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道明七年,清明時節(jié)。檐外驟雨猝降,水聲一滴連一滴。接連不斷的短促的白晝照出滿屋慘跡,也照出了這間屋主此后八年的漫漫亡命途。
泥土生出的草木鮮味逐漸滿布整間屋子,陰影邊緣那長年磨損的暗沈的木樁處藏著柄重劍。劍鞘雕龍,刻朱紅蓮花,狻猊吞口,名為離混。
八年后的今日,屋主卻只能被捆著坐在地上聽那位苦著張臉的官吏在這闡述自己的生平�!板懘藙χ嗣疲矣跐h河上流小蓮村,世世代代以鑄鐵鍛刀為生。姜家是當地根深蒂固的氏族,祖祖輩輩皆隨母姓,夫家大多早死。據說先人乃遠古洛神之子嗣,善火技,族內姐妹個個肩如虎臂如蟒。一年若所得充裕往往布施于流民,因此雖有些許克夫之流言蜚語,在村內也仍受人尊敬。
姜破剛出生時府內人手稀少,又恰逢府上來貴客,擺了大宴。府里下人稍有疏忽,卻沒曾想等那邊安心過后再匆匆去這廂房只能見著窗邊的幾朵梅花印,不久前襁褓中尚在啼哭的赤子卻怎么也尋不到了。事后想來,必是那細細的哭聲吸引了頭狼注意。
直到幾年后,族內小輩上山砍柴偶然見到一匹雪狼。因著好奇心旺盛便尾隨了上去,越走樹木越遮天蔽日。跟著野狼走到盡頭時只見十幾匹狼群中有一個黑不溜偢的四五歲孩童身影,那人嚇了一大跳,心道在這鳥不拉屎的偏僻之地還能遇著個和獸同吃住的孩子也是稀奇。再細細一對自家當初丟的那嬰兒年齡,想著現在也該這般大了,心下一驚,轉身暗記路線狂奔下山。之后便是如何引開狼群拐那小孩了,此子五歲初見便被族內祖母取名為姜破,字褍梨。”
聽到這里,她難免想起那時自己據理力爭守護的名。雖說——破也有這么個破釜沉舟、不破不立的愿景,但他人看著總覺不吉利,也難會其意。當時祖母起完就臉色一變連道幾句后悔,說不知是被誰上了身起了這么個又斷又離的字,再配上個破名,還不如叫二狗實在。但因著看她通人語后死活不樂意改,每次一提立馬翻臉,也只能這么湊合著繼續(xù)叫。
說話的人吞了口口水,接著道:“這姜家自從有了她也是倒了霉,靠著一身鍛鐵的蠻橫武力和那野狼養(yǎng)出來的戾氣到處犯事。但話又說回來,雖然從小不走循規(guī)蹈矩那道,犯的事也算劫富濟貧。因這姜破從小因不善言語,惹了一地雞毛后往往內心惶恐,如魚得水般一跑就不見蹤影,常被人稱道[溜油蛇]。這次犯下重罪官兵重重追捕仍不見蹤影,抓了四年又四年,后兩年時風聲慢慢消下,久之除了同族親友旁人也漸漸不再提起�!痹捯魟偮洌菩睦镆魂嚴湫�,心道:那叫惶恐?我看你是沒讀過兵法,不知什么叫走為上計…說我犯事,傳出去的無非也就是那幾起,你姑奶奶做的其他幾十個案子到現在怕還是難解懸案讓官老爺們頭痛欲裂不知道所為何人的說!”
“話說清明節(jié)前幾日可是風和日麗,望向遠處竟是找不出一片陰影一朵云,正是一年之中最最好的深春時節(jié)�!苯七@倒是記得,那幾日趕路的、賣茶賣炭的、街上吆喝的客棧小二也難免有個好臉色,連路旁乞丐朝自己常去的那家酒肆買叫花雞少給了幾塊銅板老板娘也樂呵呵的不計較了。
“可偏偏這野丫頭卻正如她八歲時那樣給府里下了個晴天霹靂,與人起了沖突,把頭禿驢砍死在自己的茅草屋后潛逃。據說這老和尚死相及其慘烈,仰臥,手腳筋俱斷,致命傷是心口的一刀。暴露在外成棕黃塊狀的面頸爬滿了蠕蟲,等扒開的時候只剩下碎肉與骨頭,琵琶骨還刻意被人敲碎,臉上卻掛著笑。據當時負責此案的仵作說,逝者面部仿佛就像走馬觀花時看到了自己金榜題名、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之喜一般的神情�!痹掃沒說完,右邊沒控制住地一聲“噗”傳來,接著拍手大笑,眉飛色舞道:“陳辜這貨還有洞房花燭夜之喜?人家洞房花燭夜直接出家了!哈哈哈哈哈!接著說!”
“可如此慘不忍睹的傷痕又明顯是在死前被刻意折磨而非死后補刀的,自己干了十幾年,這種情況還聞所未聞,后來也只當老和尚走之前被折磨瘋了。”站著的小吏如說書一般嘰里咕嚕地快速講完,然后擦了擦莫須有的汗珠,迅速閉上了剛才還在使勁的嘴,眼神小心翼翼地往左瞧。
“哈。就這么一個死犯有什么值得老大私下招安的,就憑她那溜油蛇的逃跑功夫?”右邊出言嘲諷,也干脆扭頭向左望去。
左邊角落的人沉默半響,緩緩回道:“老三,當初就是她跟那尼姑籌劃的這起案子,而且她們跟陳辜生前還很熟。這倆人肯定從他身上拿了些什么,不然何苦冒這么大的風險還下手這么絕?現在的要緊之事是找到那尼姑,她就是契機之一。”頓了頓,他接著說。“不過,招安確實不妥。不如在我們鏢局打打雜役,算是給她個干事的位置,正好走南闖北,也方便去找尼師蹤跡�!�
被羈押拷問了一整日的身軀早已十分疲憊,地上的刑犯只覺此刻昏昏欲睡,使力扭了扭坐麻了的屁股——只為換個舒服點的姿勢,然后便無暇細聽他們之后的談話,整個人半陷在了剛才的回憶中,美美見周公去了。
頭痛,眼前一片混沌。
虛幻夢境,重重人影好似一匹匹黑馬成精。
“如此交易,可討回來了?”尼姑笑瞇瞇的問著。
這哪像個僧人?這種神色,嘴角掛著彎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計算你。叫人心里如同撒了茱萸般直竄火,萬分可憎。
出家人真是可恨啊!
“不妥不妥!八年太長!”
“現在不破,更待何時?”
尼姑面帶無奈來回渡步,連道幾句:“蠢腦子!你再好好想想!”
“哎,不是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嗎,你說話怎這般不客氣!再說本就不必杞人憂天,無論他是天兵神將天龍?zhí)庸媚棠涛乙舱沾虿徽`叫人嘗嘗痛!”
此子再度叫囂著。
“愚!”我頭挨了一棒槌,說著大話的嘴張的越來越小,左右搖擺又似乾坤顛倒。伴隨耳邊呼呼的狂風聲,天昏地暗、不知又浮在哪個世界里。
只感覺她胸前的鎧甲沉沉的壓著我的頭顱,撲面的雪如同利刃刮在我的臉龐。斷掉的殘臂結滿了厚繭與凍瘡,眼角咸咸的淚混著砂淌了下來。
直到痕淚劃過鼻翼落到她身著的棉布內,斷臂處不知不覺又多了幾道濕潤的痛感,我才恍然大悟般意識到,接下來的路,該是我自己的了。
沉寂半刻,不知為何,此刻仿佛又換一人身,再度看到了剛才親身經歷的那一幕。當我擦盡了流淌不住的眼淚看清那二人的臉時,渾身如遭雷劈般動彈不得,只感到一股又驚又怒地氣流涌動著充斥進全身血管,半點動彈不得,雙手不斷的顫抖著定在了原地。
如此般惶恐不安中,我想指著地上那倒下的血人嘶吼著質問誰敢殺單仕,誰配殺單仕,又幾欲追問她們怎么走到如今的地步,可使盡全力急著張口欲言卻無力失聲,悲痛混雜著怒火,幾盡崩潰。體內血氣不斷往復流動,幾盡沖上天靈蓋流下這腔痛極淚,欲散盡肉骨隨她們而去。正當我渾身大汗淋漓、恍惚間五內俱崩時,冥冥之中卻看到那斷臂女向我望了一眼,猛然如大夢驚醒。
陰陽相勝之術,
昭昭乎盡乎象矣。
自那時起姜破便知道,這趟渾水不蹚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