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眾人從鬼市返回,竟皆是唉聲嘆氣、一臉愁容。
白之紹問了緣由,饒是他見慣陰譎險狠,亦是不由心驚。五百斤的硝石與硫磺,若是真全用上,想必是一片涂炭生靈。他身為江湖中人,蟪蛄組織頭目,長安城中有如此隱患,他本可以隔岸觀火,甚至漁翁得利,可他卻生起痛心疾首之心。
白樓主,眼下你有何妙見
白之紹邊敲扇邊踱步思忖,忽然滯了腳步,眼神亦忍不住瞬間凜厲,但立即恢復(fù)如常,只是這細微變化,沒有逃過幻紗的眼睛。
璃香呆頭呆腦地問道:樓主,你推測到了什么
白之紹輕開折扇,勾唇含笑,逗她道:我推測,今晚有月,無雨。
這算是什么推測嘛。璃香不滿道。
白之紹轉(zhuǎn)頭向蕭如海遺憾地搖了搖頭,抱歉道:白某愚鈍,單憑這些線索,確實想不出什么。
白樓主客氣,那我和小崔便先行回了金吾衛(wèi)府衙,日后有了其他線索,再來霓裳樓叨嘮。
好說。
蕭如海便不再停留,和崔慕白告別眾人,快步出了霓裳樓。
子時,霓裳樓,二樓。
白之紹站在樓榭二樓,憑欄眺望,月光在他眉睫之間流淌,只見頭頂是明月高懸,遠處是燈火璀璨,耳畔是余音繚繞,腳下卻是清冷銀霜。
今晚,他沒有執(zhí)扇,而是用指腹細細摩挲著一枚玉佩,此玉佩原本通體白玉,其中似是燃著火,只是,那火其實是血,由上一代掌門的血匯入其中,玉碎人亡,再由下一代掌門將碎玉黏合,一代傳一代,如今,落在他手里。
這枚玉佩原本靜放在匣子里,一直束之高閣,似是遺忘,可是今晚,他卻罕見地取了出來,已摩挲半炷香有余。
白之紹心中有事,就連幻紗靠近,也并未察覺腳步。
因是酷暑,白之紹平日只穿著葛布織就的衣袍,此物薄如蟬翼,顏色潔白勝雪,捧在手中,仿若春風(fēng)拂面般柔軟,又似雪花簌簌般輕薄。
故而,幻紗取來一件外袍披于白之紹雙肩之上,白之紹霎時收回意識,抬手輕輕按住幻紗還未來得及撤去的手,微微側(cè)靨,抿出一笑,道:你來了。
樓主,夜晚風(fēng)大,小心著涼�;眉喰闹幸患�,看著他的指長而竹勻,骨節(jié)微微凸起,此刻,輕輕停留在她的手背上,她不反感,但不知如何應(yīng)對,只好借著為他收攏外袍,先行一步抽出手,又裝模作樣為他細細整理一番,白之紹苦笑一下,松開手,漫不經(jīng)心斂回視線。
幻紗率先問道:樓主單獨召見幻紗,可是有所吩咐。
白之紹不知可否,只是促狹反問道:你為何說是我獨自召你
樓主之前說今晚有月,無雨,既然是今晚,自然最遲不過子時,樓主又提到有月,整個霓裳樓,憑欄觀月此處最佳,樓主隱隱而說,便是只想單獨見我�;眉喦逦氐溃虿轮邪字B弦外之音,待子時一過,伊真、璃香甫歇,她便打開房門,來到了這樓榭憑欄處。
知我者,幻紗也。不錯,我心中有事,但得瞞了她們,只能與你傾說。
幻紗目光落在指尖的那枚冰火玉上,詫異地小心試問道:樓主,是想老樓主了
今日,聽了你們一探鬼市之事,蕭如海雖只是金吾衛(wèi)一小小長官,尚能說出那番激昂陳詞,想必多多少少也代表了李唐朝廷的意思,李唐先是允許妄圖傾覆它的蟪蛄組織存在,現(xiàn)又能睜只眼閉只眼允許鬼市存在,確實讓我意外。他玄宗皇帝貴為一國君主,明明萬人之上,尚能容天下難容之人,成天下難成之事,為何我們還要求天下人人公平,事事正義,倘若不是,便舉旗倒戈、拔刀相見,口口聲聲要覆滅此朝,還我白日昭昭,可說到底,他才是當(dāng)權(quán)者,我們才最該是被覆滅之人。所以,今晚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對李唐太過苛刻,是不是蟪蛄組織的存在其實是個錯。白之紹頗為可惜地嘆息道:他若是個碌碌無能,聲名狼藉的昏君倒是好了,我便不用迷茫,反倒是師出有名了。
幻紗如冰水滴進剛?cè)诘某靥晾铮渎暤溃簶侵�,這不像你。
我知道,每每月圓,我便會想起父親生前總會對月飲酒,常常爛醉如泥,有次醉意朦朧之時,同我吐露了當(dāng)初創(chuàng)立蟪蛄組織的初衷。白之紹笑了笑,道,幻紗,你知道的,我一向報復(fù)心重。
所以,樓主決定順?biāo)浦�,趁勢而起利用那五百斤硝石,黃雀在后……
不,我不會,我斷然做不出戕害長安百姓之事。
樓主真要放棄如此天賜良機
不僅如此,我還會協(xié)助蕭如海破了此案,免了長安一場血雨腥風(fēng)。
樓主,這天下,這長安,又不是你的,你不乘虛而入,給他些顏色看看,他玄宗皇帝就該千恩萬謝,樓主何苦還為他們金吾衛(wèi)出謀劃策。
我意已決,李唐有罪,百姓無辜,我若真這么做了,和那薛國公、司徒流云之流又有何殊別。你不必擔(dān)心,家仇難滅,恨意難填,我只是放過此次機會罷了,并不是放過李唐,白之紹輕輕地喊了聲,幻紗。
在。
幫我系上罷。
是。
幻紗時常覺得白之紹像一只孤獨的小獸,他只能給自己療傷,跟自己玩兒,自相識起,他比她們都大上幾歲,他雖性平溫潤,君子謙謙,可貴為少樓主,始終尊卑有別,雖然許多人圍在他身邊,又置身最熱鬧的霓裳樓,可是大家不敢造次,樓里處處有歡聲笑語,可是歡聲笑語里,卻從來沒有他。眾人雖不敢冷落,可他卻又備受冷落。
老樓主死得早,心中壯志難酬,又留下蟪蛄組織一大攤子,那年,少樓主跪在老樓主床頭,涕淚滿襟地聽著老樓主的句句叮嚀,他的眼眸里跳動著仇恨的火焰,他發(fā)誓定會報得此仇,那是她第一次見少樓主哭,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太懂得安慰別人,當(dāng)初是,現(xiàn)在也是,也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少樓主寂寥地成長為獨枝青竹,深扎息壤,直直挺立,不折不彎,刺破蒼穹。
她能做什么,能做的,就是接過那枚冷冷的玉佩,小心地系在白之紹的腰間,心中想著,倘若有一天,他要手刃龍椅上的那位,她也定會第一個就沖上去。
與此同時,宣陽坊,崔宅。
崔慕白早在一炷香前已經(jīng)睡下,只是他始終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突地聽得院中有人落地聲,他警覺翻起身,摸了枕下彎刀,彎刀出鞘,閃身到一旁書架后,小心屏了呼吸。
待有人竄了進來,走至床頭,正要掀開被子,崔慕白便偷摸到此人身后,一把彎刀橫在此人脖子之上,低聲道:來人是誰,竟敢擅闖崔宅!
是我!來人突然吹亮一根火折子,舉在兩人之間,照亮來人的臉。
崔慕白急忙收刀,唯恐傷了對方絲毫,單膝跪地道:屬下不知是蕭長官,多有冒犯,請勿怪罪。
蕭如海一把把崔慕白扶起,見崔慕白又要開口,連忙將食指束于雙唇之間,示意他噤聲,小心吵醒了旁人。
崔慕白連忙壓低聲線,詢問道:長官深夜來訪,是否有要事安排屬下。
我確實是有要事找你。蕭如海拿了火折子點燃桌上銀燭,登時燭火傾瀉,滿室光亮。
是什么崔慕白跟在身后,急問道。
蕭如海轉(zhuǎn)過身,看著崔慕白,直言道:你的傷。
我……崔慕白還想逞強不認,便道:我何曾受什么傷,長官多慮了。
我之前為你接骨,抬你右臂之時,恰巧叩到你的脈搏,便知你傷得不輕,你只是因為璃香姑娘在場,怕她擔(dān)心,故而瞞著沒說。
崔慕白苦笑道:屬下瞞不過長官你,那人確實功夫了得,我武藝疏淺,雙手難敵。
莫要再長他人志氣,眼下療傷要緊。
得以長官照拂,是慕白之幸。崔慕白真誠感激道。
于是兩人盤腿而坐,蕭如海坐至崔慕白身后,先口授了靜心口訣,再與他運氣療傷,直花了半個多時辰,才將崔慕白橫行豎沖的氣息盡數(shù)歸順,后又打坐直天明,兩人恢復(fù)了元氣,蕭如海才緩緩睜開眼,望著崔慕白道:你且休息三日,好生養(yǎng)精蓄銳,我會回府衙給你告好假,待到三日后丑正,我們還要去鬼市收網(wǎng)。
丑正崔慕白疑心聽錯,蕭長官,我們約好的不是丑時四刻嗎
約的確實是丑時四刻,可是倘若我們不提前布網(wǎng),丑時四刻又如何收網(wǎng)
屬下懂了。
那我先告辭了,不然,你家中小廝該醒了,到時,我可說不清。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留長官了。
蕭如海遂起了身,趁著晨色尚早,悄然出了崔宅。
三日后,丑時四刻,務(wù)本坊,鬼市。
眾人早已埋伏在三棵柳樹周圍,待丑時四刻一到,便見幾人由遠及近而來,這幾人一路腳步迅捷,又極為謹(jǐn)慎,只低頭趕路,不與人照面,十分嚴(yán)防緊守,只有末端一人用眼梢查看是否跟了尾巴,明顯訓(xùn)練有素,他們一行輕車熟路,直接來到大柳樹下,帶頭的揮手示意,就有人便開始搬運硝石,而帶頭的那人這才轉(zhuǎn)頭與那郭佬三打招呼,儼然一副熟人模樣,只是他們從頭到尾都用行話交流,且故意壓低了聲音,縱使蕭如海、幻紗他們武功再好,也聽不清說了些什么。
蕭如海盯著那一行人,始終沒有輕舉妄動,直到他們撤遠了,蕭如海才一個眼神示意,崔慕白立即領(lǐng)命,暗中跟了上去。
而余下的四人,則跳了出來,直接走到郭佬二面前,幻紗擰眉問道:你們剛剛說了什么
郭佬二雙袖環(huán)在胸前,閑閑地適道:我的解藥呢。別看郭佬二表面強硬,其實他已經(jīng)身上已似上萬只蟲蟻蜈蚣爬啃,偏又說不出道不明到底哪里麻癢難當(dāng),只能胡亂抓出數(shù)條血印子。
幻紗見反被郭佬二拿捏了,只好掏出一粒褐色藥丸,攤在手心。
郭佬二雙眼發(fā)光,一把搶過,當(dāng)即仰頭服下。
見狀,幻紗又冷冷說道:既然你已經(jīng)吃了,那你現(xiàn)在回答我,剛剛你們說了什么。
郭佬二見不再受幻紗威脅,十分厚顏無恥又義正辭嚴(yán)地道:我說過,想讓我自壞規(guī)矩,沒門!
郭佬二快速退后幾步,郭佬三橫在眾人面前,身如一堵肉墻,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幻紗倒也不惱,而是輕揚蛾眉,嘲諷道:你難道不覺得服了那藥才更痛癢難耐
郭佬二心中一慌,大叫問道:你什么意思
幻紗颯颯含笑:字面意思。
幻紗不說還好,一說之后,郭佬二頓覺全身痛癢更甚從前,他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難道……
沒錯,幻紗直接承認道,我可沒說過,剛剛給的就是解藥,況且,你也沒問過我……
郭佬二氣得面色發(fā)白,大罵道:好個狠毒小娘子,看著長得漂亮,行事竟如此卑鄙!真真叫我防不勝防!
幻紗置若未聞,掏出另外一枚黑色藥丸,說道:解藥就在這里,只是你若不說,我便不給了……
郭佬二經(jīng)過幾遭,明顯不信,口中叱道:我為何要信,你如何證明這是解藥,依我看,分明還是毒藥!
幻紗除了對著沈勝衣、白之紹和幾位姊妹偶爾會花顏悅色,對其他人一貫冷眼冷語,見她直說了是解藥,仍被質(zhì)疑,便心有怨懟地直接收回了手,道:莫說我冷眼旁觀,既然不信,那你便等著毒發(fā)身亡罷。
郭佬二思索一番,心中想道,按她所說,方才他問解藥,她確實是耍了個小心眼,沒有說拿出的是解藥還是毒藥,是他自己不疑有他,先行認為那就是解藥。倘若他服下的正是毒藥,她又何必再拿出其他藥丸充當(dāng)毒藥,再騙他服下,況且,眼下她還需要他,所以,郭佬二決心還是再賭一把,賭她現(xiàn)在手里的,才是真的解藥,只是這小娘子確實心腸歹毒,若是不說,也不曉得她還有什么連環(huán)后招等著他,想及此,郭佬二干脆如實道:他們說,此月廿日后就不會再來了,所以,下一次要買夠量,讓我們?nèi)ジ邇r收購一些也可以。
眾人相視一眼,看來廿日是關(guān)鍵。
幻紗又看向郭佬二,問道:你方才說的這月幾日
廿日啊……
郭佬二話還沒說完,只見幻紗手腕一翻,扣在指尖的黑色藥丸就彈進了郭佬二嘴里�;眉啈械迷倏垂卸谎�,對眾人只說了一個字:走,便率先離開了。
他們一齊返回霓裳樓,等了稍許,崔慕白也前來回合了。
一到房中,崔慕白先飲了一口熱茶,才道:長官你猜得沒錯,我一路尾隨那輛馬車,親眼瞧見他們把硝石帶回八仙宮了。
看來,那人說的多半是真的。蕭如海左手撐著右手手腕,右手撐著下巴沉吟道:此月廿日,估計便是他們動手之日。
此月廿日崔慕白瞪圓眼睛,驚覺道:長官,難道你忘了,此月廿日……說到這里,崔慕白明顯膽怯,不敢繼續(xù)說下去了。
看著崔慕白欲言又止模樣,蕭如海幡然醒悟,臉色一變,驚慌道:此月廿日乃是圣人夏苗之日,難道他們……
一言既出,震驚眾人,因太過驚駭,眾人一時半會竟無法定論,就連白之紹也沉默不語。只有璃香寫滿一臉的不可思議,跳出來反駁道:這未免太大膽了吧!我不信他們真敢在你們金吾衛(wèi)眼皮子底下去刺殺!
伊真出來維護蕭如海道:璃香妹妹為何不信,我倒是覺得蕭長官言之有理,那么多火藥,想必確實是膽大猖狂,目標(biāo)驚人,退一步說,饒是蕭長官真的猜錯,也好過不設(shè)防而釀下大錯。
蕭如海感激抱拳道:多謝伊真姑娘仗義執(zhí)言,伊真姑娘所說,正是蕭某心中所想。
璃香這才有些信了:他們果真如此大膽
聽到這里,白之紹摩挲了一會兒垂在腰間的冰火玉,面上神色帶了一絲玩味的嘲弄,開懷笑道:看來,這八仙宮的案子,是越來越好玩了。
就這么一句,蕭如海卻聽出了白之紹的弦中之音,他定是贊同了自己的推測,才會如此結(jié)論。
崔慕白,夏苗又是什么璃香好奇了半天,忍到此時,見所有人都沒提起,終于忍不住自己發(fā)問道。
崔慕白連忙介紹道:《左氏春秋》有云:‘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
哦,我懂了,璃香雙眼一亮,一臉求表揚地興奮道,夏苗就是夏天的狩獵!
不錯,天子狩獵本是軍事大典,既習(xí)騎射,又習(xí)勞苦,為警醒眾人安不忘危、常備不懈,所謂春蒐,就是春乃萬物生發(fā)之際,不宜殺生,故要有所取舍,只搜尋不產(chǎn)卵、未懷孕的禽獸,不能獵捕幼崽和有孕的獵物,而夏苗呢,是指夏日莊稼禾苗長得正盛,主要獵取禍害踐踏莊稼的野兔、野豬,而秋天呢,家禽已經(jīng)長大,故而秋狝主要是獵殺禍害家禽的獸類,比如狐貍、野鹿,而冬狩呢,飛禽走獸正肥,便可毫無禁忌,不加區(qū)分,皆可獵取�?裳匾u至今,皇家射獵會圈養(yǎng)不少獵物不說,夏苗也演變成天潢貴胄避暑納涼、以馳逐野獸為樂的雅樂子了。崔慕白慢慢解釋道。
確實如此,蕭如海站出來補充道,當(dāng)年太宗皇帝血雨腥風(fēng)中以武力奪政權(quán),本就擅長騎射,喜愛狩獵,曾親手刺死犯駕的野豬,稱之為‘天策上將擊賊’,甚至說過‘大丈夫在世,樂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給人足,一樂也;草淺獸肥,以禮畋狩,弓不虛發(fā),箭不妄中,二樂也;六合大同,萬方咸慶,張樂高宴,上下歡洽,三樂也。’齊王更是癡迷,曾說過‘我寧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獵。’而當(dāng)今圣人,蕭如海抱了抱拳,才繼續(xù)道,尤為喜愛在禾苗生長之夏出獵。
皇家園林中有西內(nèi)苑、東內(nèi)苑和禁苑,三苑之中,禁苑規(guī)模最大,而此次夏苗選中的正是禁苑。禁苑東接灞水,西臨長安故城,南連京城,北枕渭水,周廻一百二十里,園中竹樹有嘉色,梅櫻桃杏次第發(fā),為帝王射獵游樂的好去處。崔慕白繼續(xù)為璃香解釋道。
璃香聽著有些著急,遂打斷道:雖然禁苑如此地勢寬闊,我們怎能知道他們會把火藥埋在何處。
聽到這里,原本與幻紗對坐飲茶的白之紹嘴角勾起輕笑,搖扇娓娓道:禁苑雖寬闊,但有垣墻,他們不會傻到……呵,白之紹頓了頓,想到自己差點誤傷璃香,遂輕輕笑出聲,待勉力收攏笑,才繼續(xù)往下說道,在禁苑內(nèi)埋硝石,此舉可能反被請君入甕、有去無回,他們又何必大費周章博個收效甚微,故而,我猜,他們會埋在玄宗皇帝去往禁苑的路上。
不錯,我和白樓主想得一樣,埋在半路,不僅輕而易舉,且進可攻、退可撤。見除了白之紹、幻紗,其余人皆是一臉不解,崔如海干脆走至桌旁,為自己斟了杯茶,拿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一邊畫一邊道,此乃禁苑,禁苑東西各設(shè)二門,也就是這里,南北各設(shè)三門……是在這里……共有五門,雖然看起來很難,但只要探清圣人此次出宮的路線即可。
所以……白之紹合攏折扇,打斷道。
蕭如海抬起頭來,與白之紹四目相對,電光石火之間,兩人雖沒有說一個字,但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的眼神,蕭如海見白之紹所想與自己一致,抿緊了嘴唇,臉色變得鐵青。
哎呀,樓主、蕭長官,你們就別賣關(guān)子了,到底所以什么呀。璃香插嘴道。
所以,幻紗沉沉道,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玄宗皇帝出宮的路線。
這……璃香眨巴著大眼睛,突然驚道:難道,宮里……
就連一向大大咧咧、總是說錯話的璃香也語中遲疑,可見事態(tài)之嚴(yán)重,蕭如海擰著眉,久久無言。
金吾衛(wèi)雖司京城巡戒,烽候、道路、水草之宜等,掌車駕出入,先驅(qū)后殿,整個長安的治安職責(zé)幾乎皆屬于金吾衛(wèi),同時舉辦大型活動或皇帝出巡之時也司防務(wù),可眼下金吾衛(wèi)先是懸案未破,自陷泥潭,圣人雖還未發(fā)難,但朝中權(quán)野對其指揮權(quán)一直虎視眈眈,眼下又新添重大失察,歹人不僅將手伸向?qū)m中,還妄圖在圣人出宮路上弒君,他們金吾衛(wèi)連連瀆職,怕是到時不容稟完,整個金吾衛(wèi)府衙從上到下人人株連謝罪,也掩不了這滔天的罪過。
如墜深淵,處處如履薄冰,蕭如海才驚覺,當(dāng)日那八仙宮命案,大概只是個開端。
白之紹見蕭如海一言不發(fā),面容凝重,便笑著寬慰道:蕭長官也不用如此緊張,雖確實讓人給設(shè)計了,可此計有個重大弊端,你倒是可以反將一軍。
什么弊端崔慕白先蕭如海一步搶問道。
買硝石硫磺只是第一步,知道玄宗皇帝的出宮路線只是第二步,這第三步嘛,則是得提前在必經(jīng)之路上埋下硝石,你們不是說,此月廿日才不會再去鬼市,也就是說,若是能讓玄宗皇帝放棄此次夏苗,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不可,一切只是我們憑空猜測,就憑那荒井里的硝石與硫磺,如何與弒君掛鉤,如何能請求圣人放棄夏苗。
璃香飛快地道:那你可以先讓金吾衛(wèi)沿著出宮路線找出了埋藏的硝石,再進宮稟報呀,這下,有證據(jù)了吧。
蕭長官不會這么做。伊真出聲否道,此計不可。
啊,為何呢。璃香一臉疑竇地道,這難道不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嗎。
當(dāng)然不是。璃香說道,你可知,那出宮路線有多長那大道有多寬且只因一個懷疑,一個猜測,一個莫須有,就讓蕭長官傾動所有金吾衛(wèi),自然是萬萬不可,就算加上蟪蛄組織眾游俠,亦不見得能在廿日前排查出結(jié)果,更何況,蕭長官只要派金吾衛(wèi)去找,有動靜了,那些歹人自然就會知曉了,他們或許會收手,但更可能的是會換種方式再來一次,我相信蕭長官認為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不是防患于未然,事先掐滅苗頭,而是擒獲真兇,知其身份目的,才能杜絕憂患,一網(wǎng)打盡,長安才能真正太平。伊真站出來徐徐說道,顰眉微微,聲如銀鈴,她雖與蕭如海交往并不甚密,但經(jīng)過幾次并肩作戰(zhàn),便將他所有的心思都猜中了。
蕭如海光明正大盯著為自己分析的伊真,聽完了才說道:不錯,與其先去認罪,我更傾向險中有夷,危中有利,勝在一搏,到時功過相抵,我、小崔、金吾衛(wèi)其他兄弟,起碼罪不至死了。
那、那、那……璃香有模有樣地學(xué)著白之紹在房中來回踱步,只因沒有折扇,只能背著雙手,她葡萄般的雙瞳滴溜溜地轉(zhuǎn),苦思冥想半天,終于說道:那……讓玄宗皇帝提前出宮,也可打他們個措手不及,說不定那伙人還來不及埋下所有硝石呢。
此計雖好,可還是先前那個問題,長官如何才能說服圣人提前出宮呢崔慕白此言一出,璃香終于悻悻地退到伊真旁邊,不滿地噥喃了句: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自己想吧,本小娘子累了,才懶得理你們了。
璃香雖噥喃得很小聲,但在場的所有人都習(xí)過武,自然都聽清楚了,崔慕白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好氣。
玄宗皇帝雖并不是一言蔽之的人,也聽得進勸,可我聽說他對這次夏苗期待已久,甚至要親手挽弓逐鹿,讓他放棄,自然不可,讓他提前,卻不是不行,依我看,只需要找個足夠的說辭或者噱頭,讓他心甘情愿提前日程即可。白之紹放下折扇,端起幻紗倒的茶水,慢慢置于唇邊啜飲后才道。
莫說心甘情愿,就算圣人真信了有人要弒他,我看,圣人也不見得會更改。蕭如海痛苦道。
長官,我有一計,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崔慕白許久沒說話,就是一直在想著可行辦法,此時,他終于遲疑開口道。
如此局勢,自然當(dāng)講。蕭如海道。
不知你可記得前朝的嚴(yán)善思嚴(yán)太史。崔慕白反問道。
嚴(yán)太史蕭如海初聽只覺此名甚是耳熟,但一時想不起,過了須臾,豁然開朗道:你說的可是那位通儒術(shù)、曉圖讖、褚遂良的嚴(yán)善思嚴(yán)太史
不錯,正是此人。屬下匍入金吾衛(wèi)之時,機緣巧合下曾幫過嚴(yán)老前輩,臨別之際,他曾給過屬下一個信物,說如若需要,執(zhí)此信物,可求得見之,嚴(yán)老前輩雖是前朝之臣,如今一直在六十公里外的終南山修行,此處有老子說經(jīng)臺、尹喜觀星樓、秦始皇清廟、漢武帝望仙宮,故而言老前輩深居終南山,幾乎不出世,只是圣人深信嚴(yán)老前輩縱卦之術(shù),偶爾會召其進宮面圣,倘若能請他說服圣人,我想,應(yīng)該不是難事。崔慕白說道。
此計好!蕭如海聽到最后一掃陰霾,總算揚眉笑了,伊真偷偷看著,亦不免跟著心里高興。
崔慕白很開心在關(guān)鍵時刻,自己還能盡綿軟之力:既然長官覺得此計可行,那我回府拿了信物,便趕去終南山。
眼下城門早已下了鑰,你且等明日城門一開,再趁早出城罷。蕭如海說道。
白樓主,借馬一用。崔慕白轉(zhuǎn)頭對白之紹說道。
白之紹一揚眉,笑囑道:璃香,你去挑一匹快馬給崔副隊。
是,樓主。璃香乖乖答道。
見此,崔慕白不再多做停留,與璃香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去了馬廝挑了匹快馬,可此刻,崔慕白卻不著急著上馬了,踟躕半天,才終于說道:今夜一別,璃香姑娘,下次,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了。
璃香雖不懂其中到底如何艱險,只是先前窺得蕭、崔二人臉色沉重?zé)o比,便問道:很危險嗎
生死難料。
你,是怕了嗎。璃香走過去,偏著腦袋凝視著崔慕白,輕輕地問,眼中盡顯擔(dān)憂。
我不怕,崔慕白飛快否決,隨即又補充道,正如長官所說,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未志先死,死得不值。我這一生……還有很多事情未做,比如……
別一直說死不死的,你不會有事的。璃香情急之下,用食指束在崔慕白嘴上,不許他再說下去,面容也被感染得憂傷,我等你回來。
此話當(dāng)真崔慕白雙眼一亮,干脆大了膽子,喊了一聲璃香,這是他第一次摒去了姑娘二字,儼是鼓足了全部勇氣,落聲輕得像一聲嘆息,耳畔只有五腹六臟在怦然狂跳,幸而璃香輕輕地嗯了一聲,算是應(yīng)了,崔慕白喜不自禁,乘勝追擊道,大家都瞧得出……我心悅與你,就連你家樓主都洞察出了,才會令你來送我……我想知道,你許不許……
我……璃香再暈頭暈?zāi)X,可她拎著吃食回霓裳樓的那日,幻紗、伊真便拿她打趣過,還說他甚過那草原小葉護,就連白樓主也心知肚明,她自然也不是榆木腦袋,所以,她嬌羞道:我,我又不笨,自然,自然是……
那你應(yīng)嗎。崔慕白急忙問道。
你對我自然是很好,況且,伊真姐姐和幻紗姐姐都說你人不錯,就連白樓主都默許了,他的眼光當(dāng)然錯不了。璃香心中藏不住事,狀若沉思地分析一通,卻把小心思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崔慕白笑得露出兩排白牙,見自己今晚已得償所愿,怕把璃香嚇到,不敢再逼近一步,但瞧得璃香烏鬢上的芍藥搖搖欲墜,試探地伸了伸手,見璃香鴉睫輕輕顫了顫,但沒有排斥,這才抬手為她扶了扶,只覺得這枝芍藥雖美,但仍不及璃香嬌俏的萬分之一,他意氣風(fēng)發(fā)道:等我回來,我一定摘來最艷最大的那朵,給你插在頭上,你等我。
月光下,兩人對視的目光糾纏交織在一起,過了許久,璃香才媚眼如絲地道:崔郎快去快回。
崔慕白朗然一笑,收回眼神,利落翻背上馬,揚鞭攏轡,足下猛夾,輕呵一聲,眨眼之間,便驅(qū)出了霓裳樓后門,只留下塵埃和馬蹄聲。
崔慕白馬不停蹄,直奔崔府,待小廝迎上來牽馬,崔慕白邊走邊邊吩咐道:將這匹馬送回霓裳樓。
說罷,崔慕白一路穿山游廊,回到臥房,閉緊房門,才從柜中取出一布條,于掌心攤開,只見中間靜置了一枚玉葫蘆,雕工栩栩如生,玉質(zhì)瑩潤可愛,雖非價值貴重,但此物用處卻極大。
崔慕白將玉葫蘆揣于袍中,疾步去往自家馬廄,挑了匹能日行千里的馬,披著夜色,奔向那還有一時辰便會打開的城門。
想想那嚴(yán)善思嚴(yán)老前輩,少以學(xué)涉知名,六爻熟諳,八卦精通,善天文歷數(shù)、卜相之術(shù),能知兇定吉,斷死言生,觀如月鏡,鑒若神明,當(dāng)年睿宗圣人在藩,他斷言相王所居有華蓋紫氣,必位九五,結(jié)果也是如此,如此了得人物,崔慕白只恨未能親慕其風(fēng)采,可不乘想,今兒有幸能親眼所見了,卻是因弒君一事去拜請其出山,救他們金吾衛(wèi)于危難之中,實在是形穢。
幸而六十公里路程,全力趕赴,不日便回。
午時二刻,終南山腳。
崔慕白下馬歇腳,只見樹下一小道童在瞇眼睡覺,懷中還揣了根竹竿,他沒去打擾,而是仰首而望,只見崇山翠谷,群峰競秀,層巒疊翠,奇松異石,天然巧成,他不免心有余悸,怕是在此山中繞上一日,也未必見得著言老前輩。
正當(dāng)崔慕白束手無策之際,那個偷睡的小道童慢慢睜開了眼,不客氣地問道:你是不是從長安來
崔慕白轉(zhuǎn)首過去,留了個心眼,不答反問道:你是
你別管我是誰,你回答了我的問題,我自然會告訴你。
崔慕白不想再理,遂道:不是。
見他要走,小道童一溜煙地跑到崔慕白面前,攔了他的去路,雙手叉腰地生氣道:我還沒問完,你為何要走
見狀,崔慕白也只好抱著劍無奈道:你還想問什么
我問你,你可隨身帶了一枚信物
崔慕白心中噔了一下,再次反問道,什么信物
乃一枚玉葫蘆,通體盈綠,葫蘆頭泛著一點白。我說的對不對
崔慕白這才好好打量這小道童,只見他豎梳著童子髻,虎頭虎腦,稚氣未脫,但額頭開闊,頗有聰慧之根。崔慕白心中已有猜想,不由問道:你是
我是我?guī)熥娴耐綄O,我?guī)熥嫣厍参蚁律浇幽�,說終南山大,怕你笨頭笨腦給走丟了,說是只要攜了此物,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在這里守株待兔了兩時辰,就等來了你。
你師祖是崔慕白激動萬分地問道。
我?guī)熥�,便是�?yán)善思。你不是來找他嗎,怎會不認識,反倒是問起我來了。小道童歪著腦袋質(zhì)問得頭頭是道,倒像是這么回事了。
崔慕白更加震驚道:你師祖知道我會來
我?guī)熥嬲f長安有事,你得來找他。
勞煩小師父快快帶路。崔慕白這下掏出玉葫蘆,和盤托出道,我便是長安來請言老前輩出山的人。
小道童把竹竿往地上一杵,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前面,一副大小人模樣,令道:走吧,要是跟不上,我可不會管。
小道童專門帶崔慕白走崎嶇山路,幸而崔慕白身為金吾衛(wèi),體力腳程皆為上乘,雖沒工具,但還算沒有落下,約莫走了一時辰,穿過草甸和灌木,走過冷杉叢,來到一寬闊平臺處,此崖處清風(fēng)滿袖,云霧繚繞,上有一觀矗立其中。
小道童道了聲到了,便不再理崔慕白,自行跑到一邊玩兒去,崔慕白只得獨自踏進觀中。
崔慕白只身到了觀中二樓,只見憑欄處站著一仙風(fēng)道骨之人,他還未秉明來意,便見對方緩緩轉(zhuǎn)過身,緩緩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總算來了。
崔慕白見眼前這人,雖已年老清臞,長須飄飄,但依然松姿鶴骨,不禁脫口而出道:言老前輩……崔慕白走近兩步,又誠懇地道,當(dāng)年武皇統(tǒng)世,只因言老前輩衷腸直諫,有逆龍顏,雖被貶離京城,仍百折而不悔,如今本已避世,得知朝中有難,還愿出山相挽,崔某雖人微骨輕,但亦請嚴(yán)老前輩受我一拜。說罷,崔慕白一把跪在嚴(yán)善思身前。
欸,莫跪莫跪,你先請起。嚴(yán)善思連忙扶起崔慕白,才說道,我雖隱于山中,身立險崖,聽得八面風(fēng),觀得天下星,但只要身還在大唐境內(nèi),就沒有避世一說。老朽已有六七十,一腳入墓,半身入土,又有何可懼的只是不日前,我站于觀星臺夜觀星象,觀測到熒惑星入月,土星沖犯天關(guān)星。此為煞星煞相,兇險異常。
老前輩,晚輩對天象研究淺薄,此星象是為何意崔慕白滿面敬容地虛心求教道。
天象主亂臣伏罪,但有下臣謀犯上的征兆。嚴(yán)善思捋了捋長須,緩而慢遞說道,有人想在長安密謀風(fēng)云大業(yè),原本天機不可泄漏,但偏偏被天象所泄,實乃也是一種天命,既然是天命,我自然只能順應(yīng)而為。
崔慕白著實大吃一驚,竟然是下臣謀亂,怪不得能提前知道圣人出宮路線。思及此,崔慕白連忙將他們的計劃和盤托出。
嚴(yán)善思捋了捋長須,雙目贊許地道:你可知那日,我為何留贈你玉葫蘆
崔慕白驚覺道:難道老前輩那日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