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醫(yī)院走廊的光線永遠帶著一種慘白的、被消毒水浸泡過的冷感�?諝饫锬枪商赜械�、揮之不去的化學制劑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深處,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一小塊冰。我停在那扇熟悉的病房門前,像被釘在原地,目光透過門上的小窗,無聲地望進去。
顧淮深背對著門,坐在病床邊的椅子里,微微躬著背。他的背影依舊挺拔,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可此刻,那寬闊的肩膀卻顯出一種奇異的、小心翼翼的柔軟。病床上躺著的人,林曦,我的雙胞胎妹妹,在厚厚的白色被褥下顯得格外纖弱。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毫無血色的臉頰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安靜得像個易碎的瓷娃娃。
顧淮深正用沾濕的棉球,極其輕柔地擦拭林曦放在被子外的手。他的動作很慢,每一個指尖都照顧得無比細致,仿佛那是世間最珍貴的易碎品。他的側臉線條在冷白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薄唇緊抿著,透著一股全神貫注的虔誠。水珠沾濕了林曦蒼白的皮膚,又被他用干燥的棉簽輕輕吸走。那專注的、近乎膜拜的姿態(tài),像一把淬了冰的鈍刀,緩慢地、反復地切割著我的心臟。
我下意識地蜷了蜷自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指尖冰涼,和這走廊的溫度一樣。顧淮深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也從未用這樣的指尖觸碰過我。即使是在那些他需要我的血,針頭刺入我皮膚的時刻,他的靠近也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冰冷的索取意味。
病房里傳來顧淮深低沉的聲音,模糊地透過門板,聽不清具體字句,但那語調里的溫柔,像一層厚厚的繭,嚴嚴實實地包裹著病床上的林曦,將門外的世界徹底隔絕。
我猛地轉過身,不再去看那刺眼的一幕。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瓷磚地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一下,又一下,敲打著自己的耳膜。走廊盡頭巨大的玻璃窗外,是鉛灰色的、壓抑的冬日天空。胃部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尖銳的抽痛,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擰了一把。我下意識地按住上腹,深深吸了一口那帶著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氣。這疼痛越來越頻繁了,像陰魂不散的幽靈。喉嚨深處也泛起一股揮之不去的鐵銹味。
回到那個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回聲的家,我徑直走向廚房。巨大的雙開門冰箱里,整齊碼放著一排排深紅色的袋子——我的血漿。標簽上打印著我的名字和日期,像某種等待被取用的商品。旁邊冷藏格里,是張姨細心準備好的補血湯,用保溫盅裝著,溫熱的,散發(fā)著當歸和紅棗的氣味。它們都是顧淮深命令準備的,為了確保他的血源質量。
我拿出一袋血,熟練地放進恒溫袋。這動作做過太多次,早已刻進了肌肉記憶。明天,是林曦固定的輸血日。顧淮深會親自開車來接我去醫(yī)院,像押送一件重要的貨物。他會沉默地坐在我旁邊,側臉線條冷硬,目光投向窗外飛逝的街景,吝嗇于給我一個眼神。只有在我抽完血,護士拔出針頭,用棉球壓住針眼時,他才會走過來。
他會俯下身,干燥微涼的唇,輕輕地印在我手腕內側那新鮮的、微微滲血的針孔上。那短暫的觸碰,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暖意,像黑暗中倏然擦亮的火柴,瞬間的灼熱后,留下的是更濃重的、冰冷的虛無。每一次,我都像被施了定身咒,貪婪地汲取那轉瞬即逝的體溫,任由心底那點卑微的、早已千瘡百孔的希望死灰復燃。每一次,那微弱的火星都在他直起身、眼神重新恢復疏離的瞬間,徹底熄滅,只余下灰燼的冰冷。
這病態(tài)的循環(huán),持續(xù)了整整三年。從林曦三年前那場車禍,醫(yī)生判定她可能永遠不會醒來,需要長期輸血維持生命開始,顧淮深向我提出了那個冰冷的交易——結婚,成為林曦專屬的、活體的血庫。而我,這個在陰暗角落里仰望了他整個青春的林晚,竟鬼迷心竅地答應了。以為時間能融化堅冰,以為近水樓臺總能得月。
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
胃里的絞痛再次襲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兇猛、持久。我蜷縮在冰冷的料理臺邊,額頭抵著同樣冰冷的大理石臺面,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喉嚨里的腥甜味猛地涌了上來,再也壓制不住。
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撕扯著胸腔,我慌忙用手捂住嘴。掌心攤開,一片刺目的猩紅赫然映入眼簾。黏稠,溫熱,帶著生命急速流逝的恐怖氣息。我盯著那片紅,腦子一片空白,只有胃部的劇痛和喉嚨的灼燒感無比真實。
醫(yī)院,消毒水味,慘白的燈光,冰冷的檢查儀器在身上移動……這些畫面碎片般閃過,最終定格在醫(yī)生那張嚴肅的臉上。他嘴唇開合著,吐出一個個冰冷的字眼,像重錘砸在我耳膜上:……晚期……胃部惡性腫瘤……已擴散……時間……可能不多了……
我捏著那張薄薄的診斷報告單,指尖用力得幾乎要把它戳破。紙的邊緣刺進肉里,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痛感。晚期胃癌。原來這揮之不去的疼痛和嘔血,不是疲憊,不是小病,是死神在身體里安了家,正一步步地、有條不紊地拆除著我的生命線。
茫然地走出診室,走廊里喧囂的人聲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手機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嗡嗡作響,帶著一種不依不饒的勁頭。
我?guī)缀跏菣C械地掏出來,屏幕亮著,是顧淮深的頭像。指尖懸在接聽鍵上,微微顫抖。就在震動即將停止的最后一秒,一條新的語音信息猛地跳了出來。
幾乎是出于本能,我點開了那條語音。
下一秒,顧淮深的聲音沖了出來,不是慣常的冷硬命令,而是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失控的顫抖,那顫抖里包裹著巨大的、噴薄欲出的狂喜,像壓抑了千年的火山終于爆發(fā):
晚晚!曦曦的手動了!她剛剛手指動了!醫(yī)生說她有反應了!她真的要醒了!她就要醒了!
那聲音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心口最軟的地方。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滾燙的、足以焚毀一切的溫度。曦曦要醒了。他等了三年,盼了三年,為之付出一切(包括犧牲我的婚姻)的林曦,終于要回來了。
而我呢我低頭看著手里那張宣告我死刑的診斷書。紙上的每一個字都在無聲地尖叫著嘲諷。他的狂喜,他的顫抖,他喊出的晚晚(這個稱呼他多久沒用過了),都只是為了迫不及待地分享林曦蘇醒的奇跡,與他無關,甚至……與他即將失去的這個名為林晚的血源,更無關。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帶著鐵銹味的惡心感再次涌上喉頭。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味。走廊冰冷的燈光打在身上,沒有一絲溫度。手機屏幕還亮著,顧淮深那條充滿生命喜悅的語音仿佛還在空氣里回蕩,每一個音符都尖銳地刺穿著我搖搖欲墜的世界。
他不需要我了。林曦醒了,我這個替代品、這個血庫,徹底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也好。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只牽動了一片麻木。這樣也好。
指尖在冰冷的手機屏幕上滑動,沒有一絲猶豫。那張承載著我生命倒計時的診斷書電子版,連同醫(yī)生剛才所有的叮囑和嘆息,被徹底刪除。仿佛從未存在過。然后,我點開了另一個文件——那份早已起草好、安靜躺在手機里許久的離婚協(xié)議書電子版。
簽名欄的位置一片空白,像等待一個遲來的句號。我拿起觸控筆,指尖冰涼得沒有一絲熱氣。筆尖落下,在電子屏上劃過。一筆,一劃,清晰地寫下我的名字——林晚。沒有想象中的顫抖,沒有窒息的痛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寫完最后一個筆畫,點擊發(fā)送。文件化作一道無形的電波,瞬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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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身體里最后一點支撐的力氣似乎也被抽空了。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下去。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走廊的喧囂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世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心跳,和胃里那永不疲倦的、啃噬般的疼痛。
三天后,我拖著那個小小的行李箱,站在了城南這片破敗老舊的居民區(qū)入口。行李箱的輪子碾過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諝饫飶浡还沙睗竦拿刮�、劣質煤球燃燒的煙味,還有路邊小餐館飄出的油膩食物氣息,混合成一種底層生活特有的、嗆人的味道。與顧淮深那棟位于半山、空氣里永遠飄著昂貴香氛和鮮切花香的別墅,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我租下的是一棟老式居民樓頂層的閣樓間。樓梯陡峭狹窄,扶手銹跡斑斑。打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陳年的灰塵氣息撲面而來。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一張掉漆的舊書桌,和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飄窗。唯一的窗戶開在傾斜的屋頂上,玻璃臟兮兮的,透進來的光線也顯得渾濁暗淡。
我把行李箱扔在角落,走到窗邊。窗外是參差不齊的屋頂,晾曬著各色衣物,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幟。更遠處,城市新區(qū)的摩天大樓在灰蒙蒙的天際線上矗立著,玻璃幕墻反射著冰冷的光。那是顧淮深的世界,如今與我徹底無關了。
胃痛像附骨之疽,日夜不休,越來越肆無忌憚。每一次發(fā)作都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絞碎,冷汗瞬間就能濕透單薄的衣衫。止痛藥從最初的一顆,加到兩顆、三顆……效果卻越來越微弱。它們帶來的片刻麻木,很快就會被更猛烈的劇痛淹沒。
身體像一截被迅速蛀空的朽木,飛快地衰敗下去。鏡子里的那張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凸起,皮膚薄得幾乎透明,清晰地映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曾經還算豐潤的雙唇干裂脫皮,像枯敗的花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的灼痛和嘶啞的雜音。走路變得異常艱難,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需要扶著墻壁才能勉強站穩(wěn)。咳嗽越來越頻繁,每一次都撕心裂肺,指縫間滲出的血點也越來越多。
我把自己蜷縮在那張吱呀作響的床上,像一只等待生命耗盡的蠶。窗外老城區(qū)的聲音——孩子的哭鬧、夫妻的爭吵、小販的叫賣、摩托車的突突聲……這些嘈雜的、充滿煙火氣的噪音,成了我感知這個世界的最后通道。它們遙遠又模糊,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海水。
手機安靜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顧淮深的名字再也沒有亮起過。那條宣告林曦要醒了的狂喜語音,成了他留給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聲音。也好,這樣最好。他正沉浸在林曦蘇醒的巨大喜悅里,哪里還會記得我這個已經簽了字、自動消失的前妻我這個血庫的使命,隨著林曦的蘇醒,已經完成了。
也好。我閉上眼,疲憊地想著。就這樣吧。在這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安靜地腐爛掉,像一片被風吹離枝頭的枯葉。
意識在劇痛和藥力的撕扯下,浮浮沉沉。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天,也許只是幾個小時。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渾濁的光線里透出一種黃昏的灰紫色。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尖銳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刺耳地劃破老城區(qū)的日常噪音。緊接著,是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在狹窄破舊的樓梯間里咚咚作響,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穿透力,直抵我的門外。
那腳步聲太熟悉了,曾經無數(shù)次在這個家的走廊里響起,帶著他獨有的、掌控一切的節(jié)奏。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窒息般的疼痛瞬間壓過了胃部的翻攪。
不可能。他怎么會來這里
門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擊著,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老舊的門鎖在猛烈的沖擊下劇烈搖晃,灰塵簌簌落下。
林晚!開門!我知道你在里面!開門!顧淮深的聲音穿透薄薄的門板,嘶啞、焦灼,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狂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靜自持。
撞擊聲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整扇門都在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
我的身體僵硬地蜷在窗邊的舊沙發(fā)里,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撞擊聲和他失控的吼叫在耳膜上瘋狂擂動。他來了。為什么是為了林曦還需要輸血嗎是發(fā)現(xiàn)我這個血庫擅自逃離,所以暴怒地來抓我回去
荒謬的念頭閃過,隨即被更深的疲憊和冰冷淹沒。太遲了,顧淮深。一切都太遲了。
砰——!
一聲巨響。脆弱的門鎖終于承受不住,門板被狠狠地踹開,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墻上,又彈回來。
門框的陰影里,顧淮深高大的身影闖了進來,帶著屋外凜冽的寒氣。他穿著昂貴挺括的黑色大衣,此刻卻顯得凌亂不堪,頭發(fā)被風吹得散亂,幾縷濕漉漉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粗重,像是狂奔了很遠的路。那雙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像瀕臨絕境的野獸,目光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在昏暗狹小的閣樓里急切地掃視。
當他渾濁的視線終于捕捉到蜷縮在飄窗角落里的我時,那瘋狂的目光驟然凝固了。
屋外最后一點天光,透過積滿污垢的窗戶玻璃,吝嗇地投在我身上。我蜷在那里,像一片被揉皺的、即將徹底枯萎的葉子。臉頰凹陷得只剩一層薄皮包裹著骨骼,蒼白得近乎透明,透出底下青紫的血管脈絡。嘴唇干裂灰敗,眼窩深陷,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死亡的陰影。身上那件寬松的舊毛衣空蕩蕩地掛著,更襯得整個人形銷骨立,只剩下一個脆弱不堪的輪廓。只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這具軀殼里還殘存著一絲生氣。
顧淮深臉上的狂怒和焦灼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驚愕,隨即被一種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懼攫住。他眼中的血色似乎更濃了,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像被釘在了門口,高大的身影在狹窄的門框里投下濃重的、壓迫的陰影。
晚晚……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破碎的、小心翼翼的顫抖。他試探性地向前邁了一小步,動作僵硬得像個提線木偶,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又或者怕眼前這枯槁的身影只是一個一觸即碎的幻影。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我,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絕望的審視。那雙曾只對林曦流露溫柔的眼睛,此刻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痛苦的情緒,像暴風雨前翻滾的墨云。
跟我回去。他又向前一步,聲音里帶著一種強制性的命令,卻又掩不住深處的惶急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你需要治療!立刻!他看到了我腳邊散落的、空了大半的止痛藥瓶,眼神猛地一縮。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毫無預兆地襲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我猛地弓起身子,控制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撕心裂肺,整個胸腔都在震顫。喉嚨深處那股熟悉的鐵銹味再也壓制不住,哇的一聲,一大口暗紅色的血猛地噴濺在身前冰冷的地板上。
那刺目的紅,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朵驟然盛開的、妖異而絕望的花。
顧淮深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盡了。他像被那灘血燙到,猛地沖了過來,高大的身軀在我面前驟然矮了下去,單膝跪地。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觸我,指尖卻在距離我手臂幾寸的地方劇烈地顫抖著,最終只是僵在半空,不敢落下。
晚晚!他的聲音徹底變了調,撕裂般尖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驚駭和恐慌,你……你怎么了告訴我!你……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地上那灘血,又猛地轉向我毫無生氣的臉,眼中那濃重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
劇烈的咳嗽終于暫時平息,我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鳴。我抬起沉重的眼皮,迎上他布滿血絲、寫滿驚濤駭浪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恐懼、難以置信,甚至還有一絲……痛悔真是諷刺啊。三年冷漠,換此刻的驚慌失措
我費力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想給他一個譏諷的笑,卻只牽動了干裂的唇,滲出血絲。喉嚨里火燒火燎,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破碎得不成句子:顧淮深……我……簽了字了……我們……兩清了……
兩清他像是被這兩個字狠狠刺中了,猛地拔高了聲音,帶著一種受傷野獸般的低吼,誰準你兩清的!他跪在那里,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像一座瀕臨崩塌的山。他伸出手,這一次,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想要抓住我冰冷的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帶著汗?jié)竦酿つ仯菧囟茸频梦移つw一痛。
跟我走!現(xiàn)在!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他慣有的、不容置喙的強勢,可那強勢的底層,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搖搖欲墜的恐慌,輸完這次血……輸完這次血我們就復婚!我?guī)闳フ易詈玫尼t(yī)生!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晚晚,聽話!
復婚輸血
這兩個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我早已麻木的神經。胃里的絞痛瞬間被一股更洶涌的、冰冷的絕望淹沒。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找到我,不是為了我這個林晚,而是為了我身體里那點對林曦還有用的血!在他眼里,我終究只是一個物件,一個可以隨時取用的工具!連我此刻的瀕死,在他眼中,也只是耽誤了給林曦輸血的麻煩!
巨大的悲憤和荒謬感沖擊著我殘存的意識。我用盡全身最后一點力氣,猛地甩開了他滾燙的手。動作不大,卻耗盡了我所有的氣力。我急促地喘息著,胸腔里像塞滿了粗糙的砂礫。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遠處新區(qū)的方向,隱約傳來人群喧鬧的倒計時聲浪,隔著遙遠的距離,模糊不清。
十——
九——
八——
新年倒計時開始了。
就在這倒數(shù)聲隱隱傳來的瞬間,顧淮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機,突兀地、瘋狂地震動起來。嗡嗡嗡……嗡嗡嗡……聲音在死寂的閣樓里顯得格外刺耳,像某種不祥的催促。
顧淮深身體猛地一僵。他幾乎是立刻、本能地掏出了手機,屏幕的亮光瞬間照亮了他布滿焦慮汗水的臉。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微變,手指懸在接聽鍵上,猶豫了極短暫的一瞬。那眼神里,有對電話那頭情況的擔憂,又似乎有一絲不愿被打擾此刻的煩躁。
就在他這猶豫的剎那——
砰——!
咻——啪——!
巨大的、震耳欲聾的轟鳴毫無預兆地在窗外炸響!緊接著,是尖銳的呼嘯聲和接二連三的爆裂聲!無數(shù)道璀璨奪目的光流猛地撕裂了閣樓窗外污濁的玻璃,將狹小的空間瞬間映照得亮如白晝!紅的,金的,綠的,紫的……絢爛的光華瘋狂地流淌、閃爍、炸裂,如同燃燒的星辰碎片傾瀉而下。巨大的煙花在新年鐘聲敲響的瞬間,在城市上空轟然綻放,將整片灰暗的天空都點燃了!
明滅的光影瘋狂地在我臉上、身上跳躍閃爍。刺目的光芒讓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在光影交錯的瞬間,我仿佛看到了顧淮深臉上那驚愕的、被強光映照得慘白的表情。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浪排山倒海般涌來,淹沒了手機固執(zhí)的震動聲,也徹底吞沒了我殘存的所有力氣和意識。身體里那根一直緊繃的弦,終于在這一片喧囂的輝煌里,徹底崩斷了。
黑暗溫柔而迅猛地降臨,像一張巨大無比的網,瞬間包裹了我所有的感官。身體里那持續(xù)折磨了我許久的、如同地獄業(yè)火般燃燒的劇痛,如同退潮的海水,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種難以言喻的、徹底的輕盈感席卷而來,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靈魂終于掙脫了那具早已腐朽不堪的軀殼。
耳邊震天動地的煙花轟鳴聲、樓下隱隱傳來的新年歡呼聲……所有的聲音都在飛速遠去,變得模糊不清,最終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溫暖的寂靜里。只有一點殘留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地感知著——我的身體,似乎正不受控制地、極其緩慢地向前傾倒,像一棵被伐斷的樹。
然后,墜入了一片冰冷的、帶著熟悉雪松氣息的懷抱里。
那懷抱似乎僵住了,緊接著,是劇烈的、失控般的顫抖。有什么滾燙的液體,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我的額頭上、臉頰上。那溫度燙得驚人,與包裹著我的冰冷形成了極致的對比。
是雨嗎還是……
意識徹底沉入了黑暗的深海。最后一點微弱的感知也消散了。只有那煙花炸裂的璀璨光芒,似乎還殘留在視網膜上,像一場盛大而虛無的告別禮。
顧淮深抱著懷里那具驟然失去所有支撐力、變得無比沉重的身體,大腦一片空白。
煙花還在窗外瘋狂地炸裂,明滅的光將閣樓映照得光怪陸離,也將林晚毫無生氣的臉映得一片慘白。她那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又那么冷,冷得像一塊捂不化的冰。她軟軟地倒在他臂彎里,頭無力地歪向一側,干裂灰敗的嘴唇微微張著,眼瞼低垂,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死亡的陰影,再無一絲氣息。
時間仿佛凝固了。震耳欲聾的煙花聲、樓下隱約的歡呼聲,都成了遙遠的背景噪音。整個世界只剩下懷里這具冰冷、枯槁的身體,和死一般的寂靜。
晚晚他試探地、極其輕微地晃了晃她,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慌,林晚你醒醒……別嚇我……
沒有任何回應。只有冰冷的、僵硬的觸感透過衣料傳來。
晚晚!他猛地收緊手臂,將她冰冷的身軀死死地、用力地箍在懷里,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暖熱她。他低下頭,臉頰貼上她冰冷刺骨的額頭,滾燙的眼淚失控地涌出,砸在她灰白的皮膚上。醒過來!我命令你醒過來!他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絕望,醫(yī)生!對……醫(yī)生……
他慌亂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機,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幾次才掏出來。屏幕上還顯示著方才那個未接來電——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的號碼。
他剛要回撥,手機再次瘋狂地震動起來,屏幕亮起,還是那個號碼。
顧淮深幾乎是立刻接通,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急切而扭曲變調:喂!我是顧淮深!快!派人過來!城南舊區(qū)……他語無倫次地報著地址,目光死死鎖著懷里毫無反應的人,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腥氣,她……她沒反應了!快!救她!不管用什么方法!救她!
電話那頭傳來的,卻是一個年輕護士帶著哭腔、無比清晰急促的聲音,瞬間擊穿了他混亂的思緒:
顧先生!您快回來!林曦小姐她……她醒了!她剛剛自己拔掉了呼吸管!
顧淮深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林曦……醒了拔掉了呼吸管巨大的信息沖擊讓他混亂的大腦瞬間凝滯。
電話那頭,背景音似乎有些嘈雜。緊接著,一個虛弱得仿佛隨時會斷掉、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清晰的女聲,透過聽筒傳了過來。那聲音,顧淮深無比熟悉,卻又無比陌生。熟悉的是音色,陌生的是那語調里毫無溫度的疏離和……嘲弄
喂……姐夫
是林曦的聲音,氣息微弱,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清晰,如同冰錐,別費力氣……叫救護車了……
顧淮深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他僵硬地握著手機,聽著那頭傳來的、屬于林曦的、卻充滿陌生寒意的話語。
電話那頭,林曦似乎低低地咳了幾聲,聲音越發(fā)微弱,卻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冷的穿透力:……也別……再輸血了……
短暫的停頓,仿佛在積蓄最后一點力氣,又像是在欣賞電話這頭死一般的寂靜。然后,那虛弱的聲音,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吐出了最后的判決:
你……一直……都搞錯了……
當年……那輛失控的車撞過來……撲過去……把你……推開的……
是姐姐……林晚啊……
哐當——
顧淮深手中的手機,直直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間碎裂成蛛網,通話中斷的忙音被窗外新一輪震耳欲聾的煙花爆炸聲徹底吞沒。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
懷里的人,林晚,安靜地閉著眼,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窗外,巨大的金色煙花轟然炸開,將整個世界映照得一片輝煌璀璨,那絢爛的光芒流淌在她灰白的臉上,卻再也無法在那雙緊閉的眼眸中,映出一絲一毫的光亮。
閣樓里死寂一片。只有煙花的光影,在墻壁上無聲地跳躍、閃爍、熄滅。明暗交替間,顧淮深雕塑般凝固的身影,和他懷中那具早已冰冷的軀體,構成了一幅永恒靜止的、絕望的剪影。碎裂的手機屏幕,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射著窗外最后一點,轉瞬即逝的、虛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