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劍橋之殤
高考放榜那天,空氣粘稠得像是化不開的糖漿,又悶又熱,壓得人喘不過氣。公告欄前人聲鼎沸,紅的榜,黑的名,擠滿了汗津津的腦袋和放光的眼睛。我像個不合時宜的幽靈,把自己縮在人群最不起眼的邊緣,手里那張薄薄的紙片,此刻卻沉得如同烙鐵——劍橋大學,ditional
Offer(有條件錄�。�,專業(yè)是冷門到幾乎沒人聽過的古典語言與文明重構。
我低頭盯著那行印刷體字母,指尖冰涼,掌心卻一片汗?jié)�。這感覺,不像欣喜,倒像揣著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周圍的喧囂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嗡嗡作響,卻傳不進我的耳朵。我只想快點離開這個蒸籠。
腳步下意識地就往家相反的方向挪,一頭扎進了學校后頭那條最僻靜、也最破敗的窄巷。青苔爬滿了斑駁的老墻根,空氣里彌漫著一股經年累月的、潮濕的霉味和隱約的垃圾腐敗氣息。巷子又窄又深,陽光吝嗇地只肯照進來一半,另一半沉在令人不安的陰影里。走到中段,心口那股沒來由的煩躁和冰冷預感猛地一沉,腳步也跟著頓住了。
太安靜了。剛才外面世界的喧囂徹底消失,只剩下我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喲,看看這是誰啊我們的大思想家,學渣之光
王鵬那帶著濃重鼻音、刻意拔高的調子像把生銹的鋸子,猛地撕開了巷子里死水般的寂靜。我甚至沒來得及完全轉身,肩膀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冰冷粗糙的磚墻上,后背和肩胛骨傳來一陣悶痛,眼前瞬間發(fā)黑。
緊接著,拳頭、腳,雨點般毫無章法地落了下來。胃部挨了重重一腳,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直沖喉嚨。臉上挨了一拳,顴骨火辣辣地疼,嘴里嘗到一股熟悉的腥咸鐵銹味。我只能本能地蜷縮起來,雙臂死死護住頭臉,那封該死的通知書還緊緊攥在右手,成了此刻唯一的支點。
操!還他媽抓著這破紙不放王鵬的聲音帶著一種施虐的興奮,他猛地揪住我的頭發(fā),迫使我仰起臉,對上他那張因興奮和鄙夷而扭曲的臉,汗珠順著油亮的額頭往下淌,真當自己是盤菜了劍橋就你這狗屁倒灶的成績年級墊底的玩意兒!他啐了一口,濃痰帶著惡心的黏膩感,啪地一聲落在我腳邊,濺起一點微塵。
他身后的幾個跟班發(fā)出刺耳的哄笑,像一群聒噪的烏鴉。
鵬哥,人家說不定是去劍橋學怎么撿垃圾呢!一個尖嘴猴腮的家伙嬉皮笑臉地幫腔。
我看是去學怎么當小白臉吧!另一個胖子笑得渾身肥肉亂顫。
王鵬顯然被這低級的恭維取悅了,他得意地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他那只穿著限量版運動鞋的腳,帶著一種慢條斯理的、刻意的侮辱,重重地碾上了我死死攥著通知書的手背。
劇痛!指骨仿佛要被碾碎。我咬著牙,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嘶氣聲,但抓著通知書的手指卻像焊死了一樣,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不肯松開一絲一毫。
骨頭還挺硬王鵬獰笑著,腳下猛地加力,同時另一只手粗暴地掰開我痙攣般的手指,一把將那封承載著巨大諷刺的錄取通知書奪了過去。
我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他兩根手指夾著那封淺米色的信函,像展示什么絕世奇珍,又像展示一件垃圾,在狹窄的巷子里,在幾個跟班面前,夸張地晃了晃。陽光吝嗇地照在信函一角燙金的盾形徽章上,那象征著八百年學術榮光的標志,此刻卻只反射出冰冷的、嘲弄的光。
劍橋哈!王鵬從鼻腔里擠出一聲嗤笑,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一種發(fā)泄般的快意,你媽生你的時候是不是把腦子忘在胎盤里了還是你那個不知道死哪兒去的媽,給你燒紙錢燒到英國去了嗯
媽這個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心臟最深處,瞬間凍結了所有的痛感和屈辱,只留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冰冷空洞。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王鵬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他臉上帶著一種殘忍的興奮,雙手捏住通知書的兩端,手臂肌肉賁張,猛地用力——
嗤啦!
清脆刺耳的撕裂聲在死寂的巷子里炸開,像玻璃碎裂。
那張承載著外人看來無上榮光、對我而言卻重如枷鎖的紙張,被他從中撕開。他還不滿足,動作近乎癲狂,一下,又一下,幾下粗暴的撕扯,淺米色的紙張連同上面優(yōu)雅的印刷體字母,瞬間變成了幾片、十幾片、幾十片零碎的殘骸。
劍橋他把那些碎片攥在手心,揉成一團,然后像丟垃圾一樣,帶著極致的輕蔑和侮辱,狠狠砸在我的臉上。
紙團砸在臉上并不疼,但那冰冷的觸感和隨之散開的、紙張?zhí)赜械牡湍珰馕�,卻比任何拳頭都更具穿透力。碎片紛紛揚揚,有幾片沾著巷子地面的污水和灰塵,飄落在我沾滿泥土的校服上,落在我狼狽蜷縮的腿邊。
這才是你該待的地方!王鵬的聲音如同毒蛇吐信,他居高臨下,最后狠狠一腳踹在我蜷縮的腰側,垃圾堆里!和你那個早死的媽一樣,發(fā)爛發(fā)臭去吧!
2
巷中劫難
他帶著勝利者的狂笑,招呼著那幾個同樣笑得前仰后合的跟班,揚長而去。污穢的腳步聲和刺耳的笑罵聲漸漸消失在巷口。
巷子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我粗重壓抑的喘息,還有幾片飄落的紙屑,在微弱的穿堂風里打著旋兒,最終無力地落在骯臟的地面上,被污水浸透。
臉上火辣辣的疼,嘴角的血凝固了,黏糊糊的。腰側和胃部挨踹的地方,悶痛一陣陣擴散。但這些都比不上心臟深處那種被掏空后又被塞滿冰塊的窒息感。王鵬最后那句惡毒的詛咒,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勒得我無法呼吸。
我掙扎著,扶著冰冷濕滑的墻壁,一點點挪動著站起來。身體每一塊骨頭都在抗議。我低下頭,目光掃過散落一地的通知書殘骸。其中一片較大的碎片上,清晰地印著Cambridge幾個字母,還有半個被撕碎的、曾經熠熠生輝的盾徽。
我彎下腰,忍著身上的劇痛,一片、一片,極其緩慢地,將那些浸染了污泥和腳印的紙片撿拾起來。每一片都像是烙鐵,燙得指尖發(fā)顫。直到最后一片沾著泥水的碎片被我捏在手里,我才直起身。
巷口的光線昏黃曖昧,像個冷漠的旁觀者。
我抬起手,看著掌心那一小堆被蹂躪得不成樣子的紙片,混合著巷子里的污穢,散發(fā)出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腥和腐敗混合的氣味。然后,我極其緩慢地,收攏手指,用力地、再用力地,將它們攥緊。脆弱的紙片在掌心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最終被徹底揉捏成一個污穢不堪、毫無形狀的硬團。
手臂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力道揮出。
那個紙團劃出一道低矮的弧線,準確無誤地落進了巷子深處那個散發(fā)著濃烈餿臭味的綠色大垃圾桶里。沉悶的噗一聲,像是什么東西徹底死透了。
身上各處傳來的疼痛似乎在這一刻變得清晰而尖銳,但我只是抬手,用還算干凈的手背蹭掉嘴角已經半干的血漬,然后,一瘸一拐地,沉默地走出了這條散發(fā)著霉爛和屈辱氣息的窄巷。夕陽把我的影子拖得老長,扭曲地貼在斑駁的墻壁上,像個沉默而疲憊的鬼魂。
推開那扇熟悉的、漆面有些剝落的舊防盜門,屋里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昏暗和沉悶。老式吊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轉動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噪音,攪動著凝滯的空氣,卻帶不來絲毫涼意�?諝饫飶浡还傻�、揮之不去的舊家具和廉價煙草混合的味道——那是養(yǎng)父留下的最后痕跡。
我反手帶上門,落鎖的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響亮。身體沉重得像灌了鉛,每一處挨過揍的地方都在叫囂。我?guī)缀跏峭现_步挪到那張陳舊的木質飯桌前,拉過一把同樣吱呀作響的椅子坐下。
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層薄薄的浮灰。我盯著桌面粗糙的木紋,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巷子里王鵬那張扭曲的臉和他惡毒的詛咒在反復回放,嗡嗡作響。胃里一陣翻攪,不是因為餓,而是純粹的反胃。
不去。
這兩個字毫無預兆地、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里,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像一塊投入死水潭的石頭,沒有激起任何漣漪,只有沉底的篤定。
劍橋那燙金的徽章,那令人暈眩的名頭,那被踩進污泥里的通知書……它們帶來的從來不是榮耀,只有無窮無盡的麻煩和此刻刻骨銘心的羞辱。還有那個名字……那個被王鵬當作最惡毒武器拋出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深埋心底,每一次觸碰都帶來尖銳的痛楚。
不去。堅決不去。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竟奇異地帶來一絲解脫般的平靜。仿佛卸下了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枷鎖。身上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些許。我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像是要把肺里積壓的所有濁氣和屈辱都吐出去。然后,我站起身,走向廚房角落那個同樣老舊、散發(fā)著塑料味的藍色塑料垃圾桶。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桶蓋邊緣冰冷的塑料時——
篤、篤、篤。
三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不是那種鄰居串門隨意的拍打,也不是收水電費的不耐煩催促。這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克制和精準,間隔均勻,力道適中,仿佛經過了最嚴格的訓練,敲在門板上,也敲在我瞬間繃緊的心弦上。
我猛地頓住,伸向垃圾桶的手僵在半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驟然加速跳動,咚咚地撞擊著胸腔。一種極其陌生又極其尖銳的警覺感,如同冰冷的蛇,沿著脊椎猛地竄了上來。
巷子里的遭遇還歷歷在目,那種被窺視、被圍堵的惡意感尚未完全散去。難道是王鵬他還不滿足或者……是別的什么
后背的汗毛似乎都豎了起來。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門外沒有任何腳步聲,也沒有任何呼吸聲,只有一片死寂。那三聲敲門之后,再無動靜,仿佛剛才只是我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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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知道不是。
我放輕腳步,幾乎是踮著腳尖,無聲無息地移動到門邊。老舊的門板上有條細微的縫隙。我小心翼翼地湊近,屏住呼吸,將眼睛貼了上去。
門外樓道昏暗的聲控燈早已熄滅。借著從廚房小氣窗透進來的、城市遠處霓虹燈反射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一個筆直的身影輪廓。
不是王鵬那種流里流氣的姿態(tài)。
那人站得如同一桿標槍,紋絲不動。他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看不出任何褶皺的深色西裝,顏色濃重得幾乎要融入樓道本身的陰影里。雙手戴著雪白的手套,自然地垂在身側。最讓人心悸的是他的臉,在幽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模糊,只有鼻梁上架著的那副細金絲邊眼鏡,鏡片在微光下反射出兩點冰冷、毫無溫度的反光。
3
神秘來客
他像一尊沉默的、沒有生命的雕塑,靜靜地矗立在我的門外,帶著一股與這破舊樓道格格不入的、冰封般的肅穆氣息。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這不是尋常的訪客。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回響。是那些人那些母親生前諱莫如深、反復叮囑我要遠遠避開的人還是……更糟的
門外的人似乎察覺到了門內的注視。他極其輕微地抬了一下頭,動作精準得如同機械。鏡片后的目光,隔著薄薄的門板,似乎穿透了那道縫隙,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沒有敵意,沒有探尋,只有一種近乎非人的、純粹的平靜。
然后,他動了。
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極其優(yōu)雅地抬起,沒有再次敲門,而是伸向西裝內側口袋。動作流暢,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儀式感。他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信封。
不是普通的紙質信封。它呈現出一種深邃的、近乎吸光的啞黑色,材質奇特,像是某種經過特殊處理的皮革或復合材料,邊緣鑲嵌著極細的銀線,勾勒出簡約而古老的幾何紋路。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它像一塊沉默的、蘊藏著不祥能量的黑曜石。
他并沒有試圖將信封從門縫塞進來,也沒有任何催促的表示。只是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極其鄭重地、平穩(wěn)地托著那封奇特的黑色信函,靜靜地等待著。姿態(tài)如同中世紀的傳令官,在向他的君主呈遞最高機密的卷軸。
時間仿佛凝固了。樓道里的空氣都變得粘稠沉重。
我死死地盯著門縫外那個托著黑色信封的身影,腦子里一片混亂。母親臨終前蒼白而焦慮的臉龐,她反復念叨的那些模糊不清的警告,還有那些深夜里偶爾響起的、不明來源的奇怪電話鈴聲……無數破碎的片段在恐懼的催化下翻涌攪動。
逃報警還是……開門
每一種選擇似乎都通向未知的深淵。指尖因為用力攥緊而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刺痛,讓我勉強維持著一絲清醒。
最終,一種近乎自毀般的好奇,或者說是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麻木,壓倒了恐懼。我顫抖著伸出手,摸向冰冷的門鎖。
咔噠。
老舊的鎖舌彈開的聲音,在死寂中如同驚雷。
門被拉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樓道里陳年的灰塵和潮濕氣味混合著,撲面而來。那個西裝筆挺的身影依舊紋絲不動,只有托著信封的雙手,在我開門的瞬間,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角度,確保我能清晰地看到它。
他微微頷首,動作幅度小到幾乎難以察覺,像是對著空氣行禮。然后,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特的、毫無地域特征的標準口音,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確測量:
少爺。
這個稱呼像一道冰水,瞬間澆遍我的全身。
他繼續(xù)說著,聲音毫無波瀾:夫人問您,何時回家
夫人
我的瞳孔驟然收縮,血液似乎在這一刻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母親那個在我幼年記憶中模糊不清、最終被病痛和絕望帶走的女人那個養(yǎng)父口中命不好、走得早的可憐人
荒謬!一股混雜著憤怒和被愚弄的巨大荒謬感猛地攫住了我。我?guī)缀跻湫Τ雎暋?br />
夫人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自己都陌生的尖銳嘲諷,你找錯人了。我母親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門外的男人,那副冰冷的金絲邊眼鏡后的目光似乎微微閃動了一下,像平靜湖面投入一顆極小的石子,但瞬間又恢復了那種深潭般的死寂。他托著那封黑色信封的手依舊穩(wěn)如磐石。
不,少爺。他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靜地陳述著一個在我聽來如同天方夜譚的事實,您的生母,梅瑞狄斯·溫莎夫人,身體康健。她一直在等您。
梅瑞狄斯·溫莎(Meredith
Windsor)
這個名字像一個生造出來的、帶著異域風情的符號,冰冷而陌生,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溫莎那個和英國王室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古老姓氏荒謬感如同藤蔓瘋狂滋長,纏繞住我的心臟,勒得生疼。我盯著他,試圖從他那張如同戴了石膏面具的臉上找出一絲戲謔或瘋狂的痕跡。
沒有。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靜。
他微微前傾身體,動作依舊保持著那份刻板的優(yōu)雅,將托著的黑色信封平穩(wěn)地向前遞送,穿過門縫,停在我面前不足一尺的空氣中。
夫人委托我,將此物轉交給您。這是您回家的‘鑰匙’。他頓了頓,那毫無波瀾的聲音似乎終于帶上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凝重,夫人還說,您幼時遭遇的意外,并非偶然。危險并未遠離。回家,是您唯一安全的選擇。
意外他指的是什么我童年時那場離奇的車禍那場奪走了養(yǎng)父一條腿、讓我在醫(yī)院躺了半年的車禍養(yǎng)父一直含糊其辭,只說運氣不好……
一股寒意混合著巨大的疑團,瞬間攫住了我。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沖破喉嚨。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黑色的信封表面。觸感冰涼、柔韌,帶著一種奇異的吸力。就在我的手指即將完全握住它的剎那——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猛地從樓下炸開!像是沉重的金屬狠狠砸在單元門上!
4
管家的警告
緊接著,一個極其囂張、帶著濃重醉意和毫不掩飾惡意的聲音穿透了幾層樓板,清晰地灌入耳中:
姓林的!開門!老子知道你在家!躲躲你媽呢!給老子滾出來!
是王鵬!而且不止他一個人!樓下傳來一片嘈雜混亂的腳步聲、粗魯的叫罵聲和肆無忌憚的哄笑聲,顯然他叫來了更多的狐朋狗友!
門外的管家(姑且這么稱呼他),鏡片后的目光驟然一凝。那一直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平靜瞬間被打破,銳利如鷹隼般的警惕光芒一閃而過!他托著信封的手閃電般收回,另一只戴著白手套的手以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速度探入西裝內側!
少爺!退后!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急促的命令意味,身體微微側轉,瞬間擋在了門縫之前,將我與樓道可能襲來的危險隔開。那姿態(tài),如同一面驟然豎起的冰冷盾牌。
樓下,王鵬那幫人砸門和叫罵的聲音越來越響,伴隨著幾聲酒瓶砸碎的脆響和污言穢語的狂笑,如同洶涌的潮水,順著樓梯間瘋狂地向上漫涌而來!
姓林的!你他媽不是挺能裝嗎劍橋高材生啊呸!老子今天就來給你‘道喜’!開門!再不開門,老子把你這個狗窩門拆了!
鵬哥威武!把那小子揪出來,讓他跪著舔干凈樓道!
哈哈哈!廢物一個,還敢拿錄取通知書顯擺撕得好!鵬哥,待會兒把他那破通知書當紙錢燒給他早死的媽!
污穢惡毒的叫囂如同淬毒的針,一根根扎進耳朵。他們上樓的腳步聲沉重雜亂,伴隨著鐵棍之類的東西拖拽在水泥樓梯上的刺耳刮擦聲,像一群擇人而噬的野獸正順著黑暗的通道撲來。
門內,我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憤怒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冰冷在血液里交織沸騰。門外,那位自稱管家的男人,像一尊驟然冷卻的金屬雕像,紋絲不動地擋在狹窄的門縫前。他深色西裝的背影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常凝練,仿佛所有的感官都化作了無形的雷達,鎖定著樓梯口的方向。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按在西裝內側,如同按住了風暴的閘門。
窒息的空氣被樓下越來越近的喧囂瘋狂擠壓。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刺耳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在樓梯拐角處停頓了一下。緊接著,一個染著黃毛、滿臉戾氣的腦袋率先從樓梯扶手旁探了上來,手里赫然拎著一截明晃晃的鍍鋅水管!
鵬哥!就這家!門開著縫呢!黃毛扯著嗓子嚎了一聲,聲音里充滿了發(fā)現獵物的興奮。
媽的!給我砸!王鵬那帶著濃重酒氣和暴戾的聲音在樓梯間炸響,如同進攻的號角。
砰!哐當!
沉重的腳步聲、鐵器揮舞帶起的風聲、還有肉體撞擊的悶響,瞬間在狹窄的樓道里爆開!混亂來得太快!
我只看到堵在門口的管家身影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快得幾乎像是錯覺。緊接著,沖在最前面的那個黃毛,像被一輛無形的卡車迎面撞上,整個人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勢倒飛出去!他手中的鍍鋅水管脫手飛出,砸在對面的墻壁上,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巨響,然后彈落在地,咕嚕嚕滾下樓梯。黃毛自己則重重地摔在樓梯轉角的水泥地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如同被掐斷喉嚨般的痛哼,蜷縮著身體再也爬不起來。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后面跟著涌上來的幾個混混,包括醉醺醺的王鵬,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超出認知的反擊徹底打懵了。他們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變成了驚愕和難以置信的呆滯。腳步下意識地停住,擁擠在狹窄的樓梯口,像一群被驚嚇到的鬣狗。
管家緩緩地、極其輕微地調整了一下站姿,依舊是背對著我,面對著樓梯口那群混混。他收回了剛才那閃電般出擊的、戴著白手套的右手,輕輕拂了拂西裝前襟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動作從容優(yōu)雅,仿佛剛才擊飛一個手持兇器的成年男性,只是撣掉了一只惱人的飛蟲。
整個樓道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只有黃毛在樓梯轉角處發(fā)出壓抑的、痛苦的呻吟聲,像垂死的野獸。
王鵬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酒精帶來的狂妄被眼前的景象硬生生凍住了大半,但殘存的暴戾和面子上的掛不住,讓他那張胖臉漲成了豬肝色。他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門口那個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聲音因為驚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而變調:
你……你他媽是誰!敢管老子的閑事!
管家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看王鵬一眼。他只是微微側過頭,用那冰冷平靜、毫無波瀾的語調,清晰地對門內的我說:
少爺,請稍安勿躁。處理垃圾,很快。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壓過了樓下黃毛的呻吟和王鵬粗重的喘息。那平靜的語氣,仿佛在陳述一件打掃房間般微不足道的小事。
處理垃圾這四個字,像火星掉進了炸藥桶。
王鵬徹底被激怒了,殘存的理智被酒精和羞憤徹底燒光。他怪叫一聲,一把奪過旁邊另一個混混手里的木棍(那混混似乎還處于震驚中,木棍輕易就被搶走),赤紅著眼睛,不管不顧地朝著擋在門口的管家猛沖過來!嘴里不干不凈地狂罵:我操你大爺!裝神弄鬼!老子弄死你!
木棍帶著風聲,狠狠砸向管家的頭部!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粗糙的木棍即將觸及管家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銀灰色鬢角的瞬間——
管家動了。
不是大幅度的閃避,也不是硬抗。他的身體以左腳為軸,極其細微地、流暢地向內旋轉了不到三十度,幅度小得驚人。那勢大力沉的木棍幾乎是貼著他后肩的西裝布料呼嘯著砸空!同時,他那只一直垂在身側、戴著白手套的左手,如同一條蓄勢已久的毒蛇,驟然彈起!
動作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殘影!
噗!
一聲極其沉悶、令人牙酸的撞擊聲。
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拳頭,如同精準的手術刀,不偏不倚地、狠狠地鑿在王鵬那毫無防備的、因為前沖而暴露無遺的右側軟肋下方!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幀。
王鵬前沖的狂暴勢頭戛然而止。他臉上的暴怒瞬間被一種極致的痛苦和茫然取代,眼睛猛地凸出,嘴巴張成一個無聲的O型。高舉著木棍的手臂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如同被瞬間抽掉了所有骨頭,直挺挺地向前撲倒,像一袋沉重的沙包,砰地一聲重重砸在冰冷的、布滿灰塵的水泥樓道上。手里的木棍脫手,滾落到一邊。
他甚至沒能發(fā)出一聲像樣的慘叫,只有喉嚨深處擠出呃……的一聲短促氣音,身體劇烈地抽搐著,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捂住被擊中的部位,整張臉扭曲成一團,鼻涕眼淚瞬間糊了滿臉,只能發(fā)出痛苦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吸聲。
樓梯口剩下的幾個混混,徹底石化。他們臉上的兇悍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邊的恐懼。看著地上瞬間失去戰(zhàn)斗力的黃毛和蜷縮成一團、痛苦到失語的王鵬,再看看門口那個如同深淵般沉默、僅僅用一只手就瞬間瓦解了他們所有攻勢的西裝男人,他們的眼神里充滿了活見鬼般的驚駭。
不知道是誰先帶的頭,一聲變了調的跑��!如同喪鐘敲響。
剩下的混混如同驚弓之鳥,連滾帶爬地轉身,連地上的同伴都顧不上了,爭先恐后、連滾帶爬地沖下樓梯,腳步聲混亂不堪,伴隨著幾聲因極度恐慌而發(fā)出的怪叫,迅速消失在樓道深處。只留下樓梯轉角痛苦呻吟的黃毛,以及蜷縮在門口、像只被煮熟大蝦般劇烈抽搐、發(fā)出嗬嗬抽氣聲的王鵬。
濃烈的酒氣、汗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失禁后的騷味,混合著灰塵的氣息,在狹窄的樓道里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管家緩緩收回那只擊倒王鵬的左手,重新垂在身側。他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絲毫改變,仿佛剛才只是撣了撣袖口上的灰塵。他微微側身,再次面向門內,那副冰冷的金絲邊眼鏡轉向我,聲音依舊平穩(wěn)無波:
垃圾已清理,少爺。
他頓了頓,那只戴著白手套的手再次伸向內側口袋,取出了那封深邃的黑色信封,重新以那種鄭重而平穩(wěn)的姿態(tài)托在手中。
夫人給您的‘鑰匙’,請務必收好。
5
命運的轉折
樓下王鵬痛苦的抽吸聲和黃毛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成了此刻最刺耳的背景音。我站在門內,看著門外這個如同從另一個世界降臨的男人,看著他手中那封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黑色信函,感覺自己的世界正在以一種無法抗拒的速度崩塌、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