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民政局門口剛遞來的離婚證還燙手,塑料封皮硌著掌心。
我低頭看著上面并排的名字。
江晚照。
傅沉硯。
名字還挨得那么近,紅底照片上兩個人都沒什么表情,像完成一項枯燥的簽字流程。事實上,也確實是流程。他提的離婚,條件開得極其大方,市中心那套大平層歸我,另加八位數的存款,足夠我下半輩子躺著揮霍。他只要自由。
理由是膩了。
多直白,多傅沉硯。
我捏著那本輕飄飄的證,心想,行吧,五年婚姻,換這么多錢,值了。心里那點鈍痛,就當是利息。
剛走下臺階,旁邊商場巨大的LED屏突然切了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亢奮,砸進耳朵里:
最新消息,傅氏集團旗下核心科技公司‘創(chuàng)芯’,因核心技術泄露及資金鏈突然斷裂,已于今日上午向法院遞交破產保護申請……
畫面閃過傅氏集團總部大樓,門口堵滿了舉著牌子的供應商和憤怒的股東,安保人員艱難地維持著秩序。
據悉,傅氏集團實際控制人傅沉硯先生名下所有資產已被凍結……
我猛地停下腳,像被釘在原地。
血液嗡的一聲全沖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手腳冰涼。
周圍的聲音一下子嘈雜起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哎呀我的天!傅氏倒了
早上還聽說他剛離了婚,這婚離得跟掐著秒表似的!
嘖,他那老婆……前妻,剛離就趕上破產,運氣真是……
運氣好才對吧剛離,錢都分到手了,不用跟著背債��!
那些聲音,像針一樣扎過來。
我攥著離婚證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薄薄的塑料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傅沉硯……破產了
就在我們簽完字,領完證,前后不到半小時
一股荒謬絕倫的寒意從腳底板直竄上來。
他早上遞給我那份離婚協(xié)議時,平靜得像在簽一份普通合同。眼神里沒有半點波瀾,看我和看一份待處理的文件沒什么區(qū)別。
條件你看一下,沒問題就簽。他聲音沒什么起伏,鋼筆尖點在簽名處,簽完,兩清。
我當時還冷笑,想著兩清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真夠諷刺。我?guī)缀跏琴氣地簽了,拿了我應得的,走得干脆利落,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給他。
我以為是我終于解脫,是他傅沉硯膩了想換口味。
結果呢
結果是他大廈將傾,卻在這最后關頭,親手把我推了出去,推得遠遠的,還塞給我足夠安穩(wěn)一生的財富
這算什么
最后的仁慈還是施舍
我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初秋的風吹在身上,卻像裹著冰碴子。巨大的LED屏幕還在滾動播放著傅氏集團破產的新聞,那些刺眼的標題和混亂的畫面,像巴掌一樣扇在我臉上。
心臟的位置,后知后覺地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比剛才簽字時那點鈍痛,猛烈了千百倍。
我?guī)缀跏堑沧驳貨_回了那套剛分到我名下、還沒來得及過戶的大平層。指紋鎖嘀一聲開了,里面空蕩冰冷,屬于傅沉硯的東西,在他提出離婚的當天,就已經被助理打包得干干凈凈。
像他這個人,走得決絕,不留一絲痕跡。
我癱坐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手機在口袋里瘋狂震動,屏幕上跳躍著無數個名字——閨蜜蘇禾、我媽、幾個平時還算交好的太太……全是來關心傅氏破產和我這個幸運前妻的。
我一個都沒接。
腦子里亂成一鍋粥。傅沉硯那張永遠沒什么表情的臉,在眼前晃來晃去。
他昨晚回來得很晚,身上帶著淡淡的酒氣。我那時還窩在沙發(fā)里刷劇,沒理他。他經過客廳時,腳步頓了一下,似乎看了我一眼,目光沉沉的。
我那時以為他是覺得我礙眼。
現在回想起來,那眼神……好像有點不一樣。
江晚照,他忽然開口,聲音有點啞,明天……早點去。
我頭也沒抬,盯著平板屏幕,沒好氣地嗆了一句:放心,耽誤不了傅總奔向新生活。
他沉默了幾秒,沒再說話,徑直上了樓。
現在想想,他那句早點去,是怕去晚了,破產的消息捂不住,我就走不成了嗎
哈……傅沉硯,你真是……好樣的!
我抓起手機,手指不受控制地發(fā)抖,翻出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指尖懸在撥號鍵上,卻像有千斤重。
質問他罵他自作主張還是……可憐他
我有什么立場前妻而已。還是他親手劃清界限的前妻。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憤怒席卷了我。我狠狠地把手機砸向對面的沙發(fā),發(fā)出一聲悶響。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
傅氏破產的消息持續(xù)發(fā)酵,占據了所有財經版和社會新聞的頭條。傅沉硯的名字,從云端跌落泥潭,成了失敗者、背信者的代名詞。各種真真假假的爆料滿天飛,說他如何剛愎自用導致決策失誤,如何被信任的副手出賣核心代碼,如何欠下天文數字的債務……
他被限制高消費,名下所有資產被查封拍賣。新聞里偶爾捕捉到的鏡頭,是他穿著很普通的深色外套,被記者和憤怒的債權人圍堵,側臉線條繃得死緊,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在安保人員的護送下匆匆坐進一輛普通的網約車。
那輛網約車,還是我當初為了好玩注冊的賬號打到的。
心口像被什么東西反復揉搓,又酸又脹。
蘇禾來看我,看著我空蕩蕩的新家和沒什么生氣的臉,嘆了口氣:晚晚,別想了。他傅沉硯是什么人就算破產了,也輪不到你心疼。他把你摘出來,說不定就是不想讓你看他落魄的樣子。你拿著錢,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是對他‘安排’的最好回應。
道理我都懂。
可一想到他可能正焦頭爛額地應付那些爛攤子,可能連個安穩(wěn)覺都睡不了,可能……連吃飯都成問題,我就坐立難安。
我查了新聞里提到的、傅氏欠得最多的幾家供應商。其中一家叫鼎泰材料的,老板是個出了名的狠角色,姓趙,早年混過社會,手段不干不凈。
新聞說傅沉硯正在和他們艱難談判。
猶豫了整整兩天,我還是沒忍住。我用了個新號碼,查到了鼎泰趙老板助理的電話,匿名打了過去。
喂哪位對方口氣很沖。
我捏著嗓子,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冷硬陌生:告訴趙老板,傅沉硯前妻手里那套江景大平層,市價七千萬。我可以接受以房抵債,但只抵鼎泰一家。條件是,你們立刻簽和解協(xié)議,不再追著傅沉硯個人不放。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傳來一聲嗤笑:傅太太呵,不對,是前傅太太您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夫妻情深人都離了,還管他死活
少廢話。我聲音冷下來,做不做不做我找下一家。想啃傅氏骨頭的,不止你們鼎泰。
……等著!對方撂下電話。
半個小時后,電話回了過來,語氣客氣了不少:趙老板同意了。明天上午十點,帶齊房產資料和解抵押協(xié)議,鼎泰辦公室見。
掛了電話,我靠在墻上,手心全是冷汗。
江晚照,你真是瘋了。
那套大平層,是他留給我最大的保障。
可我就是……看不得他被人逼到絕路。尤其是被那種人渣逼。
就當是……還他最后推我那一下的人情。從此,真兩清了。
我這樣告訴自己。
第二天,我?guī)е形募チ硕μ�。趙老板是個矮壯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掛著粗金鏈子,眼神像淬了毒,上下打量我,帶著毫不掩飾的輕佻和審視。
傅太太,哦不,江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啊。他皮笑肉不笑,吐出一口煙圈,傅沉硯那小子,何德何能
我忍著惡心,把文件推過去:趙老板,簽字吧。房產證和抵押協(xié)議都在這里,手續(xù)辦完,立刻生效。
他慢悠悠地翻著文件,像貓戲弄老鼠:急什么江小姐這么爽快,我老趙也不能小氣。聽說傅沉硯最近躲在他那個破出租屋里,連門都不敢出嘖嘖,可憐哦。
我的心猛地一揪。出租屋他住出租屋
不過,趙老板話鋒一轉,眼神變得猥瑣,江小姐要是肯賞臉,陪我吃頓便飯,好好聊聊……這和解協(xié)議上的金額,也不是不能再松動松動。畢竟,傅沉硯現在就是個窮光蛋,榨干了也榨不出幾兩油。江小姐你不一樣……
他說著,油膩的手就朝我的手背覆了過來。
我像被毒蛇咬到,猛地縮回手,文件嘩啦掉了一地。
趙老板請自重!我霍然起身,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協(xié)議你愛簽不簽!這房子,我不抵了!
喲呵趙老板也沉了臉,一腳踹開椅子站起來,給臉不要臉是吧真當自己還是傅太太呢離了傅沉硯,你算個什么東西!老子今天……
他話沒說完,辦公室的門砰地一聲被人大力撞開!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裹挾著外面的冷風沖了進來,速度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閃電。
是傅沉硯!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黑色夾克,身形似乎比記憶中清瘦了些,臉色有些蒼白,下頜線繃得像刀鋒。那雙沉寂了許久的眼睛,此刻燃燒著駭人的怒火,死死地盯著趙老板,像要吃人。
趙德全!你他媽活膩了!
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一種我從沒聽過的狠戾和暴怒。
沒等趙老板和旁邊幾個愣住的保鏢反應過來,傅沉硯已經像頭被徹底激怒的豹子,幾步沖上前,狠狠一拳砸在趙老板那張油膩的臉上!
啊——!趙老板慘嚎一聲,鼻血瞬間噴涌而出。
敢動她!傅沉硯揪住趙老板的衣領,又是一拳搗在他肚子上,動作又快又狠,帶著一股不要命的狠勁,老子弄死你!
辦公室瞬間炸了鍋。趙老板的保鏢反應過來,嚎叫著撲上來。傅沉硯把我猛地往身后一推,吼了一聲:躲開!
他一個人,赤手空拳,對上了三四個彪形大漢。
場面混亂到了極點。拳頭砸在肉上的悶響,咒罵聲,桌椅被撞翻的巨響,玻璃碎裂的聲音……
我被他護在身后,看著他清瘦卻異常兇狠的背影,看著他硬生生扛下砸向他后背的椅子,看著他嘴角滲出血絲卻不管不顧地回擊……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疼得無法呼吸。
他怎么會來他怎么會知道
住手!都他媽給我住手!趙老板捂著血流不止的鼻子,含糊不清地嘶吼,報警!給老子報警!
傅沉硯喘著粗氣,額角青筋暴起,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棱,掃過趙老板和那幾個保鏢。那眼神里的狠戾,讓那幾個保鏢都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報警傅沉硯冷笑一聲,聲音嘶啞,好啊。正好讓警察查查,去年城南工地那起‘意外’事故,你趙老板是怎么買通鑒定機構,把責任全推給臨時工的還有你偷稅漏稅、洗錢的賬本,藏在你那個小情婦家里的保險箱第三層,密碼是你兒子的生日吧
趙老板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像見了鬼一樣看著傅沉硯: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傅沉硯逼近一步,周身散發(fā)著駭人的低氣壓,趙德全,我傅沉硯是破產了,不是死了!想動我的人你試試看!
他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毀天滅地的威脅。
趙老板徹底慫了,臉上的橫肉抖了抖,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傅……傅總,誤會!都是誤會!我簽!和解協(xié)議我馬上簽!房子我也不要了!您大人有大量……
傅沉硯沒再看他,猛地轉身,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冷,力道大得嚇人,捏得我骨頭生疼。
走!
他幾乎是拖著我,在鼎泰那群人驚懼的目光中,大步離開了那間烏煙瘴氣的辦公室。
一路被他拽著,跌跌撞撞地下了樓。他的步子邁得極大,氣息粗重,渾身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戾氣。
手腕被他攥得快要斷掉,我忍不住掙扎:傅沉硯!你放開我!
他猛地停下腳步,在鼎泰大樓外僻靜的拐角處。
他轉過身,眼睛通紅,死死地瞪著我,胸膛劇烈起伏。那眼神,像是憤怒,又像是……某種更深、更痛的東西。
江晚照!他低吼著我的名字,聲音嘶啞破碎,誰讓你來的!誰讓你自作主張去抵那套房子的!你以為你是誰救世主嗎!
他的質問劈頭蓋臉砸下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
看著他狼狽的樣子——嘴角破了,額角有擦傷,夾克衫的肩膀處被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樣洗得發(fā)白的T恤……再想到他剛才不要命一樣沖進來的樣子……
這些日子積壓的所有委屈、憤怒、不解、還有那該死的、無法抑制的心疼,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對!我就是自作主張!我就是犯賤!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眼淚毫無預兆地沖了出來,聲音帶著哭腔,朝他吼回去,我他媽就是看不得你被那種人渣逼死!傅沉硯,你滿意了!
我放著好好的錢不花,好好的日子不過,我跑來管你的死活!是我蠢!是我活該!我語無倫次,眼淚模糊了視線,你為什么要那么做!離婚!給我錢!然后自己破產!你把我當什么需要被清理出去的累贅嗎!還是你大發(fā)慈悲最后施舍的對象!
我歇斯底里地控訴著,把這些天憋在心里的痛苦和疑惑,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傅沉硯看著我,通紅的眼睛里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憤怒、痛楚、隱忍……最終,那些激烈的情緒像是被什么東西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疲憊和蒼涼。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認命般的自嘲:
是。
你就是累贅。
把你清理出去,我才能安心去死。
這句話,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瞬間擊穿了我所有的憤怒和嘶吼。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安靜了。
我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蒼白臉上那抹刺眼的血跡,看著他眼底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絕望
你……你說什么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傅沉硯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里面一片荒蕪。他不再看我,轉過身,聲音疲憊到了極點:
江晚照,別再來找我了。那套房子,好好住著。給你的錢,夠你過一輩子。我們……到此為止。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向路邊停著的一輛極其破舊、漆面斑駁的小面包車。
車門拉開,駕駛座上坐著一個年輕男人,一臉焦急地探出頭:硯哥!沒事吧
傅沉硯沒回答,拉開車門坐進了副駕駛。
那輛破舊的小面包,在我模糊的淚眼中,噴出一股難聞的尾氣,搖搖晃晃地開走了。
把我一個人,丟在了冰冷嘈雜的街頭。
他最后那句話,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里盤旋。
把你清理出去,我才能安心去死。
死
他為什么會說死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比看到他破產時更甚。鼎泰辦公室里的混亂,他沖進來時不要命的樣子,他蒼白得異常的臉色,還有他眼底那片深沉的荒蕪……
不對勁!
傅沉硯他……絕對不僅僅是因為破產!
我瘋了一樣地跑回車上,發(fā)動引擎,朝著那輛破面包消失的方向追去。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追上他!問清楚!
城市的道路擁堵不堪。我死死盯著前方,在車流里艱難穿梭,手心全是冷汗。腦海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這幾個月他的反常——
他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都顯得特別疲憊。有一次深夜,我起夜,發(fā)現他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客廳里,捂著胃的位置,弓著背,很久都沒動。
我以為他是應酬喝多了胃不舒服。
還有一次,他連續(xù)出差一周回來,臉色白得像紙,連嘴唇都沒什么血色。我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臉色怎么這么差,他當時正在解領帶,動作頓了一下,淡淡地回了句沒事,累的,眼神卻下意識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以及他提出離婚時,那份近乎是凈身出戶的慷慨協(xié)議……
當時只覺得他是急于擺脫我。現在想來,那更像是一種……托付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越收越緊,幾乎無法呼吸。
傅沉硯,你到底瞞了我什么!
那輛破舊的小面包車最終七拐八繞,停在了一片破敗的城中村邊緣。低矮雜亂的握手樓,狹窄潮濕的巷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垃圾和污水混合的酸腐氣味。
我遠遠地停下車,看著傅沉硯下了車。開車的年輕男人也下來了,扶著他,兩人步履有些蹣跚地走進了一條昏暗的小巷子。
我悄悄跟了上去。巷子深處有一棟特別破舊的三層小樓,外墻的石灰剝落得厲害。他們在一樓最里面那間房門口停下。
硯哥,你慢點。那幫孫子下手真黑!年輕男人攙著他,語氣擔憂。
傅沉硯擺了擺手,聲音很低:阿哲,我沒事。今天……謝了。
跟我還說這個!叫阿哲的年輕人語氣有點急,不過硯哥,你真不去醫(yī)院看看你臉色太差了!
不用。老毛病,歇會兒就好。傅沉硯掏出鑰匙開門,聲音透著濃濃的疲憊,錢的事,我再想辦法。你嫂子……江小姐那邊,幫我看著點,別讓她再犯傻。
唉,知道了。阿哲嘆了口氣,硯哥,你也別硬撐……
門吱呀一聲開了,又關上。阿哲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垂頭喪氣地離開。
我躲在巷子拐角的陰影里,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嫂子……阿哲脫口而出的稱呼。
他還在讓人看著我……
我死死咬著嘴唇,嘗到了血腥味。等到阿哲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巷口,我才像游魂一樣,慢慢地挪到那扇斑駁脫漆的房門前。
抬起手,想要敲門,指尖卻在距離門板一寸的地方停住,抖得厲害。
里面?zhèn)鱽韷阂值�、劇烈的咳嗽聲。一聲接一聲,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我的心也跟著那咳嗽聲揪成了一團。
過了好一會兒,咳嗽聲才漸漸平息。里面?zhèn)鱽砀O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在翻找什么。接著,是玻璃杯輕輕碰撞的脆響,還有擰開藥瓶蓋子的聲音。
我再也忍不住,屈起手指,輕輕敲了敲門。
里面的動靜瞬間停了。
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足足有十幾秒,才傳來傅沉硯冰冷警惕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
誰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又敲了兩下。
腳步聲遲疑地靠近門口。
門鎖咔噠一聲輕響。
門被拉開了一條縫。
傅沉硯站在門內,逆著屋內昏暗的光線,臉色在陰影里顯得更加蒼白憔悴。他看到是我,瞳孔猛地一縮,隨即,眼底瞬間覆上了一層冰冷的寒霜。
你來干什么他的聲音冷硬得像塊石頭,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我說過,別再來找我。
他的冷漠像刀子一樣扎過來。但我看到了他瞬間繃緊的下頜線,和他下意識想掩藏起、還沾著一點水漬的嘴角。
傅沉硯,我看著他,聲音因為緊張和害怕而發(fā)顫,你剛才……咳血了,是不是
他扶著門框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死死地盯著我:你跟蹤我
是!我豁出去了,迎著他冰冷的視線,我不跟蹤你,怎么知道你住在這種地方怎么知道你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傅沉硯,你到底……
我搞成什么樣子,都跟你沒關系!他猛地打斷我,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侵犯領地的暴怒,江晚照,我們已經離婚了!白紙黑字!錢貨兩訖!你現在,立刻,給我滾!
我不滾!積壓的情緒徹底爆發(fā),我用力抵住門板,眼淚洶涌而出,你告訴我!什么叫‘把我清理出去才能安心去死’你到底得了什么�。∈遣皇俏赴�
最后兩個字,我?guī)缀跏撬缓鸪鰜淼摹?br />
空氣仿佛凝固了。
傅沉硯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他扶著門框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他看著我,眼神里的冰冷和暴怒一點點碎裂,最終變成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荒涼和……死寂。
他沒有承認。
但也沒有否認。
他眼底那片驟然彌漫開的巨大絕望和痛苦,已經說明了一切。
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心上,砸得我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穩(wěn)。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得到了最殘忍的證實。
是……是不是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最后一絲僥幸的乞求。
傅沉硯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極其疲憊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濃密的睫毛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像兩只瀕死的蝶翼。
良久,他才極其沙啞地、用一種近乎嘆息的聲音開口:
江晚照……
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帶著千鈞的重量,砸得我靈魂都在震顫。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么樣呢
他已經用一紙離婚協(xié)議,把我們之間所有的路都斬斷了。他親手把我推出去,推得遠遠的,就是為了不讓我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不讓我……陪他一起墜入深淵。
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我。我看著他緊閉雙眼、近乎認命的側臉,看著他清瘦得幾乎脫形的身體,看著他身上那件廉價破舊的夾克……
曾經那個在商場上叱咤風云、永遠冷靜自持、仿佛無所不能的傅沉硯,怎么會變成這樣
為什么……我哽咽著,泣不成聲,為什么不告訴我……為什么要把我推開……傅沉硯……你這個混蛋……
他睜開眼,眼底一片死水般的沉寂,沒有任何波瀾。只有那緊抿的、蒼白的唇線,泄露出一絲極力壓抑的痛苦。
告訴你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還難看,帶著一種刻骨的嘲諷,告訴你,然后呢看著你每天以淚洗面看著你放棄一切守著我這個廢人看著你跟我一起爛在這個出租屋里,最后再看著我一點點爛掉、死掉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刀,剜在我的心上。
江晚照,他看著我,眼神是徹底的冰涼和疏離,別天真了。我們之間,早就結束了。你的同情和憐憫,我不需要。
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用力地、一根根地掰開我死死扒著門框的手。
走吧。
別再來這里。
別讓我……看不起你。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殘忍的決絕。
說完,他猛地關上了門。
砰——!
一聲悶響,隔絕了我所有的視線,也徹底隔絕了他。
厚重的、斑駁的木門,在我眼前關得死死的。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我僵立在門外,被他掰開的手指還維持著那個姿勢,指尖殘留著他冰冷刺骨的觸感。
那扇門后,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死寂一片。
他最后那句話,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心臟最深處。
別讓我……看不起你。
哈……傅沉硯,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在用這種方式推開我用最傷人的話,來維護你那該死的自尊
眼淚洶涌地往下掉,模糊了眼前破敗的門板。心口疼得像是要裂開,但一股更強烈的、混雜著憤怒和痛楚的火焰,卻在心底熊熊燃燒起來。
看不起我
傅沉硯,你看不起我什么
看不起我放不下你看不起我想陪你還是看不起我……到了這個時候,還他媽的愛著你!
好!
你等著!
我抹了一把臉上冰冷的淚水,轉身,腳步踉蹌卻異常堅定地離開了這條散發(fā)著霉味的昏暗小巷。
看不起我
傅沉硯,我們走著瞧。
我沒再回那個空蕩蕩的大平層。那房子沾著他的氣息,也沾著我那點可笑的救世主心態(tài),讓我窒息。
我住進了蘇禾的小公寓。
你真決定了蘇禾遞給我一杯熱牛奶,眼神復雜,他現在就是個無底洞,身體垮了,事業(yè)完了,還一身債。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想你靠近他。晚晚,你這又是何苦
我捧著溫熱的杯子,指尖的冰冷稍稍緩解。
我知道。我看著杯中裊裊的熱氣,聲音很輕,卻很穩(wěn),我知道他是無底洞,知道他不想拖累我�?商K禾,我做不到。
看到他咳血,看到他住在那樣的地方,看到他明明……明明已經……那個詞堵在喉嚨口,怎么都說不出來,我深吸一口氣,我就沒法當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推開我,是他的選擇。但我怎么選,是我的事。
他傅沉硯看不起我江晚照犯賤,那就讓他看不起好了。我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認了。
蘇禾看了我很久,最終重重地嘆了口氣,伸手抱了抱我:行吧,姐妹挺你。要錢要力,吱聲。
第一步,錢。
傅沉硯給我的那筆巨額分手費,我一直沒動。當初簽離婚協(xié)議時,他大概怕我反悔,錢是第一時間打到我的個人賬戶的,獨立于我名下其他任何資產。所以,傅氏破產清算,這筆錢奇跡般地沒被凍結。
現在,這筆錢成了唯一的啟動資金。
我找到了阿哲。傅沉硯破產后,只有這個他曾經資助過的、從老家?guī)С鰜淼男⌒值�,還死心塌地跟著他。
城中村附近煙霧繚繞的燒烤攤。阿哲看著我,眼神警惕又復雜。
嫂子……江小姐,硯哥他……真的不想見你。
我知道。我把一張銀行卡推到他面前,這錢,你拿著。
阿哲像被燙到一樣:不!不行!硯哥知道了會打死我的!
不是白給。我打斷他,算我借給傅沉硯的。不是給他看病,是給他……東山再起的本錢。
阿哲愣住了:東……東山再起
對。我看著阿哲,眼神堅定,傅沉硯是什么人就算他現在跌進泥里,只要給他一個支點,他就能爬起來!他腦子里那些東西,那些對市場的判斷,那些技術思路,難道因為生病就都沒了嗎
阿哲的眼神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可是……硯哥現在身體……
所以需要你!我盯著他,阿哲,我知道你是學計算機的,你懂技術。傅沉硯現在需要靜養(yǎng),但他腦子還能用。你去做執(zhí)行者,去跑市場,去把他腦子里的想法變成產品!小公司,小項目,從小做起!這錢,就是啟動資金!
我指著那張卡:密碼是他第一次帶我吃飯那家餐廳的包廂號。告訴他,這錢不是施舍,是投資。我江晚照,押他傅沉硯,還能翻身!
阿哲看著那張卡,又看看我,眼圈慢慢紅了。他猛地抓起卡,用力點頭:嫂子!我……我替硯哥謝謝你!我保證,這錢……
別謝我。我打斷他,讓他活著,讓他……好起來。比什么都強。
阿哲用力抹了把臉,重重點頭。
錢送出去了,心卻懸得更高。
我像一個幽靈,在傅沉硯那破出租屋附近游蕩。不敢靠太近,怕刺激到他。只敢遠遠地,看著他房間那扇小小的、蒙著灰塵的窗戶。
偶爾,能看到阿哲提著保溫桶進去。偶爾,能看到傅沉硯極其短暫地出現在窗口,身形消瘦得厲害,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看不真切,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望著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背影孤寂得像一座荒島。
每次看到他,心就像被針扎一樣密密麻麻地疼。
我試著給他發(fā)過短信。用新號碼。
按時吃藥。
阿哲帶的湯,要喝完。
今天降溫,窗關好。
……
石沉大海。沒有一條回復。
直到半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屏幕上跳動的,是一個陌生又有點眼熟的座機號碼。
我的心猛地一跳,幾乎是顫抖著接通:喂
電話那頭,是阿哲帶著哭腔、語無倫次的嘶喊:
嫂子!不好了!硯哥……硯哥他……!
他怎么了!我的聲音瞬間劈了叉。
他……他突然吐了好多血!昏過去了!我叫不醒他!救護車……救護車還沒到!嫂子!我害怕……阿哲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轟——!
腦子像是被炸開了。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沖出蘇禾家門的。深秋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冷,手腳冰涼,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骨頭。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尖叫:傅沉硯!你不能死!
出租車在深夜空曠的街道上疾馳。我一遍遍催著司機,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趕到那片破敗的城中村時,遠遠就看到了閃爍的藍紅燈光。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撕裂了夜的寂靜。
狹窄的巷口被圍觀的人群堵著。我瘋了一樣撥開人群沖進去。
昏暗的燈光下,出租屋的門敞開著。
傅沉硯毫無知覺地躺在一張簡陋的單人床上,臉色灰敗得如同金紙,嘴角、胸前滿是刺目的、暗紅的血跡。兩個醫(yī)護人員正小心翼翼地把他往擔架上轉移。
阿哲滿臉是淚,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沾血的毛巾。
傅沉硯——!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撲了過去。
醫(yī)護人員攔住我:家屬讓一讓!病人情況危急!
我是!我是他妻子!我語無倫次,眼睛死死盯著擔架上毫無生氣的男人。
就在這時,傅沉硯像是被我的聲音刺激到,極其微弱地皺了下眉,緊閉的眼睫顫動了一下,竟然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
他的眼神渙散,沒有焦距,在昏暗的光線下,吃力地、一點點地轉向我的方向。
當他的目光,終于捕捉到我的身影時,那渙散的瞳孔似乎極其微弱地收縮了一下。
然后,我看到他干裂的、毫無血色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幾不可聞地翕動了一下。
沒有聲音。
但我看清了那個口型。
他在說:
走……
都到了這種時候,他還在讓我走!
巨大的悲慟和憤怒瞬間沖垮了最后一絲理智。我猛地掙脫醫(yī)護人員的手,撲到擔架邊,不管不顧地抓住了他冰冷得嚇人的手。
傅沉硯!你看著我!我朝他吼,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我不走!你聽清楚!我江晚照,這輩子就賴上你了!你破產也好,生病也好,殘了廢了也好!我都不走!
你讓我滾我偏不滾!
你看不起我那你就睜開眼好好看著!看著我江晚照怎么犯賤!怎么死皮賴臉纏著你!
你想死沒那么容易!
傅沉硯!你欠我的!你欠我一個解釋!你欠我五年!你得給我好好活著!活著還給我!
我像個瘋子一樣,對著一個瀕死的人嘶吼著,把所有的恐懼、絕望、委屈和積壓的愛意,不管不顧地傾瀉出來。
傅沉硯渙散的目光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他看著我,嘴唇又艱難地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只是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深陷的眼角,緩緩滑落,沒入鬢角灰白的發(fā)絲里。
快!上救護車!醫(yī)護人員焦急地催促。
擔架被迅速抬起。我死死抓著他的手,跟著一起沖上了救護車。車門關閉,刺耳的鳴笛聲再次響起,朝著未知的方向疾馳。
狹小的車廂里,充斥著消毒水和血腥的混合氣味。醫(yī)護人員緊張地忙碌著,儀器發(fā)出單調而令人心悸的滴答聲。
傅沉硯安靜地躺著,氧氣面罩下是他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呼吸。
我跪坐在他旁邊的地上,雙手緊緊包裹著他那只冰冷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把我的生命力渡給他。眼淚無聲地洶涌流淌,滴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傅沉硯……我低下頭,額頭抵著他冰冷的手指,泣不成聲,求你……別丟下我……
你還沒告訴我……為什么要推開我……
你還沒告訴我……你愛不愛我……
救護車在夜色中呼嘯前行。
窗外,城市的光影飛速倒退。
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像是握住了整個世界最后的微光。
這一次,無論生死,無論前路是荊棘還是深淵。
我絕不放手。
救護車刺耳的鳴笛撕破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沖進了最近的市立醫(yī)院。
危重!消化道大出血!疑似晚期胃癌破裂!快!通知手術室準備!
推車轱轆碾過冰冷光滑的地面,發(fā)出急促而刺耳的聲響。穿著白大褂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動,語速飛快地報著各種我聽不懂的數據和術語。
傅沉硯被迅速推進了搶救室。
那扇代表著生與死界限的厚重門扉,在我眼前砰地一聲關上。紅色的手術中三個字,像凝固的血塊,驟然亮起。
我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泥塑,僵直地站在門外,渾身冰冷。指尖還殘留著他最后一點微弱的溫度,很快也被冰冷的空氣吞噬殆盡。
阿哲跌坐在旁邊的塑料椅上,雙手抱著頭,肩膀無聲地聳動。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煎熬。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反復煎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手術室的門終于開了。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y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臉上帶著濃重的疲憊。
我和阿哲幾乎是同時彈了起來,撲了過去。
醫(yī)生!他怎么樣!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醫(yī)生看了看我們,語氣沉重: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
懸著的心猛地落下一半,緊接著又被提得更高。
但是,醫(yī)生的聲音頓了頓,出血點雖然暫時止住了,但情況非常不樂觀。腫瘤已經廣泛轉移,侵犯了主要的血管和臟器。這次大出血就是腫瘤破裂引起的,非常兇險。
那……那怎么辦阿哲的聲音帶著哭腔。
先送ICU觀察。后續(xù)的治療……醫(yī)生嘆了口氣,眼神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卻依舊沉重的悲憫,主要是姑息治療,盡量減輕痛苦,延長……時間。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姑息治療……
延長……時間……
做好心理準備……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做好什么準備
準備看著他一點點被病痛吞噬準備看著他走向那個必然的終點
不!
我死死摳住冰涼的墻壁,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醫(yī)生!我猛地抬頭,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轉院!我們要轉院!去最好的醫(yī)院!找最好的醫(yī)生!用最好的藥!
醫(yī)生看著我,眼神復雜:女士,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病人的情況,已經經不起長途顛簸了。而且,以他目前腫瘤的進展程度……
錢不是問題!我打斷他,從隨身的包里掏出幾張銀行卡——那是傅沉硯當初給我的所有分手費,還有我賣掉自己婚前那套小公寓的錢。
這些!夠不夠!不夠我還有!我把卡塞到醫(yī)生手里,語無倫次,求您!聯系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專家!只要有一線希望……求求您!
醫(yī)生看著手里那幾張卡,又看看我布滿血絲、近乎癲狂的眼睛,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我們會盡力聯系上級醫(yī)院專家會診。但你們家屬,真的……要有最壞的打算。
傅沉硯被推入了重癥監(jiān)護室(ICU)。
隔著厚厚的玻璃,我只能看到他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連接著冰冷的儀器。他安靜地躺在那里,像個沒有生命的提線木偶。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上微弱起伏的曲線,證明他還掙扎在這個世界上。
探視時間極其短暫,每天只有可憐巴巴的半個小時。
我?guī)缀踝≡诹酸t(yī)院。蘇禾強行把我拖去她家洗過兩次澡,換過兩次衣服,其余時間,我就蜷縮在ICU外冰冷的塑料長椅上。
阿哲白天要跑新注冊的小公司的事情——那是傅沉硯翻身的希望,也是他現在唯一的精神支柱。晚上,他會來醫(yī)院替換我一會兒。
但更多時候,是我固執(zhí)地守在那里。
我隔著玻璃,看著他。
看著他因為疼痛即使在昏迷中也微微蹙起的眉。
看著他偶爾睜開眼,眼神渙散而茫然地掃過天花板,然后又疲憊地閉上。
看著他瘦得脫相的臉頰,曾經凌厲的線條如今只剩下嶙峋的脆弱。
我每天都會寫紙條,讓護士帶進去。
傅沉硯,今天出太陽了,窗外的樹葉金黃金黃的。
阿哲說,新公司接了個小單子,他干得不錯。
樓下食堂的雞湯面味道還行,等你出來,帶你去嘗嘗。
……
我絮絮叨叨地寫著,寫些無關痛癢的小事,寫窗外的天氣,寫阿哲的進展。絕口不提他的病,不提我的恐懼,不提未來。
我知道他可能根本看不到,或者看到了也無暇理會。
但這是我唯一能靠近他的方式。
一周后,上級醫(yī)院的專家來了。會診結果和之前一樣殘酷。腫瘤晚期,廣泛轉移,手術意義不大,只能嘗試更積極的化療和靶向治療,但效果……難以預期,且過程會非常痛苦。
病人的身體底子……已經被嚴重透支了,承受力很弱。專家看著厚厚的檢查報告,眉頭緊鎖,治療本身,可能就是一把雙刃劍。
治!我沒有任何猶豫,斬釘截鐵,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們就治!再痛苦,也治!
我簽下了厚厚一沓知情同意書。每一筆落下,都像是在簽一份賣身契,把自己的心連同未來一起,抵押給了未知的命運。
傅沉硯被轉入了腫瘤科的特護病房。
化療和靶向藥,像最殘酷的刑罰,開始一點點摧毀他本就搖搖欲墜的身體。
劇烈的嘔吐。
無休止的疼痛。
頭發(fā)大把大把地脫落。
他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皮膚蠟黃,曾經挺拔的身軀蜷縮在寬大的病號服里,像一株被風霜徹底摧折的枯竹。
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即使醒來,眼神也大多是空洞的,望著天花板,或者緊閉著雙眼,眉頭因為難以忍受的痛苦而緊緊鎖著。
他依舊沉默。
拒絕和我交流。
我送進去的紙條,石沉大海。
我坐在床邊跟他說話,他要么閉著眼裝睡,要么就把頭扭向另一邊,留給我一個冰冷抗拒的后腦勺。
只有一次。
那是在一次劇烈的嘔吐之后。他吐得膽汁都出來了,整個人虛脫地癱在床頭,冷汗浸透了額前稀疏的頭發(fā),臉色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
我紅著眼眶,用溫熱的毛巾,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嘴角的污漬,擦拭他額頭的冷汗。
他閉著眼,胸膛劇烈地起伏,呼吸粗重而艱難。
就在我以為他又會像往常一樣沉默以對時,他極其微弱地、近乎氣聲地開了口:
……走……
聲音嘶啞破碎,輕得像一縷隨時會斷掉的煙。
我的心猛地一縮,攥著毛巾的手指收緊。
不走。我低著頭,繼續(xù)手上的動作,聲音很輕,卻異常固執(zhí)。
他不再說話,只是身體幾不可查地繃緊了一下,隨即又無力地松弛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病房里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
化療進行到第三個周期。
傅沉硯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急轉直下。嚴重的骨髓抑制導致他血象極低,一場突如其來的肺部感染,將他再次推向了死亡的邊緣。
高燒不退。呼吸衰竭。
他又一次被送進了ICU。
這一次,他在里面待了整整十天。
每一天,醫(yī)生下的病危通知單都像催命符一樣遞到我手里。我麻木地簽著,名字寫得歪歪扭扭。
十天里,我?guī)缀鯖]合過眼。守在ICU門口,像一尊石像�?謶窒癖涞奶俾p繞著我的心臟,越收越緊。
第十一天的凌晨,天還沒亮。
ICU的門開了。護士走出來,對我說:23床傅沉硯的家屬病人醒了,想見你。抓緊時間,他情況不太穩(wěn)定。
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沖了進去。
病床上,傅沉硯戴著氧氣面罩,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窩深陷得嚇人,顴骨高高凸起。但那雙眼睛,卻意外地睜著,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或冰冷,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回光返照般的……清醒。
甚至,有一絲極其微弱的……柔和
看到我,他那雙深陷的眼睛,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我臉上。
我撲到床邊,顫抖著握住他枯瘦冰涼的手。那手背上布滿了青紫的針眼和淤痕。
傅沉硯……一開口,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戴著氧氣面罩,說話很困難。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另一只手。那只手抖得厲害,仿佛有千斤重。
他顫抖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撫上我的臉頰。
指尖冰涼,帶著死亡的寒意。
他的動作很輕,很慢,像是在描摹一件失而復得的珍寶。
然后,他看著我,氧氣面罩下,干裂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著,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氣音。
我屏住呼吸,把耳朵湊近他唇邊。
……晚……晚……
他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嘶啞破碎,卻是我聽過最溫柔的聲音。
眼淚瞬間決堤。
五年婚姻,他從未這樣叫過我。他總是連名帶姓,江晚照。
……對……不起……
三個字,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撫著我臉頰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眼神開始渙散。
傅沉硯!你別睡!看著我!我驚恐地捧住他的臉,泣不成聲,我不怪你!我從來沒有怪過你!我愛你!傅沉硯!你聽到沒有!我愛你!
他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又似乎只是我的錯覺。氧氣面罩下,他極其微弱地、幾不可察地彎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個極其短暫、極其虛弱、卻無比清晰的……笑容。
然后,他緩緩地、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心電監(jiān)護儀上,代表心跳的曲線,驟然拉成了一條絕望的直線!
刺耳的警報聲,像地獄的喪鐘,尖銳地、瘋狂地響徹了整個ICU病房!
病人心跳停止!
準備除顫!
腎上腺素1mg靜推!
……
醫(yī)護人員瞬間沖了進來,將我粗暴地擠開。
我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枯木,僵直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他們圍住那張病床,看著除顫儀冰冷的電極板重重地壓在他單薄的胸膛上,看著他毫無生氣的身體在電擊下痛苦地彈起又落下……
世界的聲音消失了。
只剩下那尖銳刺耳的警報聲,和儀器單調絕望的滴——的長音。
像一把生銹的鋸子,在我心上來回拉扯。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發(fā)黑……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仿佛又看到了他最后那個笑容。
虛弱。
釋然。
帶著一絲……終于解脫的平靜。
冰冷的絕望像深海的寒流,瞬間淹沒了我的口鼻,奪走了所有的氧氣和光亮。
我像一個被抽掉提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身體撞擊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只有耳邊那尖銳到撕裂靈魂的心電監(jiān)護儀長鳴,像一把燒紅的鋼釬,狠狠捅進我的太陽穴,在里面瘋狂攪動。
晚晚!晚晚!醒醒!
遙遠的地方,似乎傳來蘇禾帶著哭腔的呼喊。
黑暗。粘稠得化不開的黑暗。
傅沉硯最后那個虛弱的笑容,像鬼火一樣,在無邊的黑暗里明明滅滅。他冰涼的手指拂過我臉頰的觸感,還殘留著,像烙印。
晚晚……
……對不起……
他的聲音,那么輕,那么破碎,卻比那刺耳的警報聲更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黑暗里。
為什么不早說
為什么要把我推開
為什么……連一個彌補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巨大的悲慟和滅頂的悔恨像兩只巨手,撕扯著我的靈魂。我沉溺在黑暗的深淵里,不想掙扎,只想就此沉淪,隨他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
一絲微弱的光線刺破了黑暗。
消毒水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屬于醫(yī)院特有的那種冰冷氣息,鉆進鼻腔。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病房慘白的天花板。
晚晚!你醒了!蘇禾紅腫著眼睛撲到床邊,緊緊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又濕又涼,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一天一夜!
我眨了眨眼,視線還有些模糊。意識像是生銹的齒輪,艱澀地轉動著。
傅沉硯……
最后那刺耳的警報長音……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是窒息般的劇痛。
他……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發(fā)不出完整的聲音,只有眼淚先一步洶涌而出。
蘇禾看著我,眼神復雜極了,有擔憂,有心疼,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她用力握緊我的手,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
他……還在。
還在
這兩個字,像黑暗中驟然亮起的微弱燭火,瞬間點燃了我死寂的瞳孔。
ICU的醫(yī)生……把他搶回來了。蘇禾的聲音哽咽了,心臟停跳了四分多鐘……醫(yī)生說,是奇跡……但……腦部缺氧時間太長……他……他還沒醒……
巨大的沖擊讓我一時無法消化。他還活著心臟停跳了四分多鐘腦缺氧還沒醒
帶……帶我去看他……我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著想要坐起來,身體卻軟得像一團棉花。
你別動!蘇禾按住我,眼淚也掉了下來,你現在過去也見不到!他在ICU里,還沒脫離危險期!你自己也剛搶救過來,低血糖加上情緒過激休克!晚晚,你得先顧好自己!
她強行把我按回床上,叫來了醫(yī)生。
醫(yī)生給我做了檢查,叮囑了一堆情緒不能激動、注意休息之類的話。
我躺在病床上,像一具空殼。傅沉硯最后那個虛弱的笑容,和他被電擊時身體彈起的畫面,在腦海里反復交織、撕扯。
他還活著。
可四分多鐘的腦缺氧……他會怎么樣
植物人還是……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比死亡更令人窒息。
三天后,我的身體勉強能下床了。傅沉硯也從ICU轉回了腫瘤科的層流病房(一種更高規(guī)格的無菌病房,用于保護免疫力極低的病人)。
阿哲在病房門口攔住了我。他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窩深陷,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
嫂子……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硯哥……他……
他醒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哲沉重地搖了搖頭,眼神痛苦:沒有。醫(yī)生說他……大腦皮層功能嚴重受損……醒過來的幾率……很低。而且……他頓了頓,聲音更低,就算……就算萬一醒了,可能……也可能什么都不記得了,或者……智力嚴重受損……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扎進我的心臟。
醒來的幾率很低……
醒了也可能什么都不記得……
或者……變成一個傻子……
我扶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讓我……看看他。我的聲音輕得像嘆息。
阿哲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側身讓開了。他紅著眼圈,低聲說:嫂子……醫(yī)生說……可以試著多跟他說說話……刺激……刺激一下……
我推開了那扇厚重的病房門。
層流病房很安靜,只有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在回響�?諝饫飶浡舅鸵环N……生命流逝的衰敗氣息。
傅沉硯躺在病床上,身上依舊插滿了各種維持生命的管子。氧氣面罩換成了更輕柔的鼻氧管。他閉著眼睛,臉色是一種近乎死寂的蒼白,胸膛隨著呼吸機輔助的節(jié)奏,微弱地起伏著。
他瘦得脫了形,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像兩把鋒利的刀。曾經濃密的頭發(fā),因為化療和病痛的折磨,已經稀疏得能看到青白色的頭皮。
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氣的軀殼。
只有床頭的心電監(jiān)護儀上,那微弱卻平穩(wěn)起伏的綠色曲線,證明著這具軀殼里,還有一絲生命之火在極其微弱地跳動。
我慢慢地走到床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
那只手,枯瘦,冰涼,布滿了針眼和青紫的淤痕。
曾經,這雙手簽下過價值上億的合同,翻云覆雨。
曾經,這雙手在鼎泰的辦公室里,為了護住我,握成拳頭,砸向那些惡心的嘴臉。
現在,它無力地、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片枯萎的落葉。
我的眼淚無聲地滑落,滴落在他蒼白的手背上。
傅沉硯……我開口,聲音哽咽沙啞,我來了。
阿哲說,你那個小公司……接了個挺不錯的項目,對方很認可他們的方案……我像過去一樣,絮絮叨叨地說著,仿佛他只是睡著了。
蘇禾談戀愛了,對方是個程序員,憨憨的,對她很好……
窗外的銀杏葉……快掉光了……金黃金黃的,鋪了一地……
我說著那些瑣碎的、無關緊要的日常。
病床上的人,依舊毫無反應。只有呼吸機在規(guī)律地運作,發(fā)出單調的聲音。
巨大的絕望像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吞噬。
傅沉硯……我低下頭,額頭抵著他冰涼的手背,滾燙的淚水洇濕了他的皮膚,你醒醒……看看我……
你不是說……要安心去死嗎
你還沒死呢……怎么就安心躺著了
你起來……起來罵我啊……罵我犯賤……罵我死皮賴臉……
你不是……看不起我嗎你起來……起來親口告訴我啊……
我的聲音越來越低,最終變成了壓抑的、破碎的嗚咽。
病房里,只剩下儀器冰冷的滴答聲,和我壓抑的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
就在我的眼淚幾乎流干,心也一點點沉入冰冷的谷底時。
我握著的那只冰涼的手,指尖,極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像蝴蝶翅膀掠過心尖。
微乎其微。
卻像一道驚雷,在我死寂的心湖里轟然炸響!
我猛地抬起頭,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我死死地盯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眼睛,連呼吸都屏住了!
傅沉硯!
病床上的人,依舊緊閉著雙眼。
但是!
他那濃密的、因為消瘦而顯得格外長的睫毛,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顫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顫動了一下!
像兩只掙扎著想要破繭的蝶!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徹底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