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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熱。

    不是那種溫吞水似的暑氣,是六月里最兇猛的刀子,白慘慘一片從天而降,把市一中的后門這片不大的水泥空地烤得滋滋作響。我靠在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桿旁,連影子都快要被這股邪性的熱氣吸干了。喉嚨里堵著團火,咽了幾次唾沫,那粘稠的干渴反而更兇地?zé)饋怼煕]了。最后一截?zé)熎ü桑缭谝粋小時前就成了指間一彈即散的灰燼。

    面前停著我那輛紅色烤腸車,記憶恢復(fù)烤腸,特制香料,保證提神醒腦!高考必勝!的廣告語是我熬夜寫出來的,白底紅字,在油乎乎的塑料棚子上張牙舞爪。爐子里溫著的烤腸散發(fā)出一陣陣奇異的、帶著點辛辣和古怪回甜的濃香,和我身上的汗味攪在一起,味道著實算不上宜人。

    這鬼地方本來不該我待。攤子應(yīng)該支在正門對面那個小廣場,人擠人,那才像個賺錢的樣子�?勺蛱扉_考,正門口來了一排城管和協(xié)警,鐵面無私地擋在那兒。我磨破了嘴皮子,那領(lǐng)頭的才勉強點了點下巴,揮揮手讓我滾蛋。他說后門偏點,沒領(lǐng)導(dǎo)檢查,讓我趕緊去。

    我只好把車吭哧吭哧地推到了后門這塊風(fēng)水寶地。

    太陽快爬到頭頂了,瀝青路面上蒸騰起一圈圈肉眼可見的熱浪。四周異常死寂,頭頂那排老榆樹的葉子蔫蔫地垂著,一絲風(fēng)也沒有。只有遠處考場里隱約傳來的電鈴聲,單調(diào)又刺耳,間隔很長,像是某種倒數(shù)計時的信號。

    突然,砰!

    那聲音悶悶的,像麻袋砸在地上。就在離我攤位十幾步開外,正對著后門那棵老榆樹的粗壯樹干。

    我猛一激靈,伸著脖子望過去。

    一個人癱在那里。是個男的,看不清臉,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灰T恤,牛仔褲骯臟不堪,蜷縮著倒在那里。姿勢怪異,像是被抽掉了全身骨頭。手腳還在輕微地抽動,幅度很小,卻透著一股不祥的勁頭。接著,那抽搐的動作猛地變大,劇烈地痙攣起來,整個人像過電一樣在地上撲騰、翻滾、撞擊,喉嚨里嗬嗬作響,聽得人牙根發(fā)酸。一股粘稠的、帶著泡沫的白色液體,從他的嘴角和鼻孔里汩汩地淌出來,順著脖頸流下,把臟兮兮的灰色領(lǐng)口浸濕了一大片。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只剩下粗重艱難的嗬嗬聲。我后背涼颼颼的,汗水瞬間全干了,只留下一種冰涼的黏膩感。

    那雙在地面上絕望抓撓的手突然僵住,其中一只手攥得死緊,指甲幾乎摳進粗糙的水泥地里。

    痙攣驟然停止。

    人徹底不動了,以一種極不自然的扭曲姿勢,僵挺在那里。死寂重新籠罩,比之前更沉、更令人窒息。

    就在這凝固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寂靜中,一道刺眼的白光筆直地切開灰綠色的樹影,精準地落在那只僵直的手上,也照亮了他緊握著的東西。

    半截烤腸。

    油膩膩的腸衣反著光,切口有些參差,露出的暗紅色肉餡邊緣微微發(fā)焦,正是從我爐子里出來的那種�?灸c尾部掛著一個細細的塑料標簽環(huán),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數(shù)字7,像只蒼蠅趴在那上面。

    我的烤腸……在這個剛死的人手里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猛地從腳底板竄了上來。

    熱浪翻涌的空氣中,那點油乎乎的焦香突然變得濃稠而詭異。四周靜得可怕,只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被拉長的電鈴聲,一下下敲打在凝固的空氣里。

    幾個穿著保安服的人慌慌張張地從學(xué)校后門沖出來,圍過去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沒多久,那輛熟悉的黑色桑塔納尖嘯著碾過滾燙的地面,吱一聲停在旁邊。車門猛地彈開,監(jiān)考主任王建國幾乎是躥了出來。

    他今天也穿了件短袖襯衫,濕漉漉地貼在鼓囊囊的肚皮上。那張平時總是笑里藏刀的圓臉,此刻黑得像刷了漆,汗水沿著鬢角往下淌。

    王主任擠開那幾個木頭似的保安,掃了一眼地上那凝固的尸體,又抬眼看向我,或者說,看向我的烤腸推車。他那雙銳利的小眼睛里沒有半點意外,只有一種早就料定似的審判意味,刀子一樣刮過來。

    江凡!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壓得周圍的空氣都往下沉,你這攤子!這烤腸!

    他幾步就跨到我的推車前,根本不等我反應(yīng),粗糙的大手就伸向爐架子上那幾串烤得滋滋作響、油光發(fā)亮的烤腸。

    哎,王主任!你……

    我下意識地想攔,喉嚨卻被那股冷氣哽住,后面的話全堵在了嗓子里。

    王建國一把抓住幾根烤腸的竹簽頂端,用力往外拔。滾燙的油脂粘在爐管上,發(fā)出幾聲短促刺耳的滋啦聲。他動作粗暴,完全不顧那些油點子濺到了他那件價格不菲的襯衫上。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朝著那具尸體高高舉起那幾根還在滴油的烤腸。

    看看!都看看!他對著那幾個僵立的保安大吼,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我就說這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能碰!昨天考試結(jié)束我就聞到這股味兒不對!一股子…一股子邪門的草藥味!根本不是正經(jīng)東西!

    他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抖,那幾根倒霉的烤腸也跟著上下晃動。他小眼睛死死盯著我,像是要用目光在我身上戳出幾個洞來:毒!肯定是你這烤腸里摻了毒!害死了人!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可狡辯的!

    他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剛剛打完一場激烈的肉搏。那幾根被他高舉的證據(jù),正順著簽子往下滴著亮黃滾燙的油,落在他腳邊,暈開幾個微小油膩的深色斑點。

    幾個保安面面相覷,被他的氣勢鎮(zhèn)住,目光在我和尸體之間游移不定,最終都落回到那幾根被王主任當(dāng)眾展示的、還冒著熱氣的烤腸上。

    沒收!全部沒收!王建國不容置疑地吼著,手臂重重揮下,不再像展示證據(jù),倒像是在宣告對我的最終判決,把這些害人的玩意兒,連車帶爐子,統(tǒng)統(tǒng)給我弄走!這是命案現(xiàn)場,一切可疑物品都要封存!

    他上前一步,抓住推車邊緣的鐵架子,就要用力推走。動作幅度很大,寬大的襯衫后擺也跟著飄起了一瞬。就在那一瞬間,他那條寬大的西裝短褲褲兜邊緣,露出了一點與褐色褲子布料截然不同的塑料一角——薄薄、透明、方方正正。

    是一個用來打包烤腸的那種一次性透明塑料食品袋。

    一截烤腸的腸衣末端,正被死死地卡在那袋口邊緣,暗紅色的肉餡在透明塑料后若隱若現(xiàn)。

    動作太快,光線太強,但我捕捉到了。

    就在王建國抓著我的推車邊沿、試圖把整個攤子拖走的那個瞬間,他褲兜邊緣露出的那截烤腸末端上,掛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的、幾乎被捏扁了的塑料標簽環(huán)。

    那環(huán)上沾了點油污,但借著太陽暴烈的光,一個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7,像烙印一樣,清晰地釘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和地上那個死人手里攥著的半截烤腸上的標簽環(huán),數(shù)字一模一樣。

    我的心跳驟然停頓,接著又擂鼓般炸開,巨大的疑惑和寒意像冰水一樣從頭頂澆下。毒我烤腸的是你,王建國!你他媽現(xiàn)在又想玩什么!

    他褲兜里的數(shù)字7,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扎進我的視野。毒栽贓他自己兜里就藏著同一批號的烤腸,甚至可能是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爐子里出來的!這他媽算哪門子人證物證

    就在我喉嚨被那股冰冷的憤怒和疑惑死死堵住,幾乎要爆發(fā)的當(dāng)口,兩道黑色的影子,鬼魅般插了進來。動作快得看不清,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氣流。

    他們突兀地出現(xiàn)在王建國和推車之間,像兩臺沉默高效的機器。沒人看清他們怎么出現(xiàn)的,仿佛憑空從灼熱的空氣中凝結(jié)而出。兩人都穿著筆挺的黑色西裝,與這酷熱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甚至連一絲汗?jié)n都沒有。左邊那個是個寸頭,方下巴,眼神如同打磨過的金屬,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右邊那個稍微年輕些,面無表情,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

    寸頭的手輕輕一格,沒有大的動作,甚至沒什么聲音,但王建國那只抓著推車的手就像觸電般猛地縮了回去,踉蹌著后退了一小步。王建國那張黑著的臉瞬間涌上一絲愕然,隨即化為一種摻雜著憤怒和不易察覺的敬畏。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質(zhì)問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攪局者是誰。

    證件。寸頭的聲音毫無波瀾,甚至比周圍沉悶的空氣更缺乏生氣。他掏出一個小小的黑色證件夾,在王建國眼前極快地晃了一下。動作太快,只看到一個黑色的國徽圖案在灼熱的空氣里劃過一道模糊的暗影。

    王建國嘴邊的斥責(zé)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他喉結(jié)上下滾動了一下,連看都不敢再看寸頭一眼,目光甚至下意識地避開了地上那具尸體,匆匆低下頭,唯唯諾諾地說:是…是…你們處理…你們處理…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

    他眼神慌亂地瞥了一眼我的推車,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被驅(qū)趕的惱怒,有深切的畏懼,甚至還混雜著一絲……未能得逞的強烈不甘那眼神在我的推車上狠狠刮了一下,然后迅速轉(zhuǎn)向了那具不再動彈的尸體。他對著尸體旁邊的保安揮了揮手,聲音發(fā)飄:弄走,趕緊弄走!運老地方去!

    兩個保安如夢初醒,慌忙上前,動作笨拙地把那具僵硬的尸體抬了起來。尸體軟趴趴的,尤其是頭部,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向下耷拉著,那截緊攥著半截烤腸的手臂無力地垂落。白色的、帶著泡沫的粘液從口鼻中流出更多,拖出一道污穢的痕跡。

    王建國幾乎是逃似的跟上了抬尸體的保安,匆匆走向他那輛停在路邊的桑塔納,鉆進副駕駛,砰地關(guān)上車門,再沒往這邊看一眼。桑塔納慌不擇路地發(fā)動,輪胎揚起一股辛辣的塵煙,迅速消失在街角。

    熱浪依舊在空氣里翻騰,后門這片空地變得更加空曠和壓抑。只剩下我,還有那兩個沉默的黑色石像,以及那具正在被拖走的詭異尸體留下的痕跡和空氣中更濃重的……氣味

    年輕的西裝男已經(jīng)接管了我的推車。他的動作精準而高效,雙手戴著一副極薄的黑色手套,像個專業(yè)的考古人員對待一件剛出土的脆弱文物。他沒有直接接觸爐子里的烤腸,而是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掛在上面的、寫著記憶恢復(fù)烤腸標語的塑料廣告牌的一角,輕輕將它撕了下來。塑料布發(fā)出輕微而粘稠的刺啦聲。他盯著手里卷成一卷的廣告牌,眼神銳利,仿佛能從劣質(zhì)油墨印刷的特制香料幾個字里摳出什么線索。然后,他極其慎重地將它卷好,放進了腳邊一個毫不起眼的黑色金屬工具箱里。

    寸頭的目光終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冷得像手術(shù)刀,能剖開皮肉,直接扎到心臟。我喉嚨發(fā)干,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肌肉下意識地繃緊,做好了最壞的準備——被按住,被帶走,然后被關(guān)進某個連名字都沒有的小黑屋里審問。

    江凡

    寸頭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像電子設(shè)備讀取出來的名字。

    ……是。

    我嗓子發(fā)緊。

    他沒再說話,只是微微偏了一下頭,目光掃過我胸前印著烤腸攤卡通Logo的T恤前襟——那上面沾了些陳年的油漬污點——然后移開,最終定格在我空蕩蕩的雙手上。那審視的目光似乎短暫地在剛才被王建國粗暴抓過的幾個烤腸空位停頓了零點幾秒然后他的視線就轉(zhuǎn)向了推車底部那個收納竹簽的塑料桶,似乎在確認里面的存貨。

    整個過程只有幾秒鐘,卻長得讓人窒息。最后,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我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情緒,像是掃描一件無生命的物品程序結(jié)束。

    這里的事,他開口,聲音平淡無奇,與你無關(guān)了。

    我愣住了。喉嚨像被棉花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寸頭不再看我,只對同伴點了一下頭。年輕的黑衣人立刻推動烤腸車。那輛承載了我唯一生計和剛剛發(fā)生命案的沉重鐵架子,在他手里變得輕飄飄的。兩人腳步無聲,推著那輛刺眼的紅色推車,迅速地走向不遠處停在樹下陰影里的一輛黑色無標識廂式貨車。車廂門無聲地滑開,又無聲地合攏,將我的烤腸車徹底吞噬進去。黑色的廂式車平穩(wěn)地發(fā)動,在熱浪扭曲的空氣中,駛向另一個無法言說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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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一場突兀上演又迅速謝幕的啞劇,只留下灼熱陽光下呆立的我,空氣中殘留的、漸漸散去的混合著焦糊和某種無法名狀的異樣氣息,以及腦子里盤旋著如同轟鳴的質(zhì)問:與……我無關(guān)了王建國褲兜里的數(shù)字7那截死人手里的烤腸被精確清點過的推車那兩個精準的仿佛知曉一切的黑色影子……這他媽叫無關(guān)!

    太陽依舊火辣辣地烤著。那片被尸體洇濕又干涸的地面,只留下一個顏色更深的人形印記和幾道拖拽的痕跡。

    市殯儀館三樓的尸體冷藏間,像個埋在地底深處的鋼鐵墓室。

    冷氣和防腐藥劑的味道粘稠地混合在一起,沉沉地壓在肺葉上。頭頂日光燈管嗡嗡作響,慘白的光照在冰冷的不銹鋼尸體存放柜上,泛著冷漠的金屬冷光。

    法醫(yī)科辦公室就在走廊最盡頭。已經(jīng)過了午夜零點,整個三樓靜得如同真空,只有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被無限放大,帶著空洞的回響。那具從市一中后門抬走的尸體,編號D037,現(xiàn)在就靜靜地躺在解剖室里。而我,江凡,本該成為頭號嫌疑人甚至階下囚,此刻卻詭異地站在了這里。

    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敲響了法醫(yī)科那扇厚重的、緊閉的磨砂玻璃門。上面的標牌寫著蘇云。

    門沒鎖,我輕輕一推就開了。

    里面沒開主燈,只有解剖臺上方那盞高強度無影燈亮著,像一個聚光的舞臺。強光殘忍地傾瀉而下,將解剖臺上平躺的人體照得分毫畢現(xiàn)。

    一個穿著墨綠色手術(shù)服的纖瘦背影正彎腰操作著。黑色的長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手術(shù)帽里,只露出一段光滑蒼白的后頸。

    解剖臺上,是那個穿灰T恤的男尸。頭部被打開了,灰白色的顱骨暴露在燈光下,被電鋸切開的部分邊緣粗糙。他胸腔和腹腔也被打開,像一個被卸掉蓋子的盒子,里面的臟器暴露在冰冷的空氣和無情的強光下。暗紅、粉白、青藍、紫褐……各種難以形容的顏色混雜在一起,濃烈的血腥味和福爾馬林刺鼻的消毒水氣息撲面而來,像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嚨,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強忍著嘔吐的沖動,視線掃過那些器官。肺葉呈現(xiàn)出詭異的深紫色,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出血點,像是被無數(shù)小針扎過。肝臟的顏色異常暗沉,腫脹得像個熟透卻發(fā)黑的果子,表面失去了應(yīng)有的光滑紋理。

    那個叫蘇云的法醫(yī)像沒聽見我進來,也沒有回頭的意思。她手里的鑷子夾著一小塊切下來的腦組織碎片,湊近無影燈查看。她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又像在對著那片冰冷的腦組織提問:

    ……過度代謝造成的神經(jīng)遞質(zhì)風(fēng)暴她頓了頓,換了個角度仔細觀察碎片的切面,海馬體區(qū)域異常高溫……短期記憶區(qū)細胞……焦糊狀……信息過載還是自我保護性溶解她的指尖小心地撥弄著那片顏色發(fā)灰的區(qū)域,應(yīng)激性海馬體‘自燃’……

    那把冰冷的鑷子夾著那片小小的、意義不明的灰白碎片,在她指尖輕輕晃動。

    不……不對……她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興奮,像是在破解一個極其復(fù)雜詭異的密碼,痕跡很奇怪……這不是純粹的物理性創(chuàng)傷……她用鑷子尖小心地撥弄著那塊顏色怪異的區(qū)域,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瞬間……被粗暴地‘?dāng)D壓’了出來把存儲的……東西……硬生生‘?dāng)D爆’了細胞

    被強行‘拿’走……但載體呢這完全……反了……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喃喃自語。

    就在這時!

    蘇云放在解剖臺邊緣的手提袋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亮了她半邊臉頰。她只瞥了一眼屏幕,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像是被那屏幕里顯示的東西刺了一下。她的視線立刻挪回到面前那個打開的顱腔里,眼神瞬間變得比手術(shù)刀還要鋒利,剛才那種幾乎沉迷其中的思索神情被一股更深的警惕取代。她沒有接,甚至沒有伸手去拿嗡嗡作響的袋子,仿佛那個袋子里藏著一枚即將引爆的炸彈。她的目光死死鎖在顱腔內(nèi)那片灰白色區(qū)域上,嘴唇抿得更緊,像是在確認什么東西,又像是在進行無聲的對峙。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更詭異的下一秒,發(fā)生了。

    解剖臺上,那具胸腔腹腔洞開、頭顱被掀開的男尸——編號D037的軀殼——那只沒有被固定住的、軟軟垂在解剖臺邊的右手!

    那只僵硬的手指,猛地、痙攣似的向內(nèi)……彎曲了一下!

    絕對不是我眼花的錯覺!那只青白色的手,剛剛確確實實向內(nèi)彎折了瞬間!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我的尾椎骨炸開,蔓延至全身。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小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鐵制文件柜上,發(fā)出哐一聲悶響。

    這響聲終于驚動了背對著我的蘇云。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一張很年輕但極其蒼白的臉,被無影燈勾勒出清晰利落的輪廓,嘴唇幾乎沒什么血色。那雙眼睛很大,瞳仁黑得驚人,此刻正穿透刺目的強光燈,直直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沒有驚訝,沒有被打擾的不滿,只有一種被強行拽出極度專注領(lǐng)域后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審視。

    她上下打量著我,目光銳利得像掃描儀。最終,視線停留在我的……胸口位置停留了一兩秒。我看得清楚,她那黑得極致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像是透過我的衣服看到了什么讓她極其驚愕、難以置信的東西。

    出去。她的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我僵硬地站著,喉嚨像是被凍住了。剛才那只手動彈的瞬間還烙在視網(wǎng)膜上。

    現(xiàn)在,立刻,出去!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不知是憤怒還是驚懼的波動,沒看見我在工作!閑雜人等禁止進入!

    我……那個……我是江凡,是……我艱難地擠出聲音,試圖解釋我和那具尸體、和那烤腸的聯(lián)系。

    我不管你是什么!她粗暴地打斷了我的話,猛地指向門口,手臂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離開這里!馬上!她的目光再次尖銳地刺向我的胸口,這一次,停留的時間更久了一些,黑沉沉的眸子里翻涌著某種我看不懂的、驚濤駭浪般的東西。

    就在這時——

    滋啦……

    是金屬摩擦的聲音!尖銳刺耳!

    聲音的來源——解剖臺!

    那個胸腔洞開、頭顱被掀開的尸體——編號D037!他竟然猛地向上挺了一下!

    那被打開的胸腔帶著被拉扯內(nèi)臟的粘膩聲響,頭顱被掀起的部分猛地撞在支撐的金屬架上!

    無影燈慘白的光芒下,他僵硬、青白的臉上,那雙空洞的眼睛——絕對!睜開了!

    眼皮像是被無形的線猛地提起,露出下方覆蓋著一層渾濁灰翳的眼球!那兩顆眼球,帶著一種死寂的、沒有任何人類情緒可言的冰冷質(zhì)感,像兩顆蒙塵的玻璃珠,正緩緩地……轉(zhuǎn)動!

    最終,那兩點灰白色的、毫無生氣的光芒,聚焦在了——站在門口角落、已經(jīng)嚇得幾乎無法呼吸的我的臉上!

    那具被徹底解剖開的尸體胸腔里,甚至發(fā)出了一聲微弱而清晰的……

    嗬……

    是氣流急速穿過被割裂的氣管,摩擦著被暴露的喉骨發(fā)出的、充滿粘液雜音的聲音!

    像破舊風(fēng)箱最后一次艱難的抽動。

    死寂,冰冷到了極點。

    然后,那具尸體張開了嘴!嘴唇僵硬地分開,帶動著臉上凝固的肌肉也扭曲變形。露出的牙縫里,還有沒擦干凈的白沫污跡。

    烤……

    那粘稠、嘶啞、像是含著濃痰、又像是某種非人類器官強行擠壓出氣流的怪響,從被割開的氣管里艱難地沖了出來。

    ……腸……最后一個尾音,在冰冷的空氣中拖曳、破碎。

    那只唯一能活動的右手,猛地抬起了幾公分!青白色的、僵硬的手指,帶著一種絕對意義上的、不容錯認的、指向的意圖……指向了……我!

    整條手臂像僵硬的木棍,食指和其余手指完全繃直,角度精準無誤。

    房間里只剩下冷氣嘶嘶聲和我粗重得無法控制的喘息。

    蘇云的身體在一瞬間繃緊到了極致,她猛地后退了半步,手里的鑷子當(dāng)啷一聲掉在冰冷的不銹鋼解剖臺上,發(fā)出清脆的、讓人心驚肉跳的響聲。她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瞪到了極限,瞳孔如同遭遇強光般驟然收縮,死死盯住那具指向我的尸體,臉上瞬間褪去了最后一絲血色,蒼白得幾近透明,與她墨綠色的手術(shù)服形成一種怪誕又恐怖的對比。那不僅僅是驚恐,更像是在極度抗拒一個極其荒謬、違背她所有認知的事實!

    緊接著,像是終于被那根僵硬的手指點醒了最深層的恐懼,她猛地轉(zhuǎn)過頭看向我!那目光穿透距離,銳利得能在我身上剜出洞來!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審視,而是混合了驚愕、難以相信、以及一種……仿佛預(yù)見到了某種巨大災(zāi)禍降臨般的、赤裸裸的寒意!她嘴唇囁嚅著,像是想喊什么,喉嚨里卻只發(fā)出一陣模糊的抽氣聲。

    下一秒,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皮囊,死死釘在了我的胸口——那個位置,正是下午王建國口袋里露出的、那個寫著7的烤腸末端所指的方向,也是她剛才兩次驚愕審視的地方!她的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仿佛那個空無一物的地方正發(fā)生著某種只有她能看到的、極其恐怖的事情!

    尸體喉管斷裂處最后一絲氣流耗盡,那抬起的、僵硬的手指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啪嗒一聲重重摔回冰冷的不銹鋼解剖臺邊緣,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撞擊。

    那雙死死睜開的、覆蓋著灰翳的眼睛,也在瞬間失去了所有活力,迅速變得空洞木然,眼皮僵硬地松弛下來,只剩下一條不自然的細縫。

    尸體的整個軀體仿佛重新變回了一大塊被切割開的、沉默的、毫無生命的肉。

    只有解剖臺上被尸體頭顱撞擊而濺開的、一點點暗紅色的腦脊液混合液,還在慘白的無影燈光下,反射著油膩而冰冷的光。

    蘇云還僵硬地站在那里,呼吸急促,雙手微微顫抖著,死死捂住嘴,目光還凝固在解剖臺上那片狼藉上,眼中充滿了無法消散的震撼和恐懼。她像是被抽走了靈魂,只剩下一個被無法理解的恐怖事實沖擊得搖搖欲墜的空殼。

    烤腸……他要的是……

    我的聲音干澀得幾乎劈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沙地里擠出來,帶著血的腥氣。D037……他……他最后說的……我艱難地抬起顫抖的手,指向解剖臺上那剛剛經(jīng)歷了詭異一幕的軀體,他說‘烤腸’……他……他指著……

    不是‘烤’!蘇云猛地爆發(fā)出來,聲音尖利得劃破死寂。她放下捂著嘴的手,那雙手的顫抖清晰可見。她那黑到極致的瞳孔里,某種激烈的情緒在洶涌奔騰,似乎剛才解剖臺上的恐怖景象激起了她全部的敵意,又好像是因為我撞破了某些絕對不該被外人知曉的秘密而憤怒。D037死前嘴里塞著的,死時手里攥著的,甚至……她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具冰冷的尸體,眼神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冰冷厭惡和……一種近乎惡心的探究,他胃里最后沒消化的東西里,也有你烤腸的成分!

    她抬起手,指向我——目標明確地指向我的胸口心臟的位置,那動作的姿態(tài),幾乎帶著一種審判的意味。

    所有在考場上離奇猝死的考生,她的語速快而清晰,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要把驚悚的事實傾倒出來的沖動,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下,無一例外!都吃過你的烤腸!就在出事前很短的時間!

    毒有害她發(fā)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冷笑,眼神里的厭惡幾乎凝成實質(zhì),他們的尸體……甚至解剖臺上的D037……全都指向同一個事實!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你的烤腸是好的!它非但沒毒!甚至……

    她喘了一口氣,眼中那濃烈的敵意下,似乎翻滾著一絲更瘋狂的困惑和……恐懼

    ……它似乎……在保護什么!她死死盯住我,像是在透過我的皮囊看里面某個更詭譎的存在,它像一道…一道拙劣、原始……卻強效無比的物理防火墻!她頓住了,似乎在搜索更準確的詞匯,臉上浮現(xiàn)出強烈的抗拒和無法理解,它笨拙地……擋住了……某個東西……對腦部存儲區(qū)域的粗暴入侵和掠奪……像是強行……粘合住了某些即將被連根拔起的東西……記憶

    她吐出這個詞的時候,臉上的神情幾乎帶著自我毀滅般的困惑。她甩了甩頭,好像要甩掉這個荒謬的想法,但眼神卻變得更加銳利,聚焦回我的胸口。

    現(xiàn)在,出去!她指著門口,聲音斬釘截鐵,帶上那個該死的東西……立刻……立刻去市立醫(yī)院!頂層……急診ICU外面!快!那命令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迫感,像是在和某種看不見的倒計時賽跑。

    市立醫(yī)院的急診大樓矗立在夜幕下,像一頭巨大的、病弱的鋼鐵巨獸,散發(fā)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氣息。遠遠就能聽見救護車凄厲尖銳的鳴笛,刺破了深沉的寂靜。頂樓急診ICU外的走廊很長,燈光慘白刺眼,空氣冰冷黏膩,仿佛充滿了消毒藥水和揮之不去的死亡味道。家屬等候區(qū)擺著的塑料排椅冰涼僵硬,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啜泣和精疲力竭的麻木。

    我的心跳聲在耳朵里轟響,像揣了面破鼓。

    蘇云最后那句帶著那個該死的東西去市立醫(yī)院頂層急診ICU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扎著我的神經(jīng)。什么東西她沒頭沒尾地指著我的胸口……我下意識地摸進褲兜,指尖觸到一個冷硬的、火柴盒大小的扁平金屬物。它安靜地躺在里面,棱角分明,冰涼一片。我猛地想起來了——那是在王建國伸手想沒收烤腸車時,推搡間從褲兜里滑出掉在滾燙水泥地上的東西。

    當(dāng)時一片混亂,我下意識就彎腰撿了起來,胡亂塞進褲兜。之后遭遇黑衣特工和午夜尸體的詭異,這東西早就被拋在腦后。

    現(xiàn)在,它在我掌心。是一個銀灰色的金屬方塊,冰冷的金屬面上沒有任何縫隙,只在頂端嵌著一個極其微小的紅色光點,此刻正微弱地、極其規(guī)律地閃爍了一下。像某種休眠狀態(tài)的心跳。

    它什么時候開始亮的

    走廊里人不多,大多行尸走肉般或蹲或靠在墻邊,臉上寫滿絕望和等待的煎熬。就在這時,走廊盡頭,急診ICU那扇厚重的、仿佛隔絕生死的大門咣當(dāng)一聲,被人從里面用力推開。

    一個纖細的白色身影被推了出來,踉蹌幾步,重重地撞在對面的墻壁上。是個少女,穿著件被揉皺了的、臟兮兮的白色連衣裙,裙擺沾著幾塊深褐色的、像是血跡的污漬。她的臉被凌亂的黑色長發(fā)擋住大半,露出的下顎線繃得死緊。瘦小的身體順著冰涼的墻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像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凋敗的葉子。

    一個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戴著藍色醫(yī)用口罩、只露出兩只冷漠小眼睛的胖護士站在門口,聲音洪亮而刻板,像在宣讀判決書:

    楊小晚家屬!聽到?jīng)]有楊小晚家屬在不在!她不耐煩的目光掃過走廊兩邊死氣沉沉的人群,心肺復(fù)蘇術(shù)時間超過六十分鐘,宣告臨床死亡!準備手續(xù)!通知太平間!別在這兒礙事!吼完,砰的一聲,沉重的大門被狠狠關(guān)上,阻隔了里面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絲溫度。隔絕了所有的光線和聲音。

    胖護士冷漠的話語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蕩,像一把冰冷的錘子砸碎了什么東西。角落里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更響的啜泣,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悲鳴。

    那個穿著白裙子的少女,蜷縮在墻角冰冷的地面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只有肩膀在劇烈地、無聲地抖動。

    我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腳步沉重地釘在原地。胖護士那冷硬的聲音還在腦子里嗡嗡作響——楊小晚

    這個名字像一根細線,猛地穿過混亂的思緒,勾起了某些碎片——是了!昨天午后,就在市一中后門我的烤腸攤旁邊,那個聲音細弱得像隨時會斷線的女孩,拿著皺巴巴的零錢。那女孩似乎也叫小晚……

    我的視線牢牢鎖在那墻角不斷顫抖的瘦小身影上。她的右手無力地垂在冰冷的地面,手腕纖細蒼白得能看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

    就在那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袖口的地方——

    一個小小的、暗紅色的疤痕。形狀奇特,邊緣不規(guī)則,像一顆被強行掐碎又被烙在皮肉上的……黯淡的星星。這印記!和昨天那個女孩手腕上一模一樣!絕對不可能認錯!

    昨天陽光下那個怯生生的女孩,遞錢給我的手,這個垂落在冰冷地面的、還在發(fā)抖的手……是同一個!

    我的腦子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昨天中午……今天下午市一中后門死人……今晚這里宣告死亡……還有這個女孩手腕上的星星烙印……一切都糾纏在一起,變成一張巨大的、充滿不祥的蛛網(wǎng)。

    就在這時,墻角那個一直蜷縮、劇烈顫抖著的白色身影,抬起了頭。

    冰冷的地面,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的溫度順著她的身體流失。她埋在雙膝間的頭緩緩抬起。黑發(fā)凌亂,如同被風(fēng)暴摧殘過的海藻,濕漉漉地黏在蒼白的額角和臉頰上。那雙眼睛露了出來——和她在烤腸攤前一樣很大,曾經(jīng)可能清澈透亮,但此刻……

    瞳孔深處仿佛有兩團幽幽燃燒的、即將徹底熄滅的余燼。那是一種徹骨的疲憊,一種生命被連根拔起、抽干榨盡后的空洞。然而,這疲憊和空洞深處,卻藏著一種近乎荒誕的、無法理解的情緒。像是迷霧重重中突兀出現(xiàn)的、指向懸崖的路標。

    她的視線極其緩慢地移動著,穿過幽暗的走廊,無視了所有悲慟麻木的背景,最終……精準無誤地,粘在了我的臉上。

    那眼神沒有聚焦在我整個人,而是……

    死死地,釘在我左胸口心臟偏上一點的位置!

    呼……一絲極其微弱、如同瀕死灰燼中飄出的氣息,從她干裂的唇間吐出。

    ……終于……來了……她的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每一個音節(jié)都裹著血沫子摩擦的沙啞。她不再看我,目光轉(zhuǎn)而投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隔絕生死的ICU大門,又或是穿透它,看向某個更縹緲也更恐怖的地方。

    不是……它……他們……她的聲音像是從極遠的地方飄來,帶著徹骨的寒冷,他們不是想……毀掉你的烤腸……江凡……

    她念出我名字的瞬間,我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縮緊!

    她費力地吞咽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干澀的摩擦聲。那雙盯著虛空的大眼睛里,熄滅的火焰猛地跳躍了一下,像回光返照。

    他們在……爭搶……她的嘴唇艱難地開合,那些東西……那些……粘在烤腸油脂里……藏在香料縫隙里……像灰塵一樣……附著在每一滴油星子上的……

    她的眼神開始渙散,語速越來越慢,越來越破碎,仿佛最后一點生命力正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抽離。

    記憶……的灰燼……這四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重得擊穿了我的耳膜。

    那是……唯一能……引他們……出來的……

    她的聲音徹底消失了。

    那瘦小的身體像是被驟然抽掉了最后一絲支撐的力量,所有的重量向著冰冷的地面重重地滑落下去。白裙子在昏暗的光線里卷起一個小小的、凋零的浪花。

    就在她完全滑落之前,那只垂在冰冷地面的右手,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食指的指尖,帶著一種絕對精準無誤的、最后的執(zhí)念……

    指向了——我緊緊攥在手中的、那個冰冷的銀灰色金屬方塊!

    那個頂端細微的紅點,正在極其規(guī)律、微弱地閃爍著。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仿佛有無數(shù)道白光同時炸裂!

    時間被拉長扭曲,又或者被徹底撕裂。

    冰冷堅硬的金屬方塊死死硌著我的掌心,那個細小的紅色光點,每一次微弱的閃爍都如同重錘砸在我的神經(jīng)末梢。楊小晚滑落在地的身影,那個斷裂的、指向方塊的手指姿態(tài),和法醫(yī)蘇云辦公室墻上禁止攜帶電子設(shè)備進入解剖室的標語瘋狂交錯,在王建國褲兜里露出的7號標簽,考場死人吐著白沫緊握的半截烤腸,特工冰冷的眼神,解剖臺上睜眼嘶喊烤腸的尸體……無數(shù)碎片被一條無形的、帶著腥氣的線強行貫穿!

    我像一個溺入冰冷深海的人,唯一能抓到的救命稻草,是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頂端、那個微弱、固執(zhí)跳動的紅點!

    走廊盡頭那扇巨大的、象征死亡的ICU厚重鐵門,發(fā)出低沉刺耳的摩擦聲,正被人從里面緩緩拉開……不是完全打開,只是拉開了縫隙。后面一片漆黑,濃郁得化不開的黑暗。一只蒼白、戴著白色乳膠手套的手,伸出了門縫的邊緣,輕輕地搭在了冰冷的金屬門框上。指尖微微用力,似乎準備將門進一步推開。然而就在這一瞬,那門打開的勢頭卻微妙地頓住了,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凝滯。只有那個搭在門框上的、毫無血色的手,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懸停在光暗交界的地方。

    那手腕上方露出的極細一截袖子邊緣,是極其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墨綠色!

    和法醫(yī)蘇云身上手術(shù)服的顏色……一模一樣。

    那只手在陰影中懸停著,搭在門框上的指尖,極其輕微地,敲擊了一下冰冷的金屬。嗒。輕得像是幻覺,又像是某種冰冷入骨的……確認

    我僵在原地,喉嚨像被無數(shù)冰冷的刀片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的痛楚。那個搭在門框上的手,那抹冰冷的墨綠,如同冰錐刺穿了我混亂的意識。一個名字帶著強烈的寒意硬生生擠了出來——蘇云!是蘇云的手!她在里面她一直在……等待

    轟��!

    頭頂突然炸開巨響!沉悶得像是整棟樓都在呻吟。刺眼無比的慘白光芒瞬間吞噬了走廊的每一寸空間!像白晝憑空降臨!我眼前一片熾熱的雪盲,強烈的耳鳴瞬間占據(jù)了一切感知,意識如同被強光沖刷下的沙堡,急速地潰散、消融。

    最后的感知是掌心的劇痛。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那個固執(zhí)閃爍著微光的紅點——它突然變得滾燙!如同剛從煉鋼爐里撈出來!掌心皮肉的焦糊味瞬間彌漫。

    強光、劇痛、灼燒感……所有感官都在尖叫著碎裂。

    黑暗如潮水般涌來,吞沒一切。

    ……

    光線重新出現(xiàn),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污濁的磨砂玻璃。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消毒藥水和福爾馬林混合的刺鼻氣味強行灌入我的鼻腔,沖撞著我剛剛復(fù)蘇的神經(jīng)。

    視覺慢慢聚焦。

    冰冷堅硬的不銹鋼臺面反射著上方刺目的強光,亮得灼眼。四壁慘白冰冷的瓷磚墻……這里是……

    殯儀館法醫(yī)解剖室!

    心臟狂跳,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我猛地坐起身!身體僵硬得不聽使喚,冰冷的金屬解剖臺邊緣硌得我生疼。

    頭劇烈地眩暈,伴隨著難以忍受的脹痛。額角,尤其是靠近太陽穴的位置,傳來一陣火辣辣的悶痛。我伸手去摸,指尖觸到的是干涸凝結(jié)的血痂——傷口不大,卻殘留著鈍器擊打后的明顯感覺。

    我……怎么會到這里的!那股強光之后……發(fā)生了什么蘇云那只手ICU的門

    不……不對!解剖室!

    我立刻低頭查看自己的身體——衣服完整,就是那身沾著油污、印著烤腸攤logo的T恤和工裝褲。掌心……那個滾燙的金屬方塊呢!

    我的左手緊握成拳,像是本能地保護著什么。手指僵硬而冰冷,我?guī)缀跏菑娖戎鼈円桓砷_,因為掌心邊緣殘留的灼痛感無比鮮明!

    攤開的掌心里——空空如也!

    只剩下一小片皮膚,呈現(xiàn)出不正常的、深紅色的燙傷痕跡。燒灼感鮮明地提醒著那東西最后的存在。

    那個方塊……不見了!被搶走了還是……

    視線下意識地在冰冷的解剖臺上掃視——不銹鋼表面反射著強光,光滑得能映出人影,沒有任何可疑的殘留物。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解剖臺靠近角落的地面上。

    一點微不足道的白色,混在深色的防滑地膠污跡里。

    那是一個被揉皺、撕爛得不成樣子的一次性透明塑料食品袋。正是我用來包裝烤腸的那種!它被踩踏、撕扯,像一團廢棄的垃圾。

    唯一能辨識的,是塑料殘片上,還頑強地粘著一小片烤腸被撕下的、沾滿油污的腸衣外包裝。在那片油污中,一個幾乎褪色、但依然能分辨出來的數(shù)字標簽環(huán)。

    一個小小的。

    7。

    記憶的閘門轟然炸開!

    病床……慘白……刺眼……床頭柜上,一個打開的、一模一樣的透明塑料包裝袋,里面的烤腸剛咬了一口,帶著牙印。

    一個扎著歪歪扭扭羊角辮的小女孩,瘦弱得如同風(fēng)中的小草,躺在潔白的病床上。她努力擠出大大的笑容,但那雙深陷的大眼睛里卻裝滿了我當(dāng)時看不懂的、復(fù)雜的情緒——是害怕是某種急于告訴我什么的焦急還是……訣別

    她細小的手臂艱難地抬起一點點,手指努力地指著……

    爸爸……烤腸很好吃……

    她的聲音細細的、脆生生的,帶著一種小孩子特有的天真爛漫�?赡钦Z氣里,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停頓

    她最后似乎……想說的是……

    ……里面的……

    烤腸……很好吃……里面的……

    里面的里面的什么!

    解剖室冰冷刺眼的光線下,四周死寂,只有冷氣機在頭頂發(fā)出單調(diào)而持續(xù)的嗡嗡聲。

    那扇厚重的、通向外面走廊的門緊閉著。

    我坐在冰冷的解剖臺上,掌心的燙傷和額角的鈍痛清晰無比。腳邊,那個被撕得粉碎的塑料包裝袋像一團凝固的污血,上面那個7字,刺眼得如同一個無解而猙獰的嘲弄。

    楊小晚指向方塊的手指……蘇云搭在門框上的、戴著綠色手套的手……特工精確清點的烤腸車……解剖臺上瞪眼嘶喊的D037……王建國褲兜里露出的同號烤腸……直到現(xiàn)在,這個沾滿油污、帶著7字殘骸的塑料袋子……

    冰冷的解剖室里一片死寂。我慢慢抬起手,指尖用力,深深插進額角附近粘稠干涸的血痂里,尖銳的刺痛感瞬間刺激著模糊的神經(jīng)。

    記憶……的灰燼……

    楊小晚最后幾個字眼,帶著瀕死般的寒氣,又一次在死寂的解剖室里無聲回響。

    解剖室冰冷的金屬臺沿抵著我的后背。燈光刺眼,嗡嗡的冷氣聲是這無邊死寂里唯一單調(diào)的背景音�?諝饫锵舅幩透 栺R林的混合氣味濃郁得化不開,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干冷的碎冰。我慢慢抬起手,不是因為額角血痂傳來的刺痛,而是……

    我摸向了左胸心臟偏上一點的位置。

    隔著那件印著記憶恢復(fù)烤腸卡通Logo的廉價T恤布料,指尖下,沒有任何異物的觸感。除了自己皮膚下的心跳,還有……那一片早已習(xí)慣的、如同疤痕組織般微微僵硬增厚的區(qū)域,緊緊貼著肋骨邊緣。不疼,幾乎無法察覺,只有用力按壓時,才能感到下面不像其他部位那樣柔軟。

    那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一周前還是……從女兒躺在病床上,最后對我露出那個無法言說的笑容時,就已經(jīng)在我體內(nèi)無聲蔓延

    我的女兒……她當(dāng)時遞還給我的那半截烤腸……那上面,似乎也有一個標簽環(huán)數(shù)字……是多少是7嗎

    我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死死按住了胸口那片微微增厚的皮膚。解剖室的強光燈映照下,腳邊那團被撕碎的塑料包裝袋上的7字,似乎在無邊的寂靜中無聲地獰笑。

    冰涼的解剖室深處,只有冷氣嘶鳴不斷,仿佛有無數(shù)微不可聞的嘆息在墻角堆積、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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