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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三歲那年,母親去世了。

    她走得很突然,甚至沒來得及跟我好好道別。前一天她還在廚房里熬湯,絮絮叨叨地囑咐我天冷要多穿衣服,第二天就被送進了醫(yī)院。等我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被白布蓋住,變成了別人嘴里的遺體。

    母親的葬禮很簡單。

    她生前沒有多少親戚,來的人不多。黑白照片擺在靈堂中央,母親靜靜地看著所有人,臉上的笑容像她一直以來的模樣,溫柔,安靜,帶著一點點讓人心酸的平和。

    我穿著一身黑衣,站在人群里,聽著大人們的低語。

    這么年輕就走了,真是命苦啊……

    孩子還小,往后可怎么辦……

    聽說她生病這幾年,家里花了不少錢……

    我攥緊拳頭,低著頭,不讓人看到我泛紅的眼眶。

    父親站在最前面,一直沒說話。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他才在母親的遺像前站了很久,抽了一支煙,最終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那天之后,家里變得空蕩蕩的,連空氣里都少了點什么。

    幾天后,父親把我叫到客廳,桌上放著一本存折。

    這是你媽留給你的。他說,聲音有些沙啞,她生前一直攢著錢,說是等你長大后,好讓你有個保障。

    我怔怔地看著那本存折,上面清晰地寫著一個數(shù)字:200000。

    等你十八歲才能動。父親補充道,現(xiàn)在,先存著。

    我點點頭,卻沒去碰那本存折。

    錢……能讓媽媽回來嗎

    不能的話,那它有什么意義呢

    日子慢慢過去,家里的氣氛變了很多。

    剛開始,父親還會照顧我的情緒,主動問我吃什么,周末還會帶我去母親生前最喜歡的那家面館。

    可時間一天天過去,他漸漸話少了,回家越來越晚,飯桌上的菜也從曾經(jīng)的三菜一湯變成了隨便買來的盒飯。

    有時候,我放學回家,會看見他一個人坐在客廳里抽煙,煙霧彌漫,他的眼睛藏在陰影里,像是在發(fā)呆,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爸爸,你還好嗎

    他愣了一下,隨即拍了拍我的頭,笑了笑:沒事。

    可他的眼神里,早就沒有了從前的溫度。

    我開始學會一個人生活。

    早上自己熱牛奶,晚上自己洗碗,周末自己待在房間里寫作業(yè),或者翻看母親留下的舊物。

    她的衣服還掛在衣柜里,帶著淡淡的肥皂香氣。我時常抱著她的毛衣,想象她還在的樣子。

    有時候,我夢見她。

    夢里,她還是穿著那件舊毛衣,坐在窗前給我縫補衣服。她抬頭對我笑,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溫暖得像春天的風。

    可每次伸手去碰,她都會慢慢地淡去,最終消失在光里。

    夢醒時,我盯著天花板,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

    我不敢告訴父親。

    因為他已經(jīng)不再問我過得好不好了。

    有一天,我回到家,發(fā)現(xiàn)客廳里多了一個女人。

    她坐在沙發(fā)上,穿著精致的裙子,頭發(fā)卷曲,化著淡淡的妝,笑起來溫柔而親切。

    然然,回來啦。她聲音甜美,我聽你爸爸說了很多關于你的事。

    我站在門口,沒有動,也沒有回應。

    父親放下手里的杯子,說:過來,打個招呼。

    我緩緩走過去,嗓子像被堵住了一樣,最后只擠出一句:你好。

    女人笑得更溫柔了。

    可我的心,卻開始往下沉。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穩(wěn)。

    隔壁傳來父親和那個女人的說話聲,低低的,帶著一種久違的輕松感。

    我蜷縮在被子里,不知道想些什么,莫名的壓抑感撲面而來。

    家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朝著一個陌生的方向走去。

    可我卻站在原地,哪里也去不了。

    夜很深了,窗外的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我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心里只有一個問題:如果媽媽知道了,她會不會傷心

    可她已經(jīng)不能再回答我了。

    她留給我的遺產(chǎn)只有:存折,孤獨,和一個逐漸陌生的家。

    母親去世后的第三個月,父親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默寡言,開始頻繁外出,衣著也比之前講究許多。他刮了胡子,換了新襯衫,甚至在鏡子前整理起了自己的發(fā)型。這一切變化起初并不明顯,但對我來說,就像家里的一扇窗被悄悄打開了,有一股陌生的氣息正緩緩滲透進來。

    真正讓我警覺的,是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

    剛開始,她只是偶爾來一次,帶點水果,和父親聊天。后來,她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飯桌上開始多了一雙碗筷,客廳的角落出現(xiàn)了一個女人的包包,甚至浴室的柜子里,也多了一瓶陌生的香水。

    那種味道很淡的香水,它的香味頑固地滲透進每一個角落。

    有一天放學回家,我推開門,看到她穿著圍裙站在廚房里,熟練地翻炒鍋里的菜,嘴里還哼著輕快的小調(diào)。

    她聽到聲音,回頭朝我笑:然然,回來了飯馬上就好。

    我愣在原地,半晌沒說話。

    這句話,我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了。

    那天晚飯,父親心情很好。

    嘗嘗,他給我夾了塊紅燒肉,是小雪阿姨做的。

    小雪。

    原來,她已經(jīng)有了這樣親近的稱呼。

    女人放下筷子,看著我,微笑道: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我之前聽你爸爸說,你小時候最喜歡你媽媽做的紅燒肉,所以特地學了一下。

    她的語氣溫柔又小心,像是在試探,又像是在示好。

    可她不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提起媽媽這個詞。

    我垂下眼睛,撥弄著碗里的米飯,低聲說:不用學了,你做的,和她的不一樣。

    餐桌上瞬間安靜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樣,連筷子敲在碗沿上的聲音都變得刺耳。

    女人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復過來,輕聲道:也是……畢竟她做的是你最熟悉的味道,別人怎么都學不會。

    我沒說話。

    父親看了我一眼,眉頭微微皺起。

    飯后,我回到房間,把門關上。

    透過門縫,我聽到父親壓低聲音說:她還小,別介意。

    女人輕聲嘆氣:我明白,她還在想媽媽。

    過段時間就好了。父親的語氣有些疲憊,再給她點時間。

    我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心里冷冷地想:不會好的。

    至少,在這個女人待在家里的每一天,我都不會好。

    之后的日子,我和她的關系一直很冷淡。

    她有時候會試圖和我說話,比如:然然,周末想去公園走走嗎然然,這次考試考得怎么樣

    但我的回應永遠只有一個字:不用。

    她好像也慢慢習慣了我的態(tài)度,不再強迫我接納她。

    可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她在侵占這個家。

    比如,玄關的鞋柜上,多了一雙她的鞋。

    比如,客廳的茶幾上,放著她帶來的小擺件。

    再比如,父親身上,開始有了她香水的味道。

    這些變化讓我焦躁,卻又無能為力。

    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

    是父親的幾個朋友,他們一邊喝酒,一邊打趣他:老李,你這是春天來了啊

    父親笑著擺擺手,女人倒了杯酒遞給他,低聲說:少喝點。

    那一瞬間,我猛地攥緊了拳頭。

    那句少喝點,曾經(jīng)是母親最常對父親說的話。

    現(xiàn)在,她卻用同樣的語氣、同樣的動作。

    不知怎么,我內(nèi)心竄起了一股火。

    站起來,把筷子一摔,冷冷道:吃飽了。

    然后頭也不回地回了房間。

    身后,隱約聽見有人笑著說:這孩子,還是不太習慣吧

    沒事。女人輕聲說,她還需要時間。

    這天晚上,我睡得很淺,半夜醒來,聽到父親和女人在客廳里說話。

    她輕聲問:你覺得,她能接受我嗎

    父親沉默了很久,才說:再看看吧。

    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心里反復想著這句話:再看看吧。

    所以,父親是真的在意我的感受嗎還是只是在等一個時間點,等到他認為我應該接受了,就不再管我的想法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發(fā)現(xiàn)母親的照片不見了。

    那張照片一直擺在客廳的柜子上,照片里的母親微笑著,坐在陽臺的搖椅上,溫柔而安靜。

    可現(xiàn)在,它不見了。

    我站在客廳里,心跳猛地加快,轉(zhuǎn)頭看向父親:媽媽的照片呢

    父親放下報紙,語氣平淡:收起來了。

    為什么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他皺了皺眉:家里總不能一直放著遺像,對你來說也不好。

    可是……那是媽媽。我努力壓住嗓音里的顫抖,你怎么能把她收起來

    然然。他嘆了口氣,人總要往前走。

    我的腦子嗡嗡作響,指尖冰涼,胸口悶悶的,像是被什么壓住了。

    往前走。

    所以,收起媽媽的照片,就是往前走的方式

    所以,忘記她,才是對的嗎

    女人站在一旁,輕聲道:然然,如果你想看照片,我可以幫你拿出來……

    不用了。我猛地轉(zhuǎn)身,跑回房間,把門重重關上。

    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

    那天之后,我?guī)缀醪辉俸透赣H說話。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那個女人,不愿意和她待在同一個空間里。

    可不管我怎么抗拒,她還是漸漸地,占據(jù)了家里的每個角落。

    她的衣服掛在父親的衣柜里。

    她的洗面奶放在浴室的鏡子前。

    她的牙刷,和父親的牙刷,放在一起。

    這一切,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她已經(jīng)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

    可我,卻越來越不像這個家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里待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那天的婚禮很熱鬧,比母親葬禮的那次還要熱鬧。

    隨后她就成了我的繼母。

    繼母搬進家里的那天,父親特意請了假,親自去幫她搬行李。那天的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戶灑進客廳,地板上落下斑駁的光影,但我卻覺得整個家都變得陌生了。

    她帶來的東西比我想象得多,不僅僅是衣物和日用品,還有一些裝飾品,比如花瓶、擺件,甚至連客廳的茶幾墊都被換成了她喜歡的顏色。

    母親的遺物已經(jīng)所剩無幾,那些曾經(jīng)屬于她的痕跡,被一點點抹去,直到消失。

    更讓我感到不安的是,沒過多久,繼母懷孕了。

    父親得知繼母懷孕的消息時,比我印象中任何時候都要開心。他握著她的手,眼里滿是激動和期待,那種神情……讓我感到可怕。

    以后這個家就更熱鬧了。他說。

    可我卻從未覺得家里如此冷清。

    懷孕后,繼母成了家里的中心,父親圍著她轉(zhuǎn),生怕她有任何不適。她不能做家務,不能勞累,甚至連她愛吃的水果都要嚴格挑選,生怕影響胎兒。

    而我呢

    這段時間家里可能有點忙,你能不能自己照顧好自己

    父親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時,我才意識到,我在這個家里的位置,已經(jīng)不再重要。

    弟弟出生后,家里徹底變了。

    那天回家,我推開門,家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客廳的嬰兒床里,一個小嬰兒正安靜地睡著,皮膚白嫩,嘴角還有點奶漬,像個小天使。

    父親坐在旁邊,滿臉溫柔地逗弄著他,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臉蛋。

    醒啦父親輕聲笑道,小家伙,做夢夢到什么了

    我站在門口,像個局外人,甚至不敢踏進去。

    回來了繼母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來,帶著一貫的溫柔,飯馬上就好,你先休息一下。

    我的喉嚨像被堵住一樣,說不出話。

    沒人注意到我的沉默。

    父親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個嬰兒身上。

    他們有了新的家庭,而我,仿佛只是一個局外人。

    晚飯時,父親和繼母不停地討論著孩子的事。

    他今天會翻身了!繼母笑著說,才三個月就會翻身,真聰明。

    是嗎父親也很高興,那以后肯定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低頭吃飯,筷子在碗里攪了又攪,飯卻越來越難以下咽。

    有一次,學校讓家長來開家長會。

    以前,都是母親來的。母親去世后,父親來過一次,那次他坐在教室里,全程低頭玩手機,直到老師點名叫他,他才匆忙抬頭應了一聲。

    后來,他連來都不來了。

    這次,我還是抱著一點點希望,在教室門口等著。

    別的家長陸續(xù)到來,和孩子寒暄,叮囑他們好好聽講。

    而我等了很久,都沒有看到父親的身影。

    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收到他的消息:

    【今天有點忙,家長會你自己聽吧�!�

    回家后,我問父親:你真的很忙嗎

    父親正在給弟弟喂奶,頭也沒抬:嗯,公司這段時間挺忙的。

    是嗎我看著他,語氣平淡,那你今天請假了嗎

    父親頓了一下,才說:小孩子今天打疫苗,我陪他去了。

    心臟像被一根冰冷的針狠狠扎了一下。

    原來,他不是沒空,只是……有更重要的事。

    那天晚上,我在臥室里翻箱倒柜地找母親的照片。

    翻了好久,終于在一個老舊的抽屜里找到了——照片被壓在一堆雜物下面,皺皺巴巴的,像是不小心被遺忘的舊報紙。

    母親的笑容依舊溫柔,但照片上已經(jīng)沾了灰塵。

    我抬手輕輕擦了擦灰,重新把它擺放到我的桌上,眼眶發(fā)酸。

    這個家,真的已經(jīng)沒有她的痕跡了。

    繼母好像察覺到了什么,第二天,她敲了敲我的房門,手里端著一杯熱牛奶:然然,晚上睡前喝點牛奶,對身體好。

    我盯著她,沒有伸手去接。

    她站在門口,笑了一下,語氣溫柔:是不是……覺得家里變了很多

    我沒說話。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她輕聲道,但然然,我真的沒有想取代你媽媽的意思。

    沒有嗎我終于開口,聲音低沉,那她的照片為什么會不見

    她一怔,隨即嘆了口氣:我沒有動過照片,是你爸爸收起來的。

    我冷笑:你沒動可她的東西,是在你來了之后才被收起來的。

    她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又恢復了溫柔:然然,我們都在往前走,你爸爸也一樣……他只是想讓大家都好過一點。

    那‘大家’里,有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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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沉默了。

    良久,她輕輕嘆息了一聲,把牛奶放在桌上,轉(zhuǎn)身離開。

    牛奶的熱氣慢慢飄散,但我沒有碰它。

    弟弟的滿月酒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

    他們圍著父親和繼母,夸贊著:這孩子長得真好看!老李,以后你可得好好培養(yǎng)他�。�

    父親笑得很滿足,和大家寒暄,眼神始終落在弟弟身上。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他們熱熱鬧鬧地慶祝,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一個親戚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然然啊,你弟弟以后可是你親弟,你要照顧他哦。

    我沒回答。

    親戚又說:你現(xiàn)在是姐姐了,得懂事點,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

    我盯著父親和弟弟,心里泛起一陣苦澀。

    他們需要的,不是姐姐,只是一個懂事的大孩子,一個不需要關心、不需要照顧、不會鬧情緒的邊緣人物。

    那個位置,剛好是我。

    從那天起,我的心徹底死了。

    我不再期待父親的關心,也不再在乎家里的變化。

    房間變小了無所謂。

    生活費減少了沒關系。

    他們對我的態(tài)度越來越冷淡很好,正合我意。

    我終于明白,這個家里,不再需要我了。

    離家的念頭,第一次變得如此強烈。

    我已經(jīng)習慣了沉默。習慣了飯桌上他們的交談與歡笑與我無關,習慣了回家后沒人在乎我什么時候進門,習慣了在這個家里,自己只是一道不被關注的影子。

    但是習慣,不代表接受。

    高一開學那天,我會故意晚回家,繞了幾條路,走進一家網(wǎng)吧,坐在最角落的機子前,盯著屏幕發(fā)呆。

    旁邊幾個同齡人玩得正歡,喊著、笑著、罵著,我卻一點都不想?yún)⑴c。

    我只是不想回家。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網(wǎng)管走過來提醒:小朋友,身份證。

    我怔了怔,站起身,把身上的零錢拍在桌上,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晚風有點冷,我把手插進口袋,沿著街道慢慢往家走。

    家門口的路燈亮著,透過窗戶,能看到客廳里溫暖的燈光。

    繼母正哄著弟弟入睡,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拿著手機輕輕刷著什么。

    這個畫面很溫馨,很和諧——只是不屬于我。

    我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冷風把我的耳朵凍得發(fā)紅,才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繼母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輕聲說:回來了飯菜給你留著,在鍋里。

    我沒理她,徑直回了房間。

    下次早點回來。父親淡淡地說了一句,連頭都沒抬。

    我攥緊了拳頭,手心里全是汗。

    我開始頻繁地晚歸,甚至夜不歸宿。

    去網(wǎng)吧、去學校后面的籃球場、甚至有時候就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一整晚。

    我在試探,試探他們會不會擔心,會不會管我,會不會像從前那樣,在我晚歸時打電話催促,甚至氣沖沖地跑出來找我。

    但沒有。

    一次都沒有。

    某天晚上,我喝了點酒,醉醺醺地回到家。

    繼母看到我的樣子,皺起眉頭:你喝酒了

    管得著嗎我嘲諷地笑了一下。

    父親放下手機,目光落在我身上,沉聲道: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

    學你啊。我搖搖晃晃地靠在墻上,笑得很輕,反正你早就不在乎我了。

    空氣安靜了幾秒。

    繼母輕輕拉了拉父親的袖子:算了,她還小……

    她還小父親冷笑了一聲,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語氣壓抑著怒火,你自己看看你現(xiàn)在像什么樣子

    我像什么樣子我嗤笑,你在乎過嗎

    父親的臉色一點點沉下去,最終,他嘆了口氣,低聲說:隨你吧。

    然后,他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那一刻,我心底最后一絲期待,也徹底熄滅了。

    我申請了住校。

    學校離家不遠,走路二十分鐘就到,但我還是執(zhí)意要住進去。

    拿著收拾好的行李站在家門口時,繼母有些驚訝:你真的要住校

    嗯。我沒什么表情地回答。

    父親只是淡淡地哦了一聲,然后轉(zhuǎn)身回了房間,連一句挽留的話都沒有。

    我咬了咬牙,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

    住校的第一晚,我一個人坐在床上,盯著天花板發(fā)呆。

    宿舍里其他人已經(jīng)熟絡地聊起來了,有人講著自己家里的趣事,有人抱怨爸媽太啰嗦,還有人炫耀家里給自己買了最新款的手機。

    然然,你家里呢有人隨口問我,你爸媽是不是也特別管你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

    他們不會理解的。

    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

    周末回家,發(fā)現(xiàn)家里比我離開時還要陌生。

    客廳里的擺設換了,墻上掛著一家三口的合影——父親、繼母和弟弟。

    我的房間被弟弟的玩具占據(jù)了一半,甚至床頭還擺著他的奶瓶。

    你怎么突然回來繼母有些驚訝。

    怎么我冷笑,不歡迎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當然不是……只是你不是說,住校更方便嗎

    嗯。我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拎起背包,那我走了。

    她張了張嘴,最終什么都沒說。

    從那天起,我更加堅定地不再把那里當成家。

    住校后,我學會了很多事。

    我學會了獨立,學會了照顧自己,學會了不再期待父親的關心。

    我開始努力學習,不是為了什么未來的希望,而是因為我知道,只有自己能靠自己。

    我開始攢錢,偷偷做些小兼職,給自己買需要的東西,再也不去問父親要一分錢。

    父親偶爾會發(fā)信息問我:生活費還夠嗎

    我每次都回:夠。

    他再也沒有多問過一句。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母親還在,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如果她還在,我是不是仍然會是家里的孩子,而不是被遺忘的可有可無的存在

    但沒有如果。

    母親已經(jīng)不在了,家也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

    我只能靠自己,走完這條路。

    住校后,我和父親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

    他從不會主動給我打電話,只有生活費快要到賬的時候,他才會發(fā)條信息:錢打過去了。

    冷漠、簡短、沒有任何多余的關心。

    起初,我還能按時收到一千塊的生活費。后來,逐漸變成八百、六百,最后,連五百都不到。

    我知道家里并不缺錢,繼母的衣服還是一件比一件貴,弟弟的玩具也是成箱地往家里搬,但給我的錢卻一次比一次少。

    我終于忍不住,撥通了父親的電話。

    喂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淡漠。

    你是不是少打了生活費我開門見山。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才聽見他的聲音:少多少

    以前一千,現(xiàn)在才四百。

    你都住校了,吃飯學校有食堂,四百夠了。

    夠我冷笑了一下,她買一支口紅都不止四百吧

    別胡鬧!他的聲音一下子冷了下來,你是學生,住校有補助,哪來的那么多花銷

    可我是你親女兒!我終于忍不住吼出來,你給他們花那么多錢,憑什么就對我這么小氣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父親的聲音變得低沉:你長大了,應該學會獨立。

    獨立我咬緊牙關,聲音發(fā)抖,所以,你是打算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再管我了

    他沒有回答。

    沉默勝過一切。

    我狠狠地掛斷電話,手指攥得發(fā)白。

    四百塊,確實不夠。

    學校的食堂價格還算便宜,但我不能只靠食堂,偶爾要買學習資料、日用品,甚至衣服。而四百塊,根本撐不了一個月。

    我開始四處找兼職。

    起初是在食堂幫忙端盤子,一個小時七塊錢。后來又在校外的奶茶店打工,站幾個小時才能賺二十塊。

    錢來得很慢,但花得很快。

    有次宿舍同學買了一桶炸雞,一邊吃一邊聊天,問我要不要嘗一口。

    我盯著那桶炸雞,鼻子發(fā)酸。

    以前在家里,想吃什么都有,可現(xiàn)在,我連買一份炸雞都要猶豫半天。

    某天晚上,我在奶茶店打工到很晚,回宿舍的路上,看見路邊停著一輛熟悉的車。

    父親的車。

    我皺起眉頭,往前走了幾步,透過車窗,看見副駕駛上坐著繼母,她正笑著跟父親說著什么。

    車里的暖黃色燈光打在她的臉上,看起來溫暖又幸福。

    我站在原地,冷冷地看著他們,手指在口袋里握緊了幾分。

    下一秒,父親發(fā)動了車子,緩緩駛離。

    直到車影徹底消失,我才回過神。

    原來,他不是沒空來學�?次�,他只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那天之后,我更加拼命地賺錢。

    同學們周末約著出去玩,我在快餐店刷盤子;他們下課后去商場逛街,我去便利店整理貨架。

    然然,你最近怎么這么忙室友好奇地問,你爸媽不給你生活費嗎

    給。我淡淡地回答,只是……不太夠。

    室友愣了一下,隨即有些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不需要同情。

    我只想證明,就算沒有父親,我也能活下去。

    一個月后,生活費又少了——這次,只有三百。

    我沒有再去質(zhì)問父親,而是給他發(fā)了一條信息:錢我自己賺,你以后不用再給我了。

    他很快回了一句:好。

    就這么簡單。

    他終于徹底放手了。

    或者說,徹底放棄了我。

    我開始存錢,每一塊錢都攢得小心翼翼。

    第一次數(shù)著自己攢下的五百塊時,我竟然有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然然,你生日快到了吧室友突然問,打算怎么過

    沒想好。我隨口回答。

    實際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生日了。

    母親去世后,家里就沒人再給我過生日了,繼母不會記得,父親也從不過問。

    生日對我來說,只是普通的一天。

    生日那天,我照常去奶茶店上班。

    店里人不多,店長讓我提前下班,說今天請我喝杯奶茶。

    我接過奶茶,吸了一口,心里有些發(fā)酸。

    這或許是唯一一個,還記得我生日的人了。

    晚上回宿舍,室友們圍在桌子旁,桌上放著一個小蛋糕。

    驚喜!她們笑著拍著我的肩膀,我們給你買的,生日快樂!

    我愣住了。

    半天沒說出話。

    有人大笑:你該不會要感動哭了吧

    才沒有。我低下頭,悄悄吸了吸鼻子。

    那晚,我吃到了許久未曾嘗過的蛋糕,喝著室友偷偷帶進來的啤酒,聽著她們笑鬧,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叫做溫暖的東西。

    她們不是我的家人。

    但在某個瞬間,我覺得,或許,比家人更像家人。

    生日過去后的某天,我在學校的公告欄看到一則獎學金申請通知。

    獎金一萬塊。

    那一刻,我心跳加快。

    如果我能拿到這筆獎學金,就能減少很多打工的時間,甚至能存下一些錢,為未來做準備。

    我走近一步,認真地看著申請條件。

    然后,在心里暗暗告訴自己——我要拿到這筆錢。

    就算沒有父親,我也能靠自己,活下去。

    我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住校的日子并不輕松,食堂的飯總是難吃,宿舍的床又硬又小,但至少比家里自在。

    家里早就變了樣。母親的照片從我房間的書桌上消失了,家里的擺設也逐漸陌生。我問過父親,他只是隨口敷衍:舊東西,收起來了。

    那天,我翻遍了整個房子,終于在儲物間的最底層找到那張照片。相框沾滿灰塵,像被遺忘了許久。

    繼母剛好經(jīng)過,看見后微微皺眉:怎么翻出這個了

    它原本在書桌上。我盯著她,聲音冷下來,是誰把它扔進來的

    她頓了一下,笑了笑:不是扔,只是放在這里更合適。你爸爸覺得,放在外面有點——

    有點什么我打斷她,聲音發(fā)冷。

    她沒接話,只是嘆了口氣:然然,你都這么大了,應該向前看,不要總是執(zhí)著過去的事。

    向前看我冷笑,那你是不是也該把你以前的家人忘得干干凈凈

    她的笑容僵住,嘴唇微微張開,像是要說什么。可我沒等她開口,抱著相框起身,一步步走到書桌前,重新把它放回上面的書架上。

    父親正在看電視,聽見動靜抬頭看了我一眼,眉頭皺了皺:你又鬧什么

    這不是鬧,這是我媽的照片。我直視著他,她屬于這里。

    父親沉默了幾秒,最終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可我知道,等我下次回來,它還會被收起來。

    母親的痕跡,終究會被徹底抹去。

    那天晚上,我回房間翻東西,想找到母親留下的其他遺物,可翻著翻著,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

    衣柜里,多了好幾件不是我的衣服,甚至還有小孩的玩具。

    我臉色一沉,走到隔壁房間,推開門,看見弟弟坐在床上玩積木,而這間本屬于我的臥室,如今擺滿了他的東西。

    父親坐在一旁,笑著看弟弟玩耍。

    我站在門口,聲音干澀:我房間的東西呢

    父親回頭看我一眼,語氣平淡:你不是住校嗎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弟弟還小,需要大點的空間。

    那我的東西呢

    有些收起來了,有些放不下就處理掉了。

    我指尖發(fā)涼,嗓子里像堵了一團棉花,過了幾秒才找到聲音:你們經(jīng)過我同意了嗎

    父親皺起眉頭,似乎有些不耐煩:只是一些舊東西,別那么計較。

    我看著他,忽然想笑。

    不是我計較,而是他根本不在乎。

    從那天起,我更加堅定了一個想法——這個家,已經(jīng)沒我的位置了。

    我開始兼職,周末去咖啡廳打工,晚上去便利店排夜班。一天睡不了幾個小時,累得連上課都恍恍惚惚,但至少不用看家里的臉色。

    漸漸地,我連周末都不回家了。

    直到某天,父親打電話過來。

    然然,你是不是很久沒回來了他的聲音有些不滿。

    嗯。我懶得解釋。

    他沉默了一下,隨即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心里有意見,但家里還是你的家,你別太倔。

    是嗎我輕笑一聲,可是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我的房間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

    你還在記這個父親皺眉,你不是一直住校嗎

    所以我的房間就該被占我的東西就該被處理我聲音有點冷,你連問都沒問過我。

    父親的語氣有些不耐煩:都是一家人,沒必要計較那么多。

    可是你們從沒拿我當家人。我低聲說,從繼母進門的那一天起,我就只是個外人。

    他沒再說話。

    空氣安靜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可他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隨你吧。

    我高三畢業(yè)那天,父親又打電話過來,讓我回家一趟。

    我本不想回去,可想到母親的遺產(chǎn)還在他手里,還是去了。

    回到家,餐桌上擺著幾個菜,看得出來是特意做的。弟弟正坐在椅子上吃飯,繼母在廚房收拾東西,父親坐在沙發(fā)上,臉色有些復雜。

    他看著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說道:你成年了,這些年你媽留的錢,我一分沒動,現(xiàn)在該交給你了。

    說著,他拿出一張存折,推到我面前。

    我低頭看著那串熟悉的數(shù)字——二十萬。

    這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份保障。

    我伸手接過,指尖有些冰冷:謝謝。

    父親盯著我,似乎想說些什么,可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你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自己會安排。我站起身,把存折塞進口袋,如果沒別的事,我先走了。

    父親愣了一下:不吃飯

    不了。

    我提起背包,轉(zhuǎn)身往門口走去。

    身后,父親忽然叫住我:然然。

    我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

    空氣里沉默了幾秒,他的聲音低低響起:照顧好自己。

    我沒有應聲,只是打開門,走了出去。

    夜風吹在臉上,冰冷又清醒。

    從今以后,我再也沒有家了。

    成年,也意味著無家可歸。

    我真正離開家的那天,沒有告別。

    我提著一個舊行李箱,站在門口,回頭看了最后一眼。

    客廳里,擺滿了繼母和弟弟的東西,墻上的全家福里,沒有母親的影子,只有他們?nèi)齻人笑得溫馨。

    這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我吸了口氣,把門輕輕帶上,拉著行李箱走出小區(qū)。

    天色昏暗,街道上還帶著夜晚殘留的涼意。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孤零零地印在地上,像是這個城市里無數(shù)被丟棄的故事之一。

    租的房子在城南,房東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見我年紀小,臉上有些猶豫:你一個人住

    嗯。我點頭,把存款單給她看,我能一次性付三個月房租。

    她看了眼存款,嘆了口氣:算了,屋子給你,不過有事要打電話,別一個人扛。

    謝謝。

    房間很小,只有十幾平,放一張床和一張書桌就滿了,窗戶對著一條窄巷子,陽光只能在下午短暫地照進來。

    我把行李放下,坐在床上,看著這間簡陋的房子,忽然覺得陌生得可怕。

    這里,是我未來生活的地方。

    也是,我唯一能去的地方。

    我很快找了份工作,在一家書店做兼職,負責整理書籍、收銀和打掃衛(wèi)生。

    老板是個年過半百的老頭,話不多,人卻不壞。

    第一天上班,他看著我的簡歷,問:讀完書了嗎

    剛畢業(yè)。我回答。

    他嗯了一聲,沒再多問,只交代了工作內(nèi)容,隨即甩下一句話:別遲到。

    書店生意不算好,偶爾有學生來買練習冊,更多的時候只是空蕩蕩的。我趁著沒客人時,翻了本舊打發(fā)時間。

    可翻著翻著,竟看得出了神。

    小時候,我很喜歡看書。母親去世后,我還常常趴在書桌上讀故事,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成為書里的主角,去遠方冒險。

    可現(xiàn)實是,我連一個像樣的家都沒有。

    晚上回到出租屋,房間黑漆漆的。

    我摸到燈的開關,按下去,昏黃的燈光瞬間填滿狹小的房間,也讓我意識到一個事實:這里真的只有我一個人。

    我走到窗邊,看著巷子里來來往往的人,他們有的趕著回家,有的牽著孩子,有的挽著愛人的手。而我只是站在這間出租屋里,像個被世界遺忘的人。

    我緩緩坐下,盯著床頭那張存折。

    二十萬,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點東西。

    可這筆錢不是無窮無盡的。房租、水電、吃飯……只要活著,它就會一點點減少,直到消失。

    我忽然有些害怕。

    從小到大,我從未真正擔心過錢。即使后來住校,日子緊巴巴的,可至少還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但現(xiàn)在,我只能靠自己了。

    第二天,我去了銀行,把存折里的錢取了一部分出來。

    銀行大廳里,很多人排隊辦理業(yè)務。我站在柜臺前,手里拿著卡,腦子里卻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如果這張卡突然消失了,我該怎么辦

    銀行職員遞給我現(xiàn)金,我接過來的時候,指尖有點冰涼。

    走出銀行,我把錢小心翼翼地收進錢包,像小時候攥著母親給的零花錢,生怕弄丟。

    從銀行到書店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可這段路,我竟走得比任何時候都慢。

    身旁的行人步履匆匆,他們有的接電話,有的拎著菜,有的騎著電動車疾馳而過。而我只是低著頭,一遍遍數(shù)著錢包里的錢,仿佛這樣就能獲得一點安全感。

    成年人的世界,果然只有錢才能帶來安全感。

    晚上,老板遞給我一張工資單:這周工資,拿著。

    我接過,看到上面的數(shù)字,心里松了口氣。雖然不多,但至少夠生活了。

    老板看了我一眼,忽然問:你是一個人住吧

    我愣了一下,輕輕地點了下頭。

    他沉默片刻,語氣淡淡地說:一個人住,照顧好自己。

    我抬頭看著他,心里有些復雜。

    短短幾天,已經(jīng)有兩個人對我說了這句話。

    父親是,老板也是。

    可為什么,從父親嘴里說出來的時候,聽起來那么遙遠

    夜里,我坐在窗邊,翻開了手機相冊。

    里面的照片不多,大多是一些隨手拍的街景,唯獨沒有家人的照片。

    我點開社交軟件,找到父親的賬號。頭像還是他年輕時的照片,備注很簡單,只有一個字——然。

    很久以前,他說我的名字寓意平安順遂,是他和母親一起取的。

    可現(xiàn)在,我的人生,早已偏離了那個方向。

    手指停在對話框上,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出任何消息。

    我從來沒有想過,成年意味著如此具體的麻煩。

    水費、電費、房租,甚至連泡面都在漲價。我攥著一疊賬單,看著存折上逐漸減少的余額,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天真。

    二十萬,聽起來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煞旁诂F(xiàn)實里,它只是生存的基礎,而不是生活的保障。

    第一份工資到手后,我立刻去超市買了一堆打折食品,冰箱塞得滿滿當當�?山酉聛淼囊恢�,我每天都在吃速凍餃子和白水煮面,胃里空蕩蕩的,吃不出一點飽腹感。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花了二十塊錢點了一份外賣。

    熱騰騰的蓋澆飯端上桌時,我盯著它看了很久,心里五味雜陳——只是因為一頓熱乎的飯,我居然會有種莫名的奢侈感。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這樣一點點磨平人的期待的吧。

    書店的兼職工作并不足以支撐我的生活,我需要另一份收入。

    我在招聘網(wǎng)站上投了幾份簡歷,終于找到了一份晚上送外賣的兼職。

    第一天送單時,我才真正明白風里來,雨里去是什么意思。

    小區(qū)的電梯壞了,我拎著幾杯奶茶爬到六樓,氣喘吁吁地按響門鈴,結果被顧客一頓抱怨:這么久才送到

    我低頭看了眼訂單,上面寫著——預計送達時間

    19:50,而此刻是19:49。

    差一分鐘,依然算遲到。

    顧客不耐煩地接過奶茶,甩下一句:差評。然后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站在門口,手里還握著手機,耳機里傳來外賣系統(tǒng)的通知——本次服務被用戶評價:不滿意。

    以前在學校里,我偶爾也點外賣,但從沒想過送餐員的工作竟然這么難。

    我突然有些理解,為什么有些人會因為一聲謝謝而覺得被尊重。

    突然內(nèi)心里涌上了一股莫名的心酸。

    晚上回到出租屋,我累得癱倒在床上,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

    外賣員的工作不僅累,還有太多不確定因素——天氣、交通、顧客的脾氣,每一樣都能影響收入。

    但我不能停下來。

    我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20萬,去掉房租、吃飯、水電費,剩下的還能撐多久

    如果不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最終還是會陷入困境。

    可高中文憑能做什么呢去工廠做銷售或者,回去找父親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就被我掐滅了。

    他讓我獨自面對這個世界,我不能再回去求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生活變得機械而單調(diào)——白天在書店整理書籍,晚上送外賣,凌晨回到出租屋,倒頭就睡。

    有時候,我會想起小時候的自己。

    那時的我,還相信努力就會有回報,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

    可現(xiàn)在,我沒有任何想法,只想讓自己能活下去。

    某天晚上,我送外賣到一棟高檔公寓,等電梯時,旁邊站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往旁邊挪了一步,像是在避開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電梯里,他刷了VIP樓層,去的是頂樓,而我按的是最底層的普通住戶。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我透過光滑的金屬表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穿著皺巴巴的外賣制服,鞋上沾著雨水和灰塵,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被生活壓垮的流浪漢。

    我忽然意識到——我和他,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那一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明白,出身決定了太多的東西,而我,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狠狠地打磨成了另一個模樣。

    周末,書店的客流量比平時多了一些。

    一個年輕女孩走進來,翻閱著書架上的,最后買了一本《1984》。

    結賬時,她忽然抬頭問我:你看過嗎

    我愣了一下,點頭:看過。

    她笑了笑,眼里帶著點驚訝:那你覺得怎么樣

    ……很現(xiàn)實。我回答。

    她沒再說什么,只是接過找零,轉(zhuǎn)身離開。

    我盯著她的背影,忽然意識到——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問過我覺得怎么樣了。

    我開始習慣于傾聽、接受、服從,卻忘了表達自己的看法。

    我,什么時候變成了這樣

    夜里,外面下起了雨。

    我坐在窗邊,看著巷子里匆匆奔跑的行人,突然有種說不出的疲憊。

    母親在世的時候,總對我說:然然,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可現(xiàn)在,我只想著如何生存。

    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即使全身疲累,我還是睡不著,只是在努力的回想著母親的笑容。

    我很久沒回家了。

    準確地說,是從離開的那天起,就再也沒有踏進那個家一步。

    只是偶爾路過附近的街道,我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遠遠地看一眼那棟熟悉的房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不是懷念,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游離于過去和現(xiàn)實之間的恍惚感。

    這個家,曾經(jīng)是我的全部,可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路過的陌生人。

    那天,我和朋友吃飯,隨口提起了自己的事情。

    朋友驚訝地看著我:你爸當初給了你20萬

    我點頭:嗯,說是母親留給我的。

    朋友嘖了一聲,端著酒杯晃了晃:你知道嗎其實你爸經(jīng)濟情況早就不行了。

    我怔了一下,皺眉:什么意思

    我家以前跟你爸有點業(yè)務往來,我聽我爸提過,他幾年前生意就開始走下坡路了。朋友咽下口里的酒,隨口道,你還記得你上高中的時候,生活費變少了嗎那時候他應該已經(jīng)開始資金緊張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朋友繼續(xù)說:不過有一點我挺佩服你爸的,他再怎么困難,居然還把那20萬留給你,一分沒動。

    我沒說話,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朋友見我不吭聲,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過去的事別多想了。你現(xiàn)在也能養(yǎng)活自己,不是挺好嗎

    我低頭抿了一口酒,喉嚨有些發(fā)澀。

    回去的路上,我腦子里一直回響著朋友的話。

    父親的經(jīng)濟情況不好可他從來沒有說過。

    他給我的生活費雖然減少了,但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讓他失望了,所以他才越來越冷漠。

    可如果……他其實是沒錢呢

    他是真的不想管我,還是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

    我不敢去深想。

    如果一開始,我誤會了他呢如果他對我不是冷漠,而是無奈呢

    可我已經(jīng)走了這么遠,再回頭,還有意義嗎

    回到租住的房間,我盯著手機通訊錄里那個熟悉的號碼,手指懸停在撥號鍵上,卻始終沒有按下去。

    這么多年,我和父親的關系早已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就算我現(xiàn)在打電話回去,說上一句你還好嗎,又能改變什么

    就算我問他:你是不是早就沒錢了他也未必愿意承認。

    最終,我還是放下了手機。

    第二天,我去了一家面館。

    這家面館不大,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圍裙,聲音粗獷。

    我看著墻上的招聘啟事,鼓起勇氣走過去:請問,你們還招人嗎

    老板抬頭打量了我一眼,問:干過嗎

    我老實地搖頭:沒經(jīng)驗,但我可以學。

    他皺眉:沒經(jīng)驗的話,可能會很辛苦。

    我不怕。我直視著他。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下:行,試試看吧。

    就這樣,我在不再跑外賣,晚上來到這個面館工作。

    比起送外賣,這里的節(jié)奏會慢一些,老板雖然脾氣有點直,但人不壞,愿意教我。

    每天晚上,我都會跟著他學做一些簡單的活,比如剝蔥、切菜、端碗收桌。

    打烊后,我會留在店里,擦桌子、拖地,順便看看老板如何調(diào)湯底、煮面。

    雖然累,但我開始漸漸習慣這種節(jié)奏。

    某天晚上,我照例收拾完東西,走出面館,迎面撞上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父親。

    他站在街角,似乎是剛從附近的超市出來,手里拎著一袋東西。

    他的頭發(fā)比以前白了些,神色比我記憶里更加憔悴。

    我們對視了一秒,然后,他像是沒看到我一樣,錯開了視線,從我身邊走過。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種很復雜的情緒。

    我以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

    可當他真的無視我時,我卻還是感覺胸口像是被堵住了一樣,說不出的難受。

    我站在原地,想叫住他,可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一樣,怎么都發(fā)不出聲音。

    最終,我只是目送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意識到:

    或許,我們父女之間,早已不需要多余的解釋了。

    有些誤會,終究是錯過了修復的時機。

    我想起朋友的話,想起那20萬,想起父親冷漠的眼神背后,或許藏著的,不只是失望,還有深深的疲憊。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有些事情,或許永遠不會有答案,但我已經(jīng)不再執(zhí)著了。

    我又想起了母親對我說的話,和她那如鮮花一般的笑容。

    這一夜,我難得睡了個好覺。

    銀行的等候區(qū)里,我低頭看著手里的存折,指腹緩緩地摩挲著那一串數(shù)字。

    它躺在這里很多年了。

    很多年前,我以為這筆錢是母親留給我的最后一點溫暖,是支撐我度過未來的希望。后來,我又以為,這筆錢是父親拋棄我的證明,是他用金錢來買斷父子關系的冷漠。

    現(xiàn)在,我才明白,這筆錢既不是溫暖,也不是冷漠。

    它是一種代價。

    是母親用生命換來的,是父親用責任守護的,是我離開家庭、獨自成長的成本。

    柜員小姐喊了我的號碼,我站起身,走向窗口,把存折遞過去。

    她看了一眼:請問您是要取出全部金額,還是辦理其他業(yè)務

    我抿了抿唇,緩緩說道:轉(zhuǎn)出。

    她在電腦上敲了幾下,問:請問是轉(zhuǎn)到哪里

    我報出了一個賬戶號碼——那是我前幾天剛開設的投資賬戶。

    朋友勸我把這筆錢存入理財賬戶,拿穩(wěn)定的收益;也有人建議我慢慢取出,一點點用來提升生活質(zhì)量。可我最終決定,把它投入一項新的投資里:一個我自己找的創(chuàng)業(yè)項目。

    全部轉(zhuǎn)出嗎柜員小姐確認道。

    我輕輕點頭:是的。

    她敲下回車鍵,屏幕上跳出了操作確認頁面。我看著那串數(shù)字從余額欄里消失,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

    從這一刻起,這筆錢真正屬于過去了。

    它不再是我的安全墊,不再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東西,不再是我困在過去的枷鎖。

    走出銀行時,外面正下著毛毛細雨,空氣里帶著淡淡的潮濕味道。

    我撐開傘,站在臺階上,看著街道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心里莫名平靜。

    過去幾年,我一直以為我失去了家,失去了親情,也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可當我真正開始自己生活,才發(fā)現(xiàn):我從未失去過什么。

    母親留給我的,不是這20萬,而是讓我有勇氣面對世界的能力。

    父親留給我的,也不僅僅是冷漠和傷害,還有一個不曾言說的事實:他曾經(jīng)盡力了。

    哪怕那份盡力,并不完美。

    創(chuàng)業(yè)并不容易。

    我找到的項目是一家小型的餐飲品牌,主營平價快餐。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想要擴大店面,但缺乏資金。

    我和他談了很多次,評估了風險,最后決定把這筆錢投進去,換取一部分股份。

    你真的不后悔朋友問我。

    我笑了笑:比起讓它躺在賬戶里發(fā)霉,我更愿意看看它能變成什么。

    朋友搖頭:行吧,反正是你的錢。

    它早晚都會花掉。我聳聳肩,但至少,我希望它能換回點什么。

    三個月后,新店開張。

    我站在門口,看著熙熙攘攘的顧客進進出出,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這筆錢,終于開始創(chuàng)造價值了。

    不是存折上的一串數(shù)字,不是過去的遺產(chǎn),而是一個屬于我的未來。

    某天,我無意間又看到了父親。

    這次,他正坐在一家小餐館里,低頭吃著一碗面。

    他瘦了很多,頭發(fā)花白,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了不少。

    我站在遠處,看著他熟練地挑起面條,慢慢地咀嚼,忽然想起,小時候他最愛吃的就是這種面。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走上前去。

    有些關系,錯過了修復的機會,就只能這樣了。

    但這次,我沒有逃避,也沒有痛苦。

    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直到他吃完面,結賬離開。

    然后,我轉(zhuǎn)身,朝著自己的方向走去。

    夜風微涼,我走在路上,忽然想起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

    人這一生,會經(jīng)歷很多得失,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但只要你愿意,總能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

    我想,她應該會為我現(xiàn)在的選擇感到欣慰吧。

    拋開過去,活在當下,走向未來。

    這,或許就是20萬的真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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