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轎顛簸得厲害,像一只被頑童惡意搖晃的破舊搖籃。每一次劇烈的震蕩,都狠狠撞擊著楚清漪的脊背,震得她五臟六腑都跟著錯位�?諝饫飶浡鴿獾没婚_的劣質(zhì)熏香,甜膩得令人作嘔,死死纏繞在鼻端,混合著轎廂木頭散發(fā)出的腐朽潮氣,幾乎讓人窒息。眼前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無邊無際的、沉甸甸的紅。繡著繁復(fù)卻粗劣金線的蓋頭,沉沉地壓在她的發(fā)髻上,勒得額角生疼。
第三次了。這是嫡姐楚明玉第三次在定下婚期后,人間蒸發(fā)般消失得無影無蹤。每一次,留下的都是爛攤子,和必須由她這個卑微庶女去填的坑。這一次,填的是噬妻將軍沈巍的坑。
沈巍。這個名字像一塊冰,猛地砸進楚清漪混沌的思緒里,激得她一個激靈。
關(guān)于這位新任驃騎大將軍的傳聞,早已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發(fā)酵成了最恐怖、最離奇的鬼故事。他們說,他命硬,是天生的孤星煞神,專克枕邊人。短短五年間,抬進他府邸的明媒正娶的新娘,已有三位。第一位,據(jù)說是在新婚當(dāng)夜,莫名其妙地懸梁自盡在洞房的紅帳之內(nèi);第二位,回門途中,所乘的馬車毫無征兆地沖下了陡峭的山崖,尸骨無存;第三位更離奇,只是喝了一盞合巹酒,便七竅流血暴斃當(dāng)場,仵作查了三天三夜,也查不出個所以然。喜事變喪事,似乎成了沈巍府上唯一的傳統(tǒng)。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傳言,這位煞神將軍的喜堂,就設(shè)在他府邸那處專門停放夭折親眷棺槨的、陰森森的停靈院里!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死死纏住了楚清漪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她猛地抬手,指甲狠狠掐進自己冰冷的手心,試圖用尖銳的刺痛喚回一絲冷靜。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她是楚清漪,不是楚明玉!更不是被隨意拋出去擋煞的祭品!
一股從未有過的狠勁,猛地從心底最深處炸開,瞬間燒融了那層凍住她四肢百骸的恐懼堅冰。她不再猶豫,雙手猛地抓住頭上那頂象征著喜慶和束縛的沉重鳳冠,用盡全身力氣向下一扯!
嘶啦——
珠翠斷裂的脆響在狹小的轎廂里格外刺耳。幾顆圓潤的珍珠崩落下來,砸在鋪著紅布的轎底,發(fā)出沉悶的滾動聲。鑲著金邊的沉重冠體被她狠狠摜在腳邊,滾了兩圈,帶起的風(fēng)吹動了紅蓋頭的一角。
轎子似乎正經(jīng)過一片喧鬧的集市,外面鼎沸的人聲、小販的叫賣聲、孩童的嬉鬧聲混雜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轎夫們沉重的腳步聲和吆喝聲清晰地穿透薄薄的轎簾傳進來。
就是現(xiàn)在!
楚清漪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幾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掀開那礙事的紅蓋頭,眼前驟然開闊,卻依舊是刺目的紅。沒有絲毫遲疑,她側(cè)身,用肩膀?qū)?zhǔn)轎廂側(cè)壁那扇小小的窗欞,狠狠撞了過去!
砰!
木質(zhì)的窗欞并不算特別結(jié)實,在她拼盡全力的一撞之下,應(yīng)聲碎裂!木屑飛濺。巨大的慣性帶著她整個人,像一只斷了線的紅色紙鳶,狼狽不堪地從那個破開的洞口里滾了出去!
哎喲!
我的天!
新娘子掉出來了!
驚呼聲、叫罵聲、倒吸冷氣的聲音瞬間在街邊炸開!楚清漪重重地摔在堅硬冰冷的青石板路上,手肘和膝蓋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眼前金星亂冒。她顧不上這些,也顧不上那些投射過來的、驚愕好奇甚至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更顧不上身后轎夫們氣急敗壞的吼叫和追趕的腳步聲。
逃!必須逃!離開這頂通往地獄的花轎!離開那個噬妻的煞神!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咬緊牙關(guān),忍著全身骨頭散架般的疼痛,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甚至來不及拍掉滿身的灰塵,便一頭扎進旁邊那條狹窄幽深、堆滿雜物、散發(fā)著餿水氣味的小巷。
巷子又深又暗,像怪獸的腸道。她不顧一切地往前沖,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被腳下的破筐爛瓦絆倒。身后追趕的腳步聲和叫嚷聲越來越近,如同索命的鼓點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慌不擇路!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跑向了哪里。拐過一個又一個岔口,眼前的光線忽明忽暗。突然,前方巷子盡頭出現(xiàn)了一堵極高的灰墻。墻面上爬滿了枯黃干癟的藤蔓。完了!是死路!
絕望的冰冷瞬間攫住了她。她猛地回頭,巷口的光影里,已經(jīng)能清晰地看到幾個穿著沈府家丁服色的壯碩身影正快速逼近。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她的眼角余光瞥見灰墻底部,靠近墻角的位置,似乎有一個被茂密枯藤虛掩著的、不起眼的破洞!那洞的大小,僅容一人勉強擠過。
沒有時間思考了!
楚清漪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撲了過去,雙手用力扒開那些堅韌扎手的枯藤,不顧一切地將身體往那個狹小的洞口里塞。粗糙的石塊摩擦著她的手臂和肩膀,刮破了嫁衣的料子,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她終于擠了進去!
墻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
濃重得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白色水汽撲面而來,帶著濕潤的暖意和一股淡淡的、奇異的硫磺氣息,瞬間包裹了她。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水汽在無聲地翻滾、蒸騰。腳下的地面是濕滑的石頭,隱約能聽到汩汩的、如同嘆息般的水流聲。
溫泉
這個念頭剛閃過腦海,身后墻洞外,家丁們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已經(jīng)近在咫尺!
人呢明明看見跑這邊來了!
媽的,鉆狗洞跑了快!繞過去堵!
楚清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不敢停留,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水汽最濃、感覺最隱蔽的深處踉蹌奔去。濃密的水霧遮蔽了視線,腳下的濕滑讓她步履維艱,幾次都差點摔倒。她只顧埋頭向前,只想離那堵墻、那些追兵越遠越好。
嘩啦!
腳下猛地一空!她一腳踏進了溫?zé)岬乃�!冰冷的嫁衣下擺瞬間被溫?zé)岬娜�,緊緊裹住小腿,沉重異常。她猝不及防,身體失去平衡,整個人重重地向前撲倒!
巨大的水花轟然濺起!
冰冷刺骨的溫泉水瞬間沒頂,帶著硫磺味的液體猛地灌入她的口鼻,嗆得她眼前發(fā)黑,劇烈的咳嗽被水堵在喉嚨里,變成痛苦的嗚咽。她拼命掙扎,雙手胡亂地拍打著水面,試圖抓住什么穩(wěn)住身體。濕透的沉重嫁衣像水鬼的手,死死拖拽著她向下沉。
就在她狼狽不堪地掙扎著,剛剛勉強從水里冒出頭,大口喘息,吐出嗆進喉嚨的水時——
一只冰冷、帶著可怕力量的大手,如同鐵鉗般毫無征兆地從翻滾的白霧中伸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精準(zhǔn)而狠戾地一把掐住了她纖細脆弱的脖頸!
呃!
楚清漪的呼吸瞬間被扼斷!所有的掙扎和嗆咳都被這只手死死卡住,只剩下喉嚨里破碎的嗬嗬聲。一股令人靈魂戰(zhàn)栗的冰冷殺意,透過那只手,瞬間凍結(jié)了她全身的血液。
她被那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像拎一只毫無反抗之力的幼鳥,毫不留情地按著脖子,狠狠重新壓向水面之下!
溫?zé)岬娜俅螣o情地淹沒了她的口鼻、眼睛、頭頂。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耳邊是水流沉悶的咕嚕聲和自己劇烈的心跳。肺部的空氣在急速消耗,窒息的痛苦和瀕死的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她的意識。
又一個送死的一個低沉、冰冷、毫無起伏的男聲,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鋒,穿透水面,清晰地刺入她即將陷入黑暗的意識里。那聲音里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厭倦和一種令人血液凝固的漠然殺機。既然敢闖進來,那就……永遠留下吧。
那只扼住她咽喉的手,力量沒有絲毫減弱,反而在緩慢地、冷酷地收緊。死亡的陰影濃重地籠罩下來。
不!她不能死在這里!她不能替楚明玉死!她更不能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求生的意志在絕境中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楚清漪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在水中瘋狂地踢打、抓撓、掙扎。雙腳徒勞地蹬踹著水底光滑的石頭,雙手死死摳住那只鐵鉗般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對方緊繃的皮肉里。她的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地扭動、彈跳,試圖掙脫這致命的鉗制。
混亂的掙扎中,她濕透的、寬大的嫁衣袖口,在激烈的動作下,被水流和自身的力量猛地向上拉扯,滑脫到了手肘的位置!
就在她因窒息而意識模糊、眼前發(fā)黑的剎那,那只死死扼住她咽喉、如同寒鐵鑄成的手,毫無預(yù)兆地、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緊接著,那股幾乎要將她頸骨捏碎的恐怖力量,如同潮水般驟然退去!
嘩啦——咳咳咳!嘔——
楚清漪的頭猛地被提出了水面。她像瀕死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貪婪地呼吸著飽含水汽的空氣,同時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嗆咳,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喉嚨深處火辣辣的劇痛,嗆得她眼淚鼻涕一起涌出,狼狽不堪。
還沒等她從這劇烈的痛苦和劫后余生的茫然中回過神來,那只剛剛還想要她命的大手,帶著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小心翼翼的顫抖,輕輕覆上了她暴露在水面和空氣之中的、纖細的左腕。
水珠順著她濕透的發(fā)梢、蒼白的臉頰不斷滾落。她驚恐地抬起被淚水模糊的雙眼,透過眼前依舊濃密但似乎淡薄了些許的水霧,看向那個幾乎與她近在咫尺的、高大而充滿壓迫感的男人身影。
他站在那里,胸膛劇烈起伏,赤裸的上半身肌肉賁張,水珠順著深刻的肌理線條滾落,每一寸都蘊含著爆炸性的力量。濕透的墨色長發(fā)凌亂地貼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頰和寬闊的肩膀上,更添幾分野性。水霧繚繞中,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此刻正死死地、牢牢地釘在她的左腕上。
那眼神,不再有剛才的冰冷殺機,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狂震,一種深埋于久遠時光的、被驟然喚醒的驚濤駭浪!
楚清漪順著他的目光,茫然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在她纖細白皙的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脈搏跳動的地方,一瓣小小的、形狀奇特的殷紅印記,正清晰地暴露在氤氳的水汽之中。那印記并非普通的胎記或傷痕,它更像是一朵微縮的、含苞待放的紅蓮花瓣,顏色鮮紅欲滴,邊緣帶著一絲奇異的火焰紋路。
這……這印記……沈巍的聲音低沉沙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碾磨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顫抖。他指腹粗糙的觸感,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摩挲過那瓣小小的紅蓮,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與方才的暴戾判若兩人。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潭般的黑眸穿透水霧,死死鎖住楚清漪驚恐萬狀、寫滿劫后余生的臉,眼中翻涌著復(fù)雜到極致的光芒,震驚、狂喜、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埋的痛楚。
十年前……護城河邊……他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每一個音節(jié)都重逾千斤,帶著穿越漫長時光的、刻骨銘心的追問,那個……被壓在倒塌的城墻廢墟下……渾身是血……卻死死抱著一個快被凍僵的小兵……用身體替他擋著落石的小女孩……是你!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溫泉的水依舊汩汩流淌,白霧無聲地翻涌。楚清漪嗆咳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忘記了喉嚨的劇痛,忘記了全身的冰冷和濕漉,忘記了死亡的恐懼,整個人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驚雷劈中,僵在了溫?zé)岬娜小?br />
護城河……倒塌的城墻……冰冷的冬天……那個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兵……
塵封在記憶最深處、早已被刻意遺忘的、血與火的碎片,伴隨著男人嘶啞的質(zhì)問,如同被強行撬開的潘多拉魔盒,猛地炸開!
那一年,她剛滿十歲。北狄鐵騎破關(guān),兵鋒直指京城,城外的護城河畔,成了最慘烈的修羅場。城墻被投石機砸塌了一段,無數(shù)百姓和傷兵被壓在廢墟之下�;靵y中,她那個同樣卑微的姨娘,為了護住她,被一塊巨大的落石砸中……她只記得自己瘋了一樣在廢墟里哭喊、扒拉著冰冷的石頭,雙手磨得鮮血淋漓,卻怎么也找不到姨娘了……就在她凍得快要失去知覺時,她看到了角落里,一個穿著破舊軍服、年紀(jì)看起來也不大的少年士兵,被幾塊沉重的斷梁壓住了腿,奄奄一息,嘴唇凍得青紫。落石還在不斷地從殘破的城墻上滾落。鬼使神差地,她撲了過去,用自己小小的身體,死死地護在了那個小兵的上方……碎石砸在她瘦弱的背上,很疼很疼……她不知道自己撐了多久,只記得最后徹底失去意識前,模糊地看到了一雙沾滿血污和泥濘的、屬于成年男人的黑色軍靴,停在了她的面前……
原來……是他
楚清漪的瞳孔驟然放大,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忘記了跳動。她看著眼前這張在氤氳水汽中輪廓分明的、寫滿震動的俊臉,那個記憶中模糊的、瀕死的小兵身影,似乎與眼前這個高大冷峻、煞名在外的噬妻將軍,緩緩地、艱難地重疊在了一起。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和巨大的心靈沖擊中,一個尖銳凄厲、帶著哭腔的女聲,如同淬了毒的利箭,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溫泉上空凝滯的空氣,從霧氣朦朧的入口方向傳來,帶著一種夸張的、急于撇清關(guān)系的恐慌:
將軍饒命!將軍開恩啊!這……這丫頭不是我們家明玉!她是府里那個上不得臺面的庶女楚清漪!是她膽大包天!是她貪慕虛榮!是她不知死活地頂替了明玉!跟我們尚書府沒有半點關(guān)系��!將軍明鑒!要殺要剮,您只管處置她這個賤婢!
是嫡母王氏的聲音!她竟然追到了這里!而且,毫不猶豫地,將她推向了刀尖!
王氏的哭喊聲,像一盆帶著冰碴的臟水,兜頭澆下,瞬間將楚清漪從巨大的震驚和恍惚中潑醒。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再次纏上心頭。完了!身份被徹底戳穿!嫡母為了保住尚書府和楚明玉,毫不猶豫地將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庶女推出來頂罪!在噬妻將軍的怒火面前,她連一塊擋箭的破布都不如!
沈巍覆在她手腕上的那只大手,明顯頓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剛剛還翻涌著復(fù)雜風(fēng)暴的黑眸,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深淵,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的震動和柔軟,只剩下刺骨的、審視的冰冷銳芒,穿透水霧,直直射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也掃過楚清漪瞬間褪盡血色的臉。
那目光,像刀鋒刮過骨頭。
王氏的叫嚷還在繼續(xù),充滿了急于脫罪的諂媚和狠毒:將軍!都是這賤婢的錯!是她癡心妄想!是她……啊!
王氏的聲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扼住了喉嚨,只剩下驚恐的抽氣聲。顯然,她看清了溫泉池中的景象——那位煞神將軍赤裸著上身,渾身散發(fā)著凜冽的殺意,而他手中那個本該被當(dāng)場格殺的冒牌貨庶女,竟然……還活著而且,將軍的手……還停留在她的手腕上
這詭異的一幕,完全超出了王氏的想象。
沈巍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冰冷刺骨,毫無溫度,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嘲諷和掌控全局的冷酷。他沒有理會王氏的聒噪,甚至沒有朝入口的方向看一眼。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最精準(zhǔn)的獵鷹,重新鎖定在楚清漪那張驚恐絕望、毫無血色的臉上。
庶女替嫁他低沉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種玩味的、危險的慢條斯理,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楚清漪的心上,呵……
在楚清漪驚恐到極致的目光注視下,在王氏等人難以置信的抽氣聲中,沈巍那只原本覆在她手腕上的大手,猛地動了!
沒有半分遲疑,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宣告般的強勢和冷酷,他五指如鉤,精準(zhǔn)地抓住了楚清漪濕透的、緊緊貼在身上的大紅色嫁衣前襟!
嘶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布料被徹底撕裂的脆響,驟然在寂靜的水汽中炸開!
那華貴而沉重的錦緞嫁衣,在他恐怖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薄紙,從領(lǐng)口到心口位置,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長長的、猙獰的裂口!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水汽,瞬間侵襲上暴露的肌膚。楚清漪驚駭欲絕,大腦一片空白,甚至連尖叫都忘了,只剩下本能的瑟縮和絕望的閉眼。
然而,預(yù)想中的羞辱和更進一步的傷害并未降臨。
死寂。
濃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溫泉池畔。翻滾的水汽似乎都凝滯了。
王氏那夸張的哭喊聲像被一刀斬斷,只剩下喉嚨里咯咯的、如同噎住般的怪響。所有在場的人,無論是沈府的家丁,還是跟著王氏闖進來的尚書府仆役,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地盯著楚清漪暴露出來的心口位置。
在那白皙細膩、因為寒冷和恐懼而微微起了一層細小顆粒的肌膚上,在靠近心臟的致命位置,一道猙獰的、扭曲的、早已褪成深褐色的陳舊疤痕,赫然在目!那疤痕的形狀,分明是一個被某種利器狠狠貫穿后留下的、可怕的貫穿傷痕跡!
沈巍的目光,牢牢地釘在那道陳年的傷疤上。他眼底最后一絲冰冷的審視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幽深的、翻涌著復(fù)雜暗流的情緒。他緩緩抬起手,修長而帶著薄繭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詭異的輕柔,極其緩慢地、極其清晰地,點在了那道猙獰疤痕的正中心。
夫人……他微微傾身,湊近楚清漪因過度震驚和恐懼而完全僵住的耳畔,灼熱的呼吸噴在她的頸側(cè),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度,清晰地送入她的耳中,也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每一個呆若木雞的旁觀者心頭:
裝什么
他頓了頓,嘴角那抹冰冷而篤定的弧度加深,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這疤,還是本將軍當(dāng)年……親手給你拔的箭。
沈巍那句低沉而篤定的話語,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重石,在氤氳著硫磺氣息的溫泉上空,激起了無聲卻足以令人魂飛魄散的巨大漣漪。
這疤,還是本將軍當(dāng)年……親手給你拔的箭。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諝鈴氐啄塘�,濃重的水汽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連汩汩的泉水聲都仿佛被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楚清漪僵在原地,冰冷的空氣驟然侵襲著心口那片暴露的肌膚,激起一陣細密的戰(zhàn)栗。那道深褐色的、猙獰扭曲的箭疤,在氤氳水汽和搖曳的光影下,仿佛帶著灼痛的溫度,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男人指尖點在那致命舊傷上冰冷的觸感,和他話語里蘊含的、不容置疑的過往。
不……不可能……一個尖銳、扭曲、帶著無法置信的嘶啞女聲猛地打破了死寂,是王氏。她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踉蹌著后退一步,臉上精心堆砌的恐慌和諂媚瞬間碎裂,只剩下極度的震驚和一種被打臉的、難以置信的狼狽。她死死盯著楚清漪心口那道疤,眼珠子幾乎要凸出來,她……她一個卑賤庶女……怎么會……將軍,您一定是認錯了!這丫頭從小就心術(shù)不正,定是她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假疤,妄圖攀附……
攀附沈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他臉上那抹冰冷玩味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山雨欲來的沉凝威壓。深潭般的黑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準(zhǔn)地刺向語無倫次的王氏,那目光里蘊含的森然冷意,讓王氏剩下所有狡辯的話語瞬間卡死在喉嚨里,化作驚恐的倒抽冷氣聲。王夫人,沈巍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泉水的流淌,帶著一種令人骨髓生寒的平靜,你在質(zhì)疑本將軍的記憶還是在質(zhì)疑,本將軍該不該認得十年前,用自己的命替我擋下北狄冷箭的恩人
轟!
如同平地驚雷!
恩人二字,重重砸在每個人心頭。
尚書府跟著王氏闖進來的幾個仆役,臉色瞬間煞白如紙,腿肚子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沈府那些原本氣勢洶洶的家丁,此刻也全都噤若寒蟬,看向楚清漪的目光里充滿了驚疑和難以置信的敬畏。替嫁頂罪貪慕虛榮這些王氏強加在楚清漪頭上的污名,在沈巍這石破天驚的宣告和那道猙獰的箭疤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甚至……愚蠢至極!
王氏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嘴唇哆嗦著,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沈巍那平靜話語下蘊含的恐怖壓力,和他提及北狄冷箭時眼中一閃而逝的凜冽殺機,讓她毫不懷疑,自己再多說一個字,下場絕對比死還難看。她雙腿一軟,噗通一聲,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冰冷濕滑的石地上,華麗的裙裾沾染了污泥也渾然不覺,只剩下滿眼的驚恐和徹底的絕望。
沈巍甚至連一個多余的眼神都沒有再施舍給她。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楚清漪身上。看著眼前女子蒼白如雪的臉頰,濕透的發(fā)絲黏在額角,纖細的身體在濕冷的空氣中微微發(fā)著抖,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盛滿了巨大的茫然、震驚,還有一絲劫后余生卻不知該何去何從的脆弱。
他眸底的冰寒似乎被這脆弱融化了一絲。那只剛剛撕開她嫁衣、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手,此刻卻以一種近乎輕柔的動作,將滑落到她肘部的濕透嫁衣袖口,輕輕拉了上去,勉強遮住了她暴露的手臂和手腕上那瓣小小的紅蓮。然后,他解下自己披在一旁石欄上、同樣被水汽濡濕的外袍。
帶著他體溫和淡淡皂角氣息的寬大墨色外袍,帶著不容拒絕的力道,裹住了楚清漪冰冷濕透、狼狽不堪的身體。布料微沉,卻奇異地隔絕了刺骨的寒意和那些針扎般的窺視目光。
來人。沈巍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不帶絲毫情緒,卻有著絕對的權(quán)威。
屬下在!兩個反應(yīng)最快的沈府親衛(wèi)立刻上前,單膝跪地。
送夫人回房。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癱軟如泥、抖成一團的王氏,以及那群噤若寒蟬的尚書府仆役,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厭棄,至于尚書府的人……‘請’出去。告訴楚尚書,他送來的‘禮’,本將軍收下了。改日,必當(dāng)親自登門,好好‘道謝’!
道謝二字,他咬得極重,如同冰珠迸裂,讓癱軟的王氏又是一哆嗦。
是!親衛(wèi)肅然應(yīng)命,動作迅捷卻異常小心地半攙扶起依舊處于巨大沖擊中、反應(yīng)遲鈍的楚清漪,為她攏緊那件寬大的外袍,將她密實地護在中間,轉(zhuǎn)身便走。
不……將軍……我……王氏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掙扎著想撲過去解釋什么,卻被沈府家丁毫不客氣地架住胳膊,如同拖死狗一般,粗暴地拖拽著向入口方向而去,凄惶的哭喊和求饒聲很快被隔絕在濃重的水汽之外。
溫泉池畔終于恢復(fù)了它該有的靜謐,只剩下汩汩的水流聲和彌漫的白色霧氣。
沈巍獨自站在溫?zé)岬某厮�,水珠順著他肌理分明的胸膛滑落。他緩緩抬起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觸碰那道舊疤時微涼的、帶著生命搏動的觸感,以及……更久遠記憶中,那瘦小身體擋在箭矢前時迸濺出的滾燙熱血。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硫磺味的濕熱空氣。十年生死茫茫,血火刀鋒間輾轉(zhuǎn),他從未想過,還能以這種方式,找到當(dāng)年那個用命點亮他黑暗深淵的小小身影。
夜色,如同濃得化不開的墨汁,沉甸甸地覆蓋了整座將軍府。白日里的喧囂、驚恐、死寂,都被這深沉的黑暗暫時吞噬。
楚清漪被安置在了一處陌生的院落。房間很大,陳設(shè)卻出乎意料地簡潔,甚至有些冷硬,透著一股屬于軍人的利落氣息,全然不見一絲一毫屬于新房的喜慶紅色�?諝庵袕浡�、類似金創(chuàng)藥和松木混合的清冽氣息。身上早已換下了那身濕透狼狽的嫁衣,穿著柔軟干凈的素色寢衣,外面依舊裹著沈巍那件寬大的墨色外袍。袍子上屬于他的氣息若有若無地縈繞在鼻端,像是一種無聲的宣告和禁錮。
她蜷坐在寬大的雕花拔步床一角,雙臂緊緊環(huán)抱著膝蓋,下巴擱在膝頭。燭火在精致的銅燈臺上跳躍,將她單薄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得長長的,微微晃動,如同她此刻紛亂不堪的心緒。
手腕上,那瓣小小的紅蓮胎記仿佛還殘留著男人指腹粗糲的觸感。心口那道陳年的箭疤,在柔軟的衣料下隱隱作痛,像是被白日里那驚世駭俗的揭露重新喚醒。十年前護城河畔的血色風(fēng)雪,姨娘冰冷的身體,碎石砸在背上的劇痛,瀕死小兵青紫的嘴唇……還有那雙沾滿血污的黑色軍靴……記憶的碎片如同失控的潮水,洶涌地沖擊著她脆弱的神經(jīng)。
是他……真的是他。
那個傳聞中命硬克妻、噬血冷酷的噬妻將軍沈巍,竟然就是當(dāng)年廢墟下她拼死護住的那個奄奄一息的小兵這荒謬得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恐懼并未完全消散,只是被這巨大的震驚暫時壓了下去,沉甸甸地壓在心底。他認出她了,然后呢那句夫人意味著什么那件外袍又代表著什么王氏的指控雖然被粉碎,但她替嫁的身份終究是事實。他會如何處置她是念及舊恩放她一條生路,還是……將她徹底卷入這將軍府深不可測的漩渦之中
門外傳來沉穩(wěn)有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緊繃的心弦上。楚清漪的身體瞬間僵硬,環(huán)抱著膝蓋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吱呀——
厚重的房門被推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瞬間擋住了門外走廊透進來的大部分光線,投下濃重的陰影,將整個房間都籠罩在他的氣息之下。
沈巍走了進來。他已換下了濕衣,穿著一身玄色暗紋的常服,墨發(fā)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洗去了溫泉池邊的戾氣和水汽,卻更顯得輪廓深邃,眉宇間帶著一種久經(jīng)沙場沉淀下來的、不怒自威的冷峻。白日里眼中的震驚和復(fù)雜情緒似乎已被他很好地收斂,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沉。
他反手關(guān)上門,落栓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像是一把鎖,徹底隔絕了外界。
楚清漪的心跳驟然失序,幾乎要沖破喉嚨。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脊背緊緊抵著冰涼的床柱,仿佛這樣能汲取一絲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沈巍一步步走近床榻,步履沉穩(wěn),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壓迫感。他在床邊停下,高大的身影幾乎完全籠罩了蜷縮在角落的她。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俯視著她,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
無形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傾軋下來。楚清漪感覺呼吸都變得困難,手心滲出冷汗。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深不可測的黑眸,聲音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將軍……白日之事……她想解釋替嫁,想撇清關(guān)系,想求一條生路,可千頭萬緒堵在喉嚨口,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沈巍卻突然俯身,一只手臂撐在她身側(cè)的床柱上,另一只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扣住了她的肩膀!一股巨大的力道傳來,楚清漪驚呼一聲,整個人被他強硬地從角落的蜷縮姿態(tài)中拽出,天旋地轉(zhuǎn)間,后背重重地摔在了柔軟卻帶著涼意的錦被之上!
沈巍高大的身軀隨之覆壓下來,帶著強烈的男性氣息和一種屬于強者的絕對掌控力,將她牢牢困在了他的身體與床榻之間狹小的空間里。陰影徹底籠罩了她。
��!楚清漪嚇得魂飛魄散,白日里被他掐住脖子按入水底的瀕死恐懼瞬間回籠!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她幾乎是憑著身體最原始的反應(yīng),一直藏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抽出——一道森冷的寒光在昏暗的燭火下驟然閃現(xiàn)!
是那把藏在嫁衣袖袋里、被她當(dāng)作最后護身符的、小巧卻異常鋒利的匕首!
別過來!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尖銳得變了調(diào),帶著瀕臨崩潰的恐懼和絕望的決絕。冰冷的刀尖顫抖著,直直指向沈巍近在咫尺的咽喉要害!將軍!放我走!我……我命格不好!我真的會克夫!您三位夫人……她語無倫次,只想用最惡毒的事實嚇退他,您放了我,對您我都好!
燭光跳躍,映在冰冷的匕首鋒刃上,反射出一點刺目的寒星,也照亮了楚清漪眼中搖搖欲墜的淚光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沈巍的動作頓住了。他沒有后退,也沒有發(fā)怒。那雙近在咫尺的、深不見底的黑眸,靜靜地凝視著抵在自己咽喉前的鋒利匕首,又緩緩移向匕首主人那張寫滿恐懼、絕望卻強撐著不肯退縮的蒼白小臉。
片刻的死寂后,一聲低沉、短促、帶著奇異沙啞的輕笑,突然從他喉間溢出。
那笑聲很輕,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緊繃。
楚清漪握著匕首的手抖得更厲害了,不明白他為何發(fā)笑。是嘲諷她的不自量力還是……覺得她荒謬
就在她心神劇震的剎那,沈巍動了!
快如閃電!
他扣著她肩膀的那只手猛地下滑,鐵鉗般精準(zhǔn)地擒住了她持刀的右手手腕!動作迅猛、果決,帶著一種千錘百煉的戰(zhàn)場本能,力量之大,讓楚清漪感覺自己的腕骨幾乎要被他捏碎!
呃!劇痛襲來,她悶哼一聲,五指不由自主地松開。
當(dāng)啷!
那柄小巧的匕首脫手飛出,掉落在鋪著厚實地毯的床榻下,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再無威脅。
武器脫手,最后的依仗消失。楚清漪眼中那點強撐的光芒瞬間熄滅,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絕望和灰敗。她閉上眼,認命般放棄了所有抵抗,濃密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殘蝶,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然而,預(yù)料中的暴怒和懲罰并未降臨。
擒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手,力道并未繼續(xù)加重,反而在卸掉匕首后,指腹在她腕骨被捏痛的地方,帶著一種近乎安撫的意味,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那粗糙的薄繭刮過細嫩的肌膚,帶來一陣異樣的戰(zhàn)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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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沈巍的身體微微下沉,灼熱的氣息噴灑在她敏感的耳廓,低沉沙啞的嗓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鉆進她因恐懼而嗡嗡作響的耳朵里:
克夫他尾音微微上揚,帶著一絲玩味,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那三位夫人,皆是敵國精心培養(yǎng)、混入我朝伺機刺殺本將軍的死士。
什么!
楚清漪猛地睜開眼,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驟然放大!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死士刺殺所以那些離奇的死亡……根本不是什么命硬克妻,而是……你死我活的暗戰(zhàn)
巨大的信息沖擊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沈巍的目光沉沉地鎖住她震驚的眼眸,那深潭般的眼底,清晰地倒映著她蒼白失措的臉。他扣著她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緊,仿佛要將某種力量傳遞給她,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
唯有你……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心口衣料下那道舊疤的位置,又落回她腕間那瓣小小的紅蓮,眼底翻涌著復(fù)雜而濃烈的情感,最終化為一聲低沉的、如同嘆息般的宣告:
楚清漪,你才是本將軍命中注定的……克星。
克星二字,被他用如此低沉篤定的語氣說出,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纏繞感。
楚清漪徹底怔住,忘記了掙扎,忘記了恐懼,只是呆呆地望著他。燭光在他深邃的眉眼間跳躍,勾勒出剛毅的輪廓,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不容錯辯的、沉甸甸的認真。
沈巍看著她茫然懵懂的樣子,嘴角那抹極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他微微側(cè)頭,灼熱的唇幾乎貼上了她冰涼的耳垂,呼吸拂動她頰邊的碎發(fā),低沉沙啞的嗓音帶著一種穿越漫長時光的疲憊和釋然,清晰地送進她的心底:
無妨。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如同最鄭重的誓言,也如同命運最終的注解:
十年前護城河畔,漫天飛雪,城墻崩塌……我的這條命,
他扣著她手腕的手指微微用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歸屬感,本就是夫人你……親手克剩下的。
話音落下,房間內(nèi)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靜。只有燭火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以及兩人交錯的、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聲。
楚清漪怔怔地望著近在咫尺的男人。他眼中的冰封徹底消融,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潭,清晰地映著她呆滯的面容。那潭底翻涌的,是劫后余生的慶幸,是跨越十年的宿命糾葛,是濃烈到化不開的、沉甸甸的……歸屬感。
克星不,是命定的救贖。
手腕被他扣著的地方,不再傳來痛楚,反而像被烙印下滾燙的印記。心口那道沉寂多年的舊疤,此刻竟隱隱發(fā)燙,仿佛呼應(yīng)著十年前那支穿透她身體的冰冷箭矢,和眼前這個曾被她用生命護住、如今卻反過來將她牢牢禁錮在羽翼之下的男人。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喉嚨卻像是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半點聲音。所有的恐懼、彷徨、掙扎,在他那句親手克剩下的命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沈巍凝視著她眼中翻騰的情緒,從極致的震驚到茫然,再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水光瀲滟的觸動。他覆在她腕上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指腹卻并未離開,反而沿著她纖細的手臂線條,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試探,緩緩上移,最終停留在她冰涼的臉頰。
粗糙的、帶著薄繭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過她眼角未干的濕痕,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與他沙場上修羅般的氣勢判若兩人。
別怕。他低聲道,聲音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如同最堅實的壁壘,從今往后,將軍府就是你的家。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身上那件屬于他的寬大外袍,眼底的墨色更深沉了幾分,我沈巍的命是你撿回來的,那它,連同這府邸的一切,便都是你的。
楚清漪的心尖猛地一顫。家這個字眼對她而言,是尚書府里姨娘早逝后無盡的冷眼和苛待,是隨時可以被推出去頂罪的卑微庶女身份。從未想過,會從這個以煞神之名威震朝野的男人口中聽到,并賦予它如此沉重的承諾。
她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酸澀和茫然。
沈巍沒有再逼迫她回應(yīng)。他撐起身體,拉開了些許距離,那股強大的壓迫感隨之減弱,給了她一絲喘息的空間。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燭光下顯得更加挺拔。
夜已深,歇息吧。他的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沉穩(wěn),卻少了那份刺骨的冰冷,外面有人守著,很安全。
他走到桌邊,拿起燈罩,輕輕吹熄了跳躍的燭火。房間瞬間陷入一片溫柔的黑暗,只有窗外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灑下朦朧的光斑。
黑暗中,楚清漪聽到他沉穩(wěn)的腳步聲走向門口,開門,然后房門被輕輕合上。落栓的聲音沒有再次響起。
房間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那件依舊裹在身上、殘留著他體溫和氣息的墨色外袍。
她緩緩地、緩緩地躺下,拉過錦被蓋住自己。黑暗中,她睜著眼,望著帳頂模糊的輪廓。心口那道舊疤似乎還在隱隱發(fā)燙,手腕上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也殘留著異樣的感覺。
十年生死兩茫茫。
血火廢墟中的以命相護,換來十年后溫泉池畔的致命重逢。
噬妻的煞神,與克夫的庶女。
流言編織的恐怖傳說,在真相面前碎成齏粉。
原來最深的恐懼,源于最深的羈絆。
原來最硬的命格,只為等待那個能克住它的人。
她閉上眼,一滴溫?zé)岬囊后w悄然滑落鬢角,沒入柔軟的枕中。緊繃的身體在黑暗中一點點放松下來,如同漂泊已久的孤舟,終于窺見了可以停靠的港灣輪廓。雖然前路依舊迷霧重重,但身后那道如山的身影,似乎已為她隔開了世間最凜冽的風(fēng)雪。
夜,還很長。
但將軍府的夜,第一次不再讓她感到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