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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穿越成了權(quán)傾朝野的東廠督主,本以為能作威作福。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每天寅時起床伺候皇帝早朝,午時批閱奏折如山。

    戌時還要調(diào)解后宮妃嬪爭寵,堪比現(xiàn)代社畜996。

    皇帝夸我勤勉,賞賜我福報——加班到三更。

    終于,我跪在龍床邊崩潰大哭:皇上,奴才申請調(diào)休!

    龍床上傳來慵懶的聲音:小直子,福報不要了

    ---

    寅時三刻,萬籟俱寂,連宮墻根底下那些不知疲倦的蛐蛐兒都歇了嗓子。

    寒意濃得化不開,順著漢白玉地磚的縫隙鉆上來,直往骨頭縫里沁。

    我跪在乾清宮外冰冷堅(jiān)硬的踏腳石上,膝蓋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覺,只剩下一種沉甸甸、木頭似的鈍痛,沿著腿骨一路向上蔓延。

    值夜的差事,真不是人干的。

    尤其當(dāng)你上輩子是活活熬死在代碼堆里的程序員,這輩子又榮幸地穿成了這大胤朝權(quán)勢熏天的東廠督主——汪直。

    汪公公…汪公公

    一聲細(xì)若蚊蚋的呼喚,帶著十二萬分的怯意,貼著我的耳朵根子響起。

    我激靈一下,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費(fèi)了老大力氣才掀開一條縫。

    眼前晃動的是一張年輕太監(jiān)慘白焦慮的臉,小德子,我手底下跑腿的。

    他手里捧著的,不是熱騰騰的早飯,而是一摞新送來的、散發(fā)著油墨和紙張?zhí)赜欣溆矚庀⒌淖嗾邸?br />
    嗯喉嚨里滾出一個含糊的音節(jié),干澀沙啞,帶著宿夜未眠的疲憊。

    司禮監(jiān)剛送來的,加急的,說…說等著督主您批紅呢。

    小德子的聲音抖得厲害,眼睛根本不敢看我,只死死盯著他懷里那堆沉重的催命符。

    批紅批他大爺?shù)募t!一股無名火噌地就頂上了我的天靈蓋。

    老子昨晚剛伺候完那位活祖宗批閱奏章到亥時末(晚上11點(diǎn)),好容易溜回來,屁股還沒在值房那張硬得硌人的炕沿上坐熱乎,就被抓來值夜!

    這龍床邊上,聽著里頭斷斷續(xù)續(xù)的嬉笑和窸窸窣窣的動靜,簡直就是精神凌遲!

    現(xiàn)在天還沒亮透,又來一摞

    我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手伸到一半,指尖觸到的卻是冰冷光滑、帶著奇異弧度的拂塵玉柄。

    一股屬于太監(jiān)總管特有的、混合著昂貴熏香、汗味和一絲若有若無陰郁體味的復(fù)雜氣息鉆進(jìn)鼻腔。

    操!這該死的穿越!

    上輩子是伺候代碼和產(chǎn)品經(jīng)理,這輩子是伺候皇帝和后宮!

    橫批:都是伺候人的命!

    區(qū)別就是,以前掉的是頭發(fā),現(xiàn)在,下面沒了…這他媽是升級還是降級!

    心里翻江倒海,罵娘的話在舌尖滾了千百遍,可臉上,肌肉像是被凍僵了,依舊維持著那副低眉順眼、古井無波的奴才相。

    這就是東廠督主的職業(yè)素養(yǎng),刻進(jìn)骨子里的本能。

    擱…擱那邊矮幾上吧。

    我指了指旁邊一張同樣冰冷的酸枝木矮幾,聲音壓得極低:雜家…待會兒看。

    小德子如蒙大赦,趕緊把那一摞沉重的日報小心翼翼地放下。

    又像受驚的兔子般飛快地退開幾步,垂手侍立,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陰影里。

    我閉上眼,試圖把腦子里那團(tuán)亂麻一樣的代碼和眼前這堆要命的奏章都屏蔽掉。

    可剛合上眼沒一會兒,寢宮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

    一個穿著水綠色宮裝、眉眼細(xì)長、帶著三分刻薄氣的宮女探出頭來,是麗妃身邊的大宮女春桃。

    她目光掃過跪著的我,沒有絲毫溫度,像看一件擺設(shè)。

    汪公公,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頤指氣使。

    娘娘醒了,說昨夜皇上賞的那對兒和田白玉的鐲子,瞧著水頭不夠,嫌晦氣,讓您即刻去內(nèi)務(wù)府,挑幾副更好的來。娘娘等著戴呢,早膳前就要。

    鐲子水頭不夠晦氣

    我猛地睜開眼,一股血直沖頭頂,眼前金星亂冒,差點(diǎn)當(dāng)場表演一個廠公撲街。

    寅時��!內(nèi)務(wù)府那幫孫子,這個點(diǎn)兒估計(jì)還在被窩里摟著對食做夢呢!

    讓我去撬門不成

    這他媽不就是現(xiàn)代職場里,那個傻逼女同事凌晨三點(diǎn)發(fā)微信讓你改PPT配色,還標(biāo)注urgent嗎

    憋屈!真他娘的憋屈!

    我汪直,東廠提督,掌管詔獄,爪牙遍布朝野,百官聞風(fēng)喪膽!

    現(xiàn)在呢像個24小時on

    call的物業(yè)管家兼跑腿小哥!

    皇帝是甲方爸爸,后宮這群娘娘就是難纏的產(chǎn)品經(jīng)理加傻逼客戶!

    汪公公

    春桃見我僵著沒動,細(xì)長的眉毛不耐煩地蹙了起來,尾音拖長,帶著明晃晃的催促和不滿。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燒得我五臟六腑都疼。

    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想跳起來,用手里這柄拂塵狠狠抽爛她那張刻薄的臉!

    或者直接沖進(jìn)內(nèi)務(wù)府,把庫房砸了,把所有鐲子都捧來讓她挑!

    去他媽的流程!

    去他媽的規(guī)矩!

    可殘存的理智,或者說,是這具身體里原主留下的、對皇權(quán)深入骨髓的恐懼,像一桶冰水,嘩啦澆了下來。

    我甚至能感覺到,原主殘留的那點(diǎn)意識在瘋狂尖叫:

    冷靜!汪直!想想詔獄里的老虎凳!想想剝皮揎草!

    雜家…遵命。

    這四個字,幾乎是從我緊咬的牙關(guān)里,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擠出來的。

    臉上的肌肉扯動,努力想擠出一個奴才明白的諂笑,結(jié)果只扭曲成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

    春桃似乎也懶得看我這張扭曲的臉,得了答復(fù),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縮回頭,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寢宮的門。

    留下我,對著那扇冰冷的門,還有矮幾上那堆無聲嘲笑我的奏折。

    時間像是被凍住的泥潭,每一分每一秒都拖著沉重的步子艱難爬行。

    卯時初(早上5點(diǎn)),乾清宮深處終于傳來一聲慵懶的、拖長了調(diào)的宣召:更——衣——

    伺候皇帝起床,又是一套繁瑣到令人發(fā)指的流程。

    明黃色的龍袍像山一樣壓過來,那沉甸甸的金線刺繡壓得我本就酸痛的胳膊幾乎抬不起來。

    龍涎香濃郁的、帶著暖意的甜香包裹過來,卻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皇帝陛下精神奕奕,昨夜顯然龍體康泰,而我,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靈魂仿佛已經(jīng)飄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在機(jī)械地執(zhí)行著每一個動作。

    早朝更是漫長的煎熬。

    金鑾殿上,那些穿著各色禽獸補(bǔ)子官袍的大臣們,像一群聒噪的鴨子,嗡嗡嚶嚶。

    這個奏報黃河水患,那個彈劾某某官員貪墨,還有為些雞毛蒜皮的禮儀規(guī)制吵得面紅耳赤…

    奏報聲、爭論聲、皇帝的詢問聲,全都攪在一起,變成一種持續(xù)不斷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噪音洪流,瘋狂沖刷著我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

    我垂手侍立在丹陛一側(cè)的陰影里,眼皮沉重得像是掛了千斤墜。

    每一次強(qiáng)行把它們撐開,都感覺眼珠子干澀得快要裂開。

    皇帝威嚴(yán)的聲音偶爾會點(diǎn)名:汪直,此事東廠可有察報

    我立刻一個激靈,條件反射般地躬身出列,用訓(xùn)練了千百遍的、平板無波卻足夠清晰的語調(diào)。

    將手下番子們早已整理好的情報片段精準(zhǔn)復(fù)述出來。

    大腦一片空白,全憑肌肉記憶在支撐。

    每一句回話,都像是在透支最后一點(diǎn)生命力。

    終于,熬到日頭高懸,接近午時,那聲如同天籟的退朝——終于響起。

    我?guī)缀跏峭现嗔算U的雙腿,挪回了位于東華門內(nèi)不遠(yuǎn)處的東廠值房。

    值房里,空氣仿佛都是凝固的,彌漫著一股陳年墨汁、舊紙張和淡淡血腥氣混合的怪味。

    那張寬大的紫檀木公案,此刻不再是權(quán)勢的象征,而是恐怖的刑臺。

    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密報、卷宗,幾乎要將后面的人淹沒。

    左邊是司禮監(jiān)轉(zhuǎn)來的待批紅奏章,右邊是各地衛(wèi)所和番役呈報上來的要事密函,中間還夾著幾份后宮某某娘娘關(guān)切的私函——

    無非是打探消息、告狀、或者讓我看著辦某些礙眼的人。

    我癱坐在那張硬邦邦的太師椅上,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

    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溫?zé)岬膮⒉�。我端起來,手抖得厲害,滾燙的茶水濺出來幾滴,落在明晃晃的蟒袍袖子上,洇開一小塊深色印記。

    我也懶得理會,仰頭灌了一大口。

    劣質(zhì)參片那股子土腥氣和微苦的味道在嘴里彌漫開,非但沒能提神,反而引得胃里一陣更加猛烈的抽搐。

    督主,您…您臉色不太好,要不…歇會兒

    小德子覷著我的臉色,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

    歇我也想歇!可活兒它不歇啊!

    我疲憊地?fù)]揮手,示意他出去,連說話的力氣都欠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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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光掃過案頭,一份攤開的密報刺入眼簾: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某某,彈劾兩淮鹽運(yùn)使貪墨鹽稅,證據(jù)列舉了七八條。

    鹽運(yùn)使的辯駁折子也附在旁邊,字字泣血,喊冤叫屈,末尾還加了句臣夙興夜寐,案牘勞形,不敢有負(fù)圣恩,今遭此誣告,實(shí)乃肝腸寸斷,懇請陛下明察!

    夙興夜寐案牘勞形不敢有負(fù)圣恩

    我盯著那行字,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荒謬感猛地攫住了心臟。

    這他媽不就是古代版的老板,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天天加班到凌晨,PPT做了十八版,為什么還要扣我績效嗎

    我拿起朱筆,沾滿了鮮紅如血的朱砂墨,在那份彈劾奏章上,用力地、狠狠地,批了一個歪歪扭扭、力透紙背的閱字。

    紅色的墨跡在宣紙上暈開,像一滴凝固的血淚。

    媽的,社畜何苦為難社畜!

    午時剛過,還沒來得及扒拉兩口冰涼的飯菜,值房的門又被敲響了。

    進(jìn)來的是皇后宮里的掌事太監(jiān),一張臉笑得像朵盛開的菊花,語氣卻不容置疑:

    汪公公,皇后娘娘鳳體微恙,心緒不寧。前些日子靜嬪送的那盆墨菊,娘娘瞧著那花色兒,說…說瞧著心里頭悶得慌,堵得慌。

    娘娘的意思,勞煩汪公公您…給挪個地方最好,是挪得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為凈。

    靜嬪的墨菊

    皇后看著堵心

    我捏著筷子的手猛地一緊,竹筷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吱聲。

    這哪里是挪花這是讓我去挪靜嬪��!

    后宮爭寵,借刀殺人,這把刀就是我汪直!

    這活兒簡直比處理鹽稅貪墨案還惡心百倍!

    相當(dāng)于讓我這個技術(shù)總監(jiān),去解決兩個女高管因?yàn)檗k公室綠植擺放位置引發(fā)的派系斗爭!

    胃里的酸水混合著沒咽下去的飯粒,一個勁兒地往上涌。

    我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沖動,放下筷子,臉上習(xí)慣性地堆起假笑,聲音干澀:請公公回稟娘娘,奴才…知道了。定當(dāng)…妥善處置。

    送走皇后的人,我癱在椅子上,感覺身體被徹底掏空,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窗外日頭西斜,昏黃的光線透過高窗上糊的桑皮紙,在地面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

    時間無聲流逝,案頭的奏折和密報仿佛有生命般,不斷地自我繁殖,越堆越高。

    晚膳時分,小德子端來的食盒放在一邊,早已沒了熱氣。

    我毫無胃口,只機(jī)械地拿起一份又一份卷宗,朱筆麻木地落下一個個閱、知道了、照例查辦。

    眼前密密麻麻的字跡開始模糊、跳動、重疊,像無數(shù)只蠕動的黑色小蟲。

    不知過了多久,值房的門再次被推開。

    這次沒有通報,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直接走了進(jìn)來。

    是皇帝!

    我像被針扎了屁股,瞬間從渾噩中驚醒,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從椅子上彈起來,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磚上:

    奴才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聲音因?yàn)轶@嚇和疲憊,劈了叉,尖利得刺耳。

    起來吧。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心情不錯,帶著一絲剛用過晚膳后的饜足慵懶。

    他踱步到我的公案前,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批閱了大半的文書,又落在我慘白如紙、眼窩深陷的臉上。

    小直子,他微微頷首,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難得的贊許,嗯,勤勉!甚好!朕心甚慰啊!

    勤勉

    甚好

    朕心甚慰

    這幾個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耳膜。

    我跪在地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

    果然,下一句福報如期而至。

    這些,皇帝隨意地指了指案頭剩下那堆至少還有一尺高的卷宗。

    都是要緊的。北邊韃靼似有異動,南邊幾個州府的秋稅收繳也拖沓了。

    你辦事,朕放心。

    今晚,就辛苦些,把它們都厘清了。朕明日早朝,等著看你的條陳。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福報還不夠分量,又補(bǔ)充道:

    批完了,再去內(nèi)務(wù)府走一趟。麗妃白日里不是嫌那對鐲子水頭不好么朕剛得了庫里的單子,有幾副頂級的翡翠,你去挑一副最好的,親自給麗妃送去,就說…是朕的心意。

    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說:瞧,朕多信任你,多倚重你,連哄女人的活兒都交給你了。

    親自送去這個時辰給麗妃

    最后一絲強(qiáng)撐著的弦,徹底崩斷了。

    腦子里那根名為理智的保險絲,啪地一聲,燒斷了。

    連日來積壓的疲憊、屈辱、憤怒、絕望,如同沉寂千年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fā)!

    巨大的委屈感排山倒海般涌來,瞬間沖垮了所有屬于東廠督主的偽裝和堤防。

    哇——!

    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嚎哭,毫無征兆地撕裂了值房凝滯的空氣。

    我再也顧不得什么御前失儀,什么東廠體統(tǒng),什么太監(jiān)總管的威嚴(yán)!

    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徹底癱軟在地,涕淚橫流,像個受盡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額頭抵著冰冷刺骨的金磚,哭得渾身抽搐,上氣不接下氣。

    皇上!皇上啊…嗚嗚嗚…奴才…奴才撐不住了��!

    我一邊嚎啕,一邊語無倫次地哭訴,聲音嘶啞破碎:

    寅時…寅時就跪著值夜…奏折…奏折山一樣…批不完…眼睛…眼睛要瞎了…后宮娘娘們…一個要挪花…一個要鐲子…奴婢…奴婢不是鐵打的��!

    我猛地抬起頭,臉上糊滿了眼淚鼻涕,狼狽不堪,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那句在心底盤旋了無數(shù)個日夜的、卑微到塵埃里的祈求:

    皇上!求您開恩!奴才…奴才申請調(diào)休!就一天…不!半天也行��!皇上——!

    最后那聲皇上,喊得聲嘶力竭,帶著無盡的絕望和哀求,在空曠的值房里回蕩,凄厲得如同瀕死的哀鳴。

    眼淚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下,滴落在冰冷華貴的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的水漬。

    值房里死一般寂靜。

    只有我粗重壓抑的抽泣聲,在冰冷的空氣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和絕望。

    小德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像截木頭樁子般僵在門口陰影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帶來的隨侍太監(jiān)們更是眼觀鼻、鼻觀心,恨不得把自己縮進(jìn)地縫里去。

    時間仿佛被這凄慘的哭聲凍住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龍床上,那道明黃色的身影動了動。

    錦被摩擦,發(fā)出細(xì)微的窸窣聲。

    緊接著,一個帶著濃重睡意、慵懶至極、卻又清晰無比的聲音,慢悠悠地飄了下來,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卻帶著千鈞之力,精準(zhǔn)地砸在我的天靈蓋上:

    哦小直子…

    那聲音頓了頓,似乎還帶著點(diǎn)被打擾清夢的不悅,以及一絲居高臨下的、貓戲老鼠般的玩味。

    …朕賜你的‘福報’,不想要了

    福報!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裹挾著萬載寒冰的驚雷,穿透我凄厲的哭嚎,狠狠劈進(jìn)我的腦海深處!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我的哭聲、抽噎聲、甚至血液沖撞耳膜的轟鳴聲——全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我像一尊驟然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泥偶,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頭。

    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尚未干涸,鼻涕狼狽地掛在唇邊,眼珠因?yàn)闃O度的恐懼和突如其來的冰冷而劇烈震顫著,幾乎要脫眶而出。

    視線越過冰冷的金磚地面,越過那象征著無上權(quán)威的龍床腳踏,死死地、聚焦在明黃帳幔之后,那個模糊卻帶著絕對威壓的身影上。

    帳幔的縫隙里,只隱約透出一線輪廓。

    可那慵懶的聲音里透出的冰冷玩味,卻比西伯利亞的寒風(fēng)更加刺骨。

    那不是疑問,是宣判!是裹著糖衣的砒霜!是懸在頭頂、隨時會落下的鍘刀!

    詔獄里那些生銹的鐵鉤、散發(fā)著血腥氣的刑架、還有受刑者扭曲變形、不成人樣的臉孔…

    無數(shù)屬于原主汪直記憶深處最血腥、最恐怖的畫面,此刻如同開閘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在我眼前瘋狂閃回、放大!

    每一個畫面都帶著真實(shí)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讓它瘋狂地、不規(guī)則地擂動,撞擊著脆弱的胸腔,幾乎要炸裂開來!

    �!蟆�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冷黏膩的手死死扼住,只能擠出兩個破碎不堪、帶著劇烈顫音的氣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瀕死的絕望。

    身體深處,一股源自本能的、對絕對權(quán)力最原始的恐懼,如同蘇醒的遠(yuǎn)古巨獸,咆哮著沖垮了所有屬于現(xiàn)代靈魂的憤怒和委屈。

    那是我汪直,是這具身體真正的主人,在無數(shù)個黑暗血腥的宮廷夜晚里,用血和命刻下的求生烙�。�

    奴才…奴才…

    我猛地一個激靈,像是被滾油潑到,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前撲爬了兩步,額頭再一次狠狠砸在冰冷堅(jiān)硬的金磚上!

    咚!

    沉悶的響聲在寂靜中格外瘆人。

    奴才該死!奴才失心瘋了!胡言亂語!驚擾圣駕!奴婢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我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聲音因?yàn)闃O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尖銳刺耳。

    額頭傳來的劇痛根本感覺不到,只有滅頂?shù)暮饣\罩全身,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身體篩糠般抖成一團(tuán)。

    先前那點(diǎn)可憐的尊嚴(yán)和反抗之心,此刻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最原始、最卑賤的求生本能。

    奴才…奴才謝皇上隆恩!謝皇上賜福!福報…福報是奴才幾輩子修來的造化!奴才…奴才這就去!這就去內(nèi)務(wù)府!這就去批折子!奴才…奴才不困!一點(diǎn)都不困!奴才…奴才還能干!能干通宵!

    我一邊語無倫次地表著忠心,一邊掙扎著想爬起來,去夠那案頭堆積如山的卷宗,去執(zhí)行那該死的福報。

    可四肢像是灌滿了鉛,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剛撐起一點(diǎn),又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地面,狼狽不堪。

    眼淚混合著額頭磕破滲出的血,糊了滿臉,粘膩而腥咸。

    值房里只剩下我粗重急促、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和那卑微到泥土里的、帶著哭腔的效忠誓言在回蕩。

    窗外,濃重的夜色如同化不開的墨,沉沉地壓在紫禁城巍峨的宮闕之上。遠(yuǎn)處,隱約傳來一聲梆子響。

    四更天了。

    呵…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仿佛是從九幽地獄飄來,清晰地鉆進(jìn)我的耳朵。

    小德子,皇帝的聲音恢復(fù)了那種令人膽寒的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旨意。

    扶你們督主起來。瞧瞧,都累成什么樣了忠心可嘉,也要愛惜身子骨。

    小德子如同驚弓之鳥,連滾帶爬地沖過來,用盡吃奶的力氣把我從地上架起來。

    我的雙腿依舊抖得厲害,幾乎全身重量都壓在了他瘦小的肩膀上。

    汪直,皇帝的聲音轉(zhuǎn)向我,帶著一絲施舍般的關(guān)切,朕看你確實(shí)乏了。這樣吧,內(nèi)務(wù)府挑鐲子的事,朕另派個人去。

    他頓了頓,像是在思考給我減負(fù),但我心知肚明,更大的福報在后面。

    你就專心把案頭這些緊要的卷宗,還有韃靼異動、秋稅拖欠的條陳,給朕好好理清楚。

    他加重了好好理清楚幾個字,至于麗妃那邊…鐲子送去時,記得替朕說幾句好聽的,安撫安撫。

    畢竟,她白日受了委屈,心情不暢,也是因你辦事不力,才惹出來的風(fēng)波,是不是

    轟��!

    又是一道無形的天雷!麗妃心情不暢,是因?yàn)槲肄k事不力

    我他媽寅時被叫起來去撬內(nèi)務(wù)府的門找鐲子,這也叫辦事不力

    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差點(diǎn)當(dāng)場噴出來。喉嚨里腥甜翻涌,被我死死咽下,臉上肌肉抽搐著,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諂媚到極致的笑容,聲音嘶�。菏恰恰噬鲜ッ�!奴才…奴才該死!都是奴才的錯!…奴才一定將功折罪!好好安撫麗妃娘娘!

    嗯,去吧。

    皇帝似乎滿意了,慵懶地翻了個身,錦被摩擦的聲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朕乏了。條陳…天亮前,放在朕的龍案上。

    最后一句,輕飄飄的,卻如同死神的倒計(jì)時。

    奴才…遵旨!奴才告退!

    我?guī)缀跏强啃〉伦油现磐瓿闪诉蛋莸膭幼�,然后踉踉蹌蹌,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樣,被小德子半架半扶地拖出了值房�?br />
    一出房門,冰冷的夜風(fēng)如同無數(shù)把小刀,瞬間割在我糊滿血淚的臉上。

    我猛地打了個寒顫,意識似乎被這冷風(fēng)激得清醒了一瞬。

    但隨即,更深沉的疲憊和絕望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我溺斃。

    督…督主…

    小德子帶著哭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您…您沒事吧額頭…額頭流血了…

    我麻木地抬手抹了一把額頭,指尖一片黏膩猩紅。

    疼痛感覺不到了。

    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咆哮:天亮前!天亮前!那些卷宗!韃靼!秋稅!安撫麗妃!

    回…回值房…

    我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回到東廠值房,那堆積如山的文書仿佛又長高了一截,正無聲地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

    小德子手忙腳亂地找來干凈的布巾和金瘡藥,想給我處理額頭的傷口。

    別…管那個…

    我粗暴地推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地?fù)涞阶咸茨竟盖�,一把抓起那支沉重的朱筆。

    筆尖的朱砂紅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我瞪大布滿血絲、干澀劇痛的眼睛,強(qiáng)迫自己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如同鬼畫符般的奏章文字上。

    韃靼…邊境異動…小股游騎襲擾…疑似大規(guī)模集結(jié)…

    秋稅…江南三府…拖延…糧道不暢…地方官吏推諉…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重的釘子,狠狠敲進(jìn)我混沌脹痛的腦子里。

    視線開始模糊,重影,那些黑色的字跡扭曲、跳動,仿佛活了過來,在紙上游走、獰笑。

    呼…呼…

    我大口喘著粗氣,試圖集中精神。手腕因?yàn)橛昧^度而微微顫抖,朱筆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腦子像一鍋被煮糊的漿糊,所有的信息碎片攪成一團(tuán)亂麻。

    上輩子處理bug的邏輯思維

    早他媽喂狗了!

    現(xiàn)在只剩下本能,東廠督主汪直的本能——在極度疲憊和高壓下,如何快速抓住要害,給出一個能讓皇帝滿意的答案。

    督主…您喝口參茶…

    小德子端著一杯新沏的茶,小心翼翼地放在案角。

    參茶

    我現(xiàn)在需要的不是參茶,是腎上腺素!

    是紅牛!是風(fēng)油精抹太陽穴!

    是咖啡因直接靜脈注射!

    我猛地端起杯子,也顧不上燙,狠狠灌了一大口。

    滾燙的液體灼燒著食道,劣質(zhì)參片的土腥味和苦澀瞬間沖上鼻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嘔…

    我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沖動,硬生生把那口續(xù)命水咽了下去。

    一股邪火從胃里直沖天靈蓋,反而帶來了一絲病態(tài)的、短暫的清醒。

    媽的!不管了!

    我眼神發(fā)直,憑著一種近乎自毀的直覺,開始瘋狂地批閱、勾畫。

    朱筆在奏章上留下狂亂、潦草、力透紙背的字跡:

    閱!著兵部嚴(yán)查邊鎮(zhèn)懈怠,增派斥候,再有失察,提頭來見!

    知道了!戶部無能!敕令巡撫親自督辦,十日之內(nèi),秋稅顆粒入庫!遲一日,革職查辦!

    照例!東廠遣得力番役,密查該御史所奏鹽運(yùn)使貪墨一事虛實(shí)!若誣告,反坐!若屬實(shí)…哼�。ê竺媸÷粤耸朔N酷刑的想象)

    ……

    批閱的速度越來越快,也越來越狂躁。

    我仿佛進(jìn)入了一種奇異的、燃燒生命的狀態(tài),大腦在過載的邊緣瘋狂運(yùn)轉(zhuǎn),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猩紅的濾鏡。

    我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只剩下一種麻木的、機(jī)械的執(zhí)行力。

    小德子縮在角落里,大氣不敢出,驚恐地看著我狀若瘋魔的樣子。

    他從未見過自家督主如此…如此不顧一切,像一根被拉到極限、隨時會崩斷的弓弦。

    終于,案頭堆積的緊要卷宗肉眼可見地矮了下去。

    當(dāng)我在最后一份關(guān)于某地祥瑞(一只長了三條腿的蛤�。┑馁R表上,用力戳下一個巨大的、不耐煩的知道了后,窗外,東方天際已經(jīng)泛起了一絲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灰白。

    天…快亮了

    我猛地抬頭,動作太快,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金星亂冒,太陽穴突突狂跳,像是要炸開。

    一股強(qiáng)烈的眩暈感襲來,我趕緊用手死死撐住桌面,才沒一頭栽倒。

    督主!您…您沒事吧

    小德子嚇得撲過來。

    條陳…

    我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韃靼…秋稅…快…拿紙筆來!

    小德子連滾帶爬地鋪好紙,磨好墨。我抓起筆,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墨汁滴落在雪白的宣紙上,暈開一大片污漬。

    我顧不上了,憑著腦子里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被極度壓縮提煉過的信息,開始狂草:

    韃靼異動,疑為試探。邊軍疲敝,宜固守,增烽燧,嚴(yán)查奸細(xì)。

    不可浪戰(zhàn),徒耗國力。請旨,密令九邊,堅(jiān)壁清野,以待其變。

    秋稅之弊,根在吏治。三府官吏,推諉成風(fēng)。請旨,即派欽差,持尚方劍,嚴(yán)查督辦!凡延誤推諉者,無論品階,立斬不赦!以儆效尤!

    ……

    字跡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但意思勉強(qiáng)清晰。

    寫完最后一個字,我?guī)缀跆撁�,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墨汁濺了我一手一臉。

    快…快送去乾清宮…放在…放在龍案上…

    我氣若游絲,對小德子揮揮手,身體軟軟地往后倒,全靠椅背支撐著最后一點(diǎn)意識。

    小德子捧著那兩張還帶著我瘋狂氣息的條陳,如同捧著滾燙的山芋,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

    值房里只剩下我粗重得像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身體的警報在極限透支后終于全面拉響:

    頭痛欲裂,眼珠干澀劇痛如同塞滿了砂礫,胃里空空如也卻翻攪著惡心,四肢百骸沒有一處不酸痛,尤其是膝蓋,跪了一夜又磕破了頭,此刻傳來遲到的、尖銳的刺痛。

    然而,還!沒!完!

    皇帝金口玉言,還有安撫麗妃的任務(wù)!

    想到麗妃那張嬌媚卻刻薄的臉,想到她可能因?yàn)殍C子水頭不好這種破事再鬧幺蛾子,想到皇帝那句輕飄飄的因你辦事不力…一股冰冷的寒意再次從腳底板竄上來。

    不行!不能倒下!至少…至少得把安撫麗妃這關(guān)混過去!

    我掙扎著,像一具提線木偶,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撐著自己站起來。

    雙腿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我踉蹌著走到角落的臉盆架旁,冰冷刺骨的水猛地潑在臉上,試圖驅(qū)散那濃重的睡意和眩暈感。

    額頭的傷口被冷水一激,劇痛傳來,反而讓我又清醒了半分。

    胡亂用袖子擦了把臉,也顧不上額頭上還在滲血的傷口和滿身的狼狽。

    我對著值房里那塊模糊的銅鏡,努力扯動嘴角,試圖擠出一個恭敬、諂媚、帶著十二萬分歉意的笑容。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烏青,嘴唇干裂,額角一道猙獰的血口子,頭發(fā)散亂,蟒袍皺巴巴還沾著墨跡和血污…配上那個扭曲僵硬、比鬼還難看的笑容…

    這他媽是去安撫麗妃

    這分明是去索命的吧!

    廠公!廠公!

    值房的門被推開,一個跑得滿頭大汗的小太監(jiān)沖進(jìn)來,手里捧著一個紫檀木的錦盒。

    內(nèi)務(wù)府…內(nèi)務(wù)府把鐲子送來了!說是庫里頂好的翡翠鐲子!

    我僵硬地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那個錦盒上。

    翡翠安撫福報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悲涼感瞬間淹沒了我。我像個行尸走肉般走過去,接過那個沉重的錦盒。

    冰涼的盒身觸碰到我同樣冰涼的手指。

    走…去…去麗妃娘娘宮里…

    聲音嘶啞得幾乎不成調(diào)。

    推開值房沉重的門,外面天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深藍(lán),帶著刺骨的寒意。冷風(fēng)如同鋼針,瞬間穿透了我單薄的蟒袍。

    我抱著那個裝著福報的錦盒,一步一晃,如同踩在刀尖上,朝著麗妃宮苑的方向,挪去。

    宮墻夾道幽深漫長,仿佛沒有盡頭。遠(yuǎn)處,隱約傳來第一聲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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