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把剛出爐的孕檢單,啪地一聲拍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
兩張紙疊在一起,像兩記響亮的耳光,甩在江嶼川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
他正低頭簽著字,動作流暢,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仿佛不是在結束三年的婚姻,只是在處理一份無關緊要的文件。
手腕上那塊價值不菲的百達翡麗,在客廳奢華的水晶吊燈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簽好了。他眼皮都沒抬,聲音平靜無波,把簽好的離婚協(xié)議推到我面前,順手拿起旁邊的紅酒杯,輕輕晃了晃。
杯子里深紅的液體,像凝固的血。
我盯著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沒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江嶼川,看看這個,再簽一次
他終于舍得把目光從酒杯上移開,落在那張薄薄的、還帶著點打印機熱度的孕檢單上。
影像里那個小小的孕囊,模糊得像一團希望。
他的視線在上面停留了大概三秒。
然后,極其突兀地,嗤笑了一聲。
那笑聲又冷又短促,像冰錐扎進我的耳膜。
林晚星,他念我的名字,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厭倦,三年了,你還在玩這種把戲
他放下酒杯,修長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優(yōu)雅,捏住了那張孕檢單。
輕輕一扯。
嘶啦——
紙張破裂的聲音,在死寂的客廳里,尖銳得刺耳。
他把撕成兩半的紙片,隨手一揉,像丟棄什么骯臟的垃圾,精準地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
動作行云流水,沒有一絲猶豫。
想用孩子綁住我省省吧。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著迫人的壓力,眼神像淬了毒的刀鋒,刮過我的臉,你不配生下我的孩子。
拿著錢,滾得越遠越好。
他指了指離婚協(xié)議上那個補償條款后面跟著的一串零,語氣涼薄得像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明天上午九點,民政局。別遲到,我下午還有個并購案要飛新加坡。
說完,他轉身就走,昂貴的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發(fā)出篤、篤、篤的聲響,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上。
直到書房門咔噠一聲關上,隔絕了他最后一絲氣息。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石膏像。
垃圾桶就在腳邊。
那團被揉皺的紙,靜靜地躺在里面,像我的心。
眼淚終于后知后覺地涌上來,模糊了視線。
不是為他撕碎孕檢單的狠絕。
是為我自己。
為我這三年,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為他那句你不配。
我和江嶼川的開始,其實挺俗套的。
大學校友,他是光芒萬丈的學生會主席,金融系的天才,追他的女生能從宿舍排到校門口。
我是設計系一個不起眼的透明,埋頭畫圖,最大的夢想是畢業(yè)后能進一家不錯的設計公司。
交集發(fā)生在一個下雨天。
我抱著一大摞剛裝裱好的畢業(yè)設計展板,在圖書館門口滑了一跤。畫板散了一地,雨水瞬間打濕了邊角。
狼狽得要命。
是他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停在我面前。
雨水順著他利落的短發(fā)滴落,他沒說話,只是蹲下身,一張一張,幫我把散落的畫板撿起來,用紙巾仔細擦掉邊緣的水漬。
畫得不錯。他站起身,把畫板遞給我,聲音低沉好聽。
傘微微傾向我這邊。
雨水打濕了他挺括的肩線。
那一刻,圖書館昏黃的燈光落在他側臉上,我覺得他像神祇。
后來才知道,神祇的心,是石頭做的。
畢業(yè)沒多久,他創(chuàng)立的公司拿到了A輪融資,風頭無兩。
在一次校友聚會上又遇到。
他端著酒杯向我走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直接問我:林晚星,要不要試試
試什么
他沒說。
但我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大概是被他眼里那種勢在必得的光芒蠱惑了。
戀愛,結婚,快得像一場龍卷風。
起初也有過甜蜜的泡沫。他會記得我隨口提過的小蛋糕,跨半個城買回來;應酬再晚,也會回家,醉醺醺地抱著我說老婆,我回來了;在我熬夜畫圖時,默默給我熱一杯牛奶。
我以為,這就是愛情了。
我以為,捂一塊石頭,總能捂熱的。
直到他公司越做越大,直到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身上的香水味越來越雜。
直到那個叫白薇的女人出現(xiàn)。
她是新入職的投資部總監(jiān),海歸精英,漂亮,干練,和他站在一起,是天造地設的璧人。
公司年會,我作為家屬出席。
親眼看見在露臺昏暗的燈光下,白薇踮起腳,吻了他的嘴角。
而他,沒有推開。
那晚回家,我像個瘋子一樣質問他。
他卻用一種極度疲憊、極度失望的眼神看著我:林晚星,你每天除了疑神疑鬼,還會什么白薇只是我的下屬,我們剛才在談一個很重要的項目!你能不能懂點事
懂事。
成了我脖子上無形的枷鎖。
我努力想做好一個懂事的妻子。學煲湯,學熨燙他那些昂貴的襯衫,在他深夜回來時,放好洗澡水。
換來的,是他越來越頻繁的夜不歸宿,和越來越敷衍的在忙、開會。
爭吵越來越多。
他的冷暴力爐火純青。
可以整整一個星期,把我當空氣。
偌大的房子,冷得像冰窖。
壓倒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個月。
我急性腸胃炎,疼得蜷縮在地板上,冷汗浸透了睡衣。哆嗦著給他打電話,打了十幾個,無人接聽。
最后是閨蜜趙小棠接到我氣若游絲的求救電話,連夜開車沖過來把我送進醫(yī)院。
等我掛著水緩過來,天都快亮了。
江嶼川才姍姍來遲。
白薇跟在他身后,手里還拎著印著某五星級酒店LOGO的打包袋。
抱歉,昨晚陪一個很重要的客戶,手機關靜音了。他站在病床邊,西裝革履,一絲不茍,臉上沒什么歉意,只有被打擾的不耐,薇薇聽說你病了,特意給你帶了早餐。
白薇把袋子放在床頭柜,笑容得體:晚星姐,你沒事就好。江總昨晚喝了不少,一直擔心你。
她叫他江總,語氣里的熟稔和親昵,卻昭然若揭。
我看著他們倆,胃里翻江倒海,比剛才絞痛時還要惡心。
滾。我用盡力氣,擠出這個字。
江嶼川的眉頭瞬間擰緊:林晚星,你別不識好歹!
白薇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柔聲勸:江總,晚星姐還在生病,情緒不好,我們先走吧,讓她好好休息。
他果然不再看我,轉身就跟著白薇離開了病房。
連一句好好休息都吝嗇施舍。
那一刻,心徹底死了。
出院后,我就擬好了離婚協(xié)議。
財產分割很清晰,他大概也覺得虧欠,或者急于擺脫我,給的補償金很可觀。
我沒異議。
三年青春,換一筆錢,很公平。
只是沒想到,在徹底結束的這天,命運給我開了這樣一個巨大的玩笑。
我懷孕了。
在我們關系降到冰點,幾乎沒有任何親密接觸的情況下,唯一一次,是他三個月前一次應酬回來,醉得厲害,把我當成了白薇……
這算什么
孽緣的結晶
垃圾桶里的紙團,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江嶼川那句你不配,還在耳邊嗡嗡作響。
是啊,我不配。
不配得到他的愛,不配擁有他的孩子。
我慢慢蹲下身,顫抖著手,把垃圾桶里那團皺巴巴的紙撿了出來。
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展開。
紙被撕成了不規(guī)則的兩半,但上面關鍵的幾個字還在:宮內早孕,約6周,活胎。
還有那個模糊的小點。
我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發(fā)酸。
然后,我拿出手機,拍下了這兩片殘破的孕檢單。
把照片發(fā)給了趙小棠。只有一句:【我懷孕了,他的。他撕了單子,讓我滾。】
趙小棠的電話幾乎是秒炸過來。
我操!江嶼川這個畜生不如的王八蛋!他他媽還是人嗎!小棠的怒吼幾乎要掀翻我的手機,晚星你在哪在家等著!老娘現(xiàn)在就過去砍死那個渣滓!
別來。我的聲音異常平靜,連自己都覺得陌生,小棠,幫我個忙。
你說!要刀還是要槍老娘豁出去了!
幫我找個住處,要快,要安全,要安靜。我深吸一口氣,再幫我聯(lián)系一個可靠的私人醫(yī)院,我要做檢查,確定孩子的情況。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晚星……你……
我要生下他。我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和江嶼川無關。這是我的孩子。
好!趙小棠的聲音帶著哽咽,更多的是斬釘截鐵的支撐,你等著!我馬上安排!媽的,讓姓江的去死吧!他不配當爹!以后這孩子就是我干兒子!我養(yǎng)!
掛了電話,我開始行動。
沒有歇斯底里,沒有痛哭流涕。
心死了,反而有種破釜沉舟的冷靜。
我迅速地收拾行李。只拿走了屬于我自己的東西:幾件常穿的衣服,畫板,筆記本電腦,還有一些設計類的書籍和資料。那些他送的珠寶首飾,名牌包包,一件沒動,像垃圾一樣堆在衣帽間的地上。
這個金絲籠,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待。
拖著行李箱走出臥室時,書房的門緊閉著,里面隱約傳出他講電話的聲音,語氣是慣有的、對下屬的強勢和不容置疑。
他大概以為,我還會像以前一樣,躲進客房默默流淚,然后明天腫著眼睛,乖乖跟他去民政局。
我扯了扯嘴角,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電梯下行。
看著數字不斷跳動,心也跟著一點點沉下去,最后落入一片冰冷的死寂。
趙小棠開著她那輛二手小Polo,像個女戰(zhàn)士一樣等在樓下。
看到我出來,她沖下車,一把抱住我,力氣大得差點把我勒斷氣。
媽的,心疼死我了!那王八蛋!她紅著眼眶罵,又趕緊幫我放行李,走!姐們兒帶你走!去他媽的豪門闊太!以后咱們自己當豪門!
小棠幫我找的地方,是她一個親戚出國空出來的老小區(qū)房子。
兩居室,裝修簡單,但干凈整潔,最重要的是,安全,鄰里都是住了幾十年的老街坊。
你先安心住著,水電煤氣我都幫你交好了。小棠風風火火地幫我歸置東西,醫(yī)院我也聯(lián)系好了,我高中同學,婦產科的,人賊靠譜,絕對保密!明天上午我陪你去!
我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喉嚨堵得厲害。
小棠……
打��!她猛地回頭,叉著腰,別跟我煽情!也別說什么謝謝!咱倆誰跟誰當年我被人堵巷子里揍,是誰掄著板磚沖進來的林晚星,你給我挺住了!為了這小崽子,你也得給我支棱起來!
她指了指我還平坦的小腹。
我用力點頭,把眼淚憋了回去:嗯!
第二天,在趙小棠同學的安排下,我做了詳細的檢查。
孩子很健康,胎心搏動有力。
看著B超屏幕上那個比昨天更清晰了一點點的小豆芽,一種奇異的、混雜著酸楚的暖流,悄悄漫過心口。
這是我的骨血。
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真正血脈相連的親人。
和江嶼川無關。
晚星姐,胚胎發(fā)育挺好的,孕酮也正常。醫(yī)生姓蘇,很溫柔,不過前三個月還是要多注意休息,保持心情舒暢。
心情舒暢
我苦笑了一下。
能活著把孩子生下來,就是我的目標了。
從醫(yī)院出來,小棠問我:民政局那邊……
我拿出手機,直接撥通了江嶼川的電話。
響了很久,他才接起,背景音有些嘈雜,像是在某個高級餐廳,隱約還能聽到白薇嬌俏的笑聲。
喂他的聲音帶著被打擾的不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大概是沒想到我會主動打給他。
江嶼川,我的聲音平靜無波,像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去不了民政局。離婚協(xié)議我已經簽好字,放在主臥床頭柜上了。你有空自己去拿。后續(xù)手續(xù),我會委托律師跟你對接。
說完,不等他反應,我直接掛了電話。
拉黑了他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
世界,徹底清凈了。
漂亮!小棠在旁邊給我豎大拇指,就該這么干!氣死他丫的!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氣。
或許只會覺得我是在用這種方式拖延時間,耍小性子吧。
無所謂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一株被移栽到貧瘠土壤里的植物,努力地向下扎根,向上生長。
我搬出了那個老小區(qū),用離婚補償金的一部分,在城市的另一個區(qū)租了個更小但更溫馨的一居室。
小棠罵我亂花錢,但我需要一個新的環(huán)境,一個完全沒有江嶼川痕跡的地方。
我用剩下的錢,報了一個線上的高級設計課程,沒日沒夜地學習,接一些私活。
孕吐很厲害,常常畫著畫著圖,就沖進衛(wèi)生間吐得天昏地暗。
吐完,漱漱口,回來繼續(xù)畫。
為了孩子,我得賺錢。
小棠是我最堅強的后盾,經常拎著煲好的湯和各種水果殺過來,監(jiān)督我吃飯,陪我產檢。
日子過得忙碌、清貧,但有種腳踏實地的安心。
偶爾,夜深人靜,撫摸著漸漸隆起的肚子,感受里面那個小生命的胎動,心里會涌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柔軟和力量。
他是我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
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我在一個設計論壇上認識了一個獨立工作室的負責人,對方看了我的作品集,很欣賞,邀請我加入他們的一個文創(chuàng)項目。
項目不大,但報酬不錯,更重要的是,能積累作品和經驗。
我投入了全部的熱情。
項目趕進度的時候,加班到凌晨是常事。
那天,又是熬到快一點,終于把最后的效果圖渲染完發(fā)給甲方。
剛關掉電腦,一陣劇烈的腹痛毫無預兆地襲來。
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不是普通的胎動,是那種絞緊的、下墜的痛。
我慌了神,第一反應是去抓手機,想給小棠打電話。
手抖得厲害,手機啪地掉在地上。
腹部的絞痛一陣強過一陣,一股溫熱的液體順著腿根流了下來。
羊水破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孩子才七個月!
我強忍著劇痛和眩暈,哆嗦著撿起手機,屏幕都摔裂了。
萬幸還能用。
我抖著手撥通了120,語無倫次地報出了地址。
等待救護車的時間,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劇痛像是要把我整個人撕裂。
我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死死護著肚子,眼淚混著汗水糊了滿臉。
寶寶……別怕……媽媽在……別怕……我一遍遍呢喃,不知道是在安慰孩子,還是在安慰自己。
腦子里閃過無數可怕的念頭。
如果孩子有事……
如果……
巨大的恐懼和身體的劇痛幾乎要將我吞噬。
就在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
被推進急救室時,我已經痛得快失去意識。
只記得刺眼的白光,醫(yī)生護士快速移動的身影,和耳邊急促的指令聲。
妊高癥突發(fā)!血壓飆升!懷疑胎盤早剝!準備緊急剖宮產!
聯(lián)系新生兒科!
家屬!家屬在嗎
我張了張嘴,想說沒有家屬,只有我自己。
但劇烈的疼痛讓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很模糊。
只記得腹部傳來一陣尖銳的拉扯感,然后,一聲極其微弱、像小貓叫似的哭聲,響了起來。
那么輕,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我混沌的意識。
是個男孩,早產,體重偏低,需要立刻送新生兒監(jiān)護室!護士的聲音隔著口罩傳來。
我想看看他,眼皮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只隱約看到一個小小的、紅紅的襁褓,被飛快地推走了。
再次恢復意識,是在病房里。
小棠紅著眼睛守在床邊,見我睜開眼,眼淚唰就下來了。
晚星!你嚇死我了!她緊緊抓住我的手,聲音哽咽,你知不知道多危險!醫(yī)生說再晚一點,你和孩子都……
孩子呢我啞著嗓子問,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在保溫箱呢!早產兒,得觀察一陣。放心,蘇醫(yī)生說了,小家伙生命力挺頑強,就是瘦了點。小棠趕緊安慰我,你怎么樣還疼不疼
我搖搖頭,懸著的心落了一半。
小棠,醫(yī)藥費……
哎呀你操心這個干嘛!我先墊上了!等你好了,給姐畫一百張圖慢慢還!小棠故意兇巴巴地說,你現(xiàn)在就給老娘好好躺著!把身體養(yǎng)好!不然怎么照顧我干兒子
我看著她,眼淚無聲地滑落。
哭啥!不許哭!月子里哭對眼睛不好!小棠手忙腳亂地給我擦眼淚。
我知道,那筆醫(yī)藥費肯定不少。
小棠自己也只是個普通的上班族。
這份情,我記下了。
住院期間,小棠和蘇醫(yī)生輪流照顧我。
孩子一直在新生兒科,我只能通過蘇醫(yī)生手機拍的照片看他。
那么小,渾身插著管子,躺在保溫箱里,像只孱弱的小貓。
每次看照片,心都揪著疼。
是我沒保護好他。
出院那天,我終于能親自去新生兒科看他。
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保溫箱里那個閉著眼睛,努力呼吸的小小身影,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
他那么小,卻那么努力地想活下去。
寶寶,媽媽來了。我把手輕輕貼在玻璃上,仿佛能觸摸到他,別怕,媽媽會保護你,以后,我們娘倆好好過。
小家伙仿佛感應到了什么,小手動了一下。
那一刻,所有的苦難和疼痛,都值了。
給孩子取名字的時候,我想了很久。
最后,在出生證明上,寫下了林念安。
念,是紀念,也是思念那個曾經為愛不顧一切的自己。
安,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順遂,無病無災。
小名就叫安安。
安安在保溫箱里住了整整一個月,才勉強達到出院標準。
帶他回家的那天,陽光特別好。
我抱著輕飄飄的他,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易碎品。
小棠開著她的小Polo,一路開得小心翼翼,罵罵咧咧地抱怨路上每一個顛簸。
安安寶貝兒,咱回家了!干媽給你買了個超豪華的嬰兒床!以后干媽罩著你!誰敢欺負你和你媽,干媽拿板磚拍死他!
安安好像聽懂了,咧開沒牙的小嘴,無聲地笑了。
我的心,也跟著融化成一片春水。
日子真正開始了。
新手媽媽的手忙腳亂,遠超想象。
尤其是照顧一個早產兒。
安安的體質很弱,容易感冒,容易拉肚子,經常半夜發(fā)燒,需要整夜守著。
我?guī)缀鯖]睡過一個整覺。
黑眼圈重得像熊貓。
但看著懷里這個軟軟的小生命一天天變得結實,小臉圓潤起來,會笑了,會咿咿呀呀了,會伸出小手抓我的頭發(fā)了……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
為了給安安更好的生活,我拼了命地工作。
白天趁他睡覺,瘋狂畫圖、做方案。晚上等他睡了,繼續(xù)熬。
我設計的文創(chuàng)產品,因為風格獨特,充滿溫暖的生活氣息,漸漸打開了市場。
那個獨立工作室的項目大獲成功,負責人主動邀請我成為他們的長期合作設計師,分成比例也提高了不少。
收入慢慢穩(wěn)定下來,雖然談不上富裕,但養(yǎng)活我和安安,足夠了。
我還用攢下的錢,在安安一歲多的時候,租下了一個小小的臨街鋪面。
一半做我的設計工作室,一半布置成溫馨的親子繪本館,兼賣一些我設計的兒童用品和文創(chuàng)小物。
名字就叫星安小筑。
小棠說這名字又土又暖。
開業(yè)那天,沒什么隆重的儀式。
就我和小棠,還有懷里咿咿呀呀的安安。
小棠買了個小小的蛋糕。
祝我們林老板生意興隆!財源滾滾!祝我干兒子健康快樂!茁壯成長!小棠舉著可樂(她要開車),豪情萬丈。
我抱著安安,看著這個小小的、屬于我們娘倆的天地,眼眶發(fā)熱。
安安,你看,這是媽媽給你打下的江山。我蹭蹭他柔軟的小臉蛋。
安安咯咯地笑,小手拍打著我的臉。
那一刻,我覺得,過去的苦難,都成了滋養(yǎng)我生命的養(yǎng)分。
沒有江嶼川,我和安安,也能活得很好。
甚至,更好。
時間像長了翅膀。
一轉眼,安安三歲了。
早產的痕跡幾乎消失不見,小家伙長得唇紅齒白,一雙大眼睛像黑葡萄,機靈得很,就是體質還是比一般孩子弱些,尤其換季容易咳嗽。
星安小筑的生意也上了軌道,有了一批固定的老顧客。
我的設計在本地小圈子里也算有了點名氣,偶爾還能接到一些不錯的品牌合作。
生活忙碌而充實。
我以為,我和江嶼川的世界,早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直到那天。
深秋,天氣驟變,下起了冷雨。
安安又感冒了,咳嗽得厲害,還有點喘。
下午在繪本館,精神就不太好,小臉蔫蔫的。
我趕緊關了店門,帶他去相熟的兒科診所。
診所人不少,大多是孩子哭鬧和家長焦急的哄勸聲。
我抱著安安排隊,他趴在我肩上,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呼吸有些急促。
安安乖,馬上就到我們了,讓蘇阿姨看看就不難受了。我輕輕拍著他的背。
好不容易輪到我們。
剛抱著安安走進診室,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女人焦急的聲音:醫(yī)生!醫(yī)生快看看我兒子!他好像有點喘不上氣!
那聲音,像一道驚雷,猝不及防地劈進我的耳膜。
即使過了三年,我也能瞬間認出——是白薇。
身體瞬間僵硬。
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側身想擋住懷里的安安。
但已經晚了。
抱著孩子沖進來的白薇,和我撞了個正著。
她懷里抱著一個兩三歲大的小男孩,同樣咳得小臉通紅。
四目相對。
白薇臉上的焦急在看到我的一剎那,凝固了,隨即被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取代。
林……林晚星!她的聲音都變了調,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死死地釘在我懷里的安安身上。
安安因為不舒服,正把小臉埋在我頸窩蹭著。
只露出一個烏黑的發(fā)頂和半張白皙的側臉。
但那雙眼睛……太像了。
像極了某個深深刻在我記憶深處的人。
診室里還有其他人,蘇醫(yī)生也看了過來。
空氣仿佛凝固了。
晚星姐,孩子抱過來我看看。蘇醫(yī)生先開了口,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
我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抱著安安快步走過去,把安安放到診床上,背對著門口,用身體盡量隔絕白薇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蘇阿姨……安安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又忍不住咳起來。
蘇醫(yī)生熟練地拿出聽診器檢查。
白薇抱著她兒子,僵在門口,沒有動,也沒有說話。但那道視線,像毒蛇的信子,黏在我背上,冰冷又探究。
診室里只剩下安安偶爾的咳嗽聲和蘇醫(yī)生溫聲的詢問。
每一秒都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檢查完。
支氣管有點炎癥,還有點喘,問題不大,別太擔心。蘇醫(yī)生一邊開藥一邊說,做個霧化,再開點藥回去吃。注意保暖,別著涼。
謝謝蘇醫(yī)生。我松了口氣,趕緊抱起安安,只想立刻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林晚星!白薇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尖銳的質問,這孩子是誰的!
我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只是把懷里的安安抱得更緊。
與你無關。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與我無關白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抱著孩子幾步沖到我面前,擋住了去路,你懷里的孩子,那雙眼睛,跟嶼川一模一樣!你敢說與我無關!
她懷里的孩子被她突然拔高的聲音嚇到,哇哇大哭起來。
安安也受了驚嚇,緊緊摟著我的脖子,小身子微微發(fā)抖。
媽媽……他怯生生地叫我。
這一聲媽媽,像一把淬火的尖刀,狠狠扎在白薇心口,她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你的孩子她死死盯著安安,眼神怨毒得像要把他吞下去,你什么時候生的孩子你和誰生的!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整個診所的人都看了過來。
白薇,我抬起頭,迎上她幾乎要噴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地上,我再說一遍,我的孩子,與你無關。請你,讓開。
我的眼神大概太冷,太決絕。
白薇被震懾了一下,抱著哭鬧的兒子,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我抱著安安,挺直脊背,從她身邊擦肩而過。
身后傳來她歇斯底里的尖叫:林晚星!你別想瞞著!這孩子肯定是嶼川的!你等著!
我充耳不聞,快步走出診所,沖進冰冷的雨幕中。
雨點打在臉上,生疼。
懷里的安安還在小聲咳嗽。
我把他裹進寬大的外套里,緊緊護著,快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車。
心,卻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平靜了三年,終究還是被打破了。
白薇果然不會善罷甘休。
或者說,她絕不會允許任何可能威脅她地位的存在。
第二天,我剛送安安去小區(qū)里的托班(因為體質弱,我沒敢送他去大的幼兒園),回到星安小筑開門沒多久,那輛熟悉的黑色賓利,就像一頭沉默的兇獸,停在了我的店門口。
車門打開。
江嶼川走了下來。
三年不見。
他似乎沒什么變化,依舊是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裝,襯得身形挺拔。只是眉宇間,那股久居上位的冷峻和疏離感,似乎更重了。眼神深不見底,像結了冰的寒潭。
他站在細密的秋雨里,沒有打傘,目光沉沉地掃過我小小的店面招牌——星安小筑,然后,定格在玻璃門后的我身上。
隔著玻璃和雨幕,那眼神銳利得像是要把我看穿。
我的手心瞬間沁出了冷汗,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拉開店門。
門上的風鈴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
江先生,我擋在門口,聲音平靜,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有事
林晚星,他開口,聲音低沉,聽不出什么情緒,但那雙眼睛,死死地鎖著我,帶著審視和一種極力壓抑的、風暴般的情緒,我們談談。
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談的。我寸步不讓,離婚協(xié)議簽得很清楚,錢貨兩訖。江先生請回吧。
沒什么好談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帶來極強的壓迫感,目光越過我的肩膀,看向店內溫馨的布置,最后落在我臉上,眼神變得極其復雜,那個孩子呢白薇說的,那個孩子……是我的
最后三個字,他問得異常艱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果然是為了安安。
我的心猛地一沉,隨即涌起一股巨大的憤怒和悲哀。
不是。我斬釘截鐵地回答,眼神毫無閃躲,江先生,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和你離婚三年,難道還不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孩子
我的孩子,跟你江嶼川,沒有半毛錢關系。
林晚星!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激怒的戾氣,你撒謊!白薇說那孩子……
白薇我冷笑一聲,打斷他,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江嶼川,三年了,你還是這么信任你的‘好下屬’當年你醉酒把我當成她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信任’她
這句話,像一根毒刺,精準地扎進了他最不堪的回憶。
江嶼川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下頜線繃得死緊,眼神陰鷙得嚇人。
那晚……
那晚是個錯誤!我搶過話,語氣冰冷如刀,而安安,是我在錯誤之后,選擇留下的珍寶。他姓林,叫林念安,是我林晚星一個人的兒子!跟你江嶼川沒有任何關系!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沒有任何關系他像是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怒火,猛地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林晚星,你憑什么!那是我的種!你憑什么瞞著我三年!
手腕傳來劇痛。
但更痛的是心。
憑什么
就憑他親手撕碎了那張孕檢單!
就憑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不配!
就憑這三年來,他從未找過我,從未關心過我的死活!
現(xiàn)在,憑什么來質問我
放開!我用力掙扎,卻敵不過他的力氣。
我要見孩子!他盯著我,眼神偏執(zhí)而瘋狂,現(xiàn)在!立刻!
你休想!我也紅了眼,像一只被徹底激怒的母獸,江嶼川,你聽清楚!安安是我的命!你敢動他一下,我跟你拼命!
我們像兩只困斗的野獸,在狹小的店門口僵持著。
雨越下越大,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西裝,也打濕了我的肩頭。
冰冷的雨水順著額角滑落。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我口袋里的手機瘋狂地震動起來。
是托班老師的電話!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我!
我猛地甩開江嶼川的手,顫抖著接通電話。
喂林念安媽媽!您快過來!安安突然喘得很厲害,小臉都紫了!我們叫了救護車,正在去兒童醫(yī)院的路上!
老師焦急的聲音像驚雷一樣在耳邊炸開!
嗡——
我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安安!哮喘發(fā)作了!
安安……我失聲叫出來,手機差點脫手。
安安怎么了!江嶼川顯然也聽到了,臉色驟變,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在哪!
巨大的恐懼讓我渾身發(fā)軟,我顧不上再跟他爭辯,甩開他的手,瘋了一樣沖向我的車。
兒童醫(yī)院!快!我拉開車門,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江嶼川動作更快,他幾步沖回自己的賓利,發(fā)動引擎,車子發(fā)出一聲咆哮,瞬間沖了出去。
我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方向盤,好不容易發(fā)動車子,跟在那輛疾馳的賓利后面,沖進茫茫雨幕。
一路疾馳,闖了多少紅燈我已經不記得了。
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安安!我的安安!
趕到兒童醫(yī)院急診科時,安安已經被推進了搶救室。
小小的門緊閉著,上面的紅燈亮得刺眼。
托班老師焦急地等在門口,看到我,眼圈立刻就紅了:林媽媽,對不起……安安突然就……
不關你的事……我聲音發(fā)顫,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一只強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了我。
是江嶼川。
他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眼神死死盯著搶救室的門,扶著我手臂的手,也在微微發(fā)抖。
他……他怎么樣他問老師,聲音干澀沙啞。
醫(yī)生在搶救……說是急性哮喘發(fā)作,很危險……老師抹著眼淚。
急性哮喘……
我的安安……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我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墻壁滑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眼淚洶涌而出。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沒照顧好他……是我……
這三年的艱辛,獨自撫養(yǎng)早產兒的提心吊膽,無數個不眠的夜晚,所有的委屈和恐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
我像個迷路的孩子,蜷縮在冰冷的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江嶼川站在一旁,高大的身影顯得有些僵硬。
他低頭看著我,看著我這個曾經在他面前卑微隱忍、如今卻哭得毫無形象的前妻,眼神極其復雜。
有震驚,有茫然,似乎還有一絲……不知所措的痛楚
他大概從未見過這樣的我。
他蹲下身,似乎想伸手碰碰我,但手伸到一半,又僵在了半空。
最終,只是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會沒事的。
聲音干澀得厲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是煎熬。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終于開了。
穿著綠色手術服的醫(yī)生走了出來。
我和江嶼川同時沖了過去。
醫(yī)生!我兒子怎么樣!我抓住醫(yī)生的手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孩子暫時脫離危險了。醫(yī)生摘下口罩,臉上帶著疲憊,急性哮喘發(fā)作,伴有喉頭水腫,情況很兇險,還好送來得及時�,F(xiàn)在轉到PICU(兒童重癥監(jiān)護室)觀察,24小時沒問題才能轉普通病房。
聽到脫離危險四個字,我緊繃的神經驟然一松,腿一軟,差點栽倒。
江嶼川再次扶住了我。
謝謝醫(yī)生!謝謝!我語無倫次地道謝,眼淚又涌了上來。
家長先去辦手續(xù)吧,孩子暫時不能探視。醫(yī)生交代完,匆匆離開了。
江嶼川去辦了手續(xù)。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渾身脫力,像打了一場慘烈的仗。
他拿著繳費單回來,站在我面前,沉默了很久。
走廊里很安靜,只有我們兩個。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西裝,幾縷濕發(fā)垂在額前,讓他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幾分狼狽。
他看著我,眼神深得像海,里面翻涌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緒。
震驚后怕愧疚還是別的什么
最終,他艱難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他……安安……一直身體不好
我閉上眼,疲憊地點點頭:早產,體質弱,有哮喘。
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問,聲音里帶著一種壓抑的痛苦。
我睜開眼,看向他,眼神空洞而冰冷。
告訴你什么
告訴你,那個被你親手撕碎孕檢單、被你罵‘不配’生下的孩子,他身體不好
告訴你,他需要父親
江嶼川,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在你撕碎那張紙的時候,在你讓我滾的時候,你就已經失去了做他父親的資格。
這三年,沒有你,我和安安,一樣活下來了。
現(xiàn)在,請你離開。
這里,不需要你。
我的話,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他。
江嶼川高大的身軀猛地晃了一下,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那雙總是冷冽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難以承受的痛苦和……悔恨。
他踉蹌著后退了一步,靠在冰冷的墻壁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他看著PICU緊閉的大門,又看看我。
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裂了。
安安在PICU觀察了24小時,情況穩(wěn)定后,轉到了普通病房。
小家伙蔫蔫地躺在病床上,小臉蒼白,鼻子上還吸著氧,看到我,才虛弱地彎了彎嘴角,小聲叫:媽媽……
我的心都要碎了。
安安乖,不怕,媽媽在。我緊緊握著他的小手。
江嶼川沒有離開。
他像個沉默的影子,守在病房外面。
托人送來了最好的進口藥,最貴的營養(yǎng)品,堆滿了病房的角落。
但我和安安,都沒有動。
小棠趕來醫(yī)院,看到門外的江嶼川和病房里的東西,氣得差點當場發(fā)飆,被我按住了。
別理他,當他是空氣。我低聲說。
小棠狠狠剜了門外的方向一眼,轉頭心疼地抱住我和安安:媽的,陰魂不散!晚星你放心,有我在,他休想靠近我干兒子一步!
安安住院這幾天,江嶼川每天都來。
他不再試圖強行闖入病房,只是固執(zhí)地站在走廊盡頭,遠遠地看著。
隔著玻璃窗。
一站就是很久。
他的身影在人來人往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孤寂和……落魄。
昂貴的西裝起了褶皺,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fā)、冷漠矜貴的江總,好像一下子被打落了凡塵。
有一次,護士推著安安去做檢查。
門打開的瞬間,江嶼川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樣,牢牢地鎖在安安身上。
安安躺在移動病床上,小臉依舊沒什么血色,好奇地轉動著大眼睛,正好也看到了他。
父子倆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對上。
安安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疑惑。
江嶼川的身體瞬間繃緊了,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眼神里翻涌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小心翼翼的渴望和……卑微的祈求。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似乎想靠近。
安安卻突然收回目光,小手抓緊了我的衣角,把小臉埋進我懷里,小聲說:媽媽,怕……
那一刻,江嶼川臉上所有的希冀和渴望,瞬間碎裂。
他僵在原地,臉色灰敗,像一座瞬間失去所有生機的雕像。
我抱著安安,沒有看他一眼,跟著護士離開了。
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像壓了千鈞重擔。
安安出院那天,天氣放晴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暖洋洋的。
我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安安,小棠拎著東西。
走出病房,毫不意外地看到江嶼川等在那里。
他像是特意整理過,但眉宇間的疲憊和憔悴,依舊無法掩飾。
晚星,他開口,聲音沙啞,我們……談談。
沒什么好談的。我腳步不停。
就五分鐘!他擋住去路,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急迫,求你。
我停下腳步,冷冷地看著他:江嶼川,別再做這些無謂的事了。安安需要回家休息。
我知道!他急切地說,目光緊緊鎖著我懷里的安安,那眼神里的痛苦和渴望幾乎要溢出來,我不會打擾他休息……我只是……我只是想……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后面的話。
我想……彌補。
彌補我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怎么彌補用錢還是用你遲到了三年的‘父愛’
江嶼川,你省省吧。我的聲音冷得像冰渣,安安不需要。我也不需要。
你所謂的彌補,對我們來說,只是打擾。
讓開。
我的眼神太冷,太決絕。
江嶼川的身體晃了晃,眼底最后一點光芒也熄滅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支撐,緩緩地、緩緩地讓開了路。
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死死地黏在安安身上,充滿了絕望的眷戀和不甘。
我抱著安安,頭也不回地離開。
走出醫(yī)院大門,深秋的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
安安把小臉從圍巾里露出來,好奇地看著街上來往的車輛,小聲問:媽媽,那個叔叔……為什么一直看安安
我把他抱緊,親了親他的額頭:因為安安太可愛了。不過,他只是個陌生人,以后看到,不用理他,知道嗎
嗯!安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很快又被路邊賣氣球的小販吸引了注意力,媽媽!看!小熊!
好,媽媽給安安買小熊氣球!
好耶!
孩子的歡笑聲驅散了心頭的陰霾。
小棠發(fā)動了她的小Polo。
車子匯入車流。
后視鏡里,醫(yī)院門口那個高大卻無比落寞的身影,越來越小,最終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徹底消失不見。
我知道,我和江嶼川的故事,在這一刻,才算是真正徹底落幕了。
沒有原諒,沒有和解。
只有兩清。
從此,他是他高高在上的江總。
我是我,林晚星。
帶著我的小太陽,林念安。
奔赴我們嶄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