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初見
周硯深走進靜觀齋古文獻修復工作室的時候,室內(nèi)光線被特意調(diào)得柔和而均勻,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混合了陳舊紙張、天然膠水、植物染料和極淡霉味的特殊氣息,沉靜而厚重。他昂貴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特制的消音地板上,幾乎沒有發(fā)出聲音,但那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冷硬氣場,還是像一塊冰投入溫水,瞬間攪動了修復室原本凝滯專注的氛圍。
幾個正在伏案工作的年輕修復師下意識地抬頭,目光觸及門口那個穿著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裝、面容冷峻的男人時,都微微一怔,隨即又慌忙低下頭,指尖的動作卻明顯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拘謹。
他徑直走向光線最明亮、空間也最大的那張寬大修復臺。
修復臺前,沈清歡正跪坐在一張?zhí)刂频陌噬稀K麄人幾乎伏在寬大的臺面上,身體繃成一道極專注的弧線。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松松挽了個髻,幾縷不聽話的發(fā)絲垂落,輕輕掃過她白皙的頸側(cè)。她的額頭沁著細密的汗珠,在柔和的頂燈下閃著微光,連鼻尖上也沾了一小點不易察覺的、金燦燦的粉塵。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眼前那本攤開的冊子上。
那冊子正浸泡在一個特制的淺水槽里,水質(zhì)清亮。紙張的狀態(tài)極其糟糕,邊緣焦黑卷曲,許多頁粘連在一起,像一塊飽經(jīng)滄桑、又被無情揉搓過的破布。水槽旁邊,散落著細密的鑷子、柔軟的排刷、小巧的噴壺,還有幾片用于分離紙張的特制竹啟子。
沈清歡屏著呼吸,左手用一片極薄的竹啟子小心翼翼地探入兩張粘連得最厲害的紙頁之間,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出移動。她的右手則持著一支極細的尖頭毛筆,蘸著旁邊小碟里調(diào)好的修復液,以肉眼難以追蹤的微小筆觸,極其耐心地點涂在紙張的粘連處。每一次點涂,都伴隨著她睫毛的一次細微顫動,仿佛那筆尖的重量牽動著她的整個靈魂。
周硯深在她身后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無聲無息地將沈清歡和她面前那本殘破的冊子籠罩了大半。
沈清歡他的聲音不高,帶著慣有的冷冽質(zhì)感,像金屬劃過冰面,突兀地切開了修復室里本就稀薄的空氣。
沈清歡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那支蘸著修復液的毛筆尖,懸停在離紙頁不足一毫米的地方,一滴晶瑩的液體將落未落。她沒有立刻回頭,只是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那瞬間被打斷的節(jié)奏強行續(xù)上,然后才極其緩慢地放下毛筆,直起腰,轉(zhuǎn)過頭。
她的眼睛抬起來,看向周硯深。那是一雙很干凈的眼睛,瞳仁的顏色偏淺,像浸在清泉里的琥珀,此刻映著頂燈的光,帶著一絲被打擾后的茫然,還有長期高度集中注意力后的疲憊,但深處卻沉淀著一種磐石般的沉靜。
周先生沈清歡的聲音有些干澀,帶著長時間專注工作后的沙啞。她認出了他,或者說,認出了他身上那種屬于頂級拍賣行精英的、不容錯辨的強勢氣場。
周硯深的目光在她沾著金粉的鼻尖上短暫地停留了半秒,隨即滑向她面前水槽里那本面目全非的冊子。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審視著那堆焦黑粘連的紙頁,眉頭不易察覺地蹙起,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件承載著時光與文明的脆弱載體,而是一件即將進入他評估體系的、冰冷的標的物。
我是周硯深,‘瀚海拍賣行’古籍善本部的負責人。他的自我介紹簡潔而公式化,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這本明嘉靖年間的《松弦館琴譜》,是即將上拍的重量級拍品,初步估價,他頓了頓,清晰地吐出三個字,七位數(shù)。
修復室里一片死寂。遠處傳來空調(diào)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還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輕響,反而襯得這片區(qū)域更加安靜。
周硯深的目光終于從琴譜上移開,重新落回沈清歡臉上。他微微俯身,靠近了一些,那股清冽的雪松與皮革混合的冷調(diào)香水味瞬間侵占了沈清歡周圍的空氣。他盯著她琥珀色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下:
沈小姐,請務必謹慎對待。它,價值不菲。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的分量,那眼神里的壓力毫不掩飾,仿佛在說——你最好別搞砸,你賠不起。
空氣仿佛凝固了。
沈清歡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后背的肌肉瞬間繃緊,一股帶著微刺的麻意從尾椎骨竄上來。她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指尖掐進了掌心。周硯深的話語和他身上迫人的氣息,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她剛被工作點燃的、還有些灼熱的心口上。
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瞬間翻涌的情緒——是憤怒是委屈還是職業(yè)尊嚴被冒犯的刺痛或許都有。但當她再次抬眼看向水槽里那本飽經(jīng)水火摧殘、脆弱不堪的《松弦館琴譜》時,那些翻騰的情緒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下去,只留下眼底深處那片沉靜的、近乎固執(zhí)的微光。
我明白它的價值,周先生。沈清歡的聲音很輕,卻異常平穩(wěn),沒有絲毫的顫抖,在它被送進這間屋子之前,它的價值首先在于它是《松弦館琴譜》,是四百年前某位琴師的心血,是曾經(jīng)在某個幽靜的庭院里流淌過的旋律。其次,才是瀚海拍賣行將要賦予它的價格標簽。
她微微停頓,目光坦然地迎向周硯深帶著審視和一絲訝異的視線,語氣平鋪直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我的工作,是盡全力讓它‘活’下來,恢復它本來的樣子,而不是讓它變成一個更值錢的商品。這一點,請您放心。
說完,她不再看周硯深,重新轉(zhuǎn)回身,脊背挺得筆直,再次伏向修復臺。她拿起那支尖頭毛筆,輕輕拂去筆尖上那滴將墜未墜的修復液,然后屏息凝神,將全部心神再次沉入那兩張粘連紙頁之間微不可查的縫隙里。
那姿態(tài),專注得仿佛周圍的一切,包括身后那個散發(fā)著無形壓力的男人,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她只屬于眼前這片亟待拯救的、沉默的過去。
周硯深站在原地,看著那個重新將自己縮成一道專注弧線的背影。她的話很輕,卻像一顆小石子,不輕不重地砸在他習慣用金錢衡量一切的思維壁壘上,留下一點微不可查的漣漪。他薄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沒再說什么,只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審視之外,悄然多了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探究。
他轉(zhuǎn)身離開,腳步聲再次被消音地板吞沒。
直到那壓迫感十足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修復室門口,室內(nèi)那種緊繃的、近乎窒息的氣氛才驟然松弛下來。沈清歡的肩膀幾不可見地垮塌了一瞬,握著毛筆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fā)白。她閉上眼,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額角一滴汗珠終于滑落,砸在修復臺冰冷的金屬邊緣,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那本價值七位數(shù)的《松弦館琴譜》,靜靜地躺在水槽里,焦黑的紙頁邊緣在柔和的光線下,顯出一種近乎悲愴的脆弱。沈清歡的目光落在上面,所有的雜念都被強行剝離。她再次拿起工具,指尖穩(wěn)定,動作輕柔如撫摸嬰兒的肌膚,重新投入到與時間的無聲角力之中。每一次細微的分離,每一次精準的點涂,都是對那冰冷數(shù)字最沉默、也是最有力的回應。
接下來的日子,周硯深似乎真的對這本價值連城的琴譜上了心。他出現(xiàn)的頻率高得異乎尋常。
有時是午后,他推開修復室厚重的隔音門,帶來外面世界一絲喧囂的余溫。他并不走近,只是倚在門框邊,姿態(tài)隨意卻又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目光越過其他修復師忙碌的身影,精準地落在沈清歡身上,或者更準確地說,落在她面前那本正在緩慢復蘇的琴譜上。他會簡短地問一句:進展如何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像是在例行公事地確認一筆重要投資的進度。
沈清歡通常頭也不抬,目光和手指都黏在紙頁上,只簡潔地答:在計劃內(nèi)�;蛘哂龅揭稽c粘連,需要時間。
她語氣平靜,公事公辦,像在匯報工作日志。
周硯深便不再多問,目光在她低垂的、沾著點點金粉或墨痕的側(cè)臉上停留片刻,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有時則是臨近傍晚,修復室里只剩下沈清歡一人還在燈下奮戰(zhàn)。他會提著一個低調(diào)奢華的保溫食盒進來,放在她修復臺旁邊空置的臺面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嗒。
還沒吃飯他問,目光掃過她略顯疲憊的眉眼。
沈清歡這才從工作中抽離片刻,看向那精致的食盒,眼神有些茫然,隨即搖頭:沒顧上。謝謝周先生,放那里就好。她并不拒絕這份好意,但也談不上感激,更像是對待一件突然出現(xiàn)的、與工作無關的物件。
周硯深也不在意她的冷淡,目光再次落回琴譜。經(jīng)過沈清歡日復一日、近乎虔誠的修復,那些焦黑粘連的紙頁已經(jīng)奇跡般地舒展開來,雖然依舊脆弱,布滿水漬和火燎的痕跡,但字跡已能清晰辨認,紙張的肌理也在特制的修復液下顯露出久違的柔韌。他看著那些在燈光下泛著古舊光澤的紙張,看著沈清歡穩(wěn)定而專注的指尖在其上輕撫、點涂,眼神專注,像是在欣賞一件精密的儀器在運作,又像是在評估一件藝術品的升值潛力。
一次,沈清歡正全神貫注地處理琴譜扉頁上一處極為頑固的、混合了焦痕和霉斑的污跡。她需要用到一種特制的、含有極細金粉的清潔膏。她用最細的毛筆蘸取了一點,屏住呼吸,手腕懸空,極其小心地靠近那處污跡的邊緣。
就在筆尖即將觸及紙面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忽然伸了過來,帶著一絲清冽的雪松氣息。周硯深的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極其自然地拂過沈清歡的鬢角。
沈清歡如同受驚的小鹿,渾身猛地一僵!手中的毛筆劇烈地一抖,那一點飽含金粉的清潔膏,差一點就失控地滴落在珍貴的琴譜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別動。周硯深的聲音低沉,近在咫尺。他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她的驚悸,指尖在她鬢邊輕輕一捻,然后收回手,在她眼前攤開。
他的指腹上,沾著一小片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的金粉。
沾上了。他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目光卻并未離開她瞬間漲紅的臉頰和那雙因受驚而睜得圓圓的、像小鹿般的琥珀色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著他的影子,帶著一絲未及掩飾的慌亂和薄怒。
沈清歡只覺得一股熱氣轟地一下從脖頸直沖頭頂,臉頰燙得厲害。她猛地別開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謝謝周先生提醒。
她迅速調(diào)整呼吸,重新穩(wěn)住手腕,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筆尖,但耳根那抹緋紅,卻久久未能褪去。
周硯深看著指腹上那點璀璨的金粉,又看看她強自鎮(zhèn)定的側(cè)影,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極快地掠過,快得抓不住。他不再說話,也沒有立刻離開,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她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在欣賞一幅生動的畫。修復室里只剩下空調(diào)低沉的運行聲,和她筆尖在紙頁上移動時發(fā)出的、細微到幾乎聽不見的沙沙聲。
窗外的天色,就在這種微妙而無聲的陪伴中,一點一點地沉入了濃稠的暮色里。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隔著修復室厚厚的隔音玻璃,透進來一片朦朧而遙遠的光暈,將兩人沉默的身影,淺淺地勾勒在堆滿工具和古籍的靜謐空間里。
第二章
初識
項目推進到中期,瀚海拍賣行征集到一批更為珍貴的古籍,其中一本南宋孤本《茶經(jīng)》引起了轟動,也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它狀態(tài)同樣糟糕,拍賣行高層要求沈清歡團隊同時兼顧《松弦館琴譜》和《茶經(jīng)》的修復,務必在秋季大拍前完成。
沈清歡肩上的擔子驟然加重,像被無形的巨石壓著。修復室里的燈光亮到深夜成了常態(tài)。她常常伏在案上,一趴就是幾個小時,頸椎酸痛得幾乎抬不起頭,指尖也因為長時間捏握精細工具而微微顫抖、發(fā)麻。眼底的青黑越來越重,像兩片化不開的墨跡。
這天,又是深夜。修復室里只剩下她一人。寬大的臺面上,《松弦館琴譜》已基本恢復了紙頁的平整,正在進行最后的加固和襯紙。而旁邊,攤開著那本更為古老脆弱的《茶經(jīng)》殘卷�?諝饫飶浡垙�、糨糊和提神茶水的混合氣味,安靜得能聽到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
沈清歡正全神貫注地用特制的薄皮紙為《茶經(jīng)》的殘破頁腳做加固襯貼。這項工作需要手穩(wěn)如磐石,心靜如止水。她屏著呼吸,指尖捻著比蟬翼還薄的襯紙邊緣,一點點、一點點地貼合上去,汗水沿著額角滑落,滴在鋪著防污墊的桌面上,洇開一小團深色。
忽然,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修復臺邊。沈清歡沒有抬頭,以為是值班的保安例行巡視。
沈老師,還在忙一個略顯油滑的男聲響起,帶著刻意的關切。
沈清歡這才抬眼。來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穿著考究但透著一股浮夸,是瀚海拍賣行一位重要的私人客戶,姓趙,以收藏古籍聞名,也以難纏和好色在圈內(nèi)小有名氣。此刻,他一手隨意地搭在修復臺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卻并不在珍貴的《茶經(jīng)》上,而是肆無忌憚地在沈清歡因疲憊而略顯蒼白、卻更添幾分清冷的臉上逡巡,最后停留在她微敞的領口處。
沈清歡眉頭瞬間蹙緊,一股強烈的反感涌了上來。她不動聲色地直起身,拉遠了距離,語氣疏離而禮貌:趙先生,這么晚了,有事
哎呀,沒事沒事,就是聽說沈老師為了我們的拍品廢寢忘食,特意來看看。趙老板嘿嘿笑著,那只搭在臺面的手,竟順勢往前挪了挪,指尖狀似無意地、卻目標明確地朝著沈清歡放在桌沿的手背探去。沈老師這么辛苦,真是讓人心疼……
那帶著煙味和古龍水混合氣息的手指即將觸碰到她皮膚的瞬間,沈清歡瞳孔驟縮,猛地要抽回手!
趙老板。
一道冰冷低沉的聲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驟然劃破了修復室粘稠的空氣,也精準地截斷了那只圖謀不軌的手的動作。
趙老板身體一僵,那只伸到半途的手尷尬地停在原地。
沈清歡循聲望去。只見周硯深不知何時站在了修復室門口,高大的身影逆著走廊的光,面容沉在陰影里,看不真切表情,但那股驟然降臨的、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讓整個空間的溫度都仿佛驟降了幾度。
他邁步走進來,腳步聲清晰而沉穩(wěn),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他沒有看沈清歡,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正牢牢鎖在趙老板臉上,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和冰冷徹骨的寒意。
瀚海的規(guī)矩,修復重地,非工作人員禁止夜間入內(nèi)。周硯深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趙老板,需要我親自送您出去嗎
趙老板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隨即變得有些難堪。他顯然沒料到周硯深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更沒料到他如此不給面子。他訕訕地收回手,干咳了兩聲:咳,周總言重了,言重了。我就是路過,關心一下進度,這就走,這就走。
他不敢再看周硯深那懾人的眼神,更不敢看旁邊臉色冰冷的沈清歡,幾乎是有些狼狽地轉(zhuǎn)身,匆匆離開了修復室,腳步聲帶著倉皇。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修復室里只剩下兩人�?諝饽郎萌缤瑑鼋Y(jié)的湖面,剛才那令人作嘔的騷擾氣息似乎還殘留著。沈清歡緊繃的身體這才微微松懈下來,但心臟依舊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混合著后怕、憤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難堪。她垂下眼,盯著自己剛才差點被碰到的手背,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
周硯深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熟悉的雪松冷香,此刻卻奇異地帶著一絲安定人心的力量。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她低垂的、微微顫抖的眼睫,看著她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唇瓣。
過了幾秒,他才開口,聲音低沉依舊,卻似乎比平時少了幾分冷硬,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沒事吧簡單的三個字。
沈清歡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沒事。謝謝周先生。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目光重新落回《茶經(jīng)》上,仿佛只有那些沉默的古紙能給她此刻最需要的平靜。
周硯深的目光在她強作鎮(zhèn)定的側(cè)臉上停留片刻,隨即也轉(zhuǎn)向了攤開的《茶經(jīng)》。那本南宋的孤本,紙色蒼黃,墨跡古雅,在燈光下散發(fā)著歷經(jīng)滄桑的沉靜氣息。
《茶經(jīng)》……陸羽的心血。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說,‘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講究。
沈清歡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他會突然說起這個。她抬起頭看向他。
周硯深的目光依舊落在古籍上,側(cè)臉線條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分明。他頓了頓,繼續(xù)道:小時候,家里長輩也講究這個�?傉f泡茶是靜心,也是修行。急躁不得,敷衍不得。他伸出手指,虛虛地點了點《茶經(jīng)》上幾處墨色濃淡變化、筆鋒流轉(zhuǎn)的細節(jié),就像修復。一筆一劃,都是時間的痕跡�?觳坏�,也……錯不得。
他的話語很平淡,沒有安慰,也沒有說教。只是這樣平靜地談論著茶道,談論著古籍上的筆鋒,仿佛剛才那場令人不快的插曲從未發(fā)生。但沈清歡卻奇異地感覺到,心頭那股翻騰的惡心感和緊繃的神經(jīng),在他低沉平緩的語調(diào)中,正一點點地、緩緩地松弛下來。
她看著他專注的側(cè)影,看著他指尖虛懸在那些古老墨跡上方的姿態(tài),心底某個角落,似乎被什么極細微的東西,輕輕觸動了一下。像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漣漪無聲地漾開。
是啊,沈清歡輕聲應和,目光也柔和地落回《茶經(jīng)》上,每一處殘缺,每一筆痕跡,都有它存在的原因。我們能做的,只是理解它,然后小心翼翼地……讓它繼續(xù)存在下去。
兩人之間,隔著寬大的修復臺,隔著價值連城的古籍,卻在這一刻,因為對眼前這片脆弱時間的某種共同認知,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無聲的默契之中。修復室頂燈的光線柔和地灑下,籠罩著他們,也籠罩著臺上那些沉默千年的紙頁。窗外的城市燈火喧囂依舊,卻被厚厚的隔音玻璃隔絕在外,只留下這一方靜謐的天地,和空氣中無聲流淌的、一種近乎溫柔的張力。
第三章:暴雨夜的守護
《松弦館琴譜》的修復終于接近尾聲。它靜靜地躺在特制的無酸紙板函套里,焦黑盡褪,粘連分離,紙張雖仍帶著水漬火燎的滄桑印記,但墨跡清晰,紙筋舒展,已然恢復了作為一本珍貴琴譜應有的尊嚴和神采。沈清歡最后一次用柔軟的羊毛排刷拂去函套上并不存在的微塵,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這不僅是一件工作的完成,更像是一場漫長而無聲的告別,告別那些與脆弱時光角力的日夜,也告別那個……總在不經(jīng)意間闖入這片寂靜空間的身影。
周硯深最后一次來看琴譜時,沒有問進度。他只是站在修復臺邊,目光長久地、專注地落在那本重獲新生的古籍上,修長的手指隔著一段距離,虛虛地描摹著扉頁上遒勁的松弦館三字。修復室里很安靜,只有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沈清歡站在他身側(cè)稍后的位置,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他眼底似乎有些復雜的情緒在沉淀,是滿意是感慨還是別的什么她讀不懂。
做得很好。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波瀾,但比最初那句冰冷的七位數(shù)已然柔和了太多。辛苦了。他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沈清歡臉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因為長時間熬夜而帶著淡淡的紅血絲,眼下是濃重的青黑,但眼神依舊清澈沉靜。
分內(nèi)之事。沈清歡微微頷首,避開了他過于直接的注視。心臟在胸腔里不爭氣地加快了跳動。
《茶經(jīng)》呢周硯深的目光轉(zhuǎn)向旁邊那張修復臺。那本南宋孤本的狀態(tài)比《琴譜》更糟,修復進程只進行到三分之一。
還在進行紙張分離和加固。沈清歡如實回答,需要更多時間。
嗯。周硯深應了一聲,沒再多說。他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時,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推門走了出去。那股熟悉的雪松冷香在空氣中彌漫了片刻,也漸漸消散。
沈清歡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心底莫名地泛起一絲空落落的感覺。她甩甩頭,將這種不合時宜的情緒壓下,重新坐回《茶經(jīng)》前。工作,只有工作才是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領域。
然而,這份平靜并未持續(xù)多久。瀚海拍賣行秋季大拍的日期日益臨近,高層對《茶經(jīng)》修復的進度愈發(fā)不滿。這本孤本被寄予厚望,宣傳造勢早已鋪開,若不能在預展前完成修復,將是巨大的損失和信譽危機。壓力如同實質(zhì)的巨石,一層層壓在沈清歡和整個修復團隊身上。加班成了常態(tài),通宵也時有發(fā)生。沈清歡幾乎住在了修復室,眼下的烏青越來越深,本就纖細的身形更顯單薄。
這天傍晚,天色異常陰沉,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天氣預報早已發(fā)出暴雨紅色預警。修復室里,沈清歡正全神貫注地為《茶經(jīng)》中一頁嚴重絮化的紙張進行溜口——用極薄的皮紙在斷裂處進行搭接加固。這項工作要求環(huán)境極度穩(wěn)定,一絲風都可能前功盡棄。
沈老師,助理小林一臉憂色地走進來,氣象臺預警升級了,說今晚可能是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伴有強風。修復室的屋頂……她欲言又止。這棟老建筑的屋頂防水性能一直是個隱患,之前小修小補過,但面對這種級別的暴雨,誰也不敢打包票。
沈清歡的心猛地一沉。她抬頭看了看窗外壓抑的天色,又低頭看著臺面上脆弱不堪的《茶經(jīng)》殘頁。一旦漏水,對于這種狀態(tài)的古籍,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啟動應急預案。沈清歡的聲音異常冷靜,帶著一種臨危受命的決絕,通知所有人,把所有在修古籍、重要工具、試劑,全部轉(zhuǎn)移到內(nèi)庫房!快!內(nèi)庫房是這棟建筑最堅固、防水等級最高的地方。
修復室瞬間忙碌起來,氣氛緊張而凝重。大家小心翼翼地將一件件承載著歷史重量的脆弱紙張、工具、材料裝箱、搬運。沈清歡親自負責《茶經(jīng)》的轉(zhuǎn)移。她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入特制的防震防潮便攜箱,動作輕柔得像捧著一個易碎的夢。
就在所有物品即將轉(zhuǎn)移完畢,沈清歡抱著裝有《茶經(jīng)》的箱子準備離開修復室時,頭頂突然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
轟隆——!
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雷聲炸響,仿佛要將天空撕裂。幾乎在雷聲落下的同時,修復室一角的天花板傳來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隨即,一道渾濁的水線如同小瀑布般,猛地傾瀉而下!
糟了!小林失聲驚呼。
水流不偏不倚,正對著沈清歡剛剛離開的那個主修復臺的位置!而更糟糕的是,由于轉(zhuǎn)移匆忙,一張用于襯墊《茶經(jīng)》的、吸飽了特殊加固藥水的特制宣紙,還遺落在臺面上!
那張紙極其重要,是沈清歡耗費數(shù)日特制的,一旦被水浸泡,藥水失效,之前對《茶經(jīng)》脆弱部位的加固效果將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引發(fā)連鎖反應導致紙張崩解!
沈清歡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她將手中的箱子往旁邊的小林懷里一塞,低喝一聲:保護好它!然后像一道離弦的箭,猛地撲向了那張修復臺!
冰冷的、帶著泥沙和屋頂陳舊污垢的雨水,瞬間澆了她滿頭滿身!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她根本顧不上這些,撲到臺邊,一把抓起那張被雨水迅速打濕、邊緣已經(jīng)開始發(fā)軟變形的特制宣紙!她將它緊緊護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盡可能擋住上方傾瀉而下的污水,蜷縮在修復臺和墻壁形成的狹窄夾角里。
水還在不停地澆下來,打濕了她的頭發(fā)、臉頰、衣服,冰冷刺骨。她緊緊抱著那張珍貴的襯紙,像保護著最后的火種,身體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微微發(fā)抖。修復室里燈光昏暗,應急燈的光線在雨幕和水汽中搖曳不定,映著她蒼白而沾滿污水的臉,狼狽不堪,卻又透著一股近乎悲壯的執(zhí)拗。
就在這時,修復室那扇厚重的隔音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開!
砰——!
門口,站著渾身濕透的周硯深。昂貴的西裝外套不知去向,白襯衫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的肌肉線條,頭發(fā)凌亂地滴著水,幾縷黑發(fā)貼在額前,讓他平日的冷峻添了幾分罕見的狂放不羈。他顯然是剛從外面狂風暴雨中沖進來,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粗重。他手里緊緊攥著一份厚厚的、裝在透明防水袋里的文件,文件袋的封面上,瀚海拍賣行——宋刻本《茶經(jīng)》獨家委托拍賣合同幾個燙金大字清晰可見,下方甲方簽名處,赫然是一個價值數(shù)千萬的簽名!
他銳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燈,瞬間掃過一片狼藉的修復室,然后精準地定格在那個蜷縮在墻角、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卻死死護著懷中紙張的單薄身影上。
那一刻,周硯深眼中所有的冷靜、算計、權衡,瞬間被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撕裂的驚怒和恐慌所取代!他像是被什么狠狠擊中,瞳孔驟然收縮!那份價值數(shù)千萬的合同,在他手中被捏得變形,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失控的力量徹底撕裂!
他甚至沒有去看那價值連城的《茶經(jīng)》是否安全轉(zhuǎn)移,沒有去管屋頂還在肆虐的漏水。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墻角那個被污水澆透、脆弱卻又無比倔強的身影。
沒有任何思考,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猛地沖了過去!皮鞋踩在積水的地板上,濺起冰冷的水花。
沈清歡!他怒吼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沈清歡從未聽過的、近乎失控的暴戾和……恐懼
他沖到墻角,高大的身軀帶著風雨的氣息和強大的壓迫感,瞬間將沈清歡籠罩。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他想把她從冰冷骯臟的積水和污水中拽起來,想把她帶離這個危險的地方!
你瘋了!一張破紙值得你不要命!他咆哮著,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砸在沈清歡的臉上,冰冷刺骨,卻又帶著他灼熱的怒火。
沈清歡被他吼得懵了一瞬,隨即巨大的委屈和憤怒涌了上來。她用力掙扎,想甩開他的手,聲音因為寒冷和激動而發(fā)顫:放開我!那不是破紙!那是《茶經(jīng)》的命!它不能有事!她死死抱著懷里的襯紙,像護著自己的孩子,眼神倔強地迎視著他燃燒著怒火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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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冰冷的污水和搖曳的應急燈光中對峙著。周硯深看著她凍得發(fā)紫的嘴唇,看著她濕透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的瘦削輪廓,看著她眼中那份不顧一切的執(zhí)拗,他胸膛劇烈起伏,那份價值數(shù)千萬的合同在他另一只手中被攥得幾乎要嵌入掌心!
下一秒,在沈清歡驚愕的目光中,在助理小林和聞聲趕來的其他同事難以置信的注視下,周硯深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動作!
他猛地揚起那只攥著合同的手!
嗤啦——!
一聲刺耳的撕裂聲,在暴雨的轟鳴和修復室的狼藉中,顯得格外清晰、決絕!
那份代表著巨額財富、頂級人脈和拍賣行信譽的、價值數(shù)千萬的獨家委托拍賣合同,被他毫不猶豫地、從中撕成了兩半!他看也不看,像丟棄垃圾一般,將撕碎的合同狠狠摔在腳下的污水中!
昂貴的紙張瞬間被渾濁的泥水浸透、污染,上面燙金的字跡和那個價值連城的簽名,在污濁中迅速模糊、消失。
整個修復室,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屋頂漏水的嘩啦聲,和窗外肆虐的狂風暴雨。
周硯深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胸膛依舊劇烈起伏,但他的目光卻死死鎖在沈清歡臉上,那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有后怕,有暴怒,還有一種更深沉、更灼熱、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情緒。
他猛地俯身,雙手用力地、不容抗拒地捧住沈清歡冰冷濡濕的臉頰,強迫她抬起臉,對上他燃燒著火焰的深邃眼眸。他的聲音低沉嘶啞,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滾燙地烙出來:
沈清歡!你聽清楚!一張紙,一本書,哪怕它是宋刻本,是孤本,是價值連城的國寶……他的指腹用力摩挲著她冰涼的臉頰,仿佛要將自己的溫度傳遞過去,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宣告,重重砸進她的耳膜,也砸進她因震驚而一片空白的心底:
都比不上你!
你!比這里所有的文物,都珍貴!
他的吼聲在空曠狼藉的修復室里回蕩,蓋過了屋外的雷雨。沈清歡徹底僵住了,大腦一片轟鳴。懷里的特制襯紙滑落,掉在污水中,她卻渾然不覺。她只是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被雨水和怒火沖刷得更加深刻的臉,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近乎瘋狂的情愫。冰冷和灼熱在她身體里激烈交戰(zhàn),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又驟然松開,狂跳得失去了節(jié)奏。
周硯深看著她失神的模樣,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緒似乎凝滯了一瞬。他不再說話,只是猛地將她打橫抱起!沈清歡驚呼一聲,下意識地摟住了他的脖子。他的懷抱寬闊而有力,隔著濕透冰冷的襯衫,能感受到他滾燙的體溫和劇烈的心跳,還有他身上那股混合著雨水、泥土和雪松冷香的、極具侵略性的氣息,瞬間將她徹底包圍。
他抱著她,大步流星地穿過狼藉的修復室,踢開擋路的雜物,無視周圍所有震驚、呆滯的目光,徑直走向門口。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砸在她臉上,卻奇異地不再冰冷。
周硯深!你……沈清歡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驚魂未定的顫抖。
閉嘴!他低吼一聲,抱著她的手臂收得更緊,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抱著她,決然地沖進了外面傾盆而下的、墨色的雨幕之中。風雨瞬間將兩人吞沒,只留下修復室內(nèi)一片狼藉和死寂,還有那半張在污水中緩緩沉沒的、價值數(shù)千萬的合同殘頁。
第四章:金粉下的暗影
那場驚心動魄的暴雨夜之后,沈清歡和周硯深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微妙而劇烈的變化。那道橫亙在兩人之間、由身份、職業(yè)隔閡和最初冰冷印象筑起的高墻,仿佛被周硯深那一聲宣告和那個不顧一切的懷抱,硬生生撞開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周硯深不再僅僅是那個高高在上、冷眼審視的甲方。他開始以一種更直接、更不容拒絕的方式介入沈清歡的生活。
沈清歡因為淋雨和驚嚇,當晚就發(fā)起了高燒。周硯深沒有送她回自己那個簡陋的出租屋,而是直接將她帶到了市中心頂級公寓的頂層。他叫來了私人醫(yī)生,親自盯著她吃藥,笨拙卻強勢地命令她休息。沈清歡昏昏沉沉,抗議無效,只能在他的監(jiān)視下養(yǎng)病。
病好后,他更是變本加厲。送她上下班成了常態(tài),他那輛線條冷硬的黑色轎車總是準時出現(xiàn)在修復工作室樓下。午餐不再是隨意對付的盒飯,而是他讓助理從高級餐廳訂來的營養(yǎng)餐,直接送到她的修復臺邊。他甚至開始干涉她的作息,到了晚上十點,如果修復室的燈還亮著,他的電話必定會準時響起,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下樓。
沈清歡起初是抗拒的,帶著一種不真實感和惶恐。她習慣了獨來獨往,習慣了在古籍的寂靜世界里安放自己。周硯深的強勢闖入,像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讓她無所適從。她試圖拒絕,試圖劃清界限。
周先生,我自己可以……
沈清歡,你的‘可以’就是把自己累進醫(yī)院周硯深直接打斷她,眼神銳利,《茶經(jīng)》的修復進度我會親自跟拍賣行高層溝通,壓力不在你這里�,F(xiàn)在,關燈,下樓。他的語氣沒有商量的余地,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霸道。
沈清歡看著他深邃眼眸中不容錯辨的關切和強勢,那些拒絕的話到了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心底某個被長久冰封的角落,正被一種陌生的暖流緩緩浸潤、松動。她低下頭,默默收拾工具,關燈,下樓,坐進他車里熟悉的雪松冷香里。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飛逝而過,車廂里一片靜謐,卻不再有最初的尷尬和冰冷,反而流淌著一種無聲的、令人心悸的默契。
《茶經(jīng)》的修復在一種奇異的、被保護起來的氛圍中繼續(xù)著。周硯深依舊會來看進度,但不再帶著審視的目光。他更多時候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看著沈清歡專注工作的側(cè)影,看著她指尖在古老紙頁上輕盈而穩(wěn)定的動作,眼神深邃,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柔和。
一次,沈清歡正在處理《茶經(jīng)》中一處極其細微的蟲蛀孔洞,需要用特制的、摻有微量金粉的紙張纖維進行填補。這項工作需要絕對的穩(wěn)定和耐心。周硯深站在她身后不遠處,目光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沾著一點金粉的鼻尖上�?粗屈c璀璨的金粉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閃爍,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捻動了一下,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天拂過她鬢角時的微涼觸感。
沈清歡終于完成了那處艱難的填補,長舒一口氣,習慣性地抬手想揉揉酸澀的眼睛。
別動。
低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沈清歡的手僵在半空。
周硯深已經(jīng)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她籠罩。他沒有像上次那樣直接伸手,而是從西裝口袋掏出一方質(zhì)地極好的深灰色手帕。他微微俯身,動作帶著一種罕見的遲疑和小心,用干凈的手帕一角,極其輕柔地、像擦拭一件稀世珍寶般,拂過她的鼻尖。
微涼的絲帕觸感,和他指尖無意間擦過她臉頰皮膚帶來的灼熱,形成了奇異的對比。沈清歡的身體瞬間繃緊,呼吸都停滯了。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煙草味,強勢地侵入她的感官。臉頰不受控制地開始發(fā)燙。
金粉。周硯深的聲音低沉,近在咫尺。他擦干凈了那一點金粉,卻沒有立刻收回手,手帕的布料還虛虛地貼著她的臉頰。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瞬間染上紅暈的臉頰和微微顫抖的睫毛上,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在翻涌、凝聚,像暴風雨來臨前壓抑的海面。
修復室里安靜得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沈清歡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跳出胸腔,她幾乎能聽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聲音。她不敢動,也不敢抬頭看他。
就在那曖昧的張力即將繃到極限時,周硯深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像是強行壓下了什么。他緩緩直起身,收回了手帕,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汉昧恕KD(zhuǎn)身,走向門口,腳步似乎比平時快了一些。
沈清歡這才敢大口呼吸,臉頰燙得驚人。她看著周硯深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手無意識地撫上剛才被他手帕拂過的地方,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涼的觸感和……他指尖的溫度。一種前所未有的悸動和慌亂,像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她的心。
然而,在沈清歡看不見的角落里,一道陰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正死死地纏繞著他們之間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
蘇曼站在修復室斜對面走廊的陰影里,將剛才那一幕盡收眼底。周硯深俯身擦拭沈清歡臉頰時那專注而溫柔的神情,沈清歡臉上那抹刺眼的紅暈……每一個細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蘇曼的心里。嫉妒的毒火瞬間燎原,燒毀了她最后一絲理智。
她精心打扮,刻意模仿沈清歡那種清冷疏離的氣質(zhì),費盡心機地接近周硯深,從大學時代就是如此!可周硯深的目光從未在她身上真正停留。他看她的眼神,和看拍賣行里一件待價而沽的古董沒什么區(qū)別!而這個沈清歡,一個整天和破紙爛書打交道的修復師,憑什么憑什么能得到他那樣珍視的眼神憑什么讓他撕掉數(shù)千萬的合同憑什么讓他放下身段,像個毛頭小子一樣笨拙地示好
沈清歡……蘇曼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深紅的月牙印。她姣好的面容因為極致的怨恨而微微扭曲,眼底閃爍著瘋狂而怨毒的光芒。你配不上他!更配不上瀚海!你只配和那些發(fā)霉的爛紙一起……被踩進泥里!
一個惡毒的計劃,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要毀掉沈清歡!毀掉她賴以生存的職業(yè)聲譽!更要讓周硯深親眼看看,他視若珍寶的女人,骨子里是多么骯臟不堪!
幾天后,瀚海拍賣行內(nèi)部舉辦了一場小型預展,邀請核心客戶和專家先睹為快,為即將到來的秋季大拍預熱。修復好的《松弦館琴譜》作為重頭戲之一,被精心陳列在展柜中,柔和的燈光下,它已洗盡鉛華,古樸雅致,引得眾人嘖嘖稱贊。
沈清歡作為主要修復師,也被要求在場,隨時解答專家們關于修復細節(jié)的詢問。她穿著一身簡潔的米白色套裝,站在展柜旁,氣質(zhì)沉靜,與周圍的喧囂浮華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吸引著一些真正懂行的藏家的目光。周硯深作為負責人,自然也在一旁應酬。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沈清歡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與驕傲。
蘇曼穿著一身火紅的緊身禮服,像一朵盛放的、帶著劇毒的罌粟花,搖曳生姿地在人群中穿梭。她端著酒杯,笑容嫵媚地與幾位重要客戶談笑風生,目光卻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次次刮過沈清歡平靜的側(cè)臉。
趁著一次人群短暫分散的間隙,蘇曼端著兩杯香檳,裊裊娜娜地走向沈清歡。臉上帶著無懈可擊的、熱情又帶著一絲歉意的笑容。
沈老師,辛苦了。她將一杯香檳遞到沈清歡面前,剛才王董他們還在夸您手藝精湛呢,真是給我們瀚海長臉了。
沈清歡對蘇曼沒什么好感,尤其記得她對自己莫名的敵意。她禮貌但疏離地搖頭:謝謝蘇小姐,我不喝酒。
哎呀,就一點點,香檳而已,不醉人的。蘇曼不由分說地將酒杯塞進沈清歡手里,動作看似熱情,力道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沈清歡下意識地接住,眉頭微蹙。
就在這時,蘇曼像是腳下一滑,哎呀一聲驚呼,身體猛地朝沈清歡這邊倒來!她手中的另一杯香檳,連同她整個人的重量,都朝著沈清歡撞去!
沈清歡猝不及防,為了穩(wěn)住自己不被撞倒,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蘇曼,同時身體后仰,手中的香檳杯不可避免地傾斜,金黃色的酒液瞬間潑灑出來!
嘩啦——!
大部分酒液潑在了光潔的地板上,但仍有少量濺到了旁邊展柜的玻璃上!更要命的是,蘇曼在慌亂中,一只手似乎無意地掃過沈清歡放在旁邊小幾上的工具箱——那是沈清歡帶來以備不時之需的便攜工具箱!
工具箱被碰得哐當一聲歪倒,蓋子掀開一條縫!而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蘇曼那只戴著精致腕表的手,借著身體的遮擋,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將一小包用透明塑封袋裝著的、某種灰白色粉末狀的東西,精準地塞進了工具箱的夾層縫隙里!
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啊!對不起對不起!沈老師!我真是太不小心了!蘇曼站穩(wěn)身體,連聲驚呼道歉,一臉的無辜和懊惱。她手忙腳亂地拿出紙巾,擦拭著沈清歡被濺到酒液的衣角,又去擦拭展柜玻璃。
這邊的動靜立刻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周硯深也快步走了過來,眉頭緊鎖:怎么回事
硯深哥,都怪我!蘇曼搶先開口,聲音帶著哭腔,眼圈瞬間就紅了,我端著酒想敬沈老師一杯,結(jié)果不小心滑了一下,把酒弄灑了,還差點撞到沈老師……真是太丟人了!沈老師,您沒事吧衣服……她關切地看著沈清歡,眼神真誠無比。
沈清歡看著自己衣角上明顯的酒漬,又看看被擦拭后依舊留下一點水痕的展柜玻璃,再看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違和感。蘇曼的不小心太過刻意,動作幅度也太大。但她沒有證據(jù)。
我沒事。沈清歡壓下心中的疑慮,淡淡地說,彎腰去扶正自己的工具箱,并順手檢查了一下里面的東西,似乎沒有明顯缺失或損壞。她并未注意到那個被巧妙塞進夾層縫隙的、小小的塑封袋。
周硯深的目光在沈清歡略顯狼狽的衣角和蘇曼泫然欲泣的臉上掃過,最終落在沈清歡平靜的臉上。他沉聲道:人沒事就好。蘇曼,下次小心點。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警告。
知道了,硯深哥。蘇曼低下頭,一副知錯的樣子,眼底深處卻閃過一絲得逞的陰冷笑意。
預展的小插曲很快過去。沈清歡將那份違和感暫時壓下,專注于回答專家們關于《琴譜》修復技術的提問。周硯深也很快被其他客戶和事務纏身。
沒有人注意到,在展廳頂端的角落,一個偽裝成煙霧報警器的微型監(jiān)控攝像頭,無聲地轉(zhuǎn)動了一下,冰冷的光學鏡片,正清晰地、全方位地記錄著沈清歡和她那個被不小心碰歪、又被她親自扶正檢查過的工具箱。那個被塞入夾層的塑封袋,在監(jiān)控的高清畫面下,如同一個沉默的、等待引爆的定時炸彈。
蘇曼端著酒杯,隱在人群的陰影里,看著監(jiān)控屏幕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怨毒而快意的弧度。金粉之下,暗影滋生。風暴,正在無聲地醞釀。第五章:污名與裂痕
蘇曼的陷阱,在三天后驟然收緊。
那是一個沉悶的午后,修復室里的空調(diào)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沈清歡正伏在案前,全神貫注地為《茶經(jīng)》一頁嚴重缺損的墨跡進行全色——用極細的毛筆,蘸取特制礦物顏料,小心翼翼地填補缺失的筆畫。這項工作需要絕對的靜心,每一筆都需與原墨色、原筆意無限接近,容不得半分雜念。
突然,修復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砰——!
沈清歡手一抖,筆尖上飽滿的顏料瞬間滴落,在珍貴的《茶經(jīng)》紙頁上暈開一小團刺眼的污跡!她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
門口,站著的不止是臉色鐵青的周硯深。他身后,是瀚海拍賣行兩位面色凝重的高層主管,還有蘇曼——她站在稍后一點的位置,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震驚和難以置信,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絲冰冷的、看好戲的得意。更讓沈清歡心頭一寒的,是兩位穿著深色西裝、表情嚴肅、胸前別著徽章的人——是文化執(zhí)法部門的人!
整個修復室瞬間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驚疑、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聚焦在沈清歡身上。
周硯深一步步走進來,他的步伐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沈清歡的心尖上。他高大的身影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徑直走到沈清歡的修復臺前。他看也沒看那本攤開的、被滴上污跡的《茶經(jīng)》,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翻涌著駭人的風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釘在沈清歡蒼白的臉上。
那眼神,不再是暴雨夜里的關切,不再是擦拭金粉時的暗涌情愫,而是冰冷的、失望的、帶著被徹底背叛后的狂怒和……痛楚
沈清歡的心跳幾乎停止,喉嚨發(fā)緊,干澀得說不出一個字。她看著周硯深,試圖從他眼中找到一絲熟悉的東西,哪怕是一絲懷疑也好。但她看到的,只有一片刺骨的寒冰。
沈清歡。周硯深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是砂紙磨過粗糙的巖石,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力量砸下來,有人實名舉報,你在修復過程中,涉嫌使用違規(guī)材料,對拍賣行重要拍品進行非法處理。
我沒有!沈清歡脫口而出,聲音因為驚怒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絲顫抖,我所有的修復流程和材料使用都嚴格按照規(guī)范!有詳細記錄可查!
規(guī)范周硯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他猛地從身后一位主管手中奪過一份文件,狠狠地拍在沈清歡面前的修復臺上!
啪!一聲脆響,文件散開。
那是一份鑒定報告,來自權威第三方機構(gòu)。醒目的標題刺痛了沈清歡的眼睛:瀚海拍賣行送檢樣本(編號:HC-SQH-001)成分分析報告。報告下方,關鍵的結(jié)論部分被紅筆重重圈出:
送檢樣本中檢測出高濃度人工合成硅酸鹽粉末(俗稱:高嶺土精加工替代粉),該物質(zhì)常用于現(xiàn)代仿古紙張制作及低劣文物做舊處理,具有強烈腐蝕性,長期接觸會加速紙張纖維老化、脆化,嚴重破壞文物本體。非國家文物局批準使用的任何一類修復材料所含成分。
沈清歡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高嶺土替代粉腐蝕性做舊這些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她的神經(jīng)。她猛地抬頭,失聲質(zhì)問:不可能!這份報告依據(jù)的樣本是什么哪里來的樣本我的修復材料都有備案,絕不可能……
樣本周硯深打斷她,聲音里的寒意幾乎能凍結(jié)空氣。他猛地轉(zhuǎn)身,指向沈清歡放在墻角矮柜上的那個便攜式工具箱——正是預展那天被蘇曼不小心碰歪的那個!就從你那個工具箱里取的!就在夾層里!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胸膛劇烈起伏,那份被他捏在手里的鑒定報告,紙張在他指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顫抖著。
沈清歡如遭雷擊!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工具箱。夾層她從未在里面放過任何違規(guī)的東西!一個可怕的念頭瞬間閃過——預展那天!蘇曼的摔倒!那個看似無意的觸碰!
她猛地看向蘇曼,眼神銳利如刀。
蘇曼像是被她的目光嚇到,瑟縮了一下,往主管身后躲了躲,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痛心:沈老師……我……我真的不敢相信……那天預展,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了你的工具箱,我真的不知道里面……會藏著那種東西……她恰到好處地停頓,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隨即又鼓起勇氣看向周硯深和執(zhí)法部門的人,但是……監(jiān)控!對了,預展現(xiàn)場有高清監(jiān)控!可以證明我沒有動過她的工具箱內(nèi)部!我只是不小心把它碰倒了,是沈老師自己檢查后扶正的!監(jiān)控一定能拍清楚!
監(jiān)控兩個字,像兩把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周硯深眼中最后一絲殘存的、搖搖欲墜的信任。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底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冷和失望,那里面翻滾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卻被他強行壓抑成更深的寒意。
他緩緩抬起手,指向修復室角落天花板上那個閃爍著微弱紅點的監(jiān)控攝像頭,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疲憊和冰冷:沈清歡,你還要說什么高清監(jiān)控,360度無死角。需要我現(xiàn)在調(diào)出來,讓大家看看,你是怎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那份‘不知名’的粉末,藏進你自己的工具箱夾層的嗎!
我沒有!沈清歡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絕望的嘶喊,是陷害!是蘇曼!是她那天故意撞我,是她塞進去的!她指向蘇曼,指尖因為憤怒和冤屈而劇烈顫抖。
沈老師!蘇曼像是受到了巨大的侮辱和驚嚇,眼淚瞬間涌了出來,聲音帶著委屈的顫抖,你怎么能這樣血口噴人!我知道你一直對我有誤會,覺得我……覺得我對硯深哥……可你也不能用這種卑劣的手段來誣陷我��!那監(jiān)控拍得清清楚楚,我連碰都沒碰你的工具!明明是你自己……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低聲啜泣起來,肩膀聳動,楚楚可憐。
夠了!周硯深猛地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震得整個修復室嗡嗡作響。他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那份被他攥在手里、劇烈顫抖的鑒定報告,終于承受不住他指間狂暴的力量!
嘶啦——!
一聲刺耳至極的撕裂聲!那份代表著鐵證如山的報告,被他從中狠狠撕開!紙張碎裂的聲音如同心碎的回響。緊接著是第二下,第三下……他像一頭徹底失控的困獸,瘋狂地將那份報告撕得粉碎!白色的紙片如同絕望的雪片,紛紛揚揚,從他指間飄落,灑滿了昂貴的修復臺,也灑落在沈清歡面前那本滴著污跡的《茶經(jīng)》上。
他捏著最后一點殘留的紙片,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劇烈地顫抖著。他死死地盯著沈清歡,那雙曾映著暴雨夜她狼狽身影、也曾染上金粉微光的深邃眼眸,此刻被巨大的失望、被信任崩塌后的痛楚、被一種近乎毀滅的憤怒徹底吞噬。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出來,帶著血淋淋的質(zhì)問,狠狠砸向沈清歡:
沈清歡……你告訴我……
你背叛的,僅僅是文物嗎
還是……連我,也一起背叛了!
最后那聲質(zhì)問,帶著一種被徹底撕裂的痛楚,在寂靜的修復室里回蕩,久久不散。
沈清歡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凍結(jié)。她看著漫天飄落的紙屑,看著周硯深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被背叛的痛苦和恨意,看著周圍那些或鄙夷、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旋轉(zhuǎn)、崩塌。
委屈憤怒辯解所有的情緒都堵在喉嚨里,堵得她無法呼吸。巨大的冤屈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所有的解釋,在那份被撕碎的鑒定報告和那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像一個拙劣的笑話。
在眾人復雜目光的注視下,在周硯深那幾乎要將她凌遲的冰冷視線中,沈清歡的身體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她沒有再去看任何人,只是緩緩地、僵硬地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沾著顏料污跡的手指上。那雙手,曾無數(shù)次溫柔地撫過脆弱的古籍,曾被他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拭……此刻卻仿佛沾滿了洗刷不掉的污名。
她猛地抬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擦去臉上洶涌的淚水!動作決絕,甚至帶著一絲自毀般的狠厲,白皙的臉頰瞬間被擦出幾道刺目的紅痕。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沈清歡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周硯深,也不再理會任何人!她踉蹌著沖到自己的儲物柜前,動作粗暴地打開柜門,從里面拿出一個薄薄的牛皮紙信封——那是她前幾天心神不寧時鬼使神差寫好的東西,沒想到竟一語成讖。
她拿著信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死寂一片的修復室中央,走向那個被紙屑覆蓋的修復臺,走向那個渾身散發(fā)著冰冷怒意的男人。
周硯深。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哭過之后的沙啞和奇異的平靜,卻又像繃緊到極致的琴弦,隨時會斷裂。她將那個牛皮紙信封,重重地、帶著全部屈辱和絕望的力量,啪地一聲,拍在了他面前的修復臺上!信封上,三個黑色的鋼筆字,力透紙背,觸目驚心:
辭
職
信
東西是我的監(jiān)控拍到了好……她抬起臉,淚水再次涌出,順著被擦紅的臉頰滑落,但她卻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帶著無盡嘲諷和悲涼的冷笑,目光直直地刺向周硯深燃燒著痛苦火焰的眼底,我認!是我做的!是我沈清歡!利欲熏心!監(jiān)守自盜!用那些下三濫的粉末,玷污了你瀚海拍賣行的金字招牌!玷污了你周大總裁的……信任!
她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向?qū)Ψ剑餐毕蜃约涸缫亚Н彴倏椎男摹?br />
這份工作,我沈清歡不配!這身臟水,我認了!她幾乎是吼出最后一句,聲音嘶啞破碎。說完,她不再看周硯深瞬間劇變、混雜著驚愕與更深沉痛楚的臉,猛地轉(zhuǎn)身!
她的目光掃過那個承載著她無數(shù)心血、此刻卻像罪證般被紙屑污染的便攜工具箱。一股無法言喻的悲憤和決絕涌上心頭!她沖過去,一把抓起那個工具箱,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摔向堅硬的地面!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金屬箱體猛烈撞擊地面,瞬間變形!里面的鑷子、毛筆、噴壺、各種小工具、紙張樣本……如同被炸開一般,四散飛濺!叮叮當當?shù)穆曇粼谒兰诺男迯褪依镲@得格外刺耳、凄涼。
碎裂的工具,散落的紙張,如同她此刻徹底粉碎的尊嚴和職業(yè)生涯。
在一片狼藉和死寂中,沈清歡挺直了那單薄得仿佛隨時會折斷的脊背。她臉上淚痕未干,紅痕刺眼,眼神卻空洞得如同失去了所有光。她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說一句話,邁著沉重而虛浮的腳步,一步一步,在所有人復雜的目光注視下,在周硯深那凝固著風暴和難以置信的眼神中,踉蹌地、卻無比決絕地走出了修復室的大門。那扇厚重的門在她身后緩緩合上,隔絕了里面所有的喧囂、污名和……那個曾讓她心悸的男人。
門外走廊的光線有些刺眼。沈清歡只覺得渾身冰冷,像掉進了冰窟窿,每一步都踩在虛空里。她靠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就在這時,一直被她下意識緊緊攥在手里的東西滑落出來——那是周硯深在暴雨夜之后,作為賠罪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意,硬塞給她的、一本小巧精致的影印版宋代《茶經(jīng)》冊頁。他一直知道她最喜歡陸羽的《茶經(jīng)》,特意找來的珍本影印。
冊頁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攤開。
一張對折的、泛黃脆弱的薄紙,從書頁的夾層里,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飄落在冰冷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第六章:泛黃的婚書
沈清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瀚海大廈那扇冰冷厚重的旋轉(zhuǎn)門的。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打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反而像無數(shù)根細密的冰針,扎得她皮膚生疼。城市的喧囂——汽車的鳴笛、人潮的嘈雜、遠處工地的轟鳴——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地灌進耳朵里,卻無法在她空洞麻木的心底激起半點漣漪。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憑著最后一點本能,在人來人往的街頭茫然前行。眼淚早已流干,臉頰上被自己用力擦出的紅痕火辣辣的疼,但這疼痛反而讓她感到一絲扭曲的真實。周圍投來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她渾然不覺。腦海里只剩下修復室里漫天飄落的紙屑碎片,周硯深那雙被背叛和痛苦燒紅的眼睛,還有蘇曼那隱藏在淚水下的、毒蛇般陰冷的笑意。
背叛文物背叛他
呵……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牽動了臉上的傷痕,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心口的位置,像是被挖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冷風呼嘯著灌進去,帶走她最后一點力氣和溫度。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恨,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和一種被徹底碾碎的疲憊。
渾渾噩噩間,她回到了那個位于城市邊緣、租金低廉、僅能容納一張床和一張小桌的出租屋。推開門,一股混雜著舊書、紙張和灰塵的熟悉氣息撲面而來。這曾經(jīng)是她疲憊工作后唯一的避風港,此刻卻只顯得更加逼仄和凄涼。
她沒有開燈,任由昏暗籠罩著自己。身體里的最后一絲支撐仿佛被瞬間抽走,她順著門板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磚透過薄薄的衣料,寒意直透骨髓。她把頭深深埋進膝蓋,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哭泣,而是身體在巨大的沖擊和寒冷下無法控制的生理反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小時,也許是漫長的一夜。窗外天色由刺眼的白,漸漸染上昏黃,最后沉入濃稠的墨色。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條變幻扭曲的光帶。
沈清歡終于動了動僵硬的身體。她扶著門框,艱難地站起來。黑暗中,她摸索著走到那張堆滿了書和資料的小桌前,憑著記憶,拉開了最下面的一個抽屜。里面是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還有一個小小的、硬殼的舊相框。
她拿出相框,指尖拂過冰冷的玻璃面。相框里,是一張有些褪色的老照片。背景是南方鄉(xiāng)下典型的青瓦白墻,門前一棵巨大的老樟樹,枝葉繁茂。照片上,一對笑容慈祥的老人并肩坐著,老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布褂,戴著老花鏡,正低頭專注地看著手里一本攤開的線裝書。老太太則穿著素凈的棉布衣褲,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拿著針線,眼神溫柔地落在身旁的老伴身上。陽光透過樟樹的枝葉縫隙灑下來,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歲月靜好。
這是她的外公外婆。外公是鄉(xiāng)間小有名氣的私塾先生,一輩子清貧,卻視書如命。外婆則是他沉默而堅定的支持者。沈清歡童年最溫暖的記憶,就是在那個彌漫著書墨和樟木清香的院子里,在外公低沉的誦書聲中,在外婆縫補衣物的針腳里度過的。是外公教會了她認第一個字,是他那些帶著樟腦丸味道的破爛古書,在她心里埋下了對古老文字和紙張最初的敬畏與熱愛。
囡囡,書是有魂靈的。外公總愛摸著她的頭,用帶著鄉(xiāng)音的普通話慢慢說,你看這紙,薄吧脆吧可它承著幾百上千年前人的心思呢。一筆一劃,都是心血,都是念想。弄壞了,糟蹋了,就是對不起寫它的人,也對不起這紙的魂兒。
清歡,外婆會在一旁輕聲補充,做這行,要心靜,要耐得住寂寞。更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干干凈凈的來,清清白白的走。
外公外婆溫和而堅定的面容在黑暗中模糊又清晰。那些遙遠的話語,此刻卻如同洪鐘大呂,一聲聲敲打在她被污名和絕望填滿的心上。
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清清白白的走……
眼淚毫無征兆地再次洶涌而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這一次,不是因為冤屈和憤怒,而是一種更深沉、更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辜負了外公的期望,玷污了他口中書的魂靈。外婆說的清白,在她身上成了一句笑話。
外公……外婆……她抱著冰冷的相框,蜷縮在黑暗的角落里,像個迷路的孩子,發(fā)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巨大的自責和深不見底的疲憊如同沉重的淤泥,將她徹底淹沒。瀚海,拍賣行,周硯深,蘇曼……那座光鮮亮麗又冰冷殘酷的城市,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她只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回那個有老樟樹、有陽光、有外公外婆留下最后一絲溫暖氣息的地方。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沈清歡簡單地收拾了幾件衣物,把那個舊相框仔細包好放進背包。她沒有帶走任何與修復相關的工具和書籍——那些曾是她視為生命的東西,如今只讓她感到錐心的刺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桌角那本小巧精致的冊子上。
那是周硯深送的影印版宋代《茶經(jīng)》。封面是素雅的絹布,印著古樸的茶經(jīng)二字。暴雨夜之后,他硬塞給她,說是壓驚,語氣別扭又帶著不容拒絕的霸道。她當時心亂如麻,隨手塞進了包里,后來便一直放在桌上,像一道不敢觸碰的傷疤。
沈清歡盯著它,眼神復雜。厭惡痛恨似乎都有。但心底深處,又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微弱的牽扯。她咬了咬牙,最終還是將它拿了起來。不是留戀,或許只是需要一個了斷的憑證。她粗暴地將它塞進背包的最底層,拉上拉鏈,仿佛要徹底隔絕掉關于那個男人的一切。
沒有告別,沒有留戀。她拖著簡單的行李,如同一個倉皇逃離戰(zhàn)場的敗兵,登上了南下的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城市景象,漸漸被連綿的稻田、青翠的山丘和蜿蜒的河流所取代�?諝庾兊脻駶�,帶著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氣息。當熟悉的鄉(xiāng)音在車廂里響起,當那座記憶深處、被老樟樹守護著的青瓦白墻院落出現(xiàn)在視野盡頭時,沈清歡緊繃到極致的神經(jīng),才終于有了一絲松懈的跡象,隨之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憊和遲來的悲傷。
沈家老宅在村尾,依山傍水,安靜得只有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和偶爾幾聲雞鳴犬吠。房子很舊了,久無人住,推開門,一股濃重的塵土和霉味撲面而來。墻角掛著蛛網(wǎng),家具蒙著厚厚的灰塵,只有堂屋正中的神龕和墻上外公外婆的遺像,被擦拭得干干凈凈,顯然是村里相熟的老人時常照看。
沈清歡放下行李,沒有急著打掃。她推開吱呀作響的后門,走到院子里。那棵巨大的老樟樹依舊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濃密的樹冠投下大片清涼的陰影。樹下,是外公生前最愛的竹制躺椅,已經(jīng)有些腐朽。她走過去,手指拂過冰涼的竹片,仿佛還能感受到外公躺在這里,瞇著眼,搖著蒲扇,給她講那些古籍里故事的午后溫度。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碎金般灑在她身上,帶著南方特有的濕潤暖意。遠離了城市的喧囂和那場毀滅性的風暴,置身于這片承載著童年所有溫暖記憶的土地,沈清歡一直緊繃的身體和精神,終于一點點松弛下來。連日來的驚懼、冤屈、憤怒、絕望……如同退潮般暫時隱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
她靠著老樟樹粗糙的樹干,緩緩滑坐在地上,閉上眼睛。淚水無聲地滑落,這一次,不再是歇斯底里的崩潰,而是一種無聲的、緩慢釋放的哀傷。
接下來的日子,沈清歡把自己徹底封閉了起來。她謝絕了所有聞訊前來探望的鄉(xiāng)親的好意,只是請隔壁相熟的阿婆幫忙送些米面菜蔬。她像一只受傷的獸,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傷口。
白天,她近乎機械地打掃著老屋的每一個角落,用力地擦拭著每一件蒙塵的舊物,仿佛要將那些不堪的記憶也一并擦去。汗水浸濕了鬢發(fā),灰塵嗆得她咳嗽,身體的疲憊讓她暫時無暇去想那些錐心刺骨的痛楚。
夜晚,則是最難熬的。萬籟俱寂,只有窗外蟲鳴唧唧。黑暗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那些刻意壓制的畫面和聲音清晰地兜回腦�!祜h落的鑒定報告碎屑,周硯深撕裂般的質(zhì)問,蘇曼虛偽的眼淚,同事們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還有自己摔碎工具箱時那刺耳的聲響……一遍又一遍,如同永不停止的默片,在腦海中反復放映。心口的位置,像是被鈍刀子反復切割,疼得她蜷縮在冰冷的竹席上,徹夜難眠。
幾天后的一個午后,沈清歡在整理外公留下的那個老舊的樟木書箱。里面大多是些蒙塵的舊書和字帖,散發(fā)著濃郁的樟腦和歲月混合的氣息。她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一本本地翻看。當指尖觸碰到一本用藍色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手感異常厚重的冊子時,她愣了一下。
解開布包,里面赫然是一套線裝的《營造法式》!雖然只是晚清的翻刻本,但保存得相當完好,圖文清晰。書頁間還夾著不少外公當年用蠅頭小楷做的批注和手繪的圖樣,全是關于木構(gòu)、斗拱、瓦作等傳統(tǒng)建筑工藝的。沈清歡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村里那座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古老祠堂。村長前兩年就愁眉苦臉地說過,想修,可請不起懂行的師傅,更找不到詳細的圖紙,怕修壞了祖宗留下的東西。
一個念頭,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她沉寂的心底漾開一圈微瀾�;蛟S……她黯淡無光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在掙扎�;蛟S,她并非一無是處或許,她這雙沾了污名的手,還能在這片生養(yǎng)她的土地上,做一點真正干凈的事情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伴隨著一個溫和的男聲:清歡在家嗎
沈清歡回過神,將《營造法式》小心放好,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穿著干凈白襯衫、戴著細框眼鏡的年輕男人,氣質(zhì)斯文儒雅。他手里提著一籃子新鮮的蔬菜瓜果,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是李晨,她父母在老家給她安排的相親對象,在鎮(zhèn)上開著一家不大不小的診所。
李醫(yī)生沈清歡有些意外。
聽阿婆說你回來了,精神不太好。正好我過來給村東頭的王大爺復診,順路來看看你。李晨的聲音很溫和,像山澗清泉,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他將籃子遞過來,自家地里剛摘的,很新鮮。
沈清歡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謝謝,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李晨的目光落在她依舊有些蒼白憔悴的臉上,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但他什么也沒多問,只是溫和地說,回來了就好。鄉(xiāng)下空氣好,安靜,好好休息一陣子。有什么事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他的關心恰到好處,帶著一種令人舒適的邊界感,沒有窺探,只有真誠的善意。
送走李晨,沈清歡看著那一籃子水靈靈的蔬菜,又看了看書箱里的《營造法式》,心底那點微弱的漣漪似乎擴大了些許。也許,生活真的還有別的路可以走哪怕只是修一座無人問津的破舊祠堂
她需要一點支撐,一點能讓她暫時忘記瀚海,忘記周硯深的東西。她想到了背包里那本被她刻意遺忘的《茶經(jīng)》影印冊。把它處理掉吧,連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一起。
她走到床邊,從背包最底層掏出了那本絹布封面的冊子。觸手冰涼,帶著一種與這鄉(xiāng)下老屋格格不入的精致感。她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處理一件危險的證物,手指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翻開了封面。
冊頁是線裝影印的,紙張泛著仿古的黃,墨色古樸。她快速翻動著,只想確認里面沒有夾著任何周硯深留下的字條或讓她難堪的東西,然后就將它束之高閣,或者干脆付之一炬。
然而,就在她翻到中間偏后的一頁時,一張對折的、明顯與影印冊頁紙質(zhì)不同的薄紙,毫無預兆地從書頁的夾縫中滑了出來!
輕飄飄的,如同枯葉般,無聲地飄落在她腳邊的泥土地上。
沈清歡的動作瞬間僵住。她低頭,疑惑地看著那張紙。那紙張極其古老,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歲月的、不均勻的深黃褐色,邊緣帶著自然的毛糙和細微的蟲蛀痕跡,顯然不是現(xiàn)代仿品。紙的質(zhì)地看起來像是某種堅韌的皮紙或特制的桑皮紙,比她修復過的許多古籍用紙都要考究。
這是什么周硯深什么時候放進去的是拍賣行里某件拍品的殘頁還是……別的什么
一種強烈的不安和難以抑制的好奇攫住了她。她蹲下身,指尖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微顫,小心翼翼地撿起了那張泛黃的薄紙。
紙張很脆,她屏住呼吸,動作輕緩得如同對待最珍貴的古籍,將它一點點展開。
當紙上的內(nèi)容完全展露在眼前時,沈清歡的呼吸驟然停止!瞳孔瞬間放大到極致!
這不是殘頁!
這是一份……完整的婚書!
婚書采用最傳統(tǒng)的豎排格式,以極其工整、帶著金石之氣的館閣體楷書寫就。墨色雖因年代久遠而略顯黯淡,但筆力遒勁,結(jié)構(gòu)嚴謹,透著一股莊嚴肅穆的氣息。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婚書開頭的幾行字上:
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
緊接著,是至關重要的信息:
謹以周氏子:硯深(庚戌年乙酉月丁亥日寅時生)
聘定沈氏女:清歡(庚戌年乙酉月丁亥日卯時生)
沈清歡!
她的名字!還有……周硯深的名字!
她的腦子轟的一聲,如同被驚雷劈中!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瞬間凝固,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流沖上頭頂!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巨響,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著那并排寫在一起的、墨跡清晰的硯深與清歡!還有那完全相同的出生年(庚戌年)、月(乙酉月)、日(丁亥日)!僅僅時辰相差一個(寅時與卯時)!
這怎么可能!
荒謬!太荒謬了!
她猛地抬頭,目光死死盯向婚書最下方落款的位置。
那里,清晰地寫著立書人的名字和鈐�。�
主婚人:周正泓(�。�
沈柏舟(�。�
沈柏舟……沈柏舟!
沈清歡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她猛地扶住旁邊的老木桌,指甲深深摳進桌面粗糙的木紋里!
沈柏舟!那是她外公的名字!
而那個周正泓……周硯深……硯深……
一個塵封在記憶深處、幾乎被遺忘的片段,如同閃電般劈開迷霧,驟然清晰!
那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只有五六歲。夏夜的院子里,涼風習習,外公搖著蒲扇,她依偎在外婆懷里,聽外公講古。外公似乎提到了一個名字,語氣帶著一種復雜的感慨,像是懷念,又像是惋惜。
……周家那老哥,正泓兄,性子是烈了些,但為人是極講信義的……可惜啊,當年那樁事……鬧得……唉……
外公嘆著氣,渾濁的眼里有追憶的光,……那婚書……我還收著呢……到底是老一輩人的一點念想……
當時她懵懂無知,只當是遙遠的故事,很快便在外婆溫柔的拍撫中沉沉睡去,將那個周正泓和所謂的婚書徹底拋在了腦后。
此刻,這張泛黃的、帶著外公沈柏舟印鑒的婚書,就冰冷而真實地躺在她顫抖的指尖!
這……這竟然是……外公和周硯深的爺爺……周正泓……在她和周硯深出生之時……為他們定下的……婚約!
沈清歡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動彈不得。午后的陽光穿過老屋的木格窗欞,斜斜地照進來,光柱里塵埃飛舞,落在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落在她手中那張承載著巨大荒謬和驚悚秘密的古老婚書上。
泛黃的紙頁,清晰的墨跡,兩個并排的名字——硯深,清歡——像兩個巨大的嘲諷,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睛。
周硯深……他知道嗎
他給她這本《茶經(jīng)》,把這婚書夾在里面……是故意的
他撕毀合同時的暴怒,他指控背叛時的痛楚……這一切……又算什么
巨大的荒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陣陣發(fā)黑。手中那張輕飄飄的婚書,此刻卻重逾千斤,燙得她指尖發(fā)麻。
啪嗒一聲輕響。
那張承載著驚世秘密的古老婚書,再次從她徹底脫力的指尖滑落,重新飄回冰冷的泥土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