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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冰冷的指尖,帶著薄繭,像審視一件器物般,重重抬起我的下巴。銅鏡里映出兩張臉,一張近在咫尺,凌厲如刀裁,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寒霜;另一張,蒼白,細弱,眼睫低垂著,不敢與鏡中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對視。

    別動。他的聲音沒有溫度,沉沉的壓下來,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眼睛……再往下垂一點。

    我順從地、幾乎是本能地,將視線壓得更低。下頜骨被他捏得生疼,那疼痛尖銳地刺入皮肉,直抵骨髓。鏡子里,他緊緊盯著我的眼睛,那眼神專注得近乎貪婪,卻又無比空洞,仿佛穿透了我的血肉,在虛空里拼命捕捉著另一個早已消逝的、他永遠也抓不住的影子。

    對,就是這樣。他喃喃,指尖的力道終于松了半分,卻依然沒有移開,反而沿著我的顴骨細細描摹,像是在勾勒一幅失落的畫卷,像她……尤其是垂眸的時候……

    空氣凝滯得像凍住的寒潭。角落里侍立的兩名宮女,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眼觀鼻,鼻觀心,像兩尊沒有生命的玉雕。只有銅爐里上好的沉水香,一縷縷不甘寂寞地向上攀爬,在冷冽的空氣里蜿蜒出虛幻的暖意,徒勞地試圖驅(qū)散這東宮深處無處不在的寒。

    殿下,一個年長些的宮女終于上前一步,聲音低柔得像怕驚碎了什么,該為姑娘梳妝了,今日要試穿尚衣局新制的宮裝。

    太子蕭景琰仿佛被這聲音從一場幽深的迷夢中驚醒,指尖倏地離開我的皮膚。他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審視器物的威壓隨之消散,只余下滿室揮之不去的冷寂。他背對著我,目光投向窗外庭院里那株光禿禿的老梅,聲音恢復了慣常的疏離:嗯。眉畫得再英氣些,她的眉峰……從不會這般低順。

    是。宮女恭敬應聲,上前拿起螺黛。

    冰冷的螺黛觸上眉骨,宮女的手很穩(wěn),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將我的眉形向上、向鬢角處用力勾勒、拔高。發(fā)髻被拆開,檀木梳齒狠狠刮過頭皮,扯得我眼眶瞬間涌上酸澀的生理淚水,又被死死憋了回去。銅鏡里,那張原本屬于我的、模糊寡淡的臉,正被一點一點,強硬地涂抹上另一個女子凌厲鮮明的輪廓——那個戰(zhàn)死在北境黃沙里,名叫沈清月的太子妃。

    而我,只是一個在難民堆里被太子偶然瞥見,只因一雙垂眸時與她有幾分相似的眼睛,就被撿回這金碧輝煌牢籠的影子。他們叫我姑娘,一個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存在。太子喚我時,也從不提名姓,只用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看著我,無聲地命令我成為她。

    梳妝完畢,鏡中的人影已陌生得可怕。宮女滿意地退開,銅鏡清晰地映出蕭景琰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來。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恍惚,一絲近乎貪婪的審視,最終凝固成一個冰冷的命令。

    走兩步。

    我依言起身。沉重的宮裝裙裾絆著腳,層層疊疊的錦緞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我努力回想那些被嬤嬤用戒尺逼著記下的、屬于太子妃沈清月的步態(tài)——開闊,沉穩(wěn),每一步都帶著沙場上淬煉出的颯爽風骨。

    不對。他蹙眉,聲音里淬著冰渣,太軟了!清月在時,步伐如丈量沙盤,哪有這般拖泥帶水他猛地指向殿角兵器架上那柄蒙塵的長槍,去,拿起來!

    心猛地一沉,指尖冰涼。那柄玄鐵長槍,是沈清月唯一的遺物,沉重得如同她的英魂,冰冷地矗立在殿角,像一道無人敢觸碰的禁忌。我?guī)缀跏桥策^去的,雙手握住冰冷的槍桿,一股沉甸甸的寒意瞬間從掌心竄入四肢百骸。我使出全身力氣,才勉強將它提起離地寸許,手臂酸軟得不住顫抖,槍尖無助地搖晃著。

    呵……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他唇邊溢出,帶著毫不掩飾的失望與嘲弄。那聲音像淬毒的針,刺穿了我強撐的偽裝。罷了。形似神非,終究……是贗品。他不再看我,拂袖轉(zhuǎn)身,只留下一個冷漠到極致的背影,擺膳吧。

    贗品。

    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鈍刀,反復切割著早已血肉模糊的心房。我僵在原地,手中冰冷的長槍仿佛有千斤重,壓得我脊骨寸寸欲斷。宮女們無聲地忙碌起來,珍饈美饌的香氣彌漫開來,卻只讓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沉重的槍桿終于從麻木的指尖滑脫,哐當一聲悶響砸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突兀地回蕩。無人理會。我像個被遺忘的木偶,被宮女無聲地牽引著坐到桌旁。

    滿桌珍饈,流光溢彩的琉璃盞,溫潤的玉箸,卻絲毫暖不了這殿中的寒意。蕭景琰坐在主位,姿態(tài)優(yōu)雅地用著膳,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在用一場莊嚴的儀式。他很少動箸,目光時常越過精致的菜肴,投向更遠的地方,那里只有空寂的殿柱和冰冷的窗欞。偶爾,他的視線會短暫地落在我身上,如同掠過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陳設(shè),又迅速移開,那目光深處沉淀的,是深不見底的厭倦,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時光熬煮得近乎枯竭的疲憊。

    筷子夾起一塊剔透的水晶蝦仁,我的手腕卻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這細微的動靜似乎驚擾了他。他倏地抬眸,眼神銳利如鷹隼,精準地捕捉到我腕間的輕顫,眉頭瞬間擰緊,形成一個厭惡的褶皺。

    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像一道鞭子抽在空氣里,她的手腕穩(wěn)如磐石,能開三石硬弓!豈會連雙筷子都拿不穩(wěn)你每日的功課,都白做了么!

    心口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尖銳的痛楚瞬間蔓延開來。我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一股熟悉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開。努力地、用盡全身力氣繃緊手腕的每一寸肌肉,試圖壓住那該死的顫抖。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泛白,幾乎要將那溫潤的玉箸捏碎。

    啪嗒一聲輕響。一滴滾燙的液體還是不受控制地墜落,砸在面前那只盛著碧粳米粥的冰裂紋青瓷碗沿上,濺開一朵微小、咸澀的水花。聲音在死寂的殿中清晰得刺耳。

    蕭景琰執(zhí)箸的手頓住了。他側(cè)過臉,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滴淚痕上,眼神復雜地變幻著。那里面有被打擾的不悅,有被打斷幻夢的慍怒,但似乎……還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極快,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的……無措然而這絲微瀾瞬間便被更深的冰冷覆蓋。他薄唇緊抿,最終只是漠然地轉(zhuǎn)回頭,將一塊筍片送入口中,不再看我一眼,仿佛那滴淚只是落在塵埃里的露水,不值一提。

    空氣凝固得如同嚴冬的湖面。我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將喉頭的哽咽死死壓下去,再不敢讓一滴多余的水分溢出眼眶。殿內(nèi)只剩下玉箸偶爾碰觸碗碟的清脆聲響,單調(diào)而冰冷地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這頓漫長的刑罰終于結(jié)束時,我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夜幕,像一張巨大的、吸飽了墨汁的絨布,沉沉地覆蓋下來。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審視終于暫時退去,東宮巨大的宮闕在黑暗中顯出幾分模糊的輪廓,反而顯得不那么咄咄逼人。我屏住呼吸,像一抹游魂,悄無聲息地穿過重重回廊,避開巡夜侍衛(wèi)手中燈籠搖曳的光暈,熟門熟路地來到東宮最偏僻的角落——一座廢棄的、堆滿雜物的舊庫房。

    這里霉味刺鼻,塵埃在月光透進來的微弱光束中飛舞。角落的破木箱里,藏著我唯一的秘密,一個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積攢起來的世界。我拂開厚厚的灰塵,指尖觸到冰涼的油布包裹,心才稍稍落定。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幾本被翻得起了毛邊的舊書冊,一支磨禿了毛的筆,一小塊劣質(zhì)的墨錠,還有一疊粗糙發(fā)黃的紙——那是廚房用來包點心的。

    我盤腿坐在冰冷的磚地上,借著高處小窗透進來的、吝嗇的一縷慘淡月光,就著破木箱的蓋子,鋪開一張紙。手指因白日里強行繃緊而殘留的酸痛還未散去,握筆時仍有些發(fā)抖。我深吸一口氣,竭力穩(wěn)住手腕,蘸了蘸墨汁,在那粗糙的紙面上,一筆一劃,極其緩慢、極其笨拙地寫下三個字:

    蕭、景、琰。

    筆畫歪歪扭扭,像初學字的孩童。這三個字,我偷偷寫了三年。從最初根本不成形狀的墨團,到如今勉強能辨認出結(jié)構(gòu)。每一次落筆,指尖都像被無形的火燙著,每一次寫完,都像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這三個字是我心底最隱秘的烙印,是我在這深宮囚籠里唯一屬于自己的東西。它們不屬于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只屬于那個在難民堆里,被他用一句眼睛像她就輕易決定了全部命運的阿沅。

    寫罷,我盯著那三個歪斜的字,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墨痕,仿佛能觸碰到某種虛幻的暖意。白日里他冰冷的眼神,那句贗品帶來的刺骨寒意,似乎被這笨拙的字跡驅(qū)散了一些。

    就在這時,一陣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聲,混合著瓷器碎裂的刺耳聲響,毫無預兆地穿透了寂靜的夜,從遙遠的主殿方向隱隱傳來!

    我渾身一僵,手中的筆啪嗒掉落在紙上,墨跡迅速洇開一團污黑。是太子的聲音!那聲音里充滿了暴戾的痛苦,還有一種……我從未在他身上感受過的、近乎崩潰的脆弱。

    緊接著,是內(nèi)侍總管李公公那刻意壓低卻依舊難掩驚慌的尖細嗓音:殿下息怒!殿下息怒�。∧荒茉俸攘�!保重貴體要緊��!太子妃娘娘在天有靈,也不愿見您如此自苦��!

    滾開!蕭景琰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醉意和滔天的怒火,清月……清月她……你們懂什么!都給我滾出去!

    又是一陣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混亂聲響。那痛苦絕望的嘶吼,如同無形的重錘,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帶來一種近乎窒息的悶痛。我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抱緊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更深沉、更尖銳的痛楚。他在為她痛,為那個早已消逝的明月。而我,連靠近他痛苦的資格都沒有,只是一個連名字都不配被提起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那驚心動魄的混亂聲響漸漸平息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夜風吹過破窗欞,發(fā)出嗚嗚的悲鳴。我慢慢抬起頭,臉上冰涼一片。借著微弱的月光,我怔怔地看著那張被墨跡污損的紙,上面蕭景琰三個字,被墨團吞噬了一半,如同我注定無望的心事。

    驀地,一個畫面毫無預兆地撞入腦�!驮谇皫兹�,太子難得沒有挑剔我模仿沈清月的儀態(tài),反而破天荒地在醉酒后,曾含糊不清地提起過一件事。他說,清月舞得最好看的,不是劍,而是一支名為驚鴻的舞。那是在北境大捷后的慶功宴上,她卸了銀甲,換上紅裳,在篝火旁為他一人而舞……他說那支舞,像火,像血,像她短暫而耀眼的一生……

    當時他醉眼迷離,聲音飄忽,像是在對虛空中的影子說話。而我,卻將每一個字都刻進了心里。

    月光慘淡,映照著庫房破舊的地磚。我扶著冰冷的墻壁,緩緩站起身,雙腿因久坐而有些麻木。鬼使神差地,我模仿著記憶中太子醉酒時描述的姿態(tài),極其生澀地、試探性地抬起了手臂。

    沒有樂聲,沒有篝火,只有一片死寂和冰冷的塵埃。我的動作笨拙而僵硬,完全不得其法。然而,就在這近乎可笑的模仿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沖動卻悄然滋生,像黑暗中悄然鉆出的藤蔓,緊緊纏繞住心臟。

    也許……也許我永遠學不會沈清月舞劍的英姿,永遠無法擁有她那份沙場點兵的從容氣度。但這一支驚鴻,這一支只屬于他和她之間最私密、最柔軟的回憶……或許,是我唯一能觸碰到那個真實的、有血有肉、會痛苦會脆弱的蕭景琰的途徑哪怕只是偷來的一角光影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瘋狂,在心底瘋狂滋長。我深吸一口帶著霉味的冰冷空氣,對著虛空,對著那慘淡的月光,更用力地、更專注地,模仿起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舞姿輪廓。每一個笨拙的轉(zhuǎn)身,每一次生澀的抬手,都像是在這無邊的黑暗里,徒勞地捕捉著一縷早已消散的驚鴻掠影。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與暗流洶涌的模仿中滑過。我像一個在黑暗中執(zhí)著描摹幻影的畫工,將每一個隱秘的深夜都獻給了那支虛無縹緲的驚鴻。舊庫房的塵埃成了我唯一的舞伴,高窗透下的月光是我唯一的燈火。手臂的酸痛早已成為習慣,無數(shù)次笨拙的跌倒留下的淤青,成了皮膚下隱秘的勛章。我貪婪地回憶著太子醉后吐露的每一個關(guān)于那支舞的零碎片段——起手如云開、回眸似雁掠、折腰時……要像柳枝拂過春水……

    每一個詞,都在我心中反復咀嚼,化作笨拙卻無比虔誠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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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里,面對他審視的目光和刻薄的話語,我變得愈發(fā)沉默,像一尊沒有情緒的白瓷人偶。心仿佛被硬殼層層包裹,只剩下最深處一點微弱的、屬于阿沅的火苗,在無盡的模仿與期盼中搖曳。每一次他喚我上前,讓我模仿沈清月的筆跡批閱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請安折子,我的指尖劃過他批閱過的朱砂字跡,那灼熱的紅,都像在無聲地灼燒著掌心。他偶爾會在我身后駐足,目光沉沉地落在我僵硬的筆鋒上,帶著那種熟悉的、穿透皮囊看向另一個靈魂的空洞。每當這時,我便將頭垂得更低,讓額發(fā)遮住眼底所有不該有的情緒,只留下一個溫馴而模糊的側(cè)影。

    平靜,如同結(jié)了一層薄冰的湖面,底下卻暗流湍急。這層薄冰,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被徹底擊碎。

    起初只是遠方隱約傳來的一聲悶響,像沉重的城門被巨木撞擊。緊接著,喊殺聲如同驟然爆發(fā)的海嘯,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寂靜的皇城之夜!那聲音由遠及近,帶著令人血液凝固的兇戾之氣,如同無數(shù)野獸在暗夜中咆哮嘶鳴。

    殺——!

    沖進東宮!活捉太子!

    清君側(cè)!誅奸佞!

    混亂的嘶吼聲、兵刃碰撞的刺耳銳響、垂死者凄厲的慘嚎……瞬間交織成一片地獄的奏鳴曲,瘋狂地沖擊著東宮厚重的宮墻!

    殿門被猛地撞開!李公公連滾帶爬地撲了進來,那張平日里總是堆滿諂媚的老臉此刻煞白如紙,滿是驚駭欲絕的恐慌,連聲音都劈了叉:殿下!不好了!不好了!二……二皇子反了!叛軍……叛軍殺到宮門口了!東宮衛(wèi)……東宮衛(wèi)快頂不住了!

    殿內(nèi)瞬間死寂。

    蕭景琰猛地從書案后站起!燭火劇烈跳動,映亮了他驟然失血的側(cè)臉。那雙總是寒潭深井般的鳳眸,此刻掀起了驚濤駭浪,震驚、暴怒、還有一絲極其隱蔽的……難以置信的痛楚。他死死盯著殿門的方向,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門看清外面的修羅場,緊握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蕭景桓……他咬著牙,從齒縫里擠出這個名字,每一個音節(jié)都浸滿了刻骨的恨意,他竟敢……!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巨響!東宮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如同紙糊般被撞得粉碎!木屑飛濺!火光瞬間從洞開的門外涌入,將殿內(nèi)映照得一片血紅!無數(shù)身著玄甲、手持染血利刃的叛軍如同決堤的黑色洪流,咆哮著、猙獰著,踏著破碎的宮門和守軍的尸體,狂涌而入!

    保護太子!�。〉顑�(nèi)僅存的幾名侍衛(wèi)目眥欲裂,嘶吼著拔刀迎上。刀光劍影瞬間絞殺在一起,鮮血如同潑墨般在描金繪彩的殿柱和光潔的地磚上瘋狂綻放!

    整個東宮徹底淪為人間煉獄!

    刺鼻的血腥味、嗆人的硝煙味、瀕死的哀嚎、叛軍興奮的嘶吼……如同無形的巨浪,瞬間將我淹沒。我僵立在角落的陰影里,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撞碎胸膛,手腳冰冷得沒有一絲知覺�?謶窒癖涞亩旧�,纏繞住咽喉,幾乎無法呼吸。

    混亂中,我看見蕭景琰被幾名渾身浴血的侍衛(wèi)拼死護著,奮力向殿后通往密道的方向退去。他玄色的王袍下擺已被鮮血浸透,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的臉色鐵青,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寒鐵,在火光與血影中燃燒著冰冷的殺意和決絕。他手中的長劍每一次揮出,都帶起一蓬刺目的血花。

    然而,叛軍的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如同密密麻麻的食人蟻,悍不畏死地涌來。一名侍衛(wèi)被長矛貫穿胸膛,慘叫著倒下。護在蕭景琰身側(cè)的圈子瞬間被撕開一道缺口!幾柄閃著寒光的長刀,帶著致命的呼嘯,狠狠劈向他的后背!

    殿下——!�。±罟l(fā)出絕望的尖叫。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我身體深處爆發(fā)出來!那力量并非源于勇氣,更像是一種被絕望催生出的、孤注一擲的本能!像一道離弦的箭,我猛地從藏身的陰影里沖出!目標不是蕭景琰,而是殿角那柄一直蒙塵的、屬于沈清月的玄鐵長槍!

    沉重的槍桿入手冰涼,那寒意瞬間刺透了麻木的掌心,竟帶來一絲詭異的清醒。我甚至沒有思考的時間,用盡全身的力氣,雙手死死握住槍桿,像一個笨拙的提線木偶,將長槍狠狠向前一遞!

    鐺——!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

    槍尖險之又險地撞偏了其中一柄劈向蕭景琰后背的長刀!巨大的反震力沿著槍桿傳來,震得我雙臂瞬間麻痹,虎口崩裂,溫熱的液體順著槍桿滑下。另外幾刀擦著他的袍袖掠過,帶起一片破碎的布料。

    這突如其來的、螳臂當車般的一擊,讓所有人為之一滯!

    蕭景琰霍然回頭!他沾著血污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愕,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死死盯在我身上,如同第一次真正看見這個角落里的影子。他看著我手中那柄仍在微微顫抖的長槍,看著我虎口不斷滴落的鮮血,眼神劇烈地動蕩著,震驚、不解、還有一絲極其復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你……

    叛軍短暫的錯愕后,是更加瘋狂的憤怒。更多的刀鋒調(diào)轉(zhuǎn),兇戾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這個不自量力的障礙。

    時間凝固了。殿內(nèi)只有燃燒的火焰噼啪作響,血腥味濃得令人作嘔。蕭景琰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火焰,燒灼著我,帶著一種要將我徹底洞穿的審視和……某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碎裂的震動。他看著那柄本屬于沈清月的長槍,被我笨拙地、卻死死地握在滴血的手中。

    沒有猶豫的余地了。叛軍首領(lǐng)猙獰的臉在火光中逼近,眼中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zhì)。

    殿……殿下……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砂紙磨過喉嚨,帶著血腥氣,卻異常清晰。我迎著他那復雜得如同風暴旋渦的目光,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快走!去密道!

    話音未落,我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他一眼。目光死死鎖住兵器架旁那套靜靜擺放的、屬于沈清月的銀甲!那冰冷的金屬在跳躍的火光下,折射出森然又決絕的光。

    我像撲向火焰的飛蛾,踉蹌著沖過去!冰冷的甲片觸碰到皮膚,帶來一陣戰(zhàn)栗。手忙腳亂,笨拙得可笑,沉重的胸甲幾乎壓垮單薄的肩膀,冰冷的護臂硌得骨頭生疼,系帶在顫抖的手指下怎么也纏不緊。我甚至顧不上戴頭盔,任由凌亂的發(fā)絲被汗水黏在額角。最后,我一把抓起那頂象征太子妃身份、雕刻著鳳羽紋飾的銀色頭盔,胡亂地扣在了頭上!

    沉重的頭盔壓得脖頸幾乎抬不起來,眼前瞬間被冰冷的金屬邊緣遮擋了大半視線。透過縫隙,我看到蕭景琰依舊僵立在原地,他身旁的侍衛(wèi)正死命拉扯著他后退,他的目光卻像被釘死了一般,死死纏繞在我身上。那眼神里翻滾的情緒太過洶涌——震驚、暴怒、一種被冒犯權(quán)威的冰冷,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近乎恐懼的驚悸

    走啊——�。�!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嘶吼出來,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帶著孤注一擲的絕望和瘋狂。

    然后,我不再看他。猛地轉(zhuǎn)身,雙手再次死死攥住那柄沉重的玄鐵長槍。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破裂的虎口傳來,竟奇異地壓制住了所有的恐懼。我拖著這身不合體的、象征著另一個女子英魂的沉重銀甲,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小獸,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著殿外、朝著叛軍涌來的方向,義無反顧地撞了過去!

    太子妃在此!逆賊受死——�。�!

    我用盡胸腔里所有的空氣,模仿著想象中沈清月可能有的、那種金戈鐵馬的氣勢嘶吼出聲。聲音在混亂的殿宇中回蕩,帶著一種孤絕的悲壯。

    這聲嘶吼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叛軍所有的注意力!

    是太子妃!

    沈清月!她不是死了嗎!

    攔住她!別讓她跑了!

    驚疑、怒吼、刀鋒破空聲瞬間將我包圍!沉重的長槍在我手中揮舞得毫無章法,更像是一根笨拙的棍棒,胡亂地格擋著四面八方劈砍而來的刀劍。鐺!鐺!鐺!震耳欲聾的金鐵交擊聲幾乎要撕裂耳膜!每一次撞擊都帶來手臂骨裂般的劇痛,虎口早已血肉模糊,溫熱的血順著冰冷的槍桿不斷流淌。沉重的銀甲成了巨大的累贅,每一次閃避都慢上半拍,冰冷的甲片被刀鋒刮過,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留下道道猙獰的劃痕。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鉆心的疼痛讓我眼前一黑,幾乎栽倒。

    我咬緊牙關(guān),喉嚨里全是腥甜的血沫味。只有一個念頭在混亂的腦中瘋狂燃燒:沖出去!沖出去!引開他們!離那通往密道的后殿越遠越好!

    拼著挨了一記不知從何而來的重擊砸在肋下,劇痛讓我眼前金星亂冒,卻也借著這股沖力,我像一顆被拋出的石子,終于踉踉蹌蹌地沖出了主殿那破碎的大門!

    冰冷的夜風裹挾著雪花和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外面是更廣闊、也更恐怖的修羅場!火光沖天,將紛揚的大雪映照成詭異的橘紅色。喊殺聲震耳欲聾,遍地都是殘缺的尸體和丟棄的兵刃。叛軍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立刻被我這身顯眼的銀甲吸引,咆哮著從四面八方向我圍攏過來!

    追!別讓她跑了!那是太子妃!

    活捉沈清月!賞千金!

    身后追兵的怒吼聲如同附骨之蛆。我拖著沉重的銀甲和長槍,在冰冷的雪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肺葉像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和濃重的血腥氣。冰冷的頭盔邊緣不斷撞擊著額角,帶來陣陣眩暈。身后沉重的腳步聲、兵甲碰撞聲、兇狠的呼喝聲越來越近,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緊緊裹挾著我。

    眼前是巍峨的宮墻,高聳入墨黑的夜空,如同絕望的壁壘。墻根下,是堆積如小山的、被丟棄的攻城雜物——斷裂的云梯,散架的沖車殘骸,還有無數(shù)被砍伐下來、尚未完全燒盡的粗壯圓木,凌亂地堆疊著。

    出路哪里還有出路

    只有一條絕路!

    目光死死鎖住那堆雜物最高處,靠近宮墻垛口的位置!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混沌的腦�!巧先ィ≌镜阶罡咛�!站到所有人都能看見的地方!讓那身銀甲在火光中成為最刺眼的靶子!

    求生的本能被徹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獻祭的、玉石俱焚的瘋狂!

    嗬……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嘶鳴,不知是哭還是笑。我猛地丟掉手中那沉重礙事、早已成為累贅的長槍!沉重的玄鐵砸在雪地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身體陡然一輕!但銀甲的重量依舊壓得人喘不過氣。我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羚羊,爆發(fā)出生命最后的潛能,手腳并用地撲向那堆冰冷的雜物!粗糙的圓木硌著膝蓋和手掌,斷裂的尖銳木刺毫不留情地劃破皮膚,留下道道血痕。沉重的銀甲不斷刮蹭著棱角,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我不管不顧,眼中只有那個最高的垛口!爬!爬上去!

    身后,叛軍的腳步聲已近在咫尺!冰冷的殺氣幾乎刺破后背!

    抓住她!

    放箭!別讓她上墻!

    利箭破空的尖嘯聲撕裂風雪!一支羽箭帶著死亡的寒意,擦著我的耳畔掠過,奪地一聲狠狠釘入前方的圓木!木屑飛濺!

    我渾身一顫,動作卻更加瘋狂!手指死死摳進木頭粗糙的縫隙里,指甲翻裂也渾然不覺。腳下猛地一蹬一塊突出的沖車殘骸,借著那股反沖力,身體終于向上躥起一大截!

    就是現(xiàn)在!

    就在身體攀上那堆雜物最高點的瞬間,就在身后追兵的怒吼和弓弦再次繃緊的銳響交織成死亡序曲的剎那——

    一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靈魂都一同嘔出的咆哮,如同受傷瀕死的孤狼哀嚎,猛地從下方混亂的戰(zhàn)場中炸響!那聲音穿透了所有的喊殺與金戈,帶著一種足以令天地變色的、極致的驚恐與絕望:

    清月——�。�!

    是蕭景琰!

    他終究還是沖出了主殿!此刻,他正被幾名死士拼死護著,在叛軍的圍攻中艱難地向密道方向移動。火光映亮了他那張被血污和極度驚駭扭曲的臉!他仰著頭,目光死死地盯在高高垛口上、那抹在火光和飛雪中異常刺眼的銀甲身影上!那一聲呼喚,充滿了肝膽俱裂的恐懼,仿佛眼睜睜看著最珍視的瑰寶即將在眼前徹底粉碎!

    清月——�。�!

    那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鋼釬,狠狠捅穿了我的耳膜,直直刺入心臟最深處!瞬間的劇痛甚至蓋過了身體所有的傷!比被刀砍中,比被箭擦過,比這沉重的銀甲壓斷骨頭還要痛上千倍萬倍!

    原來……直到這一刻,在他眼里,我依舊只是清月的影子。這身銀甲,這副軀殼,代替她站在了這絕境之上,也代替她……承受了他這份錐心刺骨的恐懼和……呼喚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某種近乎解脫的瘋狂,如同洶涌的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堤壩!

    弓弦的銳響再次撕裂空氣!數(shù)支奪命的利箭,帶著冰冷的破風聲,如同死神的獰笑,朝著垛口上孤立的身影,激射而至!

    就是現(xiàn)在!

    在那箭矢即將及體的電光石火之間,在蕭景琰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清月余音未絕之際——

    我猛地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漫天冰冷的飛雪,擁抱這吞噬一切的死亡!沉重的銀甲在火光下劃出一道決絕的弧光!

    然后,在城下無數(shù)雙驚愕、暴怒、嗜血的眼睛注視下,在蕭景琰那瞬間凝固成極致恐懼的瞳孔倒影中——

    我踮起腳尖,就在這狹窄的、布滿死亡陷阱的垛口之上,就在那呼嘯而來的箭雨即將將我撕碎的前一瞬,跳起了那支舞!

    那支我躲在陰暗庫房里,對著慘淡月光,用無數(shù)個笨拙的夜晚偷偷描摹了整整三年的驚鴻舞!

    沒有樂聲,只有風雪呼嘯、金戈碰撞、垂死哀嚎的地獄背景音。沒有篝火,只有沖天而起的火光映照著紛飛的白雪,如同天地間一場盛大的、凄厲的葬禮。

    起手如云開——手臂抬起,沉重的護腕壓著骨骼,動作生澀而滯重,遠不及想象中沈清月可能的飄逸。但每一個動作,都凝聚著三年里每一個深夜的笨拙模仿和無聲期盼。

    回眸似雁掠——我艱難地側(cè)過頭,目光掠過下方混亂的戰(zhàn)場。視線穿過飛舞的雪花和跳躍的火光,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在叛軍圍攻中、正死命掙扎著要向我這邊沖來的玄色身影——蕭景琰!他臉上的血污和驚駭欲絕的表情,在火光下清晰得刺眼。

    折腰……要像柳枝拂過春水……

    我笨拙地、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后彎折身體。冰冷的銀甲束縛著腰肢,動作僵硬而扭曲,毫無美感可言,更像是一段即將被折斷的枯枝。

    噗嗤!

    就在這折腰的瞬間!一股無法形容的、撕裂般的劇痛猛地從胸前炸開!力量瞬間被抽空!一支冰冷的、帶著倒鉤的狼牙箭,精準無比地貫穿了我的左胸!箭桿上猙獰的倒刺瞬間撕裂了血肉!

    身體被那巨大的沖擊力帶得猛地向后一仰!視野瞬間被一片猩紅覆蓋!溫熱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如同決堤的洪流,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洶涌而出,瞬間染紅了冰冷的頭盔內(nèi)襯,又順著下頜,大股大股地滴落在胸前銀亮的甲胄上。

    殷紅,刺目,驚心。

    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最絕望的紅梅。

    痛……無邊無際的痛楚瞬間吞噬了所有意識。身體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沉重的銀甲仿佛變成了萬丈山巒,要將我徹底壓垮、碾碎。

    但我沒有倒下。

    那支貫穿胸膛的利箭,竟成了最后一根支撐。劇痛像瘋狂的電流,反而強行激起了最后一絲殘存的、近乎虛無的力量�?谥胁粩嘤砍龅孽r血嗆得我無法呼吸,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沫。

    然而,我的腳尖,卻依舊死死地踮著!沾滿了自己鮮血的腳尖,在冰冷的、覆蓋著薄雪的垛口磚石上,固執(zhí)地、顫抖地,試圖維持著那個笨拙的舞姿!像一個被釘在祭壇上、依舊不肯放棄最后儀式的獻祭者!

    視野開始模糊,邊緣泛起濃重的黑暗。下方戰(zhàn)場震天的喊殺聲、兵刃碰撞聲、蕭景琰那遙遠而破碎的嘶吼……都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變得扭曲而模糊不清。

    只有一點光,一點執(zhí)念,在急速熄滅的意識深處瘋狂燃燒!

    跳下去!阿沅!把舞……跳完!

    為那個在難民堆里撿回你的男人……

    為你偷偷寫了三年、藏在心底的名字……

    跳完它!

    身體早已不聽使喚,像一具被箭矢釘住的破敗木偶。但某種超越肉體極限的意志,卻驅(qū)動著殘破的軀殼,在那狹窄的死亡之地上,用盡生命最后一絲氣息,繼續(xù)著那支不成形的、染血的驚鴻舞。每一次微不可察的抬手,每一次搖搖欲墜的轉(zhuǎn)身,都伴隨著胸前箭桿的攪動和更洶涌的血流。

    終于,最后一個記憶中的旋身動作耗盡了一切。

    支撐徹底消失。

    沉重的銀甲,帶著那支貫穿胸膛的箭矢,帶著一身的血污和絕望,像一片被狂風徹底撕碎的落葉,從高高的、冰冷的宮墻垛口上,無力地向下墜落。

    風在耳邊發(fā)出尖銳的呼嘯,冰冷刺骨。下墜的過程似乎無比漫長,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紛揚的大雪溫柔地撲打在臉上,帶來短暫的、冰涼的觸感。視野徹底被黑暗吞噬前,最后映入眼簾的,是下方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覆蓋著新雪的宮苑地面,正在視野里急速放大、逼近……

    身體重重砸落!預想中粉身碎骨的劇痛并沒有第一時間傳來,厚厚的積雪像一層冰冷的棉絮,短暫地承接了一下這具殘破的軀殼,隨即,那被利箭撕裂的傷口處,一股更加兇猛、足以淹沒靈魂的劇痛才轟然爆發(fā)!像無數(shù)把燒紅的刀子同時在體內(nèi)攪動!冰冷的血沫混合著溫熱的鮮血,瘋狂地涌入鼻腔和口腔!

    世界徹底安靜了。

    所有的聲音——喊殺、嘶吼、兵刃碰撞、風雪呼嘯……都消失了。只有一種沉悶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巨大嗡鳴在顱腔內(nèi)回蕩。

    好冷……刺骨的寒冷從四面八方包裹上來,穿透了沉重的銀甲,鉆入每一寸骨髓。身體像被浸在冰河里,知覺正在飛速地流失。只有胸口那貫穿的箭傷處,還殘留著一陣陣灼熱的、抽搐的痛楚,如同風中的殘燭,提醒著這具軀殼尚未徹底死去。

    意識像沉入深海的沙粒,一點點向下墜落,墜入無邊無際的、粘稠的黑暗。那黑暗溫柔地包裹著,帶著一種誘人沉淪的解脫感。

    阿沅——!��!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嘶吼,如同驚雷般,狠狠劈開了這即將沉淪的黑暗!

    那聲音……那聲音……

    是他!是蕭景琰!

    那不再是冰冷疏離的殿下,不再是穿透皮囊看向他人的審視目光!那聲音里充滿了某種被徹底摧毀的、撕心裂肺的驚恐和絕望!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用砂紙打磨過喉嚨,帶著血淋淋的顫抖!

    腳步聲!沉重、凌亂、踉蹌的腳步聲,瘋狂地踏碎積雪,由遠及近,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癲狂,朝著我墜落的方向狂奔而來!

    阿沅!別睡!看著我!阿沅——�。�!

    聲音越來越近,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哭腔,那是我從未在他身上聽到過的脆弱和……恐懼為我而生的恐懼

    冰冷的雪沫濺落在我的臉上。模糊的視線里,一個玄色的、踉蹌的身影終于沖破了黑暗和雪幕,撲跪在我的身邊。

    是他。蕭景琰。

    那張總是冷峻如冰雕的臉上,此刻布滿了血污、汗水和……縱橫交錯的淚痕那雙深不見底的鳳眸,此刻赤紅一片,里面翻涌著足以焚毀世界的驚濤駭浪——是痛楚是恐懼是難以置信的崩潰還是……某種遲來的、足以將人凌遲的……醒悟

    他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沾滿血污和泥濘的雙手,小心翼翼、卻又無比慌亂地伸向我,似乎想觸碰,又怕加劇我的痛苦。那雙手抖得不成樣子,最終只是懸在半空,指尖痙攣著。

    阿沅……他再次開口,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滾燙的、大顆大顆的液體,如同燒熔的鉛塊,沉重地、連續(xù)不斷地砸落在我冰冷的臉頰上,混著冰冷的雪水,蜿蜒流下,別睡……求你……看著我……阿沅……

    他的眼淚……是溫熱的。這是我從未想象過的觸感。原來,他也會流淚原來,這眼淚……是為阿沅而流不是為沈清月

    這個念頭,像黑暗中劃過的一絲微弱火星,帶來一絲近乎荒謬的暖意,瞬間壓過了那鋪天蓋地的寒冷和劇痛。我努力地想牽動一下嘴角,想給他一個哪怕是最微弱的回應,想告訴他……阿沅聽到了……阿沅……知道了……

    可是……好累啊……

    身體里最后一絲力氣,連同那點微弱的暖意,都在飛速地流逝。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鉛,再也支撐不住。視野里,他悲痛欲絕的臉龐,那滾燙的淚水,正在迅速地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模糊……

    太醫(yī)!傳太醫(yī)——�。。∷偷靥ь^,朝著混亂的、火光沖天的夜空,發(fā)出野獸般絕望的嘶吼,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屬于太子的至高威權(quán),卻也充滿了走投無路的瘋狂,救她!給孤救活她!孤要她活——�。�!

    那震耳欲聾的咆哮,成了我墜入永恒黑暗前,最后聽到的聲音。

    無邊無際的寒冷和寂靜包裹上來,溫柔地,徹底地。

    ……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意識仿佛沉在最深的海底,冰冷,黑暗,感知不到任何存在。沒有痛,沒有冷,也沒有……他滾燙的眼淚。

    然后,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螢火般的意識,緩緩地、艱難地浮起。并非蘇醒,更像是靈魂脫離軀殼后,一種冰冷的俯瞰。

    我看見——

    依舊是那個大雪紛飛的宮苑角落,那片被鮮血染得格外刺目的雪地。那具穿著不合體銀甲的、被狼牙箭貫穿的殘破身體,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朵被狂風驟雨徹底摧折的花。雪花溫柔地覆蓋上來,試圖掩埋那刺目的紅。

    蕭景琰跪在那身體旁邊。他不再嘶吼,不再咆哮。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身上的玄色王袍沾滿了污泥、雪水和早已凝固發(fā)黑的血塊,凌亂不堪,尊貴的象征蕩然無存。他低著頭,散亂的黑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有那線條冷硬的下頜,在微微地、無法控制地顫抖著。

    他的一只手,緊緊地、死死地攥著那身體冰冷僵硬的手腕,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扭曲泛白,仿佛要將那手腕生生捏碎,又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正試圖去拂開飄落在她臉上、睫毛上的雪花。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一件……易碎的琉璃。

    雪花無聲地落在他散亂的發(fā)上、肩上,積了薄薄一層。他就那樣跪在冰冷的雪地里,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風雪漸漸覆蓋的石像。只有那緊握的手腕和微微顫抖的肩膀,泄露著某種山崩地裂般的痛苦,沉重得讓飄落的雪花都似乎變得凝滯。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突然,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殿下!殿下!密道安全!叛軍大部已被援軍壓制!請殿下速速……一個渾身浴血的將領(lǐng)沖了過來,聲音在看到眼前景象時戛然而止,化為無聲的驚駭。

    蕭景琰毫無反應。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雪地里那具冰冷的軀殼。

    將領(lǐng)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沉重地單膝跪倒在不遠處的雪地里,垂下了頭。越來越多的身影從火光和混亂中匯聚而來,侍衛(wèi)、內(nèi)侍、幸存的官員……他們沉默地圍攏在不遠處,看著風雪中那尊凝固的太子背影,如同瞻仰一座新立的、散發(fā)著無盡悲愴的墓碑。

    風雪嗚咽。

    不知又過了多久。李公公佝僂著腰,步履蹣跚地走近,手里捧著一個用明黃綢布小心翼翼包裹著的東西。他老淚縱橫,聲音哽咽得不成調(diào):殿……殿下……老奴……在姑娘……不,在阿沅姑娘……日常歇息的偏殿……枕頭底下……找到這個……是……是姑娘的東西……

    蕭景琰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他終于緩緩地、極其僵硬地抬起了頭。

    散亂的黑發(fā)下,露出一張臉。那張曾經(jīng)俊美無儔、總是帶著冰冷威儀的臉,此刻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眶深陷,赤紅的血絲如同蛛網(wǎng)般密布。那雙鳳眸里,所有的風暴似乎都平息了,只剩下一種空茫的、死寂的灰敗,仿佛被徹底抽走了靈魂。

    他的目光,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銹的機括般,移向李公公手中那個明黃的包裹。

    李公公顫抖著,一層層揭開那柔軟的綢布。

    里面露出的,并非什么奇珍異寶。

    那是一本極其普通的、紙頁粗糙發(fā)黃、邊角被摩挲得起毛卷邊的舊冊子。冊子封面上,用極其稚嫩笨拙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

    驚鴻舞譜。

    看到那熟悉的、拙劣的字跡,蕭景琰空茫死寂的眼底,猛地掀起一絲劇烈的痙攣!那痙攣迅速蔓延到整張臉,連帶著緊握著手腕的那只手,都開始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李公公顫抖著雙手,將那本薄薄的舞譜翻開。

    一頁,一頁,又一頁……

    前面都是些粗糙的、歪歪扭扭的舞姿圖解,線條幼稚,旁邊還標注著一些同樣歪斜的、記錄要點的小字。每一筆,每一劃,都透著主人當年練習時的生澀與艱難,也浸滿了無法言說的、深埋心底的虔誠。

    終于,翻到了最后一頁。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那最后一頁,沒有圖。

    只有字。

    滿滿一頁,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寫滿了同一個名字。用盡所有的力氣,一遍,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不知疲倦地寫著。

    那些字,依舊歪歪扭扭,像初學字的孩童。有些筆畫重疊在一起,糊成一團墨跡;有些寫得太大,撐破了紙張的邊緣;有些又寫得太小,擠在角落里。橫不平,豎不直,結(jié)構(gòu)松散,笨拙得令人心酸。

    可就是這些笨拙到了極點、丑陋到了極點的字,卻像一把把燒紅的鈍刀,帶著一種慘烈的、孤注一擲的瘋狂,狠狠捅進每一個看到它的人心里!

    整整一頁。

    寫滿了同一個名字——

    蕭、景、琰。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了。

    整個世界都失去了聲音。

    蕭景琰死死地盯著那頁紙。他空茫死寂的眼底,那最后一絲屬于理智的光,如同風中殘燭,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舞譜,而是像瀕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死死攥住了那本粗糙的冊子!巨大的力道幾乎要將那脆弱的紙張捏碎!

    他低頭,目光死死地釘在那些密密麻麻、笨拙瘋狂的名字上。身體開始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幅度越來越大,連帶著他緊握著的、雪地里那具冰冷軀殼的手腕,都跟著劇烈地晃動起來。

    嗬……嗬嗬……

    一陣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如同破舊風箱般的聲音,從他劇烈起伏的胸膛里擠壓出來。那聲音里沒有哭腔,只有一種被徹底碾碎、被徹底掏空后的、純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

    啊……啊——�。�!

    終于,那空洞破碎的嗚咽,猛地爆發(fā)成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撕心裂肺的慘嚎!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最后的哀鳴,帶著足以撕裂靈魂的絕望和悔恨,沖破了漫天風雪,直刺向鉛灰色的、死寂的蒼穹!

    他猛地仰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灰暗的天空,大張著嘴,發(fā)出一聲聲無聲的、卻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的劇烈痙攣!滾燙的淚水,混合著血絲,如同決堤的洪流,瘋狂地、失控地涌出赤紅的眼眶,沖刷過他慘白如紙的臉頰,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懷中那本被攥得變形的舞譜上,砸落在那些歪歪扭扭的蕭景琰三個字上,迅速洇開一片片絕望的濕痕。

    他整個人都佝僂了下去,寬闊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凄厲的嚎叫漸漸變成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嗚咽般的破碎喘息。他死死抱著那本舞譜,如同抱著世間唯一的浮木,將額頭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在雪地里那具早已冰冷、再無知覺的身體的肩甲上。

    沉悶的撞擊聲,伴隨著他破碎的嗚咽,在死寂的風雪中回蕩。

    啊……啊……

    那聲音,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只是一個被命運徹底碾碎了心魂的、一無所有的男人。

    風雪更大了。鵝毛般的雪片無聲地飄落,試圖溫柔地覆蓋住雪地上的血跡,覆蓋住那殘破的銀甲,也覆蓋住那個抱著舞譜和冰冷身體、在絕望深淵中徹底崩潰的身影。

    天地間,只剩下一片蒼茫的白,和那回蕩在風雪深處、永無止境的、破碎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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