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枕下紙人
>1997年冬,村里來了個借命道士。
>發(fā)小暴斃后,他媳婦從炕席下摸出個畫符的紙人:道長說借他十年陽壽。
>接二連三,村里壯勞力在睡夢中猝死。
>老人低語:借命的紙人壓枕下,被借的主兒活不過三更。
>媳婦臨盆前夜,我掀開枕頭——
>血紅的符咒在油燈下刺得眼疼。
>背起媳婦往山外跑,村口白燈籠猛地亮起。
>道士站在光暈里,臉像揉了又攤開的黃紙。
>栓子,他笑出滿口黃牙,時辰到了。
>背后包袱突然蠕動,紙人刺穿棉布,直撲媳婦隆起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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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里的風,硬得跟小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生疼。我,李栓柱,正跟壟溝里那凍得梆硬的土坷垃較勁。鋤頭掄圓了砸下去,當啷一聲脆響,震得我虎口發(fā)麻,胳膊都麻了半截。
操!我啐了口唾沫,罵罵咧咧地蹲下身,扒拉開浮土。底下露出來一塊黑黢黢的木頭板子,邊角都糟朽了,一股子陳年棺材板才有的、又濕又悶的土腥味兒直往鼻子里鉆。這味兒邪性,滲得慌。我趕緊用腳把那破木頭片子踢到旁邊壟溝里,心里頭膈應,好像沾上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瞥見個人影,正順著村口那條凍得瓷實的小路往村里挪。那路光溜溜的,前幾天的雪被碾實了,又凍成了冰殼子,滑溜得很。那人影走得慢,晃晃悠悠,一腳深一腳淺,像個剛從土里爬出來的孤魂野鬼,隨時要散架。
那人影越走越近,我看清了。一身臟得看不出本色的道袍,松松垮垮掛在身上,活像偷穿了大人衣服的瘦猴。頭上胡亂挽了個髻,插著根歪歪扭扭的木簪子。最扎眼的是他臉上那塊青黑色的胎記,從左眼角一直爬到腮幫子上,像趴了只猙獰的大蜘蛛。他手里拄著根光溜溜的木棍,另一只手縮在臟兮兮的袖筒里。
他走到我地頭,停下了。那雙眼睛,渾濁得跟爛泥塘似的,沒什么神采,卻像長了鉤子,直勾勾地在我臉上繞了一圈,又慢悠悠地滑向遠處我家那兩間低矮、冒著點稀薄炊煙的土坯房方向。那目光,冰涼,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算計勁兒,看得我后脊梁骨嗖地竄起一股寒氣。
這位大哥,他開口了,嗓子眼像是堵了把沙子,又干又啞,聽著費勁,跟您打聽個事兒。咱這李家莊,可還有空房能借宿幾宿
一股子濃重的、不知道哪個山旮旯里的口音,黏黏糊糊的。
我站起身,拍了拍沾滿凍土的棉褲腿,警惕地打量著他:空房這窮鄉(xiāng)僻壤的,誰家有空房啊你打哪兒來
他咧開嘴,露出兩排發(fā)黃的牙,那笑容假得很,皮笑肉不笑,臉上那塊胎記也跟著扭曲了一下:山那邊,遠著哩。走乏了,想尋個落腳地,歇口氣兒。
他頓了頓,那雙渾濁的眼珠子又往我家那邊瞟了一下,慢悠悠地補了一句,我看……村西頭那家,房子挺寬敞
我心頭猛地一沉。村西頭那不就是我發(fā)小張建軍家這老道,剛進村,眼睛咋就盯上建軍家了一股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了我的脖子,越勒越緊。
寬敞我干笑一聲,嗓門下意識地提高了點,像是給自己壯膽,那是俺發(fā)小張建軍家!人家媳婦娃娃熱炕頭,日子過得好好的,哪來地方給你個外鄉(xiāng)人住少打歪主意!
老道臉上那點假笑瞬間凍住了,像一層薄冰。渾濁的眼珠子陰沉沉地盯了我一瞬,那眼神,冷得像三九天井底的石頭。他沒再吭聲,鼻子里若有似無地哼了一聲,像是不屑,又像是某種無聲的詛咒。他不再看我,拄著他那根破棍子,轉過身,繼續(xù)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村子更深處,搖搖晃晃地挪了過去。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越縮越小,最后融進一片破敗的土坯房的陰影里,像是被整個村子無聲地吞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著的鋤頭柄冰涼刺骨。剛才踢到棺材板的那股子晦氣感,還有老道那陰冷的眼神,混雜著一種說不出的、沉甸甸的寒意,死死地壓在心口。風還在刮,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抽在臉上,生疼。
這老道,邪性。
接下來的日子,村里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表面看不出太大變化,底下卻總有些說不清的暗流在涌動。那個臉上帶胎記的瘸道士,在村東頭廢棄多年的老碾房里住了下來。那地方破敗得厲害,屋頂塌了半邊,墻也裂著大口子,冬天里灌風,夏天漏雨,耗子都不愛去�?伤湍敲辞臒o聲息地住進去了,像塊生了根的霉斑。
村里人對他,好奇里裹著濃濃的戒備。偶爾有人遠遠瞧見他在老碾房門口曬太陽,那雙渾濁的眼睛半瞇著,像在打盹,又像在打量每一個路過的人。他幾乎不說話,只是偶爾拄著那根破棍子,在村子邊緣慢慢地、一圈又一圈地繞,像在丈量什么。有時會看到他袍子的下擺,沾著點新泥,顏色深得可疑,像是剛從哪個墳頭附近蹭來的。那股子揮之不去的、混合著土腥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腐氣息,隔著老遠就能聞到,讓人下意識地想繞道走。
關于他的閑話,像寒風里的枯葉,在煙囪根兒下、在熱炕頭上,打著旋兒地飄。有人說他半夜里在野墳地里晃蕩,嘴里念念叨叨;有人說聽見老碾房里傳出過怪聲,像指甲在刮撓薄木板……越傳越邪乎,可誰也不敢真湊近了去問。
這種詭異的平靜,在一個大雪封門的后半夜,被一聲凄厲得變了調的哭嚎硬生生撕碎了。
那聲音是從村西頭傳來的,像把燒紅的刀子,猛地捅進死寂的冬夜里,扎得人頭皮發(fā)麻。是建軍媳婦的哭喊!聲音里浸透了絕望和恐懼,撕心裂肺,在冰冷的空氣中瘋狂地沖撞、回蕩:建軍!建軍啊——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俺啊——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這聲嚎叫驚得直接從炕上彈了起來,心臟在腔子里咚咚狂跳,撞得肋骨生疼。旁邊的媳婦秀芬也驚醒了,挺著八個月大的肚子,艱難地撐著坐起來,臉嚇得煞白:栓子咋、咋回事誰在哭
建軍家!我胡亂套上冰冷的棉襖棉褲,聲音都變了調,聽著不對勁!我去看看!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裹住了全身,比窗外的風雪更刺骨。
顧不上多解釋,我趿拉著鞋就往外沖。門一開,刀子似的寒風卷著雪粒子劈頭蓋臉砸過來。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建軍家那方向,透出一點昏暗搖曳的光。鄰居家的燈也陸續(xù)亮了起來,幾條同樣驚慌失措的人影,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同一個方向奔。
沖進建軍家那間熟悉的堂屋,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混著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直沖腦門。昏暗的煤油燈光下,張建軍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只蓋著一層薄薄的破被單。他媳婦跪在炕沿邊,哭得渾身癱軟,頭發(fā)散亂,雙手死死抓著建軍僵硬的胳膊,指甲都掐進了肉里。她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氣都哭喊出來,嗓子已經啞得不成樣子,只剩下野獸瀕死般的嗬嗬聲。
我沖到炕邊,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唰地一下全涼透了。建軍的臉,像蒙上了一層蠟黃的粗布,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青灰色。嘴巴微微張著,嘴唇是詭異的烏紫色。最瘆人的是那雙眼睛,瞪得溜圓,眼珠子像是要從眼眶里爆出來,直勾勾地瞪著黑黢黢的屋頂,瞳孔里凝固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極致的驚駭,仿佛在斷氣前的一剎那,看到了什么足以把魂魄都嚇散的恐怖景象。
建軍……建軍咋了我聲音發(fā)顫,伸手想去探他的鼻息。手剛伸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體溫凍得一哆嗦。哪里還有氣息
沒……沒氣了……旁邊一個早到的本家大爺,蹲在地上,抱著頭,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落葉,身子都硬了……咋叫都不醒……
昨兒晚上還好好的!建軍媳婦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眼神卻空洞得嚇人,她死死盯著我,像是在尋求一個根本不可能的答案,睡下前還說今兒早起去集上換點油鹽……咋就……她說不下去了,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煤油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和女人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嗚咽。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每個人的腳踝,向上蔓延。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活人,睡一覺就沒了還死得這么……詭異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建軍媳婦突然停住了哭泣。她臉上那種瘋狂的悲痛,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點點被一種古怪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取代。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不再看炕上的尸體,而是挪到炕沿的另一頭,伸出枯瘦的手,顫巍巍地伸進鋪著的破炕席底下,摸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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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她那只手上,連呼吸都屏住了。
她的手指在炕席下摸索了幾下,然后猛地停住。接著,她像是從泥里拔出一根腐爛的樹根,極其費力地、一點一點地,從炕席底下?lián)赋鰜硪粯訓|西。
那是一個紙人。
用粗糙的黃表紙剪成的,巴掌大小,邊緣毛毛刺刺。紙人的臉上,用濃稠得發(fā)黑、像是干涸血跡的東西,畫著幾道歪歪扭扭、猙獰無比的符咒。那符咒紅得發(fā)暗,在昏黃的油燈下,透著一股妖異的邪氣。
建軍媳婦捏著那紙人的一個角,把它提溜在半空。紙人隨著她顫抖的手,輕輕晃蕩著,那幾道血符在燈光下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著、獰笑著。
她抬起頭,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死灰。她的目光空洞地掃過我們一張張驚駭欲絕的臉,最后落在我身上,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不帶一絲起伏:
道長說……借他十年陽壽。
啪嗒!
不知是誰手里的煙袋鍋子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脆響,在這死寂的屋里炸開。
那小小的、畫著血符的紙人,被建軍媳婦捏在手里,像一片被詛咒的枯葉,在昏黃的光線下微微晃動。它一出現(xiàn),屋子里的空氣瞬間就凍住了,比外面呼嘯的寒風還要冷上十倍。先前彌漫的悲痛、驚疑,剎那間被一種更原始、更冰冷的恐懼徹底取代。所有人,包括我,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珠子死死盯著那玩意兒,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連呼吸都忘了。
恐懼這東西,一旦開了閘,就像決堤的洪水,再兇猛的堤壩也攔不住。
建軍下葬后的第三天,村東頭老劉家的獨苗兒子,那個壯實得像頭小牛犢子、剛滿二十歲的劉鐵柱,也出事了。一模一樣。頭天晚上還跟人喝了點小酒,拍著胸脯說明天要進山套狍子。第二天早上,家里人發(fā)現(xiàn)他直挺挺地躺在炕上,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大張著,臉上凝固著和建軍如出一轍的、極度的驚駭。身子早就涼透了,硬邦邦的。
劉鐵柱他娘當場就瘋了,又哭又笑,最后直接昏死過去。他爹,那個老實巴交了一輩子的莊稼漢,在給兒子收拾遺物時,雙手抖得不成樣子。當他的手,在兒子睡的那頭、枕頭底下厚厚的秕谷糠里摸到那個硬硬的、薄薄的東西時,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猛地僵住了。他哆嗦著,一點一點,從糠里摳出來一個東西。
還是紙人。粗糙的黃表紙,臉上畫著同樣猙獰、同樣用那種暗紅得發(fā)黑的東西涂抹的符咒。那符咒的線條,扭曲得幾乎一模一樣。
這一次,沒人再去問什么道長了。答案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在每個人的心尖上。
恐慌如同瘟疫,在死寂的村莊里無聲地蔓延、發(fā)酵。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白天再也沒了端著飯碗嘮嗑的人影。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天一擦黑,整個村子就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之中,連狗都夾緊了尾巴,不敢輕易吠叫。平日里見面還能打個招呼的鄰居,如今碰上了,眼神里也只剩下驚惶的躲閃和深深的猜忌。誰也不知道,下一個被那血符紙人盯上的,會不會是自己。
死亡還在繼續(xù)。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某種可怕的循環(huán)鍵。
半個月后,是村南頭的趙老蔫。一個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干活的老光棍。他死得無聲無息,直到尸體在炕上發(fā)臭了,才被隔壁聞到異味的人發(fā)現(xiàn)。同樣瞪著眼,張著嘴,枕頭底下,同樣躺著一個被壓得有些扁的、畫著血符的紙人。
再后來,是村北的王家老大。王家老大是出了名的暴脾氣,力氣大,膽子也大。出事前一天,他還紅著眼睛在村口罵街,說要是讓他逮住那個裝神弄鬼的瘸道士,非活劈了他不可。結果呢第二天清早,他媳婦起來做飯,發(fā)現(xiàn)自家男人躺在炕上,早就沒了氣。那副死不瞑目的樣子,比前幾個都更猙獰幾分。據說,他枕頭底下摸出來的紙人,上面的血符顏色似乎更深了,紅得發(fā)黑,透著一股子令人作嘔的腥氣。
每一次死亡,都像一塊沉重的、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村民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上。每一次,都伴隨著那個畫著血符的紙人,在死者枕下被找到。每一次,都加深著那個如同附骨之蛆的恐怖傳說。
終于,在王家老大的葬禮后,村里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三爺,拄著拐棍,在一個飄著小雪的黃昏,顫巍巍地來到了我家。他坐在我家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板凳上,渾濁的老眼掃過我和挺著大肚子、臉色蒼白的秀芬,又警惕地看了看緊閉的門窗�;椟S的油燈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跳躍,投下深深的陰影。
他干癟的嘴唇哆嗦了好幾下,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低得像怕驚動什么:
栓子……三爺跟你說……
他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摳著拐棍上的木疙瘩,眼神里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絕望的告誡:
那紙人……不能壓枕下啊……
他猛地吸了口氣,像是要攢足力氣說出那個禁忌,壓了……被借命的主兒……活不過三更天!
活不過三更天……
這五個字,像五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我的耳朵里,燙得腦子嗡的一聲。三爺那張在油燈下扭曲變形的臉,還有他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像烙印一樣刻進了我的眼底。
自打那天起,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氣,就再也沒離開過我的脊梁骨。白天在地里干活,鋤頭砸在凍土上哐哐響,可我的耳朵卻像兔子似的支棱著,捕捉著風聲里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天一擦黑,更是草木皆兵。門窗被我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插銷插得死死的,恨不得再頂上一根粗木杠。睡覺那簡直成了酷刑。眼睛一閉上,腦子里就全是建軍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還有那個畫著血符、晃晃悠悠的紙人。枕頭,那原本讓人安眠的地方,如今成了最可怕的刑具。每次躺下,脖子枕上去,總覺得底下硬邦邦的,好像有什么東西硌著。非得伸手進去,仔仔細細、反反復復地摸上好幾遍,確認除了硬邦邦的蕎麥皮什么都沒有,才能勉強喘上一口氣。
可即便如此,那點可憐的睡意也像受驚的麻雀,剛沾點邊就撲棱棱飛走了。整夜整夜地睜著眼,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聽著身邊秀芬因為懷孕而沉重的呼吸,心懸在嗓子眼,總覺得下一秒,那催命的腳步聲就會停在自家門口。
秀芬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圓鼓鼓的像個熟透的大西瓜,壓得她走路都喘。她的臉色也一天比一天差,蠟黃蠟黃的,眼窩深陷下去,帶著濃重的青黑色。我知道,她比我更害怕。建軍媳婦、劉鐵柱他娘……那些女人絕望的哭嚎和空洞麻木的眼神,像噩夢一樣纏著她。她常常在半夜里驚醒,渾身冷汗,緊緊抓著我的胳膊,指甲都掐進我肉里,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栓子……我、我聽見……有人……有人在我枕頭底下……撓……
別瞎想!沒有的事!
我每次都強壓著心頭的恐懼,粗聲粗氣地安慰她,把她冰涼的手攥在自己同樣冰冷的手心里,咱把門插好了!啥玩意兒也進不來!有我在呢!
可這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信。那股子無處不在的陰冷氣息,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早已把整個村子罩得嚴嚴實實。那個臉上帶著青黑胎記的瘸道士,雖然再沒在村子里大搖大擺地晃蕩,可老碾房那邊偶爾飄過來的、若有若無的紙灰味兒和那股子更濃的土腥氣,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所有人——他還在。像一條蟄伏在陰影里的毒蛇,吐著信子,冷冷地注視著整個村莊,等待著下一個獵物。
時間在極度的恐懼和壓抑中,像蝸牛一樣往前爬。終于,到了秀芬臨盆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這天晚上,氣氛格外地沉。外面一絲風都沒有,死寂得可怕�?諝庥指捎掷�,吸進肺里像吞了冰碴子。油燈的火苗也蔫蔫的,縮成一團黃豆大小的幽藍,在燈盞里微微顫抖,把我和秀芬的影子長長地、扭曲地投在糊著舊報紙的土墻上,像兩個掙扎的鬼魅。
秀芬側躺在炕上,背對著我,身體因為陣痛一陣陣地繃緊、蜷縮。她咬著被角,壓抑著痛苦的呻吟,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的頭發(fā),一縷縷貼在蒼白的皮膚上。我坐在炕沿邊,看著她痛苦的樣子,心揪成一團,想安慰,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白天去鄰村請接生婆,人家一聽是李家莊,頭搖得像撥浪鼓,死活不肯來。這深更半夜,山路又滑……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無助感,像黑水一樣淹沒了我。
栓子……秀芬突然轉過頭,聲音虛弱得像游絲,眼睛里充滿了水汽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我……我害怕……真怕……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炕頭那個鼓鼓囊囊的枕頭,身體又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不怕!不怕!我猛地抓住她的手,那手冰冷得像塊石頭。我強迫自己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咱……咱明兒一早就走!天一亮就走!去鎮(zhèn)上!去縣里!離這鬼地方遠遠的!
走……她喃喃地重復著,眼神里閃過一絲微弱的光,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覆蓋,能……能走掉嗎
能!一定能!我斬釘截鐵地說,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更像是在賭咒發(fā)誓,等娃生下來,咱就走!再也不回來了!這鬼地方……
話沒說完,一股莫名的、強烈的沖動猛地攫住了我。像是有只看不見的手,在背后狠狠推了我一把。我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死死地盯住了自己枕頭靠墻的那一角。
就在剛才,秀芬轉頭說話的時候,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見……那枕頭底下……靠近炕沿的縫隙里……好像……好像有什么東西!
一個角
一個極其微小的、不起眼的、黃乎乎的紙角
就那么一點點,從枕頭和炕席的縫隙里,極其詭異地探了出來!
轟!
腦袋里像是炸開了一個驚雷,震得我眼前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三爺那嘶啞的聲音在耳邊瘋狂地尖叫:壓了枕下……活不過三更天!
我的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幾乎是彈射而起,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連自己都認不出來的、嘶啞的低吼。我的手,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完全不聽使喚,帶著一股要把枕頭連同底下那可怕的東西一起撕碎的狂暴力量,猛地掀開了那沉重的、塞滿蕎麥皮的枕頭!
嘩啦!
枕頭被掀翻到炕里邊。昏黃搖曳的油燈光,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牽引著,猛地聚焦在那片暴露出來的、散發(fā)著炕土氣息的炕席上。
就在那里!
靜靜地躺著。
一個巴掌大小、用粗糙黃表紙剪成的紙人。
邊緣毛毛刺刺,透著廉價和詭異。紙人臉上,用濃稠得發(fā)黑、仿佛凝固的污血畫成的符咒,在油燈那幽藍的光暈下,驟然刺入我的眼簾!
那符咒的線條扭曲、猙獰,像無數條蠕動的毒蟲,又像一張無聲獰笑的鬼臉。那暗紅的顏色,在燈下妖異地閃爍著,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活物般的邪氣!
它就在那里。
在我的枕下。
無聲地宣判著——我的時辰,到了。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被徹底凍住,連油燈的火苗都停止了跳動。世界只剩下那一片昏黃的光暈,和光暈中心那個靜靜躺著的、畫著血符的紙人。它無聲無息,卻像一個黑洞,吸走了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溫度,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冰冷恐懼。
呃……一聲短促得幾乎聽不見的、仿佛喉嚨被扼住的抽氣聲,從我自己的齒縫里擠了出來。那不是驚叫,是恐懼徹底碾碎聲帶后,靈魂發(fā)出的最后一絲哀鳴。全身的血液瞬間退潮,沖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手腳冰涼麻木,像不屬于自己。
炕上,秀芬艱難地扭過頭。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我僵硬的背影上,然后,順著我那如同被釘死在地獄的目光,一點點地、極其緩慢地移向那暴露在燈光下的炕席……
當那個小小的、刺目的、帶著血符的紙人撞入她眼簾的瞬間——
啊——�。�!
一聲撕心裂肺、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叫,猛地從她喉嚨里爆發(fā)出來!那聲音里蘊含的極致恐懼和絕望,比之前建軍媳婦、劉鐵柱他娘的哭嚎加起來還要凄厲百倍!她整個人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猛地從炕上彈坐起來,雙手死死地抱住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盯著那個紙人,瞳孔里倒映著那血色的符咒,只剩下純粹的、毀滅性的驚恐。
紙……紙人!栓子!紙人�。∷Z無倫次地尖叫著,聲音完全變了調,尖銳得像是要劃破屋頂。
這聲尖叫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腦中凝固的恐懼和麻木。跑!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字,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著每一根神經!
活不過三更!三爺的話像喪鐘在腦子里瘋狂敲響。
走!秀芬!咱走!現(xiàn)在就走!我吼了出來,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身體里的恐懼被更強大的、保護妻兒的本能瞬間壓過,轉化成一股狂暴的力量。我像一頭紅了眼的野獸,猛地撲向炕尾那個早就偷偷收拾好的、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里面塞著幾件最厚的棉衣,一小袋硬得硌牙的雜面餅子,還有家里所有的、皺巴巴的幾塊錢。
快!快穿上!我手忙腳亂地把包袱甩到自己背上,勒緊帶子,同時抓起秀芬那件最厚實的、打著補丁的舊棉襖,胡亂地往她身上裹。她的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巨大的肚子讓她動作笨拙而遲緩,臉上毫無血色,嘴唇哆嗦著,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栓子……栓子……俺、俺怕……她看著我,眼神像個被拋棄的孩子。
別怕!有我!我咬著牙,聲音從牙縫里迸出來,自己也分不清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我半跪在炕上,一把將她沉重的身體拽到自己背上。她的肚子緊緊貼著我硌人的脊梁骨,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里面微弱卻頑強的生命脈動,像一股熱流,瞬間沖散了些許刺骨的寒意,給了我最后的力量。
抱緊我!抱緊!我低吼著,雙手死死托住她的腿彎,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重量讓我的腰猛地一沉,膝蓋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
顧不上那么多了!我背著秀芬,像一頭負重的老牛,踉踉蹌蹌地沖向屋門。那扇門,此刻就是地獄和人間唯一的通道!
門栓冰冷刺骨,我的手抖得厲害,幾次才摸到。猛地拉開!一股子冰冷徹骨、帶著濃重雪腥味的夜風,呼地一下灌了進來,吹得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門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死寂的黑暗。
我背著秀芬,一頭扎進那冰冷的黑暗里。腳踩在凍得硬邦邦的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像是敲響的喪鐘。我深一腳淺一腳,用盡全身力氣朝著村口的方向狂奔。肺里像是塞滿了粗糙的砂紙,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火辣辣的疼。背上的秀芬死命地抱著我的脖子,她的身體滾燙,劇烈的喘息噴在我的后頸上,帶著絕望的熱氣。她的肚子緊緊壓著我的背,里面那個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這滅頂的恐懼,不安地躁動著。
栓子……快……快……她在我耳邊嗚咽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被顛簸和恐懼撕扯得破碎不堪。
村莊死一般沉寂,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沒有一絲光亮透出,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墳墓。只有我們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聲,在空曠的雪夜里瘋狂地回蕩,顯得那么孤單,那么絕望。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模糊的輪廓在黑暗中漸漸顯現(xiàn)�?炝耍【涂炝�!只要沖出村口,上了那條通往山外的小路……
就在離村口那棵標志性的老槐樹還有十幾步遠的時候——
噗!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聲響,毫無預兆地響起。
緊接著,一點慘白的光,猛地在我前方不遠處亮了起來!
那光來得極其突兀,像黑暗中突然睜開的一只慘白的眼睛。它并非來自某戶人家的窗口,而是孤零零地懸浮在村口小路的正中央,離地面約莫一人高。慘白的光暈幽幽地擴散開來,勉強照亮了周圍一小圈被踩得臟污的積雪,還有光暈中心的那個人影。
是那個道士!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擋住了出村的必經之路。手里提著一盞白紙糊的燈籠,慘白的光正是從那燈籠里透出來的,映得他那張臉更加瘆人。那張臉,在搖曳的白光下,像一張被人揉搓了無數遍、又勉強攤開來的、皺巴巴的黃裱紙。左臉上那塊青黑色的胎記,此刻仿佛活了過來,在光影下扭曲蠕動,像一只貪婪的蜘蛛。他身上那件臟兮兮的道袍,在慘白的光暈里,呈現(xiàn)出一種死尸般的灰敗顏色。
他好像早就等在了這里。等著我們。
看到我背著秀芬沖過來,他那張黃紙般的臉上,嘴角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向兩邊咧開。那笑容僵硬、詭異,充滿了非人的惡意。露出了滿口參差不齊、焦黃發(fā)黑的牙齒,在慘白的光線下,如同墓穴里腐朽的枯骨。
栓子——
他開口了,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棺材板,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早有預料的得意。那雙渾濁的眼睛,越過我,死死地盯在我背上秀芬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貪婪和一種……冰冷的期待。
時辰……到了。
時辰到了這四個字,像四把淬了冰的鋼刀,狠狠捅進我的耳朵里,直插腦髓!道士臉上那黃紙般扭曲的笑容,和他盯著秀芬肚子那貪婪如毒蛇的目光,瞬間點燃了我體內最后一絲被恐懼壓制的狂暴。
滾開��!
我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恐懼而完全變了調,在這死寂的村口炸開。根本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護住妻兒的狂怒驅使著我,背著沉重的秀芬,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頭徹底被激怒的蠻牛,朝著那攔路的道士猛撞過去!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撞開他!沖出去!
道士依舊站在那里,臉上那詭異的笑容紋絲未動,渾濁的眼珠子里甚至閃過一絲嘲弄。他根本沒有躲閃的意思,只是提著那盞散發(fā)著慘白光暈的白紙燈籠,微微側了側身。
就在我即將撞上他身體的瞬間——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破裂聲,從我背后猛地響起!
聲音不大,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狂怒和力量。
緊接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陰風,猛地從我背上的包袱里爆發(fā)出來!那陰風帶著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和陳年墳土特有的、濕冷的霉腐味,直沖后腦勺!
我背上那個鼓鼓囊囊的藍布包袱,毫無征兆地、劇烈地蠕動、拱起!仿佛里面有什么活物,在瘋狂地掙扎、撕扯,想要破繭而出!
啊——�。�!
背上傳來秀芬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慘叫,那聲音里蘊含的痛苦和恐懼,足以撕裂靈魂!她的身體在我背上猛地一挺,雙手死死摳住了我的肩膀,指甲瞬間刺破了棉襖,深深嵌進我的皮肉里!
噗啦!
布帛撕裂的聲音尖銳刺耳!
就在我眼前,就在那道士慘白燈籠的幽光下,就在秀芬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
一只枯瘦、慘白、完全由粗糙黃表紙折疊而成的手,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陰冷氣息,猛地從我背后那個破開的包袱裂口里刺了出來!那紙手干癟僵硬,關節(jié)處折疊的痕跡清晰可見,五指尖銳如爪,指尖染著一抹同樣暗紅發(fā)黑、如同干涸血跡的顏色!
它的目標極其明確!
沒有半分猶豫!
那只染著暗紅血色的紙爪,帶著一股撕裂空氣的陰風,如同離弦的毒箭,越過我的肩膀,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精準和惡毒,朝著我背上秀芬那高高隆起、孕育著新生命的肚子,狠狠地、直插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