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見江硯深跪在我面前。
他可是名滿京城的玉面探花郎,是長公主捧在心尖上的駙馬爺,更是三年前親手將一紙休書甩在我臉上,罵我心思歹毒、不配為婦的男人。
現(xiàn)在,這個曾經(jīng)恨不得我立刻消失的男人,正狼狽地跪在我新開的小破藥鋪門口。
一身華貴的云錦袍子沾滿了泥點子,發(fā)髻散亂,那張曾經(jīng)迷倒無數(shù)京城閨秀的俊臉,白得像剛刷過的墻。
青梧……他嗓子啞得厲害,像破舊的風箱,求你…救救大齊!
藥鋪里抓藥的兩個大娘,還有門口看熱鬧的幾個街坊,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嚯!這不是前頭那位駙馬爺嗎
跪著求沈娘子太陽打西邊出來啦
沈娘子就咱這‘回春堂’的女大夫她能救國
我捏著手里正在稱的一把曬干的紫蘇葉,指尖有點涼。
沒抬頭。
這位客官,抓藥還是問診我聲音平平,像在問一個陌生人,看病排隊,后面還有三位。
江硯深猛地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盛滿倨傲和厭惡的桃花眼里,此刻全是血絲和一種近乎絕望的乞求。
青梧!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要打要殺,剮了我都行!他膝行兩步,雨水混著泥漿浸透了他的膝蓋,可眼下只有你能救大齊了!北邊‘赤炎商幫’的毒鹽傾銷,南邊‘云澤會’的劣糧遍野,百姓…百姓快活不下去了!圣上…圣上也…焦頭爛額!
他聲音哽咽,帶著哭腔。
長公主…長公主她…她病倒了!御醫(yī)束手無策!青梧,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你救救百姓,救救大齊吧!只有你的‘百草方’能解那毒鹽之害,只有你的‘清糧法’能辨那些奸商的劣糧!我…我給你磕頭!
說著,他真的砰砰砰地磕起頭來。
額角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很快見了紅。
那沉悶的響聲,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看熱鬧的街坊們安靜了,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誰能想到,當年被休棄、幾乎走投無路的沈家娘子,如今竟成了駙馬爺跪地磕頭要求著救國的能人
我放下紫蘇葉,拿起旁邊的布巾擦了擦手。
動作很慢。
腦子里卻像開了閘。
三年前那場瓢潑大雨,比今天這場還大。
長公主府那間暖閣里,熏香暖得讓人發(fā)膩。
江硯深扶著嬌弱無力的長公主謝明棠,看向我的眼神,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
沈青梧,你好狠的心腸!明棠待你如姐妹,你竟敢在她安胎藥里下紅花!若非我發(fā)現(xiàn)及時……
謝明棠靠在他懷里,小臉煞白,淚珠兒斷了線似的掉,捂著平坦的小腹瑟瑟發(fā)抖。
硯深哥哥…不怪青梧姐姐…是我…是我自己身子不爭氣……
那副柔弱無辜的樣子,演得真好。
我百口莫辯。
那碗安胎藥,是我親手熬的,但中間被謝明棠的心腹丫鬟端走過片刻。
可江硯深不信。
他只信他懷里那個楚楚可憐的人兒。
他當著滿屋子仆役和聞訊趕來的幾位宗室夫人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字字誅心。
毒婦!心如蛇蝎!我江硯深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娶了你!
你不配為我江家婦,更不配與明棠同處一室!
他當場揮毫,墨汁淋漓,寫下那封休書。
啪一聲,甩在我臉上。
紙張冰冷的邊緣刮過臉頰,有點疼。
拿著你的東西,滾出公主府!永遠別出現(xiàn)在我面前!
那場大雨里,我被兩個粗壯的婆子請出了府門。
除了身上一套半舊的衣裙和幾件不值錢的首飾,我一無所有。
娘家我爹只是個不得志的六品小官,聽聞我毒害長公主被休,生怕牽連,連夜派人送來一紙斷絕書。
逆女所為,與沈家無干!
天地之大,竟無我沈青梧立錐之地。
雨水冰冷,澆透全身,冷到骨頭縫里。
我抱著那個小小的包袱,站在長公主府氣派的朱門外,看著里面透出的溫暖燈火。
聽著里面隱約傳來的、謝明棠嬌弱的啜泣和江硯深溫聲的安撫。
那一刻,心死了。
不是為失去江硯深。
是為這世道,為這人心。
……
沈娘子沈娘子旁邊王大娘小心翼翼地推了我一下。
我回過神。
江硯深還在磕頭,額前一片血肉模糊,混著泥水,狼狽不堪。
曾經(jīng)那么驕傲矜貴的人啊。
江駙馬,我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足夠讓門口所有人都聽清,您認錯人了。
江硯深猛地停住動作,抬頭看我,血水順著額角流下,眼神里是巨大的茫然和恐慌。
青梧…你…
民婦姓沈,名青梧,只是個在這城南開藥鋪糊口的大夫。我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像看一個陌生人,您說的什么‘百草方’、‘清糧法’,民婦聞所未聞。救國救民那是朝廷袞袞諸公和您這樣的大人物該操心的事。
至于長公主殿下鳳體違和,我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自有太醫(yī)院圣手如云,民婦這點微末伎倆,怎敢班門弄斧當年民婦‘心思歹毒’的名聲,您可是親口定下的。萬一…再把長公主殿下治出個好歹,民婦這顆腦袋,可不夠砍的。
這話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江硯深心里。
他臉色瞬間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片死寂。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帶著敬畏,又有些復(fù)雜。
當年我被休棄出府,狼狽如喪家之犬,是城南這些窮苦的街坊們,你一把米,我一捆柴,幫我在這最便宜的巷尾盤下這個小鋪面。
他們知道我是個棄婦,但不知道我竟是毒害過長公主的罪婦。
如今聽我親口提起,還帶著這樣的諷刺……沖擊力可想而知。
江駙馬,請回吧。我轉(zhuǎn)身,繼續(xù)去稱量我的紫蘇葉,民婦還要做生意,養(yǎng)家糊口。您這樣貴人在此跪著,實在折煞小店,也驚擾了鄰里。
青梧!江硯深發(fā)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嘶吼,猛地撲過來,雙手死死抓住藥鋪低矮的門檻,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我知道!我知道那件事…可能…可能是我錯了!是我糊涂!是我對不起你!
他終于說出了錯字。
雖然帶著可能,帶著糊涂。
遲了三年。
求你!看在大齊千萬黎民百姓的份上!看在…看在我們曾經(jīng)夫妻一場的份上!幫幫我!幫幫大齊!
他仰著臉,血水和淚水混在一起,順著下巴滴落,再無半分昔日探花郎的意氣風發(fā)。
只有窮途末路的哀求和卑微。
我低頭,看著他抓住門檻的、曾經(jīng)只會執(zhí)筆寫錦繡文章的手,如今沾滿了污泥和血漬。
夫妻一場我輕輕重復(fù)這四個字,像是在品味什么極其苦澀的東西。
然后,我彎腰,一點一點,掰開他死死摳住門檻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涼,帶著絕望的顫抖。
江駙馬,我看著他瞬間空洞下去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我們之間,只有休書一張,恩斷義絕。
再無其他。
掰開他最后一根手指,我直起身,對著旁邊呆若木雞的藥鋪小伙計阿生說:
阿生,送客。
再有人堵門影響生意,直接報官,就說有人尋釁滋事。
說完,我撩開隔斷的布簾,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后面的小診室。
簾子落下,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視線。
也隔絕了江硯深那一聲破碎的、痛極的嗚咽。
診室里很安靜,只有藥柜散發(fā)出的、熟悉的苦澀清香。
我靠著冰冷的藥柜,緩緩滑坐到地上。
手心里,全是冷汗。
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血印。
不疼。
比起三年前那場雨,這點疼算什么。
……
江硯深沒有走。
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失魂落魄地癱坐在我鋪子門外的泥水里。
像一尊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的泥塑。
雨漸漸小了,但寒意更甚。
街坊們竊竊私語著,指指點點,卻沒人敢上前。
王大娘端了碗熱水,猶豫了一下,放在他旁邊不遠的地上,嘆了口氣,搖著頭走了。
他就那么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我藥鋪緊閉的門板。
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直到傍晚,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匆匆駛來,幾個穿著體面、顯然是高門大戶家仆模樣的人跳下車,連拉帶拽,幾乎是把他架上了馬車。
馬車離開時,車簾被風掀起一角。
我看到一張蒼白憔悴卻依舊美麗的臉。
長公主謝明棠。
她看著癱軟在車廂里、毫無生氣的江硯深,眼神里充滿了心疼、焦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毒。
那怨毒,隔著雨幕,精準地投向我的小藥鋪。
我站在窗后,冷冷地看著馬車消失在巷口。
謝明棠。
三年了。
你和你那位好駙馬,日子過得可還舒心
百草方和清糧法……
呵。
江硯深說得沒錯。
能解赤炎商幫那混合了特殊礦物、毒性劇烈又隱蔽的赤鹽的方子,是我當年翻閱無數(shù)古籍,結(jié)合游歷南疆時學到的偏方,一點點琢磨出來的,取名百草清毒散。
而那能快速甄別云澤會用霉爛陳糧甚至混入沙土充好糧的清糧法,也是我幼時隨外祖家在江南管理糧倉時,從經(jīng)驗豐富的老倉管那里學來,又加以改良的法子。
這些東西,當年我嫁給江硯深后,曾興致勃勃地跟他提起過。
那時他剛?cè)牒擦�,意氣風發(fā),也曾攬著我的腰,夸我心思靈巧,不輸男兒。
可后來呢
后來他成了長公主的駙馬,成了天子近臣。
我的話,就成了婦人之見,是不切實際的空想。
他更愿意聽謝明棠那些風花雪月的詩詞,看她在宴會上跳驚鴻舞。
而我那些實用的方子、法子,被束之高閣,甚至被他當成取悅謝明棠的談資,換來美人一笑。
如今,大難臨頭了。
他們倒是想起我這個心思歹毒的前妻了。
真是天大的諷刺。
……
我以為這事就算完了。
江硯深被我當眾羞辱,顏面掃地,又被長公主接了回去。
他們總該要點臉皮,不會再來了。
但我低估了他們的無恥,也低估了這場商戰(zhàn)危機的嚴重性。
幾天后,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門。
來的是個穿著靛藍棉布袍子的中年漢子,皮膚黝黑粗糙,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他牽著一個約莫七八歲、面黃肌瘦的小男孩。
小男孩嘴唇發(fā)紫,呼吸急促,眼神都有些渙散。
沈…沈娘子漢子聲音粗嘎,帶著濃重的北地口音,臉上滿是焦急和一種走投無路的絕望,求求您!救救俺家栓子吧!他…他快不行了!
他噗通一聲就跪在了我的藥鋪里。
俺們是從北邊逃難來的!娃他娘…娃他娘就是吃了那便宜的‘赤鹽’,渾身發(fā)黑…沒…沒熬過去�。h子哽咽著,粗糙的大手死死抓著孩子的胳膊,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娃也吃了些…開始還好好的,這兩天就不對了!俺帶他看了好幾個郎中,灌了藥,都沒用!錢都花光了…聽說您…您這里便宜,醫(yī)術(shù)還好…求求您了!救救他吧!俺給您當牛做馬!
他咚咚地磕著頭。
小男孩虛弱地靠在他爹懷里,氣若游絲,小小的身體微微抽搐。
我心頭猛地一沉。
赤鹽的毒性!而且已經(jīng)到了比較嚴重的階段!
顧不上其他,我立刻讓阿生幫忙把孩子抱到后面診室的矮榻上。
阿生,快!去后院把我那個褐色陶罐里泡的藥酒拿來!再拿干凈的布巾和溫水!
仔細檢查了孩子的瞳孔、舌苔,又搭了脈。
脈象微弱紊亂,典型的赤鹽毒素侵入臟腑之象。
不能再拖了。
我迅速取出銀針,刺入他幾個關(guān)鍵的穴位,暫時護住心脈。
阿生拿來了藥酒。這是我用幾種特殊的解毒草藥泡制的,藥性猛烈,平時很少用,但此刻是救命的唯一希望。
我撬開孩子的牙關(guān),小心地灌入一小勺藥酒。
漢子緊張地在一旁看著,大氣不敢出,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兒子的臉。
時間一點點過去。
診室里彌漫著濃烈的藥酒味和壓抑的沉默。
終于,孩子急促的呼吸似乎平緩了一點點,雖然依舊微弱,但嘴唇的紫紺褪去了一點。
暫時…穩(wěn)住了。我松了口氣,后背也驚出了一層冷汗。
漢子一聽,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又想給我磕頭。
別跪了!我攔住他,孩子還沒脫險,需要連續(xù)用藥。這藥酒毒性也大,我得再開個溫和的方子慢慢調(diào)理。
漢子抹著淚,連連點頭:謝謝!謝謝沈娘子!您是大菩薩!藥錢…藥錢俺…俺以后一定做牛做馬還您!
錢的事以后再說。我提筆寫著方子,你們是從北邊哪里來的那邊情況很糟嗎
漢子臉上頓時布滿愁苦和憤怒:糟!太糟了!俺們是并州那邊一個叫靠山屯的小村子。那‘赤炎商幫’的鹽,比官鹽便宜一大半!開始大家貪便宜都買,吃著也沒啥怪味�?陕摹粚帕�!
先是家里的牲口吃了拌鹽的草料,成片成片地死!后來…人也開始出毛��!渾身沒勁,皮膚發(fā)黑,喘不上氣…像俺家這樣家破人亡的,不是一個兩個啊!
官府呢不管嗎我皺眉。
管漢子苦笑,帶著深深的怨恨,官老爺們說,那鹽是正經(jīng)商人賣的,手續(xù)齊全!還說…還說俺們是得了怪病,跟鹽沒關(guān)系!可俺們親眼看見那些拉鹽的車,是從北狄那邊過來的!那鹽的顏色就不對勁,紅乎乎的!
俺們村幾個漢子氣不過,去州府告狀,結(jié)果…結(jié)果被當街打斷了腿!說俺們是刁民,誣告良商!
漢子越說越激動,眼睛赤紅。
俺們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可路上…俺那苦命的婆娘…嗚嗚……他又忍不住哭起來,看著榻上昏睡的兒子,眼神是刻骨的痛。
我默默聽著,心一點點往下沉。
情況比我想象的更嚴重。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商戰(zhàn),是毒鹽在戕害百姓性命!而某些官員,恐怕早就被那些豺狼商人喂飽了!
沈娘子,漢子突然壓低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期盼,俺…俺逃難路上,聽一些跑商的爺們偷偷議論,說京城有位女神醫(yī),能解這毒鹽的害!好像…好像姓沈…俺…俺就一路打聽,才找到您這兒……
他看著我,眼神里有光。
您…您是不是就是他們說的那位…能救命的活菩薩
我握著筆的手頓住了。
活菩薩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我只是個被休棄的、差點餓死街頭的女人。
能救眼前這一個孩子,已是盡力。
至于救國救民……那是江硯深和謝明棠該去頭疼的事。
與我何干
我開好藥方,又包了幾包配好的藥材,連同那罐藥酒,一起遞給漢子,只象征性地收了幾個銅板的成本錢。
漢子千恩萬謝,抱著兒子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口,我心頭卻像壓了塊巨石。
赤鹽之毒,蔓延的速度和烈度,遠超我的預(yù)估。
而江硯深他們,顯然束手無策。
否則,以他那高傲的性子,怎么會在被我那般羞辱后,還讓謝明棠親自來接他
他們是真的走投無路了。
……
接下來的日子,我的小藥鋪突然熱鬧起來。
陸陸續(xù)續(xù),又來了好幾撥從北邊或南邊逃難來的百姓。
有的是像那漢子一樣,家人中了毒鹽,奄奄一息。
有的是吃了劣糧,上吐下瀉,渾身浮腫。
無一例外,都是走投無路,聽了一些零星的傳言,才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找到我這偏僻的小藥鋪。
我的百草清毒散和調(diào)理身體的藥方,成了他們唯一的救命稻草。
藥鋪里整天彌漫著苦澀的藥味和病人壓抑的呻吟。
阿生忙得腳不沾地。
我更是心力交瘁。
藥材消耗得極快,很多珍稀的解毒藥材價格飛漲,我這些年辛苦攢下的那點積蓄,像流水一樣花出去。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從最初的復(fù)雜敬畏,漸漸變成了真心的敬佩和擔憂。
王大娘偷偷給我塞過一籃子雞蛋。
隔壁賣炊餅的張老伯,每天收攤都會給我留兩個熱乎的餅子。
沈娘子,您…您這是積大德�。⊥醮竽锟粗野炯t的眼睛,心疼地說,可您也得顧著點自己身子,還有這鋪子…這么下去,怕是要被掏空了啊!
我笑了笑,沒說話。
掏空就掏空吧。
看著那些絕望的眼神重新燃起希望,看著那些垂死的生命一點點好轉(zhuǎn),我心里某個冰冷堅硬的地方,似乎也在慢慢松動。
我救不了所有人。
但至少,在我眼前的人,我想盡力拉住他們。
這天下午,我剛送走一個情況穩(wěn)定下來的中毒病人,正準備喝口水歇口氣。
鋪子門口的光線一暗。
一個穿著藏青色細布長衫、身形挺拔、氣質(zhì)溫潤儒雅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約莫三十出頭,面容清俊,眉宇間帶著書卷氣,眼神卻溫和而沉穩(wěn)。
請問,沈青梧沈娘子在嗎他開口,聲音清朗悅耳。
我抬起頭:我就是。您哪里不舒服
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如春風拂面,拱手一禮:在下謝云歸,冒昧打擾沈娘子。
謝云歸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我略一思索,想起來了。
京畿謝家的旁支子弟,在戶部當差,官聲似乎不錯,聽說為人清正,尤其擅長錢糧經(jīng)濟事務(wù)。
戶部
我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不動聲色:原來是謝大人。大人光臨小店,有何指教若是身體不適,還請稍坐。
謝云歸環(huán)顧了一下我這擁擠簡陋卻整潔的藥鋪,目光掃過那些還在排隊的、面有菜色的病人,眼神里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欽佩。
沈娘子誤會了。他收回目光,看向我,神色鄭重,在下并非來看病。而是…受人所托,也…為公事而來。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誠懇。
是為‘赤鹽’、‘劣糧’之禍,為北地南疆受苦的萬千黎民而來。
在下聽聞沈娘子妙手仁心,有解厄良方。懇請沈娘子,看在天下蒼生的份上,賜教一二。
他深深作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
沒有江硯深那種被逼到絕路的瘋狂和卑微,只有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真誠的懇求。
我看著他彎下的脊背。
戶部的人。
謝家的人。
雖然不是謝明棠那一支,但終究姓謝。
我沉默著。
診室里很安靜,只有病人壓抑的咳嗽聲。
謝大人,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聲音有些干澀,您也看到了,我這里都是些掙扎求生的苦命人。我這點微末本事,能救眼前幾個,已是勉強。救國救民我擔不起。
沈娘子過謙了。謝云歸直起身,目光坦蕩地看著我,您救治這些難民所用的方子,效果顯著,絕非‘微末’!戶部和京兆府這些日子并非毫無作為,我們暗中調(diào)查過,凡經(jīng)您手救治的赤鹽中毒者,存活率遠超其他地方!您改良的‘清糧法’,雖未大規(guī)模推行,但在京郊幾個試點糧倉試用,效果驚人,那些奸商摻的沙土霉糧,無所遁形!
他語氣帶著一種發(fā)現(xiàn)寶藏的激動。
沈娘子,您的方子和法子,是救命的良藥,是破局的關(guān)鍵!朝廷并非不想管,實在是‘赤炎’、‘云澤’背后勢力盤根錯節(jié),牽涉甚廣,又有北狄影子,一時難以根除!當務(wù)之急,是遏止毒害蔓延,救民于水火!您的‘百草清毒散’和‘清糧法’,就是及時雨!
他言辭懇切,句句在理。
我知道,您心中必有怨懟。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低沉下來,帶著歉意,當年…長公主府之事,在下也有所耳聞。是非曲直,外人難斷。但無論如何,那是私怨。
而眼下,是國難,是無數(shù)百姓在生死線上掙扎!
他再次深深一揖。
沈娘子,謝云歸在此,僅以個人身份,也代表戶部那些尚有良知、愿為百姓做事的同僚,懇求您!暫放私怨,以蒼生為念!將‘百草方’與‘清糧法’獻出,由朝廷推行天下!此乃活人無數(shù)的大功德!
至于您,他抬起頭,眼神真誠,朝廷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在下可擔保,為您請功,恢復(fù)您應(yīng)有的名譽!甚至…當年您蒙受的不白之冤,若有證據(jù),在下也愿助您一臂之力,討還公道!
名譽公道
我聽著這些話,心里沒有太大的波瀾。
三年前那場雨,早就把很多東西都沖淡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眼神清正、一心為公的謝云歸。
他和江硯深不同。
和謝明棠更不同。
至少此刻,他眼里的急切,是為了那些正在受苦的百姓,而不是為了他們自己的權(quán)位榮辱。
我救那些難民,是出于醫(yī)者本能,是不忍看生命在眼前流逝。
但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
如果我的方子能推廣出去,能救更多的人……
謝大人,我緩緩開口,方子,我可以給。
謝云歸眼中瞬間爆發(fā)出巨大的驚喜:沈娘子深明大義!云歸代天下百姓……
但我有三個條件。我打斷他,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謝云歸立刻正色:沈娘子請講!
第一,方子由你謝云歸全權(quán)負責推行。戶部其他人,我信不過。我盯著他的眼睛。
謝云歸毫不猶豫:好!此事我謝云歸一力承擔!若負所托,天厭之!
第二,方子推行,只收成本價。朝廷若想補貼,錢糧直接發(fā)給受害百姓,不得經(jīng)層層官吏之手,以免盤剝。我繼續(xù)說。難民漢子的話,言猶在耳。
謝云歸重重點頭:正該如此!在下定當奏明圣上,嚴查貪瀆,�?顚S茫�
第三,我頓了頓,聲音冷了下來,此事與長公主府無關(guān)。我不需要他們?nèi)魏涡问降摹兄x’或‘補償’,更不想見到他們?nèi)魏稳恕S绕涫墙幧詈椭x明棠。
我的方子,是給天下百姓的,不是給他們解圍的。
最后這句話,我說得斬釘截鐵。
謝云歸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神色復(fù)雜地點點頭:沈娘子的意思,在下明白。此事,我會處理妥當。
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紙筆,神情肅穆:請沈娘子賜方。
我深吸一口氣,提筆蘸墨。
將改良完善的百草清毒散配方、詳細的熬制使用方法,以及那套高效實用的清糧法步驟,一一寫下。
字跡清晰,條理分明。
當最后一筆落下,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謝云歸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幾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紙箋,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他再次深深一揖,這一次,帶著無比的敬意。
沈娘子,大恩不言謝!云歸即刻去辦!待百姓稍安,必再來拜謝!
他匆匆離去,背影挺拔而充滿力量。
我靠在藥柜上,看著外面陰沉的天色。
方子給了。
能救多少人,就看這位謝大人的本事了。
至于江硯深和謝明棠……
但愿他們識相點,別再來礙我的眼。
……
謝云歸的動作,比我想象的更快,也更雷厲風行。
他拿到方子后,并未立刻上交戶部,而是憑借謝家一部分人脈和自己的官聲,聯(lián)合了幾位同樣憂心國事的清流官員和太醫(yī)署的幾位正直太醫(yī)。
他們以雷霆之勢,直接繞過可能被滲透的層層環(huán)節(jié),在得到某位有力王爺?shù)陌抵兄С趾�,將百草清毒散的配制方法直接下發(fā)到北地各州受災(zāi)最嚴重的縣鄉(xiāng),由當?shù)乜煽康尼t(yī)官和藥鋪負責熬制分發(fā)。
同時,那套簡單易行的清糧法,也以戶部新令的形式,張貼于各大小糧市、碼頭、關(guān)卡,并派專人指導(dǎo)查驗。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
短短半月,北地因毒鹽致死致殘的案例開始銳減。雖然中毒者仍需時間調(diào)養(yǎng),但最可怕的死亡潮被遏制住了。
南邊,大批混入市場的劣質(zhì)霉糧被查抄,囤積居奇、哄抬糧價的奸商被打掉了氣焰,糧價開始回落,恐慌情緒逐漸平息。
我的小藥鋪依舊忙碌,但新來的、奄奄一息的難民明顯少了。
街坊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崇拜。
沈娘子!您可是救了大命了!
聽說朝廷用了您的方子!您是大功臣��!
我就說沈娘子不是一般人!當年那駙馬爺真是瞎了眼!
王大娘她們喜氣洋洋,仿佛與有榮焉。
我笑笑,依舊每天看診抓藥。
名聲功勞
我不需要。
我只想守著我這方小小的藥鋪,過點清凈日子。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這天傍晚,藥鋪快要打烊。
我正低頭整理藥柜,阿生在后院收拾。
門口的光線又被擋住了。
一股熟悉的、濃烈的沉水香味,混合著一種久違的、令人窒息的脂粉氣,飄了進來。
我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沈青梧。一個嬌柔卻帶著明顯居高臨下意味的女聲響起。
我緩緩直起身。
門口站著的人,錦衣華服,環(huán)佩叮當,正是長公主謝明棠。
她似乎精心打扮過,試圖用脂粉掩蓋臉色的蒼白和憔悴,但眼下的烏青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焦慮,還是出賣了她。
她身后跟著兩個低眉順眼、卻眼神精明的嬤嬤。
她看著我,眼神復(fù)雜,有審視,有不甘,有怨毒,還有一絲極力掩飾的……嫉妒
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謝明棠扯出一個略顯僵硬的笑容,蓮步輕移,走進我這在她看來恐怕簡陋不堪的藥鋪,用手帕掩了掩鼻子,似乎嫌棄這里的藥味。
誰能想到,當年被硯深哥哥休棄出門的‘毒婦’,如今搖身一變,竟成了救國救民的‘活菩薩’連圣上都親口夸贊,說‘百草方’和‘清糧法’立了大功。
她走到診桌前,目光掃過我身上半舊的細布衣裙,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
本宮今日來,是替圣上,也替硯深哥哥,來‘感謝’你的。她特意加重了感謝二字,語氣里充滿了諷刺,你想要什么賞賜金銀宅邸還是……想恢復(fù)你‘江夫人’的身份
我平靜地看著她表演。
長公主殿下言重了。我聲音平淡無波,民婦獻方,是為百姓,不敢居功,更不敢要什么賞賜。至于身份……一張休書,早已兩清,民婦如今只是沈青梧,開藥鋪的沈大夫。
兩清謝明棠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聲音陡然尖利起來,沈青梧,你裝什么清高!你以為你拿出兩個方子,就能抹掉你當年做的惡就能讓硯深哥哥對你另眼相看
她逼近一步,美麗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故意捏著方子,讓硯深哥哥來求你,讓他當眾丟盡顏面!你恨他!你想報復(fù)他!現(xiàn)在又假惺惺地拿出方子,博取名聲,不就是想讓他后悔,讓他知道你有多重要嗎
她越說越激動,胸口起伏。
我告訴你!你做夢!硯深哥哥心里只有我!他當年休了你,是因為你歹毒!現(xiàn)在他為了國事求你,那是他深明大義!他心里最在乎的、最心疼的,始終是我!
你看看他為了國事,為了替你收拾那些爛攤子,累成什么樣了!她指著我的鼻子,指尖幾乎要戳到我臉上,他幾天幾夜沒合眼!人都瘦脫了形!這都是你害的!沈青梧,你就是個禍害!以前禍害我,現(xiàn)在禍害硯深哥哥!
她歇斯底里,全然沒了長公主的儀態(tài)。
我冷冷地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
說完了我打斷她毫無邏輯的指責,說完就請回吧。民婦這里地方小,氣味雜,恐污了長公主殿下鳳體。
你!謝明棠被我油鹽不進的態(tài)度氣得渾身發(fā)抖。
哦,對了。我像是想起什么,補充道,長公主殿下鳳體違和,還是早些回府靜養(yǎng)的好。民婦這里藥材粗鄙,怕是不合殿下尊貴的身份。太醫(yī)院圣手如云,定能保殿下鳳體安康。
我這話,幾乎就是把她當年和江硯深污蔑我下藥的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了她。
謝明棠的臉,瞬間由白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紅,精彩紛呈。
好!好你個沈青梧!她咬牙切齒,眼神怨毒得能淬出毒液,本宮倒要看看,你這沽名釣譽的‘活菩薩’,能得意到幾時!我們走!
她狠狠一甩袖子,帶著滿身怒氣,轉(zhuǎn)身就走。
走到門口,又猛地停住,回頭,嘴角勾起一抹惡毒又得意的冷笑。
沈青梧,別以為你贏了。硯深哥哥為了推行你的方子,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得罪了多少權(quán)貴!‘赤炎商幫’和‘云澤會’背后的主子,不會放過他的!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良心何安!
說完,她像只斗贏了的孔雀,昂著頭,帶著嬤嬤揚長而去。
留下滿室令人作嘔的沉水香。
我站在原地,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江硯深……在替我擋明槍暗箭
謝明棠的話,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響,帶著惡意,卻也透出幾分真實。
以赤炎和云澤背后勢力的猖獗,他們瘋狂反撲,首當其沖的,必然是負責具體推行的謝云歸。
而謝云歸背后站著的,替他扛住最大壓力的……
難道是江硯深
這個念頭讓我心里一陣煩亂。
我強迫自己不去想。
他扛不扛,與我何干
那是他的選擇,是他身為駙馬、身為朝廷命官的責任!
我沈青梧,早已與他恩斷義絕。
……
日子似乎又恢復(fù)了平靜。
謝云歸推行得力,百草方和清糧法在全國范圍內(nèi)鋪開,成效顯著。毒鹽和劣糧的危害被迅速控制,災(zāi)情緩解,民心漸穩(wěn)。
朝廷的嘉獎令也下來了,主要是表彰戶部和謝云歸等人。
關(guān)于我,只有輕飄飄一句民間有能人獻方有功,賞賜了些金銀布帛,由謝云歸親自送來。
沈娘子,委屈您了。謝云歸面帶愧色,朝堂之上,勢力傾軋,有些事……只能點到為止。但您的功勞,云歸銘記于心,百姓也記在心里。
我看著那些黃白之物,笑了笑:謝大人言重了。東西我收下,正好補貼藥鋪。虛名于我無用。
謝云歸看著我淡然的樣子,眼中敬佩更甚。
還有一事,他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江駙馬他……前些日子在清查‘云澤會’一處秘密糧倉時,遭遇歹人伏擊……受了重傷。
我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傷勢如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傷在胸腹,失血過多,極為兇險。太醫(yī)院幾位院判都去了,勉強保住性命,但……至今昏迷未醒。謝云歸語氣沉重,太醫(yī)說,外傷雖重,但更麻煩的是……歹人用的兵器上,似乎淬了毒,毒性詭異,太醫(yī)院一時也束手無策……
淬毒
重傷昏迷
我垂下眼,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
謝明棠那怨毒的詛咒,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良心何安!
良心
我沈青梧的良心,早在三年前那場大雨里,就被休書砸碎了。
知道了。我放下茶杯,聲音依舊平淡,謝大人公務(wù)繁忙,民婦就不多留了。
謝云歸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化作一聲嘆息,起身告辭。
他走后,藥鋪里安靜得可怕。
我坐在診桌前,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眼前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一些畫面。
是剛成親時,江硯深也曾為我描過眉,笨拙又認真。
是我興致勃勃跟他講那些藥方糧法時,他眼中曾有過短暫的欣賞。
是后來,他看向謝明棠時,那種毫不掩飾的癡迷和溫柔。
最后定格在……他跪在泥水里,額頭磕出血,絕望地喊著救救大齊的樣子。
還有謝明棠那句惡毒的他替你擋了多少明槍暗箭!
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
我猛地站起身。
阿生!關(guān)門!今天歇業(yè)!
……
長公主府。
比三年前更加富麗堂皇,守衛(wèi)也更加森嚴。
我拿著謝云歸臨走前無意留下的、一枚可以通行府內(nèi)部分區(qū)域的玉牌,一路暢通無阻。
府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
仆役們行色匆匆,大氣不敢出。
謝明棠不在,據(jù)說是入宮去求什么稀有的解毒藥材了。
我在一個面生的、但顯然被謝云歸打點過的管事嬤嬤帶領(lǐng)下,來到江硯深養(yǎng)病的暖閣外。
濃郁的藥味和沉水香混合在一起,有些刺鼻。
推開房門。
暖閣里很安靜,只有炭盆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
江硯深躺在寬大的錦床上,臉色灰敗,嘴唇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雙目緊閉,氣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
他瘦了很多,臉頰凹陷下去,曾經(jīng)的風華絕代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種瀕死的脆弱。
床邊站著兩個愁眉苦臉的太醫(yī)。
看到我進來,他們愣了一下。
這位是……其中一個年長的太醫(yī)疑惑地問。
帶路的嬤嬤低聲解釋了幾句。
兩位太醫(yī)對視一眼,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和一絲輕蔑。顯然,他們聽說過我這個前駙馬夫人和毒婦的名聲。
沈娘子年長太醫(yī)語氣帶著疏離,駙馬爺傷勢沉重,中毒已深,太醫(yī)院正全力施救,就不勞……
讓我看看。我打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你……太醫(yī)有些惱怒。
王太醫(yī),嬤嬤連忙上前,低聲道,是謝云歸謝大人請沈娘子來的。
聽到謝云歸的名字,兩位太醫(yī)臉色變了變,雖然依舊不情愿,但還是讓開了位置。
我走到床邊。
俯身,仔細查看江硯深的臉色、眼瞼、口唇。
輕輕搭上他的腕脈。
脈象沉遲澀滯,幾不可察,帶著一種詭異的陰寒之氣。
我解開他胸腹間包扎的細布。
一道猙獰的傷口橫貫左胸下方,皮肉翻卷,雖已縫合,但邊緣發(fā)黑潰爛,散發(fā)出淡淡的、帶著腥甜的腐臭氣。
果然淬了毒。
而且是我認識的一種極其陰狠的毒——南疆的蝕骨瘴。
此毒由幾種罕見毒蟲和瘴氣所凝,中者不會立刻斃命,卻會一點點侵蝕臟腑骨髓,令人痛苦不堪,最終在極度的衰弱和痛苦中死去。
下毒的人,是要他生不如死。
我心頭微微一沉。
這毒,很麻煩。
沈娘子,可有看法那位王太醫(yī)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校和輕視。
我沒理他。
直接對那嬤嬤吩咐:準備烈酒、干凈的布巾、銀盆、匕首,要快!再去我藥鋪,找阿生拿我柜子最底層那個黑色小木盒!就說急用!
嬤嬤見我神色凝重,不敢怠慢,立刻轉(zhuǎn)身出去安排。
沈青梧!你要干什么王太醫(yī)看我拿起旁邊托盤里消過毒的匕首,嚇了一跳。
剜掉腐肉,放出毒血。再拖下去,毒入心脈,神仙難救。我頭也不抬,用烈酒仔細擦拭匕首和雙手。
胡鬧!王太醫(yī)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駙馬爺金尊玉貴,豈容你如此妄為!傷口位置兇險,稍有不慎……
那你們有更好的辦法嗎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看著他在這里等死
王太醫(yī)被噎得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
另一個年輕點的太醫(yī)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道:老師…不如…讓她試試謝大人那邊……
王太醫(yī)重重哼了一聲,別過臉去,算是默許。
東西很快備齊。
我深吸一口氣,摒除所有雜念。
此刻,在我眼前的,不是一個辜負我、羞辱我的前夫。
只是一個中了奇毒、命懸一線的病人。
烈酒灼燒著傷口邊緣,昏迷中的江硯深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我穩(wěn)住手。
匕首精準而快速地落下,剜去那些發(fā)黑潰爛的腐肉。
動作干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
黑紫色的毒血汩汩涌出,滴落在銀盆里,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腥甜腐臭。
兩個太醫(yī)在一旁看著,臉色發(fā)白,眼神卻漸漸由輕蔑變成了凝重和驚駭。
這手法…快!準!狠!
絕非普通醫(yī)者能做到!
腐肉清理干凈,露出底下鮮紅的血肉。
我打開阿生剛剛氣喘吁吁送來的黑色小木盒。
里面是幾排細如牛毛的銀針,還有幾個小巧的瓷瓶。
我取出銀針,沾上一種淡綠色的藥膏。
然后,以極快的手法,將銀針一根根刺入江硯深傷口周圍的幾處大穴,以及心口、頭頂幾處要害穴位。
每一針都深得快沒入針尾。
這是外祖父傳下的秘法鎖元定魄針,配合特制的拔毒藥膏,能在短時間內(nèi)強行鎖住生機,延緩毒素擴散。
但這法子極其兇險,對施針者要求極高,且對病人元氣損耗極大。
若非情況緊急,我絕不會用。
銀針刺入,江硯深的身體猛地繃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額頭上瞬間布滿冷汗,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但他依舊沒有醒來。
只是灰敗的臉色,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生氣
我拿出另一個瓷瓶,倒出一顆龍眼大小、通體烏黑的藥丸。
這是我壓箱底的寶貝之一,用數(shù)種珍稀解毒藥材煉制的九轉(zhuǎn)還魂丹,說是能解百毒有些夸張,但吊命拔毒有奇效。
我捏開江硯深的牙關(guān),將藥丸塞了進去。
又用溫水小心地送服下去。
做完這一切,我已是一身冷汗。
每隔一個時辰,用溫水擦拭他全身,尤其是關(guān)節(jié)處,幫助散熱排毒。我擦著手,對那嬤嬤吩咐,桌上的藥粉,用烈酒調(diào)勻,敷在他傷口上,每日換兩次。
這瓶里的藥丸,我指著另一個小瓷瓶,每日早晚各一粒,溫水化開灌服。若他明日午時前能醒,吐出黑血,便有一線生機。若不能……
后面的話我沒說。
嬤嬤連連點頭,小心翼翼地接過藥瓶。
王太醫(yī)湊過來,看著江硯深傷口上敷著的、散發(fā)著奇異清香的藥粉,又看看那些刺入要害的銀針,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
沈娘子…這…這是何針法這藥粉……
家傳秘法,不便相告。我打斷他,語氣冷淡,這里交給你們了。有事,去藥鋪找我。
說完,我不再看床上那個氣息奄奄的人,轉(zhuǎn)身就走。
腳步有些虛浮。
剛才那套針法,耗費了我太多心神。
走出暖閣,清冷的空氣涌入肺腑。
我才發(fā)現(xiàn),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抬頭望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雪。
江硯深。
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是生是死,看你自己的造化。
……
第二天,雪沒有下。
陰沉的天,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藥鋪剛開門不久,一輛裝飾簡樸卻透著不凡的馬車就急匆匆停在了門口。
車上跳下來的,是昨天那個長公主府的管事嬤嬤。
她臉色煞白,眼圈紅腫,像是哭過,看到我,噗通一聲就跪下了。
沈娘子!求您!快去看看駙馬爺吧!他…他…
我心里一沉:怎么了
駙馬爺他…他吐血了!吐了好多黑血!人…人更不好了!太醫(yī)…太醫(yī)說怕是…怕是不行了!嬤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吐黑血
我心頭猛地一跳!
是九轉(zhuǎn)還魂丹起效,在拔毒了!這是好事!
但太醫(yī)說不行了難道……
走!我抓起藥箱,毫不猶豫地上了馬車。
馬車一路狂奔回長公主府。
暖閣里亂成一團。
兩個太醫(yī)面如死灰,束手無策地站在床邊。
謝明棠也在,她發(fā)髻散亂,眼睛腫得像桃子,撲在床邊哭得撕心裂肺。
硯深哥哥!你醒醒!你別丟下我!太醫(yī)!救他!快救他�。�
床上,江硯深臉色灰敗中透著一股死氣,嘴角、衣襟上全是烏黑的血漬,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
我?guī)撞經(jīng)_過去,一把推開礙事的謝明棠。
你干什么!謝明棠被我推得一個趔趄,尖叫起來。
我沒理她,迅速搭上江硯深的脈搏。
脈象……極其微弱混亂,但……竟然還有一絲微弱的搏動!而且那陰寒的蝕骨瘴毒氣,似乎真的被那口黑血帶出來不少!
是拔毒的關(guān)鍵時刻!
但也是最兇險的時候!他身體太虛弱了,隨時可能油盡燈枯!
準備熱水!參湯!要快!最上等的野山參!我厲聲喝道。
沈青梧!都是你!是你害了他!謝明棠像瘋了一樣撲過來,尖利的指甲抓向我的臉,你給他用了什么邪術(shù)!他本來還好好的!是你來了他才吐血的!是你害死他的!
我側(cè)身躲開,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臉上!
啪!
清脆的耳光聲,讓整個暖閣瞬間死寂。
謝明棠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瞪著我,像是被打懵了。
不想他死,就給我滾出去!我眼神冰冷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帶著凜冽的殺意,再敢搗亂,我讓你現(xiàn)在就給他陪葬!
許是我眼中的寒意太盛,謝明棠被徹底震懾住,捂著臉,驚恐地看著我,竟真的不敢再上前,只是怨毒地哭著。
嬤嬤和仆役們也被我這一巴掌嚇呆了,但隨即反應(yīng)過來,立刻按照我的吩咐去準備東西。
我再次拿出銀針。
這一次,更快!更急!
針尖沾上另一種赤紅色的藥膏,刺入他周身幾處激發(fā)潛能的要穴!
強行吊命!
同時,撬開他的牙關(guān),將剩下的小半瓶九轉(zhuǎn)還魂丹藥液,盡數(shù)灌了進去!
呃啊——!
昏迷中的江硯深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嘶吼,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烏黑的血沫不斷從嘴角溢出。
按住他!我喝道。
幾個有力氣的仆役連忙上前,死死按住他。
我手下不停,銀針如雨點般落下。
汗水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滴進眼睛里,又澀又疼。
但我不能停。
這是一場與閻王搶人的搏命!
時間一點點流逝。
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江硯深的抽搐漸漸平緩下去。
涌出的血,顏色也由烏黑轉(zhuǎn)為暗紅,最后變成帶著瘀塊的鮮紅。
他灰敗的臉色,奇跡般地褪去了一些死氣,雖然依舊蒼白如紙,但那種灰敗感消失了。
微弱卻清晰的脈搏,重新在指尖下跳動起來。
我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渾身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眼前陣陣發(fā)黑,踉蹌了一步,扶住床柱才勉強站穩(wěn)。
成了。
毒拔出來了。
命,暫時搶回來了。
暖閣里一片寂靜。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奇跡般的一幕。
兩個太醫(yī)更是如同見了鬼,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不可思議。
命…保住了。我聲音嘶啞,疲憊到了極點,按我昨天的法子繼續(xù)用藥,傷口仔細護理。參湯吊著氣,等他慢慢醒來。
說完,我再也支撐不住,提著藥箱,轉(zhuǎn)身就走。
腳步虛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沈青梧!身后傳來謝明棠尖銳又復(fù)雜的喊聲。
我沒回頭。
也沒力氣回頭。
走出暖閣,走出那壓抑奢靡的長公主府。
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自由的清新。
我抬起頭。
陰沉的云層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縫隙。
一縷金黃的陽光,穿透云層,暖暖地灑在我的臉上。
刺眼。
卻帶著久違的暖意。
……
江硯深醒來的消息,是幾天后謝云歸告訴我的。
他親自來藥鋪道謝,帶來不少名貴藥材。
沈娘子,大恩不言謝!他鄭重地對我行禮,硯深兄已無性命之憂,只是身體損耗太大,還需長時間靜養(yǎng)。他醒來后……第一句話,便是問您。
謝云歸看著我,眼神復(fù)雜:他說…對不住您。當年…是他糊涂,是他被表象蒙蔽,錯怪了您。他說…他欠您一條命,更欠您一個……公道。
公道
我低頭整理著藥材,語氣平淡:命是他自己的,談不上欠我。至于公道……三年前,我就不要了。
遲來的道歉和公道,就像隔夜的冷飯。
食之無味,棄之也不可惜。
謝云歸嘆了口氣:明棠公主她…被圣上申飭,禁足府中思過了。當年她身邊那個參與構(gòu)陷您的貼身丫鬟,前些日子‘暴病身亡’,但留下了認罪書。您父親…沈大人那邊,圣上也已下旨申斥其不慈。
他頓了頓:沈娘子,當年的事,真相雖遲,但總算是……
謝大人,我打斷他,抬起頭,露出一個真誠卻疏離的笑容,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現(xiàn)在很好。
謝云歸看著我清澈平靜、再無波瀾的眼睛,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不再多言,只是再次鄭重拱手:無論如何,沈娘子救命活人之功,云歸永世不忘。日后若有差遣,萬死不辭!
我笑了笑,沒說話。
差遣
我只希望,這小小的回春堂,能永遠清凈。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的藥鋪生意越來越好,沈神醫(yī)的名聲在民間越來越響。
謝云歸推行新政得力,官聲卓著,據(jù)說很快要升遷了。
長公主府閉門謝客,安靜了許多。
至于江硯深……
聽說他身體恢復(fù)得很慢,幾乎成了個藥罐子。
聽說他主動交還了駙馬都尉的印信,自請削去一切官職虛銜,只保留了一個翰林院編修的閑職。
聽說他搬出了長公主府,在城南一個僻靜的小院獨居養(yǎng)病。
這些,都只是聽說。
與我無關(guān)。
直到一個初春的午后。
陽光很好,曬得人懶洋洋的。
我正在后院翻曬藥材。
阿生跑進來,神色有些古怪:師父…外面…江…江大人求見。
我手一頓。
說我不在。
他說…他說見不到您,就一直在門口等著。阿生撓撓頭。
我皺了皺眉。
放下藥匾,走到前面鋪子。
透過門板縫隙,看到外面站著一個人。
正是江硯深。
他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儒衫,身形依舊消瘦得厲害,臉色蒼白,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曾經(jīng)的風華絕代早已被病弱和滄桑取代,只有那雙眼睛,在看向藥鋪門口時,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光。
他手里沒有拿名帖,沒有帶隨從。
就那么孤零零地站著,像個無家可歸的游魂。
看到我出來,他黯淡的眼中驟然亮起一絲微弱的希望,隨即又被濃重的愧疚和小心翼翼淹沒。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我卻先一步開口,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一個普通病人:
江大人,抓藥還是問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