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十年代筒子樓的公共廚房,永遠彌漫著一股復(fù)雜的、難以言說的氣味。那是煤球燃燒后略帶刺鼻的煙味,是陳年油垢在高溫下緩慢釋放出的膩歪,是各家各戶鍋里翻騰的、帶著時代印記的寡淡飯菜混合在一起的氣息。下午五點,正是這氣味交響樂漸入高潮的時刻,鍋鏟碰撞聲、家長里短的吆喝聲、小孩追逐的尖叫聲,在狹窄的、被油煙熏得發(fā)黃的走廊里嗡嗡共振。
我,李梅,國營紡織廠會計,正守著蜂窩煤爐上那只邊緣有點豁口的舊鋁鍋。鍋里是幾片蔫頭耷腦的白菜葉,在稀薄的湯水里載沉載浮,旁邊可憐巴巴地臥著兩個黃中泛灰的窩頭。蒸汽頂?shù)缅伾w噗噗作響,卻帶不來半點油水的香氣。手里捏著剛發(fā)下來的、薄薄幾張紙片——肉票、油票、糖票,像捧著稀世珍寶,又沉甸甸地壓著心口。這點定量,得精打細算撐到下個月,給丈夫張建軍碗里多添點油星,他廠子里扛大包,體力消耗大。
吱呀——
沉重的、仿佛帶著怨氣的推門聲,蠻橫地撕開了廚房里慣常的嘈雜。我下意識回頭。
門口,堵著一座移動的小山。婆婆王秀蘭,六十五歲,裹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斜襟罩衫,稀疏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倔強的小鬏。最醒目的,是她背上那架油黑锃亮、沉甸甸的蝴蝶牌老式縫紉機頭,用一根粗麻繩牢牢捆著,勒在她單薄的肩膀上,壓得她整個人向前佝僂著,像一張繃緊的弓。她腳邊還放著一個鼓鼓囊囊、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汗水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探照燈似的,精準(zhǔn)地掃過廚房里每一張錯愕的臉,最終牢牢釘在我身上。
媽我手里的鍋鏟差點掉進鍋里,心猛地往下一沉,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您…您這是
王秀蘭沒立刻答話。她先是重重地、像卸下千斤重?fù)?dān)似的把縫紉機頭哐當(dāng)一聲撂在油膩的水泥地上,震得旁邊摞著的幾個空碗碟一陣哆嗦。她直起腰,長長地、極其夸張地吁出一口氣,抬起袖子用力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灰塵的混合物,這才叉起腰,目光炯炯地環(huán)視一圈,聲音洪亮得能蓋過所有鍋碗瓢盆的交響:
哎喲喂!可累死我這把老骨頭了!建軍呢我大兒子呢她眼睛掃到我,那目光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索取,李梅啊,別愣著!趕緊的,幫媽把這‘吃飯家伙什’(指著縫紉機)搬屋里去!以后啊,媽就住這兒了!地方小點不怕,擠擠暖和!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鄰居們投來的目光,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是了然于心的一絲看好戲的意味。誰不知道王秀蘭偏心小兒子張建民偏到胳肢窩去了她自己的退休金,月月準(zhǔn)時變成張建民兜里的香煙、酒瓶子和牌桌籌碼。如今扛著縫紉機來投奔大兒子這算盤珠子,隔著筒子樓都能聽見響。
我喉嚨發(fā)干,艱難地擠出聲音:媽,您…您住這兒那建民那邊…
嗨!王秀蘭大手一揮,那姿態(tài)仿佛在驅(qū)散一只微不足道的蒼蠅,臉上是十二萬分的理直氣壯,建民他一個光棍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那狗窩哪是人住的地兒再說了——她腰板一挺,下巴高高抬起,目光掃過豎著耳朵的鄰居們,聲音陡然拔高八度,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正義感,我們家建軍!國營大廠的正式工!七級工!工資高!養(yǎng)他老娘,那不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dāng)然嗎這是他的福分!
天經(jīng)地義四個字像四塊板磚,結(jié)結(jié)實實拍在我胸口。我看著她那張寫滿了我兒出息我享福的臉,再看看爐子上那鍋清湯寡水,一股涼氣順著脊椎爬上來。這日子,怕是再也清靜不了了。
王秀蘭的到來,如同在我們這間十八平米的鴿子籠里,投入了一枚深水炸彈。那架沉重的蝴蝶牌縫紉機,霸道地占據(jù)了我們狹小客廳里唯一一塊相對寬敞的角落,上面很快堆滿了她的各色碎布頭、線轱轆和一件件半新不舊、打著補丁的衣服,活像開辟了一個專屬的王氏領(lǐng)地。
她迅速進入了角色——一個需要全方位、無死角伺候的老封君。
梅�。〖饫暮魡敬┩副”〉拈T板,即使在廚房炒菜也清晰可聞。我剛把切得細細的一小撮肉絲放進鍋里,刺啦一聲,油香才冒了個頭。
哎!媽,怎么了我手忙腳亂地應(yīng)著。
我那件灰褂子,左邊口袋!給我把頂針找出來!快點��!等著用呢!命令式語氣,帶著不容拖延的急迫。
等我小跑著翻出頂針?biāo)瓦M去,鍋里的肉絲邊緣已微微發(fā)焦。剛回到廚房拿起鍋鏟,第二道指令又追來了:哎喲!李梅!暖壺里沒水了!渴死我了!趕緊燒上!要滾開的水啊!
那聲音穿透力極強,仿佛帶著擴音器。
于是,一頓飯做得七零八落。等到終于把飯菜端上那張兼做餐桌、書桌、縫紉臺的小方桌時,婆婆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了主位——那張唯一有靠背的椅子上。她目光如炬,精準(zhǔn)地掃過桌上的菜:一盤蔫白菜炒焦肉絲,一碟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幾個窩頭。
嘖。她毫不掩飾地撇撇嘴,筷子頭精準(zhǔn)地夾起盤子里屈指可數(shù)的幾根肉絲,慢條斯理地放進嘴里,咂摸著滋味,眉頭蹙起,這肉…炒老了,費牙口。建軍干活累,得吃點好的。
她抬眼瞥我,眼神帶著挑剔,過日子,該省得省,該花得花!建軍那身子骨可是咱家的頂梁柱,油水不能缺!
坐在旁邊的張建軍,我的丈夫,一個老實巴交、常年沉默得像塊鐵疙瘩的七級鉗工,聞言只是把頭埋得更低,扒拉咸菜的速度快了幾分,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了他媽的高論。他額角沁出細密的汗,不知是廚房的悶熱,還是無形的壓力。
我捏著筷子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該省省的是誰該花花在誰身上我強壓下喉頭的硬塊,沒吭聲。忍,這個字,是八十年代許多媳婦刻在骨頭里的生存法則。日子還得過下去。
王秀蘭的技術(shù)性耳聾堪稱一絕,爐火純青,收放自如。
那天傍晚,廚房里油煙彌漫。我正小心地用筷子夾著幾片薄得幾乎透明的臘肉,準(zhǔn)備放進鍋里煸出點油星,給今晚的炒土豆絲添點葷味。這臘肉,還是我娘家媽省下來偷偷塞給我的,自己都舍不得吃一口。剛把臘肉片放進碗里,準(zhǔn)備下鍋——
梅啊——
那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點慵懶又理所當(dāng)然的聲音,像長了眼睛似的穿透油煙飄過來。婆婆王秀蘭倚在她房間的門框上,手里拿著件張建軍的舊工裝褲,褲襠磨破了老大一個洞。
建軍這褲子,你看看,破成這樣還咋穿出去趕緊的,趁天沒黑透,給我找塊厚實點的布,顏色差不離的,我給補補!他明天還得上班呢!這當(dāng)媳婦的,眼里得有活兒!
她揚著下巴,眼神瞟向我的針線筐,語氣是那么的天經(jīng)地義。
我手里還捏著那幾片珍貴的臘肉,心頭一股無名火噌地就冒了上來。補褲子她兒子張建民身上穿的那件時髦的夾克,還是用建軍的舊工作服改的,她怎么不說補我深吸一口氣,廚房渾濁的空氣嗆得喉嚨發(fā)癢。忍。我放下臘肉,轉(zhuǎn)身去翻找布頭,動作帶著點故意的遲緩。
哦,好,知道了媽。我這就找。
我應(yīng)著,聲音不高不低,確保她能聽見。
然而,那邊卻沒了動靜。等我翻出一塊顏色相近的深藍勞動布,拿著針線走到她門口時,發(fā)現(xiàn)她老人家已經(jīng)坐回了她的縫紉機前,戴上了老花鏡,正慢悠悠地給線轱轆穿線,神情專注,仿佛剛才那不容置喙的命令從未發(fā)生過。對我的靠近,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默默把布和針線放在縫紉機旁的小凳上,轉(zhuǎn)身回到廚房。爐火還旺著,鍋里的油已經(jīng)熱得冒起了淡淡的青煙。我拿起碗,準(zhǔn)備把那幾片臘肉放下去——手指卻頓住了。一個念頭,帶著點惡作劇般的報復(fù)沖動,猛地躥了出來。我飛快地掃了一眼廚房門口,婆婆還在慢條斯理地穿線。
心一橫,我迅速將裝著臘肉片的小碗藏進了碗柜最深處,上面還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了兩個空盤子。然后,若無其事地開始切土豆絲,刀落在砧板上,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響。
果然,沒過兩分鐘。
李梅!
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穿透性的急切,清晰無比地砸了過來,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耳背王秀蘭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鼻子像獵犬似的用力吸溜了兩下,眼睛亮得驚人,精準(zhǔn)地鎖定在剛剛冒過臘肉香氣的鐵鍋上。
梅�。�
她臉上堆起一種混合著親昵與垂涎的笑容,幾步就跨到我身邊,聲音甜得發(fā)膩,我聞著這味兒…是不是炒臘肉了哎喲,可饞死我了!這味兒,地道!快,盛出來讓媽嘗嘗!媽這嘴里啊,好幾天沒沾葷腥了,寡淡得很!
她眼巴巴地看著我,又使勁嗅了嗅空氣里那幾乎已經(jīng)消散殆盡的、極其微弱的臘肉余香,仿佛那是無上美味。那份耳聾,在葷腥的召喚下,瞬間痊愈得無影無蹤。
我看著婆婆那張寫滿渴望的臉,心里只覺得荒謬又冰涼。臘肉早就被我藏進了碗柜深處。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聲音干巴巴的:媽,您聞錯了吧哪有什么臘肉啊就炒個土豆絲,滴了兩滴油。您看,這不正切著呢。
我揚了揚手里沾著土豆淀粉的菜刀。
王秀蘭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張驟然失去支撐的面具。她狐疑地又用力吸了吸鼻子,那點微弱的香氣確實徹底消散了。她看看鍋里還沒下鍋的土豆絲,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失望和一絲被愚弄的不快。
哦…土豆絲啊…
她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明顯冷了下來,帶著點悻悻然,土豆絲也行…多放點油,炒軟和點,媽牙口不好。
說完,不滿地瞥了我一眼,轉(zhuǎn)身慢吞吞地挪回了她的領(lǐng)地,那背影都透著一股沒吃著肉的怨念。
我盯著鍋里翻滾的土豆絲,油星少得可憐。藏起臘肉的短暫快感早已消失,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被無形繩索越捆越緊的窒息感。這日子,就像這盤寡淡的土豆絲,看不到一點油亮的希望。
王秀蘭的領(lǐng)地意識不僅體現(xiàn)在那架縫紉機上,更體現(xiàn)在她對小兒子張建民那無微不至、毫無原則的投喂上。這種投喂,往往伴隨著對我們這個家本就微薄資源的掠奪。
某個周末的黃昏,筒子樓里飄蕩著難得的、比平日稍顯豐盛的飯菜香。我狠了狠心,把攢了小半個月的肉票和一點可憐的積蓄,換回了一小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又買了一小塊豆腐。五花肉切成薄片,用醬油、糖和僅有的幾粒八角煸炒出誘人的焦糖色,再放入豆腐塊慢燉。肉香混合著醬香,絲絲縷縷地從小廚房飄出去,引得鄰居家的小孩扒在門口探頭探腦。
哥!嫂子!我來了!
伴隨著一陣輕快的、帶著點痞氣的口哨聲,小叔子張建民那高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穿著一件半新的、領(lǐng)口有點歪的夾克,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手里照例是空著的,臉上掛著那種到哥嫂家就跟回自己家一樣的熟稔笑容。不用問,準(zhǔn)是循著肉味兒掐著點來的。
建民來啦快進來坐。
張建軍站起身招呼,臉上是兄長慣有的、有些木訥的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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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蘭的反應(yīng)則像打了強心針,瞬間從她那張專屬靠背椅上彈了起來,臉上綻開的笑容比屋外將落的夕陽還要燦爛幾分,聲音里充滿了發(fā)自肺腑的歡喜:哎喲!建民來啦!快!快坐媽這兒!路上累著了吧渴不渴李梅!趕緊的,給建民倒杯水!要溫乎的!
她忙不迭地指揮著我,自己則像迎接凱旋的將軍,把張建民拉到她的寶貝椅子上坐下,那位置平時連張建軍都很少坐。
飯菜上桌。那碗色澤紅亮、香氣撲鼻的紅燒肉燉豆腐,自然成了餐桌的焦點。張建民的眼睛幾乎粘在了肉碗上,喉結(jié)明顯地滾動了一下。張建軍拿起筷子,習(xí)慣性地想先給母親夾一塊。
說時遲那時快!王秀蘭的筷子如同出擊的靈蛇,啪地一下,精準(zhǔn)地打在了張建軍伸向肉碗的筷頭上!力道之大,讓張建軍的手都震了一下,筷子差點脫手。
你急什么!
王秀蘭瞪了大兒子一眼,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隨即臉上瞬間切換成慈母模式,轉(zhuǎn)向張建民時,笑容幾乎要滴出蜜來,建民啊,來!多吃點肉!瞧你瘦的!在外面肯定吃不好!
話音未落,她的筷子已經(jīng)風(fēng)卷殘云般行動起來。
一塊、兩塊、三塊……肥瘦相間、燉得軟糯噴香的五花肉片,像被施了魔法,源源不斷地從碗里飛出,精準(zhǔn)地落在張建民碗里,壘起一座油光發(fā)亮的小山。動作之快、之準(zhǔn)、之狠,讓我和張建軍都看得目瞪口呆。那碗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矮了下去,只剩下幾塊孤零零的豆腐和零星的油湯。
媽…我…
張建民看著碗里冒尖的肉,似乎有那么一絲不好意思。
吃你的!
王秀蘭不容分說地打斷,筷子尖點著他的碗,語氣斬釘截鐵,你哥家!油水足著呢!不缺這點肉!你嫂子會持家,頓頓有葷腥!你在外頭多辛苦風(fēng)吹日曬的(其實張建民在街道辦掛了個閑職,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得好好補補!快吃!都吃了!別剩下!
她說著,眼神掃過我和張建軍面前幾乎只有土豆絲和咸菜的碗,那眼神坦蕩得仿佛在說:看什么看這不是很正常嗎
張建民在他的慈母殷切的目光注視下,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頤起來,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滿足地咀嚼著。
我看著碗里清湯寡水的土豆絲,又看看婆婆那張寫滿了我兒吃得香我就開心的臉,再看看丈夫張建軍默默低頭扒飯的側(cè)影,一股強烈的反胃感涌了上來。這頓飯,吃得我如同嚼蠟。婆婆那套你哥家油水足的強盜邏輯,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喉嚨里,吐不出,咽不下。
日子在壓抑和婆婆理直氣壯的雙標(biāo)中一天天滑過,像生了銹的齒輪,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直到那個憋悶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夏夜,一個念頭,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和一絲惡意的快感,在我心底瘋狂滋長。
晚飯后,張建軍照例沉默地坐在小凳上,借著昏暗的燈光修補廠里發(fā)的一副破舊勞保手套。婆婆王秀蘭則占據(jù)了唯一的靠背椅,正就著燈光,瞇著眼,用她那架寶貝縫紉機給張建民改一條據(jù)說是最新潮流的喇叭褲,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兒,心情顯然不錯。
我深吸一口氣,廚房里殘留的油煙味混著夏夜的悶熱,堵在胸口。我放下手里正在洗的碗,水珠順著指尖滴落。我走到狹小的客廳中央,在婆婆的縫紉機聲和丈夫的沉默中,突兀地清了清嗓子。聲音不大,卻足夠讓兩個人都抬起頭。
建軍,
我開口,聲音刻意放得很平緩,目光卻緊緊鎖住婆婆瞬間警覺起來的眼睛,媽,
我頓了頓,清晰地吐出那個在心中演練了無數(shù)遍、足以掀起驚濤駭浪的消息,我…我好像有了。
啪嗒!
王秀蘭手里的線轱轆應(yīng)聲掉落在油膩的水泥地上,骨碌碌滾出去老遠�?p紉機針頭空轉(zhuǎn)的噠噠聲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頭,老花鏡滑到了鼻尖上,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的肚子,仿佛要穿透那層薄薄的的確良襯衫。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隨即又被一種難以置信的狂喜漲得通紅。那表情轉(zhuǎn)換之快,如同川劇變臉。
啥梅…梅啊你說啥
她的聲音陡然拔尖,帶著明顯的顫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敏捷得不像個六十五歲的老太太,一個箭步就沖到我面前,枯瘦的雙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駭人的光亮,你…你懷上了真懷上了老張家的種!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聲音抖得厲害,巨大的喜悅讓她那張刻薄的臉都扭曲變形了。她用力搖晃著我的胳膊,仿佛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從我身體里徹底搖晃出來:哎喲!我的老天爺�。∽孀诒S�!菩薩開眼�。∥覀兝蠌埣�!我們老張家有后了!有后了�。〗ㄜ�!建軍你聽見沒你要當(dāng)?shù)耍?br />
她猛地轉(zhuǎn)向兒子,聲音亢奮得變了調(diào)。
張建軍也呆住了,手里的破手套掉在地上。他黝黑的臉上先是茫然,隨即也涌上巨大的驚喜,憨厚的笑容在嘴角咧開,激動得搓著手,想說什么,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只發(fā)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jié):啊…真…真的梅
他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初為人父的期待和不敢置信。
婆婆的狂喜還在持續(xù)發(fā)酵,她激動地拍著大腿,嘴里念念有詞:好��!好啊!我就說!建軍有本事!是我們老張家的功臣!我得趕緊給祖宗上炷香!保佑一定是個大胖小子!帶把兒的!哎喲我的乖孫喲……
她已經(jīng)開始暢想未來,仿佛那個帶把兒的乖孫已經(jīng)抱在了懷里。
客廳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慶氣氛。婆婆的狂笑,張建軍壓抑不住的喜悅喘息。我冷眼看著這一切,看著婆婆眼中那純粹為老張家香火而燃燒的火焰,心里那點惡意的火苗越燒越旺。時機到了。
就在王秀蘭激動得快要原地轉(zhuǎn)圈,張建軍也咧著嘴傻笑的時候,我再次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精準(zhǔn)地刺破了這膨脹的喜悅泡沫:
媽,
我看著她驟然僵住的笑臉,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極其平靜、甚至帶著點殘忍意味的弧度,清晰地,一字一頓地補上了那把懸在她頭頂?shù)睦校葎e急著拜祖宗。萬一…萬一是孫女呢
……
死寂。
絕對的死寂瞬間籠罩了這狹小的空間�?p紉機的噠噠聲,窗外的蟬鳴,鄰居家隱約的電視聲,仿佛都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猛地掐斷了。
王秀蘭臉上那如同火山噴發(fā)般洶涌的狂喜,瞬間凝固、碎裂,然后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褪色、僵化、冰冷。她的嘴巴還保持著剛才大笑時咧開的弧度,眼睛卻瞪得像銅鈴,里面熊熊燃燒的火焰噗地一聲熄滅了,只剩下空洞和一種被雷劈中般的驚駭。紅暈迅速從她臉上褪去,變得一片慘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抓住我胳膊的手猛地松開,整個人晃了一下,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地跌坐回那把靠背椅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
她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像一條被拋上岸瀕死的魚。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肚子,仿佛那不是孕育生命的所在,而是埋葬她所有希望的墳?zāi)埂?br />
孫…孫女
她終于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抗拒,不可能!怎么會是…賠…賠錢貨
最后三個字,她幾乎是無聲地囁嚅出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嫌惡和絕望。
張建軍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喜悅被擔(dān)憂和一絲茫然取代。他看看我,又看看瞬間面如死灰、仿佛被抽走了魂的母親,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王秀蘭癱在椅子里,胸口劇烈地起伏,臉色由慘白迅速轉(zhuǎn)為一種不祥的青灰。她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顫抖著指向我,嘴唇哆嗦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你…你…你這…喪門星…氣…氣死我了…哎喲…我的心…我的心口…疼…疼死了…
她大口喘著氣,眼睛翻白,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下滑,眼看著就要從椅子上軟倒在地。
媽!媽你怎么了!
張建軍嚇得魂飛魄散,一個箭步?jīng)_過去扶住她,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快!快!建軍!送醫(yī)院!你媽…你媽心臟病犯了!快��!要出人命了!
王秀蘭緊閉著眼,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仿佛下一刻就要背過氣去。
深夜的筒子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驚醒。鄰居們紛紛探出頭,七手八腳地幫忙。張建軍背起奄奄一息的婆婆,在幾個熱心鄰居的簇?fù)硐�,跌跌撞撞沖下狹窄陡峭的樓梯。樓道里回蕩著他焦急的呼喊和鄰居們雜亂的腳步聲。
我落在最后面,看著前面那一片混亂。婆婆被張建軍背著,腦袋無力地耷拉在他肩上,眼睛緊閉,發(fā)出痛苦的哼哼聲,一副隨時要撒手人寰的模樣。然而,就在拐過一個樓梯轉(zhuǎn)角,借著昏黃燈泡的光線,我清晰地捕捉到——她那緊閉的眼皮,微微掀開了一條細縫!渾濁的眼珠飛快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極其隱蔽地,朝著我的方向掃了一眼。那眼神里,哪有一絲瀕死的痛苦分明是試探,是觀察,是小心翼翼地評估著我這個罪魁禍?zhǔn)椎姆磻?yīng)!
呵。果然。
一股冰冷的怒意和極致的嘲諷瞬間沖垮了我最后一絲顧慮。我加快幾步,在樓門口追上了他們。鄰居幫忙叫的平板三輪車已經(jīng)停在樓下,張建軍正小心翼翼、滿頭大汗地想把婆婆往鋪了被褥的車板上放。
建軍,你扶著媽這邊。
我擠上前,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
就在張建軍依言調(diào)整姿勢,婆婆的身體微微懸空,似乎要痛苦地蜷縮起來的瞬間。我俯下身,湊近她那蒼白汗?jié)�、正發(fā)出微弱呻吟的臉頰,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清的音量,清晰無比地吐出幾個字,字字如冰錐:
裝,繼續(xù)裝。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炸雷,精準(zhǔn)地劈在王秀蘭的耳膜上。
她那緊閉的雙眼,驟然瞪開!瞳孔在昏暗中猛地收縮,里面充滿了被戳穿把戲的驚駭、羞怒和一種困獸般的瘋狂!剛才還氣若游絲、瀕臨死亡的身體里,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了一股驚人的蠻力!
李梅——�。�!
一聲凄厲到變形的尖叫,如同夜梟的嘶嚎,猛然撕裂了筒子樓寂靜的夜空,震得旁邊扶著車把的鄰居老王一個哆嗦。只見王秀蘭像被電擊般猛地從車板上彈坐起來!動作迅猛得完全不像個突發(fā)心臟病的老人。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帶著風(fēng)聲直直地戳向我的鼻尖,那張慘白的臉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唾沫星子隨著她的咆哮噴濺出來:
你這黑了心肝的毒婦!喪門星!掃把星!你…你竟敢咒我死!我…我老張家造了什么孽,娶了你這么個攪家精!克夫敗家的玩意兒!你不得好死!
她聲嘶力竭地咒罵著,胸口劇烈起伏,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篩糠般抖動,剛才的虛弱蕩然無存,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瘋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反轉(zhuǎn)驚呆了!張建軍保持著彎腰扶人的姿勢,徹底石化,臉上的表情從極度的擔(dān)憂瞬間切換成巨大的茫然和驚愕,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的鄰居們更是目瞪口呆,看看突然生龍活虎破口大罵的王秀蘭,又看看面無表情站在車旁的我,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樓道里死一般寂靜,只剩下王秀蘭粗重憤怒的喘息和咒罵聲在回蕩。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塊。鄰居們驚疑不定的目光,張建軍徹底宕機的茫然,還有婆婆王秀蘭那因被戳穿而燃燒著羞憤毒火的雙眼,全都聚焦在我身上。
很好。這正是我要的舞臺。
面對婆婆那能殺人的目光和潑婦般的咒罵,我臉上沒有絲毫波瀾。怒火委屈早就被這三個月的壓抑和此刻的荒誕感沖刷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下,我不緊不慢地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是今天下午剛從廠醫(yī)院拿回來的體檢報告單。
媽,
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她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樓道里異常刺耳,帶著一種殘忍的宣告意味,您省省力氣,別演了。
我抖開那張薄薄的紙,將印著清晰結(jié)論的那一面,直接懟到了王秀蘭的眼前,幾乎貼在她因憤怒而扭曲的鼻尖上。
樓道里昏暗的燈光下,報告單上未妊娠三個黑色印刷體大字,像三把淬了冰的匕首,寒光閃閃,冰冷刺眼。
看清楚了
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沒懷孕。騙你的。
……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鍵。
王秀蘭那雙噴射著毒火的眼睛,在看到那三個字的瞬間,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了一下,猛地收縮!瞳孔深處翻涌的憤怒、羞惱、瘋狂,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徹底愚弄后的巨大空白和難以置信的茫然。她死死地盯著那三個字,眼球像是要凸出來,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形成一個滑稽的O形,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張剛才還因怒罵而漲紅扭曲的臉,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盡,變得如同刷了層石灰,慘白得嚇人。她整個人像被瞬間抽干了所有力氣,連剛才支撐她坐起的蠻力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身體晃了晃,軟軟地向后倒去,癱靠在了三輪車冰冷的鐵架子上。
呃…咳…咳咳咳!!
不是裝模作樣的呻吟,也不是憤怒的咆哮。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嗆咳猛地從她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那咳嗽來得如此兇猛,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她佝僂著身體,一手死死捂住胸口,一手徒勞地抓著車板邊緣,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人月曇宦暰o似一聲,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嘶啞,臉憋得由白轉(zhuǎn)紫,額頭上青筋暴起,眼淚鼻涕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狼狽不堪。
媽!媽你怎么了!
張建軍這才如夢初醒,慌忙上前扶住她,拍著她的背,聲音帶著哭腔,徹底慌了神。他看看咳得快要背過氣去的母親,又看看我手里那張冰冷的報告單,眼神里充滿了混亂、痛苦和不解。
還愣著干什么!
旁邊回過神來的鄰居老王吼了一嗓子,快送醫(yī)院啊!這回看著像真的!
三輪車夫也反應(yīng)過來,趕緊蹬起車子。在鄰居們七手八腳的幫助下,三輪車吱吱呀呀地載著咳得天昏地暗、涕淚橫流的王秀蘭,還有六神無主的張建軍,朝著醫(yī)院的方向顛簸而去。
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張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報告單。筒子樓的聲控?zé)粢驗閯偛诺男鷩踢亮著,昏黃的光線籠罩著我。樓門口只剩下幾個還沒散去的鄰居,他們看我的眼神復(fù)雜極了,有震驚,有不解,也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解氣
夜風(fēng)吹過,帶著一絲涼意。我深吸一口氣,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婆婆那歇斯底里的咒罵和撕心裂肺的咳嗽聲。一場鬧劇,終于以最荒誕的方式,暫時落下了帷幕。然而,我心里清楚,這絕不是結(jié)束。王秀蘭那雙刻薄的眼睛,絕不會因為這次打擊就真正閉上。家,這個字眼,此刻顯得如此冰冷而遙遠。
婆婆從醫(yī)院回來后的日子,像一塊浸透了水的舊棉布,沉重、黏膩,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消毒水味和壓抑的沉默。
診斷結(jié)果不出所料:急火攻心,劇烈嗆咳引發(fā)的支氣管痙攣,加上點老年人常有的血壓波動。醫(yī)生開了些止咳平喘的藥,叮囑靜養(yǎng),保持情緒穩(wěn)定�?汕榫w穩(wěn)定這四個字,在王秀蘭這里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徹底蔫兒了。像一棵被嚴(yán)霜打蔫了的茄子秧,再也支棱不起往日的精氣神。大部分時間,她都把自己關(guān)在那個堆滿碎布和縫紉機的小隔間里,房門緊閉。偶爾出來倒水或上廁所,也是耷拉著眼皮,腳步拖沓,對我和張建軍視而不見,仿佛我們是空氣。那張刻薄慣了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陰云,寫滿了被愚弄后的屈辱、羞憤,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仿佛信念崩塌般的灰敗。偶爾,她的目光會像淬了毒的針,極其短暫地、陰冷地刺我一下,隨即又飛快地移開,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恨意,卻又不敢再輕易挑起戰(zhàn)端。那架曾經(jīng)日夜不停的蝴蝶牌縫紉機,也徹底啞了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張建軍夾在中間,更是苦不堪言。廠里的活計本就繁重,回到家還要面對一個死氣沉沉、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母親,和一個冷靜得讓他心里發(fā)毛的妻子。他變得更加沉默,眉頭鎖成了川字,常常一個人蹲在樓道口,悶頭抽著最劣質(zhì)的香煙,煙霧繚繞中,背影顯得格外佝僂疲憊。
家里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照常上班、下班、做飯、洗衣,只是話更少了。那張未妊娠的報告單,像一柄無形的利劍,斬斷了某些虛偽的紐帶,也劃開了一道冰冷的鴻溝。日子就在這種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天天捱過。
三個月后,一個同樣悶熱的周末下午。蟬在窗外梧桐樹上不知疲倦地嘶鳴,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絲風(fēng)也沒有。我正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窗外的鐵絲上,張建軍在屋里笨拙地修理著一個漏水的搪瓷臉盆,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婆婆王秀蘭依舊緊閉著房門,里面一片死寂。
咚咚咚!哥!嫂子!開門��!
一陣急促又帶著點不同尋常興奮的敲門聲響起,伴隨著張建民那標(biāo)志性的、有點油滑的嗓音。
張建軍放下手里的鉗子,疑惑地起身開門。
門一開,張建民像條泥鰍似的擠了進來,臉上是前所未有的紅光滿面,連那油滑的笑容都透著一股子得意勁兒。他身后,跟著一個看起來年紀(jì)很輕、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女孩,女孩身材纖細,臉上帶著明顯的羞澀和一絲緊張,雙手有些不自在地絞著衣角。她的小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微微的、但絕對不容忽視的隆起弧度。
媽!媽快出來!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張建民一進門就扯著嗓子喊,聲音洪亮得能掀翻屋頂,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激動和炫耀。
王秀蘭那扇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被猛地拉開了。她探出頭,臉上還帶著被打擾的不耐和長久以來的陰郁。然而,當(dāng)她的目光落在張建民臉上那夸張的喜色,再順著他的指引,落到他身后女孩那隆起的腹部時——
如同久旱龜裂的土地驟然迎來一場傾盆暴雨!
王秀蘭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瞬間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像兩簇被點燃的干柴,騰地一下燒了起來!臉上的陰云一掃而空,被一種近乎癲狂的、失而復(fù)得的狂喜所取代!她幾乎是踉蹌著從房間里沖了出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完全看不出是個需要靜養(yǎng)的病人。她沖到張建民面前,枯瘦的雙手死死抓住小兒子的胳膊,力氣大得讓張建民都齜了齜牙。
建…建民真…真的
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女孩的肚子,仿佛那是稀世珍寶,你…你有了我們老張家的種我的…我的大孫子!
她激動得語無倫次,巨大的喜悅讓她渾身都在發(fā)抖,連呼吸都變得粗重急促。
媽!是真的!
張建民挺直腰板,一臉自豪,用力拍了拍身邊女孩的肩膀,彩玲!快!快叫媽!告訴媽這個好消息!
他催促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女孩彩玲被王秀蘭那灼熱得幾乎要燒穿她的目光看得更加緊張,臉漲得通紅,怯生生地、細聲細氣地開口:阿…阿姨好…我…我懷了建民的孩子…快…快五個月了…
哎!哎!好!好啊!
王秀蘭激動得連連應(yīng)聲,淚水瞬間涌出了眼眶,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她猛地張開雙臂,似乎想撲過去抱住彩玲的肚子,又怕嚇到她,動作滑稽地停在半空,嘴里語無倫次地念叨著:老天開眼!祖宗顯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建民有出息!是我們老張家的功臣!大功臣��!我的大胖孫子喲…奶奶的心肝寶貝…
她狂喜地拍著自己的大腿,那模樣比三個月前以為我懷孕時還要夸張十倍,仿佛瞬間年輕了二十歲。
客廳里充斥著王秀蘭喜極而泣的嗚咽聲和張建民志得意滿的笑聲。張建軍也站了起來,看著弟弟和那個陌生的女孩,臉上露出憨厚而復(fù)雜的笑容,有高興,也有些許茫然。
我和張建軍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眼中是純粹的、為弟弟高興的兄長之情。而我,看著婆婆那張因狂喜而扭曲放光的老臉,看著張建民那副我立了大功的嘴臉,再看看彩玲那羞澀中帶著點不安的神情,一個冰冷而充滿惡意的念頭,如同毒藤般悄然纏繞上來。
時機,到了。
就在王秀蘭激動得快要手舞足蹈,用那雙枯瘦的手顫巍巍地、無比珍視地想要去撫摸彩玲隆起的腹部時,我向前走了一小步,臉上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仿佛只是單純好奇的微笑,目光溫和地看向彩玲,聲音清晰地響起,不高不低,卻足以讓客廳里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彩玲是吧真是喜事!恭喜恭喜�。】茨愣亲蛹饧獾�,好多人都說這樣懷的是男孩呢!對了,你們?nèi)プ鲞^B超檢查了嗎現(xiàn)在醫(yī)院好多人都悄悄做,能提前知道個大概呢。
我的語氣自然得如同聊家常,眼神真誠。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讓狂喜中的王秀蘭動作猛地一滯!她撫摸的動作停在半空,霍然抬起頭,那雙被淚水模糊的、充滿狂喜期待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唰地一下死死釘在彩玲臉上!那目光,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急迫的渴望!
張建民臉上的得意笑容也瞬間凝固,他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下意識地看向彩玲。
彩玲被我這么一問,顯得更加局促不安,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臉更紅了,聲音細若蚊吶,帶著點不好意思:做…做過了…前兩周…建民陪我去的…
哦那醫(yī)生怎么說
我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帶著鼓勵,仿佛只是關(guān)心。
王秀蘭的呼吸瞬間屏住了,身體前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彩玲的嘴唇,仿佛在等待最終的審判。
彩玲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更小了,帶著點羞澀,也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失落,終于把那句輕飄飄的話說了出來:
醫(yī)…醫(yī)生說…看…看影像…像…像是個女娃娃…
女娃娃三個字,如同三顆子彈,精準(zhǔn)地、冷酷地,射穿了王秀蘭剛剛構(gòu)筑起來的所有狂喜和希望!
……
死寂。
比三個月前那個夜晚更加徹底的死寂,瞬間吞噬了整個客廳。
王秀蘭臉上那火山爆發(fā)般的狂喜,如同被潑了一盆零下三十度的液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凍結(jié)、碎裂、崩塌。她所有的表情,喜悅、激動、淚水、期盼……都凝固在臉上,然后一點點剝落,只剩下一種徹頭徹尾的、被掏空靈魂般的空白。她伸出去想要撫摸孫子的手,僵在半空,五指微微痙攣著。她的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白上瞬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直勾勾地、茫然地、死死地釘在彩玲那隆起的腹部。
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像秋風(fēng)中最后的枯葉,卻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喉嚨里只擠出幾聲短促的、破碎的呃…呃…,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fù)u晃,如同狂風(fēng)中的殘燭。
張建民臉上的得意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措手不及的愕然和隱隱的煩躁。張建軍則完全愣住了,看看彩玲,又看看搖搖欲墜的母親,臉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和張建軍肩并肩站著,清晰地感受到他身體的瞬間僵硬。我用盡全力,死死咬住自己的口腔內(nèi)側(cè)軟肉,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帶著血腥味的狂笑。三個月來積壓的所有憋悶、屈辱、憤怒,在這一刻,在王秀蘭那副徹底碎裂、崩塌、如同末日降臨的表情面前,找到了一個近乎殘忍的宣泄口!報應(yīng)!這就是活生生的報應(yīng)!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蒼天饒過誰!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幾秒鐘的死寂,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秀蘭的身體猛地晃了一下。她像是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那只僵在半空的手,終于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愴的儀式感,重新落向彩玲的肚子�?蓍碌氖种赣|碰到那柔軟的、孕育著新生命的隆起布料時,劇烈地顫抖著。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咯咯作響,終于擠出了幾個破碎的、嘶啞的、仿佛從靈魂深處被強行撕扯出來的字眼:
女…女娃…也…也好…也好…
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一種徒勞的自我安慰,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最后一個好字的尾音,還在死寂的空氣里微弱地顫抖著,尚未完全消散。
王秀蘭那只放在彩玲肚子上的手,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撐的力氣,軟軟地垂落下來。她布滿血絲的眼球猛地向上一翻,露出大片駭人的眼白!
媽——!
阿姨!
驚恐的尖叫同時從張建軍和張建民口中爆發(fā)!
王秀蘭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的破麻袋,身體猛地一挺,直挺挺地、毫無預(yù)兆地,像一截被砍倒的朽木,向后重重地栽倒下去!
砰!
一聲悶響,砸在油膩的水泥地上。塵土微微揚起。
這一次,沒有咒罵,沒有試探的眼神,沒有咳嗽。她雙眼緊閉,臉色在瞬間由灰敗轉(zhuǎn)為一種死氣的青紫,牙關(guān)緊咬,整個人徹底失去了意識,只有極其微弱、時斷時續(xù)的呼吸,證明她還勉強活著。
真正的暈厥,猝不及防,干脆利落。
客廳里瞬間炸開了鍋!張建軍和張建民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地?fù)渖先�,一個掐人中,一個慌亂地喊著媽!媽你醒醒!。彩玲嚇得捂住了嘴,臉色慘白,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一步。
我站在原地,身體因為強行壓抑著某種激烈的情緒而微微顫抖。看著地上那個徹底失去意識、人事不省的身影,看著那兩張寫滿驚恐和慌亂的男人面孔,看著這雞飛狗跳、一片狼藉的客廳。
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在胸腔里翻涌。是報復(fù)后的快意是看到天道輪回的冰冷還是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悲哀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筒子樓窗外,夏日的蟬鳴依舊聒噪,不知疲倦,仿佛在為這場荒誕至極、卻又無比真實的家庭悲喜劇,奏響著一曲永不落幕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