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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婚禮當天,全家在我面前被屠殺。

    十年后,我成了代號影的頂尖殺手。

    仇人們正舉行慶功宴,慶祝鏟除后患。

    血債該還了。我站在教堂陰影里低語。

    第一顆人頭滾落時,他們才明白——所謂后患,就是我這個從地獄爬回來的新娘。

    當最后一個仇人跪在我面前,我輕撫他的臉:

    記得嗎當年你砍斷了我爸爸的右手。

    他瞳孔驟縮:不可能!那女孩明明……

    我笑著舉起父親留下的斷手: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

    冰冷的雨點,帶著某種執(zhí)拗的瘋狂,狠狠砸在圣瑪麗教堂那早已斑駁不堪的彩色玻璃窗上。

    雨水在污濁的玻璃上蜿蜒爬行,模糊了外面城市霓虹的倒影,也扭曲了教堂內(nèi)搖曳的燭光。

    空氣里彌漫著蠟燭燃燒后的油脂味、陳年木頭的腐朽氣,還有一種更深的、揮之不去的灰塵與遺忘混合的氣息。

    空曠,死寂。

    唯有雨聲是這巨大空間里唯一的活物,它敲打著屋頂、窗欞、冰冷的大理石地磚,發(fā)出連綿不絕、令人窒息的空洞回響。

    我,代號影,就嵌在圣壇側(cè)面最濃重的一道陰影里。

    冰冷的石柱緊貼著我的脊背,那份涼意穿透了作戰(zhàn)服的纖維,直抵骨骼深處。

    手指搭在腰間微沖冰涼的握把上,金屬的觸感熟悉得如同延伸出去的肢體。

    時間仿佛在這里凝固,又被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緩慢地沖刷著。

    只有我自己能聽見,胸腔里那顆沉寂了太久的心臟,正以一種緩慢、沉重、帶著鐵銹味的節(jié)奏,一下,又一下,撞擊著肋骨。

    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早已愈合卻又從未真正結(jié)痂的舊傷,那傷口深埋在靈魂的最底層,此刻正被這潮濕腐朽的空氣、被這似曾相識的燭火味道,狠狠撕開。

    燭光……該死的燭光。

    記憶的碎片像教堂穹頂上剝落的彩繪碎片,帶著尖利的邊緣,猝不及防地扎進腦海。

    同樣是搖曳的燭光,鋪天蓋地,溫暖、明亮,帶著一種虛假的祝福。

    那是我生命里最盛大的一天,也是最絕望的開端。

    潔白的婚紗曳地,裙擺掃過光滑的地板,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空氣里是鮮花的甜香和賓客們低低的、帶著喜悅的交談聲。

    父親站在我身邊,他的右手,那只曾無數(shù)次把我高高舉起、為我拂去淚水、笨拙地為我整理過發(fā)辮的大手,此刻正緊緊握著我的手。

    那手溫暖、寬厚,帶著令人安心的力量。他側(cè)過頭看我,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笑意,嘴唇無聲地翕動

    別緊張,寶貝。

    那無聲的唇語,比任何誓言都更清晰地刻進了我的骨髓。

    下一秒,地獄之門在歡聲笑語中訇然洞開。

    教堂那兩扇沉重的、雕花的橡木大門,不是被推開,而是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狠狠撞碎!木屑像爆炸般飛濺開來,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陽光被粗暴地切斷,一群披著濃重陰影、如同地獄爬行生物的人影,踏著破碎的門板涌了進來。他們手中黑洞洞的槍口,瞬間取代了所有的燭火與鮮花,成為教堂里唯一的光源——死亡之光。

    趴下!

    父親驚雷般的怒吼撕裂了空氣,他那只溫暖的大手爆發(fā)出難以置信的力量,猛地將我狠狠推向圣壇下冰冷的角落。

    我的身體撞在堅硬的大理石上,骨頭發(fā)出沉悶的痛哼。

    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轉(zhuǎn),所有的聲音——賓客的尖叫、玻璃的爆裂、刺耳的槍聲——都化作一片尖銳的、持續(xù)不斷的嗡鳴。

    時間被拉長、扭曲。

    我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視線透過凌亂的發(fā)絲和翻倒的長椅縫隙,死死釘在父親身上。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猛地掀翻了一張沉重的橡木長椅作為掩體。

    他拔槍的動作快如閃電,砰砰砰!槍口噴吐著火舌,瞬間將沖在最前面的兩個黑影撂倒在地。

    但敵人太多了,子彈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他身前的長椅和地面上,碎屑橫飛。

    老東西,還他媽挺能扛!

    一個粗嘎的聲音獰笑著,帶著濃重的鼻音。

    這聲音,像生銹的鋸子劃過骨頭,瞬間點燃了我靈魂深處的熔巖。

    就是它!十年了,這聲音無數(shù)次在我最深的噩夢里回蕩,每一次都讓我渾身冰冷,汗透重衣。

    父親的身影猛地一晃,悶哼聲被淹沒在更狂暴的槍聲里。

    我看到他左肩爆開一團刺目的血霧,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踉蹌著撞向冰冷的圣壇邊緣。

    但他依舊死死撐著,右手握著的槍再次咆哮起來,又一個人影應聲倒地。

    手!給我廢了他那只拿槍的手!

    那個粗嘎的聲音再次咆哮,帶著殘忍的快意。

    另一個高大的身影,臉上帶著扭曲的興奮,像聞到血腥味的鬣狗般撲了上去。

    他手中沒有槍,只有一把反射著燭光、冰冷刺目的厚重砍刀!

    父親試圖格擋,但左肩的重創(chuàng)讓他動作遲滯了致命的一瞬。

    寒光一閃!

    時間仿佛被凍結(jié)了。

    我看到父親那只曾無數(shù)次撫摸我頭頂、為我撐起一片天空的右手,那只剛剛還緊緊握著我的手、無聲安慰我的右手,齊腕離開了他的身體!

    斷口處,鮮血如同失控的噴泉,帶著生命的熱度,瘋狂地向上噴濺。

    那抹濃稠、滾燙、刺目的猩紅,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而凄厲的弧線,有幾滴甚至飛濺到我蜷縮角落前的地板上,灼痛了我的眼睛。

    父親的身體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轟然倒塌。

    他倒下的地方,正對著我藏身的角落。

    他那雙曾經(jīng)盛滿慈愛和驕傲的眼睛,在生命急速流逝的灰暗里,最后死死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鎖定了我的方向。

    那雙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無盡的、撕心裂肺的擔憂和絕望,還有一絲……乞求乞求我活下去

    爸——!��!

    喉嚨深處爆發(fā)的嘶吼,卻被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死死扼住,只化作一聲微弱、破碎、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的嗚咽,瞬間淹沒在更猛烈的槍聲和獰笑聲中。

    母親絕望的哭喊,未婚夫沖出去的背影被子彈輕易撕碎……世界徹底被染成了血色和黑暗……

    呼——

    陰影深處,一聲極輕、卻如同冰錐刺破空氣的嘆息從我唇間逸出。

    將我從那浸透骨髓的血色深淵里猛地拽回現(xiàn)實的,是此刻圣壇下那個微微佝僂的身影。

    燭光跳躍著,吝嗇地照亮了毒蛇那張松弛、刻薄的臉。

    他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支新的白蠟燭插在圣壇前那排燃燒的蠟燭中間,渾濁的眼睛里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偽的虔誠。

    火光映著他松弛的下巴和細長的眼睛,那里面閃動著算計和貪婪。

    十年了,這張臉在情報販子提供的無數(shù)張照片里反復出現(xiàn),每一次都加深著我刻骨的恨意。

    他,就是當年那個在父親斷手后,第一個獰笑著沖上去,用靴子狠狠碾踏父親殘肢的人。

    他那帶著濃重鼻音、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笑聲,是烙印在我靈魂上的第二道酷刑。

    十年血火,十年在地獄邊緣的行走,無數(shù)次在生死線上掙扎、舔舐傷口、磨礪爪牙,不就是為了此刻

    冰冷的指尖無聲地滑過微沖粗糙的防滑紋路,最終停在冰冷的扳機護圈上。

    武器是冰冷的延伸,而真正的武器,是我胸腔里那顆早已被仇恨鍛造成鋼鐵的心臟。

    血債

    兩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像淬了劇毒的冰針,精準地刺破教堂里沉重的寂靜,清晰地送入毒蛇的耳中

    該還了。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凍結(jié)靈魂的穿透力,瞬間擊碎了雨聲營造的單調(diào)屏障。

    毒蛇插蠟燭的動作猛地僵住。

    那根細長的白色蠟燭在他指間危險地傾斜了一下,幾滴滾燙的蠟油滴落在他保養(yǎng)得宜的手背上,他卻毫無所覺。

    他像一尊突然被抽走了靈魂的泥塑,整個人保持著那個佝僂的姿態(tài),只有脖子以一種極其僵硬、緩慢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一寸一寸地扭了過來。

    渾濁的眼珠在松弛的眼皮底下瘋狂轉(zhuǎn)動,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死死地投向圣壇側(cè)面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我的藏身之處。

    恐懼如同最濃烈的毒藥,瞬間麻痹了他的神經(jīng),那張刻薄的臉在搖曳的燭光下扭曲變形,松弛的肌肉因為極致的驚懼而抽搐著。

    他張大了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卻吐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他似乎想尖叫,想質(zhì)問,但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

    時間,仿佛被拉長成粘稠的蜜糖。

    就在他扭曲的嘴唇終于要擠出第一個破碎的音符的瞬間——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熟透果實墜地的悶響,突兀地切斷了教堂里所有的聲音。

    聲音的源頭,是毒蛇佝僂身影的側(cè)面。

    一個原本隱在更遠處廊柱陰影里、負責警戒的高大身影,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毫無征兆地、直挺挺地向前撲倒。

    他的身體砸在冰冷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沉重的撞擊聲,在空曠的教堂里激起短暫的回響。

    最詭異的是他的頭顱。

    它并沒有隨著身體倒下,而是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詭異的拋物線,最后咚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滾落在毒蛇那雙擦得锃亮的意大利手工皮鞋旁邊。

    頭顱上的眼睛還大睜著,瞳孔擴散,凝固著死前最后一刻的茫然和一絲尚未成型的警覺。

    斷頸處切面光滑得令人心頭發(fā)毛,只有幾縷粘稠的血液,正緩慢地、不甘地沿著大理石地磚的縫隙蜿蜒滲出,像一條條尋找歸宿的猩紅小蛇。

    整個過程,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安靜得如同一個荒誕的噩夢。

    毒蛇那渾濁的眼珠,機械地、一點點地從陰影的方向挪開,最終死死釘在了腳邊那顆表情凝固的頭顱上。

    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滯了。

    他臉上那因驚駭而扭曲的表情瞬間僵住,如同戴上了一張劣質(zhì)的石膏面具。

    所有的血色唰地從松弛的皮膚下褪去,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佝僂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幅度越來越大,帶動著他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絲綢襯衫都簌簌作響。

    嗬……嗬嗬……

    他終于發(fā)出了聲音,不再是抽氣聲,而是一種瀕死野獸般、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沫的咯咯聲。

    極致的恐懼徹底摧毀了他的語言能力。

    后患

    我的聲音再次從陰影中響起,這一次,不再是嘆息,而是如同北極冰原上刮過的寒風,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穹頂之下

    你們慶祝鏟除的,不過是十年前那個在你們眼里像螞蟻一樣被碾死的女孩。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釘進毒蛇那已被恐懼凍結(jié)的神經(jīng)里。

    現(xiàn)在

    我向前邁出了一步,靴底踩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輕微的、如同喪鐘敲響前奏的叩擊聲

    真正的‘后患’,從你們親手挖開的墳墓里爬出來了。

    陰影的輪廓從我身上褪去,露出了包裹在黑色作戰(zhàn)服里的身影。

    冰冷的雨水氣息混合著武器上淡淡的硝煙味,瞬間壓過了教堂里腐朽的燭火味。

    我的目光,如同兩枚燒紅的鋼釘,穿透昏暗的光線,死死釘在毒蛇那張瞬間崩潰的臉上。

    你……你……

    毒蛇的嘴唇瘋狂地哆嗦著,終于擠出了破碎的音節(jié),每一個字都帶著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

    鬼……你是鬼!那個……那個小賤人……不可能……我們明明……

    明明什么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尖銳的、能將人靈魂刺穿的嘲諷

    明明看著你們殺光了她的親人,看著你們把她像垃圾一樣丟在血泊里等死

    毒蛇的身體篩糠般抖得更厲害了,腳下踉蹌著后退,試圖遠離我,遠離那顆滾落在他腳邊的頭顱。

    他的眼睛因極度的恐懼而暴凸,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從我臉上找出十年前那個絕望新娘的影子。

    可惜

    我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那絕不是一個笑容,而是一個來自地獄深淵的猙獰裂口

    地獄不收我。它說,我的債,得親手跟你們一筆一筆,算清楚。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動了。

    不是撲擊,不是槍響。

    我的身體如同鬼魅,以一種違反物理定律般的速度和角度,從圣壇側(cè)面那道狹窄的陰影里疾射而出!

    目標不是毒蛇,而是他身后幾步遠、另一根巨大石柱下方更深邃的黑暗。

    那里,一個原本潛伏得極好、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在我沖出的剎那才意識到暴露。

    他反應極快,猛地抬手,一支安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從陰影中探出,黑洞洞的槍口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致命的幽光。

    太晚了。

    我的身體在高速移動中不可思議地擰轉(zhuǎn)、貼地滑鏟,黑色的作戰(zhàn)服與冰冷的大理石摩擦,發(fā)出細微的嗤聲。

    就在槍口即將鎖定我的瞬間,我的右手閃電般探出,五指如鋼爪,精準無比地扣住了他持槍的手腕。

    力量爆發(fā),不是硬掰,而是帶著一種詭異角度的擰轉(zhuǎn)和向下猛壓!

    咔嚓!

    清脆的骨骼碎裂聲在寂靜的教堂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那持槍的手腕以一個完全違背生理的角度向上翻折,手槍脫手掉落。

    那潛伏者發(fā)出一聲短促凄厲的慘叫,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所有反抗能力。

    我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借著他因劇痛而前傾的勢頭,左手并指如刀,灌注了全身的力量,帶著撕裂空氣的微弱銳響,狠狠斬擊在他毫無防護的喉結(jié)上!

    呃!

    慘叫聲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斷。

    他的身體猛地一挺,眼珠暴凸,喉嚨里只剩下咯咯的、血液倒灌的窒息聲,隨即軟軟地癱倒下去,像一袋被抽空了骨頭的爛泥。

    從啟動到擊殺,整個過程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當毒蛇因這兔起鶻落、干凈利落到極致的殺戮而陷入更深的呆滯和恐懼時,我已經(jīng)幽靈般回到了圣壇前,距離他僅三步之遙。

    冰冷的視線掃過他那張徹底崩潰的臉,如同在看一具正在腐爛的尸體。

    第一個。

    我平靜地宣告,聲音里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蟲子。

    目光卻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他,投向教堂更深處那片被燭光和陰影分割的迷離空間。

    那里,還有更多的債等著清算。

    毒蛇的褲襠瞬間濕透,一股濃烈的騷臭味彌漫開來,混合著血腥和蠟燭的味道,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他癱軟在地,如同一灘爛泥,連爬行的力氣都徹底喪失,只能徒勞地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嗚咽,像一條被踩住七寸、瀕死的蛇。

    我邁步,靴底踏過地上蜿蜒的血跡,走向教堂深處。

    那里,燭光與陰影的交界處,才是今晚這場血色盛宴的主場。

    厚重的橡木門隔絕了大部分風雨聲,卻擋不住門縫里溢出的喧囂。

    劣質(zhì)雪茄的濃烈煙氣、廉價酒精的刺鼻氣味、男人粗野的笑罵和女人故作嬌媚的尖叫聲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渾濁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推開門。

    沒有預想中的門軸呻吟,厚重的門板如同羽毛般無聲滑開。

    門內(nèi)巨大的空間里,吊燈投射下昏黃曖昧的光線,照亮了杯盤狼藉的長桌、東倒西歪的酒瓶,以及一群沉浸在狂歡余韻中的男男女女。

    空氣污濁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音樂震耳欲聾,掩蓋了所有的腳步聲。

    沒有人第一時間注意到門口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一個脖子上掛著粗大金鏈的壯漢正摟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油膩的嘴唇在她頸間拱動,引得女人咯咯浪笑。

    另一個瘦得像麻桿的家伙,醉眼朦朧地舉著酒杯,唾沫橫飛地對著同伴吹噓著什么。

    更多的人在舞池里胡亂扭動,或在角落的沙發(fā)上糾纏。

    直到——

    噗通!

    一聲沉重的悶響,像一袋濕透的沙土被狠狠摜在地上,蓋過了嘈雜的音樂和喧鬧。

    是毒蛇被我扔了進來。

    他肥胖的身體砸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激起一小片灰塵。

    他像一條被抽了脊梁的蛞蝓,癱在那里,喉嚨里發(fā)出瀕死般的嗬嗬聲,身下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濃烈的騷臭味瞬間擴散開。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金鏈壯漢油膩的嘴唇停在女人雪白的頸子上,茫然地抬起頭。

    麻桿男人舉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唾沫星子還掛在嘴角。

    舞池里扭動的身體定格在滑稽的姿勢上。

    沙發(fā)上糾纏的男女也愕然分開。

    所有的目光,帶著從酒精和情欲中驟然驚醒的茫然、困惑,最終聚焦在地板上那灘蠕動、散發(fā)著惡臭的毒蛇,以及門口那個靜靜矗立、一身肅殺的黑影身上。

    喧囂如同被利刃斬斷,死寂瞬間降臨,沉重得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唯有震耳的音樂還在不知死活地轟鳴著,更襯出這死寂的詭異。

    誰……誰他媽……

    金鏈壯漢最先反應過來,一把推開懷里的女人,臉上橫肉抖動,驚疑不定地瞪著我,手已經(jīng)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鼓囊囊的位置。

    影。

    我開口了。

    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輕易刺穿了轟鳴的音樂,清晰地送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

    沒有多余的解釋,只有一個代號。

    一個在黑暗世界里,代表著無聲死亡和絕對恐懼的代號。

    死寂瞬間被打破,被一種更加尖銳的、如同冰水澆頭的恐懼所取代。

    影!

    那個……那個只接S級單子的……

    不可能!他怎么會……

    毒蛇!毒蛇老大他……

    低低的、充滿難以置信的驚呼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開來。

    金鏈壯漢摸向腰間的手猛地僵住,臉上的橫肉因為極度的驚駭而劇烈抽搐。

    麻桿男人手中的酒杯啪嚓一聲掉落在地,碎裂的玻璃和酒液四濺。

    舞池里定格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

    沙發(fā)上的人連滾帶爬地分開,縮向角落。

    他們的恐懼如同實質(zhì)的潮水,洶涌地拍打過來。我清晰地捕捉著每一張臉上那瞬間褪去的血色,每一雙眼睛里那急速放大的瞳孔,每一聲壓抑在喉嚨里的抽氣。

    這恐懼,甘美如毒釀。

    你們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如同死神的鐮刀劃過待割的麥田

    不是在慶祝嗎

    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令人骨髓凍結(jié)的寒意。

    慶祝十年前,圣瑪麗教堂里,那場干得‘漂亮’的‘鏟除后患’

    我刻意加重了漂亮和鏟除后患兩個詞,每一個音節(jié)都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進他們的耳膜。

    人群騷動起來。

    恐慌像投入沸油的冷水,瞬間炸開!

    操!是那件事!

    媽的!她找來了!

    開槍!干掉她!

    金鏈壯漢終于從極致的恐懼中掙脫出一點兇性,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伯萊塔手槍,槍口顫抖著指向我,嘶聲怒吼

    管你是人是鬼!給老子去死!

    幾乎在他拔槍的同時,距離他最近的兩個亡命徒也反應了過來,臉上帶著猙獰和孤注一擲的瘋狂,同時拔出了武器!

    三支黑洞洞的槍口瞬間鎖定了門口的我。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

    我能看到金鏈壯漢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看到他扣在扳機上的食指因恐懼和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能看到旁邊那兩個亡命徒眼中混合著驚懼和嗜血的兇光;

    能看到周圍人群因即將爆發(fā)的殺戮而驚恐地縮頭、閉眼、甚至發(fā)出短促的尖叫……

    就是現(xiàn)在!

    我的意念如同無形的閃電,瞬間穿透喧囂的空氣,精準地刺入佩戴在左腕內(nèi)側(cè)一個不起眼的金屬圓環(huán)。

    圓環(huán)表面極其細微的紋路瞬間亮起一絲幽藍的光芒,如同蘇醒的惡魔之眼。

    一股無形的、強大的神經(jīng)脈沖信號,以超越物理的速度,射向目標!

    目標,不是持槍的三人。

    而是那個離金鏈壯漢最近、剛剛被他一把推開的濃妝女人!

    她正驚恐地抱著頭,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像一只受驚的鵪鶉。

    神經(jīng)脈沖如同精準的手術(shù)刀,瞬間切斷了女人大腦對身體的控制權(quán),強行接管了她右手的運動神經(jīng)!

    女人原本驚恐蜷縮的身體猛地一僵!

    那雙涂著厚重睫毛膏、寫滿恐懼的眼睛里,瞬間被一種極致的、不屬于她的空洞和茫然所占據(jù)。

    她的右手,那只剛剛還在徒勞地試圖護住自己臉龐的手,以一種完全違背她意志的、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僵硬和迅猛,猛地探向自己高開叉的裙擺內(nèi)側(cè)!

    寒光一閃!

    一把小巧卻異常鋒利的蝴蝶刀,被她從大腿綁帶上閃電般抽出!

    冰冷的刀刃在昏黃的燈光下劃出一道刺目的亮線。

    她的動作快得超越了人類的極限,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準和機械感。

    身體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猛地向前一撲!

    目標,正是金鏈壯漢暴露在外的、毫無防備的脖頸側(cè)后方!

    金鏈壯漢的全部注意力都死死鎖定在門口的我身上,手指已經(jīng)扣下扳機!

    他身邊的兩個亡命徒,槍口也即將噴出致命的火舌!

    他們做夢也想不到,致命的攻擊并非來自前方,而是來自近在咫尺、最不可能的方向!

    噗嗤!

    利刃切割皮肉的聲音,輕微卻異常清晰地響起,如同熱刀切過凝固的油脂。

    蝴蝶刀那細長冰冷的刀刃,毫無阻礙地、深深地扎進了金鏈壯漢粗壯的脖頸,精準地刺穿了他的頸動脈!

    滾燙的鮮血如同被壓抑許久的噴泉,帶著強勁的力道

    嗤的一聲,狂飆而出!

    滾燙的液體呈扇面狀噴射,濺了旁邊那個持槍的亡命徒滿頭滿臉!

    呃……

    金鏈壯漢的動作瞬間凝固。

    他扣下扳機的食指停在最后一絲行程上,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珠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死死盯著前方——仿佛在質(zhì)問門口的我,又像是在尋找那致命的襲擊者。

    他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血液倒灌的窒息聲,龐大的身軀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承重的肉山,轟然向前栽倒,手中的伯萊塔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啊——!

    被滾燙鮮血糊了一臉的亡命徒發(fā)出了驚恐到極致的尖叫,那聲音凄厲得變了調(diào)。

    突如其來的溫熱液體和濃烈的血腥味徹底摧毀了他的神經(jīng)。

    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抹臉上的血,手中的槍口也失去了準頭,胡亂地指向了身邊另一個同樣驚呆的同伴。

    砰!

    槍聲終于炸響!

    不再是壓抑的悶響,而是震耳欲聾的轟鳴,在密閉的空間里反復激蕩!

    子彈擦著另一個亡命徒的耳際飛過,狠狠打在后面的墻壁上,炸開一個碗口大的坑洞,碎屑紛飛!

    操!你他媽瘋了!

    被擦傷的亡命徒又驚又怒,死亡的威脅讓他瞬間紅了眼,恐懼被狂暴的求生欲取代。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反應快過大腦,手中的槍口猛地調(diào)轉(zhuǎn),朝著那個臉上糊滿血、還在尖叫的同伴狠狠扣動了扳機!

    砰!砰!

    又是兩聲震耳欲聾的槍響!

    近距離射擊,子彈帶著巨大的動能,瞬間撕裂了尖叫者的胸膛!

    他像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身體猛地向后拋飛,撞倒了一片桌椅,發(fā)出稀里嘩啦的巨大聲響。

    濃妝的女人在完成那致命的一刺后,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量,軟軟地癱倒在地,手中的蝴蝶刀也掉落在一旁。

    她空洞的眼神恢復了焦距,被自己手上和濺在身上的溫熱鮮血徹底嚇傻,發(fā)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魔鬼!她是魔鬼!

    她能控制人!她不是人!

    跑!快跑�。�

    人群徹底崩潰了!親眼目睹了這如同惡靈附體般的詭異殺戮,親眼看到同伴在自相殘殺中倒下,所有的心理防線瞬間土崩瓦解。

    恐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每一個人。

    他們再也顧不上什么老大、什么面子、什么武器,只憑著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尖叫著,哭喊著

    如同炸了窩的受驚老鼠,互相推搡著、踩踏著,瘋狂地涌向通往內(nèi)廳的那扇小門!

    桌椅被撞翻,杯盤碎裂聲、哭喊聲、叫罵聲、身體碰撞聲……混亂達到了頂點。

    我沒有阻止。

    冰冷的目光穿透混亂奔逃的人群,如同精準的探針,牢牢鎖定了一個目標。

    那個瘦得像麻桿的家伙——代號剃刀。

    在最初的混亂和拔槍指向我的人群中,他并沒有動手。

    當金鏈壯漢被詭異刺殺、兩個亡命徒自相殘殺時,他眼中最初閃過的是和其他人一樣的驚駭欲絕,但隨即,那驚駭迅速被一種老練的、如同毒蛇般的陰冷所取代。

    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尖叫奔逃,反而悄無聲息地、極其敏捷地向后退去,利用混亂人群的掩護,身體緊貼著墻壁的陰影,像一條滑膩的泥鰍,快速而無聲地溜向那扇通往更深處內(nèi)廳的小門。

    就是他。

    當年在父親倒下后,第一個獰笑著沖上去,用他那把標志性的、帶有鋸齒的匕首,殘忍地割下了父親斷腕處僅連著的一點皮肉,像展示戰(zhàn)利品一樣高高舉起的人!他那雙細長眼睛里閃爍的殘忍快意,是烙印在我靈魂上的第三道酷刑。

    混亂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向內(nèi)廳小門,剃刀的身影巧妙地混在其中,即將消失在門后的黑暗里。

    我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跑地獄的路,我比你熟。

    沒有絲毫猶豫,我的身體如同捕食的獵豹,猛地啟動!

    不是沖向人群擁堵的大門,而是沖向側(cè)面!腳尖在翻倒的椅背上一點,身體借力騰空而起,在半空中一個流暢的擰身空翻,雙手精準地抓住了天花板上垂落下來的一盞巨大、裝飾繁復的枝形吊燈的金屬框架!

    嘩啦!吊燈被我的體重和沖力帶得劇烈搖晃,水晶掛件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急促的聲響。

    下方混亂奔逃的人群下意識地抬頭,只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如同巨大的蝙蝠般,懸掛在搖晃的吊燈上,在昏黃的燈光和紛亂的水晶折射光中投下令人心悸的陰影。

    剃刀也猛地抬頭,那雙細長的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極致的驚駭!

    他認出了我!

    認出了這如同噩夢般重現(xiàn)的追殺!

    他再也顧不上偽裝,發(fā)出一聲怪叫,用盡全身力氣撞開擋在前面的人,瘋狂地撲向那扇近在咫尺的小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門把手的瞬間——

    我松開了手。

    身體如同隕石般墜落!目標精準——正是剃刀即將撲入的那扇小門!

    轟!

    我的身體帶著下墜的巨大力道,狠狠地撞在剃刀的后背上!

    同時,雙腿如同鐵鉗般死死絞住了他瘦削的腰身!

    巨大的沖擊力讓兩人如同滾地葫蘆般,一起撞開了那扇虛掩的小門,翻滾著沖進了門后那條更加狹窄、更加黑暗的走廊!

    呃�。�

    剃刀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肺部的空氣被瞬間擠壓出去。

    翻滾停止。

    我壓在剃刀身上,冰冷的槍口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間頂上了他的太陽穴。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門外宴會廳里混亂的光線透進來些許,勉強勾勒出他因極度痛苦和恐懼而扭曲的臉。

    剃刀

    我的聲音貼著他的耳朵響起,如同寒風吹過冰窟

    那把帶鋸齒的匕首,玩得還順手嗎

    他的身體在我身下猛地一僵!

    那雙細長的眼睛里,恐懼如同實質(zhì)般炸開!

    他認出了這聲音!

    認出了這如同索命魔咒般的質(zhì)問!

    你……你……

    他喉嚨里咯咯作響,想說什么,卻被冰冷的槍口和死亡的恐懼死死扼住。

    我沒有給他任何機會。

    左手閃電般探出,精準地扼住了他的咽喉,拇指狠狠按在他頸側(cè)的迷走神經(jīng)上!

    強大的壓力瞬間阻斷了他大腦的供氧!

    剃刀的眼睛猛地翻白,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即徹底癱軟下去,失去了所有意識。

    我迅速起身,拖著他的身體,如同拖著一袋垃圾,將他拖進了走廊深處更濃重的黑暗里。

    宴會廳的喧囂和混亂被隔絕在門外,走廊里只剩下我拖行身體的摩擦聲和剃刀微弱的、瀕死般的呼吸聲。

    黑暗,是最好的刑房。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厚重的、包裹著深色皮革的木門。

    門縫下透出幾縷微弱的光線,映照在光潔如鏡的深色大理石地磚上。

    門內(nèi),死寂無聲。

    與宴會廳的喧囂混亂形成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站在門前,手里提著剃刀軟綿綿的身體。

    他的身體像一件破舊的麻袋,腳尖無力地拖過冰冷的地面,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沒有敲門,沒有警告。我抬起腳,灌注了全身的力量,狠狠踹在門鎖的位置!

    轟——!

    一聲震耳欲聾的爆響!包裹皮革的厚重木門如同紙糊般,應聲向內(nèi)爆裂開來!

    碎裂的木屑、崩飛的皮革碎片如同爆炸的彈片,呼嘯著射入房間!巨大的聲浪在相對狹小的空間里激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門內(nèi),是一個極度奢華卻又極度冰冷的巨大辦公室。

    一整面墻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是城市雨夜迷離的霓虹光影,如同流淌的星河,映照在房間內(nèi)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背對著門口,坐著一個人影。

    他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暴力闖入驚得呆住了,身體保持著僵硬的坐姿,一動不動。

    空氣中彌漫著上等雪茄的醇厚氣息和一種昂貴的木質(zhì)家具散發(fā)的味道,但這股味道瞬間被門板爆裂的硝煙和灰塵味所覆蓋。

    我拖著剃刀的尸體,踩著滿地的碎木屑和皮革殘片,一步步走進這間象征權(quán)力和財富的巢穴。

    靴底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沉重、如同喪鐘般的叩擊聲,每一步都敲打在房間內(nèi)死寂的空氣上。

    辦公桌后的人影終于動了。

    他極其緩慢地,仿佛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生了銹,艱難地轉(zhuǎn)動那張寬大的真皮座椅,面向門口。

    光線從巨大的落地窗外透入,照亮了他的臉。

    蝮蛇。

    十年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更深的溝壑,曾經(jīng)銳利的鷹眼如今深陷在松弛的眼袋里,渾濁不堪,像兩口即將干涸的泥潭。

    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卻難掩灰敗的顏色。

    昂貴的定制西裝包裹著他微微發(fā)福的身體,卻裹不住那從骨子里透出的、如同墓穴深處散發(fā)的腐朽氣息。

    他坐在那里,雙手緊緊抓著座椅的扶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那張曾經(jīng)能號令群兇、令人膽寒的臉上,此刻只剩下一種混合了極度震驚、難以置信和一種……遲暮梟雄面對末日審判般的、深沉的疲憊與恐懼。

    他的目光,越過我,死死地釘在我手中拖著的剃刀那毫無生氣的臉上。

    渾濁的眼珠劇烈地顫抖著,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還剩你一個了,教父。

    我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

    我將剃刀的尸體隨手丟在昂貴的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蝮蛇的目光終于艱難地從剃刀的尸體上移開,緩緩地、一寸寸地抬起來,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探針,帶著一種瀕死的、最后的審視,在我被雨水打濕、緊貼著面頰的黑色發(fā)絲間,在我沾著血跡和灰塵、卻依舊能看出清晰輪廓的臉上,反復逡巡著。

    渾濁的眼睛里,震驚如同潮水般翻涌,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情緒所取代——那是一種混雜著恍然、悔恨,以及一絲……難以置信的荒誕感

    ……是你

    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

    不是疑問,更像是一種最終確認的、帶著巨大沖擊的喃喃自語。

    我沒有回答。

    只是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靴子踩在柔軟厚實的地毯上,悄無聲息,卻帶著千鈞的壓力,逼近那張象征著最高權(quán)力的巨大紅木辦公桌。

    我的右手,緩緩抬起。

    不是握槍,也不是握刀。

    那只手,包裹在戰(zhàn)術(shù)手套里,線條剛硬,指節(jié)分明,充滿了力量感。

    它緩緩抬至與視線平齊的高度。

    然后,我做出了一個讓蝮蛇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的動作。

    我的左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搭在了右手的手腕處。

    五指張開,指尖微微用力,開始向下褪那只黑色的戰(zhàn)術(shù)手套。

    布料摩擦皮膚的細微聲響,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

    一寸,一寸。

    手套被緩緩褪下。

    露出了……一只手。

    一只極其特殊的手。

    它的皮膚顏色與我的手臂膚色有著極其細微的差異,在窗外霓虹的冷光下,顯得略有些蒼白,仿佛久不見天日。

    皮膚光滑,卻透著一股非自然的質(zhì)感,不像活人的肌膚那樣充滿彈性和血色。

    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手腕的連接處——一道極其精密、卻依舊清晰可見的環(huán)形接合痕跡!

    那痕跡如同一條冰冷的金屬箍,深深嵌入皮肉之中,周圍的皮膚甚至呈現(xiàn)出一種被長期壓迫、微微內(nèi)陷的形態(tài)。

    接合處內(nèi)部的金屬結(jié)構(gòu)在皮膚下若隱若現(xiàn),閃爍著冷硬的光澤。

    這絕非天生的肢體,而是一件……被強行焊接在生命之上的冰冷造物!

    蝮蛇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釘在那只詭異的手上,目光沿著那恐怖的接合痕跡一路向上,最終定格在那只手的形狀上——那只手,即使經(jīng)歷了非人的改造和歲月的侵蝕,其指骨的輪廓、掌心的紋路……依舊頑固地保留著某些熟悉到令他靈魂戰(zhàn)栗的特征!

    記、得、嗎

    我的聲音一字一頓,冰冷如同極地的寒風,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砸在蝮蛇那早已不堪重負的心防上。

    我微微歪了歪頭,冰冷的視線如同兩把手術(shù)刀,精準地剖析著他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瀕臨崩潰的肌肉抽搐。

    當年……

    我的右手,那只冰冷的、非自然的手,極其緩慢地抬起,指尖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輕柔,隔空描摹著蝮蛇那張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臉龐輪廓,仿佛在觸碰一件易碎的古董

    你親手砍斷的……這只右手。

    蝮蛇的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

    他死死盯著那只隔空描摹著他臉頰的、帶著恐怖接合痕跡的手,渾濁的眼球因為極致的驚駭而瘋狂顫抖,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抽氣聲,卻吐不出一個字。

    不……不可能……

    他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世界觀被徹底顛覆的瘋狂

    那女孩……那個新娘……明明……明明我們檢查過……她……

    她死了

    我接過了他的話,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

    那絕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來自地獄深淵的、飽含著無盡嘲弄和刻骨恨意的裂口。

    冰冷的笑意浸透了眼底深處凝固的寒冰。

    是啊

    我的聲音陡然變得輕柔,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能將靈魂凍結(jié)的劇毒

    你們檢查過了。像檢查一堆被屠宰的牲畜一樣,踢了踢倒在血泊里、那個穿著婚紗的‘尸體’。

    我向前傾身,那張沾著血污、雨痕,卻依舊能看出十年前輪廓的臉龐,逼近到幾乎能感受到蝮蛇因恐懼而噴出的渾濁氣息的距離。

    你們滿意地走了,慶祝著‘后患已除’。

    我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毒蛇吐信

    可你們忘了,地獄……有時候也會退貨。

    蝮蛇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他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劇烈地抽搐、扭曲,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兩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他看著我的臉,看著那只懸停在他面前、帶著恐怖接口的手,又猛地低頭看向地毯上剃刀那張死氣沉沉的臉……所有的線索,所有的細節(jié),如同冰冷的鋼針,瞬間刺穿了他心中最后一絲僥幸!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終于沖破了蝮蛇的喉嚨!

    那不是簡單的恐懼,而是信仰崩塌、靈魂被徹底撕碎的絕望嘶鳴!他猛地從寬大的真皮座椅上彈了起來,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身體因巨大的沖擊力而向后踉蹌,撞翻了沉重的座椅,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

    他再也無法承受這來自地獄的注視,這顛覆一切的真相!

    他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徹底瘋掉的野獸,不顧一切地轉(zhuǎn)身,手腳并用地想要爬開,想要逃離這間象征著權(quán)力也即將成為他墳墓的辦公室!

    昂貴的西裝被扯破,精心梳理的頭發(fā)凌亂不堪,他只想遠離那個從地獄爬回來的新娘,遠離那只屬于他父親的斷手!

    我站在原地,沒有立刻追擊。

    冰冷的視線如同無形的枷鎖,牢牢釘在他那狼狽爬行的背影上。

    血債……

    我緩緩地抬起那只冰冷的、屬于父親的機械右手,五指張開,感受著指尖無形的電流在空氣中跳躍,那是科技賦予的、超越凡俗的力量。

    該償了。

    冰冷的宣告如同最終的審判詞,在奢華的辦公室里回蕩。

    意念微動。

    左腕內(nèi)側(cè)的神經(jīng)接口圓環(huán),幽藍的光芒無聲亮起,如同惡魔睜開了第三只眼。一股強大、精準、無形的神經(jīng)脈沖信號,瞬間跨越空間,射向那個正在地上瘋狂爬行的身影!

    蝮蛇爬行的動作猛地一僵!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力氣,又像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按在了原地。

    他那只奮力向前扒拉著地毯、試圖逃離的右手,此刻卻以一種完全違背他意志的、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僵硬和迅猛,猛地反轉(zhuǎn)!

    五指張開,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精準,狠狠抓向他自己腰間的槍套!

    不……不!我的手!停下!

    蝮蛇發(fā)出了驚恐到極致的嘶吼,聲音扭曲變形。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扣住了槍套里的握把,能感覺到冰冷的金屬觸感,但這一切完全脫離了他的大腦指揮!

    極致的恐懼讓他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豆大的汗珠瞬間布滿了他灰敗的臉頰,混合著鼻涕和口水流下。

    他徒勞地用左手死死抓住自己失控的右手手腕,試圖阻止那恐怖的、即將發(fā)生的動作,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但那只右手,此刻已不再屬于他。

    它屬于冰冷的程序,屬于十年前那個血色的雨夜,屬于一個從地獄歸來的復仇意志。

    力量懸殊。

    那只被神經(jīng)脈沖強行控制的右手,帶著一種非人的、無可抗拒的力量,硬生生掙脫了左手絕望的鉗制!

    刷!

    格洛克17冰冷的槍身被那只手粗暴地從槍套中拔了出來!

    黑洞洞的槍口,在窗外霓虹的冷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幽光。

    它沒有指向門口的我,而是在蝮蛇自己驚駭欲絕、幾乎要爆裂開來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穩(wěn)定地向上抬起,最終,穩(wěn)穩(wěn)地抵在了他自己那布滿冷汗、劇烈顫抖的下頜骨上!

    冰冷的槍口緊貼著皮膚,那份寒意瞬間凍結(jié)了他的血液。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金屬的堅硬輪廓,感受到扳機護圈摩擦著皮膚的粗糙感。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不……求求你……饒了我……饒……

    蝮蛇的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而擴散,聲音破碎不堪,只剩下絕望的嗚咽和乞求。

    我的眼神,如同萬載寒冰,沒有絲毫波動。

    只有冰冷的指令,通過無形的神經(jīng)脈沖,精準地傳遞。

    那只抵著他下巴的右手,食指,開始緩緩地、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扣動扳機!

    蝮蛇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食指肌肉的收縮,感覺到扳機那細微的、令人魂飛魄散的移動!

    他瘋狂地扭動著身體,喉嚨里發(fā)出非人的嗬嗬聲,試圖做最后的掙扎,但身體的其他部分如同被灌了鉛,動彈不得分毫。

    他只能眼睜睜地、無比清晰地感受著死亡,正由他自己這根失控的手指,一點一點地、不可阻擋地降臨!

    扳機的行程走到了盡頭。

    砰——!

    一聲沉悶卻異常清晰的槍響,在巨大的辦公室里轟然炸開!聲音被奢華的軟裝吸收了大半,顯得壓抑而沉悶,卻帶著一種終結(jié)一切的殘酷力量。

    槍口噴出的火光,瞬間照亮了蝮蛇那張因極致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而徹底扭曲的臉。

    他的頭顱猛地向后一仰!巨大的沖擊力下,后腦勺撞在身后光潔冰冷的大理石地磚上,發(fā)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子彈自下頜射入,從后腦穿出,帶出一蓬混雜著骨渣和腦組織的紅白之物,濺射在昂貴的地毯和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幅詭異而殘酷的抽象畫。

    他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如同離水的魚,隨即徹底癱軟下去。

    那雙曾經(jīng)渾濁、此刻卻因死亡而空洞放大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辦公室天花板上那盞華麗的水晶吊燈,倒映著窗外迷離的霓虹光影,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命運最終的荒誕與殘酷。

    槍,從他那只已經(jīng)失去控制的右手滑落,啪嗒一聲掉落在血泊中。

    辦公室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重新降臨。

    濃烈的血腥味、硝煙味、還有之前雪茄的殘香,混合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

    我站在原地,如同風暴過后冰冷的礁石。

    那只冰冷的、屬于父親的機械右手,緩緩垂落在身側(cè)。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通過神經(jīng)脈沖傳遞過來的、扣動扳機那一剎那的細微震動感。

    結(jié)束了。

    十年的血火淬煉,十年的地獄爬行,十年的刻骨仇恨……在這一聲槍響后,畫上了句點。

    心頭那團燃燒了十年、幾乎要將我自己也焚成灰燼的復仇烈焰,在目標達成、仇人伏誅的瞬間,并沒有預想中那樣爆發(fā)出沖天的快意,反而如同被抽走了薪柴,猛地一暗,迅速冷卻、沉寂下去。

    巨大的、冰冷的空虛感,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支撐著我活到現(xiàn)在的唯一支柱,轟然倒塌了。身體深處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疲憊,沉重得仿佛靈魂都被抽離。

    每一塊肌肉,每一根骨頭,都叫囂著酸痛。

    我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腳步有些虛浮,走向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

    桌面上很干凈,纖塵不染,只有一角,靜靜地擺放著一個銀質(zhì)的相框。

    我的腳步停在了桌前。冰冷的視線落在那個相框上。

    相框里,是一張泛黃的、邊角有些磨損的舊照片。照片上,陽光明媚。

    父親笑得開懷,露出整齊的牙齒,那只完好有力的右手,正親昵地搭在身邊妻子的肩上。

    母親依偎著他,笑容溫柔而滿足,眼中盛滿了幸福的光。

    而我,那個穿著碎花小裙子、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被父親用那只強壯的右手高高舉起,坐在他的肩頭,正對著鏡頭,露出一個無憂無慮、甚至有些傻氣的、大大的笑容。

    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久遠得如同上輩子。

    冰冷的機械右手,不受控制地抬起,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伸向那個銀質(zhì)的相框。

    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玻璃表面,拂過照片上父親那只將我高高舉起、此刻卻已化作冰冷的金屬、焊接在我殘肢上的……右手。

    指尖最終停留在照片中那個小小的、笑容燦爛的女孩臉上。

    沒有眼淚。

    眼眶深處只有一片干涸的、燃燒殆盡的沙漠。

    復仇的灰燼填滿了胸腔,冰冷而沉重。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不知疲倦地閃爍流淌,編織著虛幻的繁華。

    雨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了,厚重的云層被撕開了一道縫隙,一縷極其微弱、卻無比純凈的灰白色晨光,艱難地穿透了都市的塵埃,斜斜地投射進來。

    那縷光,如同一支冰冷的筆,精準地落在桌面上,照亮了那個小小的銀質(zhì)相框,照亮了照片上凝固的、曾經(jīng)觸手可及的幸福。

    也照亮了我垂在身側(cè)的、那只冰冷的、屬于父親的機械右手。

    金屬接合處閃爍著冷硬的光澤,在晨曦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

    我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上那個被舉在肩頭、笑容燦爛的小女孩。

    然后,轉(zhuǎn)身。

    黑色的身影,如同融入晨光前最后的陰影,無聲地走向辦公室那扇破碎的門口。

    身后,只留下滿地的狼藉、刺目的猩紅、冰冷的尸體,以及那張被晨曦照亮、定格著遙遠幸福的照片。

    光與暗,生與死,過去與現(xiàn)在,在這片廢墟之上,形成了一道冰冷而永恒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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