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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我第一次見到江臨,是在暴雨如注的深夜。

    >他渾身濕透闖進我的鋼琴店,指著那架最昂貴的斯坦威說:調(diào)它。

    >作為頂尖調(diào)音師,我從未見過如此精準的辨音力——直到發(fā)現(xiàn)他耳后的助聽器。

    >別告訴別人,他指尖劃過琴鍵時在顫抖,我正在創(chuàng)作此生最重要的曲子。

    >我們相愛了,在琴鍵共振的夜晚,在只有我聽得見的旋律里。

    >可當國際音樂節(jié)邀請函送達時,他卻消失了。

    >機場廣播響起他名字那刻,我對著登機口舉起音叉。

    >金屬震顫的瞬間,他猛然回頭——原來我的聲音,是他世界里最后的頻率。

    ---

    雨水,像是天空被撕開了巨大的口子,天河倒灌,傾瀉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琴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發(fā)出沉悶又連綿不絕的噼啪聲,匯成一道道急促的水流,扭曲了窗外路燈昏黃的光暈,也模糊了整條濕漉漉的街景。店里只開了幾盞壁燈,暖黃的光線勉強驅(qū)散角落的陰影,卻驅(qū)不散這雨夜帶來的、沉甸甸的孤寂�?諝饫飶浡煜ざ钊诵陌驳奈兜馈虾玫哪静那迤�、干燥的羊絨呢氈、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舊紙張氣息,它們交織著,是這方天地的靈魂。

    我,蘇晚,正蜷在柜臺后的高腳椅上,指尖無意識地在一本厚厚的調(diào)音理論筆記上劃過。臺燈的光暈籠著我,也籠著面前一杯早已沒了熱氣的紅茶。雨聲是單調(diào)的白噪音,幾乎要將人催眠。指針悄然滑過十一點,這個時間,除了被暴雨困住的流浪貓,大概不會再有客人了。

    叮鈴——

    懸掛在門框頂端的黃銅風鈴猝不及防地尖叫起來,刺破了店內(nèi)的寧靜。一股裹挾著濃重水汽和城市夜寒的風猛地灌入,吹得柜臺上的紙張嘩啦作響,也讓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門口的光影里,站著一個男人。

    他像剛從水里被撈出來。深色的外套濕透了,沉重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寬闊卻略顯緊繃的肩膀線條。黑發(fā)濕漉漉地貼在飽滿的額角和蒼白的臉頰上,不斷有水珠順著發(fā)梢、下頜、衣角滴落,在他腳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雨水順著他高挺鼻梁的線條滑下,滑過緊抿的、沒什么血色的唇。他站在那里,微微喘著氣,胸膛起伏,像一頭在暴雨中迷失又倔強闖出的獸。

    然而,最懾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抬了起來,越過昏暗的燈光,直直地投向店內(nèi)深處。眼珠是極深的墨色,此刻卻仿佛被外面的冷雨浸透了,帶著一種近乎銳利的、穿透一切虛浮的審視。那目光掃過陳列的一排排立式鋼琴,沒有半分停留,最終,像精準的箭矢,牢牢釘在了展廳最中央的位置。

    那里,靜靜矗立著琴行的鎮(zhèn)店之寶——一架通體烏黑、線條優(yōu)雅流暢的施坦威D-274三角鋼琴。柔和的頂燈灑下,在它光可鑒人的漆面上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如同沉睡的黑曜石。

    男人動了。他沒有看路,目光依舊牢牢鎖著那架施坦威,步伐卻異常堅定地穿過一排排鋼琴構(gòu)成的通道,徑直朝它走去。濕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印,每一步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蠻橫的迫切。他徑直走到那架施坦威前,無視了它請勿觸摸的絲絨圍欄,抬手,濕漉漉的指尖帶著雨水的氣息,直接指向那華美沉靜的琴身。

    調(diào)它。

    他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沙啞,被門外的雨聲襯得有些模糊。但那兩個字,卻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清晰地投入這方寂靜的空間,帶著一種奇異的重量,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心臟,在那瞬間,莫名地漏跳了一拍。指尖劃過書頁的動作停滯在半空。

    這要求來得突兀又強硬。深夜,暴雨,渾身濕透的陌生客人,進門第一句話不是求助,而是命令般地指向店里最昂貴的鋼琴要求調(diào)音這不合常理,也絕非尋常客人的做派。

    我放下筆記,從高腳椅上滑下來。鞋跟敲擊在光潔的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在過于安靜的氛圍里顯得有些突兀。我朝他走去,步伐不疾不徐,帶著職業(yè)性的溫和與必要的謹慎�?諝饫锍擞晁臐窭浜退砩贤赋龅暮猓坪踹多了一絲無形的張力。

    先生,外面雨很大。我在他身后幾步遠站定,聲音盡量平穩(wěn),目光落在他濕透的背影上,您……確定需要現(xiàn)在調(diào)音嗎這架琴的狀態(tài)一直很好。

    他仿佛沒聽見我的客套,或者根本不在意。那只指向鋼琴的手緩緩落下,然后,他做了一個讓我瞬間屏住呼吸的動作。

    他伸出右手,食指徑直按向了中央C鍵。

    嗡——

    琴槌敲擊琴弦,一個飽滿、圓潤的中央C音瞬間在偌大的展廳里震蕩開來。純粹,干凈,帶著施坦威特有的雍容底韻。這本身沒什么稀奇。

    稀奇的是他接下來的動作。

    就在那個中央C的余韻尚未完全消散在空氣里時,他的食指閃電般地抬起,又以完全相同的力度和角度,再次精準地按下了同一個琴鍵!

    嗡——

    兩個完全一樣的音,在極短的間隔內(nèi)相繼響起。它們的音高、音色、響度,在普通人聽來,幾乎毫無二致,是同一個標準音的完美重復。

    我的瞳孔猛地收縮。

    這不可能!

    即使是最頂級的鋼琴,每一次擊鍵,由于琴槌落點、弦振狀態(tài)的細微差異,發(fā)出的聲音在絕對意義上也絕不可能完全相同。音色上極其細微的波動、諧音的微妙差異,如同樹葉的脈絡(luò)般獨一無二。只有經(jīng)過最嚴苛訓練的耳朵——比如像我這樣擁有絕對音感、并且浸淫此道多年的調(diào)音師,才能捕捉到那分毫之間的、如同指紋般存在的音紋差異。

    而他,這個渾身濕透、深夜闖入的男人,僅僅依靠兩次間隔極短的擊鍵,就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常人無法察覺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細微差別更可怕的是,他立刻做出了判斷。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墨色的眼睛,在店內(nèi)昏黃的燈光下,銳利得驚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鋒,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審視,直直刺向我。方才那雨水帶來的狼狽似乎被某種內(nèi)在的火焰瞬間蒸發(fā)了,只剩下一種強大的、不容置疑的氣場。

    C4,他開口,聲音低沉而肯定,沒有絲毫猶疑,低了2音分。不,準確說,是1.8音分左右。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我心口。

    C4。中央C的標準音名。2音分1.8音分音分(t)是音樂中最微小的音高計量單位,一個半音包含100音分。人類的耳朵,理論上能分辨的最小音高差大約是5-6音分。低于這個閾值,對絕大多數(shù)人而言就是準的。能聽出1.8音分的偏差這已經(jīng)超越了天賦的范疇,近乎于一種神跡!或者說,一種……非人的敏銳

    我的喉嚨有些發(fā)干,心臟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震驚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漫過四肢百骸。我看著他,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打量這張被雨水沖刷過的臉。輪廓分明,帶著藝術(shù)家的清峻,眉宇間卻鎖著一股深重的、揮之不去的沉郁,仿佛背負著整個雨夜的重量。那蒼白的臉色,在燈光下顯得近乎透明。

    您……我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努力維持著專業(yè)調(diào)音師的鎮(zhèn)定,您確定這個偏差非常細微。

    他沒有回答我的疑問,只是重復了最初的要求,語氣甚至更加強硬了幾分,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急迫:調(diào)好它。現(xiàn)在。

    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緊緊盯著我,里面有不容拒絕的決絕,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絕望的懇求這復雜的眼神讓我心尖莫名一顫。那架昂貴的施坦威此刻仿佛不再是樂器,而成了他某種救贖的象征。

    我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多年專業(yè)素養(yǎng)讓我迅速進入工作狀態(tài)。轉(zhuǎn)身走向工具柜,打開,里面整齊陳列著我賴以生存的伙伴:長短不一的調(diào)音扳手,閃著冷靜銀光的止音呢楔,還有……那支陪伴我多年、黃銅表面已磨出溫潤光澤的標準音叉——A=440Hz。

    我熟練地拿起調(diào)音扳手和止音呢楔,走向那架沉默的施坦威。手指拂過光潔冰冷的琴蓋,打開,露出里面整齊排列、如同巨獸肋骨的琴弦。復雜的機械結(jié)構(gòu)在燈光下泛著金屬特有的幽光。

    我需要檢查一下。我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將呢楔插入中音區(qū)相應的琴弦之間,隔絕開相鄰弦的干擾。動作精準而流暢,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然后,我拿起那支黃銅音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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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指輕彈叉股,清脆、穩(wěn)定、帶著完美純凈正弦波的A4標準音(440Hz)瞬間在安靜的展廳里漾開。這聲音如同定海神針,是我校準一切的基石。我屏息凝神,將振動的音叉尾部輕輕抵在自己左側(cè)的耳廓后,讓那純粹的標準音通過骨骼直接傳導至聽覺神經(jīng)。同時,右手拿起調(diào)音扳手,小心地套在中央C(C4)弦軸的弦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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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全神貫注,準備將耳朵貼近琴弦,仔細分辨那細微的音高差時——

    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他。

    他不知何時已悄然走到了我的左側(cè),離我很近,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未散的濕冷氣息。他的視線,并沒有落在我手中的扳手或琴弦上,而是……死死地、專注地鎖定了我的臉。

    確切地說,是鎖定了我的嘴唇。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拿著音叉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滯。一個極其怪異的念頭如同冰錐,猝不及防地刺入腦�!窃诳次业目谛碗y道他……

    心念電轉(zhuǎn)間,我?guī)缀跏潜灸艿貍?cè)過頭,目光帶著探究,迎向他的眼睛,嘴唇下意識地開合,試圖詢問:您……

    后面的話尚未出口,他那雙墨色深瞳里瞬間掠過的慌亂,像受驚的鳥,猛地證實了我的猜想!那慌亂如此真實,一閃即逝,快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卻足以在我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帶著某種被強烈預感驅(qū)使的迫切,飛快地掃向他被濕發(fā)覆蓋的耳廓。

    左側(cè)。

    被幾縷濕漉漉的黑發(fā)半掩著,在耳廓后方靠近發(fā)際線的位置,緊貼著皮膚,有一個小小的、形狀極其精巧、顏色接近膚色的物體。它如此微小,如此隱蔽,若不是這特定的角度和距離,若非我心中那驟然升起的驚疑,它幾乎完美地融入了肌膚的紋理,就像一顆不起眼的痣。

    助聽器。

    轟隆——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了墨黑的夜空,緊隨其后的一聲炸雷,仿佛就在屋頂爆開,震得玻璃窗嗡嗡作響。慘白的光芒透過玻璃,瞬間將店內(nèi)映得如同白晝,清晰地照亮了他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的臉,也照亮了我眼中無法掩飾的震驚。

    那震耳欲聾的雷聲,仿佛也在我腦海里炸開。所有的疑點——那超越人類極限的辨音力,那兩次精準得可怕的擊鍵對比,他剛才專注凝視我嘴唇的怪異舉動,還有那瞬間的慌亂……在這一刻,被這個小小的、冰冷的電子設(shè)備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卻又無比清晰的結(jié)論。

    他不是神跡。

    他……可能根本聽不清這個世界的大部分聲音!包括我剛才那聲未出口的詢問,包括這震耳欲聾的雷聲!

    我的目光凝固在那個小小的助聽器上,又猛地移回到他臉上。雷聲的余威還在空氣中震顫,店里一片死寂。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閃電劈中的、冰冷僵硬的石像。雨水依舊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落,砸在地板上,發(fā)出微弱卻清晰得可怕的嗒、嗒聲。那雙深不見底的墨色眼瞳里,方才的銳利、孤傲、甚至那絲急迫的懇求,都在這一瞬間被一種更深的情緒徹底吞噬了。

    那是恐慌。

    一種秘密被猝然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赤裸裸的恐慌。蒼白的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被徹底抽干,緊抿的唇線繃得像要斷裂。他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側(cè)了側(cè)頭,似乎想用濕發(fā)去遮掩那個小小的、此刻卻如同烙鐵般灼人的裝置。這個細微的動作,脆弱得幾乎讓人心碎。

    時間仿佛被這巨大的驚駭和隨之而來的死寂凍結(jié)了�?諝庹吵淼昧钊酥舷�,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聲,像無數(shù)只手在瘋狂拍打著玻璃,試圖闖入這凝固的空間。

    他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堵在喉嚨口的驚懼和絕望硬生生吞咽下去。然后,他動了。

    不是后退,不是逃離,而是向前一步。

    那一步踏出,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沉重。冰冷的、帶著雨水氣息的身體瞬間侵入我的安全距離。他靠得如此之近,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細微的血絲,感受到他身體散發(fā)出的、無法抑制的微顫。那股濕冷的氣息混合著一種獨特的、類似雪后松林的清冽味道,撲面而來,將我完全籠罩。

    他抬起手。

    那只曾精準按下琴鍵、曾不容置疑地指向施坦威的手,此刻帶著無法控制的顫抖,遲疑地、試探性地伸向我垂在身側(cè)、還握著黃銅音叉的左手。

    指尖冰涼,帶著雨水的濕意,輕輕觸碰到了我的手背。那觸感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我的皮膚。他并未握住我的手,只是用顫抖的指尖,極其小心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輕輕覆蓋在我的手背之上。

    然后,他低下頭。

    溫熱的、帶著急促呼吸的氣息拂過我的耳廓,低沉沙啞的聲音,壓抑著巨大的恐懼和孤注一擲的懇求,直接鉆入我的耳中:

    別告訴別人。

    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和沉重的分量,求你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積聚最后一點勇氣,那覆在我手背上的指尖顫抖得更厲害了,冰涼的觸感卻仿佛帶著灼人的熱度。

    我……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帶著劇烈的起伏,我正在創(chuàng)作此生最重要的曲子。

    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又重逾千鈞,砸在我的心上。

    此生最重要……這五個字在他沙啞壓抑的聲線里,裹挾著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孤絕。像瀕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像暗夜行路者仰望唯一一顆星辰。那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被他指尖覆蓋的手背上,順著皮膚下的血管,一路蔓延至心臟,引起一陣陌生的、帶著鈍痛的悸動。

    窗外的雷聲似乎遠去了,只剩下他紊亂的呼吸聲,近在咫尺,溫熱地拂過我的耳垂。那冰涼的指尖還在微微顫抖,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固執(zhí)地傳遞著一種滾燙的懇求。

    我垂著眼,視線落在他覆蓋著我手背的手指上。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本應是屬于藝術(shù)家的手,此刻卻因恐懼和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那冰冷的觸感與他呼吸間的灼熱形成詭異的反差。

    助聽器……音樂家……此生最重要的曲子……

    無數(shù)碎片在腦海中翻騰、碰撞。那超越常人的辨音力之謎終于解開,卻帶來了更深的震撼——一個依賴助聽器才能感知聲音的人,如何能創(chuàng)作音樂那需要怎樣一種對聲音近乎偏執(zhí)的想象力和刻骨銘心的記憶他又在恐懼什么被發(fā)現(xiàn)殘缺后,那唾手可得的榮耀和掌聲會瞬間化為泡影還是……有什么更深的東西在撕扯著他

    心口那股鈍痛感更清晰了,夾雜著一絲尖銳的酸楚。為一個天才被困于殘缺的身體而痛,為他此刻流露出的、幾乎要將人淹沒的絕望而痛。

    我緩緩地、極其輕微地吸了一口氣�?諝饫锼闪值睦滟龤庀⒑退砩衔瓷⒌挠晡督豢椫�。然后,我抬起頭,目光迎向他那雙深不見底、此刻盛滿了驚惶與脆弱懇求的墨色眼瞳。

    沒有點頭,沒有言語的承諾。

    我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用被他覆蓋住的那只手的指尖,在他冰涼的皮膚上,輕輕、輕輕地回按了一下。

    一個微小到幾乎不存在的動作。

    一個無聲的回答。

    覆蓋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猛地一顫。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他眼中的驚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劇烈地晃動了一下,隨即,一種難以置信的、混雜著巨大釋然和更深重情緒的光芒,如同破開烏云的晨曦,艱難地從那深潭底部掙扎著透了出來。

    他看著我,久久地。那雙墨色的眼睛里有太多翻涌的東西,感激、脆弱、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還有……某種更深沉的、我尚無法解讀的復雜暗流。緊繃的身體線條,似乎隨著那一下輕按,微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絲。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珍重萬分的姿態(tài),收回了那只冰冷而顫抖的手。指尖離開我皮膚的瞬間,帶起一陣微涼的空氣。

    他沒有再說一個字。只是默默地退后了一小步,讓開空間。目光卻依舊鎖在我臉上,帶著無聲的催促和……全然的信任。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屬于調(diào)音師的冷靜專注。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插曲從未發(fā)生。轉(zhuǎn)過身,重新面對那架沉默的施坦威。

    拾起那支黃銅音叉。

    �!�

    熟悉的、純凈如水的A4標準音再次在寂靜的空間里漾開。這一次,我將音叉尾部緊緊抵在自己的耳后,讓那穩(wěn)定的頻率通過骨骼清晰地傳導。然后,我微微俯身,將右耳貼近中央C的琴弦區(qū)域。

    屏息。

    凝神。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根弦被扳手微微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細微到極致的金屬摩擦聲,以及弦軸轉(zhuǎn)動時,琴弦張力改變所帶來的、極其細微的音高變化。

    此刻,我不僅是調(diào)音師。

    我是他的耳朵。

    指尖感受著扳手傳來的微末阻力,耳朵捕捉著那常人無法感知的音分變化,腦海中精準計算著角度與音高的對應關(guān)系。扳手極其細微地轉(zhuǎn)動著,每一次擰動都精確到毫厘。琴弦繃緊,發(fā)出低沉的、幾乎難以聽聞的嗡鳴,音高在極其緩慢地向上爬升。

    1.8音分……這個微小的數(shù)值在我腦中如同放大的刻度。目標清晰無比。

    終于,當那根弦發(fā)出的C4音,在我的絕對音感感知中,與音叉?zhèn)鲗У腁4標準音所形成的泛音列完美共振,達到一種和諧無瑕的純凈感時,我停下了動作。

    松開扳手。

    嗡——

    一個嶄新的、完美的中央C音在展廳里穩(wěn)穩(wěn)地響起,飽滿,圓潤,帶著施坦威特有的雍容與力量,余韻悠長,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

    我沒有回頭看他。

    只是拿起音叉,走向下一個需要校準的音區(qū),動作平穩(wěn)而流暢。止音呢楔再次插入,隔絕干擾。清脆的擊叉聲,純凈的標準音,俯身貼近琴弦的專注聆聽,扳手精準而微妙的轉(zhuǎn)動……

    時間在絕對的專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小了些,從狂暴的沖刷變成了淅淅瀝瀝的低語。壁燈的光線溫柔地籠罩著我和這架巨大的樂器。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個由純粹音高和精妙機械構(gòu)成的世界,心無旁騖。

    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后一個需要微調(diào)的音符也在我手中達到完美的和諧時,我緩緩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長舒一口氣。

    這才轉(zhuǎn)過身。

    他依舊站在那里,就在我身后不遠處。像一尊沉默的守護雕像。濕透的外套沉重地掛在身上,發(fā)梢依舊在緩慢地滴著水,在地板上匯成一小灘。但他似乎渾然不覺。

    他正看著那架施坦威。

    不,不是看。是凝視。用一種近乎貪婪的、帶著無限渴望和敬畏的目光,穿透空氣,牢牢地吸附在那烏黑光亮的琴身和雪白的琴鍵上。那目光是如此專注,如此灼熱,仿佛那架鋼琴不是冰冷的樂器,而是通往他靈魂深處秘境的唯一通道,是承載著他所有未言之痛的方舟。他微微歪著頭,左耳似乎更偏向鋼琴的方向,仿佛在努力捕捉著什么,又或許只是在想象那無聲的樂章。

    那眼神里的重量,沉甸甸的,壓得我心頭又是一窒。

    似乎是察覺到我的動作,他的目光終于從那架鋼琴上緩緩移開,落回到我身上。眼中的灼熱未退,卻多了一絲詢問。

    我點了點頭,聲音平靜無波,帶著職業(yè)性的宣告:好了。C4,以及相關(guān)幾個聯(lián)動音區(qū),都校準了。

    頓了一下,補充道,偏差都在0.5音分以內(nèi)。

    這是我能達到的極限精度。

    聽到我的話,他眼中那灼熱的光芒驟然亮了一下,如同投入火堆的干柴,瞬間迸發(fā)出驚人的光亮。他沒有說話,只是大步繞過我,徑直走向那架煥然一新的施坦威。

    動作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急切和虔誠。

    他伸出手,這一次,不是一根手指,而是整個手掌,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感,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撫過那光滑冰冷的琴蓋邊緣,像是在撫摸沉睡愛人的臉龐。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然后,他掀開了琴蓋。

    雪白的琴鍵在燈光下流淌著象牙般溫潤的光澤。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然后,毫不猶豫地坐上了琴凳。

    他坐下的姿態(tài)很特別。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張拉滿的弓,帶著一種內(nèi)在的張力。肩膀微微前傾,整個身體的重心都向著鍵盤的方向凝聚,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其中。他沒有立刻彈奏,而是閉上了眼睛。

    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時間仿佛在他閉眼的瞬間凝固了。窗外淅瀝的雨聲,店里壁燈電流的微弱嗡鳴,甚至空氣的流動,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絕對的、令人屏息的寂靜。

    他在感受。

    不是用耳朵聽。

    他的雙手懸在琴鍵上方幾厘米處,十指微微蜷曲,如同蓄勢待發(fā)的鷹隼。手臂的肌肉線條在濕透的深色布料下隱約可見,繃緊著。然后,他的指尖開始極其輕微地、以一種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幅度顫動起來。那不是隨機的抖動,而是帶著某種特定的韻律和軌跡,仿佛在虛空中勾勒著無形的音符,感受著琴弦可能發(fā)出的振動頻率。

    他在用身體記憶,用神經(jīng)末梢去模擬,用靈魂深處對聲音的烙印去構(gòu)建那無聲的旋律。

    終于,那懸停的手指動了。

    不是敲擊,而是落下。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比鄭重的力量。

    右手中指,按下了中央C。

    咚——

    那個我剛剛校準的、完美無瑕的中央C音,飽滿而堅定地響起,如同定音鼓沉穩(wěn)的心跳,瞬間充盈了整個空間。

    他的身體,在琴音響起的剎那,極其明顯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是被一股強大的電流貫穿。那雙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深處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痛苦又極致狂喜的光芒!他死死盯著那個被按下的琴鍵,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它發(fā)出的聲音。

    緊接著,他的左手也落下了。不再是一個音,而是幾個低音區(qū)的和弦。

    嗡……

    低沉而富有層次的和聲如同深海的暗涌,溫柔地托起了那個明亮的C音。這聲音像是點燃了他體內(nèi)某種沉寂已久的火山。

    他的雙手,如同被解開了封印,驟然在琴鍵上奔騰起來!

    沒有旋律。

    至少,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連貫流暢、悅耳動聽的旋律。那是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聲音。

    音符是斷裂的,跳躍的。一個尖銳的高音突兀地刺破空氣,下一秒又猛地被低沉混沌的嗡鳴吞沒。急促的琶音如同受驚的鳥群轟然飛散,又在半空中被強硬地按回琴鍵,化作一串沉重的、不和諧的低音錘擊。節(jié)奏忽快忽慢,毫無規(guī)律可循,像是迷途者在暴風雨中跌跌撞撞的狂奔。音與音之間充滿了尖銳的碰撞、生硬的轉(zhuǎn)折、令人心懸的懸停。

    這不是音樂。

    這更像是一場發(fā)生在琴鍵上的、無聲的、卻無比慘烈的戰(zhàn)爭!是困獸絕望的嘶吼,是靈魂在漆黑深淵里瘋狂撞擊四壁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與碎裂聲!每一個不和諧的音程都像是一道撕裂的傷口,每一個突兀的休止都帶著令人窒息的絕望。

    他的身體隨著這狂亂的音樂劇烈地起伏、搖晃。濕透的黑發(fā)隨著他大幅度的動作甩動著,水珠飛濺。肩膀聳動,脖頸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根根凸起。他時而將整個上半身的力量都狠狠壓向鍵盤,砸出一片轟鳴;時而又像被燙到般猛地抽回手,讓一個刺耳的音符孤零零地懸在半空,余音如同泣血的哀鳴。

    汗水混合著未干的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不斷滑落,滴在雪白的琴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他緊咬著下唇,唇色蒼白,牙關(guān)處肌肉繃緊,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對抗、去捕捉、去表達那無法被聽見的世界里正在發(fā)生的山崩海嘯!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凝固了,手腳冰涼。那狂暴的、充滿痛苦掙扎的聲音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了我的心臟,揉捏著,帶來一陣陣窒息的鈍痛和尖銳的酸楚。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這不是演奏。

    這是獻祭。是靈魂在聲音的祭壇上,用痛苦和絕望作為燃料,燃燒出的、最原始也最震撼的火焰!

    不知過了多久,那狂暴的音流終于在一個極其刺耳、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高音和弦中戛然而止!

    他雙手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猛地砸落在膝蓋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整個上半身向前佝僂下去,額頭幾乎抵在冰冷的琴鍵邊緣。肩膀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聲。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深色的布料緊緊貼在皮膚上。

    死寂。

    只有他粗重艱難的喘息聲,在空曠的展廳里回蕩。還有窗外,那不知疲倦的、淅淅瀝瀝的雨聲。

    時間失去了意義。我看著他劇烈起伏的、濕透的背脊,像一堵瀕臨崩塌的墻。那沉重的喘息,每一次都拉扯著空氣,也拉扯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心臟被剛才那場聲音風暴蹂躪過的余痛尚未平息,又被他此刻流露出的、如同耗盡生命般的虛弱狠狠攥緊。

    終于,那沉重的喘息聲漸漸平復了一些。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全身骨骼都在呻吟的僵硬,直起了身體。動作遲滯而艱難。濕發(fā)黏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上,臉色是消耗過度后的慘白,嘴唇更是失去了所有顏色,微微顫抖著。那雙墨色的眼瞳,如同風暴過后的海面,殘留著驚濤駭浪的痕跡——深重的疲憊、尚未散盡的痛苦余燼,還有一種近乎虛空的茫然。

    他抬起頭,目光有些渙散,似乎一時間無法聚焦。視線在空氣中無意識地游移了片刻,才終于落在我臉上。

    那雙眼睛里,方才演奏時那種不顧一切的狂亂光芒徹底熄滅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脆弱的東西。他看著我,眼神空洞,仿佛在辨認一個陌生人。

    然后,極其緩慢地,一個微弱的、近乎破碎的弧度,艱難地在他蒼白的唇角邊掙扎著浮現(xiàn)出來。

    那不是一個喜悅的笑容。

    那笑容里浸透了疲憊的苦澀,混雜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虛脫,甚至帶著點自嘲的意味。嘴角彎起的弧度極其輕微,卻仿佛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脆弱得如同陽光下即將消散的薄冰,又像在無聲地訴說:看,這就是我的世界。一片狼藉。你……害怕了嗎

    這個笑容,比剛才那場狂暴的演奏更直接地刺中了我。心口那股酸澀的鈍痛瞬間加劇,幾乎讓我無法呼吸。一股強烈的沖動涌上喉頭——想說點什么,安慰鼓勵或者只是問一句你還好嗎——但所有的話語都卡在那里,沉重得無法出口。

    就在這時,他撐著琴凳的邊沿,極其吃力地站了起來。身體晃了一下,腳下那片由他滴落的雨水形成的小水洼被鞋底踩開。他站穩(wěn),目光再次看向我,那個破碎的笑容已經(jīng)隱去,只剩下深重的疲憊和一種無聲的告別意味。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對我點了點頭。幅度小到幾乎只是下頜的一次微小牽動。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邁開腳步,朝著門口走去。

    腳步虛浮,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緩慢,濕透的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拖沓的水痕。那背影,在昏暗的壁燈下,顯得異常單薄、孤寂,被巨大的疲憊壓彎了脊梁,仿佛隨時會在這雨夜中溶解、消失。

    他拉開門。門外的風雨聲瞬間放大,帶著濕冷的氣息卷入。他沒有回頭,徑直走入那片茫茫的雨幕之中。懸掛的黃銅風鈴再次被門框撞擊,發(fā)出一串急促而空洞的叮鈴聲,在寂靜的店里回蕩,如同一聲悠長而孤獨的嘆息。

    門,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攏,隔絕了外面的風雨,也帶走了那個被雨淋透的、謎一樣的男人。

    店里恢復了寂靜。不,是死寂。只有壁燈發(fā)出微弱的電流聲,以及那架剛剛經(jīng)歷過一場靈魂風暴的施坦威,靜靜地矗立在燈光下,烏黑的漆面反射著冷光,雪白的琴鍵上,還殘留著他滴落的汗水和雨水的痕跡。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動。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仿佛還能感受到他手背覆蓋上來時那冰冷的顫抖和絕望的重量。耳邊似乎還回響著他粗重的喘息,眼前晃動著那個脆弱到極致的笑容。

    空氣里,仿佛還殘留著一絲他帶來的、雨水的濕冷和雪后松林的清冽氣息,與鋼琴的木質(zhì)漆香、羊毛呢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令人心悸的印記。

    這一夜,這場雨,這個人,這架琴,這破碎的樂章……像一枚滾燙的烙印,猝不及防地、深深地燙在了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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