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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實驗室爆炸那天,我跌進(jìn)一個調(diào)香師的懷里。

    他襯衫上的佛手柑氣息,成了我唯一能聞到的味道。

    直到某天,他紅著眼眶把試管摔碎:你根本聞不到我的喜歡。

    暴雨夜,我渾身濕透敲開他的門。

    現(xiàn)在聞到了嗎我舉起被玻璃劃破的手腕,

    血珠滾落處,巖蘭草的苦澀彌漫了整條走廊。

    實驗室里,死寂被一聲沉悶的爆裂打破。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凝固的冰湖,震得所有精密儀器都發(fā)出不安的嗡鳴。緊接著,一股濃烈的、帶著燒焦塑料和化學(xué)藥劑特有腥氣的白煙,猛地從一個角落騰起,迅速吞噬了那片區(qū)域的精密儀器和堆疊如山的實驗記錄本。

    咳…咳咳!我狼狽地從那團(tuán)嗆人的煙霧里掙扎出來,眼睛被刺激得淚水直流,喉嚨火辣辣的疼。腳下不知絆到了什么散落的線纜還是儀器支架,一個趔趄,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完了。我絕望地閉上眼,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后腦勺即將與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親密接觸的恐懼。

    預(yù)想中的劇痛并未降臨。

    后背撞上的不是冷硬的地板,而是一個溫?zé)�、帶著驚人彈性的支撐。一只手有力地托住了我的后腰,另一只手臂橫亙在我身前,形成了一個穩(wěn)固的緩沖帶。巨大的慣性讓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進(jìn)對方懷里,鼻尖狠狠砸在他胸前。一陣天旋地轉(zhuǎn)。

    混亂中,一股奇異的氣息霸道地鉆入我的鼻腔,瞬間蓋過了所有刺鼻的硝煙和焦糊味。

    清冽,甘爽,帶著一點陽光曬透橘皮后微微泛出的辛辣暖意。像初秋午后被陽光烘烤的果園,干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

    佛手柑。

    這個念頭閃電般劃過我混亂的意識。是頂級佛手柑精油才會有的那種純粹飽滿的氣息。

    我驚魂未定地抬起頭。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一件質(zhì)感極好的淺灰色亞麻襯衫,被我的撞擊弄得有些皺褶。視線再往上,線條利落的下頜,微抿的、顏色偏淡卻形狀完美的唇。再往上,是一雙眼睛。

    那雙眼眸里沒有絲毫驚惶,只有一種近乎沉靜的專注,正垂眸看著我,像在審視一件突然闖入他世界的、需要評估的器物。睫毛很長,在眼下投下小片陰影。實驗室頂燈的光線落在他微卷的深棕色發(fā)梢上,暈開一小圈柔和的光暈。他看起來不像屬于這個充斥著試管和離心機(jī)的冰冷空間,更像從某個文藝片鏡頭里走出來的模特,帶著一股被精心打理過的、漫不經(jīng)心的藝術(shù)感。

    站穩(wěn)。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帶著點清冷的質(zhì)感,像冰鎮(zhèn)過的玻璃杯壁,卻奇異地壓下了我狂跳的心臟。

    謝…謝謝。我慌忙從他懷里掙脫出來,臉頰不受控制地發(fā)燙。視線瞥見他襯衫前襟被我撞出的明顯褶皺,還有可能蹭上的不明污跡,尷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他微微頷首,沒再看我,目光轉(zhuǎn)向那片還在緩緩彌散煙霧的區(qū)域,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實驗室的應(yīng)急燈已經(jīng)亮起,慘白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卻疏離的側(cè)影。

    怎么回事一個穿著白大褂、頭發(fā)花白的老教授撥開圍觀的人群沖了進(jìn)來,臉色鐵青,正是我的導(dǎo)師趙教授。他目光掃過狼藉的角落,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銳利得像手術(shù)刀。

    趙老師,是…是3號反應(yīng)釜的溫控探頭突然失效,壓力瞬間…我試圖解釋,聲音因為后怕和緊張而發(fā)緊。

    安全規(guī)程呢林硯!趙教授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嚴(yán)厲,設(shè)備維護(hù)記錄提前核查過沒有冗余安全機(jī)制啟動了嗎

    我張了張嘴,啞口無言。是我的疏忽。最近為了趕那篇該死的論文,昏了頭,對那個探頭老化報警的信號掉以輕心,只做了臨時處理。

    趙老,那個清冷的聲音適時地插了進(jìn)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事故調(diào)查需要時間。當(dāng)務(wù)之急是清理現(xiàn)場,評估損失和潛在危險源。他不知何時已戴上了一副薄薄的乳膠手套,動作熟練地開始檢查附近儀器的情況,避開還在冒煙的區(qū)域。

    趙教授緊繃的臉稍微緩和了一絲,他看了一眼說話的人,眼神里透出幾分無奈:行,先聽你的。蘇予,你帶幾個人,按安全預(yù)案處理現(xiàn)場。林硯!他嚴(yán)厲的目光再次釘在我身上,你!停下手頭所有實驗!寫一份詳盡的報告,明天一早放我桌上!現(xiàn)在,立刻去隔壁清洗室把自己弄干凈!

    我如蒙大赦,又羞愧難當(dāng),低著頭飛快地逃離了那片狼藉和眾多復(fù)雜的目光。沖進(jìn)隔壁空無一人的清洗室,擰開冰冷的水龍頭,把水流開到最大,一遍遍沖洗著臉和手臂,試圖洗掉那股焦糊味,也洗掉剛才的狼狽。

    但無論怎么沖,鼻腔深處,那縷清冽甘甜的佛手柑氣息,卻像烙印一樣頑固地留存著,揮之不去。它隔絕了所有其他的氣味,霸道地占據(jù)了我的嗅覺世界。

    我抬起頭,看著鏡子里濕漉漉、臉色蒼白的自己。鏡中人的眼神里,除了后怕和懊悔,還多了一絲茫然,一絲被那縷意外香氣攪動的、陌生的漣漪。

    ---

    爆炸事故的余波像實驗室里那團(tuán)驅(qū)之不散的煙霧,沉沉地壓在我身上。停掉實驗、寫檢查報告、接受系里安全小組的輪番質(zhì)詢……日子變得灰頭土臉。唯一一絲亮色,或者說,唯一一種能穿透這片灰色的東西,竟然是那個意外闖入的、帶著佛手柑氣息的人。

    他叫蘇予。

    這個名字,連同他那張過分好看、氣質(zhì)獨特的臉,在事故發(fā)生后的幾天里,迅速成了系里八卦的核心話題。我這才從師兄師姐們七嘴八舌的閑聊中拼湊出他的輪廓:隔壁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特聘的年輕講師,主攻方向是氣味美學(xué)與藝術(shù)療愈,通俗點說,是個調(diào)香師。據(jù)說他在歐洲拿過很有分量的大獎,回國后拒絕了頂級香企的高薪橄欖枝,選擇來我們這所綜合大學(xué)的藝術(shù)系任教,還在校外自己弄了個小有名氣的工作室,名字很特別,叫嗅覺方舟。

    聽說他調(diào)一支定制香水的價格,夠我們買十臺新款的質(zhì)譜儀!一個儀器分析方向的師姐壓低聲音,眼神里充滿了對另一種科研經(jīng)費的敬畏。

    重點是長得帥�。赓|(zhì)絕了!另一個做有機(jī)合成的師妹捧著臉,就是感覺…有點高冷,不太好接近的樣子。

    可不是嘛,師兄推了推眼鏡,帶著點理工科特有的理性分析,藝術(shù)學(xué)院的,跟我們這種整天泡在瓶瓶罐罐里的,思維方式就不是一個維度。你看他那天在實驗室的樣子,多淡定,跟看風(fēng)景似的。

    我默默聽著,沒插話。那縷佛手柑的氣息似乎又縈繞在鼻端。高冷或許吧。但那天他托住我腰的手臂,那份沉穩(wěn)的力量感,以及后來在趙教授面前不動聲色的解圍,似乎又和單純的高冷不太一樣。

    再次偶遇蘇予,是在學(xué)校后門那條被學(xué)生們戲稱為墮落街的小巷深處。那天傍晚,被報告折磨得頭昏腦脹的我,急需一碗重油重辣的牛肉面來續(xù)命。剛在油膩膩的小方桌邊坐下,就看見斜對面那間新開不久、門臉設(shè)計得極其簡約低調(diào)的店鋪——玻璃門上方懸著幾個細(xì)長的金屬字母:OLFACTORY

    ARK(嗅覺方舟)。

    鬼使神差地,我的目光黏在了那扇門上。

    門開了。蘇予走了出來。他沒穿實驗室那天略顯正式的襯衫,而是換了一件柔軟的淺米色羊絨衫,袖口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線條清晰的手腕。他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玻璃噴瓶,正對著門口那幾盆蔫頭耷腦的綠植輕輕噴灑著什么。夕陽的金輝落在他微卷的發(fā)頂和專注的側(cè)臉上,整個人像被鍍上了一層柔光濾鏡,與周遭油膩喧鬧的小吃街格格不入。

    似乎是察覺到了我過于直白的注視,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彌漫著食物油煙和吆喝聲的空氣,精準(zhǔn)地落在我臉上。

    四目相對。

    我心臟猛地一跳,像是做壞事被抓了現(xiàn)行,下意識地想低頭避開,卻發(fā)現(xiàn)自己僵硬地動彈不得。他似乎也愣了一下,那雙沉靜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訝異。他沒有立刻移開視線,也沒有微笑,只是那樣平靜地看著我,仿佛在無聲地確認(rèn)著什么。

    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周圍的嘈雜仿佛都退潮了,只剩下那縷若有似無的、熟悉的佛手柑氣息,穿透牛肉面的濃香,再次固執(zhí)地鉆進(jìn)我的鼻腔。

    他終于微微頷首,幅度小得幾乎難以察覺,算是一個極其疏離的招呼。然后,他收回目光,繼續(xù)專注地給那幾盆綠植噴灑著帶著清新水汽的液體,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對視從未發(fā)生。

    我低下頭,機(jī)械地用筷子攪動著碗里糊成一團(tuán)的面條,臉頰莫名地又開始發(fā)燙�?諝饫锸澄锏南阄端坪醣粡氐灼帘瘟耍挥心强|清冽的柑橘氣息,如同一個無形的坐標(biāo),清晰地標(biāo)注著他的存在。

    那晚之后,我的世界仿佛被設(shè)置了一個關(guān)于蘇予的特別雷達(dá)。在圖書館浩如煙海的資料堆里抬起頭,會一眼看見他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攤著厚厚的精裝畫冊,修長的手指正輕輕翻過一頁。他指尖偶爾會無意識地劃過紙頁邊緣,那專注的姿態(tài),像在撫摸某種珍貴的秘密。午后的陽光穿過巨大的玻璃窗,在他身上投下溫暖的光斑,也讓他微卷的發(fā)梢染上淺淺的金色。他周圍仿佛自成一個安靜的氣場,隔絕了翻書聲和細(xì)碎的交談。

    去食堂打飯,隔著攢動的人頭,也能捕捉到他那件辨識度極高的淺色系外套。他通常獨自坐在角落,面前的食物簡單干凈,吃飯的動作不疾不徐,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優(yōu)雅。周遭的喧鬧和油膩似乎都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了。

    甚至是在人流涌動的校道上,他頎長挺拔的身影也總是能輕易地從背景中跳脫出來。他總是微微仰著頭,目光并不聚焦于某個具體的人或物,更像是在感受流動的空氣本身。步伐不急不緩,帶著一種對周圍環(huán)境既融入又疏離的奇異協(xié)調(diào)感。

    每一次不經(jīng)意的捕捉,都伴隨著那縷佛手柑的氣息。它像一條無形的絲線,在每一次擦肩而過時輕輕拂過我的嗅覺神經(jīng)。它變得如此恒定,如此不容置疑地存在,以至于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鼻子是否出了故障——除了這縷氣息,其他的味道似乎都變得模糊、遙遠(yuǎn),甚至失真。食堂飯菜的香氣不再分明,路邊玉蘭花的甜膩也若有似無,連實驗室里那些標(biāo)志性的化學(xué)試劑氣味,都像是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

    這種感官上的異常讓我隱隱不安。我嘗試過在圖書館他坐過的位置停留,試圖捕捉他留下的痕跡,卻只有書籍紙張的陳舊氣味。我也曾特意繞路經(jīng)過嗅覺方舟緊閉的玻璃門,門內(nèi)幽暗寧靜,只有展示架上那些造型各異的瓶瓶罐罐反射著微弱的光,一絲氣味也透不出來。

    佛手柑的氣息,只屬于他本人出現(xiàn)的那一刻。

    更讓我困惑的是,每次感知到那縷氣息,心臟總會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幾下,像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這種陌生的生理反應(yīng)讓我煩躁。我是一個習(xí)慣了用數(shù)據(jù)和邏輯解釋一切的人,這種無法量化、無法歸因的悸動,讓我感到失控。

    直到那個悶熱的、蟬鳴聒噪的午后。我抱著剛從圖書館借出來的一大摞文獻(xiàn),艱難地穿過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大樓那條爬滿藤蔓、光影斑駁的長廊。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粘膩的感覺讓人心煩意亂。

    就在拐角處,那縷熟悉的佛手柑氣息毫無預(yù)兆地濃烈起來,清晰得如同實質(zhì)。

    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

    蘇予正從一間掛著氣味工坊牌子的教室里走出來。他身邊跟著一個穿著扎染長裙、長發(fā)披肩的女生,應(yīng)該是他的學(xué)生。女生似乎情緒有些激動,臉頰緋紅,正語速很快地說著什么,雙手還不停地比劃著。

    ……蘇老師,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一定要用廣藿香它那種泥土感,那種…那種苦苦的藥味,放在‘初戀’這個主題里,太奇怪了!完全破壞了整體的甜蜜感!我覺得用鳶尾根或者紫羅蘭酮替代會好很多……女生皺著眉,語氣帶著強(qiáng)烈的不解和一點點委屈。

    蘇予安靜地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雙沉靜的眼睛里,掠過一絲極淡的無奈。他沒有立刻反駁,等女生說完,才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蟬鳴。

    小雅,氣味是有記憶和情感的。他微微側(cè)身,目光落在長廊外一株開得正盛的梔子花上,‘初戀’不僅僅只有糖果的甜膩和玫瑰的芬芳。它伴隨著悸動、不安、甚至笨拙和苦澀。廣藿香那種深沉的、帶著泥土腥氣的藥感,恰恰能承載這種復(fù)雜和真實。他頓了頓,轉(zhuǎn)回目光看著那個叫小雅的女生,你追求的‘甜蜜感’,如果缺少了這層苦味的基底,就像只有糖霜的蛋糕,輕浮,易碎,也留不下任何值得回味的印跡。

    他說話時,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站在幾步之外、抱著一摞書顯得有點呆滯的我。那眼神平靜無波,只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又回到了小雅身上。

    小雅似乎被他的話觸動了,臉上的不滿消退了一些,陷入思考。

    而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撞得肋骨都在隱隱作痛。不是因為他的目光,而是因為他的話,像一把精準(zhǔn)的手術(shù)刀,猝不及防地剖開了我這些天混沌的思緒。

    悸動、不安、笨拙、苦澀……還有那縷揮之不去的佛手柑氣息下,越來越清晰的、無法忽視的、想要靠近又踟躕不前的渴望……

    難道……

    一個荒謬又令人心驚的念頭,像藤蔓一樣瞬間纏住了我的心臟。

    ---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和紙張的陳舊氣息。我坐在圖書館那個固定的角落,面前攤開的文獻(xiàn)資料一個字也看不進(jìn)去。指尖無意識地轉(zhuǎn)動著鋼筆,筆尖在空白的筆記本上洇開一小團(tuán)墨跡,如同我此刻混亂的心緒。

    蘇予坐在斜對面靠窗的位置,沐浴在午后逐漸西斜的光線里。他微微低著頭,脖頸的線條拉出優(yōu)雅的弧度,手指間捏著一支細(xì)長的玻璃蘸水筆,正專注地在素描本上勾勒著什么。光線將他微卷的睫毛投射在下眼瞼,形成一小片扇形的陰影。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沉靜專注的氣息,比任何語言都更具侵略性地攫取著我的注意力。

    那縷佛手柑的氣息,如同一個無形的錨點,穩(wěn)穩(wěn)地固定在我與他之間這段不算近的距離上,清晰,恒定。

    自從那天在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的長廊里,被蘇予那番關(guān)于苦澀基底的話語無意間點醒,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惶恐和焦灼的情緒就在我心底瘋長。每一次感知到這縷只屬于他的氣息,每一次捕捉到他安靜的身影,心臟那不合時宜的狂跳都像一種無聲的控訴,指向那個被我強(qiáng)行壓抑的猜測。

    我的嗅覺,似乎真的出了問題�;蛘哒f,它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強(qiáng)行綁定在了蘇予身上。

    這太荒謬了!這違背了所有的生物學(xué)常識和物理定律!氣味分子是客觀存在的,是隨機(jī)擴(kuò)散的!怎么可能只對一個人、一種特定的氣息產(chǎn)生如此穩(wěn)定、如此排他的反應(yīng)

    煩躁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我猛地合上眼前那本厚厚的《高等有機(jī)合成》,硬殼封面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在安靜的閱覽室里顯得有些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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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予似乎被這聲音驚動,握著蘸水筆的手指微微一頓,抬起了頭。他的目光穿過幾排書架和零散的桌椅,再次落在我臉上。依舊是那種平靜無波的審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我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狼狽地低下頭,假裝在包里翻找東西,心臟卻像脫韁的野馬,在胸腔里橫沖直撞。為什么偏偏是他為什么是這種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異常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需要一個解釋,一個科學(xué)的、理性的、能把這荒謬現(xiàn)象裝進(jìn)邏輯框架里的解釋。否則,我會被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異常的氣息逼瘋。

    借口是現(xiàn)成的。趙教授在安全小組質(zhì)詢結(jié)束后,曾提過一句:林硯,這次事故你有責(zé)任,后續(xù)的損失評估和安全整改方案,你也要參與進(jìn)來。特別是涉及化學(xué)試劑氣味監(jiān)控和環(huán)境安全評估那塊,正好,蘇老師那邊對氣味敏感度有專門研究,你們可以交流一下。

    當(dāng)時我只當(dāng)是場面話,現(xiàn)在卻成了救命稻草。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狂瀾,我站起身,盡量讓腳步顯得平穩(wěn),抱著那本厚厚的《高等有機(jī)合成》,像個真正去請教問題的學(xué)生,走向那個被陽光籠罩的角落。

    距離在縮短。每靠近一步,那縷佛手柑的氣息就清晰一分,像無形的潮水,溫柔而堅定地將我包裹。心跳聲在耳膜里咚咚作響。

    蘇老師。我在他桌旁站定,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干,努力擠出一個還算自然的笑容,打擾您一下。我是化學(xué)系的林硯。關(guān)于上次實驗室事故后的環(huán)境安全氣味評估,趙教授說…有些專業(yè)問題可能需要向您請教。

    蘇予放下了手中的蘸水筆。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洞悉般的穿透力。那眼神仿佛在說:我知道你真正想問的是什么。

    這無聲的注視讓我?guī)缀跸肼浠亩印N蚁乱庾R地握緊了懷里的硬皮書,指節(jié)微微泛白。

    幾秒鐘的沉默,長得令人窒息。他忽然輕輕彎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極淡,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卻瞬間柔和了他過于清冷的輪廓。

    坐吧。他指了指對面的空椅子,聲音依舊不高,帶著那種特有的清冷質(zhì)感。

    我如蒙大赦,趕緊坐下,把那本厚重的書放在桌上,仿佛它是我的盾牌。

    林硯。他準(zhǔn)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事故報告我看過了。溫控探頭老化,壓力累積導(dǎo)致安全閥未能及時啟動。典型的系統(tǒng)性風(fēng)險疊加。他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指責(zé),也沒有安慰,卻精準(zhǔn)地點出了事故的核心。

    是…是我的疏忽。我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fù)钢鴷摰倪吘�,沒有及時更換探頭,也低估了連鎖反應(yīng)的風(fēng)險。

    嗯。他應(yīng)了一聲,目光轉(zhuǎn)向窗外搖曳的樹影,事故后的氣味評估,常規(guī)做法是監(jiān)測特定有害揮發(fā)物的濃度。苯系物,醛類,硫化物……這些,你們實驗室的設(shè)備應(yīng)該都能做。

    是的,蘇老師。我連忙接口,這些基礎(chǔ)監(jiān)測我們在做。但趙教授提到,有些殘留的、低濃度的混合氣味,或者一些難以定性的異味,可能對長期環(huán)境安全和人員心理有潛在影響。他說您對這方面…有更深入的研究。我小心地拋出準(zhǔn)備好的問題,您覺得,有什么特別需要注意的、或者需要特殊手段監(jiān)測的氣味指標(biāo)嗎

    蘇予的目光從窗外收回,重新落在我臉上。那雙沉靜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一下,變得更加深邃。他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問了一個看似無關(guān)的:林硯,你最近…嗅覺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變化

    來了!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果然注意到了!那幾次尷尬的對視,我那些不自然的反應(yīng)……他那么敏銳的人,怎么可能察覺不到

    血液一下子沖上頭頂,臉頰燙得嚇人。我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承認(rèn)自己只能聞到他身上的佛手柑味這聽起來像個蹩腳的搭訕借口,或者更糟,像一個精神失常者的囈語!

    我……我艱難地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感覺每個字都重逾千斤,我……還好。就是……實驗室爆炸后,可能有點影響,有些味道……感覺有點模糊了。我含糊其辭,眼神飄忽,不敢與他對視。

    模糊他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他沒有追問,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拙劣的掩飾,看到我心底那片兵荒馬亂。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圖書館的安靜此刻變成了巨大的壓力,幾乎要將我壓垮。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沖刷耳膜的嗡嗡聲。那縷佛手柑的氣息,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反而更加清晰、更加不容回避地宣告著它的存在,像是在嘲笑我的怯懦和口是心非。

    就在我?guī)缀跻惺懿蛔∵@無聲的拷問,準(zhǔn)備找個借口逃離時,蘇予忽然收回了目光。他垂下眼睫,看著自己干凈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很輕的嗒的一聲。

    氣味是非常主觀的感知。他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一些,像是在陳述,又像是在自語,它連接著記憶,也映射著內(nèi)心最深處的波動。有時候,我們聞不到某些氣味,并非它們不存在,而是……他頓了頓,抬起眼,目光再次精準(zhǔn)地鎖住我,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我們的心,拒絕去感知它�;蛘哒f,拒絕去承認(rèn)它所代表的真實。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驟然停跳了一拍。

    ---

    嗅覺方舟的工作室,像一座漂浮在現(xiàn)實世界之外的孤島。推開那扇厚重的、隔音效果極好的橡木門,喧囂的市聲瞬間被屏蔽在外。光線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柔和而不昏暗,均勻地灑滿整個空間。墻壁是純凈的白色,地面鋪著溫潤的淺灰色水磨石。沒有多余的裝飾,只有幾件線條簡潔流暢的金屬展架,上面錯落有致地陳列著數(shù)百只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一的玻璃瓶。瓶身或澄澈透明,或泛著琥珀、祖母綠、深藍(lán)的幽光,里面盛裝著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芬芳精華。

    空氣里并非想象中濃烈馥郁的香水店氣息,而是一種極其復(fù)雜、不斷流動變幻的背景音。初聞是清冽的松針和濕漉漉的苔蘚,很快又被一縷溫暖的烘焙咖啡豆香氣覆蓋,轉(zhuǎn)瞬間,一絲微甜的香草或辛辣的粉紅胡椒又悄然浮現(xiàn),卻又在你想抓住它時倏忽隱去。無數(shù)種氣味分子在這里和諧共生,形成一種獨特的、生機(jī)勃勃的場域。

    蘇予坐在一張寬大的白色工作臺后面。臺面纖塵不染,只擺放著幾件造型精密的銀色電子秤、一排擦拭得锃亮的玻璃滴管、燒杯、量筒,以及一個插著數(shù)十支細(xì)長聞香紙的陶瓷架。他穿著那件標(biāo)志性的淺灰色亞麻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中間,露出線條流暢的手腕。此刻,他正微微蹙著眉,神情專注得如同在進(jìn)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shù)。左手小心翼翼地捏著一支極細(xì)的玻璃滴管,右手穩(wěn)穩(wěn)地扶著一個50ml的深棕色玻璃香水瓶。一滴無色透明的液體,正從滴管尖端凝聚、墜落,精準(zhǔn)地落入瓶中,幾乎沒有濺起一絲漣漪。

    整個空間安靜得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低微的送風(fēng)聲,以及液體滴落時那幾乎可以忽略的、極其輕微的嗒聲。他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里,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我站在門口,呼吸不由得放輕了。那縷熟悉的佛手柑氣息,在這里被無數(shù)種復(fù)雜的氣味分子稀釋、包裹,反而不再那么霸道地獨占我的感官,變得若有似無,如同樂章中一個穩(wěn)定而優(yōu)雅的低音部。這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了一些。

    蘇老師我試探著輕聲開口。

    他握著滴管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并沒有立刻抬頭。直到將滴管穩(wěn)穩(wěn)地放回支架,又仔細(xì)地給香水瓶旋上蓋子,貼上標(biāo)簽,記錄下什么,才緩緩轉(zhuǎn)過身。

    來了。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依舊是那種平靜的審視,帶著一種了然,坐。他指了指工作臺對面一張同樣簡潔的白色高腳椅。

    我依言坐下,雙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膝蓋上。工作臺冰涼堅硬的觸感透過薄薄的褲料傳來�?諝饫锬切┳兓媚獪y的氣味分子似乎變得更加活躍,爭先恐后地涌入鼻腔。清甜的橙花,微澀的茶葉,深沉的橡木苔……它們交織纏繞,卻又層次分明。

    這里的氣味……我忍不住開口,試圖打破這有些凝滯的安靜,很特別。不像外面賣的那些香水。

    這里是‘原料’的圖書館,也是創(chuàng)作的起點。蘇予淡淡解釋,修長的手指隨意地拂過一排裝著不同顏色液體的玻璃瓶,不是最終呈現(xiàn)給嗅覺的‘故事’。他拿起一支空白的聞香紙,動作優(yōu)雅地蘸取了旁邊一個開放式廣口瓶里的一滴無色精油,遞給我,試試這個。

    我遲疑地接過那支細(xì)長的紙條,湊近鼻端。一股極其清冽、帶著強(qiáng)烈穿透力的柑橘香氣瞬間沖入鼻腔,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帶來一陣短暫的、近乎刺激的清醒感。是檸檬但比檸檬更尖銳,更富有棱角。

    檸檬我猜測道。

    黎檬(bava)。蘇予糾正,他的聲音在談?wù)撨@些氣味時,似乎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溫度,來自東南亞的一種小型野生柑橘。它的香氣更野性,更富有攻擊性,像未經(jīng)雕琢的閃電。

    他又遞來另一支聞香紙。這一次的氣味截然不同:濃郁、甜膩、甚至帶著一絲發(fā)酵般的醉人氣息,像熟透到即將腐爛的熱帶水果,霸道地占據(jù)所有感官。

    依蘭依蘭(Yng-Yng)。他看著我微微皺起的鼻子,完全綻放時的氣息,如同欲望本身,不加掩飾,充滿誘惑。

    一支又一支的聞香紙遞到我面前。綠意盎然的羅勒(Basil),帶著泥土腥氣和藥感的廣藿香(Patchouli),溫暖辛辣的丁香花苞(Clove

    Bud),甜蜜到發(fā)齁的零陵香豆(Tonka

    Bean)……每一支都像一個獨立的、性格鮮明的音符,在我面前炸開,沖擊著我被佛手柑壟斷已久的嗅覺世界。

    嗅覺訓(xùn)練的第一步,是建立記憶庫。蘇予的聲音平靜地在耳邊流淌,像引導(dǎo)著迷途的旅人,分辨、記住這些單一原料最本真的氣息。這是理解復(fù)雜氣味的基礎(chǔ)。他拿起一支新的聞香紙,這次蘸取的是一種深綠色的粘稠液體。氣味剛一散開,一股強(qiáng)烈的、帶著泥土根莖氣息的苦澀藥味撲面而來,其中還夾雜著一絲奇特的、類似煙草的煙熏感。

    巖蘭草(Vetiver)。蘇予看著我的反應(yīng),它的根,深扎在泥土里。氣味也是如此,深沉,干燥,帶著大地的苦澀和一種獨特的、類似煙熏皮革的男性氣質(zhì)。它像一種沉靜的守護(hù),是很多經(jīng)典男香的靈魂骨架。

    苦澀…守護(hù)…靈魂骨架……

    這幾個詞像小錘子,輕輕敲打在我心上。我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試圖更清晰地捕捉這縷陌生的、帶著強(qiáng)烈存在感的氣息。苦澀是真實的,但那絲深沉的、類似煙草的暖意,卻奇異地帶來一種安心感。

    它…很特別。我低聲說。

    蘇予似乎看了我一眼,目光深邃難辨。他沒有接話,而是轉(zhuǎn)身從身后的恒溫冷藏柜里取出一個精致的深藍(lán)色水晶玻璃瓶。瓶身設(shè)計簡約,沒有任何標(biāo)簽。

    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力量。

    我依言閉上眼,視覺被屏蔽,嗅覺變得更加敏銳�?諝庵心切┢〉�、復(fù)雜的背景氣息仿佛瞬間退潮,只剩下一種絕對的安靜。我聽到他旋開瓶蓋時極其輕微的咔噠聲,接著,一股極其輕盈、空靈的氣息,如同薄紗般輕柔地拂過我的嗅覺神經(jīng)。

    初聞是帶著露珠的鈴蘭花瓣,清甜嬌嫩;旋即,一絲清冽的水汽感彌漫開來,如同山澗清晨的空氣;水汽之后,是若隱若現(xiàn)的、潔凈無比的皂感麝香,帶來一種被陽光曬透的棉布般的安心;最后,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佛手柑的甘冽氣息,如同點睛之筆,悄然浮現(xiàn),將這團(tuán)輕盈的云霧穩(wěn)穩(wěn)地錨定在感知的中心。

    這氣息……我無法用語言準(zhǔn)確描述。它清澈得像山泉,溫柔得像月光,干凈得像初雪,而那縷熟悉的佛手柑,則像藏在云層后的星光,雖不耀眼,卻賦予整個氣味以靈魂和溫度。它讓人想起初夏的清晨,沾著露水的青草地,想起剛洗曬過的白襯衫在風(fēng)中飄動,想起所有關(guān)于純凈、希望和寧靜的意象。

    這是什么我忍不住睜開眼,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迫切。

    暫時沒有名字。蘇予的目光落在那個深藍(lán)色的瓶子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瓶身,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快得讓人抓不住,一個…未完成的作品。

    他頓了頓,抬起眼看向我,那目光沉靜依舊,卻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直直地壓在我的心上。

    林硯,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告訴我,你現(xiàn)在聞到了什么

    我猛地怔住。

    閉眼前,空氣里是無數(shù)種原料交織的復(fù)雜氣味。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刻意去感受時,除了掌心聞香紙上殘留的巖蘭草的苦澀根莖氣息,以及鼻尖前那瓶無名香水散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純凈溫柔……

    那縷本該無處不在的、屬于蘇予本人的佛手柑氣息,消失了。

    徹徹底底地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

    ---

    實驗室事故的陰影似乎終于被時間沖淡了一些。停掉的實驗項目重新啟動,雖然進(jìn)度落后了一大截,但至少回到了熟悉的軌道。檢查報告和安全整改方案最終得到了趙教授的勉強(qiáng)認(rèn)可,他緊繃的臉色也終于有了點松動。

    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軌。圖書館、實驗室、宿舍,三點一線。公式、數(shù)據(jù)、反應(yīng)方程式,重新占據(jù)了思維的主軸。那場意外,那個闖入我世界的調(diào)香師,還有那些關(guān)于嗅覺的詭異體驗,似乎都被我強(qiáng)行塞進(jìn)了記憶的角落,蓋上了暫時無解的標(biāo)簽。

    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路過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大樓時,腳步會不由自主地放慢。目光會下意識地掃過那條爬滿藤蔓的長廊,或者嗅覺方舟那扇低調(diào)的橡木門。在食堂擁擠的人潮里,會不自覺地搜尋那抹淺色系的身影。甚至在圖書館,也會習(xí)慣性地望向那個靠窗的、曾經(jīng)屬于他的角落——盡管那里現(xiàn)在常�?罩�。

    那縷佛手柑的氣息,自那次在嗅覺方舟神秘消失后,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無論我離他多近,哪怕是在人擠人的校車上肩膀擦著肩膀,我的鼻腔里也只剩下食堂的油煙味、圖書館的舊書味、實驗室的消毒水味……那些屬于蘇予的、清冽甘爽的氣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徹底抹去了。

    起初是如釋重負(fù),仿佛擺脫了一個無法理解的困擾。但很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落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世界重新變得喧囂而嘈雜,各種氣味毫無阻礙地涌入,卻失去了唯一的焦點,變得混沌而平庸。

    這種空落感,比我被那縷氣息綁架時更讓人煩躁不安。像是生命里某種重要的感知被強(qiáng)行剝奪了。我試圖用更繁重的實驗任務(wù)來填滿自己,在離心機(jī)高速旋轉(zhuǎn)的嗡鳴聲和反應(yīng)釜恒定的溫度指示中尋求一種機(jī)械的平靜。然而,在等待色譜分析結(jié)果的漫長間隙,或者深夜對著電腦屏幕上一堆枯燥的數(shù)據(jù)時,那個身影,那縷消失的氣息,總會毫無預(yù)兆地浮現(xiàn)在腦海。

    直到那個傍晚。

    剛結(jié)束一個耗時漫長的柱層析分離,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實驗大樓。夕陽將天邊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給冰冷的建筑群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初秋的風(fēng)帶著微涼,卷起路邊的落葉。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準(zhǔn)備穿過中心花園抄近路回宿舍。

    剛走到花園中心的圓形噴泉旁,一個身影毫無預(yù)兆地撞入眼簾。

    蘇予。

    他正背對著我的方向,站在一棵高大的懸鈴木下。夕陽的余暉穿過稀疏的枝葉,在他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他面前站著一個穿著米白色風(fēng)衣、身姿窈窕的年輕女人。女人微微仰著頭,似乎在專注地聽他說著什么,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她手里還捧著一小束包裝精致的香檳色玫瑰。

    距離不算近,我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只看到蘇予微微低著頭,側(cè)臉的線條在夕照下顯得格外柔和。他抬手,似乎很自然地拂開了被風(fēng)吹到女人臉頰上的一縷發(fā)絲。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親昵的熟稔。

    女人臉上的笑容瞬間擴(kuò)大,像一朵綻放的花。她輕輕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玫瑰遞向蘇予。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的腳步釘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帶來一陣尖銳的窒息感。耳邊嗡嗡作響,噴泉嘩嘩的水聲,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遠(yuǎn)處隱約的談笑聲,全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

    那束香檳色的玫瑰,在夕陽下散發(fā)著柔和的、溫暖的光暈,刺得我眼睛生疼。

    蘇予…和那個女人…他們……

    一種從未有過的、尖銳的酸澀感猛地從心底炸開,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它來得如此猛烈,如此陌生,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針,密密匝匝地扎在心上,伴隨著一種沉甸甸的、不斷下墜的冰冷感。

    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落荒而逃,腳步踉蹌地沖向與宿舍相反的方向。夕陽拉長的影子在地上倉惶地晃動,如同我此刻支離破碎的心緒。

    原來…是這樣。

    那縷消失的佛手柑氣息,那些在嗅覺方舟里感受到的、指向不明的純凈溫柔,那瓶沒有名字的香水……所有模糊的、不敢深想的猜測,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幅刺眼的畫面賦予了殘酷而清晰的答案。

    我的嗅覺沒有背叛我。

    背叛我的,是那個自作多情的、荒謬絕倫的妄想。

    ---

    時間像實驗室里粘稠的甘油,緩慢地流淌。我把自己更深地埋進(jìn)數(shù)據(jù)堆和試管叢林里,試圖用高濃度的忙碌來麻痹那晚在噴泉旁被刺穿的神經(jīng)。公式和分子式是冰冷的,沒有情感的,它們不會嘲笑我的愚蠢和自作多情。

    蘇予的身影,連同那縷消失的佛手柑氣息,被我刻意地屏蔽在意識之外。路過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的大樓,目不斜視;在食堂瞥見那抹淺色,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圖書館那個靠窗的角落,成了絕對的禁區(qū)。那個名字,連同嗅覺方舟,成了我思維里需要避開的雷區(qū)。

    然而,有些東西越是壓抑,越是會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反撲。

    那是一個沉悶的、空氣仿佛能擰出水來的午后。窗外天色灰黃,醞釀著一場暴雨。實驗室里,我正在處理一批極其不穩(wěn)定的中間產(chǎn)物。這種代號為LY-7的化合物對溫度和空氣濕度異常敏感,必須在惰性氣體保護(hù)和嚴(yán)格控溫下操作。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實驗服的前襟上,洇開一小片深色。我全神貫注地盯著反應(yīng)釜的溫度顯示器,小心翼翼地調(diào)節(jié)著冷卻水的流速,生怕一點微小的波動導(dǎo)致前功盡棄。

    突然,實驗室的門被推開了。

    一股微弱但極其熟悉的氣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實驗室里恒定的消毒水和化學(xué)試劑氣味構(gòu)成的氣味背景。

    清冽、甘爽,帶著陽光曬透橘皮的微辛暖意。

    佛手柑!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手上的動作驟然一僵。緊接著,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我剛剛,似乎…關(guān)錯了閥門!

    林硯!小心!旁邊傳來師兄的一聲驚呼。

    晚了。

    一股刺鼻的、帶著強(qiáng)烈氨水味的白煙猛地從反應(yīng)釜的泄壓口噴薄而出!嗤嗤作響!

    關(guān)總閥!師兄大喊著沖過來。

    我手忙腳亂地去擰那個關(guān)鍵的紅色旋鈕,腦子里卻一片混亂,只有那縷猝不及防闖入的佛手柑氣息,像一個魔咒,攫取了我所有的反應(yīng)能力。指尖因為慌亂而打滑,動作慢了半拍。

    濃烈的白煙迅速彌漫開來,刺鼻的氣味嗆得人眼淚直流。警報器凄厲地尖叫起來。整個實驗室亂成一團(tuán)。

    混亂中,我依稀看到門口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是蘇予。他似乎是來找趙教授的,此刻正皺著眉看著這片狼藉。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眼神……我讀不懂。是驚訝是淡漠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煙霧和混亂遮蔽了視線。等我終于擰死總閥,在師兄的幫助下控制住局面,狼狽不堪地嗆咳著沖到通風(fēng)櫥下大口喘氣時,門口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只有那縷佛手柑的氣息,若有似無地飄散在刺鼻的氨水味中,像一個冰冷的嘲諷。

    又是因為他!又是因為那該死的、陰魂不散的氣息!

    一股強(qiáng)烈的、混合著后怕、羞愧和無處發(fā)泄的怨憤猛地沖上頭頂。我一把扯下被濺上藥液的實驗手套,狠狠摔在操作臺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旁邊的師兄嚇了一跳,愕然地看著我。

    林硯你沒事吧

    我沒有回答,胸脯劇烈起伏著,眼睛因為煙霧和難以言喻的情緒而發(fā)紅。失控的感覺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guī)缀踔舷�。我受夠了!受夠了這種莫名其妙的影響,受夠了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一縷氣息操控情緒!

    我需要一個了斷。現(xiàn)在!

    我猛地轉(zhuǎn)身,沖出實驗室,無視身后師兄錯愕的呼喊。目標(biāo)明確——藝術(shù)設(shè)計學(xué)院大樓,嗅覺方舟。

    走廊的光線有些昏暗。我?guī)缀跏桥苤鴽_到了那扇熟悉的橡木門前,殘留的氨水味還縈繞在鼻腔,混合著心頭那股灼燒般的怒意。沒有敲門,我直接擰動了門把手。

    門沒鎖。

    嗅覺方舟里依舊安靜,光線柔和。復(fù)雜的背景氣息撲面而來。蘇予正背對著門口,站在他寬大的白色工作臺前,手里拿著一個深藍(lán)色的水晶玻璃瓶——正是那天讓我聞到純凈溫柔氣息的那一瓶。他微微低著頭,似乎正專注地嗅聞著聞香紙,肩背的線條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得有些緊繃。

    蘇予!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奔跑而帶著喘息,打破了室內(nèi)的寧靜。

    他聞聲轉(zhuǎn)過身�?吹绞俏�,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有什么東西迅速沉淀下去,變得像深潭般幽暗。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仿佛在等待我的爆發(fā)。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他手中那個深藍(lán)色的瓶子上。那個瓶子,那里面裝著的、曾讓我感到心悸的純凈溫柔氣息,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諷刺。聯(lián)想到噴泉旁那個捧著玫瑰的女人,聯(lián)想到剛才實驗室里因他氣息干擾而引發(fā)的混亂……所有積壓的情緒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

    有意思嗎我往前逼近一步,聲音因為極力克制而微微發(fā)顫,帶著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尖銳,把我當(dāng)成你那些香水實驗的小白鼠用那些…那些莫名其妙的氣味來干擾我我指著那個深藍(lán)色的瓶子,指尖因為憤怒而發(fā)抖,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你牽著鼻子走,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蘇予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握著瓶子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深藍(lán)色的玻璃在他掌心折射出冰冷的光。他依舊沉默著,但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晰地翻涌起劇烈的波瀾——是驚愕,是被誤解的痛楚,還有一種深切的、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失望。

    這沉默和受傷的眼神,像一桶油,潑在了我心頭的怒火上。

    說話��!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恚e壓的委屈、迷茫和此刻的憤怒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用你那些高深的氣味理論來解釋��!解釋為什么只有你的氣味像幽靈一樣纏著我!為什么它又莫名其妙地消失!現(xiàn)在!為什么它又他媽的出現(xiàn)!把我實驗室搞得一團(tuán)糟!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工作室里回蕩,帶著失控的嘶啞。

    蘇予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死死地盯著我,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像是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只剩下冰冷的碎片和一片荒蕪的痛意。

    幾秒鐘死寂般的沉默。

    然后,他猛地抬起手。

    沒有解釋,沒有反駁。

    那只握著深藍(lán)色水晶瓶的手,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決絕,狠狠地、用盡全力地摔在了堅硬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砰——嘩啦——!

    刺耳的碎裂聲如同驚雷般炸開!晶瑩剔透的藍(lán)色玻璃瞬間粉身碎骨,化作一地尖銳的殘骸,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凄厲的光。

    一股極其濃郁、復(fù)雜到令人窒息的氣息,如同被囚禁千年的洪水猛獸,瞬間從那片狼藉中奔涌而出,瘋狂地席卷了整個空間!

    前調(diào)是清冽到極致的佛手柑和鈴蘭,純凈得不染塵埃,像初春的第一縷風(fēng)。但緊接著,一股洶涌的、深不見底的苦澀浪潮轟然拍打上來——那是巖蘭草根莖最本真的、帶著泥土腥氣的苦,是廣藿香深沉的藥感,是橡木苔潮濕陰郁的氣息!它們糾纏著、撕扯著,形成一股龐大而絕望的悲傷旋渦,將那股脆弱的純凈瞬間吞沒!其中還夾雜著一絲尖銳的、如同玻璃碎片劃破空氣般的冷冽感!

    這氣息濃烈、霸道、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像一場無聲的、歇斯底里的海嘯,狠狠地撞擊著我的嗅覺神經(jīng),甚至讓我感到一陣生理性的眩暈和窒息!

    蘇予站在那片破碎的藍(lán)色水晶和肆意彌漫的、代表著他所有心血和…某種情感的濃烈氣息中央。他微微喘著氣,眼眶是駭人的赤紅,里面翻涌著劇烈痛苦和被徹底碾碎的絕望。他死死地看著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徹骨的寒意和破碎的顫音:

    解釋

    他扯動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比哭還難看,帶著無盡的嘲諷和悲涼。

    林硯…你根本…你根本聞不到!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牙縫里擠出那最后兩個重若千鈞的字:

    我的…喜歡。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別過臉,不再看我。緊握的拳頭垂在身側(cè),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肩膀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那是一種極力壓抑卻瀕臨崩潰的姿態(tài)。

    整個嗅覺方舟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著極致純凈與毀滅性苦澀的香氣,還在空氣中無聲地咆哮、彌漫,冰冷地訴說著一切。

    ---

    蘇予那句破碎的、帶著血淚的控訴——你根本聞不到我的喜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靈魂深處。它帶來的不是憤怒的反駁,而是一種滅頂?shù)�、冰冷的窒息感,瞬間凍結(jié)了我所有的言語和動作。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那滿地的藍(lán)色玻璃碎片釘死。

    空氣里彌漫的,是那瓶被摔碎的香水散發(fā)出的、絕望而濃烈的氣息。前調(diào)的純凈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巖蘭草根莖深扎泥土的苦澀、廣藿香沉郁的藥感、橡木苔潮濕的陰冷……它們交織成一片沉重而悲傷的海洋,冰冷地淹沒了我。那其中,甚至能嗅到一絲類似眼淚的咸澀。

    這氣息……這濃烈到令人心碎的氣息……就是他的……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控訴在反復(fù)回響,震耳欲聾。實驗室里因他氣息干擾而導(dǎo)致的混亂,噴泉旁他和那個女人親昵的畫面……所有支撐我憤怒的證據(jù),在這一刻,在這片無聲咆哮的悲傷氣息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轟然倒塌。

    我聞不到。

    我竟然……真的聞不到。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無數(shù)玻璃碎片反復(fù)切割。尖銳的痛楚伴隨著巨大的荒謬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我像個瞎子,在黑暗里橫沖直撞,卻對身邊最耀眼的光視而不見;又像個聾子,對最真摯的呼喚充耳不聞。甚至,我還用最惡意的揣測,親手打碎了那份小心翼翼捧到我面前的……

    悔恨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想開口,想解釋,想抓住什么,喉嚨卻像是被那苦澀的氣息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蘇予別過臉,看著他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看著他微微顫抖的、透出無盡疲憊和絕望的背影。

    他沒有再看我一眼。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濃烈悲傷的氣息中凝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最終,蘇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沉重得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他依舊沒有回頭,只是用沙啞到極點的聲音,吐出幾個冰冷的字:

    出去。

    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僵硬地、一步一步地退出了嗅覺方舟。厚重的橡木門在我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沉悶的咔噠聲,徹底隔絕了門內(nèi)那片濃烈的悲傷,也隔絕了他。

    門關(guān)上的瞬間,隔絕的不僅僅是空間。那縷曾經(jīng)如同生命坐標(biāo)般存在的佛手柑氣息,也徹底地、斬釘截鐵地消失了。這一次,是真正的消失,帶著一種決絕的、被徹底斬斷的冰冷感。

    世界重新變得喧囂,食堂的油煙味,宿舍樓的洗衣粉味,圖書館的舊書味……各種氣味毫無阻礙地涌入鼻腔,清晰而平凡。然而,那個唯一的、曾賦予我嗅覺世界以特殊意義的氣息坐標(biāo),卻永遠(yuǎn)地熄滅了。

    巨大的空茫感瞬間吞噬了我。像是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失去了所有方向�;诤尴穸疽阂粯釉谘芾锫�,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心臟。我做了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游蕩回宿舍,一頭栽倒在冰冷的床鋪上。窗外,醞釀了一下午的暴雨終于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瘋狂地砸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如同我此刻混亂不堪的心跳。閃電撕裂漆黑的夜幕,慘白的光瞬間照亮狹小的房間,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沒。雷聲在低沉的云層中翻滾咆哮,震得窗欞都在微微顫抖。

    蘇予那雙赤紅的、盛滿破碎痛苦和絕望的眼睛,在每一次閃電亮起的瞬間,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那句你根本聞不到我的喜歡,混合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在腦海里反復(fù)炸響。

    我聞不到……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幾乎要破膛而出。一個念頭,帶著近乎毀滅性的沖動,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混沌的黑暗。

    我要去見他!現(xiàn)在!立刻!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間燒毀了所有殘存的理智。我甚至來不及換掉身上沾著實驗室試劑味道的衣服,抓起丟在椅背上的外套,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般沖出了宿舍門,一頭扎進(jìn)了門外那場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無數(shù)鞭子,瞬間抽打在身上。單薄的衣服眨眼間就被徹底淋透,冰冷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耧L(fēng)卷著雨點砸在臉上,幾乎讓人睜不開眼。頭發(fā)濕漉漉地黏在額頭和脖頸上,雨水順著發(fā)梢流進(jìn)眼睛,又澀又痛。鞋子踩在積水的路面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每一步都濺起冰冷的水花。

    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找到他!找到蘇予!告訴他……告訴他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立刻見到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

    雨幕中的校園空無一人,只有昏黃的路燈在滂沱大雨中投下模糊搖曳的光暈,如同鬼火。風(fēng)聲、雨聲、雷聲交織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喧囂。我憑著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嗅覺方舟的方向狂奔。冰冷的雨水沖刷著臉頰,卻無法澆滅心頭那股灼燒般的沖動和恐慌。

    終于,那棟熟悉的小樓在雨幕中顯露出模糊的輪廓。嗅覺方舟那扇厚重的橡木門緊閉著,門縫里透不出一絲光亮。

    他還在里面嗎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我踉蹌著沖到門前,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在冰冷的橡木門板上!

    蘇予!開門!我的聲音在暴雨的轟鳴中顯得嘶啞而微弱,被狂風(fēng)瞬間撕碎。

    砰砰砰!砰砰砰!

    指骨砸在堅硬的門板上,傳來陣陣鈍痛,但我感覺不到。冰冷的雨水順著濕透的頭發(fā)、臉頰不斷流下,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意識。只有胸腔里那股灼燒般的沖動支撐著我,讓我一遍又一遍,徒勞地、絕望地捶打著那扇沉默的門。

    開門!蘇予!是我!林硯!我嘶吼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哭腔。

    門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門外狂暴的風(fēng)雨聲在無情地嘲笑我的狼狽和徒勞。

    就在我?guī)缀跻唤^望徹底吞噬,手臂酸軟得再也抬不起來的時候——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jī)括響動,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顯得那么微弱,卻又那么清晰。

    門,緩緩向內(nèi)打開了一條縫隙。

    柔和的光線從門縫里流瀉出來,驅(qū)散了一小片門前的黑暗和雨幕。

    蘇予站在門內(nèi)。

    他顯然剛從某種狀態(tài)中被驚醒。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深灰色羊絨衫,領(lǐng)口有些松垮,露出清晰的鎖骨。頭發(fā)微亂,幾縷發(fā)絲垂落在蒼白的額前。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和深不見底的沉寂。那雙曾盛滿破碎痛苦的眼睛,此刻像兩口枯井,空洞地望著門外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我。

    他微微皺著眉,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質(zhì)問,只有一片深重的、仿佛能將人溺斃的疲憊和不解。

    你……他開口,聲音沙啞干澀,只說了一個字,便停住了。似乎連詢問的力氣都已經(jīng)耗盡。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額發(fā)、臉頰不斷滾落,滴在腳下光潔的水磨石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身體因為寒冷和激烈的情緒而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所有的沖動,所有的語言,在看到他這副模樣的瞬間,都被凍結(jié)在了喉嚨里。只剩下心頭那股尖銳的、幾乎要將我撕裂的痛楚和悔恨。

    我能說什么

    對不起太蒼白了。

    我聞到了可那瓶承載著他心意的香水,已經(jīng)被我親手(用言語)打碎了。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下,混合著眼眶里無法抑制涌上的滾燙液體。視線一片模糊。

    下一秒,我做出了一個連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動作。

    我猛地抬起了右手,那只在實驗室事故中曾被玻璃劃傷、此刻又被冰冷的雨水泡得發(fā)白的手腕。沒有猶豫,我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將手腕狠狠砸向門框上那尚未清理干凈的、尖銳凸起的藍(lán)色玻璃殘��!

    嗤——

    皮肉被割裂的聲音在死寂的門廊里顯得格外刺耳。

    劇痛瞬間傳來,但遠(yuǎn)不及心頭的萬分之一。

    殷紅的血珠,如同斷了線的紅珊瑚珠,爭先恐后地從那道猙獰的傷口中涌出,沿著蒼白的手腕滾落,砸在冰冷潮濕的地面上,濺開一朵朵小小的、刺目的血花。

    一股極其濃烈、極其純粹、帶著泥土根莖最深處的苦澀氣息,伴隨著新鮮血液的鐵銹腥甜,猛地從那猙獰的傷口處爆發(fā)開來!

    是巖蘭草!

    是他在嗅覺方舟里讓我聞過的那種,深扎泥土、帶著藥感苦澀和煙熏般男性氣息的巖蘭草精油的味道!純粹,原始,毫無修飾!

    這苦澀的氣息,如同無聲的吶喊,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絕望的證明,瞬間彌漫了整條昏暗的走廊,霸道地蓋過了門外狂暴的雨腥味,也穿透了門內(nèi)那死寂的空氣。

    我抬起被雨水和血水模糊的臉,死死地盯著門內(nèi)那張瞬間褪盡所有血色的臉。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嚨里擠出來的血沫:

    現(xiàn)在……

    我舉起那只不斷滴血的手腕,將那片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苦澀氣息,決絕地遞到他面前,也遞向自己同樣被這氣息沖擊著的、劇烈顫抖的嗅覺神經(jīng)。

    聞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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