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京城第一潔癖世子蕭景琰遇上了克星。
>那日他正在庭院焚香撫琴,突然天降異物——
>一塊桂花糕精準糊在他價值千金的云錦袖子上。
>罪魁禍首趴在墻頭傻笑:對不住��!我在追貓...
>他冷著臉拎起這糖糕刺客:弄臟一件,賠我十件。
>后來她真夜夜翻墻送新衣,衣角卻總沾著可疑糖漬。
>直到壽宴那日刺客突襲,她掄起銅盆砸暈三個殺手。
>蕭景琰盯著她裙擺的血漬:這件也得賠。
>她氣得掏出塊芝麻糖塞他嘴里:賠你個鬼!
>他喉結(jié)滾動:...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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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六月初七,黃歷上寫著諸事不宜,尤其是忌近甜物。
靖王府世子蕭景琰的清輝院,便是整個京城最遠離甜字的所在�?諝饫锔拥氖抢滟难┧膳c沉水香,一絲多余的煙火氣也無。庭院角落,一尊青玉狻猊香爐吐出裊裊煙線,筆直如尺。世子殿下端坐梧桐樹下,一身素白暗云紋的錦袍纖塵不染,指尖拂過琴弦,流瀉出的琴音清冷孤高,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微微垂著眼瞼,長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疏淡的陰影,整個人像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像,完美,卻毫無暖意。
貼身侍衛(wèi)鐵云如同另一尊石雕,垂手侍立在廊下陰影里,屏息凝神,只求不擾了主子這份冰封的雅靜。
就在一個清越的泛音剛剛自指尖滑出,余韻將散未散之際——
喵嗚!
一聲尖利短促的貓叫撕裂了庭院的寂靜。
緊接著,一道灰撲撲的影子帶著一陣風,猛地從院墻根的花叢里躥了出來!是一只半大的貍花貓,嘴里死死叼著個亮晃晃的金屬物件,慌不擇路地直沖那價值不菲的焦尾琴奔去!
幾乎在同一瞬,墻頭上嘩啦一聲,冒出個毛茸茸的腦袋。一個姑娘,頂著一張沾滿了灰塵和可疑白色粉末的臉,雙眼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只貓,嘴里還叼著半塊沒啃完的桂花糕。
喂!小賊!還我模子!她含糊不清地大喊一聲,雙手扒著墻頭,笨拙地就要往里翻。
蕭景琰的琴音戛然而止。
他抬眸,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眸深處,瞬間掠過一絲極淡卻尖銳的愕然與……被冒犯的冷意。如同無瑕美玉被濺上了泥點。他甚至沒看清那是什么,只本能地感知到一種強烈的不潔之物正在入侵他的領(lǐng)域。
鐵云反應(yīng)如電,身形一閃,已如鬼魅般掠至墻下,手按刀柄,厲聲喝道:大膽!何人擅闖世子禁地!
墻頭上的姑娘被這聲暴喝嚇得一哆嗦,嘴里的半塊桂花糕噗地掉了下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拉長。
那半塊黃澄澄、油潤潤、散發(fā)著濃郁甜香的桂花糕,在蕭景琰冰冷的視線里,劃出一道刺眼的、令人作嘔的拋物線。
啪嘰。
一聲黏膩的輕響。
不偏不倚,那塊溫熱的、沾著可疑口水的桂花糕,正正好好,糊在了蕭景琰平放在琴案上的、那價值千金的云錦廣袖袖口之上。
金黃的糖漬,細碎的干桂花,還有一點可疑的濕潤……瞬間在那片純凈無瑕的雪白上暈染開一片污濁的、甜膩的印記。
死寂。
連那只闖禍的貓都嚇得炸了毛,叼著模具僵在原地。
鐵云倒抽一口冷氣,感覺自己的頭皮都炸開了。他清晰地看到主子搭在琴弦上的手指,瞬間繃緊,骨節(jié)泛出森然的青白色。世子殿下周身的氣壓,驟然降到了冰點以下,連香爐里飄出的煙線都似乎扭曲了一下。
蘇小滿趴在墻頭,看著自己惹下的滔天大禍,腦子徹底懵了。她看看世子那張俊美得不像真人、此刻卻冷得能刮下霜來的臉,又看看他袖口那片刺目的罪證,喉嚨發(fā)干,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傻笑:
對……對不住��!我、我在追貓……它叼了我的壽桃模子……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乎成了蚊子哼哼。
拿下。兩個字,冰冷徹骨,不帶一絲情緒,從蕭景琰薄唇中吐出,比三九天的寒風更凜冽。
鐵云沒有絲毫猶豫,腳下一點,身形拔地而起,鷹爪般的手直取蘇小滿的肩頭。蘇小滿嚇得魂飛魄散,求生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尖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想縮回去,身體卻失去平衡,整個人從墻頭直直栽了下來!
哎喲!
她重重摔在墻根松軟的泥地上,塵土飛揚。鐵云一擊落空,落地后毫不遲疑,再次欺身而上,五指如鉤,眼看就要扣住她的脈門。
別碰我!蘇小滿情急之下,也顧不上什么后果了,那只剛剛還抓著墻磚沾滿泥灰的手,本能地胡亂一揮,試圖格擋開鐵云的手。
砰!
一聲悶響。
鐵云只覺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在自己的手腕上,整條手臂瞬間酸麻,竟被硬生生蕩開!他蹬蹬蹬連退三步才穩(wěn)住身形,滿臉驚駭?shù)乜粗厣夏莻灰頭土臉、看起來毫無威脅的姑娘——這丫頭好大的力氣!
蘇小滿也懵了,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退開的侍衛(wèi),一時忘了害怕。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那只叼著模子的貍花貓,大概是被蘇小滿落地的動靜驚到,猛地一竄,竟從蕭景琰腳邊掠過!
喵!
貓爪上的泥塵,毫不客氣地蹭在了世子殿下另一側(cè)雪白的衣擺下緣,留下幾道清晰的、灰黑色的爪印。
蕭景琰的視線,緩緩地,從袖口那片甜膩的污漬,移到衣擺那幾道刺目的泥痕。他周身散發(fā)的寒氣,幾乎讓空氣都凝結(jié)成冰。他緩緩站起身,雪白的袍角拂過地面,每一步都帶著無形的壓迫感,走向摔在地上、正試圖爬起來的蘇小滿。
蘇小滿剛撐起半個身子,一只修長、干凈、骨節(jié)分明的手就伸到了她的面前。那手完美得如同玉雕,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茍,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然而,這只手的目標不是扶她,而是精準地揪住了她后衣領(lǐng)。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傳來,蘇小滿像只被拎住后頸皮的小貓,雙腳離地,被輕而易舉地提溜了起來。
她被迫仰起頭,撞進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怒火,只有一片凍徹骨髓的漠然和……一種她無法理解的、被嚴重褻瀆的厭惡。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混著甜膩的桂花糕氣味,形成一種詭異又令人窒息的味道,直沖她鼻腔。
弄臟一件,蕭景琰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審判般的冰冷,賠我十件。
蘇小滿被這近在咫尺的寒氣凍得一哆嗦,看著他那張俊美無儔卻毫無表情的臉,還有袖口衣擺上那醒目的罪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荒謬感涌上來,沖口而出:十件!你打劫��!我……我賠不起!
百味齋的蕭景琰的目光掃過她沾滿面粉的粗布衣裳,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篤定。
蘇小滿蔫了,像被戳破的皮球,小聲囁嚅:……學徒。
鐵云。蕭景琰松開手,仿佛扔開什么臟東西,慢條斯理地從袖中(避開污漬的位置)抽出一條嶄新的素白絲帕,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方才拎過蘇小滿后領(lǐng)的手指,每一根指節(jié)都不放過。
屬下在!鐵云立刻躬身。
看著她。蕭景琰將用過的絲帕隨意丟棄在地,仿佛那是世上最骯臟的垃圾,打掃干凈。她弄臟的每一寸地方,包括那只畜生留下的痕跡。他目光冷冷掃過地上那塊桂花糕和貓爪印,還有,在壽宴結(jié)束前,她就在這里‘做工抵債’。盯緊這只‘糖糕刺客’,別讓她再靠近我三丈之內(nèi),也別讓她身上任何一點‘甜膩’污穢的氣息飄過來。
糖糕刺客!蘇小滿瞪大了眼睛,對這個極具侮辱性的新稱號表示強烈抗議。
蕭景琰一個冰冷的眼風掃過來,成功讓她把后面的話咽了回去,只剩下氣鼓鼓的腮幫子。
是,殿下!鐵云嘴角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恭敬領(lǐng)命。他同情地看了一眼這個即將在世子殿下潔癖地獄里掙扎的刺客,默默為她點了一根蠟。
第二節(jié):
清輝院的偏房,成了蘇小滿臨時的牢房兼戰(zhàn)場。鐵云面無表情地傳達了世子殿下的圣旨和一系列詳盡到令人發(fā)指的規(guī)矩:離世子三丈遠(最好消失)、不許發(fā)出噪音(呼吸聲最好也小點)、身上不許帶甜味(沐浴更衣是每日必修)、打掃必須一塵不染(頭發(fā)絲都不許有)。
蘇小滿開始了水深火熱的人質(zhì)生涯,每一天都像在刀尖上跳舞,而蕭景琰就是那把懸在她頭頂?shù)�、淬了冰的利刃�?br />
她的打掃過程,堪稱清輝院的災(zāi)難現(xiàn)場實錄。
第一天擦博古架上的羊脂玉凈瓶,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一抖,那價值連城的瓶子在架子上危險地晃了幾晃,嚇得鐵云差點心臟停跳,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扶穩(wěn)。蘇小滿訕訕地收回手,一臉無辜:它……它自己滑……
拖地更是災(zāi)難。她力氣大,一桶水拎得輕松,可控制水流就難了。水桶稍一傾斜,嘩啦一聲,小半桶水就潑了出去,漫過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直逼世子殿下常坐的琴案下方。鐵云的臉都綠了,蘇小滿手忙腳亂地用抹布吸水,結(jié)果水漬沒吸干,倒把泥腳印拖得到處都是。
整理書房更是精準踩中了世子的強迫癥死穴。蕭景琰的書卷按經(jīng)史子集、年代、地域、甚至裝幀顏色分門別類,一絲不亂。蘇小滿看著滿架子的書就眼暈,本著大小差不多放一起的原則,把幾本珍貴的宋版古籍和幾本新出的雜記話本混放在了一起,又把一套湖藍色封皮的詩集塞進了靛青色的區(qū)域。
蕭景琰偶然進來取書,目光掃過書架,腳步猛地頓住。他靜靜地看著那幾處刺眼的錯位,薄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周身的氣壓瞬間低得能凍死人。他甚至沒看蘇小滿一眼,但那無聲的、仿佛整個空間都被污染了的窒息感,讓蘇小滿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鉆進去。
生、化、武、器的指控也時有發(fā)生。蘇小滿嗜甜如命,被關(guān)在這無甜地獄里簡直要了她的命。一天午后,她實在饞得厲害,偷偷摸摸從貼身小荷包里摳出半塊珍藏的芝麻糖,剛?cè)M嘴里,還沒來得及品味那銷魂的甜香——
咳咳!一聲刻意壓低的咳嗽在門口響起。
蘇小滿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扭頭,只見蕭景琰不知何時站在了偏房門口,離她足有五丈遠,正用一方雪白絲帕死死捂住口鼻,眉頭擰成一個厭惡的結(jié),那雙好看的眼睛里滿是毫不掩飾的生理性不適和譴責。
什……什么味蘇小滿裝傻,想把嘴里的糖囫圇咽下去,差點噎住。
甜膩,污穢。蕭景琰的聲音隔著絲帕,悶悶的,卻字字如刀,立刻,沐浴,更衣。把這里……熏香。他仿佛再多待一秒都會被污染,說完便拂袖轉(zhuǎn)身,背影都透著極致的嫌棄。
蘇小滿欲哭無淚,看著手里剩下的一點點糖屑,再看看世子殿下消失的方向,悲憤地小聲嘀咕:……狗鼻子嗎
唯一的慰藉,是那只闖禍的貍花貓。它似乎認定了蘇小滿是它的飯票,時常溜進清輝院,熟門熟路地蹭到蘇小滿腳邊打滾撒嬌,喵喵叫著討食。蘇小滿心軟,總會偷偷省下一點自己的飯食喂它。每當這時,清冷的庭院里總會響起世子殿下隱忍的、飽含怒火的命令:鐵云!把那畜生——還有它掉的毛——弄走!緊接著便是一場人貓追逐、雞飛狗跳的潔癖保衛(wèi)戰(zhàn)。鐵云追得氣喘吁吁,貓兒靈活逃竄,蘇小滿縮在角落不敢出聲,內(nèi)心瘋狂吐槽:這世子怕不是跟毛茸茸有仇
偶爾,蘇小滿也會泄露出一點屬于百味齋學徒的本事。一次在廚房門口,她無意中聽到兩個小丫鬟抱怨今日給世子備的蓮子羹似乎火候過了,有點發(fā)苦。她忍不住插嘴:蓮子芯沒去凈吧或者燉的時候放一小片新鮮橘皮,去苦提香正好。
小丫鬟驚訝地看著她。這話恰好被路過的福伯聽到。這位總是笑瞇瞇的靖王府老管家,捋著胡須,目光在蘇小滿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若有所思。
日子就在這雞飛狗跳、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滑過。蘇小滿覺得自己像一塊被反復搓洗的抹布,靈魂里的甜味都快被世子殿下的潔癖給榨干了。她對著銅盆里自己憔悴的倒影,悲憤地握拳:蘇小滿,撐��!為了壽宴,為了自由!
第三節(jié):
靖王府老王爺?shù)牧畨壅Q,終于到了。
整個王府張燈結(jié)彩,賓客如云,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處處洋溢著喜慶。前廳觥籌交錯,熱鬧非凡。而后廚,則是另一番戰(zhàn)場般的景象。
百味齋的點心是今日壽宴的重頭戲之一,尤其是那象征長壽的蟠桃獻瑞。蘇小滿作為戴罪立功人員,被特許在嚴格監(jiān)督下回后廚幫忙。此刻,她正和師父,還有幾個手腳麻利的幫工,在彌漫著各種食物香氣的巨大廚房里忙得腳不沾地。
小滿!模子!壽桃模子快拿來!師父老頑童洪亮的聲音在嘈雜中響起。
來了來了!蘇小滿應(yīng)著,手里托著一個沉重的黃銅蒸籠,里面是剛剛出籠、熱氣騰騰、瑩白如玉的壽桃點心胚子。她腳步飛快地穿過忙碌的人群,朝放著模具的條案跑去。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廚房角落,一個堆放雜物的架子不知為何突然傾斜!上面碼放得高高的幾層沉重銅盆、鐵鍋,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帶著駭人的聲勢,轟然砸落!而下方,正站著兩個埋頭處理食材、毫無所覺的年輕幫廚!
小心——!一聲尖利的驚呼劃破廚房的喧鬧。
蘇小滿眼角余光瞥見這一幕,心臟幾乎跳出嗓子眼!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猛地將手里滾燙的蒸籠往旁邊的空案幾上一扔!
哐當!蒸籠砸在案上,幾個白胖的壽桃胚子滾落出來。
與此同時,蘇小滿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朝著那兩個嚇傻了的幫廚猛撲過去!她的目標不是救人,而是那個眼看就要砸到人頭頂?shù)淖畲筇�、最沉重的紫銅盆!
讓開!她嘶吼著,雙手灌注了全身的力氣,在那千鈞一發(fā)之際,狠狠地、精準地推在傾倒下來的紫銅盆邊緣!
砰——哐啷啷�。。�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沉重的紫銅盆被這股巨力硬生生推得改變了方向,擦著兩個幫廚的頭頂飛了出去,重重砸在旁邊的青磚地上,發(fā)出一連串刺耳的翻滾碰撞聲。銅盆邊緣尖銳的豁口,在蘇小滿用力推擋的瞬間,毫不留情地劃過了她左手的手背!
嘶!劇烈的疼痛傳來,蘇小滿倒抽一口冷氣,踉蹌著后退一步,左手手背上瞬間綻開一道寸許長的口子,鮮紅的血珠爭先恐后地冒了出來,迅速染紅了她的袖口和半邊手掌。兩個死里逃生的幫廚癱軟在地,臉色慘白。
廚房里瞬間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這電光火石間的變故驚呆了。
小滿!你的手!師父最先反應(yīng)過來,驚呼著沖過來。
劇痛讓蘇小滿眼前陣陣發(fā)黑,額角滲出冷汗。她咬著牙,用沒受傷的右手死死按住流血的傷口,痛得小臉皺成一團,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強忍著沒掉下來。她看了一眼滾落在地、沾了灰塵的壽桃胚子,又看看自己流血的手,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慌涌上來——壽宴的點心!她的手!
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到,廚房連接后院的門廊陰影里,不知何時多了一道頎長冷峻的身影。
蕭景琰原本是循著前廳的喧囂出來透口氣,順便例行公事般地巡視一下府內(nèi)安全。后廚方向的巨大異響將他引了過來。他站在廊下,隔著一段距離,將方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盡收眼底。
他看到那個灰撲撲的身影如何不顧一切地撲出去,看到她如何用那雙看起來毫無力量的手,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推開沉重的銅鍋,救下兩條性命。也看到了銅盆邊緣在她手背上劃開的那道刺目傷口,看到了她瞬間煞白的小臉和強忍淚水的倔強模樣。
那一刻,蕭景琰冰封般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微地動了一下。他看到血珠滴落在她粗布裙擺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那污穢的血色,那混亂的場面,本應(yīng)是他潔癖最深惡痛絕的景象。
然而,他腳步未停。
在蘇小滿疼得幾乎站立不穩(wěn),師父手忙腳亂想找東西給她包扎時,蕭景琰已穿過驚魂未定的人群,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瞬間壓過了廚房里混雜的味道。
蘇小滿茫然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看到那張俊美卻永遠冰冷的容顏近在咫尺,嚇得連痛都忘了,下意識地想把手藏到身后。
手。蕭景琰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甚至帶著慣常的命令式口吻。
蘇小滿沒動,只是警惕又困惑地看著他,像只受驚的小獸。
蕭景琰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對自己需要重復感到不耐。他不再言語,直接伸出右手——那只干凈、修長、完美得如同藝術(shù)品的手。他動作有些生硬地從自己懷中(貼身處)摸出一個小小的、極其精致的白玉小圓盒。
那盒子溫潤光潔,一看就價值不菲。
在蘇小滿和周圍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蕭景琰用指尖挑開盒蓋,露出里面色澤金黃、質(zhì)地細膩的半透明藥膏。一股清苦的、混合著上好金瘡藥和名貴藥材的獨特氣息彌漫開來。
他垂著眼瞼,避開蘇小滿沾滿面粉灰塵和血跡的手腕,只精準地拈起一小撮藥膏。然后,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嫌棄表情,和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將藥膏極其快速地、幾乎是啪地一下,糊在了蘇小滿手背那道猙獰的傷口上!
動作快得蘇小滿都沒反應(yīng)過來,只感到傷口一陣劇烈的刺痛,隨即被一種清涼覆蓋。
笨手笨腳!蕭景琰收回手,仿佛碰了什么臟東西,語氣是慣常的冰冷刻薄,甚至帶著點遷怒,處理干凈!別讓血污了壽宴的食材!他飛快地瞥了一眼地上滾落的壽桃胚子,那眼神仿佛在說:看,都是你惹的禍。
蘇小滿呆呆地看著自己手背上那坨金貴的藥膏,又看看蕭景琰那張寫滿嫌棄的臉,再感受著手背上殘留的、屬于他指尖的、那一瞬間微涼的觸感……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委屈猛地沖上鼻尖,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滾落下來。她不是為了疼哭,是被這混蛋世子氣哭的!
你……你……她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
蕭景琰卻不再看她,仿佛完成了什么極其麻煩的任務(wù),轉(zhuǎn)身便走,步履依舊從容矜貴,只是背影似乎比平時僵硬了一分。他經(jīng)過鐵云身邊時,冷冷丟下一句:看著她,弄干凈。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通往花園的月洞門后。
鐵云看著主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哭得稀里嘩啦、手上糊著世子珍藏御賜金瘡藥的蘇小滿,嘴角瘋狂地、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又被他拼命壓下去。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板起臉:蘇姑娘,殿下吩咐了,您……先把手包扎好。壽桃……還來得及補救嗎
蘇小滿抽噎著,用手背(糊著藥膏的那只)狠狠抹了把眼淚,結(jié)果眼淚混著藥膏糊了一臉,更狼狽了。她看著地上沾了灰的壽桃胚子,又看看自己受傷的手,一股不服輸?shù)木髲妱艃好偷仨斄松蟻怼?br />
能!她帶著濃重的鼻音,斬釘截鐵地說,眼淚還在掉,眼神卻亮得驚人,師父!幫我拿新鮮水蜜桃!要熟透流汁的那種!還有……還有上好的冰!快!
老頑童師父眼睛一亮,瞬間明白了徒弟的意圖,大喝一聲:好丫頭!有你的!快!按小滿說的辦!
后廚再次忙碌起來,卻帶上了一種劫后余生的、奮力一搏的激昂。蘇小滿忍著痛,單手和師父配合,將新鮮水蜜桃熬煮成晶瑩剔透的蜜桃糖漿,又指揮人將冰鑿成細碎的冰沙。她小心翼翼地用沒受傷的右手,將冰沙堆在干凈的盤子里,做成山巒的形狀,再將那瑩白的壽桃胚子仔細清理干凈,穩(wěn)穩(wěn)放在山巔。最后,將那熬好的、流動著寶石般光澤的蜜桃糖漿,緩緩地、均勻地淋在冰沙和壽桃之上!
糖漿遇冷迅速凝結(jié),包裹住冰沙和壽桃,形成一層晶瑩剔透的琥珀色外殼,如同冰封的仙山瓊閣,而那雪白的壽桃端坐其中,更顯圣潔。絲絲縷縷的冰涼甜香,帶著水蜜桃特有的馥郁,瞬間彌漫開來。
冰珀壽山!蘇小滿看著自己的補救之作,長長舒了口氣,臉上淚痕未干,卻綻開一個混合著疲憊和成就感的笑容。
當這道別出心裁、清甜冰爽的冰珀壽山被端上壽宴,立刻引發(fā)了滿堂驚嘆。賓客們紛紛贊嘆其匠心獨具,清涼解膩,老王爺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連聲稱贊百味齋手藝非凡。世子蕭景琰坐在主位,看著那道在燭光下流光溢彩的點心,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到那個躲在角落、手上纏著白布、臉上還帶著點狼狽卻眼含期待的身影時,冰封的眸子里,有什么東西,似乎悄然融化了一絲。
危機解除,百味齋名聲大噪。壽宴尾聲,蕭景琰當眾宣布,蘇小滿將功折罪,不僅赦免其刺客身份,王府更額外賞賜了百味齋一筆豐厚的酬金。蘇小滿終于重獲自由。
然而,她和那位高嶺之花般的世子殿下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他看她的眼神,不再僅僅是冰冷的厭惡,偶爾會掠過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而蘇小滿,看著他那張依舊欠揍的冷臉時,除了想懟他,心底某個角落,也悄然滋生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
壽宴風波后,蘇小滿終于呼吸到了百味齋外自由的、帶著甜味的空氣。然而,她和清輝院那位冰雕世子的孽緣,卻并未就此斬斷。
做工抵債是結(jié)束了,糖糕刺客的帽子也摘了�?蓻]過兩天,百味齋就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世子殿下那位永遠面無表情的貼身侍衛(wèi),鐵云。
鐵云抱臂站在略顯擁擠的點心鋪子里,與周圍甜蜜溫馨的氛圍格格不入。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主子那冰冷無波的語調(diào),對著柜臺后正給客人包點心的蘇小滿道:蘇姑娘,殿下吩咐,上次壽宴用的那款‘冰珀壽山’,滋味尚可。再做一份,午后送到王府。
蘇小滿手里的油紙包差點掉地上,她猛地抬頭,杏眼圓睜:啊還……還要
鐵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補充道:殿下還說,要少糖,多加些……茶味。說完,也不等蘇小滿回應(yīng),轉(zhuǎn)身就走,留下一個酷似他主子的、冷硬的背影。
蘇小滿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小聲嘀咕:‘尚可’還挑三揀四!潔癖精!可嘀咕歸嘀咕,手上卻不由自主地開始琢磨起這少糖加茶味的改良版冰珀壽山來。
這仿佛打開了一個詭異的閘門。
此后隔三差五,鐵云總會帶著各種奇奇怪怪的世子諭令光顧百味齋。
殿下問,上次那個帶點微苦的堅果脆餅,還有沒有(蘇小滿:那是失敗品!烤過火了!他竟然喜歡)
殿下養(yǎng)的雪獅犬胃口不佳,蘇姑娘……懂點獸醫(yī)(蘇小滿:我懂個錘子獸醫(yī)!我只會給野貓喂飯�。�
殿下書房有盆墨蘭,近日葉尖發(fā)黃,福伯說……蘇姑娘似乎對花草也有心得(蘇小滿:福伯!您坑我�。�
蘇小滿氣得跳腳,每次都想把面粉糊在鐵云那張面癱臉上�?擅恳淮危謺滩蛔〗g盡腦汁去滿足那些刁鉆的要求。她發(fā)現(xiàn),那位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似乎對她做的某些特定口味——尤其是那些清淡微苦、帶著茶香或果酸的點心,接受度意外地高。這激起了她強烈的好勝心和……一絲隱秘的探索欲。
她開始了小心翼翼的投喂實驗。
第一次,她做了一小碟極其清淡的龍井茶酥,只放了一點點蜂蜜提味,茶香清冽。讓鐵云帶回去時,她特意強調(diào):告訴你們殿下,就嘗一小口!不好吃立刻拿走!絕不污染他的地盤!
鐵云回來復命時,表情有點古怪:殿下……嘗了。說……‘尚能入口,甜味還是多余’。
但蘇小滿眼尖地發(fā)現(xiàn),鐵云腰間掛著的食盒,空了。
第二次,她嘗試了微酸的梅子凍,晶瑩剔透,點綴了一小片薄荷葉。鐵云帶回的話是:殿下言,酸氣沖鼻,勉強下咽。
第三次,她用上好的黑巧(苦的)包裹烤得香脆的杏仁,做成小小的脆球。這次鐵云回來得更快,臉上那點古怪簡直壓不住了:殿下……什么也沒說。吃完了。
蘇小滿看著空掉的食盒,再想想世子殿下那張萬年冰山臉,腦補著他一邊皺著眉嫌棄污穢、甜膩,一邊又控制不住把點心默默吃完的場景,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連日來的憋屈一掃而空。
真香!她對著空氣,得意地揚了揚下巴。
兩人的互動模式也悄然改變。蘇小滿被傳喚去王府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活動范圍也從后廚擴大到了花園、甚至偶爾靠近清輝院的外圍。世子殿下依舊毒舌,嫌棄她走路帶風(揚起灰塵)、嫌棄她笑聲太大(噪音污染)、嫌棄她裙子上沾了草葉(不潔)。蘇小滿也毫不示弱,翻著白眼回敬他事兒精、龜毛、不食人間煙火。
但吵吵鬧鬧間,又多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熟稔和……微妙的親近。她會在給他送點心時,故意離他近一點,看他強忍不適、眉頭緊鎖又不好發(fā)作的樣子,心里暗爽。他會在她低頭擺弄點心時,目光在她專注的側(cè)臉和靈巧的手指上停留片刻,再飛快移開。
王府的老管家福伯,每次看到這對冤家斗嘴,總會捋著胡須,露出洞悉一切的高深微笑。鐵云則成了最佳吐槽觀眾,內(nèi)心彈幕瘋狂刷屏:主子您潔癖呢說好的三丈呢您盯著人家姑娘看什么……嘖,這口嫌體正直的毛病沒救了!
這日午后,蘇小滿提著一小籃新琢磨出的點心——用新到的嶺南荔枝熬了果醬,混入少量牛乳和碾碎的杏仁粉,做成荔枝凍,清甜不膩,特意少放了糖——熟門熟路地進了王府。剛走到花園的月洞門附近,就聽見里面?zhèn)鱽硪魂囁实男β暋?br />
是王府負責采買的年輕管事趙小哥,人長得精神,嘴也甜,跟百味齋常有往來。此刻他正抱著一大筐新鮮荔枝,跟蘇小滿說著什么趣事,逗得蘇小滿眉眼彎彎,笑得毫無形象。
哈哈哈,真的假的趙大哥你也太逗了!蘇小滿笑得前仰后合,順手從趙小哥遞過來的筐里拿起一顆紅艷艷的荔枝,動作麻利地剝開,露出晶瑩雪白的果肉,一口塞進嘴里,滿足地瞇起眼,唔!好甜!
蕭景琰本是順著抄手游廊往書房走,聽到這過于刺耳的笑聲,腳步一頓。他站在廊柱的陰影里,目光穿過花木縫隙,落在那兩人身上。
他看到蘇小滿笑得毫無防備,陽光灑在她沾著荔枝汁水的唇角,亮晶晶的。他看到那個姓趙的管事殷勤地遞荔枝,兩人靠得有些近。一股莫名的、極其陌生的煩躁感,毫無預(yù)兆地攫住了他。像是一滴滾燙的油,濺入了他冰封的心湖。
他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徑直回了清輝院。
蘇小滿和趙小哥道了別,提著荔枝凍,心情頗好地來到清輝院外求見。鐵云進去通報后出來,臉色有點微妙:蘇姑娘,殿下……現(xiàn)在不見客。
啊蘇小滿一愣,看看手里精致的食盒,那這點心……
殿下說……今日沒胃口。鐵云硬著頭皮轉(zhuǎn)達。
蘇小滿有點失落,但還是把食盒遞給鐵云:那麻煩鐵云大哥轉(zhuǎn)交吧。她剛轉(zhuǎn)身要走,鐵云又叫住她,表情更古怪了:殿下還說……這點心……色澤渾濁,氣味甜膩,看著就……倒胃口。他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復述了主子那句刻薄話。
蘇小滿的腳步猛地頓住。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看著鐵云手里的食盒,再看看清輝院緊閉的房門,一股火氣噌地就冒了上來!沒胃口倒胃口她辛辛苦苦改良了那么多次,特意少放了糖!剛才還跟趙大哥有說有笑,轉(zhuǎn)頭就給她吃閉門羹還嫌棄她的點心
她一把奪過鐵云手里的食盒,氣沖沖地就往里走:我倒要問問他,哪里渾濁了哪里倒胃口了!
鐵云想攔,又不敢真攔,只能看著她像個小炮彈一樣沖了進去。
書房里,蕭景琰正臨窗而立,手里拿著一卷書,陽光勾勒出他冷硬的側(cè)影。聽到動靜,他頭也沒回,聲音比平時更冷:誰準你進來的出去。
蘇小滿把食盒啪地一聲放在書案上,幾步?jīng)_到窗邊,仰頭瞪著他:蕭景琰!你什么意思我做的點心哪里招你惹你了剛才還跟別人有說有笑,轉(zhuǎn)頭就說我點心倒胃口你講不講理!
蕭景琰終于轉(zhuǎn)過身,垂眸看著她因為生氣而漲紅的臉頰,還有那雙因為委屈和憤怒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他薄唇緊抿,眼神晦暗不明,沉默了片刻,才用一種極其別扭、仿佛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聲音,冷冷道:
…以后,離那些無關(guān)人等遠些。
蘇小滿滿腔的怒火和質(zhì)問,被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一下子噎住了。她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看著世子殿下那張依舊冷峻、耳根卻似乎泛起一絲可疑薄紅的臉,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進她的腦海。
無關(guān)人等趙大哥他……他這是在……吃醋
這個認知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間漾開了一圈圈巨大的漣漪。憤怒和委屈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滾燙的、讓她臉頰也迅速燒起來的悸動。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只覺得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一種又甜又慌的感覺瞬間席卷了她。
蕭景琰似乎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驚住了,眼神閃過一絲懊惱,立刻別開臉,恢復那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樣,只是那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不平靜。
書房里陷入一種詭異的、充滿張力的寂靜。陽光透過窗欞,空氣里仿佛漂浮著細小的、噼啪作響的火星。
***
那場別扭又曖昧的無關(guān)人等宣言后,蘇小滿和蕭景琰之間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僵持。蘇小滿沒再去王府,蕭景琰也沒再派鐵云來點單。但空氣中仿佛繃緊了一根無形的弦,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只差一個契機。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午后還晴空萬里,傍晚時分,一場瓢潑大雨毫無預(yù)兆地傾瀉而下,洗刷著京城。
百味齋早早打了烊。蘇小滿坐在后堂,看著窗外密集的雨簾,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算盤珠。師父老頑童湊過來,擠眉弄眼:丫頭,魂丟王府了那冰疙瘩世子幾天沒消息,心里貓抓似的吧
師父!蘇小滿惱羞成怒地拍開他的手,臉頰卻不由自主地發(fā)燙。
雨勢漸小,轉(zhuǎn)為淅淅瀝瀝。蘇小滿鬼使神差地撐了把傘,溜達到了靖王府后墻外。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芬芳。她一眼就看到了花園角落里那棵高大的荔枝樹,紅艷艷的果實掛滿枝頭,被雨水洗刷得晶瑩剔透,像一顆顆紅寶石。
她想起王府的規(guī)矩,又想起那人別扭的樣子,心里像揣了只小貓,爪子撓啊撓。最終,饞蟲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占了上風。她左右看看無人,把傘往墻根一靠,搓了搓手,抓住墻頭濕滑的藤蔓,笨拙但熟練地……翻了進去。
雙腳剛落地,沾了滿鞋泥濘。她顧不得許多,小跑到荔枝樹下,踮著腳去夠低垂的枝條。飽滿的荔枝沉甸甸的,她摘了一顆又一顆,用衣襟兜著。雨水順著樹葉滴落,打濕了她的鬢發(fā)和肩頭,她也毫不在意,剝開一顆荔枝,雪白晶瑩的果肉入口,清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沖散了心頭的煩悶。
唔!好甜!她滿足地喟嘆一聲,又剝開一顆。
擅闖王府,偷摘貢品。蘇小滿,你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一個清冷熟悉的嗓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自身后響起。
蘇小滿嚇得一個激靈,兜著的荔枝差點全撒了。她猛地回頭。
蕭景琰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的青石小徑上。他撐著一把素雅的油紙傘,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常服,襯得人愈發(fā)清俊挺拔。雨后的薄暮在他周身籠著一層朦朧的光暈。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她沾滿泥水的鞋子和濕漉漉的衣襟上,眉頭習慣性地蹙起,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
蘇小滿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了。她看著他那張在暮色中依舊完美的側(cè)臉,連日來的委屈、思念、還有那被點破的隱秘心思一股腦涌了上來。她把兜著的荔枝往旁邊石凳上一放,豁出去般揚起下巴:我就摘了!世子殿下要治我的罪嗎像上次一樣,扣我做工抵債還是再讓我賠你十件衣服
她越說越氣,想起上次他嫌棄自己裙擺沾血的樣子,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她幾步走到他面前,也不顧自己滿手的荔枝汁水,更不顧他瞬間繃緊的身體和那毫不掩飾的嫌棄眼神,直接從懷里(她總習慣在懷里藏點糖)掏出一塊用油紙包著的芝麻糖!
賠你個鬼!她氣鼓鼓地吼了一句,趁蕭景琰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得微怔的瞬間,動作迅猛地將那黑乎乎、沾著糖粒的芝麻糖,直接塞進了他那張總是吐出刻薄言辭的薄唇之中!
世界安靜了。
雨滴敲打樹葉的聲音,仿佛被無限放大。
蕭景琰徹底僵住。他垂眸,難以置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姑娘。她仰著臉,因為激動和淋雨,臉頰紅撲撲的,發(fā)絲貼在額角,眼睛瞪得溜圓,像只炸毛的、卻又亮得驚人的小獸。唇齒間,一股霸道濃烈的甜膩,混合著芝麻的焦香,瞬間攻城掠地,沖擊著他所有厭惡甜食的感官神經(jīng)。
那味道……是他生理性排斥了二十余年的污穢之源。
他應(yīng)該立刻吐掉,然后讓人把這個膽大包天的丫頭拖出去。
可是……
那股甜膩在舌尖化開,卻并沒有預(yù)想中翻江倒海的惡心。反而……一種奇異的、帶著溫熱的、甚至有些安撫意味的感覺,順著喉嚨滑下,奇異地熨帖了心底那點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煩躁。
他喉結(jié),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好甜。兩個字,低沉,沙啞,帶著一種夢囈般的恍惚,從他緊抿的唇間溢出。不是疑問,是陳述。甚至……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妥協(xié)與喟嘆。
蘇小滿傻眼了。她塞糖的時候完全是氣昏了頭,根本沒想過后果。她預(yù)想中他應(yīng)該暴怒,應(yīng)該立刻把糖吐出來然后讓人把她叉出去�?伤氏氯チ诉說……好甜
巨大的震驚讓她呆立當場,連手都忘了收回來,指尖還殘留著碰到他唇瓣時那微涼柔軟的觸感。
蕭景琰似乎也被自己脫口而出的兩個字驚醒了。他猛地抬眼,對上蘇小滿那雙寫滿震驚和茫然的眸子。那雙總是冰冷的眼底,此刻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情緒——驚愕,懊惱,一絲狼狽,還有……一種被強行撕開偽裝、暴露了軟弱的羞惱。
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要逃離這讓他失控的源頭。動作太大,手中的油紙傘歪斜了一下,幾滴殘留的雨水滴落在他肩頭,裂開深色的痕跡。他看也沒看,只是死死盯著蘇小滿,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暮色四合,雨后的水汽氤氳在兩人之間�?諝饫飶浡笾Φ那逄�、泥土的濕潤,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屬于芝麻糖的焦甜香氣。
蘇小滿看著他微微泛紅的耳根,看著他眼中那片冰層碎裂后露出的、從未有過的無措,一個大膽到讓她自己都心跳如雷的念頭,破土而出。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帶著點惡作劇得逞的狡黠,更多的,是一種撥云見日的明亮和篤定。她向前一步,無視他瞬間繃緊的身體和警告的眼神,再次伸出手——這次,不是塞糖,而是將一顆剛剛剝好、水靈靈、晶瑩剔透的荔枝果肉,輕輕放在他緊握傘柄、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心里。
喏,她的聲音帶著雨后初晴般的清亮,笑意盈盈地望進他眼底,無關(guān)人等給的糖,世子殿下嫌污穢。那這顆‘貢品’荔枝……您得自己嘗嘗,才知是酸是甜。
微涼的、帶著汁水的荔枝果肉落入掌心,那濕滑黏膩的觸感,本該是蕭景琰潔癖最深惡痛絕的。他應(yīng)該立刻甩開,或者至少拿出絲帕擦拭干凈。
可是,他沒有。
他只是僵立在那里,掌心托著那顆小小的、晶瑩的果實,仿佛托著一塊燒紅的炭,又像托著一顆脆弱易碎的琉璃。暮色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有些模糊,唯有那雙眼睛,死死鎖在眼前笑靨如花的姑娘臉上,翻涌著驚濤駭浪。
蘇小滿也不催促,就那么笑吟吟地看著他,眼底是亮晶晶的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時間在雨滴敲打樹葉的細碎聲響中,被無限拉長。
終于,蕭景琰那緊抿的、總是吐出刻薄言辭的薄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視線落在自己掌心那顆誘人的荔枝上。長長的眼睫垂落,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情緒。
然后,在蘇小滿屏息的注視下,在雨后花園這片寂靜得只剩下心跳聲的天地里,那位高高在上、不染塵埃的靖王世子,用一種近乎笨拙的、帶著點視死如歸意味的姿勢,伸出另一只干凈修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開始剝那顆荔枝濕滑的薄皮。
動作生澀,甚至有點手忙腳亂。晶瑩的汁水不可避免地沾濕了他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指甲和指尖,留下一道道黏膩的痕跡。
蘇小滿看著他緊鎖的眉頭,看著他如臨大敵般對付一顆小小荔枝的認真模樣,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笑聲清脆,如同玉珠落盤,打破了這片凝滯的寂靜,在雨后的庭院里漾開,帶著無比的歡暢。
蕭景琰剝荔枝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沾染了荔枝汁水的指尖還停留在半空,俊美無儔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種混合著羞惱、無奈,最終又悉數(shù)化為某種認命般縱容的復雜神情。他望著眼前笑得花枝亂顫、毫無形象的姑娘,那總是冰冷抿著的唇角,終于,極其艱難地、卻又無比真實地,向上勾起了一個微小的、清淺的弧度。
那是一個真正屬于人間的笑容。雖淺,卻足以融化經(jīng)年累月的寒冰。
遠處月洞門廊柱的陰影里,鐵云抱著刀,面無表情地站著。他看著自家主子那堪稱狼狽的剝荔枝動作,再看看蘇小滿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嘴角狠狠抽搐了幾下,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飄散在帶著荔枝甜香的晚風里。
嘖,他對著空氣,小聲嘀咕,完了。主子這病入膏肓的潔癖……怕是真沒救了。
而更遠處的回廊下,福伯捋著雪白的胡須,看著暮色中那一站一笑、一笨拙一歡暢的身影,布滿皺紋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洞悉世情、無比欣慰的慈祥笑容。
甜滿人間,他瞇著眼,輕聲自語,甚好,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