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蘇府最不起眼的啞女蘇清湄,因面容與定北侯世子早逝的白月光表妹林昭有七分相似,被嫡姐設(shè)計代嫁入侯府。
1
我是被雪粒子砸醒的。
柴房木門哐當撞開時,我正蜷在稻草堆里打顫。
兩個粗使婆子架著我胳膊往院外拖,我的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刺啦聲——這是我能發(fā)出的最大動靜。
蘇三姑娘好福氣,嫡姐心疼你在柴房受凍,特特給你備了嫁衣。左邊婆子嗤笑,指尖掐進我腕骨,林姑娘突然失蹤,定北侯世子的聘禮都下到蘇府了,總不能讓嫡小姐去頂那克夫的命吧
我喉嚨發(fā)緊。
林昭——定北侯世子早逝的白月光表妹,我在蘇府掃院子時,見過她的畫像。
七分像的臉,此刻正被婆子按在銅鏡前。
眉梢再挑半分!另一個婆子扯著我的頭發(fā)往右邊掰,世子最看不得阿昭姑娘垂眸的模樣。
鏡中紅蓋頭下,我看見自己睫毛在抖。
窗外有影子晃過,我余光掃到玄色錦袍角,雪地里落著半枚玉墜,刻著昭字——和蘇夫人房里那幅林昭畫像旁的擺件一模一樣。
迎親隊到了!院外傳來嗩吶聲。
我被架著往門口走,路過廊下時,那道玄色身影突然轉(zhuǎn)身。
他眉眼冷峻如霜,目光掃過我臉時,喉結(jié)動了動。
我心頭一緊。他分明認出我不是林昭。
拜堂時,紅燭在我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暖。
蕭承煜的手搭在我腰上,涼得像塊冰。
他說禮成時,聲音啞得厲害,尾音還帶著點顫——像在喊另一個名字。
我盯著他腰間玉佩。
阿昭二字被磨得發(fā)亮,連筆畫里的金粉都褪了。
入了新房,綠梅端著茶進來時,茶盞擺反了。
林昭愛喝碧螺春,茶盞該是青釉刻蓮紋;我在蘇府喝慣粗茶,用的是白瓷素面。
綠梅指尖發(fā)顫,把青釉盞推到我面前,又慌忙去換,被我按住了手背。
她眼眶瞬間紅了:姑娘莫怪,是世子爺說……說您用慣這個。
夜更深時,張嬤嬤端著藥碗進來。
她鬢角沾著雪,袖口還帶著灶房的煙火氣:安神湯,喝了睡個安穩(wěn)。
我捧碗時,她指尖在我手背上快速敲了兩下——三長兩短,是蘇府柴房里,啞仆們傳訊的暗號。
不是她。
當年阿昭姑娘最厭替身。她壓低聲音,可如今這侯府,容不得第二個活人。
藥湯苦得我舌尖發(fā)麻。我蜷在喜被里,聽著隔壁傳來壓抑的抽噎。
阿昭……我來遲了。
那聲音像浸在冰水里,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泡。
我摸出袖中還溫熱的玉牌——是蕭承煜在禮成時塞給我的,說是定情信物。
玉牌背面刻著昭,和他玉佩上的字一模一樣。
我捏著玉牌,突然想起今日在蘇府柴房,嫡姐往我茶里下毒時說的話:三年,你若得寵,我便留你全尸。
可現(xiàn)在我才明白,比毒更狠的,是活成別人的影子。
第二日天剛亮,我對著銅鏡拆頭花。
妝奩最下層突然露出半本繡樣冊,紙頁泛黃,邊角卷得像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我翻開第一頁,上面歪歪扭扭繡著阿湄兩個字——不是林昭的筆跡。
2
清晨,我對著銅鏡拆頭花。
妝奩最下層的繡樣冊又滑出來半角,紙頁泛著舊茶漬的黃,邊角卷得像被人反復(fù)搓過。
我捏著冊頁翻開,第二頁是并蒂蓮,針腳密得能數(shù)清每根絲線——和昨日在蘇夫人房里見過的林昭繡品一模一樣。
可翻到最后一頁,左下角有團歪歪扭扭的阿湄,針腳粗得像蘇府柴房里老繡娘教我時的手生模樣。
我把繡樣冊原樣夾回去,指甲掐進掌心。
原來蕭承煜留著的,是林昭的繡樣,也是另一個阿湄的拙作
窗外傳來劍鳴。
我起身往廊下走,晨霧里看見蕭承煜的玄色身影。
他正收劍入鞘,抬眼看見我,喉結(jié)動了動:阿昭今日怎不披風
話音未落,他臉色瞬間煞白。
劍穗上的昭字玉佩撞在青石上,發(fā)出清脆的響。
他轉(zhuǎn)身就走,玄色衣擺掃過我腳邊的積雪,留下一串凌亂的腳印。
我低頭看手里未縫完的荷包。
這是昨夜趁燭火未熄趕工的,針腳刻意模仿著繡樣冊里的并蒂蓮。
針尖突然刺進指尖,血珠落下來,在青緞上暈開一朵紅梅——倒比并蒂蓮鮮活。
午后去前院用飯,趙姨娘的聲音像根針戳過來:世子妃昨日可得了夸獎聽說你繡工最像阿昭姐姐。
我垂眼微笑,指尖輕輕拍了拍裙擺。
這是蘇府教的啞女規(guī)矩:不便說話時,用動作示意。
趙姨娘的指甲掐進帕子,我瞥見她袖口露出半截紅繩——和柳盈房里小丫鬟腕上的一模一樣。
夜里我蜷在榻上,聞見一絲甜膩的香。
像極了蘇府柴房里,嫡姐用來迷暈下人的安息香。
我屏住呼吸,摸黑摸到床頭的銅盆,假裝翻身碰倒,哐當一聲。
世子妃可是要更衣綠梅在門外輕聲問。
我扶著額頭點頭,綠梅忙扶我去側(cè)間。
剛跨出門檻,就聽見榻上的被子被掀開的動靜——有人在翻我的妝奩。
第二日我故意踉蹌著撞翻茶盞,茶漬浸透裙角。
趙姨娘捏著帕子后退:這是醉了我歪頭笑,手指比了個酒的手勢。
蕭承煜站在廊下,目光掃過我沾著茶漬的裙角,又迅速移開。
深夜,張嬤嬤揣著個油紙包溜進我房。
紙包里是張泛黃的藥方,字跡清瘦如竹:人參三錢,白術(shù)二錢……末尾有行小字,被墨點暈開一半:替身者,終難長——
我摸出袖中繡樣冊里的阿湄頁,比對字跡。
藥方上的字和繡樣冊里的并蒂蓮針腳,都是同一個人寫的——是林昭。
張嬤嬤攥著我的手:阿昭姑娘走前說過,最厭別人活成她的影子。她的手糙得像老樹皮,姑娘,該為自己活了。
我把藥方塞進貼身處,聽見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綠梅剛吹滅燭火,就有低低的說話聲飄進來:明日亥時……林昭……
我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這夜的風卷著雪粒打在窗紙上,像有人在外面,輕輕叩了叩窗欞。
3
我是在二更梆子響過之后聽見動靜的。
綠梅剛把燭芯挑暗,窗紙外就傳來鞋底碾過積雪的吱呀聲。
我縮在被窩里屏住呼吸,聽見柳盈的尖嗓子壓得很低:亥時三刻,你在梅林折枝,我去假山后——
可那是林姑娘的舊衣……小翠的聲音發(fā)顫。
怕什么柳盈冷笑,他連啞女都能當替身,見了活的阿昭還不得瘋
我攥緊被角。
林姑娘的舊衣,上個月張嬤嬤才給我看過箱底的月白緞子,說那是阿昭最愛的料子。
第二日我特意繞遠路去佛堂。
路過西花園時,假山后飄出一縷熟悉的梅香——是林昭舊衣里常熏的沉水香。
我扶著廊柱踉蹌兩步,余光瞥見月白裙角一閃,柳盈正縮在太湖石后,鬢邊插著支珍珠步搖——那支步搖,我在張嬤嬤給的舊畫里見過,是林昭十五歲生辰蕭承煜送的。
深夜子時,我裹著斗篷蹲在廊下。
蕭承煜的房門吱呀開了。
他沒穿外袍,玄色中衣被夜風吹得鼓起來,腳步虛浮得像踩在云里。
阿昭,我來了。他喃喃著往花園走,聲音輕得像片雪。
我跟著他。
靴底碾雪的聲音被他的腳步聲蓋了去——啞女走路,本就該沒聲兒的。
假山下,月白影子晃了晃。
柳盈扶著石筍站起來,鬢邊珍珠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承煜哥哥……
蕭承煜的腳步頓住。
他望著她,眼尾慢慢紅了,伸手要抱:阿昭,你怎么……
我藏在老槐后面。
柳盈突然踉蹌兩步,往寒潭邊退:承煜哥哥,潭邊滑……
蕭承煜急了,往前一撲。
我正要喊他(可我喊不出),他的胳膊肘重重撞在我胸口。
寒潭水像把刀,從領(lǐng)口灌進來。
我嗆了兩口水,指甲摳進潭邊的青苔。
冰得骨頭縫都疼,可更疼的是蕭承煜攥著我的手腕往潭里拖——他眼睛亮得嚇人,盯著我身后的柳盈:阿昭別怕,我?guī)慊丶摇?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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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笑了。原來他推我下去,是要騰出手去拉阿昭。
藤蔓纏上我的手腕。
我咬著牙往上爬,聽見柳盈在岸上尖叫:世子小心!蕭承煜還在喊阿昭,聲音混著水聲,像隔了層毛玻璃。
等我癱在岸邊時,月已經(jīng)偏西了。
柳盈的繡鞋落在我腳邊——繡著并蒂蓮,和她房里丫頭說的林姑娘最愛的花樣一模一樣。
我把繡鞋塞進袖中。
懷里的藥方被水浸透,字跡暈成一團,倒像是林昭在哭。
回到房里,我摸出枕頭下的玉牌。
那是蕭承煜說與卿定情時送的,刻著昭字——原來從一開始,他要定的就不是我。
玉牌邊緣硌著掌心。
我用力一捏,碎玉扎進肉里,血珠滴在昭字上,紅得刺眼。
原來最鋒利的斬情刀,是你讓我看清真相。我對著銅鏡呢喃。
鏡里的人嘴唇發(fā)紫,眼睛卻亮得嚇人——像張嬤嬤說的,該為自己活了。
我裹著濕透的斗篷溜去柳盈院子。
她的窗紙還亮著,我把繡鞋塞進她的妝奩底下。
第二日卯時,綠梅端著藥碗進來時,我正蜷在被窩里發(fā)抖。
世子妃這是著了涼她摸我的額頭,奴婢這就去請大夫。
我拉住她的袖子,指了指喉嚨,又指了指床。
綠梅會意:姑娘是說嗓子啞得更厲害了
我點頭。
窗外傳來丫鬟的尖叫:柳側(cè)室的妝奩里……有只繡鞋!
我閉上眼。雪還在下,可我知道,該化雪了。
第4章
繡鞋引禍焚心火,啞女巧布連環(huán)計
綠梅剛跨出門檻,院外就炸開丫鬟的尖叫。
柳側(cè)室妝奩里翻出只繡鞋!
我裹著被子坐起來。
指節(jié)扣住床沿——昨夜塞進妝奩底下的繡鞋,該見光了。
祠堂的晨鐘還沒響透,柳盈院里已圍了一圈人。
王總管捏著那只并蒂蓮繡鞋,鞋面沾著星點泥漬,正是寒潭邊我摸過的那只。
這是柳側(cè)室陪嫁箱籠里的。小丫鬟縮著脖子,上月整理箱籠時奴婢見過,繡樣是林姑娘最愛的。
柳盈的臉白得像墻皮。
她猛地奪過繡鞋,金步搖撞得叮當響:分明是有人栽贓!
趙姨娘嗑著瓜子湊上來:栽贓
這鞋在你房里找著的,難不成是鬼半夜給你塞妝奩里的她斜眼瞥我,昨兒夜里世子妃落了水,今兒就出這檔子事,柳側(cè)室莫不是想借林姑娘的名頭,再演回’救世子‘的戲
人群哄笑。柳盈的指甲掐進繡鞋里,并蒂蓮的花瓣被扯得歪歪扭扭。
我垂著眼看自己的鞋尖。
鞋面是綠梅連夜烤干的,還帶著焦糊味——和寒潭里的刺骨比,這點疼算什么。
蕭承煜站在廊下。
他沒穿常日的月白錦袍,換了件玄色暗紋的,顯得眉峰更冷。
目光掃過來時,我恰好抬頭,他又迅速移開。
都散了。他聲音像浸了冰碴,王總管,查清楚。
午后張嬤嬤來送安魂茶。
茶盞擱在桌上時,她的手直抖:姑娘昨兒夜里去柳側(cè)室院子,萬一被抓現(xiàn)行......
我搖頭。
指了指窗臺上的衣箱——夾層里藏著半塊繡鞋襯里,是我昨夜撕下來的。
柳盈的繡鞋用的是萬毒門特有的纏絲繡,線里浸著微量毒粉,一燒就冒綠煙。
張嬤嬤突然握住我的手。
她掌心有常年繡活的繭子,硌得我生疼:阿昭若在,定要你做自己。
我點頭。陽光透過茶盞,在墻上投出個小太陽。
祠堂的檀香熏得人發(fā)暈。
蕭承煜背對著我,影子在青磚上拉得老長。
他面前供著林昭的牌位,香灰落了半爐。
你來做什么他聲音啞得厲害。
我沒說話。
取了三柱香,點燃,插在香爐里。
指尖在香灰上輕輕一抹——林昭生前愛用螺子黛,香灰里混著點黛色,被我抹開,露出底下半枚指甲蓋大小的青金石碎屑。
那是柳盈房里妝奩的邊角料。
蕭承煜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他的手燙得驚人,像要把我骨頭捏碎:你是不是......
我抽回手。指了指牌位,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他松開手,后退兩步撞在供桌上。
燭臺晃了晃,燭淚滴在林昭兩個字上,慢慢凝成顆血珠似的。
夜漏敲過三更,我趴在窗臺上。
柳盈院里的燈還亮著,有個黑影翻進后墻。
是她的陪嫁小廝阿福。
我認得他——上個月他替柳盈去西市買過避子湯,被我撞見過。
那啞女竟敢動我!柳盈的聲音從窗紙漏出來,要不是她暗中布局......
噓——阿福壓低聲音,萬毒門的人說,再等三日,那幅‘林姑娘托夢’的畫就送到。
我摸出懷里的銅哨。
這是張嬤嬤給的,吹三聲,王總管的暗衛(wèi)就會來。
第二日卯時,王總管捧著個檀木匣跪在正廳。
匣里躺著封染了朱砂的信,字跡歪歪扭扭,是阿福的手筆:柳側(cè)室求購引魂香,欲借林姑娘名義惑世子......
蕭承煜捏著信的手在抖。
信角沾著點綠粉,我認得——是柳盈繡鞋里的毒粉。
去把柳側(cè)室請來。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本世子倒要問問,這三年,是誰在替誰造夢。
院外傳來晨鐘。
我站在廊下,看王總管帶著護衛(wèi)往柳盈院子去。
風卷著梅香撲過來,這次我沒聞到藥味,只聞見自己袖中,新?lián)Q的帕子上,沾著點淡淡的皂角香。
5
晨鐘撞破晨霧時,王總管的玄鐵劍穗子掃過我鞋尖。
我站在正廳廊下,看他帶著八個護衛(wèi)踹開柳盈院子的朱漆門。
柳盈被押進來時,鬢邊珠花歪在耳后。
她盯著我,忽然尖叫:是啞女害我!
她偷了阿福的信!
蕭承煜捏著那封染朱砂的信,指節(jié)泛白。
他從前總說柳盈像林昭的影子,此刻倒像在看塊腐肉:你可記得,當年是誰把你從萬毒門的蛇窟里撈出來
柳盈的臉瞬間煞白。
她從前總愛說世子待我如妹,此刻卻像被掐住脖子的鵝:我...我是為了阿昭姐姐...
為了阿昭張嬤嬤從偏廳走出來,懷里的紙卷泛著舊茶漬,阿昭臨終前寫了悔過書,說她信了你的‘補藥’,才誤了時疫的診治。
紙卷展開那刻,柳盈膝蓋一軟。
我看見她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滴在青磚上:不可能...她那時燒得說胡話...
她清醒著。張嬤嬤撫過紙卷上的墨跡,最后一句寫的是‘阿盈,我信錯你了’。
廳里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我摸出袖中那枚玉,往案上一擲。
玉背的蘇字磕在檀木上,發(fā)出清響——這是我在柴房梁上藏了十年的東西,前日玄塵子說,這是我生母留下的。
蘇清湄。玄塵子不知何時站在廳角,白須被風掀起,你本是蘇夫人嫡女,出生那日被調(diào)了包。
啞藥是你親母下的,她怕你太聰明,會揭穿蘇家’宅心仁厚‘的戲碼。
蕭承煜的茶盞當啷掉在地上。
他望著我,喉結(jié)動了動:你...為何不說
我望著他。
從前他喊阿昭時,我總假裝聽不見;他把林昭的舊帕塞給我時,我總笑著收進箱底。
現(xiàn)在他眼底的執(zhí)念碎成渣,我卻連解釋的力氣都沒了。
你說呢我開口。
聲音啞得像生銹的銅鈴�?蛇@是我十四年來,頭回發(fā)出人聲。
廳里炸開抽氣聲。
蕭承煜踉蹌兩步,伸手要碰我,又縮了回去。
柳盈突然瘋笑起來,被護衛(wèi)拖走時還在喊:她裝��!
她騙你!
我沒理她。
轉(zhuǎn)身時,張嬤嬤輕輕拍了拍我手背:阿昭若在,定要夸你這一嗓子,比她唱的戲文還利落。
三日后,侯府的樟木箱子搬進搬出。
蕭承煜站在林昭的舊院門口,看我親手摘下墻上的繡屏——那是他照著林昭的繡樣,逼我繡了三個月的。
都撤了吧。他說,以后侯府只擺你喜歡的東西。
我沒應(yīng)。
捧著從寒潭里撈起的玉牌碎片——那是他當初塞給我的定情物,說像極了林昭的舊物。
現(xiàn)在碎片在我掌心硌得慌,倒像在提醒我,從前有多傻。
冊封那日,王總管捧來中宮印。
今日起,我終于不用替誰活著了。
寒潭邊的雪化了。
我蹲下身,撿了片枯葉放進水里。
漣漪蕩開時,我輕聲說:我叫蘇清湄,不是誰的影子。
風卷著梅香撲過來。
這次我沒聞到藥味,沒聞到舊帕的沉水香,只聞見自己袖中,皂角香混著新染的梅紅。
三日后,蘇府的門房舉著帖子往內(nèi)院跑。
我站在侯府角樓,看那帖子上世子妃省親五個字被陽光鍍得發(fā)亮。
蘇夫人的笑聲從遠處飄來,像只報喜的喜鵲。
我摸了摸頸間的玉佩。
生母留下的蘇字還在,可這一次,我不是蘇家的棋子了。
寒潭的水漫過腳面,涼得刺骨。
我望著漣漪里自己的影子,忽然笑了。
該去會會,當年調(diào)換我身份的人了。
第6章
鳳凰涅槃歸故園,血債當用血來償
三日后卯時,王總管捧著鎏金請柬跨進我院子。蘇府回了,說東廂收拾出十二間房,西院擺了八桌流水席。他眼角的笑紋堆起來,蘇夫人今早差人送了三車賀禮,連庫房都快堆不下。
我捏著茶盞沒說話。
茶里飄著新采的梅尖,是張嬤嬤昨日從后園折的。
從前在蘇府,我連喝口粗茶都要等雜役們分完殘羹冷炙。
轎輦過蘇府朱漆門時,門房老周正踮腳擦匾額。
他抬頭看見我鳳袍上的金線,手一抖,抹布啪地掉在青石板上。表、表小姐他結(jié)巴著要跪,被我身邊的侍女輕輕扶住。
正廳里跪了一地人。
蘇夫人穿了件簇新的墨綠織金緞,發(fā)間的東珠晃得人眼暈。
她扶著紫檀木椅站起來,聲音甜得發(fā)膩:湄湄可算回來了,昨兒我在佛前跪了半夜,就盼著...
母親。我打斷她。
指尖叩了叩案上的桂花糕,這是您特意備的
蘇夫人的笑僵在臉上。
我摸出袖中銀針,往糕里一插。
針尖觸到糕點的瞬間,原本金黃的糕體滋啦冒出黑氣,像被潑了盆墨汁。
三年前我在偏院吃的蜜棗,也是這副模樣吧我把銀針擱在案上,金屬與木頭發(fā)出生澀的摩擦聲,您讓人往蜜棗里摻了啞藥,說是‘治我咳嗽的偏方’。
蘇夫人踉蹌兩步,扶著椅背才站穩(wěn)。
她鬢角的珍珠簪子歪了,露出底下花白的發(fā)根。湄湄你記錯了...當年是婉兒她...
阿姐我轉(zhuǎn)頭看向縮在廊下的蘇婉兒。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襦裙,卻掩不住眼下的青黑。阿姐可知,您母當年為了讓您當?shù)张�,特意改了您的生辰八字我從袖中抽出張泛黃的紙,這是蘇府的接生婆寫的證詞——您出生那日,我娘本是頭胎,卻被她調(diào)換了襁褓。
蘇婉兒突然尖叫起來:不可能!
我娘是正室,我從小穿金戴銀,怎么會是庶女她撲過來要搶我手里的紙,被王總管伸臂攔住。世子妃面前,容不得撒野。他聲音不大,卻像塊壓艙石。
我這里還有更實在的。
玄塵子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他穿了身月白道袍,手中捧著本皮面舊書。蘇家祖譜。他翻開某一頁,推到我面前。
泛黃的宣紙上,嫡女蘇清湄五個字力透紙背,旁邊還畫著個襁褓里的嬰孩,腳腕處有顆朱砂痣——和我現(xiàn)在腳腕上的痣,分毫不差。
蘇婉兒突然癱坐在地。
她扯著自己的裙角,指甲把緞面抓出一道道痕:我不甘心...我從小學女紅、練琴棋,憑什么她才是嫡女
憑你娘當年怕你爹知道你是庶出,會休了她。我蹲下來,看著她哭花的臉,憑你娘給我娘灌了啞藥,又把我扔進柴房,說‘死了干凈’。
蘇夫人突然沖過來,抓住我的裙角。湄湄,當年是我鬼迷心竅...你娘她生你時血崩,我怕老爺怪我照顧不周...她抬頭時,眼淚把粉餅沖出兩道溝,你現(xiàn)在是世子妃,就當可憐我這把老骨頭...
我抽回被她攥住的裙角。當年我在柴房餓暈三次,你可憐過我嗎我站起來,鳳冠上的珍珠流蘇掃過她的額頭,蘇府的地契、田契,我讓人送來了。
從今日起,蘇府歸侯府管。
王總管遞來個檀木匣。
蘇夫人盯著匣上的鎖,突然笑了:你到底是要報復(fù),要我們蘇家傾家蕩產(chǎn)...
不。我摸了摸頸間的玉佩。
那是我娘臨終前塞給我的,刻著個蘇字,邊角被磨得發(fā)亮,我要你們記住,這世上沒有白吃的苦。
夜漏三更時,我站在后院老槐樹下。
月光透過枝椏灑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銀。
我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塊褪色的襁褓。
當年我娘用它裹著我,塞給蘇府的乳母時,大概也是這樣的月夜吧
娘。我把襁褓貼在臉上,女兒現(xiàn)在不用替誰活著了。
遠處傳來馬蹄聲。
是侯府的迎親隊伍來接我了。
我轉(zhuǎn)身要走,衣角被人輕輕扯住。
玄塵子站在樹影里,手里托著枚青銅令牌。
月光照在牌面上,觀星兩個字泛著冷光。今夜子時,觀星閣有客。他聲音輕得像片羽毛,這令牌,你收著。
我接過令牌。
青銅的涼意順著掌心爬上來,卻比從前侯府那潭寒水,暖了許多。
轎輦啟動時,我掀開簾子看了眼蘇府的牌匾。蘇字還是朱紅的,可這一次,我是蘇清湄,不是誰的影子,更不是誰的棋子。
風卷著梅香撲進來。我聞見袖中皂角香混著新染的梅紅,忽然笑了。
該回侯府了。
7
我掀轎簾時,侯府的朱漆門環(huán)正被夜風吹得輕響。
王總管舉著羊角燈迎上來,影子在青石板上晃成一片:世子在正廳等您。
我把觀星令塞進袖底。
玄塵子的話還在耳邊:情劫未除,外力趁虛。青銅牌貼著腕骨,比侯府的夜還涼。
正廳燭火噼啪。
蕭承煜站在案前,月光透過窗欞切在他肩線,像把未出鞘的刀。
他轉(zhuǎn)身時,我看見他手里攥著半塊帕子——是林昭舊物,邊角繡的并蒂蓮?fù)食闪嘶野住?br />
今日蘇府如何他聲音溫溫的,像在問尋常家事。
我指了指自己喉嚨,比劃已了。
他目光掃過我頸間玉佩,忽然伸手要碰。
我后退半步,他的手懸在半空,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阿昭從前...他彎腰拾帕,聲音悶在發(fā)頂,總愛站得離我半尺遠。
我攥緊袖中觀星令。原來他連半尺都要復(fù)刻。
第二日卯時,王總管捧著個漆盒撞進我院子。
盒里躺著張殘符,邊緣焦黑,中間八個字刺得人眼疼:以影代形、以假亂真。
這是在庫房最里面的檀木箱底翻到的。他額頭冒細汗,老奴查了賬冊,那箱子三年前登記過,寫著‘林姑娘舊物’。
我捏起符紙。
符紋走的是觀星閣逆引脈絡(luò),是早年被禁的奪影術(shù)——需用活人神魂做引,造個能以假亂真的影子。
窗外傳來細碎腳步聲。
趙姨娘的尖嗓子飄進來:哎呦婉如姑娘,這大清早的往園子里跑什么
我掀簾出去。
穿月白道袍的女子正站在海棠樹下,眉峰緊擰像把刀:趙姨娘管得倒寬。她掃過我,目光在我喉間頓了頓,這就是世子妃
倒真像阿昭姐姐。
趙姨娘賠笑:姑娘剛回府,不知世子妃是啞的...
啞的林婉如突然笑了,那可巧了。
我在觀星閣學過’破啞術(shù)‘,需用活人的聲帶做引——她指尖劃過我喉結(jié),不知世子妃愿不愿意試試
我后退兩步。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沉水香,和柳盈房里的味道像極了。
夜里,我揣著王總管給的庫房鑰匙摸去林婉如院子。
她窗紙漏著光,我貼在墻根,聽見里面?zhèn)鱽硭榇陕暋?br />
廢物!連張符都藏不好是個男聲,壓得很低。
那啞女精得很...林婉如聲音發(fā)顫,再說...蕭承煜最近總盯著她...
我屏住呼吸。
墻角有株老梅樹,我攀著枝椏翻上屋檐。
瓦縫里看下去,林婉如正蹲在地上,面前畫著個圓形陣圖——是鏡像引魂陣,陣眼處壓著根頭發(fā),發(fā)尾染著梅紅,和我昨日梳頭時掉落的那根一模一樣。
我摸出袖中銀針。
引魂陣最怕活物血,我咬破指尖,血珠滴在陣眼上。
林婉如突然抬頭,我趕緊縮到瓦溝里。
她轉(zhuǎn)了兩圈,嘀咕許是風,便吹滅蠟燭睡了。
我溜進屋子,把那根頭發(fā)換成案頭她的發(fā)絲。
又從懷里掏出香灰,撒在門檻下——這是玄塵子給的追影香,沾了就甩不脫。
第二日辰時,演武場傳來驚呼。
我趕到時,林婉如正趴在地上,嘴角淌著黑血,道袍前襟全是嘔吐物。
王總管舉著個檀木匣:在她房里搜的,全是萬毒門的‘蝕骨散’,還有...和柳盈當年用的符咒一式一樣。
林婉如突然抓住我裙角:是你!
你換了我的陣眼!她指甲掐進我肉里,那藥該是你吃的...該是你...
玄塵子踩著晨霧來的。
他蹲下身,指尖點在林婉如腕間,又翻開她眼皮:她中的是’逆向替影丹‘。
這藥本是要把你的神魂引到她身上,結(jié)果...反噬了。
蕭承煜捏著符紙的手在抖:誰教你的
林婉如突然笑了,血沫濺在青石板上:你以為柳盈死了就干凈了
她師父還在萬毒門...她早把你那點’念著阿昭‘的心思...摸得透透的...
她話沒說完就昏了過去。
蕭承煜突然轉(zhuǎn)身看我,目光像團燒得正旺的火:清湄,我...
我退到王總管身后。
袖中觀星令燙得慌,玄塵子昨日說的外力,原來早織成了網(wǎng)——柳盈的師父,林婉如的恨,蕭承煜的執(zhí)念,哪根線抽出來,都能把我勒死。
夜更深時,我坐在廊下剝橘子。
王總管端來盞銀耳羹:世子在偏廳等您,說有話要講。
我搖頭。
月光落在廊柱上,投下我和橘子皮的影子。
原來最可怕的不是當替身,是有人盯著這替身的位置,要再造個替身來取代我——而那個始作俑者,還在溫柔地喊著阿昭。
我摸出觀星令,在月光下轉(zhuǎn)了轉(zhuǎn)。觀星二字泛著冷光,像雙看透一切的眼。
玄塵子說情劫要自渡,可這劫里,哪是情
分明是刀。
院外傳來更聲。
我把橘子皮扔進炭盆,火騰地竄起來,映得窗紙一片紅。
該去會會那躲在幕后的人了——萬毒門的,觀星閣的,或者...
我站起身,銀耳羹的熱氣撲在臉上。這次,我不會再當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