遺言——別學爸……要活出個人樣……——此刻像帶著倒鉤的鎖鏈,深深勒進我的靈魂。

    而那句同樣穿越了漫長歲月、浸透了卑微與血淚的期盼——就想著……我的兒……能活得……比我……強點……——則像一把滾燙的烙鐵,狠狠印在了我心臟最柔軟的地方。

    原來……這就是他認定的活法。

    原來……這就是他傾盡一生、用沉默、用汗水、用血肉、甚至不惜用生命去踐行的……意義。

    巨大的、無聲的哽咽死死堵住我的喉嚨,讓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浸透了衣襟,也浸透了身下潔白的床單。在那片冰冷的潔白上,洇開一片滾燙的、無聲的、屬于兩代人的深色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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