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消毒水那無孔不入的凜冽氣味,像冰冷的蛇,纏繞著每一寸空氣,鉆進鼻腔,死死扼住喉嚨。李青峰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單薄的繳費單在他指尖簌簌發(fā)抖,仿佛一片在狂風(fēng)中絕望掙扎的枯葉。那上面的數(shù)字,一串串猙獰的零,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燙進骨髓深處。
天價……他喉嚨里滾出沙啞破碎的音節(jié),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胸腔里憋著的那股氣猛地炸開,他霍然起身,撞翻了旁邊小桌上自己那份可憐兮兮的午飯。廉價的塑料飯盒彈跳著摔在地上,蓋子崩開,幾片蔫黃的菜葉、幾塊沾了灰塵的土豆,狼狽地潑灑在灰撲撲的水泥地上。
憑什么!李青峰的聲音猛地拔高,撕裂了醫(yī)院走廊死水般的寂靜,帶著一種困獸瀕死的絕望和不解的暴怒,我熬出來了!考上大學(xué)了!為什么憑什么還要這樣玩我!他攥緊拳頭,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慘白,身體因為劇烈的喘息而微微發(fā)顫,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只有那冰冷的繳費單和地上狼藉的飯菜,是這灰暗世界里唯一刺目的焦點。
就在這絕望的旋渦幾乎要將他徹底吞噬的瞬間,一個清脆得像銀鈴驟然搖響的聲音,突兀地切了進來。
喂喂喂!別浪費糧食呀!
李青峰猛地抬頭。一個扎著高高馬尾辮的女孩,像一道突然撞破陰云的陽光,幾步就跳到了那片狼藉旁邊。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臉上帶著大病未愈的蒼白,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兩泓倒映著星光的清泉,此刻正帶著一種近乎夸張的嗔怪看著他。她動作麻利地蹲下身,竟真的伸出纖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去拾撿那些沾了灰的菜葉和土豆塊。
老天爺摳門得要死,她一邊撿,一邊抬頭沖他皺了皺鼻子,做了個夸張的鬼臉,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特的、生機勃勃的調(diào)侃,咱們更得精打細算過日子,不能讓它看扁了呀!對不對她晃了晃手里撿起來的幾根菜葉,仿佛那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戰(zhàn)利品。
李青峰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者弄懵了,像一尊驟然被澆了冷水的泥塑,僵在原地。那股幾乎要將他撕碎的狂怒,被這女孩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合時宜的鮮活氣息硬生生截斷了。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發(fā)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你
我我叫林小雨!‘好雨知時節(jié)’的那個雨!她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毫無陰霾,仿佛這里不是彌漫著絕望和消毒水味的醫(yī)院走廊,而是某個陽光燦爛的春日花園。她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細細的、顏色鮮亮的紅繩。
手伸出來!她不由分說地命令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活力。李青峰幾乎是下意識地、懵懂地伸出了自己那只微微顫抖的手。林小雨的動作帶著一種女孩特有的笨拙和認真,她低下頭,柔軟的頭發(fā)滑落下來,露出白皙的后頸。她用溫?zé)岬氖种副孔镜卦谒氖滞笊侠p繞、打結(jié)。那紅繩的觸感很粗糙,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暖意,透過皮膚,絲絲縷縷地滲入他冰冷僵硬的血液里。
喏,拴住啦!她抬起頭,滿意地拍了拍他的手腕,笑容像一朵驟然盛放的向日葵,以后就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啦!一起闖關(guān)打怪,平平安安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清晰地映著他此刻茫然又狼狽的影子,我保證!
拴……拴住了李青峰下意識地重復(fù),目光落在手腕上那抹突兀的、像血又像火的鮮紅上。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流,極其小心地,在那片被絕望冰封的荒原上,試探著融開了一個小小的缺口。
命運的冰冷惡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的紅繩和女孩明亮的笑容,短暫地逼退了一寸。
從此,那根細細的紅繩,便成了連接兩個飄搖世界的唯一橋梁。醫(yī)院的愛心廚房成了他們臨時的避風(fēng)港。逼仄的空間里,老舊爐灶嗡嗡作響,鍋里翻滾著寡淡的清湯寡水,空氣里彌漫著廉價食材和消毒水混合的、難以言喻的氣味。然而,正是在這充滿病痛氣息的方寸之地,李青峰灰白的世界,被林小雨強行涂抹上了笨拙卻生動的色彩。
喂,李青峰!林小雨總會突然從冒著蒸汽的鍋子后面探出頭,鼻尖上沾著一點面粉,眼睛因為鍋灶的熱氣而顯得格外水潤晶亮,你看我這‘火山噴發(fā)蛋花湯’!像不像咱們老家的黃土高坡她得意地用勺子攪動著鍋里那一團糊狀的、顏色可疑的湯羹,發(fā)出噗噗的聲響,神情卻驕傲得像在展示什么米其林杰作。
李青峰正低頭盯著手機上兼職群里滾動刷新的零碎信息,聞言抬頭,目光落在鍋里那災(zāi)難現(xiàn)場般的作品上,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這幾乎是他入院以來第一個表情。是挺像的,他聲音依舊低沉,卻少了那份死氣沉沉的沙啞,不過,我們那兒的土坡……好像沒這么……粘稠。他斟酌著詞句,試圖表達得委婉些。
哈!嫌棄是吧林小雨立刻叉起腰,佯裝生氣,馬尾辮隨著她的動作俏皮地晃動,這可是蘊含了天地靈氣(主要是我林大廚的靈氣)的獨家秘方!包治百病,延年益壽!她夸張地舀起一勺,作勢要塞給他,來,壯士,干了這碗‘黃土高坡’!
李青峰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看著那勺子里顫巍巍、顏色可疑的糊狀物,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正無奈又帶著點縱容的笑意。他伸出手,輕輕推開了她的勺子:省省吧,林大廚。病沒治好,別先被你毒倒了。
不識貨!林小雨撇撇嘴,卻自己把那勺東西送進嘴里,隨即被燙得齜牙咧嘴,呼呼地吹著氣,還不忘含糊地嘟囔,唔……燙!不過……味道還行吧至少……咸淡剛好!
廚房里昏黃的燈光下,她鼻尖上那點面粉,被熱氣熏得微微發(fā)紅的臉頰,還有那雙永遠亮得驚人的眼睛,像一幅溫暖的油畫,定格在李青峰逐漸解凍的記憶里。手腕上那根紅繩,在每一次抬手拿東西時,都會在眼前晃過,提醒著他,這冰冷的、被疾病和債務(wù)包圍的絕境里,他并非孑然一身。
偶爾,沉重的陰影也會悄然降臨。一次劇烈的咳嗽毫無預(yù)兆地襲擊了林小雨,她扶著冰冷的瓷磚墻壁,瘦小的身體蜷縮著,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無助的葉子,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李青峰沖過去扶住她,手觸碰到她單薄的后背,清晰地感受到那層薄薄衣物下嶙峋的肩胛骨在劇烈地顫抖。那一刻,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咳聲漸息,林小雨無力地靠著他,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臉色白得像一張被揉皺的紙。她微微喘息著,抬起汗?jié)竦哪槪瑓s努力對他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聲音氣若游絲,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沒事兒……老天爺……就是……想聽我唱首歌……咳咳……可惜……今天……沒給它唱……
李青峰扶著她,感受著她身體的重量和冰冷,喉嚨像是被滾燙的硬塊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能更緊地握住她冰涼的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她手腕上那根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有些舊了的紅繩。那粗糙的觸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對抗無邊恐懼的錨點。他把她扶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默默地去倒了一杯溫水,遞到她唇邊。她小口地啜飲著,長長的睫毛垂下,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手術(shù)費……她放下杯子,忽然輕輕地說,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我們一起掙!好不好她抬起頭,看向他,那雙眼睛雖然疲憊,深處卻依然跳躍著那簇不肯熄滅的火苗,李青峰,我們得活下去!活得好好的!氣死那個摳門的老天爺!
李青峰看著她眼中那點執(zhí)拗的光,胸腔里翻涌的冰冷和絕望,竟奇跡般地被這微弱卻熾熱的火焰壓下去了一些。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從喉嚨深處擠出沙啞卻異常堅定的一個字:好!
活下去。三個字,成了他們在這片絕望泥沼中,用盡全身力氣抓住的唯一浮木。
時間在醫(yī)院的白色墻壁和愛心廚房的煙火氣里,像被稀釋的糖水,緩慢而粘稠地流淌。他們像兩只在蛛網(wǎng)上拼命掙扎的小蟲,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李青峰憑借頂尖大學(xué)的履歷,開始在網(wǎng)上接一些復(fù)雜的編程外包,常常在病房熄燈后,借著樓道里微弱的光,對著那臺二手筆記本敲打至深夜,屏幕的藍光映著他深陷的眼窩和愈發(fā)瘦削的顴骨。林小雨則發(fā)揮了她那似乎永不枯竭的精力和感染力,不知從哪里淘換來一些手工材料,笨拙卻用心地編織著小玩意兒——紅繩手鏈、串珠鑰匙扣、粗糙的毛線小玩偶。她就在愛心廚房的小角落擺起一個迷你的攤位,每次有醫(yī)生護士或者病友家屬經(jīng)過,她就揚起最燦爛的笑容,像只不知疲倦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地推銷著:姐姐看看嗎純手工!保平安!給生活添點小亮色呀!她手腕上那根褪色了些的紅繩,隨著她熱情的動作輕輕晃動。
喏,你看!一個難得的、陽光還算溫暖的下午,林小雨獻寶似的把一小疊皺巴巴的零錢塞到李青峰手里,手指因為長時間做手工而顯得有些紅腫粗糙,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亮得驚人的光,今天運氣爆棚!賣掉了三個小兔子掛件!照這個速度……她眼睛彎成月牙,里面跳動著純粹的希望,我們的小金庫,指日可待呀!
李青峰握著那幾張還帶著她體溫的零鈔,感覺它們像燒紅的炭,燙得他手心發(fā)痛。他看著她被廉價毛線勒出紅痕的手指,看著她蒼白臉頰上因為興奮而泛起的不正常的潮紅,一股濃重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堵得他幾乎窒息。他別開臉,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勉強壓下喉嚨里的哽咽,低聲說:別太拼了……手都腫了。
哎呀,這算什么!林小雨滿不在乎地甩了甩手,臉上依舊是那副沒心沒肺的燦爛笑容,仿佛所有的苦難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塵埃,你天天熬夜敲代碼,眼睛都成熊貓啦!咱們這叫……分工合作,各顯神通!她得意地晃了晃腦袋,馬尾辮也跟著跳躍。她手腕上那根紅繩,顏色似乎更淡了些,邊緣甚至有些起毛,卻依舊牢牢地系在那里,像一個無聲的誓言。
就在那點微薄的希望,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艱難搖曳,卻始終未曾徹底熄滅的時候,一場裹挾著毀滅氣息的暴雨,毫無預(yù)兆地降臨了。
那天傍晚,李青峰剛結(jié)束一個線上會議,揉著酸脹的太陽穴走出病房,準(zhǔn)備去愛心廚房和林小雨匯合。剛到門口,就看見林小雨像一只歡快的小鳥般飛撲過來,臉上洋溢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合著狂喜和巨大解脫的奇異光彩,幾乎照亮了醫(yī)院走廊的昏暗。
青峰!青峰!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氣大得出奇,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天大的好消息!有救了!真的有救了!她的聲音又高又亮,帶著一種近乎失真的亢奮,引得走廊里零星幾個病友都側(cè)目望過來。
怎么了慢點說。李青峰被她突如其來的狂喜弄得有些發(fā)懵,心底卻莫名地升起一絲強烈的不安。
我找到工作了!林小雨眼睛亮得驚人,仿佛有星辰在里面燃燒,‘星途傳媒’!大公司!你知道嗎他們正好有個項目,需要一個形象健康、有親和力的‘生命體驗官’!她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是蹦出來的,說是前期配合拍點宣傳片,試用期就有超高的報酬!足夠……足夠我們倆的手術(shù)費了!試用期結(jié)束還有更多!她用力晃著他的胳膊,那份巨大的喜悅幾乎要沖破她單薄的身體,我就說嘛!老天爺關(guān)上一扇門,總會開一扇窗!你看!窗開了!好大好亮的窗!
星途傳媒李青峰皺緊了眉頭,這個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瞬間扎破了她營造出的狂喜泡沫。他隱約記得這個名字,似乎和某些不太好的傳聞聯(lián)系在一起。他反手抓住她的肩膀,試圖讓她冷靜下來,什么項目合同呢你仔細看過了嗎試用期就給這么多錢哪有這么好的事
哎呀,你太謹慎啦!林小雨完全沉浸在巨大的喜悅里,對他的擔(dān)憂不以為意,臉上是毫無保留的信任,是我朋友介紹的!知根知底!合同我看了,雖然那些條款寫得彎彎繞繞的,但報酬是白紙黑字寫著的!錯不了!她掙脫他的手,開心地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舊外套的下擺劃出一個輕盈的弧線,朋友說,這機會搶手得很!讓我今晚就過去簽正式合同,順便熟悉一下環(huán)境!青峰,我們有救了!真的!
她手腕上那根紅繩,隨著她轉(zhuǎn)圈的動作,在昏暗的光線下劃過一道模糊的殘影。李青峰心中的不安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繞住了心臟,越收越緊,帶來一陣陣冰冷的絞痛。今晚這么急他聲音發(fā)緊,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不用!林小雨連連擺手,臉上依舊是那燦爛得有些晃眼的笑容,朋友開車來接我,很快就回來!簽個字的事兒!等我好消息!她沖他用力地揮了揮手,那笑容燦爛得近乎灼人,像即將燃盡的燭火最后的輝煌,等我回來,我們好好慶祝!吃頓好的!再也不吃愛心廚房的‘黃土高坡’啦!她咯咯笑著,轉(zhuǎn)身像只輕快的小鹿,蹦跳著跑向走廊盡頭,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李青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句等等卡在喉嚨里,只留下冰冷的空氣。手腕上,那根紅繩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溫度,變成了一條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脈搏。走廊盡頭那片空蕩蕩的陰影,像一個無聲張開、深不見底的巨口。巨大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沒頂,讓他渾身冰冷,動彈不得。
時間,在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里,都變成了燒紅的鈍刀,在心臟上緩慢而殘忍地切割。李青峰一遍遍撥打林小雨的電話,聽筒里傳來的永遠只有那個冰冷、單調(diào)、重復(fù)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這機械的聲音像淬毒的針,一次次扎進他緊繃的神經(jīng)。他瘋了一樣聯(lián)系林小雨口中的那個朋友,對方卻如同人間蒸發(fā),所有的通訊方式都石沉大海。
夜,像濃稠得化不開的墨汁,沉甸甸地覆蓋下來。窗外的城市燈火依舊喧囂,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透不進一絲暖意。李青峰蜷縮在病房冰冷的椅子上,眼睛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個灰色的頭像,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寒冷而無法控制地顫抖。手腕上的紅繩,此刻像一道灼熱的烙印,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
凌晨三點,死寂被尖銳的座機鈴聲狠狠撕裂。那聲音在空曠的病房里顯得格外凄厲、刺耳。李青峰像被電擊般猛地彈起,撲過去抓起話筒。手指冰冷僵硬,幾乎握不住那塑料的聽筒。
……喂他的聲音嘶啞干裂,如同砂紙摩擦。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那短暫的死寂幾乎要將李青峰最后一絲理智壓垮。然后,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男聲傳來,像來自地獄深處的宣判:請問是林小雨的家屬嗎這里是市局法醫(yī)鑒定中心。請立即過來一趟,辨認……遺體。
遺體兩個字,像兩把沉重的冰錐,帶著萬鈞之力,狠狠鑿穿了李青峰的耳膜,貫穿了他的頭顱,將他整個人死死釘在原地。話筒從手中滑落,啪嗒一聲砸在地板上,在死寂的深夜里發(fā)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響。整個世界的光和聲,瞬間被抽離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動雙腿,穿過那條漫長、慘白、仿佛沒有盡頭的醫(yī)院走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尖上,又像是深陷在冰冷粘稠的泥沼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的鐵銹味。走廊頂燈投下慘白的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扭曲,像一個隨時會破碎的幽靈。
終于,他被人帶到一扇沉重的、泛著金屬冷光的門前。門無聲地滑開,一股比醫(yī)院消毒水濃烈百倍的、混合著福爾馬林和其他冰冷化學(xué)藥劑的氣息,如同實體般洶涌而出,瞬間扼住了他的呼吸,嗆得他幾乎嘔吐。里面是徹骨的陰寒,燈光是刺目的慘白,將一切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卻又冰冷得不帶一絲活氣。
房間中央,一張冰冷的金屬臺。上面覆蓋著一張同樣冰冷的、毫無溫度的白色裹尸布。那布下,勾勒出一個模糊而靜止的、屬于少女的輪廓。
帶他來的警官,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混雜著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輕緩,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他伸出手,輕輕揭開了尸體頭部附近的裹尸布。
時間,在這一刻徹底凝固、碎裂。
林小雨的臉龐露了出來。曾經(jīng)像陽光般明媚、總是帶著狡黠笑容的臉龐,此刻是死寂的灰白,沒有一絲血色。那雙永遠亮晶晶、盛滿星辰的眼睛,緊緊地閉著,長而密的睫毛在慘白的皮膚上投下兩排沉默的陰影。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似乎凝固了最后一絲未能吐出的嘆息。額角、臉頰,殘留著幾處深紫色的、猙獰的淤青和擦傷,如同被惡意踐踏過的純潔花瓣,觸目驚心。
李青峰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他死死抓住旁邊的金屬推車邊緣,指甲因為用力而深深嵌進冰冷的金屬里,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才勉強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血液似乎瞬間從四肢百骸倒流回心臟,又在那里凝結(jié)成冰,每一次心跳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喉嚨里涌上濃重的腥甜,被他死死咽下。
初步鑒定,警官的聲音低沉而平板,像在宣讀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檔案,死者生前遭受過暴力侵害……死因是……急性藥物中毒引發(fā)的多器官衰竭。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林小雨緊握的右手上,我們發(fā)現(xiàn)她時,她手里一直緊緊攥著這個……掰都掰不開。
警官伸出手,動作極其小心地,試圖去觸碰林小雨那只僵硬蜷曲的右手。然而,那纖細的手指仿佛焊死了一般,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死死地攥成一個拳頭。警官費了些力氣,才極其緩慢地、一根一根地,將她的手指扳開。
當(dāng)那緊握的拳頭終于被艱難地攤開時,李青峰的呼吸徹底停止了。
掌心,靜靜地躺著一樣?xùn)|西。
一根紅繩。
那根曾經(jīng)鮮艷如火的、象征著平安與守護的紅繩。此刻,它已經(jīng)徹底褪去了所有色彩,變得暗淡、臟污、扭曲不堪,邊緣甚至有幾處磨損得快要斷裂。它沾滿了暗褐色的、已經(jīng)干涸凝固的血跡,還有泥土和說不清的污漬,像一個被殘酷世界徹底蹂躪過的、殘破不堪的信物。
它靜靜地躺在林小雨毫無生氣的、同樣冰冷慘白的手心里。那根他曾笨拙地系在她腕間、她曾笑著承諾要拴住平安的紅繩。那根她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被欺騙、被暴力加身、在絕望和痛苦中掙扎時,仍用盡最后力氣死死攥緊的紅繩。
李青峰的視線,死死釘在那根染血的、骯臟的紅繩上。他手腕上那根一模一樣的繩子,此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尖叫。眼前林小雨灰白冰冷的臉龐,與記憶中她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她笨拙地做火山噴發(fā)蛋花湯時鼻尖沾著面粉的樣子,她推銷手工品時亮晶晶的眼睛……無數(shù)鮮活的畫面瘋狂地閃回、重疊,然后在那根染血的紅繩面前,轟然碎裂!
嗬……
一聲極其怪異、仿佛從撕裂的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不成調(diào)的氣音,猛地從李青峰喉嚨里爆發(fā)出來。那不是哭,也不是吼,是靈魂被徹底碾碎時發(fā)出的、絕望的哀鳴。一股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液體猛地沖上喉頭,他再也無法抑制,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一口暗紅的血噗地噴濺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像綻開了一朵詭異而絕望的花。
世界在他眼中徹底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粘稠得令人窒息的猩紅。那根沾滿血污、靜靜躺在冰冷掌心的褪色紅繩,成了這片猩紅地獄里唯一的坐標(biāo),也是將他徹底推入深淵的最后一把利刃。恨意,那不再是簡單的憤怒,而是一種冰冷、粘稠、如同地獄熔巖般足以焚毀一切的實質(zhì)。它咆哮著,從心臟被撕裂的傷口中瘋狂涌出,瞬間灌滿了四肢百骸,凍結(jié)了每一滴血液,凝固了每一寸思維。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用顫抖的、同樣冰冷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自己手腕上那根同樣褪色的紅繩。指尖用力到幾乎要嵌入皮肉,仿佛要將那粗糙的纖維連同腕骨一起捏碎。冰冷的觸感透過皮膚,卻點燃了靈魂深處最幽暗的火焰。
他最后看了一眼金屬臺上那具毫無生氣的、被世界殘忍遺棄的軀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充斥著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然后,他猛地轉(zhuǎn)身,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沒有流下一滴淚,像一個被抽走了所有靈魂的空殼,一步一步,極其沉重卻又異常堅定地,走出了這間冰冷的停尸房。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烙下一個無聲的、浸透血淚的誓言。
手腕上那根紅繩,在慘白的燈光下,隨著他離去的步伐,微微晃動了一下,像一條蘇醒的毒蛇,睜開了冰冷的眼瞳。
四年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換新顏,卻無法沖刷掉刻在靈魂深處的血痕。四年,李青峰如同一塊投入地獄熔爐的頑鐵,在常人無法想象的極致高溫和冰冷淬煉中,將自己徹底重塑。
大學(xué)宿舍那盞徹夜不熄的臺燈下,堆疊的早已不再是普通的編程教材。泛著冷光的屏幕上是深網(wǎng)里才能窺見的隱秘角落,各種刑偵案例分析、法醫(yī)學(xué)報告、毒理學(xué)研究……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和數(shù)據(jù),像最鋒利的刻刀,在他心上反復(fù)雕琢著復(fù)仇的藍圖。電腦旁,攤開的是各種格斗術(shù)、人體弱點分析、甚至冷兵器使用的圖譜。宿舍狹窄的空間里,回蕩著他日復(fù)一日沉默擊打沙袋的沉悶聲響,汗水浸透背心,肌肉在極限的撕裂與愈合中變得虬結(jié)堅硬。手腕上那根褪色、邊緣磨損的紅繩,在每一次兇狠的出拳中,都會在汗?jié)竦钠つw上勒出一道更深的印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詛咒,也像一份無聲的催命符。
他像最精密的儀器,冷靜地收集著關(guān)于星途傳媒的一切碎片。那些曾經(jīng)在林小雨口中只是模糊傳聞的項目,那些隱藏在光鮮亮麗包裝下的、層層嵌套的騙局和暴力,那些盤踞在食物鏈頂端、用他人的絕望和生命榨取財富的名字——周天豪,那個負責(zé)招募和管理女孩們的掮客;張曼麗,那個用虛假合同和甜蜜謊言編織陷阱的女人;還有幕后真正掌控著這條骯臟鏈條、名叫趙金彪的男人。每一個名字,每一個模糊的影像,每一個相關(guān)的地址、車牌、習(xí)慣……都被他用最冰冷的筆觸,鐫刻在記憶最深處的石碑上,日夜摩挲。
畢業(yè)季,喧囂的校園招聘會人聲鼎沸。李青峰穿著熨帖的西裝,鏡片后的眼神沉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他拿著那份近乎完美的簡歷——頂尖大學(xué)的榮譽畢業(yè)生,多個重量級項目的核心成員,沉穩(wěn)干練的談吐——像一把精心打磨、鋒芒內(nèi)斂的鑰匙,精準(zhǔn)地插入了星途傳媒技術(shù)部的大門。面試官眼中的欣賞和滿意毫不掩飾。他成功了,以一個極具潛力的新人姿態(tài),堂而皇之地踏入了仇人的巢穴。
潛伏的日子,是行走在刀鋒上的舞蹈。他沉默、高效、可靠,像一顆完美的螺絲釘,迅速融入了這座龐大而精密的機器。他利用技術(shù)權(quán)限,像最耐心的蜘蛛,悄無聲息地編織著信息之網(wǎng)。那些加密的服務(wù)器日志、被刪除的通訊記錄、隱秘的轉(zhuǎn)賬流水、甚至公司內(nèi)部監(jiān)控的片段……都在他指尖流淌的代碼下,一點點還原出林小雨最后時刻的絕望軌跡。每一次看到那些冰冷的記錄里出現(xiàn)她的名字,每一次在監(jiān)控模糊的畫面邊緣捕捉到那熟悉又陌生的、最后帶著驚恐的側(cè)影,李青峰心臟那塊早已凍結(jié)的堅冰,就會裂開一道新的縫隙,涌出滾燙的、足以焚毀理智的巖漿。他只能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銳的疼痛,和手腕上紅繩粗糙的摩擦感,來提醒自己——還不到時候。
時機,終于在一個暴雨傾盆的深夜降臨。公司周年慶的酒會,喧囂奢靡到了頂點。水晶吊燈折射著刺眼的光,昂貴的酒液在杯中搖晃,虛偽的笑聲和奉承在空氣里發(fā)酵。目標(biāo)們醉意醺然,警惕降到了最低點。
李青峰站在監(jiān)控室的陰影里,屏幕的冷光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他最后一次確認了所有目標(biāo)的位置和安保的漏洞。指尖在鍵盤上敲下幾個冰冷的指令,整棟大樓的電力系統(tǒng)瞬間癱瘓,所有監(jiān)控畫面陷入一片漆黑。黑暗和突如其來的混亂,成了最好的幕布。
他像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融入這片混亂的黑暗。
第一個,是周天豪。那個曾經(jīng)用朋友身份欺騙了林小雨的掮客。他正醉醺醺地靠在頂層露臺冰涼的欄桿上,試圖點燃一支雪茄�?耧L(fēng)卷著冰冷的雨點抽打在他臉上。李青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他身后。周天豪似乎有所察覺,剛想回頭,一只帶著黑色手套的手已如鐵鉗般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中,一個不起眼的小玻璃瓶精準(zhǔn)地抵住他的鼻孔。周天豪的眼睛驟然瞪大到極致,布滿驚恐的血絲,身體劇烈地掙扎,像一條離水的魚,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幾秒鐘后,那掙扎變得微弱,最終徹底癱軟下去。李青峰松開手,任由那具沉重的軀體滑落在冰冷的雨水中。他俯身,動作近乎儀式般,從口袋里取出一小段嶄新的紅繩,輕輕地、纏繞在周天豪已然僵直的手腕上。
第二個,是張曼麗。那個用虛假合同和甜蜜陷阱吞噬了無數(shù)希望的蛇蝎女人。她正躲在相對安靜的貴賓休息室里,對著鏡子慌亂地補妝,昂貴的香水也掩蓋不住她此刻的驚惶。門被無聲地推開。張曼麗驚恐地回頭,只看到一個模糊高大的黑影。她想尖叫,喉嚨卻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李青峰的另一只手,閃電般在她頸側(cè)某個位置精準(zhǔn)地一擊。張曼麗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隨即軟倒下去,昂貴的化妝品散落一地。李青峰同樣俯身,將另一小段紅繩,系在她纖細卻沾滿罪孽的手腕上。
最后的目標(biāo),是趙金彪。這個盤踞在食物鏈頂端的男人,此刻正躲在他那間擁有獨立備用電源、如同堡壘般的頂層辦公室里,反鎖著門,手里緊緊握著一把槍,對著門口,肥胖的臉上冷汗涔涔,眼神像被困住的野獸,充滿了瘋狂和恐懼。他聽到了外面的混亂和隱約的慘叫。
門,被一腳暴力踹開!沉重的實木門板轟然向內(nèi)倒塌。趙金彪驚恐地嘶吼著,手中的槍瘋狂地噴吐火舌,子彈在昂貴的紅木家具上炸開木屑。李青峰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子彈的縫隙間不可思議地閃避、突進。一個翻滾欺近,精準(zhǔn)的擒拿手閃電般扣住趙金彪持槍的手腕,狠狠一擰!骨骼碎裂的刺耳聲音伴隨著趙金彪殺豬般的慘嚎響起。手槍脫手飛出。
李青峰將他死死按在冰冷的大理石辦公桌面上,巨大的力量讓趙金彪肥胖的身體無法動彈分毫,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恐懼到極致的喘息。李青峰的臉湊近,鏡片后的眼睛在昏暗的應(yīng)急燈光下,冰冷得如同極地深淵的寒冰,清晰地映出趙金彪因極度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
還記得林小雨嗎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和刻骨的恨意。
趙金彪的瞳孔瞬間收縮成針尖大小,巨大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抖起來:不……不關(guān)我的事……是周天豪他們……那個女人……她自己……
紅繩。李青峰打斷他毫無意義的辯解,聲音冷得像冰錐,她死的時候,手里攥著的紅繩。
趙金彪眼中的恐懼瞬間被一種更深層的、瀕死的絕望取代。他明白了,眼前這個如同修羅的男人,不是為了錢,不是為了權(quán),是為了那個早已被他遺忘在骯臟角落里的、微不足道的女孩!
下地獄去懺悔吧。李青峰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他拿起桌上一個沉重的黃銅鎮(zhèn)紙,那是趙金彪用來彰顯自己品位的裝飾品。冰冷的金屬在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幽暗的光。然后,他用盡全身的力量,帶著四年積累的所有恨意、所有痛苦、所有絕望,狠狠地、決絕地砸了下去!
沉悶的撞擊聲在空曠奢華的辦公室里回蕩,一下,又一下……直到那肥碩的身體徹底癱軟,再無一絲生息。猩紅的液體在光潔的大理石桌面上肆意蔓延開來,如同盛開的、絕望的地獄之花。
李青峰喘息著,直起身。他臉上濺上了幾滴溫?zé)岬难c,鏡片上也蒙上了一層血霧。他毫不在意地摘下眼鏡,用衣角隨意地擦了擦。然后,他從口袋里拿出最后一段紅繩,俯身,將它與前兩根一樣,纏繞在趙金彪血肉模糊的手腕上。三條紅繩,在血腥和死亡的氣息中,沉默地躺在三具逐漸冰冷的軀體旁,像一場遲來的、血色的審判。
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片由他親手制造的血腥地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憊。他轉(zhuǎn)身,從專用電梯的維修通道消失,如同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融入了城市依舊喧囂的雨夜。
四年的蟄伏,一夜的爆發(fā)。三條人命,三段染血的紅繩。星途傳媒頂層的血腥慘案,如同在秦城的心臟引爆了一顆炸彈。消息被嚴(yán)密封鎖,但恐慌和流言依舊如同瘟疫般在暗流中瘋狂滋長。警笛聲徹夜長鳴,紅藍閃爍的警燈劃破城市霓虹,各路媒體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在警戒線外焦躁地徘徊。整個秦城的上空,籠罩著一層沉重而詭譎的陰云。
而這一切風(fēng)暴的中心,李青峰卻已置身事外。
清晨的微光,帶著雨后特有的清冽和草木的氣息,溫柔地灑在城郊一處安靜的墓園�?諝鉂皲蹁醯�,青草葉尖掛著晶瑩的水珠。一塊小小的、樸素的墓碑立在那里,上面嵌著一張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笑得眉眼彎彎,嘴角帶著一絲俏皮的狡黠,仿佛下一刻就會從照片里跳出來,哼著不成調(diào)的撿菜歌。
李青峰靜靜地坐在墓碑旁潮濕的草地上,背靠著冰冷的石碑,仿佛靠著當(dāng)年愛心廚房里那個總帶著暖意的肩膀。他身邊放著一個不大的旅行背包,還有一個小小的、深棕色的酒壺。他擰開壺蓋,沒有喝,只是將清澈的酒液,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儀式感,傾倒在墓碑前的泥土里。濃烈的酒香瞬間在清冽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小雨……他開口,聲音嘶啞干澀,像是許久未曾說話,又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他輕輕撫摸著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笑臉,指尖冰涼。我來了……有點晚,是不是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再有的、帶著嗔怪的回應(yīng)。
還記得愛心廚房嗎你那個‘火山噴發(fā)蛋花湯’……我現(xiàn)在想想,還是覺得……挺難喝的……他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像是在笑,那弧度卻比哭更讓人心碎。不過……比醫(yī)院食堂的泔水,好像……強那么一點點
清晨的風(fēng)輕輕拂過,帶來遠處樹林的沙沙聲,仿佛是誰在低語。
你總說老天爺摳門……李青峰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終于可以卸下千斤重擔(dān)的平靜,其實……它不只是摳門,它……瞎了眼。他拿起那個小酒壺,自己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帶來一陣灼燒感,卻暖不了早已冰封的心。
那些人……周天豪、張曼麗、趙金彪……他一個個念出那些名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念一份與自己無關(guān)的名單,他們欠你的……我都替你……討回來了。他伸出手,手腕上那根褪色磨損、邊緣甚至有些開線的紅繩,在晨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用他們的血……祭了你……也祭了這根……你到死都攥著的繩子……
他放下酒壺,小心翼翼地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兩條紅繩。
一條,是舊的。顏色暗淡,布滿深褐色的、洗不掉的血跡和污漬,邊緣磨損得厲害,正是當(dāng)年從林小雨冰冷僵硬的手心里取出的那一條。另一條,是嶄新的。顏色鮮紅如初,如同當(dāng)年愛心廚房里,她笨拙地系在他手腕上時那般明艷。
他低下頭,動作極其緩慢、極其輕柔,仿佛怕驚醒什么。他用那雙曾經(jīng)敲擊代碼、也曾扼斷仇人咽喉的手,笨拙地、卻無比專注地將那條沾滿血污的舊紅繩,一圈一圈,纏繞在林小雨墓碑那小小的尖頂上,打了一個笨拙的、歪歪扭扭的死結(jié)。
然后,他拿起那條嶄新的紅繩,將它的一端,系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上。接著,他拉過另一端,極其認真、極其鄭重地,將它纏繞在墓碑上那條舊紅繩的旁邊,同樣打了一個歪歪扭扭的、一模一樣的死結(jié)。
兩條紅繩,一新一舊,一塵不染,一浸透血淚,在清晨微涼的空氣里,在小小的墓碑上,緊緊系在了一起。
喏……李青峰看著那兩條系在一起的紅繩,臉上終于露出了一個極其疲憊、卻又異常平靜的笑容,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終于抵達了終點。這次……換我拴住你了……他輕聲說,聲音溫柔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小雨……以后……咱們……再也不分開了……
他慢慢地把頭靠回冰冷的墓碑上,閉上眼睛,仿佛靠著世界上最溫暖的港灣。手腕上那根嶄新的紅繩,和墓碑上纏繞的舊繩,在微風(fēng)中輕輕觸碰了一下。
晨光熹微,露珠悄然滑落草尖。墓園里靜極了,只有風(fēng)吹過松林的嗚咽,像一聲悠長而溫柔的嘆息。李青峰臉上的平靜凝固成了永恒,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弧度,像是終于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后,沉入了再也不會被打擾的安眠。陽光的金線,溫柔地爬上墓碑,落在那兩條緊緊系在一起的紅繩上。新的鮮紅,舊的暗沉,被血跡和泥土浸染得斑駁,像一道無聲的誓言,纏繞著冰冷的石頭和永遠沉睡的生命。
與此同時,城市另一端,刺耳的警笛聲劃破了李青峰那間狹小出租屋的寂靜。門被撞開,全副武裝的警察涌入,警惕地搜索著這個簡陋得幾乎沒有任何生活氣息的空間。電腦屏幕是黑的,鍵盤上落了一層薄灰。桌上,除了幾本翻舊的專業(yè)書,只有一張被仔細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照片里,愛心廚房的角落,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正對著鏡頭做鬼臉,鼻尖上沾著一點面粉,笑容燦爛得能驅(qū)散一切陰霾。她身邊,一個面容還有些青澀的男孩側(cè)著臉看她,嘴角掛著無奈卻真實的淺笑,手腕上,一根嶄新的紅繩清晰可見。
隊長!這里!一個年輕警員的聲音帶著發(fā)現(xiàn)重要線索的急促,指向桌角。那里,靜靜地躺著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封面上只有兩個力透紙背、帶著某種決絕意味的字:
自首。
隊長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紙張微黃,字跡是冷靜克制的打印體,只在末尾,有一個手寫的簽名——李青峰。那簽名旁邊,還畫著一個極其簡單的圖案:兩根細細的紅繩,系成了一個笨拙的、歪歪扭扭的結(jié)。
信的內(nèi)容簡潔得驚人,沒有任何辯解,沒有任何煽情。它冰冷地、條理清晰地羅列了周天豪、張曼麗、趙金彪三人的罪行,以及四年前林小雨被害的關(guān)鍵證據(jù)鏈,甚至包括他自己如何潛入星途、如何策劃并執(zhí)行這場復(fù)仇的每一個關(guān)鍵步驟。邏輯嚴(yán)謹,證據(jù)指向明確,像一份提交給地獄的結(jié)案陳詞。只在信的結(jié)尾,有一行打印的小字,像一句無力的嘆息,又像一句遲來的道別:
所有罪責(zé),我一人承擔(dān)。請將我和林小雨,葬在一起。
隊長放下信紙,目光再次落在那張被壓在玻璃板下的照片上。照片里女孩明媚的笑容,與信中描述的冰冷結(jié)局,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強烈反差。他沉默良久,房間里只剩下紙張被捏緊的輕微聲響。窗外,警笛依舊在喧囂,城市的巨大陰影緩緩移動,將陽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
收隊吧。隊長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通知法醫(yī)……去西山墓園。
他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那兩根系在一起的紅繩圖案,轉(zhuǎn)身走出了這間彌漫著無形悲傷的房間。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喧囂,也隔絕了那段被血淚浸透、最終以兩條紅繩系上句號的慘烈往事。只有那照片上凝固的笑容和那歪歪扭扭的紅繩結(jié),在空寂的房間里,訴說著命運的無常與人心深處,那點至死方休的執(zhí)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