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冬至的餃子
我叫吳秀珍，今年六十歲，獨居在城西的老棉紡廠家屬院。
三個孩子都在外地，大兒子在美國，二女兒在上海，最小的兒子在廣州。他們總說忙，去年春節(jié)都沒回來，只在微信群里發(fā)紅包，金額一個比一個大，好像這樣就能抵消缺席的年夜飯。
今天是冬至，按老家的規(guī)矩得吃餃子。我凌晨五點就起來和面，案板是三十年前老伴兒親手打的，現在中間已經凹下去一塊。收音機里放著《常回家看看》，我跟著哼，手上動作沒�！琊W、搟皮、包餃子，一個人完成全套流程。
包到第一百零八個時，門鈴突然響了。這個點誰會來我擦擦手，從貓眼往外看——是個穿黃色外賣服的小伙子，帽檐壓得很低，手里拎著塑料袋。
吳女士您的外賣。他聲音悶悶的。
我納悶地開門：我沒點外賣啊
冬至快樂！他突然抬起頭，露出張凍得通紅的臉，媽......不是，阿姨，這是平臺送的關懷餃子。
我接過袋子，里面是盒速凍水餃，包裝上印著闔家團圓四個大字。抬頭想道謝，卻發(fā)現那小伙子還站在門口，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餃子。
您......他喉結動了動，您自己包的
我點點頭，突然發(fā)現他長得有點像我家老三——同樣的單眼皮，右眉梢也有顆小痣。只是老三現在胖了，上次視頻雙下巴都出來了，而這孩子瘦得顴骨凸出。
進來吃口熱的吧，我側身讓了讓，正好煮多了。
他連連擺手：不行不行，公司規(guī)定......
話沒說完，肚子先咕地叫了一聲。我倆都笑了。
廚房里，鍋中的水咕嘟咕嘟冒著泡。小伙子拘謹地坐在餐桌前，腰板挺得筆直，像在參加什么重要考試。我多下了二十個餃子，撈出來盛了滿滿一大盤。
趁熱吃，我推過醋瓶，韭菜豬肉餡的。
他夾起一個咬了口，突然僵住了，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
怎么了燙著了我趕緊遞水。
他搖頭，聲音發(fā)顫：跟我媽......包的一個味。
原來是想家了。我默默又給他添了半盤，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仿佛看見三十年前放學回家的老大。那時候家里窮，餃子是奢侈物，孩子們總是搶著吃。
您孩子......他小心翼翼地問，不回來過節(jié)
我指指墻上全家福：老大在硅谷搞電腦，老二在陸家嘴管錢，老三......頓了頓，在廣州賣房子。
真厲害啊。他由衷地說，眼神卻飄向茶幾上的藥盒，您......一個人住
習慣了。我給他看手機里的微信群，他們天天發(fā)消息呢。
他盯著那個叫幸福一家人的群聊，嘴角抽了抽。群里最新消息是老二轉發(fā)的養(yǎng)生文章《中老年人冬至進補指南》，沒人接話。
臨走時，小伙子執(zhí)意要幫我洗碗。他站在水池前的樣子很熟練，袖口挽起露出手腕上的一道疤。我假裝沒看見，往他外賣箱里塞了兩盒凍好的餃子。
這不行......他急得直擺手。
拿著，我硬塞給他，跟你同事分分。
他最后深深鞠了一躬，帽檐差點碰到鞋尖。關門前，我聽見他小聲說：阿姨，我叫趙陽......明天還給您送單。
門關上了，屋里又剩我一個人。餐桌上他的碗筷還沒收，醋碟里剩了點汁水，像個小月牙。我慢慢收拾著，突然發(fā)現椅子下掉了個東西——是張皺巴巴的照片，上面是年輕女人摟著個男孩站在游樂園門口，女人右眉梢有顆小痣。
照片背面寫著：媽，等我掙夠錢就接你來北京。小斌，2016年冬。
我愣住了。這分明是那孩子小時候，可他說過自己叫趙陽
窗外飄起小雪，我鬼使神差地撥通了老三的電話。響了七八聲才接，背景音嘈雜，像是在應酬。
媽他大著舌頭喊，冬至快樂��！給你轉的紅包收沒
收了，我盯著照片，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帶你去天安門，你非要買那種氣球
啊老三明顯懵了，咱家沒去過北京啊
電話那頭有人喊周總喝酒，他匆匆掛了。我站在窗前，看著雪越下越大，照片上的女人對我溫柔地笑著。
手機突然震動，是條陌生號碼短信：阿姨，餃子很好吃。明天能再給我講講您兒子們的事嗎——送外賣的小趙
我回復完好，突然想起什么，翻出藥盒里的病歷本。上周體檢時醫(yī)生說的話回響在耳邊：吳阿姨，您這個肺部陰影需要復查......
雪片撲打在窗玻璃上，像無數細小的敲門聲。我摩挲著那張舊照片，決定暫時不告訴孩子們體檢的事。畢竟，明天還有人要來聽故事呢。
2
借來的兒子
第二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熬了鍋小米粥，又蒸了一籠包子。
趙陽來的時候，我正在陽臺收衣服。從五樓往下看，他那輛電動車在老舊小區(qū)里格外顯眼，后座的外賣箱上貼著張褪色的卡通貼紙——是只咧嘴笑的熊。
阿姨！他抬頭看見我，揮了揮手里的保溫袋，給您帶了豆?jié){！
這孩子記性真好，昨天閑聊時提過一嘴愛喝巷口的甜豆?jié){。我趕緊去開門，樓道里傳來他輕快的腳步聲，在四樓頓了頓——那家住著個愛罵人的孤寡老頭。
給。他進門就遞過豆?jié){，手指凍得通紅，還熱著呢。
我發(fā)現他今天換了雙磨破邊的運動鞋，鞋帶洗得發(fā)白，但整個人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整齊。
先喝粥。我給他盛了滿滿一碗，昨兒那照片......
他正剝雞蛋的手一抖，蛋黃掉在桌上：什么照片
我從抽屜里取出那張游樂園合影：這是你吧
他的表情像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喉結上下滾動幾次才發(fā)出聲音：您......怎么認出來的
這顆痣。我點點照片里女人的眉梢，跟你的一模一樣。
趙陽突然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對不起阿姨，我該去跑單了......
小斌。我叫住他。
他僵在門口，后背繃得像塊鋼板。
你媽媽......我輕聲問，在北京等你嗎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久久不化。趙陽——現在該叫小斌了——慢慢轉回身，眼里浮著一層水光：她......不在了。肺癌，去年冬天。
我胸口猛地一疼，像被那只照片里的氣球繩勒住了心臟。
您包的餃子......他聲音啞得不成調，和她做的一樣，會捏花邊。
餐桌上的粥漸漸涼了。小斌斷斷續(xù)續(xù)講了他的故事：母親是紡織廠女工，獨自把他拉扯大。他考上大學那年，母親查出了肺癌。為了醫(yī)藥費，他輟學送外賣，最后卻連母親最后一面都沒見到——那天他在送一單重癥監(jiān)護室家屬點的粥。
所以您說兒子在廣州......他苦笑，我就想聽聽別人家的孩子怎么給父母爭氣的。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又給他塞了個包子。他機械地咀嚼著，眼淚大顆大顆掉進碗里。
以后常來。我拍拍他肩膀，想聽什么，阿姨都給你講。
他抬頭看我，眼神像個迷路的孩子突然看見燈塔：真的可以嗎
當然，我指指冰箱，還有三盒餃子呢。
小斌走時帶走了那張照片，但留下了他的電話號碼，工工整整寫在我日歷本上。我送他到樓下，發(fā)現他的電動車座上積了層薄雪。他用手套胡亂擦了擦，突然說：阿姨，您肺不好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聞出來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媽后期也這樣......您身上有股藥味。
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在我們之間。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連嗅覺都變成了思念的雷達。
沒事，小毛病。我故作輕松，下周去復查。
他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幫我緊了緊圍巾：下周我陪您去。
看著他騎車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老三小時候學自行車摔得膝蓋流血，也是這么倔強地不讓人扶。
回到家，手機顯示三個未接來電——全是老大的越洋電話。我回撥過去，他劈頭就問：媽！體檢報告怎么回事
原來醫(yī)院把復查通知發(fā)到了緊急聯系人那里。我支吾著應付過去，掛掉電話才發(fā)現手在抖。茶幾上的藥盒不知何時被小斌整理過了，降壓藥和止咳糖漿分門別類，還貼了手寫標簽：早飯后睡前。
窗外，雪停了。陽光照在那行稚嫩的字跡上，溫暖得讓人鼻酸。
晚上社區(qū)主任來送溫暖，拎著桶食用油：吳阿姨，街道組織空巢老人聯誼，您報名不
我搖搖頭：不用，有人陪。
主任狐疑地環(huán)顧空蕩蕩的屋子：誰啊
我兒子。我指指日歷本上的電話號碼，他送外賣的，天天來。
主任走后，我鬼使神差地撥通了小斌的電話。響了一聲就接了，背景音是呼嘯的風聲和汽車鳴笛。
阿姨他喘著氣，需要買什么嗎
沒什么事，我摩挲著藥盒，就想問問......你明天想吃什么餡的餃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我聽見他帶著哭腔的笑：媽......不是，阿姨，我想吃三鮮的。
好，我笑著說，明天等你。
掛掉電話，我翻出相冊里孩子們小時候的照片。老大第一次得獎狀，老二在少年宮跳舞，老三蹲在地上玩泥巴......那些熱鬧的時光像隔著一層毛玻璃，而此刻窗外，路燈下飄著細碎的雪，仿佛有人在輕輕撒著鹽。
明天，我要教小斌包帶花邊的餃子。
3
冬至后的陽光
小斌開始每天來我家報到。
有時是清晨，帶著剛出鍋的油條和熱豆?jié){；有時是深夜，拎著超市打折的菜葉子。他總能在最恰當的時間出現——我關節(jié)疼的那天，他送來艾草貼；下雨前，他搶著收了我晾在陽臺的被子。
社區(qū)主任撞見過幾次，悄悄問我：這小伙子真是您兒子
干兒子。我往她手里塞了把瓜子，比親的還貼心。
小斌聽了這話，耳根紅得像窗臺上那盆辣椒。他正蹲在廚房幫我修漏水的龍頭，工具攤了一地。修好后他得意地一擰開關，結果被噴了一臉水。我倆笑作一團，水珠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像無數細小的彩虹。
復查那天，小斌特意請了假。他穿著件不合身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活像要去參加面試。醫(yī)院走廊里，他緊張得直搓手：阿姨，等會兒見醫(yī)生您別怕，我查過資料了......
檢查結果比預想的糟。CT顯示肺部陰影擴大了，醫(yī)生建議盡快做穿刺活檢。小斌的臉瞬間慘白，卻還強撐著安慰我：沒事的阿姨，現在醫(yī)學發(fā)達......
回家的公交車上，他死死攥著檢查單，指節(jié)發(fā)白。我拍拍他的手：別擔心，我命硬著呢。
我媽當初也這么說。他聲音發(fā)哽。
窗外掠過一家新開的甜品店，我故意岔開話題：那家的蜂蜜蛋糕聽說不錯。
小斌立刻記下地址。第二天我開門時，發(fā)現門口掛著盒蛋糕，還有張字條：阿姨，今天跑單路過，記得放冰箱。——小斌
字條背面畫著個笑臉，嘴角沾著點奶油，估計是他偷吃時蹭上的。
老大突然回國了，事先沒打招呼。我開門看見他提著行李箱站在樓道里，差點沒認出來——硅谷的陽光把他曬得黝黑，西裝革履的樣子像個陌生人。
媽！他一把抱住我，為什么不早說
原來醫(yī)院把活檢通知也發(fā)給了他。老大不由分說給我掛了專家號，預約了私立醫(yī)院的全套檢查。他打電話的樣子像在指揮千軍萬馬：對，最好的醫(yī)生！錢不是問題！
小斌來送餃子時，正撞上老大在發(fā)脾氣——他嫌我家的老房子有霉味，非要我搬去酒店住。
這位是老大上下打量著小斌的外賣服。
我干兒子。我拉過小斌，這是我家老大，在美國搞電腦的。
小斌拘謹地伸出手，老大卻皺眉躲開：媽，現在騙子多，您別什么人都往家領。
空氣瞬間凝固。小斌縮回手，默默把餃子放進冰箱：阿姨，我先走了......
等等！我拽住他，轉頭對老大說，道歉。
老大一臉不可思議：媽
道歉！我聲音抖得厲害，這孩子天天來照顧我，比你強多了！
小斌慌亂地擺手：不用不用......卻在我堅持下紅了眼眶。
老大最終不情不愿地道了歉，但氣氛已經毀了。小斌走后，老大開始盤問我：他圖什么是不是知道您有病現在專門騙老人的案子那么多......
我氣得把檢查單摔在他臉上：滾去酒店住！
那晚我輾轉難眠，凌晨三點手機突然亮了。是小斌的短信：阿姨，您別和大哥生氣。我查了資料，穿刺活檢不可怕，明天我陪您去。
我盯著屏幕，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第二天老大灰溜溜地回來了，手里拎著進口保健品。小斌也來了，帶著自己熬的小米粥。兩個年輕人尷尬地坐在客廳兩頭，像兩座互不搭界的孤島。
小斌，我突然說，把你媽媽的照片給老大看看。
老大接過那張游樂園合影，表情漸漸松動。當小斌輕聲說大哥，阿姨就像我親媽時，老大別過臉去，但我看見他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去醫(yī)院路上，老大開車，小斌坐副駕駛指路。等紅燈時，我從后視鏡看見老大偷偷往小斌包里塞了個信封。小斌要推辭，老大壓低聲音說：就當......謝謝你照顧咱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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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車窗照進來，暖融融的。我摸著口袋里小斌求來的平安符，忽然覺得，活檢也沒那么可怕了。
4
穿刺活檢的日子
穿刺活檢定在周三早晨。
老大堅持要住在我家，打地鋪睡客廳。半夜我起夜，看見他蜷在沙發(fā)上，手機屏幕還亮著，頁面停在肺癌早期癥狀的搜索界面。
媽他慌忙鎖屏，要喝水嗎
我搖搖頭，給他掖了掖被角。三十多歲的人了，睡覺還跟小時候一樣喜歡踢被子。
小斌凌晨五點就來了，拎著保溫桶，說是他熬的潤肺湯。老大揉著眼睛開門，兩人在晨光中對視一眼，默契地壓低聲音說話，好像我是什么易碎品。
醫(yī)院走廊長得沒有盡頭。小斌一路握著我的手，掌心全是汗。老大跑前跑后辦手續(xù)，西裝褲腿沾上了消毒水也顧不上擦。
吳秀珍家屬護士探出頭。
兩個小伙子同時站起來：我是！
護士笑了：只能進一個。
老大整了整領帶正要上前，小斌突然說：大哥，你去吧。你懂英文，萬一醫(yī)生用專業(yè)術語......
這孩子總是這么懂事。老大愣了一下，用力捏捏小斌的肩膀，跟著護士進去了。
等待區(qū)電視里放著養(yǎng)生節(jié)目，主持人聒噪地介紹防癌食譜。小斌坐立不安，最后蹲在我面前，像小時候老三做錯事那樣仰頭看我：阿姨，等會兒要是疼，您就掐我。
他撩起袖子，露出瘦削的胳膊。我這才發(fā)現他手腕內側紋著個小小的日期——去年冬至，他媽媽去世的日子。
穿刺比想象中順利。醫(yī)生夸我配合得好，說三天后出結果。老大長舒一口氣，立刻打電話訂餐廳慶祝。小斌卻盯著檢查室角落的氧氣瓶發(fā)呆，我知道他又想起媽媽了。
餐廳是老大選的，人均消費夠我一個月菜錢。服務員遞來菜單，小斌看到價格時明顯抖了一下，只要了杯白開水。
點個牛排，老大把菜單推過去，這家的不錯。
小斌搖頭：我......吃素。
我知道他在撒謊。昨天還看見他蹲在樓道里啃肉包子，吃得滿嘴流油。這孩子是舍不得讓老大破費。
老大突然紅了眼眶。他合上菜單，對服務員說：三份牛排，都要最貴的。
飯后我們去江邊散步。老大接了個工作電話，走開幾步。小斌趁機從背包里掏出個保溫杯：阿姨，潤肺湯還剩點......
我喝了一口，差點噴出來——咸得發(fā)苦，明顯是鹽放多了。小斌嘗了嘗，懊惱地抓頭發(fā)：完了完了，我把鹽當糖了！
老大回來正好看見這一幕，居然沒嘲笑他，反而認真地問：你媽媽......是什么病
晚霞染紅了江面。小斌講述時，老大一直沉默地聽著。當聽到最后時刻還在擔心我沒吃飽時，老大突然轉身走了。我以為他嫌煩，結果他是去路邊攤買了三根烤腸回來。
吃，他塞給小斌一根，以后......常來家里吃飯。
路燈亮起的瞬間，我仿佛看見兩顆孤星慢慢靠近的光軌。
回到家，老大翻箱倒柜找老相冊。我們仨擠在沙發(fā)上，看他在美國住的公寓照片，看小斌媽媽留下的紡織廠獎狀。老大指著小斌周歲照上的虎頭鞋說：我小時候也有雙一樣的！
小斌眼睛亮起來：真的嗎我媽說這是她跟老師傅學的......
夜深了，兩個年輕人還在陽臺上聊天。我假裝睡覺，聽見老大壓低聲音說：我媽就拜托你了......我那邊項目實在走不開......
大哥放心，小斌的聲音堅定，有我在。
床頭柜上，小斌帶來的潤肺湯還剩半杯。我悄悄倒掉，卻把保溫杯洗干凈收好。這孩子的一片心意，比什么進口藥都珍貴。
窗外，一彎新月掛在天邊。我想起醫(yī)生今天說的話：結果出來前，保持好心情最重要。
有這兩個孩子在，我想我能做到。
第五章
檢查結果
5
檢查結果
活檢結果出來的那天，下著小雨。
老大請了假，從酒店搬回來住。小斌凌晨四點就發(fā)消息說到了醫(yī)院排隊，讓我們多睡會兒。我煮了兩人份的粥，卻發(fā)現自己的手抖得端不住碗。
媽，我來。老大接過勺子，笨拙地攪著鍋底，小斌說......他頓了頓，不管什么結果，都有辦法。
醫(yī)院走廊比上次更擁擠。小斌蜷在等候區(qū)的角落，頭發(fā)濕漉漉的，外套上還有未干的雨漬�？匆娢覀�，他立刻跳起來，從懷里掏出個熱乎乎的煎餅果子：阿姨吃早飯了嗎
煎餅里夾著雙份薄脆，是我喜歡的口味。這孩子不知觀察了多久才記住的。
吳秀珍家屬！護士的喊聲像道閃電。
我們三人同時站起來。主治醫(yī)生辦公室的門半開著，能看見桌上厚厚的檢查報告。
情況比預想的復雜。醫(yī)生推了推眼鏡，不是典型的惡性腫瘤，但也不能排除......
醫(yī)學術語像一堵密不透風的墻。老大不斷提問，小斌則死死盯著CT片上的陰影，拳頭攥得發(fā)白。最后醫(yī)生建議做基因檢測，說能更精準地確定治療方案。
費用大概多少老大問。
醫(yī)生說出的數字讓空氣凝固了一秒。小斌的喉結動了動，悄悄摸了下手機——我知道他在查銀行卡余額。
做。老大斬釘截鐵，現在就安排。
走出診室，小斌突然說要去洗手間。等了好久不見人，我去找，發(fā)現他躲在樓梯間打電話：對，能借多少都行......我把電動車抵押......
我默默退回走廊。這孩子，明明自己過得那么難，還想著幫我籌錢。
老大堅持要請專家會診。他打電話時中英文混雜，語氣強勢得像在談判。小斌則跑遍中藥房，帶回一沓偏方資料，每個方子都標注了無副作用。
晚上，老二突然打來視頻電話。她穿著職業(yè)套裝，背景是燈火通明的寫字樓：媽！我剛開完會，老大說您......她的聲音突然哽住，我明天就請假回來！
別折騰，我趕緊說，小病，有小斌照顧我呢。
小斌老二皺眉，誰啊
鏡頭一轉，小斌正在廚房熬藥，蒸汽熏得他滿臉通紅�？匆婄R頭，他慌亂地擦了把臉：二姐好！
這聲二姐叫得無比自然，老二的眉頭舒展開來：謝謝你啊小弟，姐回去給你帶禮物。
夜里，我聽見老大和小斌在陽臺低聲爭吵。老大要承擔全部醫(yī)療費，小斌卻堅持要出三分之一：......我有積蓄！
你那點錢留著娶媳婦！老大難得發(fā)了火。
那是我媽！小斌吼完這句，突然沒了聲音。
我輕輕關上門，淚水打濕了枕巾。這個失去母親的孩子，不知何時已經把我當成了至親。
基因檢測需要一周出結果。這七天里，老大遠程工作到凌晨，小斌則變著法子給我補營養(yǎng)。最離譜的是有天他端來碗黑乎乎的湯，說是用會飛的蟑螂熬的——后來才知道是名貴中藥土鱉蟲。
老二周末飛回來了，拖著個登機箱直接沖到醫(yī)院。她踩著十厘米高跟鞋追著醫(yī)生問東問西，病歷本上記滿了金融精英才看得懂的圖表。小斌看她的眼神像看外星人，但老二揉他頭發(fā)的動作跟對老三小時候一模一樣。
小弟，她甩給小斌一張卡，密碼是我媽生日，負責她的一日三餐。
小斌像被燙到似的縮手：二姐，我不能......
叫姐就得聽我的。老二挑眉，不然我收購你們外賣平臺信不信
我們都被這霸總發(fā)言逗笑了。笑著笑著，小斌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老二手足無措地拍他后背，結果把他拍得直咳嗽。
基因檢測結果出來的那天，陽光特別好。醫(yī)生笑著說：良性病變，定期復查就行。
老大當場癱在椅子上，老二的高跟鞋崴了一下，小斌則像個彈簧似的蹦起來，差點撞翻醫(yī)療器械。
回家的出租車上，老二突然說：媽，我們商量好了。她指了指前排的倆小伙子，以后每月輪流回來陪您，排班表都做好了。
老大補充：小斌算編外人員，負責日常監(jiān)督。
包在我身上！小斌回頭笑出一口白牙，阿姨，我學會包花邊餃子了！
車窗外，梧桐樹的新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摸摸口袋里醫(yī)生開的藥方，突然覺得，這大概就是最好的處方——三個孩子，一個不少。
6
團圓計劃
醫(yī)生的診斷書被我壓在茶幾玻璃板底下，像道護身符。
老大回美國前，偷偷往我枕頭底下塞了張銀行卡。老二更夸張，直接給我換了臺最新款智能手機，還設置了什么健康監(jiān)測系統(tǒng)。小斌倒是實在，每天雷打不動地來報道，把我那輛老式自行車修得能參加環(huán)法賽。
阿姨，您看！他獻寶似的指著車筐，我加了保溫層，以后買菜不怕涼了！
這孩子手巧，隨他媽媽。我摸摸車筐里軟乎乎的絨毛墊，突然想起件事：小斌，你媽媽......葬在哪兒
他正擰螺絲的手一頓：昌平公墓。聲音低了下去，離這兒六十公里。
第二天清晨，我打包好祭品，跟小斌說：走，帶我去看看你媽媽。
他眼眶瞬間紅了，電動車開得比平時慢許多。路過花店時，我買了束白菊，他挑了幾枝滿天星——我媽喜歡這個，說像星星。
公墓建在山坡上，初春的風還帶著寒意。小斌媽媽的墓碑很樸素，照片上的她溫柔地笑著，眉梢那顆痣和小斌一模一樣。
媽，小斌輕聲說，我?guī)?.....吳阿姨來看您了。
我擺上點心水果，點燃三炷香：妹子，謝謝你教育出這么好的孩子。
小斌跪在墓前，肩膀抖得像風中的樹葉。我退到不遠處，給他留出空間。山風吹來只塑料袋，我追著撿，不小心踩到隔壁墓前的貢品——是個新鮮蘋果，牙印還清晰可見。
這年頭還有偷吃貢品的我嘀咕著把蘋果擺正，突然發(fā)現墓碑上的照片很眼熟。
是那個總在樓道里罵人的孤寡老頭！
回家路上，小斌情緒明顯輕快了許多。等紅燈時，他突然說：阿姨，我能叫您一聲媽嗎就一聲。
傻孩子，我拍拍他后背，你想叫多少聲都行。
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靦腆地笑了：還是等......等大哥二姐同意吧。
下午社區(qū)主任來送溫暖，神秘兮兮地說：吳阿姨，街道要搞模擬家庭活動，給空巢老人配對志愿者當子女，您參加不
我指指廚房——小斌正系著圍裙炒菜，油煙機轟鳴聲蓋過了我們的談話。主任恍然大悟：難怪您不報名，原來真有兒子�。�
飯桌上，我跟小斌說起公墓的發(fā)現。他筷子一抖：張爺爺就住咱樓下402那個
第二天我們拎著果籃去402敲門。老頭開門時滿臉戒備，看見小斌手里的蘋果才松動些許。
張叔，我直截了當，您是不是常去昌平公墓
老頭臉色驟變，差點摔上門。小斌趕緊舉起保溫盒：我媽做的紅燒肉，您嘗嘗
這招高明。老頭猶豫片刻，側身讓我們進屋。
屋子收拾得很干凈，茶幾上擺著個相框——年輕時的張叔穿著軍裝，身邊站著個戴紅領巾的男孩。
我兒子，老頭突然開口，白血病，八歲走的。
空氣凝固了。小斌默默打開保溫盒，香氣彌漫開來。老頭啃著紅燒肉，含混不清地說：那蘋果......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
原來他每次掃墓都會咬一口，假裝是和兒子分著吃。
回家后，小斌翻箱倒柜找出老三小時候的玩具車：媽，能給張爺爺嗎就說......是借給他孫子玩的。
我摸摸他的頭，這孩子的心比豆腐還軟。
晚上視頻通話，老二聽說這事立刻拍板：我們公司正好贊助兒童白血病基金會，我牽個線！老大則發(fā)來大段護理建議，最后補了句：媽，讓小斌少放點鹽。
小斌紅著臉保證改進廚藝。窗外，玉蘭樹冒出了花苞，春天真的來了。
睡前我整理相冊，在老三小時候的照片背面發(fā)現行字：2001年春，確診肺炎。那年我們手忙腳亂，哪有心思寫字定是去世多年的老伴兒偷偷記下的。
手機亮起，是小斌發(fā)來的消息：媽，明天包餃子，我買了荸薺，您教我做三鮮餡吧！
我回復完好，又補了句：叫上張爺爺一起。
床頭柜上，小斌媽媽的照片靜靜微笑。我想她應該不介意，多個戰(zhàn)友幫忙疼兒子。
7
模擬家庭
張爺爺第一次來我家吃飯時，在門口徘徊了十分鐘才敲門。
小斌開的門，手里還拿著搟面杖，面粉沾在鼻尖上像顆小星星。張爺爺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從兜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紅包：給你。
這不行！小斌連連后退。
拿著！老頭硬塞過來，見面禮。
紅包里是張泛黃的糧票——1965年版的，嶄新得像剛從印鈔廠出來。小斌不知所措地看我，我沖他點點頭：收著吧，你張爺爺的寶貝。
廚房里，我教小斌調餡。張爺爺坐在餐桌旁，腰板挺得筆直，眼睛卻一直往這邊瞟。
想學就過來，我故意提高音量，現在男的會做飯不丟人。
老頭哼了一聲，磨磨蹭蹭挪過來，動作卻利落地抓起把韭菜：我兒子......他頓了頓，要是活著，也該成家了。
小斌突然放下搟面杖，給了老頭一個結實的擁抱。張爺爺僵得像塊木板，但沒推開。
老二視頻電話打來時，我們仨正包得滿手面粉。屏幕里的她瞪大眼睛：這陣容......媽您開養(yǎng)老院啊
胡說什么！我給她看我們包的奇形怪狀的餃子，這是你新認的干爺爺和小弟。
老二不愧是投行精英，三言兩語就把張爺爺的退休金安排得明明白白：國債+保險組合，年化至少4.5%！老頭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嘟囔著比民政局講的清楚。
餃子下鍋時，小斌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突變：是......我爸。
我和張爺爺對視一眼。這孩子從沒提過他父親。
陽臺傳來壓抑的爭吵聲。不可能！小斌突然拔高音量，我媽的撫恤金你休想......
張爺爺不知何時站在了陽臺門口，手里拎著根搟面杖。我搖搖頭，示意他別插手。
小斌回來時眼睛通紅，卻強撐著笑：沒事，煮餃子吧。
那晚張爺爺走得特別晚，臨走前偷偷把小斌叫到樓道說了什么�；貋頃r小斌手里多了把鑰匙：張爺爺說......讓我搬來402住。他聲音發(fā)顫，說空著也是空著。
我這才知道，小斌一直住在外賣站點倉庫，用紙箱拼成床。
周末我們幫小斌搬家——其實就一個背包，幾件工裝。張爺爺把自己的書房收拾出來，墻上還掛著那幅軍裝照。
小子，老頭指著相框，以后這也是你家。
小斌的嘴唇抖得說不出話。我借口看廚房溜走了，留他倆獨處�；貋頃r看見小斌跪在地上擦地板，張爺爺在旁邊指揮，眼里閃著久違的光。
老大發(fā)來視頻邀請，背景是硅谷的陽光：媽！我升職了！看到我們仨同框，他驚訝得眼鏡滑到鼻尖，這什么情況
你多了個爺爺和弟弟，我笑著說，驚喜不
老大不愧是理工男，第一反應是計算遺產分配比例。張爺爺哈哈大笑：老子那點棺材本早捐希望工程了！
小斌悄悄告訴我，他爸又打電話要錢，這次他硬氣地拒絕了：我說現在有家人了，得對他們負責。
清明節(jié)那天，我們四人去掃墓。小斌給他媽媽帶了新摘的滿天星，張爺爺在兒子墓前擺了個玩具車——老三小時候那輛。我站在老伴兒墓前，意外發(fā)現碑前有束新鮮百合。
老三回來過，我摸著花瓣，這孩子，也不說一聲。
返程時下起小雨。張爺爺突然說：秀珍啊，街道那個模擬家庭活動，咱們這不就是現成的
小斌眼睛一亮：我去報名！說不定還能領補助金！
出息！老頭拍他后腦勺，咱家缺那點錢
雨越下越大，我們擠在公交站臺下等車。小斌左手挽著張爺爺，右手扶著我，像棵茁壯的小樹，終于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到家時，門口放著個快遞箱。拆開看，是老三從廣州寄來的特產，箱子里塞了張字條：媽，端午節(jié)我?guī)笥鸦貋怼?br />
小斌歡呼著去給張爺爺報喜，拖鞋都跑掉一只。我望著窗外的雨簾，突然覺得，這個拼湊起來的家，比任何完美無缺的團圓都來得真實溫暖。
第八章
真正的家人
8
真正的家人
老三要帶女朋友回來的消息，像顆炸彈在咱們家炸開了鍋。
張爺爺立刻翻出壓箱底的軍裝，非說要正式會晤。小斌連著三天跑菜市場，跟賣魚的學了手清蒸鱸魚。我翻出老相冊，想找張老三小時候好看的照片——結果全是光屁股玩泥巴的糗照。
媽！視頻里老三急得直撓頭，小雅是大學老師，您可千萬別提我小時候尿床的事！
老二遠程指揮：家里得重新裝修！錢我出！
老大更夸張，直接從美國寄回來套智能馬桶蓋，安裝說明全是英文。張爺爺研究了半天，最后用來墊泡面碗了。
端午節(jié)前一周，小斌神秘兮兮地拉我去商場。媽，幫我挑件襯衫。他在試衣間扭捏得像個小姑娘，要顯得......成熟穩(wěn)重的。
我這才意識到，這孩子是把老三女朋友的到來看得多重要。最后我們選了件淺藍色條紋的，配上張爺爺送的軍功章當胸針——老頭非說這是傳承。
老三回來的那天，暴雨傾盆。
我正擔心航班延誤，門鈴突然響了。開門看見個濕漉漉的姑娘，白裙子貼在身上，手里拎著個滴水的禮盒：阿姨好，我是蘇雅。飛機提前了，周銳去取行李......
話沒說完，小斌從廚房沖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張爺爺拄著拐杖從臥室出來，軍裝勛章叮當作響。蘇雅明顯被這陣仗嚇到了，后退半步踩到水坑，差點滑倒。
小心！小斌一個箭步扶住她，結果自己踩到老三小時候的玩具車，倆人一起摔進了沙發(fā)里。
這場景被取行李回來的老三撞個正著。他行李箱咣當掉地上：斌子！你干嘛呢！
蘇雅紅著臉爬起來：誤會誤會！是我不小心......
張爺爺突然立正敬禮：報告！新兵入伍式準備完畢，請指示！
所有人都愣住了，然后爆笑起來。冰碴子似的尷尬瞬間融化，蘇雅笑得直抹眼淚：周銳，你沒說家里這么有意思��！
飯桌上，老三滔滔不絕講廣州的房價，蘇雅則對張爺爺的軍功章感興趣。小斌端上鱸魚時手抖得厲害，湯汁灑在蘇雅裙子上。
對不起對不起！他慌得拿紙巾去擦，被老三瞪了一眼。
沒事，蘇雅笑著擋住老三，我弟弟也這么毛手毛腳的。
這聲弟弟讓小斌眼眶瞬間紅了。他低頭扒飯，再抬頭時碗里多了只蝦——是老三夾的。
晚上，蘇雅拉著小斌問東問西：送外賣累不累平時喜歡吃什么老三擠過來吃醋：你都沒這么關心過我！
能一樣嗎蘇雅白他一眼，這可是咱弟！
張爺爺喝高了，拉著老三講我老伴兒當年的英勇事跡——其實全是老頭自己瞎編的。我懶得拆穿，去廚房切水果時，聽見蘇雅小聲問小斌：你媽媽......
去年走的。小斌聲音很平靜，但現在，我有新家了。
水果刀在我手指上劃了道口子。血珠冒出來的瞬間，我突然明白為什么老天讓我遇見小斌——我們都是被生活劃傷過的人，但傷口終會結痂，然后成為最堅韌的部分。
第二天放晴，老三提議拍全家福。我們擠在沙發(fā)上，張爺爺坐C位，胸前勛章閃閃發(fā)亮。小斌緊張地拽著新襯衫領子，被蘇雅按著肩膀擺正。
三、二、一——
快門按下的瞬間，老三突然掐小斌的腰，把他逗得笑出眼淚。照片洗出來時，所有人都說好——除了張爺爺，他堅持自己閉眼了，要求重拍。
老三臨走前夜，我們包餃子送行。蘇雅學得認真，捏出來的餃子卻像小籠包。小斌偷偷把硬幣包進某個餃子里——北方習俗，吃到的人會有好運。
哎喲！張爺爺捂著牙，硌死老子了！
硬幣在他碗里閃閃發(fā)光。老頭愣了片刻，突然把硬幣塞給小斌：給你，年輕人更需要運氣。
小斌又要推辭，老三一把搶過硬幣，當啷一聲扔進蘇雅茶杯里：給我媳婦！明年抱孫子！
蘇雅追著老三打，小斌扶著笑岔氣的張爺爺，我望著這鬧哄哄的一幕，突然想起老伴兒生前最愛說的話：家嘛，就是吵吵鬧鬧的熱乎勁兒。
手機震動，是老大發(fā)來的消息：媽，我申請調回北京分公司了。
窗外，端午的月亮又圓又亮。小斌和蘇雅在陽臺討論廣州小吃，老三笨手笨腳地幫張爺爺捶背。
9
團圓飯
老大調回北京的消息，讓張爺爺連夜寫了份家庭五年規(guī)劃。
首先，老頭戴著老花鏡，在402的茶幾上鋪開手繪地圖，得把兩套房打通，這樣重孫子才有地方跑。
小斌正在幫我揉面，聞言差點把面團掉地上：爺爺！大哥還沒對象呢！
快了。老大視頻里推推眼鏡，公司新來的數據分析師......
老二立刻插話：星座血型發(fā)我，幫你算匹配度！
老三和蘇雅在廣州遠程起哄，屏幕那頭傳來廣式點心的香氣。我數了數日歷上的紅圈——再過三天就是中秋，今年終于能真正團圓了。
老大是扛著兩箱硅谷特產進門的。他瘦了，西裝卻更筆挺，看見小斌系著圍裙的樣子明顯一愣：斌子......胖了
媽喂的！小斌得意地展示肱二頭肌，現在能單手拎兩袋面粉！
張爺爺的軍裝洗得發(fā)白，卻堅持別滿勛章當門面。老大恭恭敬敬喊爺爺好，老頭激動得手抖，茶水灑了老大一褲子。
廚房里，我和小斌配合得像交響樂團。他剁餡我調醬，他搟皮我包餡。老大探頭進來三次，終于忍不住問：需要我......做點什么
剝蒜！小斌扔給他兩頭紫皮蒜，要完整的！
金融精英老二踩著十厘米高跟鞋殺到時，屋里已經香氣四溢。她拎著盒天價月餅，看見老大蹲在垃圾桶旁笨拙地剝蒜，笑得手機都拿不穩(wěn)：劉總，您這手估值上億吧
老三航班延誤，視頻里急得直跳腳：媽！給我留點餃子！蘇雅在背景音里安慰：沒事，我學會包了，回去給你補上......
張爺爺突然敲敲桌子：安靜！家庭會議！
我們圍著餐桌坐下，老頭從懷里掏出張皺巴巴的紙：經過調研，我建議——他清清嗓子，正式收養(yǎng)小斌當孫子。
空氣凝固了。小斌手里的搟面杖咣當掉在地上。
手續(xù)我問過了，老大推眼鏡，需要生父母同意書。
早斷絕關系了！小斌突然激動起來，他賭博家暴，我媽就是......話沒說完就沖進了衛(wèi)生間。
水聲嘩嘩響了很久。我推門進去，看見他蹲在洗衣機旁哭得像個孩子。洗衣籃里露出件舊T恤，是他媽媽生前最后給他買的。
斌啊，我摸摸他刺猬似的短發(fā)，有些緣分不需要法律認可。
他抬起淚眼：媽......
這聲媽叫得我心尖發(fā)顫。當年在產房聽見老三第一聲啼哭時，也是這種酸脹感。
餐桌上，張爺爺修改了提案：那就不走形式！從今天起，斌子就是我親孫子！
同意！老二舉手，正好缺個弟弟使喚！
老大掏出份合同：我在海淀看了套房，四居室......
等等！小斌紅著眼睛出來，我有話說。他從書包里取出個文件袋，我考上成人大學了！物流管理專業(yè)！
歡呼聲差點掀翻屋頂。張爺爺開了一瓶珍藏二十年的茅臺，給每人倒了小半杯。輪到小斌時，老頭猶豫了：學生不能......
今天破例！老二直接把酒瓶塞給小斌。
老三的視頻電話就在這時打進來。鏡頭里他和蘇雅站在機場跑道邊，背后是架剛降落的飛機：媽！我們改簽了軍用運輸機！牛逼不
蘇雅扶額：明明是你非要看貨機起落......
這頓團圓飯從中午吃到月亮升起。餐桌上擠滿了拿手菜——我的三鮮餃子，小斌學的廣式燒鵝，老大精心擺盤的蔬菜沙拉（被張爺爺嫌棄像喂兔子），老二天價買的北海道蛋糕。
老三風塵仆仆趕到時，我們正切月餅。他行李都沒放就撲向餐桌，被小斌一個箭步攔�。合词�！
喲，管起我來了老三揉亂小斌的頭發(fā)，卻被蘇雅擰耳朵：聽弟弟的話！
陽臺上，張爺爺拉著老大看月亮：我兒子要是活著，也該當爺爺了......
老大輕聲說了什么，老頭突然老淚縱橫。后來我才知道，老大以張爺爺兒子的名義捐了間希望小學圖書室。
小斌偷偷告訴我，他爸上周出車禍走了：媽，我不難過，真的......就是覺得，現在終于能徹底重新開始了。
我把他摟進懷里，聞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和蔥花味。這個曾經在倉庫睡紙箱的孩子，如今有了滿屋子的家人。
午夜時分，我們擠在沙發(fā)上拍全家福。張爺爺坐中間，膝上趴著老三，左邊站著老大老二，右邊靠著我跟小斌。蘇雅舉著自拍桿喊：三二一——
團圓！所有人齊聲喊。
閃光燈亮起的瞬間，我忽然想起去年冬至那個風雪夜，小斌送來的那盒速凍餃子。當時覺得闔家團圓四個字多諷刺啊，如今卻在這間老屋里，真真切切地實現了。
手機震動，是社區(qū)主任發(fā)來的消息：吳阿姨，模擬家庭活動要拍宣傳片，能借您家當樣板嗎
我回復：不用借，我們就是真的。
窗外，中秋的月亮又大又圓，像剛出鍋的餃子，熱騰騰地冒著幸福的氣兒。
10
永遠的一家人
社區(qū)主任帶著電視臺來拍宣傳片那天，張爺爺翻出了他所有的軍功章。
要拍就拍正式點！老頭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還往臉上抹了老二帶來的男士素顏霜。小斌緊張得在廁所吐了兩次，被老三嘲笑像個小媳婦。
別鬧，蘇雅給老三一肘子，咱弟這是重視。
攝像機一開，張爺爺突然卡殼了。背了三天的臺詞忘個精光，最后梗著脖子說：反正斌子就是我親孫子！誰不服來辯！導演驚喜地喊：這條真實，留著！
拍完我家，主任又想去其他模擬家庭取景。張爺爺拄著拐杖帶路：402老王家！501李奶奶家！都跟我們家情況差不多！
我這才知道，老頭早就在小區(qū)里組建了個互助家庭聯盟。成員全是獨居老人和外來打工的年輕人，他們每周聚餐，誰病了輪流照顧，跟真正的親人沒兩樣。
老大趁休假幫聯盟做了個APP，取名團圓。界面簡單到張爺爺都會用：紅按鈕是我病了，綠按鈕是我來幫忙。老二更絕，拉來公司IT部免費維護服務器。
小斌的成人大學開學那天，我們全家出動送他。老三舉著單反上躥下跳，蘇雅手寫了幾十張弟弟加油的便簽貼在他課本上。張爺爺堅持要穿軍裝，結果被門衛(wèi)當成退休老領導，直接請上了主席臺。
媽，小斌悄悄拉我袖子，我們班有個單親媽媽，孩子才兩歲......
我懂他的意思。第二天，我家餐桌上多了個叫林梅的姑娘，她兩歲的女兒妞妞正坐在張爺爺腿上玩軍功章。
這不胡鬧嗎！老頭一邊抱怨一邊給妞妞喂雞蛋羹，小孩子家家玩這個......哎喲別咬！
老大在陽臺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對，設立助學基金，專門幫扶在職學員......
老二則翻著林梅的課本驚呼：你高數這么好來我們公司實習吧！
我看著這熱熱鬧鬧的一屋子人，突然想起體檢時醫(yī)生說的話：吳阿姨，您肺部陰影吸收得真好，保持好心情果然最管用。
轉眼又到冬至。今年我們包了五種餡的餃子，張爺爺貢獻出珍藏多年的茅臺，連妞妞都分到一滴——點在眉心當朱砂。
老三和蘇雅宣布要結婚時，小斌正往鍋里下餃子。聞言手一抖，半盤餃子撲通掉進水里，濺起的熱湯燙得他直跳腳。
伴郎必須是我！他舉著漏勺喊。
那當然！老三摟住他肩膀，不過得先通過考驗——把我媽最拿手的餃子學會！
窗外飄起小雪，屋里熱氣蒸騰。老大在教林梅用APP，老二幫妞妞扎小辮，張爺爺拉著蘇雅講老三穿開襠褲的糗事。小斌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媽，我交女朋友了，是我們班同學......
我笑著往他嘴里塞了片香腸：帶回來吃飯。
手機震動，是團圓APP的推送提醒：您有3條新互助請求。點開看，是小區(qū)里獨居老人發(fā)的：幫忙換燈泡、陪去醫(yī)院、教用智能手機......
小斌已經穿上外套：媽，我去幫7棟陳奶奶修馬桶！
老三抓起車鑰匙：我送你去！
等等！張爺爺顫巍巍起身，我也去！那老太太脾氣倔，就聽我的！
他們吵吵嚷嚷地出門了，屋里突然安靜下來。我收拾著碗筷，發(fā)現餐桌中央不知被誰刻了行小字：吳秀珍家，永遠的一家人。
老二湊過來看，突然紅了眼眶：媽，我下周就申請調回北京。
胡鬧，我彈她腦門，事業(yè)要緊。
這就是最要緊的事業(yè)。她指著墻上全家福，我可不能錯過妞妞長大、斌子畢業(yè)、老三結婚......頓了頓，還有給您抱孫子。
雪越下越大，窗外傳來笑聲。小斌他們回來了，身上沾著雪花，手里拎著陳奶奶硬塞的橘子。張爺爺的軍功章少了一顆——八成是送給陳奶奶當定情信物了。
開飯嘍！老三嚷嚷著擺碗筷。
我們圍坐在刻著字的餐桌旁，熱氣模糊了每一張笑臉。小斌偷偷在桌下牽住我的手，掌心溫暖干燥，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在雪夜里發(fā)抖的外賣小哥了。
電視機里正好在放我們拍的宣傳片，片尾是張爺爺的招牌臺詞：反正就是一家人！誰不服來辯！
所有人都笑起來。屋外寒風呼嘯，屋里卻暖得像春日的向陽坡。這一刻我終于明白，團圓從來不是地理上的相聚，而是心與心之間，再也沒有距離。
（全文完）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