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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林晚發(fā)病時會反復數顏料管,直到指尖被金屬蓋割出血痕。

    >沈聿第一次遇見她時,她正蜷縮在畫室角落數到第七十三管。

    >他輕輕抽走她手中的鈷藍色顏料:這個借我,明天還你一支新的。

    >后來林晚的顏料箱里塞滿了他歸還的新顏料,每支都刻著小小的向日葵。

    >當所有人都以為她快痊愈時,反派故意打翻她的調色盤。

    >飛濺的顏料瞬間化作童年浴缸里的血水。

    >急救室外,護士從林晚緊攥的掌心摳出半管被捏變形的顏料——那是沈聿昨天剛刻好的向日葵。

    第一章

    畫室里彌漫著松節(jié)油和陳舊木頭混合的氣息,陽光穿過高大的玻璃窗,被分割成無數道傾斜的光柱。光束里,灰塵緩慢地旋轉、沉浮,像是被時間遺忘的微末生命。林晚就縮在遠離這些光柱的、最深的角落里。冰涼的水泥地面透過薄薄的校服褲子滲入肌膚,那點寒意卻遠不及她胸腔里橫沖直撞的恐慌來得刺骨。

    她的呼吸很輕,短促而淺薄,仿佛每一次吸氣都需要耗費巨大的力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無法抑制的微顫。世界在她周圍扭曲、壓縮,變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唯一清晰的,只有膝蓋上那個敞開的、巨大的塑料顏料箱。里面密密麻麻,整齊排列著上百支錫管顏料,金屬管身閃爍著冰冷、堅硬的光澤。

    她的手指,蒼白得幾乎透明,此刻正以一種近乎機械的精準,在那些冰冷的金屬管上移動、觸碰。每一次指腹接觸到管蓋邊緣那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的凸起棱角時,都會留下一條更深的、幾乎要滲出血絲的淺痕。

    ……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

    細弱的聲音在空曠的畫室角落響起,像蚊蚋的低吟,帶著一種神經質般的固執(zhí)。她的視線牢牢鎖在指尖下那支七十三號的群青色顏料上,瞳孔微微放大,里面倒映著冰冷的金屬光澤和一絲瀕臨崩潰的茫然。指尖的刺痛感是真實的,是唯一能把她錨定在此刻此地的繩索,哪怕這繩索本身也在割傷她。

    就在這時,一個影子落在了她蜷縮的膝蓋前,遮住了顏料箱上那一小塊微弱的光。林晚的動作瞬間僵住,如同被冰封。細弱的計數聲戛然而止,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剪斷。她的肩膀猛地一縮,身體本能地更緊地蜷抱起來,頭顱深深地埋下去,幾乎要嵌進膝蓋之間。一種近乎窒息的恐懼扼住了她的喉嚨,整個世界只剩下顏料箱冰冷的反光和那個突然闖入的陰影。

    沒有意料中的詢問,沒有帶著憐憫或好奇的打量。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伸進了她的視野。那是一只男生的手,干凈,手指修長有力,指甲修剪得整齊,指關節(jié)微微凸起。這只手的目標明確而直接——它穩(wěn)穩(wěn)地、毫不猶豫地伸向她膝蓋上那堆冰冷的錫管顏料中,精準地捏住了她指尖剛剛離開的那支七十三號——一支沉郁的鈷藍色顏料。

    那只手沒有一絲猶豫,力道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將那支顏料從她僵硬的膝蓋和冰冷的顏料堆里抽了出來。

    林晚的呼吸徹底停滯了。她像一尊驟然失溫的石像,僵硬地蜷縮著,等待某種未知的審判或沖擊。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陰影的主人。

    一個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那聲音很年輕,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像初春午后穿過林間的微風,既不灼熱,也不冰冷。

    這支鈷藍,那聲音說,語調平穩(wěn)得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借我一下。

    林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仿佛生銹的齒輪艱難轉動。她的頭顱抬起了一個微小的角度。視線先是茫然地聚焦在對方洗得有些發(fā)白的帆布鞋上,然后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向上移動。深藍色的校服長褲,熨燙得一絲不茍,接著是同樣深藍色的校服外套,拉鏈拉到胸口。最后,她的目光終于攀上了對方的臉。

    那是一張輪廓清晰、線條干凈的臉。皮膚是健康的淺麥色,鼻梁高挺,嘴唇的線條顯得有些薄,但抿得很緊,透出一種沉穩(wěn)的意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顏色很深,像沉靜的潭水,此刻正微微低垂著,平靜地看著她。那目光里沒有探究,沒有好奇,更沒有她最恐懼的同情或憐憫,只有一種近乎純粹的直接和平靜。

    林晚的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死了,只有細微的氣流摩擦著干澀的聲帶。

    他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捏著那支鈷藍色顏料管,在指間隨意地轉了一下,金屬管身反射出一道短暫而銳利的光,掠過林晚空洞的眼底。

    明天,他繼續(xù)說道,語氣依舊平靜無波,還你一支新的。

    說完這句話,他沒有再多停留一秒,也沒有等待林晚任何可能的反應。他轉過身,帆布鞋踩在畫室老舊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聲響,不疾不徐地走向遠處一個靠窗的空畫架。陽光落在他寬闊的肩背上,勾勒出少年挺拔的輪廓。

    林晚依舊蜷縮在冰冷的角落,像一株被驟然遺棄的植物。膝蓋上顏料箱里那個小小的空缺,像一個突兀的傷口。那里本該是第七十三號——群青的位置�?伤F在被抽走了。被一個陌生人抽走了。

    她混亂的思緒被這個空缺狠狠攪動�?謶值某彼坪醵虝旱赝巳チ艘恍硪环N更尖銳、更無法掌控的焦慮瞬間涌了上來,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刺著她的神經末梢。七十三……七十三被拿走了……它不在它該在的位置了……序列被破壞了……她必須……必須……

    她的目光猛地釘在那個空缺的位置上,瞳孔因為劇烈的焦慮而收縮。那只剛剛數到七十三、指尖已經布滿紅痕的手,不受控制地再次抬起,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顫抖,猛地伸向顏料箱里七十四號的位置——一支鎘黃色顏料。

    指尖剛剛觸碰到冰涼的金屬管蓋,她全身的力氣像是被瞬間抽干。手臂頹然落下,重重地砸在顏料箱堅硬的邊緣,發(fā)出沉悶的咚的一聲。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嘗到一絲淡淡的鐵銹味,才勉強壓抑住喉嚨里即將沖出的、意義不明的嗚咽。

    那個空位,像一只冰冷的眼睛,無聲地嘲笑著她。

    第二章

    第二天,林晚幾乎是踩著第一遍上課預備鈴沖進畫室的。她昨晚幾乎沒怎么合眼,腦子里反反復復只有那個空缺的位置和那句明天還你一支新的。這句話像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纏繞著她混亂的思緒。他會還嗎什么時候還還的會是同一支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同一支……她的顏料箱……她的秩序……

    她徑直沖向那個角落,動作快得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

    角落里空無一人。只有她昨天遺落在這里的顏料箱,孤零零地立在冰冷的地面上。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在顏料箱表面投下一塊明亮的光斑。

    林晚屏住呼吸,幾乎是撲跪下去,手指帶著微顫,猛地掀開了顏料箱的蓋子。

    里面整整齊齊,塞滿了她熟悉的錫管顏料。她近乎貪婪的目光迅速掃過那些排列整齊的金屬管身,尋找著那個空缺——七十三號的位置。

    那里,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支鈷藍色顏料。

    不是她原來的那支。

    她原來那支鈷藍的管身被她長期摩挲,邊緣的標簽紙早已磨損卷起,露出底下灰撲撲的金屬底色,管尾也被擠壓得微微有些變形。而眼前這支,嶄新得刺眼。包裝紙光滑完整,色彩飽滿鮮艷,管身筆直挺拔,沒有任何被使用過的痕跡。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又驟然松開。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席卷了她。不是原來的那支……果然不是原來的……她的秩序被破壞了……一種新的、陌生的恐慌開始滋生。

    她伸出手,指尖帶著猶豫和抗拒,輕輕地碰觸那支嶄新的顏料管。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就在她的手指即將完全握住它時,她的動作猛地頓住了。她的目光被管尾處一個極其細微的凸起吸引了。

    那是一個微小的、刻痕。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那支新顏料管翻轉過來,讓管尾完全暴露在從高窗斜射進來的、略顯朦朧的光線下。

    在嶄新的金屬管尾,靠近卷邊的地方,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圖案。

    不是機器刻印的那種規(guī)整死板,而是帶著手工雕刻特有的、略顯生澀卻無比清晰的筆觸。

    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陽光透過高窗,在顏料箱里投下斑駁的光影。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就安靜地躺在嶄新的鈷藍色顏料管尾,線條簡潔,甚至有些笨拙,中心的花盤是幾個用力刻出的點,花瓣微微向外卷曲。它被刻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在光線下,刻痕的陰影清晰可見。

    林晚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過那微小的凸起。粗糙的金屬觸感混合著刻痕邊緣的毛刺,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的溫度。她凝視著那朵小小的花,仿佛要將它印進瞳孔深處。胸腔里那股因為嶄新而翻涌起來的、尖銳的恐慌,像是被這小小的刻痕奇異地安撫了。雖然序列依舊被打破,雖然這支顏料終究不是原來的那支七十三,但這朵花……它像一個獨一無二的標記,一個沉默的承諾,填補了那個突兀的空缺帶來的混亂。

    她慢慢地將這支刻著向日葵的鈷藍顏料,放回了七十三號的位置。指尖殘留著金屬冰冷的觸感和刻痕細微的摩擦感。她輕輕合上顏料箱的蓋子,那聲輕微的咔噠聲在空曠的畫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她沒有立刻離開,只是抱著箱子,坐在冰冷的角落里,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著窗外的流云。

    ***

    起初,林晚以為那支刻著向日葵的鈷藍顏料只是一個偶然的、帶著點莫名善意的補償。就像她偶然在雨天借給陌生人一把傘,對方第二天歸還了一把新的,僅此而已。

    然而,偶然很快被證明并非如此。

    幾天后,林晚發(fā)現自己顏料箱里一支常用的赭石顏料用盡了,管身被擠壓得干癟變形。她習慣性地把空管放在箱蓋內側的夾層里——那是她存放待補充物品的地方。第二天一早,當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打開顏料箱時,那支空管赭石的位置上,赫然躺著一支嶄新的、同樣顏色的錫管。管尾上,一個熟悉的手工刻痕——又是一朵小小的向日葵。

    她的心猛地一跳。

    接著是檸檬黃。她不小心把一支半滿的檸檬黃顏料掉在地上,管口被砸得微微變形,顏料滲出來一點。她默默地把受損的管子擦干凈,放進了夾層。隔天,一支嶄新的檸檬黃,帶著它尾部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出現在原來的位置上。

    然后是深紅、橄欖綠、鈦白……每一次,只要她顏料箱里的某支顏料耗盡或明顯受損,第二天,那個位置就會被一支全新的、尾部刻著向日葵的顏料取代。沒有言語,沒有邀功,甚至沒有在她面前多做停留。那個叫沈聿的男生,總是踩著上課鈴的尾聲走進畫室,徑直走向他靠窗的畫架,目不斜視。只有在她打開顏料箱時,才會發(fā)現那些無聲無息的歸還。

    林晚抱著那個越來越沉、塞滿了嶄新錫管的顏料箱,感覺像是在守護一個沉默而固執(zhí)的秘密。她依舊蜷縮在角落,依舊會在光線變換或突如其來的聲響中感到心悸,依舊需要一遍遍清點那些冰冷的金屬管來確認某種秩序。但每一次指尖觸碰到管尾那微小的向日葵刻痕時,一種奇異的、微小的暖流,會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開一圈幾乎難以察覺的漣漪。

    她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目光,偷偷地、謹慎地打量那個靠窗的身影。

    沈聿畫畫時很專注。他習慣微微蹙著眉,薄唇抿成一條直線,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捕捉著畫布上每一個細微的明暗轉折。他握筆的手很穩(wěn),無論是勾勒輪廓還是涂抹大片的色塊,動作都帶著一種近乎精準的力度。他調色盤上的顏色總是很克制,很少看到那種張揚刺目的鮮亮,大多是沉郁的藍灰、溫暖的土黃、柔和的橄欖綠,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帶著顆粒感的厚重調子。他畫的東西也和他的人一樣,沉默而堅實——老舊的磚墻、斑駁的樹皮、陽光下靜默的石膏像……沒有喧囂,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力量感。

    他很少說話,在畫室里像個沉默的影子。但林晚注意到,當有同學不小心打翻洗筆筒,臟水潑了一地時,是他第一個起身,默不作聲地找來拖把清理干凈。當老師指出某個同學畫面結構的問題時,他偶爾會簡短地說一兩個詞:透視,比例,聲音低沉卻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林晚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剝開堅硬的殼。她開始嘗試著,在顏料箱里需要補充顏料時,不再只是被動地等待,而是會提前一天,將空掉的或者損壞的錫管,放在顏料箱最顯眼的位置。第二天,當她屏息打開箱子,看到那支帶著向日葵標記的新顏料如約而至時,一種隱秘的、帶著暖意的踏實感會悄然彌漫開來。

    她甚至鼓起過幾次微乎其微的勇氣。一次,沈聿起身去水槽清洗調色刀,他的畫架旁放著一小罐快要用完的松節(jié)油。林晚的手指在衣角絞緊了又松開,松開又絞緊。等他擦著手走回來時,她飛快地將自己那瓶幾乎全新的松節(jié)油推到了他畫架旁的地上,然后立刻低下頭,裝作全神貫注地整理自己的畫筆,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她聽到了輕微的聲響。是瓶子被拿起的聲音。沒有道謝,也沒有推辭。幾秒鐘后,那瓶松節(jié)油被輕輕放回了她腳邊不遠的位置。林晚偷偷抬眼瞄去,她的瓶子旁邊,多了一小管嶄新的、她恰好用得很快的象牙黑顏料。管尾處,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在光線下清晰可見。

    一種無聲的默契,在冰冷的畫室角落里,在顏料和松節(jié)油的氣息中,悄然滋生。

    第三章

    時間在畫筆的沙沙聲和松節(jié)油的氣味里悄然滑過。顏料箱里刻著向日葵的錫管越來越多,它們簇擁在一起,帶著嶄新的金屬光澤和無聲的承諾,漸漸占據了箱內大半的空間。林晚蜷縮在角落的頻率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減少。有時,她甚至會嘗試著,在沈聿專注作畫時,將自己的畫架往窗邊那個方向,挪動那么微不足道的一點點距離。一米,半米……陽光透過玻璃,能稍稍多覆蓋一點她的畫板邊緣。

    她依舊沉默,依舊會在突如其來的喧鬧中繃緊脊背,指尖下意識地尋找顏料箱冰冷的邊緣。但那個角落,似乎不再是唯一能讓她喘息的孤島�?諝庵袕浡环N沉靜的力量,像沈聿筆下那些厚重的色塊,無聲地構筑起一道屏障,隔開了部分外界尖銳的噪音。

    畫室里大多數同學的目光,也漸漸從最初的詫異或好奇,變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溫和。沒有人刻意去打擾角落里那個安靜得過分的女孩和她顏料箱的秘密。連老師布置寫生任務分組時,也會自然而然地將她和沈聿的名字連在一起。

    林晚,沈聿,美術老師陳老師站在畫室中央,手里拿著分組名單,目光掃過角落和窗邊,你們兩個一組,負責東校區(qū)那面老藤墻的寫生,沒問題吧

    林晚抱著顏料箱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指尖隔著薄薄的塑料箱壁,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那些錫管堅硬的輪廓。她低著頭,幾不可見地點了點下巴。

    沒問題,陳老師。窗邊傳來沈聿低沉平穩(wěn)的回應,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面的石頭,帶著令人安心的重量。

    林晚的心輕輕落回了實處。

    東校區(qū)那面老藤墻是學校一處僻靜的所在。巨大的爬山虎年復一年地攀附在斑駁的紅磚墻上,深秋時節(jié),葉片由深綠轉為濃烈的赭紅與金黃,如同潑灑開的油畫顏料,在午后的陽光下燃燒。墻根下散落著幾塊巨大的、未經雕琢的石頭,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林晚抱著她的顏料箱,跟在沈聿身后幾步遠的地方。陽光透過稀疏的枝葉,在他們腳下投下細碎的光斑。她能聞到空氣中混合著泥土、枯葉和遠處飄來的淡淡桂花香氣。很安靜,只有風吹過藤葉的沙沙聲和兩人腳步踩在落葉上的細微聲響。

    沈聿選了一塊相對平整的大石,放下自己的畫具箱。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幾步之外的林晚。

    這里,他指了指離他畫架不遠、另一塊稍小些的石頭,石頭旁邊恰好有一片被陽光完全覆蓋的空地,光線好。

    林晚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塊石頭圓潤,不高,正好可以當凳子坐。旁邊的空地干凈,陽光毫無遮擋地傾瀉下來,暖洋洋的。她抱著箱子,遲疑了一瞬,然后慢慢地走過去,在那塊石頭上坐下。冰涼的石面透過褲子傳來,她下意識地縮了縮,但很快,陽光的溫度就驅散了那點寒意。

    她打開顏料箱,熟悉的金屬光澤映入眼簾。指尖習慣性地拂過管尾那些微小的向日葵刻痕,一種奇異的安定感彌漫開來。她拿出調色盤,開始擠顏料——赭石、熟褐、橄欖綠、一點點的鎘黃……動作雖然依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但已不再是最初那種機械般的僵硬。

    畫筆蘸上顏料,落在繃緊的畫布上,發(fā)出沙沙的輕響。林晚的目光在藤墻和自己的畫布之間來回移動。她畫得很慢,很細致,捕捉著藤蔓纏繞的肌理,葉片邊緣被陽光勾勒出的金線。世界仿佛縮小到只剩下眼前這堵色彩斑斕的墻,畫筆在布面上游走的觸感,以及……不遠處傳來的、同樣節(jié)奏舒緩的沙沙聲。

    沈聿就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支著畫架。他畫得很快,大塊的色彩迅速鋪開,準確地抓住藤墻整體的氣勢和光影的流動。他偶爾會停下筆,退后一步,微微瞇起眼審視畫面,或者側過頭,目光落在林晚的畫布上,停留片刻。他的眼神里沒有評判,只有一種純粹的觀察,像在審視畫面本身的結構和色彩關系。

    每當他的目光掃過來,林晚握著畫筆的手指就會無意識地收緊,背脊挺得更直一些。但她沒有像過去那樣立刻蜷縮或避開。她只是低下頭,更專注地描繪著眼前一片葉子的脈絡,讓那點微妙的緊張感融化在筆尖的專注里。

    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空氣中浮動著顏料和植物混合的氣息。時間在畫筆的沙沙聲中靜靜流淌。有那么幾個瞬間,林晚幾乎忘記了自己身處何方,忘記了胸腔里那慣常的沉重。她沉浸在線條和色彩的捕捉中,沉浸在這片難得的、被陽光和安靜包裹的天地里。

    第四章

    這種緩慢的、小心翼翼的平靜,像一層薄薄的冰,覆蓋在深不見底的潭水上。它看似堅固,能支撐起一點試探的重量,卻經不起任何外力的猛烈撞擊。

    撞擊,以一種猝不及防的、帶著惡意的姿態(tài)降臨了。

    畫室中央那張巨大的公用調色桌,是學生們清洗畫筆、傾倒廢顏料溶劑的地方。林晚平時總是刻意避開那里,只在人少的時候才匆匆過去沖洗。那天下午,畫室里人不多,她恰好需要洗掉畫筆上濃厚的白色顏料。她端著調色盤,低著頭,快步走向水槽。

    就在她擰開水龍頭,清澈的水流沖刷著盤上粘稠的鈦白時,一個身影帶著一陣風,猛地從她身側擠了過來。動作粗暴,肩膀重重地撞在了她的手臂上!

    嘖,讓讓!擋路了沒看見

    林晚猝不及防,整個人被撞得狠狠一晃。手里的調色盤瞬間脫手!

    哐當——!

    一聲刺耳的脆響炸開!

    沉重的木質調色盤砸在水槽邊緣,然后翻滾著墜落在地。盤上那些剛剛擠出來、還沒來得及使用的顏料——大團的檸檬黃、鮮亮的鎘紅、沉郁的普藍、粘稠的鈦白……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如同被賦予了生命般,猛地噴射、潑濺開來!

    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成一個令人窒息的慢鏡頭。

    粘稠、鮮艷、冰冷的顏料液體,在空中劃出無數道刺目的弧線。它們不是飛濺向地面,而是像一場蓄謀已久的暴雨,精準地、鋪天蓋地地朝著林晚兜頭潑來!

    檸檬黃濺上了她的臉頰,帶著滑膩的冰涼;鎘紅甩在她的白色校服前襟,瞬間暈開一大片刺目的猩紅;普藍的液滴沉重地砸在她的手臂上,像冰冷的墨點;最粘稠的鈦白,一大團,不偏不倚,狠狠糊在了她死死抱在胸前的、那個裝著所有向日葵顏料的塑料箱蓋上!

    世界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林晚僵在原地,如同被瞬間凍結。冰冷的顏料順著她的臉頰、脖頸滑落,黏膩的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胸前那片猩紅在視野里無限放大、蔓延,刺鼻的油畫顏料氣味混合著松節(jié)油的氣息,瘋狂地鉆進她的鼻腔。

    那不是顏料!

    眼前猩紅粘稠的液體猛地扭曲、變形、沸騰!刺鼻的油畫氣味瞬間被濃重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取代!冰冷的滑膩感變成了滾燙的粘稠!

    是血!粘稠的、溫熱的、帶著令人窒息鐵銹味的血!鋪天蓋地!

    視野劇烈地搖晃、旋轉。明亮的畫室燈光扭曲成慘白刺目的浴霸強光,冰冷的水槽瓷磚變成了老舊、泛黃的浴缸邊緣……耳邊不再是水龍頭的嘩嘩聲,而是遙遠的水流滴答聲,混合著一個女人壓抑的、絕望的、越來越微弱的嗚咽……

    那個小小的、冰冷的浴室……水龍頭沒關緊,水滴敲打著搪瓷盆底,嗒……嗒……嗒……像倒計時的秒針。浴缸里,水是粉紅色的……越來越紅……刺目的紅……黏稠的紅……染紅了媽媽蒼白的臉,染紅了她的頭發(fā),染紅了整個小小的、令人窒息的世界……

    呃……

    一聲短促、破碎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嗚咽從林晚喉嚨深處擠出。她的瞳孔驟然縮成針尖大小,里面只剩下無邊無際的血色和冰冷的恐懼。她抱著那個被白色顏料糊住的顏料箱,身體無法控制地向后踉蹌,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整個世界在她眼前碎裂、崩塌。她像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張大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滅頂而來。耳邊是尖銳的、持續(xù)不斷的嗡鳴,蓋過了一切現實的聲音。眼前只有晃動扭曲的血色光影,和浴缸邊緣那片刺目的、不斷擴大的猩紅!

    喂!林晚你……

    撞她的人,是江臨。他臉上原本帶著一絲惡作劇得逞的輕蔑笑意,此刻也僵住了,看著林晚瞬間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如同見了鬼般劇烈顫抖的樣子,有些錯愕地開口。

    滾開!

    一聲壓抑著巨大怒火的低吼,如同悶雷炸響在畫室死寂的空氣里。

    沈聿像一道離弦的箭,從窗邊的畫架旁猛沖過來。他一把狠狠推開擋在中間的江臨,力道之大讓江臨猝不及防地撞在旁邊的畫架上,發(fā)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

    沈聿根本沒看江臨一眼。他沖到林晚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間隔開了她與那片狼藉的潑濺現場。他的動作快得驚人,卻又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小心翼翼。

    他一把抓住林晚死死抱著顏料箱、指關節(jié)已經用力到發(fā)白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得嚇人,像剛從冰窖里撈出來,還在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

    林晚!看著我!沈聿的聲音低沉、急促,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穿透力,試圖刺穿她眼前那層血腥的幻象�?粗遥∈穷伭�!只是顏料!他另一只手急切地抹向自己校服外套的下擺——那里也濺上了一點刺目的鎘紅。

    他用力地、反復地擦拭著那片紅色,動作近乎粗暴,試圖向她證明:你看!是顏料!能擦掉!擦得掉!

    他指尖沾染上那抹被他蹭開的、粘膩的紅,不顧一切地伸到林晚渙散的眼前。

    看!擦掉了!是顏料!假的!

    然而,林晚空洞的瞳孔里,映出的只有一片扭曲、晃動的血紅。她猛地甩開沈聿的手,力氣大得驚人,仿佛那不是一只試圖拉住她的手,而是要將她拖入深淵的魔爪。她抱著那個被白色顏料糊住的箱子,像抱著最后一塊浮木,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身體不受控制地沿著冰冷的墻壁向下滑去。

    血……浴缸……媽媽……

    幾個破碎的、帶著泣音的詞從她劇烈顫抖的唇齒間溢出,字字泣血。

    沈聿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窒息。他不再試圖擦拭,不再試圖用語言解釋。他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地,雙手堅定地扶住林晚不斷下滑的肩膀,試圖阻止她蜷縮倒地。他的身體形成一個笨拙卻牢固的屏障,將她與周圍所有驚愕、探究、甚至帶著些許恐懼的目光隔絕開來。

    別怕!林晚,別怕!我在!他一遍遍重復著,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拋下的錨,看著我!聽我的聲音!呼吸!跟著我,吸氣——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深吸一口氣,再緩慢、清晰地呼出,試圖引導她找回呼吸的節(jié)奏。

    林晚的身體像繃緊到極限的弓弦,在沈聿的臂彎里劇烈地顫抖、抽搐。她死死地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混合著黃色的顏料糊住,臉頰上滑落的不知是顏料還是冰冷的淚。她聽不見,看不見,整個世界只剩下那個充滿血腥味的、冰冷的浴室,還有浴缸里不斷漫出的、粘稠猩紅的絕望。

    血……好多血……止不住……她語無倫次地低喃,牙齒因為劇烈的顫抖而咯咯作響。她抱著顏料箱的手臂勒得更緊,仿佛要將它嵌進自己的骨頭里。

    沈聿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傳遞出的那種滅頂的恐懼和絕望。他緊緊扶著她,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遍遍重復著引導呼吸的指令,盡管收效甚微。他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鋒,猛地掃向周圍呆滯的人群,最終釘在剛剛站穩(wěn)、臉色有些發(fā)白的江臨身上。

    叫校醫(yī)!打120!立刻!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壓,像冰層下的暗流,瞬間席卷了整個畫室死寂的空氣。

    第五章

    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最終停在美院附中寂靜的東門外,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猝然剪斷了畫室里凝固的死寂。幾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抬著擔架沖了進來。

    林晚被抬上擔架時,身體依舊在無法控制地劇烈痙攣。她的雙手,以一種近乎恐怖的力道,死死地攥著一個東西——不是她的顏料箱(那個被白色顏料糊住的箱子在混亂中被沈聿強行掰開手指拿走,放在了旁邊),而是半支被捏得完全變了形的錫管顏料。

    那支顏料管身被巨大的力量擠壓得扭曲、凹陷,幾乎快要從中斷裂。管尾處,依稀還能辨認出一點被暴力蹂躪過的、深深的手工刻痕——那朵小小的向日葵,花瓣的邊緣已經被壓扁模糊,只剩下一個扭曲變形的輪廓,倔強地印在凹陷的金屬上。

    那是沈聿昨天傍晚才放進她顏料箱里的新顏料。一支她還沒來得及使用、尾部刻痕猶新的生褐色顏料。向日葵的中心,甚至被他多刻了一個小小的點,像是花蕊。

    急救室門框上方那盞搶救中的紅燈亮起,像一個無聲的、冰冷的宣告。慘白的長廊里,消毒水的氣味濃烈得刺鼻。長椅是冰冷的塑料,坐上去寒氣直透骨髓。

    沈聿背靠著冰涼的墻壁站著,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的校服外套前襟和袖口上,大片大片粘膩的顏料已經干涸結塊,紅的、黃的、藍的,混合在一起,變成一種骯臟污濁的暗色,緊緊貼著他的皮膚,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了生死的金屬門,眼底翻涌著近乎實質的赤紅。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而煎熬。那扇門隔絕了里面所有的聲音,只有走廊盡頭偶爾傳來的腳步聲和推車滾輪聲,空洞地回響。

    不知過了多久,那扇沉重的金屬門終于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咔噠聲,向內滑開了一道縫隙。

    一個戴著藍色無菌帽和口罩的護士走了出來。她的手套上還沾著一點未干的水漬。

    沈聿像是被通了電,猛地從墻邊彈直了身體,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喉嚨干澀得幾乎發(fā)不出聲音:護士!她……怎么樣

    護士摘下口罩,露出一張疲憊但溫和的臉。她看著眼前這個渾身狼藉、眼神卻像瀕臨絕境的困獸般的少年,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帶著職業(yè)性的安撫:暫時穩(wěn)定下來了,急性應激障礙發(fā)作,伴有過度換氣和短暫意識障礙。用了鎮(zhèn)靜劑,現在昏睡過去了。

    沈聿緊繃到極致的肩膀幾不可查地垮塌了一絲,那口死死憋在胸腔里的濁氣終于緩緩吐出,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但他眼底的血絲并未褪去,聲音嘶啞地問:她……她手里……

    護士似乎明白他要問什么,她攤開一只戴著一次性橡膠手套的手。掌心里,靜靜躺著那半支被捏得面目全非的顏料管。扭曲凹陷的管身,沾著點點干涸的暗色顏料,還有……幾道極其細微的、深紅色的痕跡——是指甲深深掐入金屬,被邊緣割破后留下的血跡。管尾處,那朵被暴力壓扁的向日葵刻痕,在無影燈下顯得格外凄慘而倔強。

    她一直死死攥著這個,護士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我們費了很大力氣才取出來。這……對她很重要嗎

    沈聿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半支殘破的顏料管上,釘在那朵模糊變形的向日葵上。他伸出手,指尖帶著難以抑制的微顫,極其小心地、仿佛觸碰易碎的珍寶般,從護士掌心接過了那冰冷而扭曲的金屬管。

    觸手的瞬間,那金屬的冰涼和扭曲的棱角,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扎進他的心臟。他仿佛能感受到林晚在幻象的深淵里,是如何用盡全身的力氣,絕望地攥緊這唯一能抓住的、帶著他印記的錨。那力道,足以捏碎金屬,也足以割裂她自己的手指。

    他緊緊攥住了這半支殘骸,指關節(jié)用力到泛白,冰冷的金屬邊緣深深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這痛楚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

    很重要。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重量,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靈魂深處刻下烙印,比什么都重要。

    護士看著他布滿血絲卻異常堅定的眼睛,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轉身又走進了那扇沉重的門。

    走廊再次陷入死寂。沈聿靠著冰冷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冰涼的地面上。他低著頭,攤開手掌,那半支扭曲的顏料管靜靜地躺在他的掌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他伸出另一只沾滿干涸顏料的手,用指腹極其緩慢地、一遍遍地摩挲著管尾那模糊變形的刻痕,仿佛要將那朵被壓碎的向日葵重新撫平。

    時間失去了意義。慘白的燈光無聲地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一小時,也許更久,那扇門再次打開。這次出來的是陳老師,后面跟著一位穿著白大褂、神情嚴肅的醫(yī)生。

    沈聿。陳老師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疲憊和擔憂。

    沈聿猛地抬起頭,幾乎是彈跳起來。

    醫(yī)生的目光掃過他緊握的手和渾身的狼狽,推了推眼鏡:你是沈聿同學病人目前情況暫時穩(wěn)定,但急性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癥狀非常嚴重。這次刺激誘發(fā)了強烈的閃回和分離癥狀。后續(xù)需要系統(tǒng)的心理治療和藥物干預,還有……醫(yī)生頓了頓,目光落在沈聿緊握的拳頭上,一個穩(wěn)固、安全、能給予她強大支持的環(huán)境,至關重要。你是她目前唯一在緊急聯系人里指定的人。

    我是。沈聿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他握緊了掌心的殘骸,那冰冷的棱角刺痛著他。我能做什么

    醫(yī)生看著少年眼中那不容錯辨的、近乎孤注一擲的決心,緩聲道:她現在需要絕對的安靜和安全。等她醒了,可以進去看看她,但時間不能長。記住,你的穩(wěn)定,就是她最重要的參照。在她面前,保持冷靜。

    第六章

    單人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淡淡花香混合的氣息。窗簾拉上了一半,光線昏暗而柔和。林晚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安靜得像個易碎的瓷器。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透明,眼瞼下是濃重的青影,幾縷被冷汗濡濕的黑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纖細的手腕上埋著留置針,透明的藥液一滴一滴,緩慢而規(guī)律地注入她的靜脈。鎮(zhèn)靜劑的效力尚未完全褪去,她陷在一種不安穩(wěn)的淺眠里,睫毛偶爾會神經質地顫動幾下,眉頭微微蹙起。

    沈聿放輕腳步,如同踩在薄冰上,悄無聲息地走到床邊。他已經在醫(yī)院簡陋的洗手間里草草清洗過,換掉了那身沾滿顏料的校服,穿上了陳老師臨時送來的干凈T恤和運動褲,但指尖還殘留著洗不掉的松節(jié)油和顏料混合的淡淡氣味。他拉過一張椅子,在離病床一步遠的地方坐下,沒有靠得太近。

    他靜靜地坐著,目光落在林晚沉睡的臉上。病房里很安靜,只有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低低的滴答聲。他看到她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無意識地微微蜷縮著,指尖朝向掌心。沈聿的視線落在她的指尖——那里有幾道細微的、已經結痂的暗紅色劃痕。是在畫室死死摳住顏料箱邊緣時留下的還是在救護車上拼命攥緊那半支顏料管時被割傷的

    心口傳來一陣沉悶的鈍痛。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動作輕緩得如同觸碰初融的雪,用自己的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她蜷縮的指尖邊緣。只是極短暫的、小心翼翼的接觸,帶著試探性的安撫。

    林晚的指尖在他觸碰的瞬間,幾不可查地瑟縮了一下,但沒有醒來。眉頭卻蹙得更緊了些,仿佛在睡夢中依然感受到了某種不安。

    沈聿立刻收回了手,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那點清晰的刺痛來壓制胸腔里翻涌的酸澀和無力感。他沉默地坐著,像一尊守護的石像,只有目光長久地、專注地停留在她蒼白的臉上,捕捉著她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起伏,每一次睫毛的顫動。

    不知過了多久,病床上傳來一聲極其微弱的、帶著痛苦意味的嚶嚀。林晚的睫毛劇烈地顫動起來,如同瀕死的蝶翼。

    沈聿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體微微前傾,卻不敢再有任何觸碰。

    林晚的眼睛緩緩地、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眼神空洞而茫然,如同蒙著一層濃霧,沒有焦點地望向慘白的天花板。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那渙散的目光才極其緩慢地轉動,一點點地、艱難地聚焦在病床邊的身影上。

    當她的視線終于對上沈聿那雙深潭般、此刻盛滿了擔憂和緊張的眼睛時,那層濃霧般的空洞里,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情緒,在她眼底一閃而逝。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動,干裂的唇瓣幾乎沒有任何血色。

    沒有聲音發(fā)出。

    但沈聿看懂了那個口型。

    她在無聲地喚他的名字。

    沈……聿……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沖上沈聿的鼻腔,眼眶瞬間滾燙。他用力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咽,身體更靠近床邊一些,聲音放得極低、極柔,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小心翼翼的安撫力量:

    嗯,我在。

    他看著她依舊空洞卻努力想聚焦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緩慢地說,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沉甸甸的承諾:

    不怕了。

    我在。

    窗外的天色陰沉下來,醞釀著一場遲來的秋雨。昏暗的病房里,只有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低鳴和兩人之間那沉重而微弱的呼吸聲。林晚的目光在沈聿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那絲微弱的聚焦如同風中殘燭,搖曳了幾下,便再次被濃重的疲憊和藥物帶來的混沌吞沒。她艱難地合上眼瞼,仿佛連維持這一點點清醒都耗盡了所有力氣,很快又沉入了不安穩(wěn)的淺眠。

    沈聿依舊維持著那個微微前傾的姿勢,像一尊被遺忘在風雨中的石雕。他看著她再次陷入昏睡的臉,蒼白,脆弱,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無意識地緊鎖著。掌心里,那半支被捏得扭曲變形的顏料管,冰冷的金屬棱角硌得他生疼,提醒著他畫室里那場血色風暴的殘酷。

    他慢慢攤開手掌,低頭凝視著那支殘骸。管尾處,那朵被暴力壓扁的向日葵刻痕,邊緣模糊,中心那個小小的點幾乎看不到了。他用指腹一遍遍、極其緩慢地摩挲著那變形的花瓣輪廓,粗糙的金屬觸感混合著心底翻涌的鈍痛。

    雨終于落了下來。起初是稀疏的雨點敲打著窗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嗒嗒聲,很快就連成了線,織成一張灰蒙蒙的雨幕,將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混沌的水色。

    病房里光線更加昏暗。沈聿沒有起身去開燈。他就在這片灰蒙蒙的寂靜里守著,聽著雨聲,聽著她微弱的呼吸,感受著掌心那點冰冷堅硬的觸感,像守著一個隨時可能碎裂的夢。

    第七章

    林晚出院后的日子,像一場緩慢而艱難的跋涉。家,那個曾經承載過溫暖,也埋葬了最深沉噩夢的地方,在她眼中變成了一個需要重新評估的戰(zhàn)場。母親留下的痕跡無處不在,客廳沙發(fā)上的舊絨線毯,廚房里那個缺了口的瓷碗,浴室里那面帶著水漬的鏡子……每一個物件,每一個角落,都可能在不經意間變成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

    她開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黑暗中,任何細微的聲響——冰箱的嗡鳴,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甚至自己心跳的搏動——都被無限放大,扭曲成遙遠記憶中水龍頭的滴答聲,或是浴缸里水波晃動的輕響�?謶秩缤涞某彼�,一次次將她淹沒。她蜷縮在床角,抱著膝蓋,牙齒緊緊咬住下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能勉強壓抑住喉嚨里瀕臨崩潰的尖叫。

    白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厚重的窗簾隔絕了大部分光線,房間里彌漫著一種陳舊的、塵埃的味道。她拒絕出門,拒絕見人,甚至拒絕拉開窗簾看一眼外面的天空。世界被壓縮成一個狹小的、昏暗的立方體,只有這里,似乎才能獲得一絲虛假的安全感。

    沈聿成了這方昏暗囚籠與外界唯一的、固執(zhí)的橋梁。

    他每天都來。風雨無阻。

    他沒有敲門催促,只是安靜地站在那扇緊閉的房門外,一站就是很久。隔著厚厚的門板,他能清晰地聽到里面壓抑的、短促的呼吸聲,偶爾夾雜著幾聲極力克制的、小動物般的嗚咽。每一次聽到這些聲音,都像有一把鈍刀在他心口反復切割。

    林晚,他的聲音會穿過門板,低沉而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既不顯得逼迫,又清晰地傳遞著他的存在,是我。

    門內通常只有一片死寂,或者那壓抑的呼吸聲會變得更加急促。

    沈聿并不氣餒。他會在門外坐下,脊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他會開始說話。不是說教,不是安慰,只是平鋪直敘地說著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

    今天畫室窗外的梧桐葉落了很多,風一吹,像下雨一樣。

    陳老師新買了一罐咖啡豆,味道很沖,聞著就醒神。

    江臨被學校通報批評了,記過處分。

    他的語調平緩,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有時候,他會沉默下來,只是安靜地陪著,隔著門板,聽著門內細微的動靜。有時候,他會拿出一本速寫本,靠著門,用鉛筆在紙上沙沙地畫著什么。

    時間在門內門外的靜默與低語中流逝。

    一天,兩天……一周。

    沈聿靠在門外,剛拿出速寫本,鉛筆尖還沒落下。門內,那持續(xù)了許久的、壓抑的呼吸聲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改變。

    接著,門鎖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咔噠聲。

    那聲音細微得像塵埃落定,卻讓門外的沈聿瞬間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維持著靠著門板的姿勢,一動不動,連鉛筆尖懸停在紙面上的動作都凝固了。

    他身后的門板,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巨大的遲疑和抗拒,向后移動了……一道極其狹窄的縫隙。

    只有兩指寬。

    沒有光從門內透出,里面依舊一片昏暗。只有一股混合著塵埃和封閉氣息的味道,隨著這道縫隙悄然逸散出來。

    沈聿沒有回頭,沒有試圖去看門內的景象,甚至沒有改變他靠坐的姿勢。他只是極其緩慢地、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境般,將一直握在左手里的東西,輕輕放到了那道狹窄的門縫邊上。

    那是一支嶄新的錫管顏料。管身是干凈的鈷藍色。在管尾靠近卷邊的地方,清晰地刻著一朵小小的向日葵�;ò甑木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流暢,中心的花蕊點也刻得格外用力、飽滿。在昏暗的光線下,那刻痕反射著一點微弱的金屬光澤。

    他把它放在那里,然后收回了手,重新拿起速寫本和鉛筆,仿佛剛才只是放下了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東西。鉛筆尖落在紙上,發(fā)出輕微的、規(guī)律的沙沙聲。

    門縫后,那片深沉的黑暗里,一片死寂。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聿幾乎以為那道縫隙只是自己的幻覺時,一只蒼白得毫無血色的手,極其緩慢地、顫抖著,從門縫后的陰影里伸了出來。

    那手指纖細,微微蜷曲著,帶著一種長期不見陽光的脆弱感。它摸索著,遲疑地觸碰到門邊那支冰涼的顏料管。指尖先是像被燙到般猛地縮回了一下,接著,又帶著更大的決心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渴望,再次伸了過去。

    最終,那幾根蒼白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力道,握住了那支刻著向日葵的鈷藍顏料。然后,如同受驚的蝸牛觸角,飛快地縮回了門縫后的黑暗里。

    緊接著,又是咔噠一聲輕響。那道狹窄的門縫,被從里面輕輕關上了。

    門外,沈聿握著鉛筆的手指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筆尖在速寫本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他低下頭,看著那個墨點,又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重新緊閉的門板上,深潭般的眼底,終于漾開了一絲微弱的、幾乎看不見的漣漪。

    第八章

    那道狹窄的門縫,如同初春冰面上裂開的第一道細紋,預示著某種緩慢而艱難的松動。

    沈聿依舊每天準時出現在門外。那扇門也依舊緊閉,但門后的世界,似乎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原。沈聿靠在門外說話時,偶爾能捕捉到門內傳來極其微弱的動靜——也許是衣料摩擦的窸窣聲,也許是腳步在地板上極其輕微的挪動。那不再是充滿恐懼的喘息或嗚咽,更像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傾聽。

    那支被取走的鈷藍色顏料,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幾天后,當沈聿再次將一支新的、刻著向日葵的顏料放在門縫邊時,他發(fā)現之前那支鈷藍的空管,被安靜地放在了同樣的位置。管身被仔細清洗過,擦得干干凈凈,管尾的向日葵刻痕清晰可見。這個無聲的交換,成了他們之間一種心照不宣的儀式。

    變化是極其細微的,如同蝸牛的爬行,慢得幾乎讓人察覺不到。

    直到一個深秋的午后。沈聿像往常一樣,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坐著,翻看著一本畫冊。午后的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斜斜的、溫暖的光斑。

    身后的門內,一片寂靜。

    忽然,門鎖再次傳來那聲細微的咔噠輕響。

    沈聿翻動書頁的手指頓住了。他沒有回頭,全身的感官卻瞬間集中到了身后。

    這一次,門被打開了一道更寬的縫隙。不再是兩指寬,而是足以容納一個人的側身。

    光線爭先恐后地涌入那道縫隙,照亮了門口一小塊蒙塵的地板。沈聿依舊維持著看書的姿勢,只是微微側過頭,用眼角的余光看向那道門縫。

    門縫后,站著林晚。

    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棉質睡衣,身形比住院前更加單薄,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長長的黑發(fā)有些凌亂地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那部分側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幾乎能看到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她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身體微微前傾,一只手緊緊抓著門框的邊緣,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支撐她站立的唯一支點。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她的目光低垂著,落在地板上沈聿放在門邊的那支新顏料上——一支溫潤的赭石色。管尾的向日葵刻痕清晰可見。

    沉默在門內門外蔓延�?諝夥路鹉塘�,只有塵埃在門縫透進來的光柱里無聲地飛舞。

    沈聿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穩(wěn)而有力地搏動著。他慢慢合上手中的畫冊,動作輕緩,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他沒有起身,也沒有試圖靠近那道門縫。他只是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微微仰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林晚抓著門框的那只手上,看著她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的指節(jié)。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被拉長。林晚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如同拉滿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要因為承受不住這無聲的壓力而崩潰,縮回她的殼里。

    終于,在她身體顫抖的幅度達到某個臨界點時,沈聿極其緩慢地、用一種不會驚動任何人的動作,將自己的手伸向了地上那支赭石色顏料。

    他沒有拿起它,只是伸出食指,指尖輕輕地點了點顏料管尾那朵小小的向日葵刻痕。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指尖觸碰金屬,發(fā)出極其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的嗒的一聲輕響。

    這聲輕響,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

    林晚抓在門框上的那只手,幾不可察地松了一瞬力道。她依舊低垂著頭,但沈聿看到她披散的長發(fā)下,那緊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唇瓣,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接著,她那只緊緊抓著門框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巨大的決心和難以抑制的顫抖,松開了。

    蒼白的手指在空中懸停了一瞬,然后,像是被那朵小小的向日葵牽引著,一點一點地,朝著地上那支赭石色顏料伸了過去。

    指尖帶著微顫,輕輕觸碰到了冰涼的金屬管身。那冰冷的觸感讓她瑟縮了一下,卻沒有退縮。她的手指終于完全握住了那支顏料。

    就在她握住顏料,想要飛快縮回手的那一刻,沈聿低沉而溫和的聲音響起,像穿過門縫的陽光,帶著暖意,卻不灼人:

    外面下雨了,是太陽雨。

    林晚的動作猛地頓住。握住顏料的手指停在半空。

    沈聿沒有看她,目光轉向走廊盡頭那扇窗戶。窗玻璃上蜿蜒著無數細密的水痕,而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角,厚重的云層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一束金燦燦的陽光如同利劍般穿透云層,斜斜地照射在濕漉漉的梧桐樹葉上,蒸騰起一片朦朧的金色水汽。

    有彩虹。他繼續(xù)說道,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最自然不過的事實。

    林晚握著顏料的手指,依舊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顫抖著。她沒有去看窗外,也沒有回應。她只是維持著那個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聿以為她不會再有任何反應時,他看到她的肩膀,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下松垮了那么一絲絲。

    那緊繃到極致的弓弦,似乎終于卸下了一根纖維的力道。

    她握著那支赭石顏料,慢慢地、無聲地,將手縮回了門縫后的陰影里。

    門,再次被輕輕關上。

    咔噠。

    那聲輕響,落在沈聿耳中,卻不再沉重得像鎖鏈的碰撞。

    第九章

    醫(yī)院頂樓的天臺空曠而寂靜,只有風聲在空曠的水泥地上呼嘯盤旋,卷起幾片枯葉。深秋的風帶著凜冽的寒意,穿透單薄的病號服,激起一陣細密的戰(zhàn)栗。

    林晚站在天臺邊緣的護欄前,身體單薄得像一張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紙。她身上只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外面松松垮垮地披著一件明顯寬大的深藍色運動外套——那是沈聿的。外套的下擺幾乎垂到她的小腿,殘留著淡淡的松節(jié)油和陽光的味道,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替她阻擋了部分刺骨的寒意。

    她的臉色依舊蒼白,但那雙曾經空洞得如同深淵的眼睛,此刻正專注地凝視著遠方。夕陽正沉向城市的天際線,將西邊的天空點燃,潑灑開一片壯麗到近乎悲壯的金紅與橘紫。云層被鑲上滾燙的金邊,如同熔化的金屬流淌在深藍色的天幕上。風很大,吹亂了她的長發(fā),幾縷發(fā)絲粘在微涼的臉頰上。

    沈聿站在她身后一步遠的地方,沉默地守望著,如同一座沉穩(wěn)的山。他同樣只穿著單薄的毛衣,寒風灌進領口,他卻像感覺不到冷。他的目光沒有落在震撼的落日上,而是長久地、專注地停留在林晚被霞光勾勒出的側影上,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林晚的視線從燃燒的天空緩緩下移,落在自己搭在冰冷水泥護欄的手上。那只手依舊纖細蒼白,但曾經布滿指尖的細小劃痕已經淡去,只留下幾道淺得幾乎看不見的白色印痕。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印痕上,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仿佛還能感受到金屬邊緣冰冷的刺痛。

    她慢慢地將手伸進了沈聿那件寬大外套的口袋里。指尖在柔軟的布料內襯里摸索著,觸碰到幾支熟悉的、帶著棱角的堅硬物體。她掏了出來。

    三支嶄新的錫管顏料。一支鈷藍,一支赭石,一支鈦白。在漫天燃燒的霞光下,金屬管身反射著瑰麗而溫暖的光芒。管尾處,每一支都刻著一朵小小的向日葵�?毯矍逦�、深刻,花瓣舒展,花蕊飽滿,在夕照下仿佛也鍍上了一層流動的金色。

    她低下頭,目光長久地、近乎貪婪地流連在那三朵小小的向日葵上。指尖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珍重,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微凸的刻痕。粗糙的金屬觸感混合著落日殘存的暖意,透過指尖傳遞到冰冷的四肢百骸。

    風更猛烈了些,呼嘯著掠過空曠的天臺,卷起她的長發(fā)和寬大的外套衣擺。林晚的身體在寒風中微微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將那三支顏料緊緊地攥在手心,仿佛那是唯一的熱源。

    就在這時,一件帶著體溫的、厚實的羊毛圍巾,輕輕地、帶著試探性地,落在了她冰涼的后頸上。

    是沈聿。他不知何時又靠近了半步,動作輕柔得如同拂去花瓣上的塵埃,將那條深灰色的圍巾仔細地繞過她的脖頸,在下巴處松松地系好。羊毛粗糙而溫暖的觸感瞬間包裹住她裸露在寒風中的皮膚。

    林晚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瞬,攥著顏料的手指猛地收緊。她甚至能感覺到沈聿靠近時帶來的體溫和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松節(jié)油氣息。她沒有回頭,也沒有抗拒。只是任由那溫暖的圍巾裹住自己,身體那細微的顫抖,在圍巾的包裹下,似乎真的平復了一點點。

    她依舊沉默著,目光重新投向那即將沉沒的巨大火球。霞光將她的側臉染上一層溫柔的金色,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扇形的陰影。攥著顏料的手指,在寬大的外套口袋里,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那三朵小小的向日葵刻痕。

    沈聿系好圍巾,沒有退回原位,也沒有更進一步。他就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遙的地方,保持著那個守護的姿態(tài),像一棵沉默扎根的樹。他的目光也投向那無垠的、燃燒的天空,但眼角的余光,始終未曾離開身前這個被霞光籠罩的、單薄而倔強的身影。

    風聲在天臺盤旋嗚咽。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掙扎著,將兩人依偎(盡管隔著那微妙的半步距離)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融為一團模糊而堅韌的深色。那三支帶著向日葵刻痕的顏料,緊緊貼著她的掌心,汲取著殘陽的溫度,也汲取著身后那道沉默注視所帶來的、無聲的力量。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當最后一縷金紅色的光芒消失在地平線之下,深沉的暮色如同巨大的天鵝絨幕布,溫柔地籠罩了整個城市。

    林晚依舊靜靜地站著,任由夜色浸染。身后,那道沉穩(wěn)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如同黑暗中最穩(wěn)固的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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