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是游戲公司客服,每天戴著VR頭盔處理玩家投訴。
隔壁退休教師總在陽臺讀詩,說年輕人該看看真實世界。
昨晚他按了我家門鈴三次,可當(dāng)時我正帶隊通關(guān)《星際艦隊》。
今早警察來抬走他的遺體——積水的地板上漂滿紙船。
最大那艘船上寫著:沉默的鄰居,謝謝你修的燈泡。
我翻開他送我的《楚辭》,發(fā)現(xiàn)夾著張紙條:
你虛擬艦隊返航時,我的小船已沉沒在暴雨夜。
---
冰冷的頭盔邊緣,又在我眉骨上壓出兩道深紅的凹痕。我摘下它,像卸下一副沉重的枷,耳朵里還殘留著玩家們暴怒的咆哮:這什么狗屁平衡性!我充的錢喂狗了嗎!垃圾客服!投訴!必須投訴!
辦公室慘白的燈光刺得眼睛發(fā)酸。窗外,城市正被夕陽點燃,一片輝煌的金紅,美得虛幻,像游戲里渲染過度的登陸界面,帶著一種不真實的壯麗。我揉著發(fā)脹的太陽穴,把那些尖銳的、充滿火藥味的投訴記錄歸檔。又是幾小時浸泡在虛擬世界的怨氣里,耳機里那些憤怒的嘶吼仿佛還在耳膜上震動。
陳默,走了啊隔壁工位的同事王超把背包甩到肩上,動作干脆利落。
嗯,你們先走。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刷新著投訴后臺頁面,新條目像食人魚一樣不斷跳出來。王超拍了拍我的肩,沒再說什么。玻璃門開合的輕響后,辦公室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服務(wù)器機柜沉悶的嗡鳴,像某種巨大生物沉睡時的呼吸。
我站起身,關(guān)掉刺眼的頂燈。窗外那片燃燒的天空開始冷卻,沉入一種疲憊的深藍。高樓亮起的燈火,一格一格,像是另一個龐大游戲里加載出來的數(shù)據(jù)模塊,遙遠又規(guī)整。我抓起背包,離開了這座只剩下機器呼吸聲的堡壘。
推開出租屋的門,熟悉的封閉氣息撲面而來——混雜著外賣餐盒的油脂味、電子設(shè)備散發(fā)的微弱焦糊味,還有一種長久缺乏流通的沉悶。這方寸之地,是我在現(xiàn)實世界唯一能完全掌控的安全區(qū)。摘下工作用的VR眼鏡,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負Q上了那副更輕盈、更沉浸的私人設(shè)備。手指在光滑的鏡架上劃過,冰涼的觸感帶來一種奇異的鎮(zhèn)定。
視野被溫柔的黑暗吞沒,接著,光點如星塵般匯聚。熟悉的系統(tǒng)提示音帶著令人安心的電子質(zhì)感:身份確認,歡迎回來,沉默的船長。
眼前豁然開朗。不再是那個堆滿雜物、充滿異味的小房間,而是浩瀚無垠的星海。巨大舷窗之外,是旋轉(zhuǎn)的星云、拖著長尾的彗星、遙遠恒星冰冷燃燒的藍白色光芒。腳下是微微震動、傳遞著引擎澎湃動力的金屬甲板�?諝饫铮M的臭氧和金屬冷卻劑的味道,帶著一種精密而潔凈的未來感。
這是我一手打造的旗艦星塵號。此刻,它正停泊在自由港空間站的巨大泊位上�?臻g站內(nèi)部燈火通明,無數(shù)形態(tài)各異的玩家飛船如同深海魚群般穿梭不息。公共頻道里,不同種族、不同文明的問候、交易信息、組隊邀請、甚至無意義的閑聊,匯聚成一片嗡嗡作響、充滿生機的背景音浪。
船長!這邊!一個帶著明顯興奮的電子合成音響起。我的大副扳手,一個由數(shù)據(jù)流模擬出的、喜歡把自己形象搞成夸張機械臂的AI伙伴,正用它那標(biāo)志性的巨大金屬手臂朝我揮舞,虛擬的機油味似乎都飄了過來。
扳手旁邊,站著我的核心船員們:星語者艾拉,一個能解析古文明密碼的人類考古學(xué)家,她虛擬形象的長發(fā)在無重力艙內(nèi)如海藻般優(yōu)雅飄動;鐵砧布洛克,矮人工程師,粗壯的虛擬手臂上還沾著機油污漬;幽靈凱爾,沉默寡言的靈族狙擊手,兜帽下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巴。他們的形象、聲音、動作,都比我隔壁那位真實存在的老人要清晰、生動得多。
目標(biāo)星域掃描完成,船長。艾拉的聲音清晰悅耳,帶著專業(yè)的冷靜,‘深淵回響’區(qū)域的躍遷坐標(biāo)已經(jīng)穩(wěn)定,就等您的命令了。
艦隊集結(jié)情況我開口,聲音經(jīng)過系統(tǒng)處理,變得低沉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與我現(xiàn)實中那個被玩家罵得不敢還口的客服判若兩人。
鐵砧布洛克用他粗獷的矮人嗓門吼道:都等不及了,老大!‘無畏號’、‘夜鶯號’、‘磐石號’……咱們的艦隊都齊活了!就等著去干翻那些章魚腦袋的‘深潛者’!讓他們嘗嘗矮人火炮的滋味!他虛擬的手臂用力揮舞著,仿佛能聽到空氣被撕裂的呼嘯。
一股久違的熱流涌上胸膛,驅(qū)散了客服工作帶來的所有憋悶。在這里,我是沉默的船長,指揮著強大的艦隊,探索未知的星域,贏得同伴的敬仰和依賴。我深吸一口氣,虛擬艦橋里潔凈的空氣帶著金屬和能量的味道。
很好。我的聲音在頻道里響起,傳遍整個艦隊,所有艦船,準(zhǔn)備躍遷!目標(biāo):‘深淵回響’!讓我們的名字,刻進這片星域的傳說里!
為了星塵號!
為了船長!
碾碎他們!
頻道瞬間被狂熱的口號淹沒。無數(shù)飛船引擎噴射出耀眼的光流,巨大的空間站被映照得如同白晝。我的星塵號一馬當(dāng)先,義無反顧地扎進前方扭曲旋轉(zhuǎn)、如同巨大漩渦般的躍遷通道入口。現(xiàn)實世界的憋屈和狹小,在這一刻被徹底甩在身后,碾碎在狂暴的能量激流之中。
然而,就在艦隊即將完全沒入躍遷通道那光怪陸離的入口時,視野邊緣,一個極不起眼的圖標(biāo)閃爍了一下,帶著代表警告的暗紅色。那是星塵號艦載AI自動標(biāo)記的異常狀態(tài)——來自現(xiàn)實世界,我的出租屋門禁系統(tǒng)。
一條簡短的信息彈窗覆蓋在壯麗的星海背景上,帶著冰冷的、格格不入的現(xiàn)實感:訪客請求:門外識別為鄰居周老師。請求開門【接受拒絕忽略】
周老師那個總是站在陽臺上讀些我聽不懂的舊體詩、總愛說些年輕人該多看看真實世界的退休語文老師他的形象在我腦海里模糊地閃過:花白的頭發(fā),洗得發(fā)白的舊夾克,手里常拿著一卷書。
此刻,我正身處星海風(fēng)暴的中心。艦隊的命運系于我手,無數(shù)同伴的信任和期待在頻道里沸騰。深潛者母艦?zāi)驱嫶蟆⒉紳M惡心吸盤的輪廓已經(jīng)在掃描界面上清晰顯現(xiàn),猙獰的炮口正在充能,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幽光。公共頻道里,各個艦長急促的報告聲、戰(zhàn)術(shù)指令聲、火力呼叫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張緊張到極致的大網(wǎng)。
左翼遭遇突襲!護盾能量下降至47%!
‘磐石號’請求火力支援!坐標(biāo)已標(biāo)記!
敵方主力艦護盾弱點鎖定!只有三秒窗口期!集火!集火!
那冰冷的現(xiàn)實提示框頑固地懸停在視野一角,像一塊礙眼的污漬。煩躁瞬間攫住了我。又是他!總是在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候!他能有什么事無非又是那些老掉牙的詩句,或者想給我塞點他吃不完的、味道奇怪的手工點心。虛擬世界里的炮火轟鳴、能量光束撕裂空間的尖嘯、艦體被擊中時沉悶的震顫,這一切都無比真實地沖擊著我的感官。相比之下,門外那個老人模糊的影像和可能的嘮叨,顯得那么遙遠、那么無關(guān)緊要,簡直像另一個維度的噪音。
我的手指在虛擬控制面板上快速劃過,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粗暴。忽略。意念下達指令,那個礙眼的提示框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視野重新被激烈的星際戰(zhàn)場填滿。我深吸一口氣,將現(xiàn)實中那點微不足道的干擾徹底拋諸腦后。
data-faype=pay_tag>
全艦隊注意!我的聲音通過指揮頻道傳遍每一個角落,蓋過了戰(zhàn)場的喧囂,集中火力,目標(biāo)——敵方母艦核心動力艙!坐標(biāo)同步傳輸!倒計時五秒!5…4…3…
我的全部精神,如同繃緊的弓弦,死死鎖定了掃描界面上那個代表著勝利或毀滅的致命紅點�,F(xiàn)實世界連同那個按門鈴的老人,都被我決絕地關(guān)在了意識之外。
當(dāng)最后一個深潛者的巨大母艦在星塵號主炮的飽和轟擊下,化作星海中一團無聲卻壯烈無比的巨大火球時,整個艦隊頻道瞬間被海嘯般的歡呼徹底淹沒。
贏了!我們贏了!
船長萬歲!星塵號萬歲!
‘深淵回響’是我們的了!史詩成就達成!
狂喜的浪潮席卷而來,幾乎將我沖垮。無數(shù)玩家的虛擬形象在公共頻道里跳躍、擁抱、揮舞著武器,虛擬的香檳泡沫噴灑得到處都是。系統(tǒng)公告的金色文字在視野中央滾動播放,宣告著沉默的船長及其艦隊創(chuàng)造的輝煌勝利。艾拉激動地擁抱了我一下,虛擬觸感傳遞著真實的興奮;鐵砧布洛克更是興奮地掄起他那巨大的機械臂,差點砸到艦橋的控制臺;幽靈凱爾雖然依舊沉默,但兜帽下的嘴角似乎也微微上揚。贊美、祝賀、崇拜的信息如同瀑布般刷屏。
我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和同伴的擁簇中,感受著虛擬的香檳泡沫落在臉上的冰涼觸感,仿佛自己真的站在了宇宙的巔峰。直到系統(tǒng)發(fā)出輕柔但持續(xù)的低電量提示音,我才驚覺時間流逝。
意猶未盡地在艦隊頻道里回應(yīng)了最后一波熱情的祝賀和約定下次行動的呼聲,我下達了返航休整的命令。旗艦星塵號龐大的艦體優(yōu)雅地轉(zhuǎn)向,引擎噴射出長長的藍色光尾,朝著熟悉的自由港坐標(biāo)駛?cè)�。�?dāng)星塵號平穩(wěn)地停靠進泊位,那熟悉的巨大空間站穹頂映入眼簾時,我才真正感到一絲疲憊,那是一種精神高度亢奮后的虛脫感。
準(zhǔn)備登出。我向扳手發(fā)出指令。眼前壯麗的星海、喧囂的港口、忠誠的船員,如同被按下了刪除鍵,瞬間化作無數(shù)飛散的光點,然后徹底歸于黑暗。
冰冷的頭盔邊緣再次緊緊壓上眉骨。我把它摘下來,動作有些遲滯。出租屋里那股混合著外賣、灰塵和電子設(shè)備的老舊空氣猛地灌入鼻腔,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真實感。窗外一片漆黑,寂靜無聲,只有空調(diào)外機在遠處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剛才還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引擎轟鳴,此刻被一種近乎真空的死寂所取代,反差大得讓人心頭發(fā)空。
身體像散了架一樣沉重。我摸索著把頭盔放在堆滿雜物的電腦桌上,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強烈的口渴感襲來,喉嚨干得發(fā)疼。我扶著桌沿,有些踉蹌地站起來,準(zhǔn)備去廚房倒杯水。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的、沉悶的敲門聲猛地響起。咚!咚!咚!
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深夜里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執(zhí)拗的意味,直接敲在我的神經(jīng)上。我渾身一僵,腳步頓住。又是他周老師這么晚了一股莫名的煩躁混雜著被打擾的不快,瞬間涌了上來。剛才虛擬世界的輝煌勝利帶來的余溫,被這深夜的敲門聲輕易地冷卻、驅(qū)散了。
我站在原地沒動,屏住呼吸,側(cè)耳聽著門外的動靜。黑暗的房間里,只有我的心跳聲在咚咚作響。幾秒鐘后,敲門聲停了。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拖沓的腳步聲,似乎有人正費力地移動著,腳步聲緩慢而沉重,漸漸遠去,消失在隔壁的方向。
走了我松了口氣,那股煩躁感卻并未完全消散,反而變成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別扭。他到底想干嘛這么晚還來敲門我甩甩頭,試圖把這小小的不快也甩開。算了,明天再說吧�,F(xiàn)在,我只想喝口水,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
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向廚房,摸索著打開冰箱門。冰箱里慘白的光線刺得眼睛發(fā)酸,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瓶礦泉水和半盒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牛奶。我拿起一瓶水,擰開蓋子,冰涼的液體滑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些許清醒。窗外的城市依舊在沉睡,只有零星的燈火。我靠在冰冷的冰箱門上,疲憊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回到臥室,幾乎是栽倒在床上,連衣服都懶得換。虛擬世界的硝煙和榮光徹底褪去,只剩下現(xiàn)實沉重的軀殼和深不見底的困倦。意識迅速沉入黑暗,連夢都未曾造訪。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像鋒利的刀片劃破了清晨的寧靜。起初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只在我沉沉的睡意邊緣攪動。但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清晰,最終如同冰錐般狠狠扎進我的意識深處。
我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宿醉般的頭痛炸裂開來。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擠進來,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潮氣。
警笛聲……就在樓下!很近!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我。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撲到窗邊,一把扯開那半舊的窗簾。冰冷的玻璃貼著掌心。
樓下狹窄的街道上,刺眼的紅藍警燈無聲地旋轉(zhuǎn)著,將濕漉漉的路面和旁邊灰撲撲的墻壁映照得光怪陸離。兩輛警車和一輛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白色廂式車靜靜地停在那里,像幾頭沉默的怪獸。幾個穿著藏藍色警服的身影在單元門口進進出出,他們的動作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刻意壓低的效率感,神情肅穆。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幾個被驚醒的鄰居遠遠地站在自家門口或窗后,探頭張望,臉上寫滿了驚疑和不安,低聲地交頭接耳,聲音被警笛的余音和潮濕的空氣吞噬得模糊不清。
單元門……正是我這個單元!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跳了一拍。呼吸變得困難。周老師!隔壁!昨晚的敲門聲!一個可怕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不會的……不可能……
我甚至來不及穿好外套,趿拉著拖鞋,幾乎是撞開了自己那扇薄薄的出租屋門,沖到了狹窄、堆著雜物的公共走廊上。隔壁周老師家的門,那扇熟悉的、貼著褪色福字的深色木門,此刻正大敞著。
兩個穿著藏藍警服、戴著白手套的警察正站在門口,像兩尊沉默的門神,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他們側(cè)身低聲交談著什么,聲音壓得極低。就在他們身影交錯的間隙,我看到了門內(nèi)的景象——
客廳的地板……不,那幾乎不能稱之為地板了。渾濁的積水覆蓋了地面,像一層骯臟的鏡面,反射著室內(nèi)昏暗的光線和警察晃動的身影。而在這片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船。
許許多多的小紙船。
它們是用各種紙張折疊而成的:舊報紙、寫過字的作業(yè)本紙、甚至有些是漂亮的彩色包裝紙。紙船有大有小,形態(tài)各異,隨著積水的微微晃動而輕輕搖擺、碰撞。它們密密麻麻地漂浮著,幾乎鋪滿了整個水面,像一支沉默而龐大的艦隊,停泊在災(zāi)難過后的廢墟港口。這詭異的景象讓我頭皮發(fā)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一個警察似乎察覺到了我的存在,轉(zhuǎn)過頭來,銳利的目光掃過我。他的眼神里有職業(yè)性的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意味
你是……隔壁的他開口,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穿透力。
我喉嚨發(fā)緊,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感覺脖子像是生了銹的軸承。眼睛卻死死盯著門內(nèi)那片漂浮的紙船海洋,無法移開。
認識周老師嗎另一個警察也轉(zhuǎn)過身,補充問道,目光同樣帶著審視。
……認識。我艱難地吐出兩個字,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他……怎么了其實答案已經(jīng)呼之欲出,但我還是抱著最后一絲荒謬的僥幸。
最先開口的警察微微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在寂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沉重。初步判斷是意外。老人家昨晚在衛(wèi)生間滑倒了,頭部著地�?赡堋�(dāng)時就……他沒有說完,但話里的意思已經(jīng)足夠清晰。他側(cè)了側(cè)身,讓開一點空間,示意我看得更清楚些。
渾濁的水面中央,在眾多小船的簇擁下,漂浮著一艘明顯大得多的紙船。它折得異常用心、工整,棱角分明,像是用嶄新的硬卡紙精心制作的。船體潔白,在昏暗的光線和渾濁積水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突兀而醒目。
就在那艘大船的船身上,用黑色的、極其工整的楷書寫著幾行字。那字跡我認得,正是周老師平時在陽臺上朗讀古詩時,寫在舊筆記本上的那種字體。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我的視網(wǎng)膜:
沉默的鄰居,謝謝你修的燈泡。
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凝固了。世界的聲音驟然消失,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轟鳴。我仿佛被那行字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謝謝我……修的燈泡記憶的碎片在混亂的腦海中瘋狂翻攪、碰撞,終于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場景——
那是一個多月前,也是個暴雨將至的悶熱傍晚。我剛下班,疲憊不堪地推開單元門,就看見周老師有些佝僂的身影,正站在樓道里昏黃的聲控?zé)粝�。他手里拿著一個嶄新的白熾燈泡,仰著頭,對著頭頂那個壞掉、光線閃爍不定的老舊燈座發(fā)愁。花白的頭發(fā)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小陳啊,回來啦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布滿皺紋的臉上帶著點無奈,你看這燈,又壞了。我這老胳膊老腿的……唉。
我當(dāng)時滿腦子都是游戲里一個重要的團隊副本即將開啟,只想趕緊沖回房間上線。被他叫住,心里那點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我皺了皺眉,沒說話,只是悶悶地走過去,一把接過他手里的燈泡。那燈泡的外殼帶著他掌心微溫的汗意。然后,我踩上他放在旁邊、看起來也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呐f板凳,三下五除二,動作絕對算不上溫柔,甚至帶著點發(fā)泄般的粗暴,擰下了那個接觸不良、滋滋作響的舊燈泡,換上了新的。
啪嗒。開關(guān)響過,柔和穩(wěn)定的白光瞬間灑滿了狹窄的樓道。
哎喲!亮堂了!真亮堂!謝謝你啊小陳!太謝謝了!周老師仰著頭,渾濁的眼睛在燈光下亮晶晶的,滿是感激,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像個得到糖果的孩子。他迭聲地道謝,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真誠。
而我呢我當(dāng)時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甚至沒去看他那張滿是感激的臉,只想快點結(jié)束這麻煩。板凳都沒幫他收好,就急匆匆地掏出鑰匙,擰開了自己那扇隔絕世界的門,把他和他那迭聲的道謝,一起關(guān)在了門外。身后,似乎還隱約傳來他收拾板凳時輕微而吃力的響動。
原來……是這件事嗎原來他一直記得甚至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刻,在冰冷渾濁的積水里,用紙船記下了這份……對我而言早已遺忘、微不足道的舉手之勞
就在這時,兩名穿著深色制服、神情肅穆的工作人員抬著一副覆蓋著白布的擔(dān)架,從周老師家的門內(nèi)小心翼翼地走了出來。擔(dān)架的形狀清晰勾勒出下方人體的輪廓。那冰冷的白布,像一道隔絕生死的帷幕。他們沉默地從我面前經(jīng)過,走向樓梯口。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他們沉重的腳步聲,還有擔(dān)架輪子壓在樓梯臺階上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輕微咯噔聲。那聲音碾過我的心臟,一下,又一下。
我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僵硬地、無意識地挪動腳步,跟著他們,也跟在那片無聲抬走的白色后面,走下了幾級臺階,一直走到單元門口。清晨冰冷潮濕的風(fēng)裹挾著雨后的泥土腥氣吹在臉上,讓我猛地打了個寒顫。警車的紅藍燈光還在無聲地旋轉(zhuǎn),在地上投下變幻不定的光斑。鄰居們遠遠看著,眼神復(fù)雜。工作人員將擔(dān)架平穩(wěn)地抬上了那輛白色的廂式車后廂。車門關(guān)閉,發(fā)出一聲沉悶而決絕的砰響,仿佛徹底關(guān)上了某個世界。
你是他鄰居一個聲音在身邊響起,是剛才在門口詢問過我的那位警察。他手里拿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和一個……一個熟悉的硬殼筆記本我認得那個筆記本的深藍色封面,周老師常在陽臺上捧著它朗讀。
嗯。我的聲音啞得厲害。
老人家屋里沒什么直系親屬的聯(lián)系方式,我們還在查。警察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這個,他把那個深藍色硬殼筆記本遞到我面前,是他放在書桌上的。里面夾著張紙條,寫著你的名字,陳默。他頓了頓,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確認我的反應(yīng),還有這個,他又拿起那個不大的牛皮紙文件袋,他陽臺上那些花,有幾盆狀態(tài)還好的,居委會說如果你不介意,暫時幫忙照看下畢竟……放屋里沒人管也不是辦法。
我怔怔地伸出手,指尖冰涼,幾乎是麻木地接過了那本沉甸甸的筆記本和輕飄飄的文件袋。筆記本的硬殼邊角有些磨損,封面似乎還殘留著老人手指經(jīng)常摩挲的痕跡。文件袋里,大概裝著幾把鑰匙。
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意味:節(jié)哀。后面有需要,可能還會聯(lián)系你。他說完,轉(zhuǎn)身走向了警車。
我抱著筆記本和文件袋,像抱著兩塊冰冷的墓碑,重新爬上樓梯,回到自己寂靜的出租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聲響和視線。屋子里還殘留著昨夜虛擬世界的余溫——桌上是摘下的VR頭盔,屏幕上還定格著某個游戲的登錄界面,椅背上搭著游戲周邊T恤。但這所有的一切,此刻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名為虛幻的灰塵。
我走到書桌前,把那個冰冷的頭盔推到一邊,動作有些粗魯。桌面騰出一小塊地方。我坐了下來,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上。它的封面干凈樸素,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我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打開一個塵封的、令人心悸的秘密。指尖有些顫抖地翻開封面。
筆記本的內(nèi)頁是微微泛黃的橫格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那些字跡,正是紙船上那種極其工整、一絲不茍的楷書,是周老師的手跡。內(nèi)容卻不是備課筆記,而是一首首謄抄的古典詩詞。屈原的《離騷》、李白的《將進酒》、杜甫的《秋興八首》、蘇軾的《定風(fēng)波》……墨跡有新有舊,有些地方還有細小的注腳,像是他反復(fù)研讀留下的痕跡。紙頁間,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屬于舊書和墨水的獨特氣味,沉靜而悠遠。
翻著翻著,一張對折的、邊緣裁剪得不太整齊的紙片,從書頁中滑落出來,無聲地飄落在桌面上。
我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彎腰,指尖觸碰到那有些粗糙的紙面,慢慢將它拾起、展開。
同樣熟悉的、工整的楷書,清晰地呈現(xiàn)在眼前:
沉默的船長:
你虛擬艦隊勝利返航時,
我的小船,
已沉沒在昨夜的暴雨里。
字跡清晰,筆畫穩(wěn)定,沒有一絲顫抖。仿佛只是寫下了一句平常的詩句。
然而,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子彈,精準(zhǔn)地、無情地洞穿了我的心臟。昨夜!那固執(zhí)的三次敲門聲!那沉重的腳步聲!原來那不是打擾,是絕望邊緣的求救!是生命最后的叩門!而我,我的艦隊正在虛擬的星海里高奏凱歌,沉浸在同伴的歡呼和虛假的榮光里。我親手,點下了那個冰冷的忽略。
砰!
一聲悶響。是我的拳頭,失控地狠狠砸在了堅硬的桌面上。筆記本跳了一下,筆筒里的筆嘩啦啦散落一地。指骨傳來鉆心的劇痛,但這痛楚卻奇異地被一種更為龐大、更為窒息的感覺瞬間淹沒。
一股滾燙的、酸澀的液體毫無預(yù)兆地沖上鼻腔,猛烈地灼燒著眼眶。我猛地低下頭,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桌面上,那堅硬的觸感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卻無法阻擋視野瞬間被洶涌的淚水徹底模糊。喉嚨里像是被滾燙的砂礫堵住,發(fā)出壓抑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
虛擬世界的星河璀璨、炮火轟鳴、同伴的歡呼、勝利的榮光……所有那些曾經(jīng)讓我熱血沸騰、讓我逃避現(xiàn)實、讓我自以為是的輝煌畫面,在這張輕飄飄的紙條面前,在這行工整而絕望的字跡面前,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瞬間分崩離析,暴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虛無。
原來,我引以為傲的艦隊勝利返航的坐標(biāo),正是隔壁老人生命之舟徹底沉沒的冰冷坐標(biāo)。我親手,將那個在真實世界里向我發(fā)出過微弱求救信號的生命,隔絕在了虛擬狂歡的大門之外。
淚水決堤般涌出,順著鼻梁滑落,砸在桌面上,洇濕了那張寫著絕筆詩的紙條。墨跡在淚水中微微暈開,像是老人最后無聲的嘆息。那艘承載著謝謝你修的燈泡的紙船,連同那三聲被忽略的門鈴,在我被淚水浸泡的視野里反復(fù)沉浮、碰撞,最終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名為悔恨的冰冷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