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被養(yǎng)弟斬首那日,突然覺醒了前世記憶。
原來我是頂級財閥的繼承人,而養(yǎng)弟只是我父親司機的兒子。
刑場上我反手奪刀,血濺當場。
七日后,我?guī)еB(yǎng)弟貪污的賬本出現(xiàn)在父親壽宴。
爸,您的好兒子挪用三億公款,還給您下了慢性毒藥。
養(yǎng)弟跪地求饒時,我按下錄音筆播放鍵。
里面?zhèn)鱽硭幚涞穆曇簦豪蠔|西的遺囑今晚就改。
看著養(yǎng)父震驚的臉,我輕聲補刀:
忘了說,您當年車禍癱瘓,也是他動的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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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絲抽打著我的臉頰,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空氣里彌漫著濕漉漉的泥土腥氣,還有另一種味道——濃稠得化不開的鐵銹味,那是血。我跪在泥濘的刑場上,粗糲的麻繩深深勒進手腕,粗糙的纖維摩擦著皮膚,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雨水的冰冷和喉嚨深處涌上的腥甜。眼前的景象被雨水沖刷得一片模糊,只有無數(shù)攢動的人頭,嗡嗡的議論聲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潮水,將我淹沒。
視野的盡頭,高臺的中央,站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趙炎。我的養(yǎng)弟。雨水順著他嶄新的錦緞袍子流淌下來,勾勒出他微微發(fā)福的腰身。他手里握著一把刀,刀身狹長,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幽冷的色澤。雨水沖刷著刀面,匯聚在刀尖,凝成沉重的一滴,然后墜落,砸在我面前渾濁的水洼里,濺起微小的泥點。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既不悲戚,也不憤怒,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那雙眼睛,曾經(jīng)帶著孺慕和親近,此刻卻像兩口枯井,深不見底,冰冷地俯視著我。周圍人群的喧囂似乎離他很遠。他緩緩抬起了手臂,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那把刀,刀尖微微顫抖著,對準了我的后頸。冰冷的金屬氣息仿佛已經(jīng)穿透皮肉,觸及我的頸骨。
林修!一聲蒼老、嘶啞的呼喊穿透雨幕,帶著瀕死的絕望。
我艱難地轉(zhuǎn)動僵硬的脖子。人群最前方,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被兩個壯實的家丁死死架住。他是我爹,林正峰。曾經(jīng)頂天立地的商界巨擘,如今卻像風中殘燭,臉頰深陷,渾濁的老淚和雨水混在一起,順著深刻的皺紋肆意流淌。他徒勞地掙扎著,每一次掙動都耗盡了他殘存的氣力,只能發(fā)出破碎的嗚咽:我的兒……我的兒啊……
時辰到!監(jiān)刑官尖利的聲音像一把生銹的剪刀,猛地剪斷了所有嘈雜。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雨點敲打地面的單調(diào)聲響,噗噗噗噗……像倒數(shù)的鼓點。
趙炎的手不再顫抖。刀鋒揚起,劃破密集的雨簾,帶著一股決絕的、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斬落!
冰冷的鋒刃切開皮膚,切斷肌肉,重重地撞在頸骨上。劇痛!那不是瞬間的死亡,而是清晰的、被強行斬斷的感知。骨頭碎裂的悶響在我自己的顱腔內(nèi)震蕩。黑暗如同墨汁般在視野中急速暈染開來,吞噬了一切光線和聲音。爹那絕望扭曲的臉,趙炎那張冰冷麻木的臉,周圍無數(shù)張模糊而冷漠的臉……都在這濃稠的黑暗中扭曲、破碎、消失。
就在意識徹底沉淪、墜入無盡深淵的前一剎那,仿佛有一道無聲的驚雷,在靈魂的最深處轟然炸響!
無數(shù)紛亂的碎片,裹挾著巨大的信息洪流,蠻橫地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意識壁壘。那不是夢,是記憶。屬于另一個我的記憶。冰冷、精確、龐大得令人窒息。
我看到了。
我看到一個燈火輝煌的巨大廳堂,奢華的水晶吊燈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一個威嚴的男人,穿著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站在高高的臺階上,俯視著下方衣香鬢影的人群。他就是這座財富帝國的王。他叫林震寰。頂級財閥,林氏集團的掌舵人。而他旁邊,站著一個穿著樸素司機制服、神色謙卑的男人。那是趙炎的生父,趙德海。
我看到一場混亂的車禍。刺眼的車燈,金屬扭曲的巨響,玻璃碎裂的尖嘯。血……好多血……冰冷的地面……一個穿著考究的小男孩躺在血泊里,小小的身體一動不動。旁邊,是那個穿著司機制服的男人,他抱著自己驚魂未定的兒子趙炎,眼神在極度的驚恐和一種奇異的、迅速滋長的貪婪之間瘋狂閃爍。然后,他做出了選擇。他飛快地脫下死去男孩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小外套,套在了自己兒子趙炎身上……偷天換日!
記憶的碎片瘋狂旋轉(zhuǎn)、重組。那個死去的小男孩,是我。真正的林氏繼承人。而跪在泥濘刑場上,即將身首異處的林修,這個被林正峰收養(yǎng)、如今卻背負弒父罪名的人,不過是……是那個司機的兒子趙炎!一個卑劣的竊賊!一個占據(jù)了我身份、我人生、甚至此刻要奪走我性命的冒牌貨!
巨大的荒謬感和撕裂靈魂的憤怒,如同火山熔巖,在意識徹底湮滅的臨界點轟然爆發(fā)!
呃啊——!
一聲非人的咆哮,從我斷裂的脖頸深處擠壓出來,嘶啞、破碎,卻帶著足以撕裂雨幕的狂暴力量!
本該徹底熄滅的生命之火,在滔天的恨意與覺醒的記憶支撐下,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兇戾。劇痛不再是終結(jié)的信號,而是點燃復仇意志的引信!頭顱并未飛離軀體,刀鋒卡在了頸骨之中!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刑場上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極度的驚愕和恐懼之中。雨水順著他們呆滯的臉龐滑落。趙炎握著刀柄的手,因為過于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手臂僵直,整個人如同被無形的冰凍結(jié)在原地。他臉上的麻木被瞬間撕碎,只剩下無法置信的、見了鬼一般的駭然。他的瞳孔放大到極致,死死盯著刀鋒與我脖頸相連的地方,仿佛在看一個無法理解的怪物。
監(jiān)刑官張大了嘴,那聲時辰到的尾音還卡在他的喉嚨里,變成了一聲滑稽的倒吸冷氣。架住林正峰的家丁下意識地松了手。老人癱軟在泥水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刑臺,干癟的嘴唇翕動著,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萬籟俱寂、連雨聲似乎都消失了的瞬間,我的身體動了!
那根本不是一個瀕死之人應(yīng)有的動作。無視了脖頸上卡著的利刃,無視了幾乎被斬斷的致命傷,我的腰背以一種違反常理的爆發(fā)力猛然弓起!被反綁在身后的雙手,十指驟然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巨大的力量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堅韌的麻繩,在這股非人的蠻力下,寸寸崩裂!碎裂的麻纖維如同死去的蛇皮,簌簌落下。
束縛解除!
我的右手,快如一道黑色的閃電,帶著積壓了二十年的屈辱和此刻覺醒的滔天恨意,猛地向后抓去!目標,是趙炎那只依舊死死握著刀柄的手!
五指如鐵鉤,瞬間扣緊了他的手腕!
咔吧!
一聲清晰得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聲,在死寂的刑場上炸響!
啊——!趙炎的慘叫聲凄厲得變了調(diào),如同被踩斷了脖子的公雞。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驚恐。劇痛讓他本能地想要抽手后退,但我的五指如同燒紅的鐵鉗,死死地焊在了他的腕骨上!
沒有絲毫停頓。
借著扣住他手腕的支點,我的身體如同被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向側(cè)面擰轉(zhuǎn)!力量從腰腹瞬間爆發(fā),傳遞到手臂!卡在我頸骨里的刀鋒,被這股狂暴的力量帶動,硬生生從骨頭縫里拔了出來!
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從頸側(cè)恐怖的傷口里狂噴而出!滾燙的血液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潑灑在泥濘的地面上,瞬間染紅了一大片。
但這噴涌的鮮血,這足以致命的創(chuàng)傷,此刻卻仿佛成了某種兇戾儀式的祭品!我的左手,在身體擰轉(zhuǎn)的同時,已經(jīng)順勢向后,精準無比地抓住了那把剛剛脫離我脖頸、還帶著我體溫和鮮血的刀柄!
刀,易主!
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卻點燃了靈魂深處最熾烈的火焰。身體的掌控權(quán),在記憶覺醒的瞬間,仿佛被切換到了另一個頻道。屬于那個頂級財閥繼承人烙印在血脈深處的格斗本能、對力量絕對精密的控制,如同解凍的洪流,洶涌而出,取代了這具身體原本的笨拙。每一個動作都成了被仇恨精確計算過的殺戮指令。
奪刀!擰身!
時間在感官中被無限拉長。趙炎那張因劇痛和驚駭而扭曲的臉,每一個毛孔都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底。他瞳孔里映出的,是我此刻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倒影——脖頸撕裂,鮮血淋漓,眼神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冰冷火焰。
力量在腰腹間炸開,沿著脊椎奔騰,最終灌注于緊握刀柄的左臂。肌肉賁張,皮膚下的血管根根暴起。
揮刀!
動作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極限。手臂劃出一道短促、凌厲、沒有任何花哨的弧線。刀鋒切開雨幕,切開空氣,切開趙炎身上那件象征著他竊取身份的、價值不菲的錦緞袍子。
噗嗤!
利刃入肉的聲音沉悶而清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撕裂感。
刀鋒精準地沒入了趙炎的左腹。沒有一絲阻礙,順暢得如同熱刀切入了凝固的油脂。位置,脾臟!
趙炎臉上的痛苦和驚駭瞬間凝固了。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被驟然抽走了所有力氣。他難以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腹部。華麗的錦緞被刺破,一個猙獰的傷口正汩汩地向外涌出溫熱的鮮血,迅速將他腰間的衣料浸透成一片暗紅。那紅色,和他此刻褪盡血色的臉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劇痛似乎延遲了一秒才猛烈地沖擊他的神經(jīng)。
呃啊——!他爆發(fā)出一聲比剛才手腕斷裂時更加凄厲、更加絕望的慘叫。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猛地向后踉蹌,試圖掙脫那深入臟腑的冰冷。但我的左手依舊穩(wěn)穩(wěn)地握著刀柄,如同磐石。他的后退,只是讓那刺入腹部的刀鋒更深地攪動了一下。
我看著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看著他眼中迅速彌漫開的、對死亡的巨大恐懼。一股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快意,如同毒液般瞬間流遍我的四肢百骸。這快意甚至短暫地壓過了脖頸處傳來的、幾乎要將意識撕裂的劇痛。
我猛地抬腳,灌注了全身殘余的力量,狠狠地踹在趙炎的小腹上!位置,正是刀柄所在之處!
砰!
沉悶的撞擊聲。
噗!趙炎口中噴出一大口鮮血,混雜著內(nèi)臟的碎片。他的身體像一只被踢飛的破麻袋,向后凌空飛起。插在他腹部的鋼刀,在巨大的沖擊力下,被硬生生從他身體里拔了出來!刀身帶出一蓬滾燙的血雨,在灰暗的雨幕中劃出一道刺目的猩紅軌跡。
趙炎重重地摔在幾米開外冰冷的泥水里,濺起大片污濁的水花。他蜷縮著身體,雙手死死捂住腹部那個不斷涌出鮮血和生命力的可怕窟窿,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喉嚨里只剩下瀕死的嗬嗬聲,每一次抽氣都伴隨著血沫從嘴角涌出。那雙曾經(jīng)冰冷麻木、如今只剩下無邊恐懼的眼睛,死死地、絕望地瞪著刑臺上的我。
刑場徹底炸開了鍋!
殺……殺人啦!一個女人尖利的叫聲劃破死寂,如同點燃了炸藥的引信。
鬼!他是鬼!脖子斷了都不死!有人驚恐地指著刑臺上的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快跑�。∩沸腔盍�!人群瞬間崩潰,恐懼像瘟疫般蔓延。剛才還伸長了脖子看熱鬧的人們,此刻如同受驚的羊群,哭喊著,推搡著,不顧一切地向后涌去,互相踐踏,只想逃離這個瞬間化作修羅場的地方。泥水被無數(shù)慌亂的腳步踐踏得四處飛濺,場面混亂不堪。
監(jiān)刑官面無人色,癱軟在椅子上,牙齒咯咯作響,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散發(fā)出難聞的臊氣。幾個負責行刑的劊子手和維持秩序的家丁,也都臉色煞白,握著水火棍或刀鞘的手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他們看著我,看著刑臺上那個脖頸幾乎被斬斷、渾身浴血卻屹立不倒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仿佛看到了從地獄爬回來索命的惡鬼。沒有人敢上前一步。
冰冷的雨水沖刷著我的臉,試圖冷卻那幾乎要將理智焚燒殆盡的劇痛和憤怒。脖頸處的傷口像一張咧開的惡魔之口,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滾燙的血液,帶走所剩不多的生命力。視線已經(jīng)開始發(fā)黑,陣陣眩暈猛烈地沖擊著意識。身體像灌了鉛,沉重得隨時會倒下。
不能倒在這里!
這個念頭如同淬火的鋼針,狠狠刺入我昏沉的腦海。趙炎還躺在泥水里抽搐,但我知道,那一刀沒能立刻要他的命。林家,還有那個冒牌貨背后的勢力,絕不會放過我。留在這里,只有死路一條。
活下去!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瞬間掃過混亂的刑場。東南角!人群因為恐懼的推搡,在那里形成了一個短暫的、相對薄弱的缺口。幾個家丁正被驚慌的人流沖撞得東倒西歪,無暇他顧。
就是現(xiàn)在!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夾雜著血腥味灌入肺腑,帶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但這疼痛也點燃了最后的力量。雙腿在泥濘中用力一蹬!身體如同離弦的箭,朝著那個缺口猛沖過去!
攔住他!快攔住那個煞星!監(jiān)刑官終于從極度的恐懼中找回一絲聲音,尖銳地嘶喊著,破音得厲害。
幾個外圍的家丁如夢初醒,下意識地想要舉起手中的棍棒。但他們看到的,是一道渾身浴血、脖頸撕裂、眼神卻燃燒著地獄業(yè)火的身影,如同失控的瘋獸般直撲而來!那非人的氣勢,那無視生死的狂暴,瞬間摧毀了他們本就所剩無幾的勇氣。
媽呀!一個家丁怪叫一聲,手里的水火棍當啷掉在地上,轉(zhuǎn)身就逃。另外幾個也被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向兩旁退開,生怕被這可怕的活死人撞上。
沒有任何阻礙。
我像一道血色的狂風,沖破了那層薄弱的阻礙,一頭扎進了刑場外更廣闊的、被雨幕籠罩的黑暗之中。身后,是趙炎瀕死的哀嚎、人群恐懼的尖叫、監(jiān)刑官氣急敗壞的嘶吼……所有的聲音都被越來越大的雨聲迅速吞噬、拉遠。
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沖刷著脖頸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每一次沖刷都帶來一陣尖銳的、足以撕裂神經(jīng)的劇痛。血水混合著雨水,順著破爛的衣襟不斷淌下,在我身后泥濘的小路上拖出一道斷斷續(xù)續(xù)、迅速被雨水稀釋的暗紅痕跡。
奔跑。只是機械地邁動雙腿,憑著覺醒記憶里那點殘存的、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模糊印象,朝著一個方向——城西。那里是貧民窟,是污水溝,是這座光鮮城市最骯臟、最混亂的角落,也是此刻唯一能為我提供喘息之機的藏污納垢之地。
意識在劇痛和失血的眩暈中不斷沉浮。眼前的景物時而清晰,時而扭曲成一片晃動的色塊。耳邊的雨聲、風聲、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聲,都變得遙遠而模糊。身體越來越冷,像一塊被雨水浸泡的朽木。只有那股支撐著我逃離刑場的滔天恨意,如同深埋在骨髓里的熾熱烙鐵,在每一次瀕臨昏迷的邊緣,狠狠灼燙著我的神經(jīng),強迫我再次邁出沉重的腳步。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炷香,也許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當我終于踉蹌著沖進一條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彌漫著刺鼻尿騷和垃圾腐臭氣味的巷子時,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也被徹底抽空。
眼前一黑。
身體失去控制,重重地向前撲倒。冰冷的泥水瞬間淹沒了口鼻。最后的意識里,是巷子盡頭那扇搖搖欲墜、糊滿油污和破舊招貼的木板門。
黑暗。無邊無際的、沉重的黑暗。
意識像沉在冰冷海底的碎片,偶爾被暗流卷起,浮光掠影般閃過一些畫面:刑場上冰冷的刀鋒,趙炎那張因恐懼而扭曲的臉,爹絕望的呼喊……還有更深層的,屬于另一個我的記憶碎片——冰冷的實驗室,巨大的財富數(shù)字,以及一場精心策劃的偷天換日……
痛。
尖銳的、持續(xù)不斷的痛感,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從脖頸處蔓延開來,刺穿著昏沉的意識。這劇痛像一把鑰匙,猛地旋開了緊閉的閘門。
呃……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
眼皮沉重得像壓著鉛塊。我費力地睜開一條縫。
昏暗的光線�?諝饫飶浡还呻y以形容的混合氣味:濃重的藥草苦澀味、劣質(zhì)煙草燃燒后的嗆人氣味、還有食物腐敗和灰塵混合的霉味。光線來源是一盞掛在低矮房梁上的、蒙著厚厚油垢的煤油燈,火苗微弱地跳動著,將周圍的一切都染上一層昏黃油膩的色調(diào)。
我躺在一堆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上,身上蓋著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同樣散發(fā)著怪味的破棉襖。脖頸處傳來強烈的束縛感和持續(xù)不斷的抽痛。我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旁邊。
一個佝僂的身影正背對著我,蹲在一個小小的炭火爐子前。爐子上架著一個缺了口的粗陶藥罐,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墨綠色的藥汁,散發(fā)出極其濃烈刺鼻的氣味。那身影很瘦小,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灰布褂子,頭發(fā)稀疏花白,挽成一個松垮的發(fā)髻。
似乎聽到了我的動靜,那佝僂的身影頓了一下,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
一張布滿深深溝壑的臉出現(xiàn)在昏暗的光線下。皮膚黝黑粗糙,像久經(jīng)風霜的樹皮。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卻透著一股子歷經(jīng)滄桑的銳利,此刻正平靜地、甚至帶著點審視意味地看著我。她的嘴唇很薄,緊緊地抿著,嘴角向下耷拉著。
醒了她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木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像是在問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我張了張嘴,喉嚨里火燒火燎,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脖頸的劇痛讓我無法點頭。
老婦人站起身,動作有些遲緩。她走到我跟前,枯瘦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撥開我頸側(cè)的破布(似乎是舊衣服撕成的布條),露出下面猙獰的傷口。傷口被一種黑乎乎、散發(fā)著濃烈草藥味的糊狀物覆蓋著。
死不了。她收回手,在同樣臟污的圍裙上擦了擦,語氣平淡得像在談?wù)撎鞖�,刀口偏了半分,沒徹底切斷氣管和血脈。算你命大。她渾濁的眼睛掃過我依舊帶著刑場污泥和干涸血跡的臉,林家的……那個‘弒父’的養(yǎng)子
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銳利,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我靈魂深處剛剛覺醒的滔天巨浪。那眼神里沒有尋常人的好奇、恐懼或者憐憫,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看透一切的平靜。
我沒有回答。喉嚨的劇痛和巨大的身份秘密都讓我無法開口,只能沉默地回視著她。這個老婦人的身份成謎,出現(xiàn)在這貧民窟最骯臟的角落,又恰好救了我……是巧合還是……
老婦人似乎也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她重新蹲回火爐旁,拿起一根破舊的木勺,慢悠悠地攪動著陶罐里翻滾的墨綠色藥汁。刺鼻的氣味更加濃郁了。
林家……呵。她忽然低低地冷笑了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破敗的小屋里顯得格外突兀和陰冷,那地方,早就爛到根子里了。她攪動藥汁的動作很慢,很穩(wěn),枯枝般的手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穩(wěn)定感。
她微微側(cè)過臉,昏黃的燈光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讓那雙渾濁的眼睛顯得更加幽深:要找東西,對吧她的話沒頭沒腦,卻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進了我此刻混亂思緒的核心。
我的瞳孔猛地一縮!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了一下。她怎么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是能證明趙炎罪行的證據(jù)還是……關(guān)于我真實身份的東西
老婦人沒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藥罐上,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自言自語。她拿起一個同樣缺了口的粗陶碗,用木勺舀起滾燙的藥汁倒了進去。墨綠色的液體在碗里晃蕩,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苦澀氣味。
喝了它。她把碗端到我面前,語氣不容置疑,能吊著你的命。想找東西,得先能下地。
碗沿觸碰到我的嘴唇,滾燙的藥汁氣味直沖鼻腔。那味道極其古怪,濃烈的苦味中夾雜著一種難以形容的腥氣。但老婦人渾濁眼睛里那份不容置疑的平靜,壓下了我本能的抗拒。求生的意志壓倒了味覺的厭惡。我艱難地張開嘴,任由那滾燙、苦澀、腥臭的藥汁灌入喉嚨。劇烈的灼燒感從喉嚨一直蔓延到胃里,帶來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但很快,一股奇異的暖流又從胃部升騰起來,驅(qū)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部分深入骨髓的疲憊感。脖頸傷口的劇痛似乎也減輕了一絲。
喝完藥,老婦人收回碗,不再看我,自顧自地又去撥弄那小小的炭火爐子。小屋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只有爐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輕響,和外面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境的雨聲。
時間在這壓抑的寂靜中緩慢流逝。藥力似乎真的起了作用,雖然劇痛依舊,但意識卻更加清晰,身體里也恢復了一絲微弱的力氣。我躺在散發(fā)著霉味的干草堆上,眼神空洞地望著低矮、被油煙熏得漆黑的屋頂椽子,腦海里卻如同沸騰的巖漿。
賬本。那個念頭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灼熱,幾乎要燒穿我的理智。
趙炎!這個占據(jù)了我身份、竊取了我人生的冒牌貨!他貪婪成性,在代理林家生意的短短幾年里,絕不可能只滿足于中飽私囊!他需要錢,需要大量的錢,去維持他那靠竊取而來的地位,去滿足他那日益膨脹的貪婪和野心。而林家龐大的產(chǎn)業(yè),就是他的金礦!
賬目!他必然會在賬目上做手腳!只有最原始、最無法被輕易篡改的紙質(zhì)賬本,才可能留下他無法抵賴的罪證!這種東西,他不會放心交給任何人保管,更不敢放在林家那看似森嚴、實則早已被他滲透的府邸里。狡兔三窟,他一定會有一個極其隱秘的地方!
城西……貧民窟……污水溝……混亂無序……骯臟的角落……這里,不就是最理想的藏匿之地嗎!誰會想到,林家高高在上的二少爺,會把致命的證據(jù)藏在這種連野狗都嫌臟的地方
一股冰冷的興奮感混合著強烈的恨意,壓過了身體的虛弱。我猛地看向那個依舊背對著我、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老婦人。她剛才的話……要找東西……她一定知道些什么!或者,她根本就是……
就在這時,老婦人像是背后長了眼睛,停下了撥弄炭火的手。她沒有回頭,那沙啞干澀的聲音卻在寂靜的小屋里清晰地響起:
巷子盡頭,老槐樹底下,第三塊石板。
我的心跳驟然停止了一拍!
她知道了!她不僅知道我要找東西,還精準地指出了地點!她到底是誰!
老婦人緩緩站起身,佝僂著背,走到小屋角落一個破舊的木柜前,打開柜門,摸索著什么。她依舊沒有看我,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極其平常的家務(wù)事。
那小子,她背對著我,聲音毫無波瀾,像是在講述一件陳年舊事,每隔一個月,總會喬裝打扮,鬼鬼祟祟地來一趟。半夜三更,一個人,像耗子一樣溜進巷子最里面那家廢棄的棺材鋪后院。那里有棵老槐樹,快枯死了。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樹下,埋著東西。
她從木柜里摸出了一樣東西,然后轉(zhuǎn)過身,朝我走來。昏黃的燈光下,她攤開枯瘦的手掌。掌心里躺著一把鑰匙。一把樣式很老舊的黃銅鑰匙,上面布滿了斑駁的銅綠,邊緣都磨得有些圓潤了,顯然有些年頭了。
拿著。她將鑰匙遞到我面前,渾濁的眼睛平靜無波地看著我,那棺材鋪的后門鎖,還是幾十年前的老黃銅鎖。
我盯著那把鑰匙,又猛地抬頭看向她布滿風霜的臉。無數(shù)的疑問在喉嚨里翻涌:你是誰為什么幫我你怎么知道這些你和林家……和趙炎……有什么關(guān)系
老婦人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疑問。她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渾濁的眼珠里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像是沉淀了太多歲月的苦澀和冰冷的恨意,快得讓人抓不住。
別問。她沙啞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你只需要知道,這世上,想讓林家不好過的人,不止你一個。她將鑰匙塞進我勉強能活動的手中,那銅鑰匙冰冷粗糙的觸感異常清晰。
喝了三天藥,你能動了。她收回手,重新佝僂下腰,不再看我,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無波,滾吧。天亮前,離開這里。再待下去,會給我惹麻煩。
說完,她便不再理會我,自顧自地走回那個小小的炭火爐子旁,重新拿起那根破舊的木勺,慢悠悠地攪動著陶罐里殘余的墨綠色藥渣。小屋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藥汁微弱的咕嘟聲和爐火的噼啪。
我緊緊攥著那把冰冷的銅鑰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老婦人的話像冰冷的鐵錘,砸碎了我所有探究的念頭。她是誰,為什么幫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把鑰匙,是老槐樹下的石板,是趙炎致命的罪證!是復仇的曙光!
求生的欲望和復仇的火焰在藥力的催動下熊熊燃燒。我閉上眼,強迫自己忽略脖頸處傳來的陣陣抽痛,忽略身體的虛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藥草的苦澀和貧民窟污濁的空氣,但每一次呼吸都在積蓄力量。
三天。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在藥力的催化下,身體那點可憐的元氣被強行壓榨出來。脖頸的傷口依舊猙獰,每一次輕微的轉(zhuǎn)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痛,但至少不再持續(xù)地涌出鮮血,被那黑乎乎的藥膏糊著,勉強維持著一種脆弱的平衡。
第三天傍晚,當最后一絲天光被濃重的烏云吞噬,雨雖然停了,但空氣依舊濕冷粘膩。小屋外傳來幾聲野狗爭奪殘羹的吠叫,打破了死寂。
我猛地睜開眼。眼中血絲密布,但眼神卻銳利如刀。三天來積攢的所有力氣,都凝聚在這一刻。
咬著牙,忍著脖頸傳來的劇痛和四肢百骸的酸軟無力,我撐著身下的干草,一寸一寸,極其緩慢地坐了起來。眩暈感猛烈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冷汗瞬間浸濕了破爛的衣衫。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咸腥的血味,才勉強壓下那陣虛脫感。
那個佝僂的老婦人,依舊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背對著我,似乎在打盹,又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對我艱難起身的動作毫無反應(yīng),仿佛我只是空氣。
我扶著冰冷潮濕、布滿霉斑的土墻,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雙腿抖得像風中的蘆葦,幾乎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每一次挪動腳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炭火上,牽動著全身的傷口和酸痛的肌肉。但我沒有停下,也不敢停下。目光死死盯著那扇搖搖欲墜的木板門。
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垃圾腐敗、污水腥臭和雨后泥土氣息的冰冷夜風猛地灌了進來,讓我打了個寒顫。外面漆黑一片,只有遠處幾點微弱如鬼火的燈光。狹窄的巷子如同怪獸的食道,深不見底。
我回頭看了一眼�;椟S的燈光下,老婦人佝僂的背影在墻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墓碑。她始終沒有回頭。
深吸一口污濁冰冷的空氣,我邁出了小屋。破舊的木板門在我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那點微弱的光和藥草的苦澀氣味。
黑暗和刺骨的濕冷瞬間將我包圍。我扶著冰冷粗糙、布滿濕滑苔蘚的墻壁,辨認著方向。巷子深處,更濃郁的黑暗……老槐樹……廢棄的棺材鋪……鑰匙在我緊握的手心里,幾乎要被汗水浸透,冰冷的銅綠硌著皮膚。
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腳下的泥地濕滑粘膩,深一腳淺一腳。黑暗中,似乎有無數(shù)的眼睛在窺視,野狗的低吠時遠時近。我不敢停留,也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響,只能靠著墻壁,在濃稠的黑暗里摸索前行。腐爛垃圾的惡臭和排泄物的騷味濃烈得令人窒息,不斷刺激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
不知走了多久,也許只是短短幾十米,卻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前方,巷子的盡頭,一片更加濃重的黑暗輪廓顯現(xiàn)出來。那是一排低矮破敗、幾乎要倒塌的連片棚屋。其中一間,門板歪斜,窗戶只剩下黑洞洞的窟窿,門上隱約掛著一塊早已褪色腐朽、字跡模糊的木牌——正是那家廢棄的棺材鋪!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我繞到棚屋的側(cè)面,果然看到一個用破木板勉強釘起來的后院矮墻。一扇同樣破敗不堪、歪斜的木門嵌在矮墻上,上面掛著一把樣式老舊、銹跡斑斑的黃銅大鎖。
就是這里!
我喘息著,肺部火辣辣的疼。掏出那把同樣布滿銅綠的鑰匙,手因為虛弱和激動而微微顫抖。鑰匙插入鎖孔,冰冷生澀。用力一擰!
咔噠。
一聲輕微的機括彈響,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鎖開了!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門,一股濃烈的朽木、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后院很小,堆滿了腐朽斷裂的木料和破敗的雜物,幾乎無處下腳。而院子的中央,一棵巨大的、形態(tài)扭曲的老槐樹如同垂死的巨人般矗立著。樹干粗壯卻布滿裂痕和空洞,大部分枝椏都已枯死,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的殘枝刺向漆黑的夜空,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猙獰的鬼影。
樹下!第三塊石板!
我踉蹌著沖過去,撲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借著微弱的月光,仔細辨認著樹根附近鋪著的幾塊大小不一的石板。它們早已被瘋長的野草和厚厚的苔蘚覆蓋,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我伸出顫抖的手指,撥開潮濕黏滑的苔蘚,一塊一塊地數(shù)過去。
一……二……三!
找到了!
第三塊石板!它看起來和其他石板并無太大區(qū)別,只是邊緣似乎與旁邊的泥土縫隙稍微大了一點點。我屏住呼吸,指甲摳進冰冷的石板邊緣縫隙里,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向上掀開!
嘎吱……
石板被掀開,露出下面一個不大的坑洞�?佣蠢�,赫然躺著一個用厚厚的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體!
油布包裹入手沉重。我把它緊緊抱在懷里,如同抱著失而復得的稀世珍寶。冰冷的油布表面沾滿了泥土的腥氣,卻無法澆滅心頭那熊熊燃燒的火焰。沒有時間在這里查看!每一秒都充滿危險!
我迅速將石板恢復原狀,抹去明顯的痕跡,然后抱著油布包裹,像幽靈一樣溜出后院,重新鎖上那扇破門。鑰匙被我用力拋進旁邊一條散發(fā)著惡臭的污水溝里,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噗通聲。
沒有回頭路。我抱著那沉甸甸的、裹著油布的東西,如同抱著復仇的基石,再次融入貧民窟無邊無際的黑暗與混亂之中。身體依舊虛弱,腳步依舊踉蹌,但每一步,都踏向那個即將到來的清算之日。
七天。
整整七天,像在刀尖上舔血。
我如同陰溝里最見不得光的老鼠,在最混亂骯臟的貧民窟深處輾轉(zhuǎn)騰挪。住過散發(fā)著死老鼠味的破廟角落,蜷縮過堆滿垃圾的斷墻殘垣,喝過污水溝里帶著油污的雨水。脖頸的傷口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反復折磨,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燒紅的炭塊,高燒和虛弱如同跗骨之蛆。全靠那老婦人給的、僅剩的一點散發(fā)著怪味的黑藥膏勉強維持著傷口不潰爛,吊著最后一口氣。
油布包裹被我藏在最貼身的地方,從未離身。好幾次在昏迷的邊緣,指尖觸碰到那堅硬冰冷的棱角,就仿佛被電流擊中,強行將渙散的意識拉扯回來。
第七天。
天剛蒙蒙亮,一層慘淡的灰白色籠罩著依舊濕漉漉的貧民窟。我靠在一堵斷墻后面,用撿來的、帶著餿味的破布蘸著污水,一點點擦掉臉上和手上最明顯的污泥和血痂。動作牽扯著脖頸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鏡子那是奢侈的東西。我只能憑著感覺,盡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個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膮柟�。頭發(fā)臟污打結(jié),胡亂地用一根草繩束在腦后。身上那件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破舊短褂,雖然散發(fā)著難以言喻的氣味,但至少勉強蔽體,遮住了最狼狽的部分。
今天是林正峰的五十大壽。也是趙炎正式成為林家繼承人的日子。
整個林家,不,整個云城有頭有臉的人物,此刻想必都已匯聚在林家那座雕梁畫棟、燈火輝煌的府邸里。觥籌交錯,絲竹悅耳,虛偽的恭維和惡毒的算計在美酒佳肴間流淌。而趙炎,那個冒牌貨,那個弒父未遂的兇手,此刻一定站在壽宴的中心,穿著最華貴的衣服,享受著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接受著眾人的朝賀和艷羨。
該結(jié)束了。
我抬起頭,望向林家府邸的方向。盡管隔著重重低矮破敗的棚戶和彌漫的晨霧,我仿佛依然能看到那高懸的燈籠,聽到那喧囂的鼓樂。冰冷的恨意在胸腔里無聲地沸騰,壓倒了身體所有的疼痛和虛弱。我扶著冰冷的斷墻,一點點站直了身體。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被徹底榨取出來,灌注到微微顫抖的雙腿。
走吧。去結(jié)束這一切。
林府朱漆大門前,兩尊石獅子在晨曦中顯得格外猙獰。巨大的紅綢扎成的壽字燈籠高懸門楣,將門前的青石板路都映照得一片喜慶的紅光。衣著光鮮的賓客絡(luò)繹不絕,馬車轎子幾乎堵塞了半條街。管弦絲竹之聲隱隱從高墻深院內(nèi)傳來,混合著鼎沸的人聲,一片富貴繁華景象。
兩個穿著嶄新青衣、腰挎短棍的家丁,昂首挺胸地站在大門兩側(cè),眼神倨傲地掃視著進出的人流,帶著一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
我低著頭,抱著那個用破布重新簡單包裹過、但依舊能看出方正輪廓的油布包裹,腳步虛浮地朝著大門走去�;煸谝蝗禾糁R禮擔子、衣著相對樸素的商販和幫工后面,毫不起眼。
站��!剛踏上臺階,一聲厲喝就迎面砸來。一個方臉的家丁橫跨一步,攔在我面前,眼神充滿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惡,像驅(qū)趕蒼蠅般揮著手,哪來的叫花子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滾遠點!別污了林府的地界!他甚至還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仿佛我身上帶著什么致命的瘟疫。
另一個瘦高個家丁也湊了過來,皺著眉,一臉不耐煩:快滾!再往前一步,打斷你的狗腿!
我停下腳步,微微抬起頭。脖頸的傷口被這個動作牽扯,傳來一陣銳痛,但我強忍著,目光平靜地看向那個方臉家丁。幾天沒怎么進食和休息,我的臉色想必極其難看,眼窩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死寂。
我叫林修。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音量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門口的嘈雜。
林修兩個字出口的瞬間,兩個家丁臉上的輕蔑和厭惡瞬間僵住了!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
方臉家丁的眼睛猛地瞪大到了極限,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只剩下死灰般的驚恐。他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了一步,撞在另一個家丁身上。
鬼……鬼啊!瘦高個家丁反應(yīng)更快,但聲音卻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無法置信的恐懼。他下意識地就去摸腰間的短棍,手卻抖得厲害,短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林……林修方臉家丁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卻尖利得變了調(diào),你不是……不是被二少爺在刑場……他后面的話被巨大的恐懼堵在了喉嚨里,只是死死地盯著我脖頸上那道被破舊衣領(lǐng)勉強遮擋、卻依舊能看到猙獰輪廓的傷口,仿佛那傷口里隨時會爬出索命的惡鬼。
門口的騷動立刻引來了更多人的注意。幾個正準備進門的賓客停下了腳步,驚疑不定地望過來。后面排隊等候的商販們也伸長了脖子,議論聲嗡嗡地響起。
怎么回事
林修哪個林修
嘶……就是林家那個弒父未遂、被砍了頭的養(yǎng)子
不可能!我親眼看著的!腦袋差點搬家!這……
我不再理會兩個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驚恐萬狀的家丁,抱著包裹,徑直從他們中間穿過。他們甚至忘記了阻攔,或者說,那深入骨髓的恐懼讓他們根本無法動彈。
踏過高高的門檻,走進林府的前院。
眼前的景象瞬間切換。巨大的庭院張燈結(jié)彩,人頭攢動。穿著綾羅綢緞的男男女女,端著酒杯,三五成群地談笑著。精致的點心和酒水在穿梭的侍女手中傳遞。戲臺上咿咿呀呀唱著賀壽的曲子�?諝庵袕浡澄锏南銡�、脂粉的甜膩和一種浮華喧囂的氣息。
我的闖入,像一顆石子投入了平靜的池塘。
離大門近的一些賓客首先注意到了我。談笑聲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投射過來,帶著驚愕、疑惑,然后是逐漸蔓延開的、難以置信的驚駭。如同瘟疫般,這死寂的浪潮迅速向庭院深處擴散開去。
那是……
林……林修!
天爺!他不是死了嗎!
脖子……看他脖子!
鬼!是鬼回來了!
竊竊私語迅速變成了壓抑的驚呼和恐懼的尖叫。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蟻群,下意識地向后退縮,在我面前讓開了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便是庭院正中央那座裝飾得最為華麗、鋪著紅毯的高臺。
高臺上,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寬大的紫檀木太師椅。林正峰穿著嶄新的、繡著福壽紋樣的錦緞袍子,坐在椅子里。他比七天前在刑場上更加憔悴了,臉頰深陷,眼窩發(fā)青,原本花白的頭發(fā)幾乎全白了,在紅色的壽字燈籠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目。他臉上勉強維持著一點僵硬的笑意,但那笑意在看清我的瞬間,如同被凍結(jié)的冰面,寸寸碎裂。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瞳孔深處爆發(fā)出極其復雜的情緒——震驚、恐懼、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弱的希望
而站在林正峰身側(cè),正微微躬身,準備向賓客敬酒的人,正是趙炎!
他今天打扮得格外光鮮。一身大紅色的云錦長袍,繡著繁復的金線團花圖案,襯得他面色似乎紅潤了些許。他臉上帶著春風得意的笑容,志得意滿,正準備接受眾人對他這位新繼承人的恭賀。
當庭院里的死寂和驚呼聲浪席卷而來時,他臉上的笑容猛地一僵。順著眾人驚恐的目光,他轉(zhuǎn)過頭來。
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趙炎臉上的血色,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瞬間抽干!那抹精心維持的、志得意滿的笑容,如同劣質(zhì)的瓷器面具,在他臉上寸寸龜裂、剝落!取而代之的,是比七天前在刑場上腹部被刺穿時更加深刻的、純粹的、如同見到地獄深淵般的極致恐懼!他手中的白玉酒杯,當啷一聲脆響,脫手墜落,在鋪著紅毯的高臺上摔得粉碎,瓊漿玉液濺了他一身。
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劈中,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腳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wěn)。手指死死地抓住旁邊高臺的欄桿,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凸出來。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雙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瞪著我,瞳孔放大到極致,里面除了無邊的恐懼,還有一絲徹底被顛覆、被摧毀的瘋狂!
整個庭院,數(shù)百賓客,如同被施了集體石化術(shù)。死寂。絕對的死寂。連戲臺上的鑼鼓點都停了。只有風穿過庭院,吹動燈籠和彩綢的細微聲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我身上,釘在我脖頸那道猙獰的傷口上,釘在我懷中那個不起眼的包裹上。
我抱著那個用破布包裹著的、沉甸甸的油布包,腳步?jīng)]有半分遲疑,踏著庭院中央那條被眾人讓開的、鋪著紅毯的通道,一步一步,朝著高臺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臟上。我的腳步聲在死寂的庭院里異常清晰,篤,篤,篤……如同喪鐘敲響。
目光越過趙炎那張因極致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臉,落在高臺中央那張紫檀木太師椅上。林正峰的身體在椅子里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雙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恐懼、難以置信,還有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微弱的求證渴望。
終于,我走到了高臺之下。停下腳步。抬起頭。
爸。我的聲音依舊嘶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皮,音量不高,卻如同冰錐般刺穿了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清晰地傳遍了庭院的每一個角落。
這個稱呼,讓林正峰的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水汽。
您的好兒子,我的目光轉(zhuǎn)向旁邊面無人色、抖如篩糠的趙炎,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緩慢而清晰地釘入所有人的耳膜,趙炎。
當趙炎這個名字從我口中清晰吐出時,整個庭院瞬間掀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嘩然!竊竊私語如同洶涌的潮水般炸開!
趙炎!
不是林炎少爺嗎
趙炎……哪個趙難道是……
嘶……趙德海!當年林家的那個司機!
無數(shù)道驚疑、探究、恍然大悟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高臺上的趙炎。這些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敬畏或恭維,而是充滿了鄙夷、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審視!趙炎如同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他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了,身體抖得更厲害,牙齒咯咯作響,幾乎要癱軟下去。他下意識地想要后退,但腳卻像被釘在了原地。
我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手臂抬起,將懷中那個破布包裹的油布包高高舉起。然后,手腕猛地一抖!
嘩啦——!
破布散開!里面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幾本厚厚的、邊緣磨損、紙張泛黃的賬冊,如同沉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高臺的紅毯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濺起微小的塵埃。
挪用林家三億公款。我的聲音冰冷,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宣讀一份早已寫好的判決書。目光掃過地上散開的賬冊,上面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和簽名,在紅毯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眼。
轟——!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三億!
天哪!這……這……
賬本!那是真的賬本嗎!
趙炎他一個養(yǎng)子……不,一個司機的兒子!他怎么敢!
驚呼聲、議論聲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整個庭院。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幾本散落的賬冊上,仿佛看到了什么驚天動地的罪證。幾個靠得近的賓客甚至忍不住伸長了脖子,試圖看清賬冊上的內(nèi)容。
林正峰猛地從太師椅上挺直了身體,佝僂的背脊強行繃直,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賬冊,又猛地看向旁邊抖如糠篩的趙炎,眼神里充滿了被至親背叛的震怒和撕裂般的痛苦!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著太師椅的扶手,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劇烈地顫抖著。
趙炎徹底崩潰了!巨大的恐懼和如山鐵證的壓迫,讓他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堅硬的紅毯上!膝蓋撞擊地面的聲音異常清晰。他涕淚橫流,臉上混合著鼻涕和眼淚,狼狽不堪,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意氣風發(fā)他手腳并用地向前爬了兩步,試圖去抱林正峰的腿,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利扭曲,帶著哭腔:
爹!爹!您別聽他的!他是瘋子!是鬼!他污蔑我!那些賬本是假的!都是假的啊爹!我是您兒子!我是林炎啊爹!他語無倫次,拼命地嘶喊著,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然而,就在他涕淚橫流、聲嘶力竭地喊出我是您兒子的瞬間,我那只一直插在破舊短褂口袋里的手,緩緩地抽了出來。
掌心里,握著一支小小的、黑色的錄音筆。那是我在貧民窟輾轉(zhuǎn)時,從一個倒賣舊貨的攤子上用最后一點撿來的銅板換來的東西,老舊,但勉強能用。
我拇指抬起,輕輕按下了錄音筆側(cè)面的播放鍵。
滋啦……
一陣輕微的電流雜音后,一個刻意壓低、卻無比熟悉、帶著一種陰冷算計和得意忘形味道的聲音,清晰地、毫無阻礙地通過錄音筆自帶的小喇叭,在死寂一片的庭院上空回蕩開來:
……老東西的遺囑今晚就改。放心,等他‘自然’歸西,林家……就是我們的了。
聲音不高,卻如同九幽之下的魔咒,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是趙炎的聲音!毫無疑問!
轟——!
如果說剛才的賬本只是點燃了炸藥,那么此刻這錄音,就是徹底引爆了核彈!
整個庭院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瘋狂!驚呼聲、尖叫聲、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如同沸騰的油鍋!所有人都被這赤裸裸的、惡毒到極點的弒父宣言驚呆了!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瞬間聚焦在跪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趙炎身上!那目光里,只剩下最純粹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唾棄和恐懼!
趙炎像是被一道真正的天雷劈中了!他整個人徹底僵住了!保持著向前爬行、涕淚橫流的姿勢,一動不動。臉上的表情凝固在極度的驚愕和無法言喻的恐懼之中,嘴巴還保持著哭喊的姿勢,卻再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眼睛里的光芒瞬間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絕望。錄音筆里傳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靈魂深處,將他最后一絲僥幸徹底焚毀。
林正峰的身體猛地一晃!他死死捂住胸口,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如紙,一口暗紅色的鮮血毫無預兆地從他口中狂噴而出!星星點點的血沫濺在他嶄新的錦緞壽袍上,也濺在跪在他腳邊、如同死狗般的趙炎臉上。
噗——!
鮮血染紅了衣襟,也染紅了他渾濁的眼睛。那眼神里,充滿了被至親至信之人徹底背叛、連靈魂都被踐踏的絕望和痛苦,如同碎裂的琉璃。
整個庭院死寂得如同墳?zāi)埂V挥辛终宕种�、破敗的喘息聲,和錄音筆里循環(huán)播放的、趙炎那陰冷的聲音還在回蕩,形成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我站在高臺之下,靜靜地看著這出由我親手導演的、慘烈無比的落幕�?粗终鍑姵龅孽r血,看著趙炎徹底崩潰的絕望。
然后,我再次開口了。聲音依舊嘶啞,卻異常清晰,如同最后的審判之錘,輕輕落下:
忘了說,我的目光落在林正峰那張瞬間被巨大的、新的恐懼攫住的灰敗臉上,您當年車禍癱瘓,也是他動的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