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海冬夜,霍臨川翻墻潛入大帥府找情報。
我替他擋槍時,他撕開我染血的衣領(lǐng)咬住暗袋:周小姐,感情最誤事。
三年后東京談判桌重逢,他盯著我胸前的櫻花徽章冷笑。
我當(dāng)眾撕毀密約瞬間,滿場嘩然:霍先生,現(xiàn)在夠誤事嗎
雙槍對峙時他忽然吻我染血的旗袍襟:跟我回家,桐桐。
后來他背著我穿過槍林彈雨,我肋骨嵌著要送出的膠卷。
霍臨川...當(dāng)年你咬衣領(lǐng)時...心跳好快...
一九三二年的上海冬夜,冷得連月光都像是凍住了,慘白地鋪在周家大帥府高聳的青磚墻頭。墻內(nèi),森嚴(yán)的祠堂里,檀香的氣息也壓不住那股子陰寒入骨的冷。周疏桐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膝蓋早已麻木,寒意順著脊椎一路往上爬,鉆進(jìn)骨頭縫里。堂上供著的周家列祖列宗,牌位在長明燈幽微的光線下拉出長長的、沉默的陰影,沉沉地壓在她背上�?諝饽郎萌缤啄纠锏乃兰牛挥兴约旱暮粑暎�(xì)微又沉重,是這死寂里唯一活著的證明。
大帥夫人傍晚時那幾句淬了冰碴子的話,此刻還在她耳邊嗡嗡作響:……私生的賤種,也配肖想正室夫人的東西跪著!好好醒醒你那身下賤骨頭里的癡心妄想!那冰冷的翡翠鐲子,母親留下的唯一念想,最終還是在夫人凌厲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語里,被硬生生從她腕子上捋了下去。那鐲子磕在青磚上的清脆碎裂聲,似乎還在這空闊的祠堂里幽幽回蕩,每一聲都敲在她心上。
祠堂門軸發(fā)出一聲沉重干澀的呻吟,打破了死寂。一個佝僂的身影端著一碗幾乎沒什么熱氣的稀粥,步履蹣跚地挪了進(jìn)來,是廚房幫傭的劉媽。
小姐……劉媽的聲音帶著哭腔,滿是皺紋的手抖得厲害,把粗瓷碗遞過來,快,墊墊肚子……
周疏桐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觸到碗壁,那一點(diǎn)點(diǎn)微弱的暖意讓她猛地吸了一口氣。她端起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qiáng)控制住不讓自己的手抖得太厲害,湊到唇邊。粥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米粒少得可憐,幾片腌得發(fā)黑的咸菜梗子沉在碗底。她顧不得燙,也顧不得體面,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喝起來,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活氣。胃里有了點(diǎn)東西,身體深處那點(diǎn)支撐她跪下去的力量似乎也回來了一點(diǎn)點(diǎn)。
祠堂厚重的木門突然被猛地推開,帶著一股蠻橫的冷風(fēng)撞了進(jìn)來!門口站著大帥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粗使婆子王媽,那張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兇悍刻薄,像廟里泥塑的夜叉。
好哇!劉老婆子!誰給你的狗膽!王媽叉著腰,尖利的聲音如同破鑼,瞬間撕裂了祠堂里勉強(qiáng)維持的平靜,震得牌位上的灰塵簌簌往下落。敢偷主家的東西給這賤種吃活膩歪了是吧!她幾步?jīng)_上前,劈手就去奪周疏桐手里的碗。
周疏桐本能地一縮手,碗里的殘粥晃蕩著潑灑出來,濺濕了她單薄的衣襟和前襟。那點(diǎn)僅有的溫?zé)崴查g被冰冷取代,粘膩地貼在皮膚上。
反了你了!王媽見沒奪到,更是怒不可遏,蒲扇般的大手帶著風(fēng)就朝周疏桐臉上狠狠摑來!那架勢,恨不得把她連人帶碗一起扇碎在這冰冷的祖宗牌位前。
周疏桐瞳孔一縮,屈辱和積壓了太久的憤怒像滾燙的巖漿猛地沖上頭頂!她猛地抬頭,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怯懦隱忍的杏眼里,此刻燃著驚人的亮光,像淬了火的寒冰。她死死盯著王媽那張扭曲的臉,右手下意識地攥緊,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碗底殘留的幾粒米硌著她的掌心,如同她此刻心中翻涌的恨意�?br />
就在那帶著風(fēng)聲的巴掌幾乎要扇到臉頰的剎那——
祠堂側(cè)面那扇常年緊閉、糊著高麗紙的雕花木窗,突然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仿佛被巨大的外力狠狠撞開!
一道黑影裹挾著室外凜冽的寒氣,如同鬼魅般迅捷無倫地翻滾進(jìn)來,重重摔落在供桌旁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動作干凈利落,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顯然翻墻落地時沒算準(zhǔn)祠堂窗下的高度。
時間仿佛凝固了。
周疏桐保持著攥緊碗、怒視王媽的姿勢,僵在原地。王媽那只高高揚(yáng)起、蓄滿力氣的手也僵在半空,嘴巴驚愕地張著,足以塞進(jìn)一個雞蛋。劉媽更是嚇得渾身一哆嗦,差點(diǎn)癱軟下去。
闖入的黑影似乎也愣了一下。他顯然沒料到祠堂里會有人,而且還是三個。他迅速翻身半跪而起,動作帶著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警惕和流暢。祠堂內(nèi)昏暗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輪廓,看不清具體面容,只能感覺到兩道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飛快地掃過祠堂內(nèi)的三人,帶著審視和冰冷的評估。
空氣死一般寂靜了幾秒,只有長明燈芯燃燒時偶爾發(fā)出的輕微噼啪聲。
王媽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尖叫聲陡然拔高,幾乎要掀翻祠堂的屋頂:有賊啊——!快來人啊——!抓賊——!
這凄厲的喊叫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巨石,瞬間打破了僵局!
那闖入者眼神一厲,沒有絲毫猶豫,整個人如同蓄勢待發(fā)的獵豹,猛地彈起!目標(biāo)極其明確——直撲向離他最近、正尖叫不止的王媽!
王媽嚇得魂飛魄散,尖叫戛然而止,下意識地想往后躲,但肥胖的身體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闖入者動作快如閃電,一個干凈利落的手刀,精準(zhǔn)地劈在王媽肥厚的頸側(cè)!
呃……王媽雙眼一翻,哼都沒哼一聲,龐大的身軀像一堵轟然倒塌的墻,軟軟地癱倒下去,激起地上薄薄的一層浮塵。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劉媽剛因王媽的尖叫而驚恐地抬起頭,就看到王媽倒下的身影,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眼白一翻,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竟是被生生嚇暈了過去。
祠堂里,瞬間只剩下周疏桐一個人還站著,或者說,還清醒著。
她手里的粗瓷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站在原地,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仿佛要掙脫肋骨跳出來。她看著那個闖入者利落地解決了王媽,又瞥了一眼暈倒的劉媽,最后,那雙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銳利逼人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她。
那眼神里沒有殺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壓迫感,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和威脅性。
周疏桐強(qiáng)迫自己挺直早已酸痛不堪的脊背,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用那點(diǎn)尖銳的疼痛來對抗幾乎要將她淹沒的恐懼。她不能倒下去。她看著那個一步步朝她走來的黑影,祠堂的陰影落在他身上,像一層沉重的鎧甲。他很高,肩背挺直,即使剛剛經(jīng)歷翻墻的狼狽,此刻也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鎮(zhèn)定。
他走到她面前兩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了。距離足夠近,祠堂長明燈那點(diǎn)微弱搖曳的光終于勉強(qiáng)照亮了他的臉。
周疏桐的呼吸猛地一窒。
那是一張極其年輕、也極其英俊的臉。鼻梁很高,下頜線條利落得如同刀刻,薄唇緊抿著,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冷硬。但最攝人的是那雙眼睛。瞳仁極深,像不見底的寒潭,此刻正牢牢鎖住她,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審視、警惕,還有一絲被強(qiáng)行壓抑下去的、因意外而起的波瀾。他額角似乎有一小塊不太明顯的擦傷,細(xì)小的血珠正慢慢滲出,在冷白的皮膚上留下暗紅的痕跡,非但不顯狼狽,反而給他周身那股冷硬的氣質(zhì)添了幾分野性的張力。
他身上穿著深色的短打,料子看著普通,但剪裁卻異常合身利落,勾勒出寬闊的肩膀和勁瘦的腰身。夜行的寒氣還未散盡,仿佛在他周身凝成了一圈無形的屏障。他微微瞇起眼,目光銳利如刀,飛快地掃過她因寒冷和驚嚇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最終停留在她那雙雖然帶著驚恐、卻依舊強(qiáng)撐著不肯退縮的眼睛上。
周家小姐他開口了,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奇特的沙啞質(zhì)感,如同粗糲的砂紙刮過冰冷的金屬,在這死寂的祠堂里格外清晰。不是疑問,而是陳述。顯然,他認(rèn)得她,至少知道她是誰。
周疏桐的心跳得更快了,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強(qiáng)自鎮(zhèn)定,指甲更深地掐進(jìn)掌心,那點(diǎn)尖銳的疼痛讓她勉強(qiáng)維持住一絲清明。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抬起下巴,盡管這個動作讓她纖細(xì)的脖頸顯得更加脆弱。她迎著他冰冷審視的目光,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你是誰想干什么
青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依舊鎖著她,里面沒有多余的情緒,只有一種近乎機(jī)械的冷靜判斷。他向前逼近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他身上那股凜冽的、混合著冬夜寒氣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硝石般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幾乎讓她窒息。
聽著,他的聲音壓得更低,語速卻快得驚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你沒見過我,也沒見過她們兩個。他瞥了一眼地上昏厥的王媽和劉媽,懂嗎
他的目光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錐,刺得周疏桐臉頰生疼。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威脅她。只要她敢喊叫,或者稍有不慎,地上那兩個就是她的下場。她毫不懷疑他有這個能力,也有這份冷酷。她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冰冷的、關(guān)乎生死的指令。
一股強(qiáng)烈的屈辱感猛地沖上心頭。她在這個家里,被夫人刻薄,被下人輕視,活得連條狗都不如�,F(xiàn)在,連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陌生男人,都能這樣居高臨下地、用命令和威脅的口吻對她說話!
憤怒暫時壓倒了恐懼。她倔強(qiáng)地抿緊了唇,沒有點(diǎn)頭,也沒有搖頭,只是用那雙燃著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瞪著他,無聲地表達(dá)著反抗。
青年似乎沒料到她會是這樣倔強(qiáng)的反應(yīng),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訝異。但他顯然沒有時間在這里跟她耗下去。遠(yuǎn)處隱約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似乎是被王媽剛才那聲凄厲的尖叫引來的護(hù)院!
他的眼神驟然一凜,如同嗅到危險的猛獸。他不再看周疏桐,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目標(biāo)是祠堂一側(cè)高大的多寶格。他修長的手指如同精密的儀器,迅速而無聲地在那些擺放著古舊瓷器、玉器的格子上劃過,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極其隱秘的機(jī)關(guān)。他的動作帶著一種訓(xùn)練有素的流暢和焦灼。
周疏桐看著他專注而急切的背影,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他剛才說什么都沒發(fā)生,他翻窗進(jìn)來,打暈了王媽和劉媽,現(xiàn)在又在找東西……他在找情報!他一定是沖著父親書房里那些機(jī)密文件來的!這個念頭讓她渾身發(fā)冷,卻又奇異地讓她混亂的思緒抓住了一根清晰的線頭。
腳步聲和人聲越來越近,伴隨著護(hù)院們粗聲粗氣的呼喝:祠堂那邊!剛才有動靜!快去看看!
青年的動作明顯更加急切,額角滲出的那縷血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刺目。他猛地停在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花梨木小柜子前,手指在柜子側(cè)面一個極其隱蔽的雕花凹陷處用力一按!
咔噠一聲極其輕微的機(jī)括聲響!
周疏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那個小柜子!那是祠堂里存放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舊賬冊的地方,怎么會……有機(jī)關(guān)
就在青年準(zhǔn)備拉開那彈開一道縫隙的暗格時——
祠堂厚重的木門被砰地一聲從外面大力撞開!
刺眼的手電筒光柱如同數(shù)把利劍,猛地刺破祠堂內(nèi)的昏暗,瞬間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光柱亂晃,瞬間捕捉到了祠堂內(nèi)的景象:倒地的王媽和劉媽,站在破碎瓷碗旁、臉色慘白的周疏桐,以及……那個正半跪在多寶格前、手還按在暗格上的不速之客!
賊人在這!抓住他!為首的護(hù)院隊長看清狀況,厲聲大喝,手中的駁殼槍瞬間抬起,黑洞洞的槍口直指闖入者!
砰!
槍聲在封閉的祠堂里炸響,震耳欲聾!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呼嘯而出!
電光火石之間,周疏桐的大腦一片空白,身體卻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yīng)。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或許是那瞬間侵入骨髓的恐懼讓她失去了理智,或許是青年額角那抹刺眼的血痕讓她想起了什么,又或許……僅僅是因?yàn)樗J入時那片刻的對視,和他那句冰冷的命令里,她捕捉到的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力氣,膝蓋的麻木和身體的冰冷仿佛瞬間消失了。她像一只被驚飛的鳥,猛地朝著那個闖入者的方向撲了過去!不是為了救他,更像是被一種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推了出去!
噗!
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肉體被撕裂的聲音響起。
一股巨大的沖擊力狠狠撞在周疏桐的右肩胛骨下方!那感覺不像疼痛,更像是一柄燒紅的巨大鐵錘,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狠狠砸進(jìn)了她的身體!她甚至聽到了自己骨頭碎裂的細(xì)微聲響。巨大的沖擊力讓她整個人向前撲倒,恰好撞在了剛剛拉開暗格的闖入者背上。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固。
闖入者——霍臨川的身體猛地一僵!他完全沒有料到這個發(fā)展。他剛才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即將到手的暗格和身后逼近的護(hù)院槍口上。他甚至做好了硬挨一槍、也要搶出東西的準(zhǔn)備。
可他沒有等到預(yù)想中子彈撕裂后背的劇痛。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溫?zé)�、柔軟的身體帶著巨大的沖力撞上他的背脊,隨之而來的,是那聲近在咫尺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子彈入肉聲,和一股瞬間彌漫開來的、濃烈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他下意識地回身,手臂一抄,接住了那個軟軟倒下的身體。
是那個周家的小姐!那個剛剛還倔強(qiáng)地用眼神反抗他的少女!
她倒在他的臂彎里,輕得像一片羽毛。那張慘白的小臉因?yàn)閯⊥炊で�,額頭上瞬間布滿了豆大的冷汗。鮮血正以驚人的速度從她右肩后側(cè)的傷口涌出,迅速染紅了她單薄的、洗得發(fā)白的粗布棉襖,那刺目的紅還在急速蔓延、擴(kuò)散,像一朵在冰天雪地里驟然盛開的、猙獰的死亡之花。
祠堂里一片混亂。護(hù)院們顯然也沒料到會傷到小姐(盡管是個不受待見的私生女),一時都有些愣住。手電筒的光柱亂晃著,將地上兩個昏迷的人和抱在一起的闖入者與傷者照得無所遁形。
霍臨川抱著她,手臂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劇烈的顫抖和生命力的急速流逝。她的血滾燙,透過薄薄的衣料迅速浸濕了他的手臂和前襟。那雙剛剛還燃著憤怒火焰的杏眼,此刻痛苦地半睜著,瞳孔有些渙散,長長的睫毛沾著冷汗和血珠,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的大腦有瞬間的空白。為什么這個周家的小姐,這個備受欺凌的私生女,為什么要替他擋這一槍是愚蠢還是……另有所圖
然而,此刻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暗格就在手邊!他冒著暴露身份、九死一生的風(fēng)險潛入周府,目標(biāo)就在眼前!懷里這個少女的生死,與他肩負(fù)的任務(wù)相比,孰輕孰重,答案冰冷而殘酷。
他眼中僅有的那一絲因意外而起的波瀾迅速凍結(jié),重新被堅冰覆蓋。時間不多了!護(hù)院只是短暫愣神,下一波攻擊隨時會來!他必須拿到東西!
霍臨川猛地低下頭,動作快得不容置疑。他一手依舊緊緊攬著周疏桐無力下滑的身體,支撐著她最后的重量,另一只手卻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探向她胸前染血的衣襟!
嘶啦——!
粗劣的棉布被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
周疏桐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極的抽氣,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冰冷帶著硝石味道的空氣驟然接觸到她溫?zé)岬募∧w,讓她瞬間起了一層寒栗。劇烈的羞辱感甚至壓過了槍傷的劇痛,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渙散的瞳孔里映出霍臨川近在咫尺、卻冰冷如霜的臉。
他要干什么!
霍臨川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針,在她被撕裂的衣襟內(nèi)側(cè)迅速掃過。沒有!情報不在她身上!這個認(rèn)知讓他眼底最后一絲猶豫徹底消失。
下一秒,他做了一件讓周疏桐幾乎魂飛魄散、也讓祠堂內(nèi)所有目睹這一幕的護(hù)院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猛地低下頭,溫?zé)岬�、帶著血腥氣的呼吸噴在周疏桐頸側(cè)的肌膚上。然后,他的牙齒,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咬住了她貼身小衣靠近肩頸連接處、一個極其不起眼的、縫在內(nèi)側(cè)的厚實(shí)布角!
唔!周疏桐痛得悶哼出聲,感覺那塊皮肉都要被他撕扯下來!那不是情欲的撕咬,而是野獸在絕境中攫取獵物般的兇狠和精準(zhǔn)!
霍臨川的牙齒用力咬合、撕扯!
嗤啦!
又一聲布料撕裂的輕響!一小塊帶著體溫的粗布被他硬生生用牙齒撕扯下來!那布片極小,約莫只有指甲蓋大小,邊緣還帶著被撕裂的毛糙痕跡。
他迅速用舌尖一卷,將那小塊染血的粗布卷入口中,牙齒輕輕一磕,布片被咬開一個微小的口子。他的動作快到極致,借著低頭撕咬的姿勢掩護(hù),舌尖已極其靈巧地從布片夾層里卷出了一樣極其微小的東西——一個用特殊防水油紙緊緊包裹著的、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微型膠卷!
東西到手!
霍臨川沒有絲毫停頓,舌尖一卷,那微小的膠卷已被他含在舌下,如同最珍貴的火種被嚴(yán)密保護(hù)起來。他猛地抬頭,口中的布片被他隨意吐出,落在周疏桐染血的胸口。
整個動作從撕裂衣襟到攫取膠卷,不過發(fā)生在呼吸之間!
祠堂內(nèi)一片死寂。手電筒的光柱凝固了。護(hù)院們舉著槍,張著嘴,完全被這超出理解的一幕驚呆了。他們看到了什么這個兇悍的賊人,在小姐替他擋槍之后,竟然……當(dāng)眾撕開小姐的衣服……還……咬了一口!
霍臨川根本沒理會周圍那些呆滯的目光和凝固的槍口。他低頭,看向臂彎里的周疏桐。
她痛得渾身都在抽搐,臉色白得像紙,冷汗和淚水混合著流下。那雙眼睛里,之前的倔強(qiáng)和憤怒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巨大的、被徹底碾碎的痛苦、難以置信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屈辱。她看著他,像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來自地獄的惡魔。肩胛骨下那個猙獰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著鮮血,染紅了他的手臂和她破碎的衣襟。
霍臨川的目光在她慘白的臉上停留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深潭里投入一顆石子,但水面很快又恢復(fù)了死寂的冰冷。那波動太快,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他俯下身,薄唇幾乎貼到了她冰冷汗?jié)竦亩�。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沙啞,清晰地、一字一頓地送進(jìn)她嗡嗡作響、被劇痛和屈辱填滿的耳朵里:
周小姐,他的氣息冰冷,帶著鐵銹般的血腥味,感情最誤事。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攬著她身體的手臂猛地一松!
周疏桐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失去了唯一的支撐,軟軟地向冰冷堅硬的地面倒去。身體撞擊青磚的悶響和傷口被牽動的劇痛讓她眼前徹底一黑,意識沉入無邊黑暗的最后一刻,她只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角度,猛地撞向祠堂另一側(cè)糊著高麗紙的雕花木窗!
嘩啦——!
木屑與破碎的窗紙四散紛飛!
那道黑影,毫不猶豫地融入了外面濃得化不開的、冰冷刺骨的夜色里。只留下祠堂內(nèi)一片狼藉,凝固的燈光,呆滯的護(hù)院,昏迷的下人,還有……
倒在冰冷血泊中、衣襟破碎、意識沉淪的她。
那句冰冷的話語,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她瀕臨破碎的意識深處,成了無邊黑暗中唯一清晰、冰冷、帶著無盡嘲諷的回響。
感情最誤事……
……
三年后。昭和十年(1935年)初冬。東京。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沉甸甸的,仿佛吸飽了水,隨時要墜下來。寒風(fēng)卷著零星的碎雪,刀子般刮過街道,抽打著光禿禿的枝椏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冰冷的面孔。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濕冷的、帶著淡淡煤煙和清酒發(fā)酵氣味的壓抑。
帝國飯店頂層的朝日會議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東京城景。廳內(nèi)卻燈火通明,暖氣開得十足,空氣里浮動著高級熏香、雪茄煙絲和上好紅茶混合的、過分精致的味道,卻驅(qū)不散那無形的、劍拔弩張的冰冷。
長條形的談判桌,鋪著厚重的墨綠色絲絨桌布,如同一條僵死的巨蟒。中日雙方代表分坐兩側(cè),涇渭分明�?諝夥路鹉痰谋�,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
日方首席代表,外務(wù)省次官佐藤健一郎,穿著筆挺的深色條紋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而傲慢。他微微前傾身體,正用一種帶著不容置疑的、流暢卻冰冷的日語闡述著日方的合作條款,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精心打磨過的冰凌,試圖釘死對方的退路。
……因此,為了大東亞共榮圈的穩(wěn)固與繁榮,華北特殊化,以及帝國在冀東的駐軍權(quán),是此次協(xié)議不可或缺的基石。我們希望貴方能夠充分理解帝國的善意與決心……佐藤的聲音在空曠的會議廳里回蕩,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施舍意味。
中方代表席首位,坐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剪裁極為合體的深灰色英式三件套西裝,雪白的襯衫領(lǐng)口挺括,系著一條深藍(lán)色暗紋領(lǐng)帶。身姿挺拔,肩背舒展,即使坐著,也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卻依舊鋒芒隱現(xiàn)的古劍。他的面容比三年前更加深刻,眉骨投下淡淡的陰影,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利落得如同精心雕琢過。薄唇緊抿著,幾乎成了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三年的時光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種內(nèi)斂的、不怒自威的冷峻,仿佛將所有的鋒芒都收斂于無形,只余下深潭般的沉靜。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初,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發(fā)言的佐藤健一郎,眸色深沉,不起波瀾,讓人完全無法窺探其下洶涌的暗流。
霍臨川。國民政府外交部新晉的談判特使,以強(qiáng)硬、冷靜和深諳日方內(nèi)情而聞名,是此次艱難談判的中方主心骨。
佐藤健一郎冗長的發(fā)言終于告一段落,他微微頷首,目光轉(zhuǎn)向坐在他側(cè)后方的翻譯席,聲音里帶著一絲刻意放緩的溫和:周桑,請。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那個位置。
翻譯席上,一個女子緩緩站起身。
她穿著一身剪裁極為精良的月白色軟緞旗袍,立領(lǐng)盤扣一絲不茍,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纖細(xì)柔韌的頸項(xiàng)和玲瓏起伏的身段。旗袍料子在頂燈下流淌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襯得她膚色愈發(fā)欺霜賽雪。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挽成一個簡潔利落的發(fā)髻,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張清冷絕倫的臉。
眉如遠(yuǎn)山含黛,眼似秋水凝霜。鼻梁秀挺,唇色是極淡的櫻粉。這張臉,褪去了三年前的青澀和脆弱,如同歷經(jīng)冰霜淬煉的寒玉,散發(fā)出一種驚心動魄、卻又拒人千里的冷艷。她的神情平靜無波,眼神如同兩泓深不見底的古井,沒有任何情緒泄露,仿佛眼前這場關(guān)乎國家命運(yùn)的激烈交鋒,于她而言不過是一場例行公事的文字轉(zhuǎn)換。
然而,最刺目的,是她旗袍左襟上,那枚用細(xì)小的珍珠和鉑金鑲嵌而成的、精致小巧的櫻花徽章。它別在心臟上方一寸的位置,在月白色的軟緞上閃爍著冰冷而忠誠的光芒,無聲地宣告著她的立場——日方首席翻譯官,周疏桐。
當(dāng)她站起身的瞬間,霍臨川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仿佛平靜的湖面驟然投入一塊巨石,雖然水面依舊沒有波瀾,但那深不見底的幽暗深處,卻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瞬間釘在了她胸前那枚小小的櫻花徽章上。
那枚徽章,在頂燈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diǎn)冰冷的、刺目的光點(diǎn),正好落入他深不見底的瞳孔。
三年了。
上海冬夜,祠堂里刺鼻的血腥氣,懷中那具溫?zé)嵊盅杆偈氐�、顫抖的身體,衣襟撕裂的脆響,牙齒咬破粗布時她痛極的悶哼,還有那句冰冷刻骨的感情最誤事……無數(shù)破碎而尖銳的畫面,如同淬毒的冰錐,被這枚小小的櫻花徽章瞬間引爆,狠狠地扎進(jìn)他的腦海深處!
握著鋼筆的手指,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樗查g的用力而泛出青白。但他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沉靜如水的表情,仿佛那瞬間的眸光波動只是光影的錯覺。
周疏桐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平靜地掠過全場,最終落在手中的文件上。她的聲音響了起來,清冽、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沒有溫度的穿透力,將佐藤健一郎那段咄咄逼人的日語條款,一字不差、無比清晰地翻譯成了字正腔圓的中文。她的吐字極其精準(zhǔn),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打磨過的玉珠,滾落在寂靜的會議廳里。
……綜上所述,為確�!餐拦病啊�(jīng)濟(jì)提攜’之實(shí)效,華北五省自治政府之權(quán)限,需在帝國顧問指導(dǎo)下,予以充分明確與保障;同時,帝國軍隊在冀東地區(qū)之駐屯權(quán)及自由演習(xí)權(quán),應(yīng)視為本協(xié)議之核心要件,不容置疑……
冰冷苛刻的條款,通過她毫無波瀾的聲線,如同冰冷的鐵水,澆灌在中方代表們的心頭。中方席位上,幾位年長些的代表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呼吸都粗重了幾分�;襞R川依舊面無表情,只是那雙深眸,更加幽暗了幾分,靜靜地看著翻譯席上那個清冷如霜的身影,仿佛要將她整個人看穿。
冗長的條款翻譯完畢。周疏桐微微停頓,目光才第一次,平靜地、毫無波瀾地,迎向了中方主位。
迎向了霍臨川那雙深不見底、此刻正牢牢鎖住她的眼睛。
四目相對。
沒有久別重逢的驚愕,沒有恩怨情仇的波瀾。她的眼神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倒映著他同樣沉靜冷硬的面容。會議廳里死一般的寂靜,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shí)體,沉重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只有窗外呼嘯的風(fēng)聲,隱約傳來,像是遙遠(yuǎn)的嗚咽。
佐藤健一郎滿意地微微頷首,帶著掌控全局的從容,身體微微后靠,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掃過中方代表,最終落在霍臨川臉上,嘴角勾起一絲勝券在握的弧度:霍先生,我方條款闡述完畢�;诘蹏\意與遠(yuǎn)東和平之大局,望貴方慎重考慮,盡快簽署這份《中日經(jīng)濟(jì)提攜與防共密約》,以免……徒生枝節(jié)。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個字,威脅之意昭然若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臨川身上,等待著他的回應(yīng)�?諝饪嚲o到了極致。
霍臨川緩緩地、極其緩慢地靠向椅背。這個細(xì)微的動作仿佛打破了某種凝滯的力場。他修長的手指在光滑的墨綠色絲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極其輕微的一聲嗒。他抬起眼,目光越過長長的談判桌,再次精準(zhǔn)地落在那枚刺目的櫻花徽章上,然后,才一寸寸地,移向周疏桐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
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平穩(wěn),帶著一種奇特的磁性,在寂靜的會議廳里清晰地響起,用的是字正腔圓的漢語,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地:
周翻譯官,他的視線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刃,刮過她胸前那枚徽章,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開一個弧度。那笑容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淬了冰的、赤裸裸的嘲諷和輕蔑,如同在看一件沾染了污穢的精致器物,貴方的‘誠意’,真是令人……嘆為觀止。
那冰冷的笑意,那刻意的停頓,那毫不掩飾的輕蔑目光,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周疏桐的身上。尤其當(dāng)他的視線掃過那枚櫻花徽章時,那眼神里的鄙夷,幾乎要化為實(shí)質(zhì)的火焰,將她胸前那一片肌膚灼穿。
中方代表們臉色鐵青,怒火在眼中燃燒。日方代表則面露慍色,佐藤健一郎的眼神瞬間陰沉下來。翻譯席上其他幾位翻譯更是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
唯獨(dú)風(fēng)暴中心的周疏桐。
她依舊站在那里,身姿筆直,像一株風(fēng)雪中的修竹�;襞R川那淬了毒的嘲諷和輕蔑的目光,仿佛只是拂過她身側(cè)的一縷寒風(fēng),沒有在她清冷的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的眼神依舊平靜無波,甚至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仿佛他剛才那句充滿侮辱性的話語,針對的只是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只是微微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談判桌上那份攤開的、用中日兩種文字打印的《中日經(jīng)濟(jì)提攜與防共密約》文本上。文件很厚,紙張挺括,散發(fā)著油墨特有的味道。
會議廳里落針可聞,氣氛壓抑到了冰點(diǎn),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佐藤健一郎強(qiáng)壓著怒火,金絲眼鏡后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盯著霍臨川:霍先生,請注意您的措辭!帝國懷著最大的誠意……
霍臨川仿佛沒聽見佐藤的警告,他的目光依舊鎖在周疏桐身上,如同寒冰鎖定了獵物。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探究和審視,緩緩地、一字一頓地繼續(xù)用漢語說道:不知周翻譯官,對著這份將祖宗基業(yè)拱手相讓的‘密約’,翻譯起來,是否也覺得……字字珠璣,與有榮焉
最后四個字,他咬得極重,像淬了毒的針。
八嘎!日方席位上一位年輕的武官模樣的代表猛地拍案而起,臉色漲紅,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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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方代表也紛紛變色,有人握緊了拳頭。
就在這緊繃到極致、一觸即發(fā)的臨界點(diǎn)上——
一直沉默如冰雕的周疏桐,動了。
她沒有看暴怒的日方代表,也沒有看臉色鐵青的中方同僚,甚至沒有再看霍臨川那雙充滿壓迫和譏誚的眼睛。
她的目光,始終平靜地落在那份攤開的密約文本上。
然后,在佐藤健一郎尚未出口的呵斥聲中,在日方武官拍案而起的震怒里,在霍臨川冰冷審視的目光下,在所有人難以置信的注視下——
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纖細(xì),白皙,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在會議廳明亮的燈光下,甚至顯得有些脆弱。
這只手,穩(wěn)穩(wěn)地、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那份攤開的、代表著屈辱和巨大陰謀的《中日經(jīng)濟(jì)提攜與防共密約》文本。
緊接著!
嘶啦——�。。�
一聲極其尖銳、刺耳、仿佛要撕裂所有人耳膜的紙張撕裂聲,猛地炸響在死寂的會議廳上空!
那聲音如此突兀,如此暴烈,如同平地驚雷!
周疏桐的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她雙手抓住那份厚厚的文件,沒有絲毫猶豫,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向兩邊狠狠一扯!
脆弱的紙張在她纖細(xì)卻爆發(fā)力驚人的指間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悲鳴!封面、扉頁、密密麻麻的條款正文……堅挺的紙張如同脆弱的枯葉,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間撕裂!一分為二!再二分為四!
嘩啦——!
雪白的、印滿黑字的紙片如同被狂風(fēng)卷起的暴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猛地從她手中迸發(fā)出來,飛濺向空中!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冰冷的紙屑風(fēng)暴!
無數(shù)紙片在空中打著旋兒,翻飛,飄落。有的落在光可鑒人的會議桌上,有的飄落在目瞪口呆的代表們頭上、肩上,有的無力地墜落在墨綠色的絲絨地毯上。
時間,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了。
整個朝日會議廳,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絕對真空般的死寂。
佐藤健一郎臉上的從容和傲慢瞬間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張拙劣的面具,他張著嘴,金絲眼鏡滑到了鼻尖,露出那雙因極度震驚而瞪得滾圓的眼睛。剛剛拍案而起的日方武官,保持著半起身的姿勢,僵在原地,臉上的憤怒被一種見了鬼般的呆滯取代。所有日方代表,中方代表,工作人員,翻譯……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臉上的表情僵在震驚、錯愕、茫然、難以置信的頂點(diǎn)。
空氣里只剩下紙張碎片飄落的細(xì)微簌簌聲。
在這片足以吞噬一切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周疏桐緩緩地抬起了頭。
她的發(fā)髻依舊紋絲不亂,月白色的旗袍襯得她如同冰雪雕琢。只是她的胸口,因?yàn)閯偛拍怯帽M全力的撕扯動作而微微起伏著。她清冷的目光,終于穿透了漫天飄落的、如同祭奠紙錢般的紙屑,精準(zhǔn)地、筆直地、射向談判桌對面那個男人。
霍臨川。
他依舊坐在那里,背脊挺直。但此刻,他臉上那副沉靜如水的面具,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裂痕。深潭般的眼眸中,那萬年不化的堅冰仿佛被這石破天驚的一幕狠狠撞擊,瞬間龜裂!震驚、錯愕、難以置信……無數(shù)復(fù)雜的情緒如同深水炸彈般在他眼底轟然炸開,掀起滔天巨浪!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樗查g的緊繃而捏得死白,幾乎要嵌入堅硬的桌面。
周疏桐看著他眼中那瞬間崩塌的冰層,看著他臉上那從未有過的、近乎失態(tài)的震驚。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清淺,冰冷,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快意,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嘲弄。
然后,她開口了。清冽的聲音不大,卻如同冰錐般,清晰地刺破了會議廳內(nèi)凝固的死寂,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的重量,狠狠砸在霍臨川的心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霍先生,她的聲音平靜無波,目光卻像淬了火的冰凌,直直刺入霍臨川劇烈震蕩的眼底,現(xiàn)在……夠誤事了嗎
朝日會議廳內(nèi),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掐斷,凝固在那漫天飄落的、象征著一紙密約徹底粉碎的白色紙屑里。死寂,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續(xù)了足足有十幾秒鐘。
八嘎雅鹿——!
佐藤健一郎的怒吼如同火山噴發(fā),瞬間撕裂了凝固的空氣!他猛地站起身,因?yàn)闃O度的憤怒和羞辱,整張臉漲成了可怕的豬肝色,金絲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睛噴薄著吃人的怒火,死死地釘在周疏桐身上,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他指著周疏桐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聲音因?yàn)楸┡で冋{(diào):抓起來!把這個叛徒!瘋子!給我抓起來!
哈依!會議廳厚重的雕花木門被猛地撞開!數(shù)名早已守候在外的、身著黑色立領(lǐng)制服、腰間挎著南部式手槍的日本憲兵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鬣狗,兇神惡煞地沖了進(jìn)來!沉重的皮靴踏在地毯上發(fā)出悶響,黑洞洞的槍口瞬間指向風(fēng)暴的中心——那個依舊亭亭玉立、在一片狼藉中顯得異常單薄卻筆直的月白色身影。
冰冷的槍管幾乎要戳到周疏桐的太陽穴。一個憲兵粗暴地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的骨頭捏碎。
住手!一聲沉喝驟然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是霍臨川!
他不知何時也已站起,身姿挺拔如松。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寒光四射,如同出鞘的利劍,冷冷地掃過那幾個兇神惡煞的憲兵。他并未拔槍,但周身散發(fā)出的那股久居上位、殺伐決斷的凜冽氣勢,竟硬生生讓那幾個憲兵的動作頓了一瞬,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佐藤次官!霍臨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清晰地壓過廳內(nèi)的混亂,這里是外交談判場所!不是你們的憲兵隊刑訊室!貴方代表當(dāng)眾撕毀協(xié)議文本,固然令人震驚,但如何處置,也需循外交途徑!貴國憲兵在此動武,是想公然踐踏外交準(zhǔn)則,將東京變成戰(zhàn)場嗎!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刺向暴怒的佐藤健一郎,沒有絲毫退讓。
佐藤健一郎胸口劇烈起伏,額頭青筋暴跳�;襞R川的話像一盆冰水,讓他暴怒的頭腦稍微冷靜了一絲。他死死地盯著被憲兵圍住的周疏桐,又看看一臉寒霜、寸步不讓的霍臨川,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明白,此刻若強(qiáng)行抓人,尤其是在中方代表面前,政治影響將極其惡劣。
好!好!好一個循外交途徑!佐藤幾乎是咬著牙擠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帶著刻骨的恨意,霍先生,今天的事,帝國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個女人,他指著周疏桐,手指因憤怒而劇烈顫抖,她必須為她的瘋狂付出代價!我們走著瞧!
他猛地一揮手,用日語厲聲咆哮,把她帶下去!嚴(yán)密看管!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
哈依!憲兵們齊聲應(yīng)諾,不再猶豫,粗暴地扭住周疏桐的雙臂,推搡著她向會議廳側(cè)門走去。力道之大,讓她纖細(xì)的身體踉蹌了一下,月白色的旗袍在粗暴的動作下起了皺褶。
周疏桐沒有掙扎,甚至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的頭微微低垂著,烏黑的發(fā)髻依舊一絲不茍,側(cè)臉在明亮的燈光下顯得異常蒼白,像一尊易碎的瓷器。只是在被推搡著經(jīng)過霍臨川身側(cè)時,她的腳步似乎有極其短暫、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羽毛,極其快速地掃過他緊抿的、如同刀鋒般的薄唇,和他西裝袖口下因?yàn)橛昧Χ嚲o的、骨節(jié)分明的手。
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求救,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靜,和一種玉石俱焚后的、冰冷的倦怠。
霍臨川的瞳孔在那瞬間極其輕微地收縮了一下。他看著她被粗暴地帶走,那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沉重的側(cè)門之后。會議廳內(nèi)一片狼藉,紙屑滿地,氣氛壓抑沉重到了極點(diǎn)。佐藤健一郎和一眾日方代表臉色鐵青,拂袖而去。中方代表們面面相覷,驚魂未定。
霍臨川站在原地,身姿依舊挺拔。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垂下眼簾,目光落在自己剛才因?yàn)樗查g緊繃而捏得發(fā)白的指關(guān)節(jié)上。剛才她擦身而過時那驚鴻一瞥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那平靜之下的絕望與冰冷,遠(yuǎn)比任何憤怒的控訴都更讓他心悸。
帝國飯店頂層的混亂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迅速擴(kuò)散至整個東京的權(quán)力暗流。周疏桐,這位備受日方器重的首席翻譯官,瞬間從云端跌落泥沼。她被秘密羈押在憲兵司令部深處一間狹窄陰冷的囚室里,隔絕了外界的一切聲音。佐藤健一郎震怒之下,親自下令嚴(yán)審,勢必要撬開她的嘴,挖出她背后隱藏的勢力或動機(jī),更要挽回帝國在談判桌上被當(dāng)眾撕碎的顏面。
然而,連續(xù)三天三夜的高強(qiáng)度輪番審訊,強(qiáng)光照射、精神壓迫、言語恫嚇、甚至不乏隱蔽的拳腳……換來的只是周疏桐更加深沉的沉默。她像一尊冰封的玉像,對所有問題置若罔聞,眼神空洞地望著囚室唯一那扇高不可及、布滿鐵欄的小窗。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軟緞旗袍早已污損不堪,沾著塵土和干涸的暗色污跡,盤扣也被粗暴地扯掉了一顆,露出頸側(cè)一小片蒼白的肌膚,上面隱約可見淤青。唯有那枚櫻花徽章,不知何時已被摘下,不知所蹤。
負(fù)責(zé)審訊的憲兵隊長山本大尉焦躁地在狹小的審訊室里踱步,額頭青筋直跳。這個女人的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冰墻,讓他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八嘎!她以為不說話就能蒙混過關(guān)上峰的命令是必須撬開她的嘴!她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查!給我徹底地查!從她到東京后的每一個接觸的人開始查!
哈依!副官立正應(yīng)聲,快步退出。山本大尉陰鷙的目光再次投向囚室方向,如同毒蛇。
就在憲兵隊像無頭蒼蠅般四處排查、試圖找到突破口時,一封措辭極其強(qiáng)硬、蓋著國民政府外交部鮮紅大印的正式外交照會,如同一聲驚雷,被送到了日本外務(wù)省次官佐藤健一郎的辦公桌上。
照會措辭犀利,直指日方在談判場所縱容憲兵以武力威脅中方人員安全(特指周疏桐被粗暴帶走一事),并嚴(yán)重質(zhì)疑日方對周疏桐女士(照會中特意強(qiáng)調(diào)其身份為擁有自由意志之個人)實(shí)施秘密羈押和刑訊的合法性。照會要求日方立即公開周疏桐女士的關(guān)押地點(diǎn)及健康狀況,并保障其人身安全和基本權(quán)利,同時,強(qiáng)烈譴責(zé)撕毀協(xié)議文本這一極端個人行為對中日關(guān)系造成的破壞,要求日方嚴(yán)懲相關(guān)責(zé)任人(意指憲兵隊),并深刻反省其外交安保之失職。
這封照會,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佐藤健一郎的臉上。他氣得渾身發(fā)抖,將照會狠狠摔在桌上:豈有此理!霍臨川!他這是賊喊捉賊!倒打一耙!他立刻召集幕僚,連夜炮制措辭同樣強(qiáng)硬的回復(fù),咬死周疏桐是帝國叛徒,其行為嚴(yán)重危害帝國利益,日方有權(quán)依據(jù)本國法律進(jìn)行處置,中方無權(quán)干涉內(nèi)政。同時,他指示憲兵隊,對周疏桐的審訊必須加快!必須拿到口供!,并加強(qiáng)了對她的看守,嚴(yán)禁任何外人探視。
外交照會的你來我往,在東京的權(quán)力場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暴,暫時僵持不下。但這風(fēng)暴的中心——那間陰冷的囚室,卻仿佛被世界遺忘。周疏桐蜷縮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單薄的囚衣無法抵御地底深處滲出的寒意。三天水米未進(jìn),強(qiáng)光照射留下的視覺殘留讓她眼前時常一片模糊,耳邊是審訊者永無止境的咆哮和誘導(dǎo)。身體的疲憊和疼痛如同潮水般不斷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意識堤壩。
支撐她的,只剩下一個模糊卻無比清晰的念頭:膠卷……必須送出去……霍臨川……他拿到照會了嗎他會……來嗎
就在她意識又一次在饑餓和寒冷中瀕臨渙散的邊緣時,囚室那扇沉重的鐵門,突然發(fā)出了哐當(dāng)一聲悶響,被從外面打開了。
刺眼的光線涌入,讓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周桑,一個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刻意放緩的、虛偽的溫和,是山本大尉。他似乎調(diào)整了策略,語氣不再那么暴戾,考慮得怎么樣了佐藤次官很關(guān)心你的處境。只要你交代清楚,是誰指使你撕毀密約你潛伏在帝國翻譯官的位置上,到底竊取了多少情報你的同伙是誰說出來,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甚至……你還能回到以前的位置。
周疏桐緩緩睜開眼,適應(yīng)著光線。她沒有看山本,目光依舊空洞地望著墻角滲水的霉斑,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有放在身側(cè)、藏在破舊囚服袖子里的手,指尖因?yàn)橛昧Χ钌钇M(jìn)了掌心,用那點(diǎn)尖銳的疼痛維持著最后的清醒。
山本大尉的耐心終于被這頑固的沉默徹底耗盡,虛偽的溫和面具瞬間撕裂,露出猙獰的本相:八嘎!敬酒不吃吃罰酒!帶走!他猛地一揮手。
兩名如狼似虎的憲兵立刻沖進(jìn)來,粗暴地將周疏桐從冰冷的木板床上拖了起來。她的身體虛弱得幾乎沒有重量,像一片枯葉被狂風(fēng)卷起。她被拖拽著,踉踉蹌蹌地穿過陰暗潮濕、彌漫著消毒水和鐵銹味的走廊。走廊兩側(cè)是一扇扇緊閉的鐵門,門上的小窗后偶爾閃過一雙雙或麻木、或驚恐的眼睛。
最終,她被拖進(jìn)了一間更為寬敞、也更為陰森的房間。墻壁是冰冷的水泥,沒有任何窗戶,只有天花板上幾盞慘白刺眼的燈。房間中央,孤零零地放著一張冰冷的鐵質(zhì)椅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和消毒水的混合味道,令人作嘔。
坐上去!山本大尉厲聲命令。
周疏桐被粗暴地按坐在冰冷的鐵椅上。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薄薄的囚褲,讓她打了個寒顫。她的目光掠過房間角落陰影里擺放的、一些形狀奇特、閃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器具,心臟猛地一沉。她知道,真正的考驗(yàn),才剛剛開始。
山本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眼神陰鷙:周桑,這是最后的機(jī)會。說出你的同伙,交出你竊取的情報,或者……他故意拖長了語調(diào),目光瞥向墻角那些冰冷的刑具,讓你嘗嘗帝國刑具的滋味。選一個。
周疏桐緩緩抬起頭。因?yàn)樘撊鹾蛷?qiáng)光,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幾縷汗?jié)竦乃榘l(fā)貼在額角。但她的眼神,卻在這一刻,奇異地凝聚了起來。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茫然,而是如同被冰水淬煉過,呈現(xiàn)出一種驚人的、玉石俱焚般的清澈和冰冷。
她看著山本大尉那張因殘忍而扭曲的臉,看著周圍虎視眈眈、如同野獸般的憲兵,看著角落里那些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冰冷刑具。
然后,她極其緩慢地、極其清晰地,用盡全身僅存的力氣,吐出了被羈押以來的第一句話,也是唯一一句話。她的聲音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清晰地回蕩在冰冷的刑訊室里:
我沒什么可說的。要?dú)ⅲ蜌ⅰ?br />
這句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
八嘎——�。�!山本大尉徹底暴怒,額頭青筋如同蚯蚓般扭動!他猛地?fù)P起手,帶著風(fēng)聲,狠狠一巴掌扇向周疏桐的臉頰!賤人!
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密閉的刑訊室里炸開!
巨大的力量讓周疏桐的頭猛地偏向一側(cè),半邊臉頰瞬間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疼,嘴里泛起濃重的血腥味。她眼前陣陣發(fā)黑,耳朵里嗡嗡作響,幾乎要從冰冷的鐵椅上栽倒下去。但她死死地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將涌到喉嚨口的腥甜咽了回去,沒有發(fā)出一絲痛呼。她倔強(qiáng)地、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將被打偏的頭重新轉(zhuǎn)正,那雙清澈冰冷的眼睛,帶著一絲被疼痛激起的、更深的嘲諷,直直地迎上山本大尉暴怒的視線。
那無聲的、充滿蔑視的眼神,比任何言語的反抗都更具殺傷力!
好!很好!山本大尉氣得渾身發(fā)抖,徹底失去了理智,他獰笑著,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兇光,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嘗嘗帝國的手段了!來人!給我……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如同九天落雷,毫無征兆地在憲兵司令部大樓的某個方向猛然炸開!
整個大地都在劇烈地顫抖!刑訊室的天花板簌簌地往下掉著灰塵和碎屑,慘白的燈光瘋狂地?fù)u晃閃爍,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墻壁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墻角那些冰冷的刑具被震得嘩啦作響!
怎么回事!山本大尉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烈爆炸震得一個趔趄,差點(diǎn)摔倒,驚駭?shù)赝蜷T口。
報告大尉!是……是東側(cè)檔案室!發(fā)生劇烈爆炸!火勢很大!一個滿臉煙灰的憲兵驚慌失措地撞開門,嘶聲喊道。
爆炸檔案室!山本大尉臉色劇變,檔案室存放著大量機(jī)密文件!他瞬間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再也顧不得刑訊臺上的周疏桐,對著手下咆哮:快!救火!封鎖現(xiàn)場!抓住破壞者!快!
刑訊室里頓時亂成一團(tuán)!憲兵們驚慌失措地向外涌去,腳步聲、呼喊聲、警報聲刺耳地交織在一起。
混亂中,周疏桐癱坐在冰冷的鐵椅上,半邊臉頰紅腫,嘴角滲著血絲。她被剛才那聲震耳欲聾的爆炸震得頭暈?zāi)垦�,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但那雙清澈冰冷的眼睛里,卻驟然爆發(fā)出一點(diǎn)微弱卻驚人的亮光!像絕望深淵里驟然亮起的星火!
是他!一定是他!霍臨川!
混亂就是生機(jī)!
求生的本能和那個必須完成的使命瞬間壓倒了身體的虛弱和疼痛!她猛地吸了一口氣,趁著刑訊室里僅剩的一個看守也被爆炸吸引、探頭望向門外的剎那,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猛地從鐵椅上彈起!動作快得如同回光返照!
她像一道虛弱的影子,踉蹌卻目標(biāo)明確地?fù)湎蛐逃嵤医锹洹抢锒逊胖恍┍皇绽U的雜物,包括她被帶來時身上搜出的一個不起眼的、繡著幾片竹葉的舊手帕包!
看守聽到動靜猛地回頭,驚怒地大喝:站��!伸手就要抓她。
周疏桐的手指已經(jīng)觸碰到了那個冰涼的手帕包!她甚至來不及打開,猛地將它緊緊攥在手心!同時身體借著前撲的慣性,狠狠撞向旁邊一個放著水盆的木架!
哐當(dāng)!水盆翻倒,冷水潑了一地!木架傾倒的聲響暫時阻擋了看守?fù)溥^來的腳步!
就在這爭取到的電光石火的瞬間,周疏桐看準(zhǔn)了刑訊室那扇因?yàn)楸ㄕ饎佣⑽⒊ㄩ_的厚重鐵門!門外是混亂的走廊!
沖出去!
她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朝著那扇象征著渺茫生機(jī)的門,跌跌撞撞地?fù)淞诉^去!
身后傳來看守憤怒的咆哮和追趕的腳步聲,前方是濃煙彌漫、混亂不堪的走廊。警報聲尖銳地撕裂空氣,濃煙刺鼻,混雜著焦糊味和淡淡的血腥氣。走廊里人影幢幢,憲兵們?nèi)缤瑳]頭的蒼蠅,有的提著水桶沖向爆炸起火的東側(cè),有的在慌亂地奔跑呼喊,有的則舉著槍,試圖尋找爆炸的制造者。
周疏桐像一尾滑溜的魚,憑借著對司令部建筑結(jié)構(gòu)最后一點(diǎn)模糊的記憶(她曾因翻譯工作來過一次),利用濃煙的掩護(hù)和混亂的人群,在迷宮般的走廊里亡命奔逃。她的肺部如同風(fēng)箱般拉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濃煙的辛辣,眼前陣陣發(fā)黑,被扇過的左臉頰依舊火辣辣地疼。但她緊緊攥著掌心里那個冰冷的、小小的手帕包,仿佛那是她僅存的、支撐她跑下去的全部力量。
身后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看守的怒罵聲清晰可聞。她慌不擇路,猛地拐進(jìn)一條更加狹窄、似乎通往地下深處的備用通道。通道里燈光昏暗,只有幾盞應(yīng)急燈發(fā)出慘綠的光芒,映照著墻壁上斑駁的水漬和霉斑,如同通往地獄的甬道。
就在她沖下幾級臺階,眼看就要被身后的追兵抓住時——
通道前方一個堆放雜物的陰暗拐角里,一道黑影如同蟄伏的獵豹,驟然暴起!
動作快如閃電!帶著凌厲的勁風(fēng)!
黑影的目標(biāo)卻不是周疏桐,而是緊追在她身后的那名看守!
噗!一聲極其沉悶的、肉體被重?fù)舻拟g響!
周疏桐甚至沒看清發(fā)生了什么,只聽到身后傳來看守一聲短促的悶哼,接著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她驚駭?shù)赝O履_步,回頭望去。只見那名兇神惡煞的看守已經(jīng)軟軟地癱倒在潮濕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動不動。而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從看守倒下的陰影里緩緩站直身體。
濃重的陰影籠罩著他,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形,那在昏暗光線下依舊銳利如鷹隼的眼神……
周疏桐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她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濕的墻壁上,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掌心里的手帕包硌得她生疼。
黑影向前一步,踏出拐角的陰影。應(yīng)急燈慘綠的光線終于勾勒出他清晰的面部輪廓——鼻梁高挺,薄唇緊抿,下頜線條利落如刀削,正是霍臨川!
他穿著深色的工裝,沾滿了灰塵和油污,額發(fā)有些凌亂,幾縷被汗水浸濕貼在額角,臉上也蹭著幾道黑灰。但他的眼神,卻如同寒夜里最亮的星辰,銳利、冷靜、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強(qiáng)大的力量感。他手中握著一把安裝了消音器的、槍管還微微散發(fā)著余熱的勃朗寧手槍。
他的目光迅速掃過周疏桐狼狽不堪的模樣——紅腫的臉頰、嘴角的血跡、污損破爛的囚服、以及那雙在慘綠燈光下依舊清澈卻盛滿了驚魂未定和復(fù)雜情緒的眼睛。
跟我走!霍臨川沒有任何廢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把抓住周疏桐冰冷顫抖的手腕,力道很大,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急切,拉著她就要往通道更深處跑去。
然而,就在他抓住她手腕的瞬間——
砰!砰!砰!
一連串急促的槍聲如同爆豆般在狹窄通道的另一端猛然響起!子彈帶著灼熱的氣流呼嘯著擦過他們的身體,狠狠打在旁邊的水泥墻壁上,濺起一串串刺眼的火花和碎石屑!
在那邊!別讓他們跑了!雜亂的日語呼喊聲和更多沉重的腳步聲從通道入口處傳來!顯然,剛才的動靜和倒下的看守已經(jīng)引來了更多的追兵!
霍臨川眼神一凜,反應(yīng)快到了極致!在槍響的同時,他猛地將周疏桐往自己身后一拽,用自己的身體作為盾牌!同時手中的勃朗寧瞬間抬起,朝著追兵的方向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jī)!
噗!噗!噗!安裝了消音器的槍聲低沉而致命。
沖在最前面的兩個憲兵應(yīng)聲倒地。
但更多的憲兵涌了進(jìn)來,子彈如同雨點(diǎn)般傾瀉而來!狹窄的通道瞬間變成了生死一線的修羅場!彈頭撞擊墻壁、地面的聲音刺耳欲聾,碎石和塵土四處飛濺!
霍臨川且戰(zhàn)且退,憑借著通道拐角作為掩體,精準(zhǔn)地還擊,每一槍都力求斃敵,壓制著追兵的火力。周疏桐被他緊緊護(hù)在身后,蜷縮在冰冷的墻角,耳邊是震耳欲聾的槍聲和子彈破空的尖嘯,濃重的硝煙味嗆得她幾乎窒息。她看著霍臨川寬闊的、在槍火明滅中如同磐石般的背影,感受著手腕上他那只如同鐵鉗般有力的大手傳來的、滾燙的溫度和微微的顫抖,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沖上鼻尖,眼眶瞬間紅了。
混亂中,一枚流彈帶著刺耳的尖嘯,幾乎是貼著霍臨川的手臂飛過,狠狠打在他身后的墻壁上,濺起的碎石劃破了他的臉頰,留下一道細(xì)長的血痕!
小心!周疏桐失聲驚呼,心臟幾乎跳出胸腔!
霍臨川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反手又是兩槍精準(zhǔn)點(diǎn)射,再次放倒一個冒頭的憲兵。他拉著周疏桐,快速退到通道盡頭一個堆放著廢棄木箱的稍微寬敞一點(diǎn)的死角。追兵暫時被壓制在拐角處,雙方隔著一段距離激烈交火。
趁著這個短暫的喘息之機(jī),霍臨川猛地轉(zhuǎn)身,雙手用力抓住周疏桐瘦削的雙肩,將她死死按在冰冷的墻壁上。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形成一個保護(hù)的姿態(tài),灼熱的氣息帶著硝煙的味道噴在她的臉上。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里面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是憤怒,是急切,是擔(dān)憂,還有一種被壓抑到極致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質(zhì)問!
為什么!他的聲音嘶啞,如同砂礫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灼人的熱度砸向她,為什么撕毀密約!為什么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到底在干什么!周疏桐!他低吼著她的名字,像是要把這三年積壓的所有情緒都宣泄出來。
周疏桐被他禁錮在墻壁和他的身體之間,后背緊貼著冰冷堅硬的水泥,肩膀被他捏得生疼。她被迫仰起頭,迎著他那雙幾乎要將她焚燒殆盡的、充滿血絲的眼睛。通道里槍聲依舊激烈,流彈在頭頂呼嘯,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濃重地籠罩著他們。
然而,在霍臨川這近乎失控的質(zhì)問和逼視下,周疏桐眼中那驚惶的淚水卻奇異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悲愴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她沒有回答他的任何問題。時間緊迫,每一秒都是拿命換來的!
她猛地抬起那只一直緊緊攥著的手!那只沾著灰塵、血跡和汗水的、冰冷的手。她將緊握的拳頭伸到霍臨川眼前,然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攤開了手掌。
掌心,靜靜躺著那個小小的、洗得發(fā)白、繡著幾片青翠竹葉的舊手帕包。
她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道被碎石劃破、正滲著血珠的傷痕,看著他眼中翻涌的怒火和不解。她的聲音很輕,很啞,卻帶著一種斬斷一切后路的平靜,穿透了激烈的槍聲,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
拿著它……快走……
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霍臨川的目光瞬間凝固在她掌心的手帕包上。那熟悉的花紋,那小小的形狀……電光火石之間,三年前上海冬夜,祠堂里那血腥的一幕,他撕開她衣襟、用牙齒咬下她內(nèi)袋布片攫取膠卷的記憶,如同被點(diǎn)燃的引信,轟然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瞬間明白了!一切!撕毀密約的瘋狂舉動,這三天三夜非人的沉默和堅守,此刻亡命奔逃中不顧一切的交付……
都是為了這個!為了他當(dāng)年用命去換的東西!為了此刻她掌心這枚可能比他們性命更重要的膠卷!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嘯般席卷了霍臨川!他眼中的怒火瞬間被一種更深的、近乎痛楚的驚濤駭浪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她蒼白而平靜的臉,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眼前這個女人。
不!霍臨川幾乎是本能地低吼出聲,拒絕這個用她的命換來的生路。他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更重了,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骨血里帶走,一起走!
走不了!周疏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凄厲的決絕!她猛地用力,試圖掙脫他的鉗制,將那小小的手帕包狠狠塞向他,拿著!快走!他們的目標(biāo)是你!帶著它……走啊——!
她的嘶喊聲被新一輪更猛烈的彈雨淹沒!
砰砰砰——!
追兵似乎得到了增援,火力驟然加強(qiáng)!子彈如同狂風(fēng)暴雨般傾瀉在霍臨川用作掩體的廢棄木箱上!木屑橫飛!一個木箱被直接打穿,里面的雜物爆裂開來!
呃!霍臨川悶哼一聲,身體猛地一震!一顆子彈擦過他的左臂外側(cè),帶起一溜血花!劇痛讓他瞬間冷汗涔涔!
臨川!周疏桐瞳孔驟縮,失聲尖叫!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霍臨川眼中所有的掙扎、痛楚瞬間被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決斷所取代!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周疏桐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將她此刻的容顏刻進(jìn)靈魂最深處!然后,他不再猶豫!
他猛地伸手,一把奪過周疏桐掌心中那個染血的、小小的手帕包!動作快如閃電!
與此同時,他另一只手臂猛地環(huán)過她的腰肢,用盡全身力氣將她狠狠地、不顧一切地?fù)涞乖诘�,用自己的身體將她死死地護(hù)在身下!
趴下——!
噠噠噠噠——!幾乎是同一瞬間,拐角處猛地探出一挺歪把子輕機(jī)槍的槍口!致命的火舌瘋狂地噴吐出來!密集的子彈如同鋼鐵風(fēng)暴,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狠狠掃過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
子彈打在水泥墻壁和地面上,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爆響!碎石和塵土如同冰雹般砸落在霍臨川的背上!他用身體死死地護(hù)住身下的周疏桐,將她蜷縮在墻角和自己胸膛形成的狹小空間里。
機(jī)槍的掃射持續(xù)了十幾秒,如同地獄的喪鐘。通道里充斥著硝煙、塵土和死亡的氣息。
掃射終于停歇,機(jī)槍手在更換彈匣。追兵們發(fā)出興奮的吼叫,準(zhǔn)備沖過來抓活的。
就在這火力間隙的剎那!
被霍臨川死死壓在身下、護(hù)在懷里的周疏桐,猛地抬起了頭!
她的臉上沾滿了灰塵和霍臨川手臂傷口滴落的、溫?zé)岬孽r血,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卻在彌漫的硝煙和塵土中,亮得驚人!像兩顆燃燒的寒星!
她的目光,越過霍臨川染血的肩膀,死死地盯住了通道盡頭一個不起眼的、被爆炸震松了的通風(fēng)管道鐵柵欄!那是她剛才亡命奔逃時就留意到的、唯一的、渺茫的生機(jī)!
那里!她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地喊出一個詞,沾滿血污的手指指向那個方向,指甲深深摳進(jìn)了霍臨川手臂的傷口里!
劇痛讓霍臨川瞬間清醒!他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瞬間明白了她的意圖!沒有絲毫猶豫!
在追兵再次涌上來的前一刻!
霍臨川如同受傷的猛虎般爆發(fā)出一聲怒吼!他用盡全身力氣,抱著周疏桐猛地從地上翻滾而起!同時,他手中那把安裝了消音器的勃朗寧朝著追兵的方向瘋狂傾瀉出最后的子彈!
噗噗噗噗——!
沖在最前面的兩個憲兵慘叫著倒下!暫時阻滯了追兵!
借著這爭取到的、不到兩秒鐘的時間!霍臨川抱著周疏桐,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撲向通道盡頭的通風(fēng)口!他飛起一腳,狠狠踹在被爆炸震得本就搖搖欲墜的鐵柵欄上!
哐當(dāng)!一聲巨響!銹蝕的鐵柵欄應(yīng)聲飛脫!
一個僅容一人勉強(qiáng)鉆過的黑洞洞的管道口露了出來!里面?zhèn)鱽砗艉舻娘L(fēng)聲和濃重的鐵銹、灰塵氣味!
追兵的子彈再次呼嘯而至!
進(jìn)去!霍臨川嘶吼著,將周疏桐猛地推向那個散發(fā)著未知危險的管道口!力道之大,不容拒絕!
周疏桐被推得一個趔趄,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入了冰冷黑暗的管道。就在她即將完全鉆入的瞬間,她猛地回頭!
通道里,霍臨川背對著她,如同浴血的戰(zhàn)神,單膝跪地,用身體死死堵在通風(fēng)口前,手中的勃朗寧噴射著最后的怒火,抵擋著如同潮水般涌來的追兵!子彈打在他身后的墻壁上,濺起的火花照亮了他染血的側(cè)臉和那雙決絕的、燃燒著熊熊火焰的眼睛!
他要用自己作為最后的盾牌,為她爭取那幾秒鐘的逃生時間!
走——!他頭也不回,聲音嘶啞,如同垂死雄獅的咆哮,在震耳欲聾的槍聲中炸響!
周疏桐的眼淚終于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塵土。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個用生命為她斷后的、染血的背影,那一眼,仿佛要將他的身影烙進(jìn)永恒。
然后,她不再猶豫,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縮身,整個人徹底沒入了冰冷黑暗、深不見底的通風(fēng)管道之中!
身后,通道里,霍臨川的怒吼聲、槍聲、追兵的叫罵聲、子彈撞擊墻壁的爆響……所有的聲音瞬間變得遙遠(yuǎn)而模糊,被管道內(nèi)呼嘯的風(fēng)聲和濃重的鐵銹味所取代。
她在黑暗中瘋狂地向前爬行,指甲在粗糙冰冷的鐵皮上刮出血痕也渾然不覺。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在黑暗中無聲地滾落。腦海中只剩下那個染血的、決絕的背影,和他最后那聲用生命吼出的:
走——!
黑暗的通風(fēng)管道如同巨獸的腸道,冰冷、狹窄、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和灰塵氣味。周疏桐在里面拼命地向前爬行,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著刀片。身后通道里激烈的槍聲和吼叫聲越來越遠(yuǎn),最終被管道內(nèi)呼嘯的風(fēng)聲徹底吞沒。
她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也不知道爬向了何方。黑暗吞噬了一切方向感,只有求生的本能和掌心里緊緊攥著的、那個小小的手帕包傳來的冰冷觸感支撐著她。霍臨川染血斷后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腦海里,每一次閃回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和無窮的力氣。
終于,前方出現(xiàn)了一絲微弱的光亮,還有隱約傳來的、不同于管道內(nèi)沉悶呼嘯的風(fēng)聲——那是自由世界的聲音!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朝著光亮處奮力爬去!
嘩啦——!
銹蝕的鐵皮柵欄被她用肩膀狠狠撞開!冰冷的、帶著潮濕氣息的空氣猛地灌了進(jìn)來!她整個人從管道口滾落出來,重重摔在一片濕冷的泥地上。
刺骨的寒冷和撞擊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她掙扎著抬起頭,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一條狹窄骯臟的后巷。巷子兩頭堆滿了散發(fā)著餿臭味的垃圾,遠(yuǎn)處傳來城市模糊的喧囂。天空依舊是鉛灰色的,碎雪變成了冰冷的雨絲,淅淅瀝瀝地落下,打在她滾燙的臉頰和破爛的囚服上。
她逃出來了!暫時。
但危險遠(yuǎn)未解除。憲兵司令部就在附近,爆炸和槍戰(zhàn)必然驚動了全城,搜捕隨時會來。她必須立刻離開這里!
周疏桐咬著牙,忍著全身散架般的疼痛和眩暈,掙扎著從泥濘中爬起來。她辨認(rèn)了一下方向——帝國飯店!那是外交區(qū)域,相對安全,也是霍臨川可能返回或者留下聯(lián)絡(luò)點(diǎn)的地方!雖然希望渺茫,但那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必須去的地方!膠卷還在她手里!她必須把它交出去!
她撕下囚服相對干凈的內(nèi)襯布條,草草包扎了手臂和腿上幾處明顯的擦傷,又將臉上和頸側(cè)的血污用冰冷的雨水胡亂擦了擦,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一個剛剛越獄的囚犯。然后,她將那個小小的手帕包,再次緊緊地、藏進(jìn)了貼身最隱秘的地方——那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霍臨川用命換來的機(jī)會。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帶著自由氣息的空氣,拖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體,像一抹游魂,踉蹌地、卻又目標(biāo)明確地,融入了東京初冬冰冷嘈雜的雨幕和街巷之中。
帝國飯店那宏偉的巴洛克式門廊在陰冷的雨幕中沉默著,像一座戒備森嚴(yán)的堡壘。門童穿著筆挺的制服,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試圖靠近的濕漉漉的身影。穿著黑色風(fēng)衣、眼神銳利的便衣如同幽靈般在附近街角游弋。
周疏桐蜷縮在帝國飯店對面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后巷陰影里。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破爛的囚服領(lǐng)口流進(jìn)去,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臉頰的紅腫未消,傷口在雨水的沖刷下刺痛著。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飯店那燈火通明、象征著安全與秩序的大堂入口,感覺像是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直接進(jìn)去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佐藤的人肯定已經(jīng)嚴(yán)密布控。
她該怎么辦膠卷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貼著她的肌膚。
就在她幾乎被絕望和寒冷吞噬時,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被雨聲淹沒的聲響從巷子深處傳來——是幾塊堆疊的空木箱被輕輕挪動的聲音。
周疏桐瞬間繃緊了身體,像一只受驚的貓,屏住呼吸,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的黑暗角落。
一個身影從木箱后的陰影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那是一個穿著帝國飯店侍者制服的年輕男人,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緊張而蒼白的下巴。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塊揉成一團(tuán)的、似乎沾著油污的抹布。
他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到了蜷縮在陰影里的周疏桐身上。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和猶豫,但似乎又下定了某種決心。他快速地向她靠近幾步,在距離她幾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壓低了聲音,用帶著濃重關(guān)西口音的日語急促地說道:
周……周桑是您嗎
周疏桐的心臟猛地一跳!她警惕地盯著對方,沒有回答。
年輕的侍者似乎更緊張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顫抖得更厲害:我……我是后廚的幫工小野……我認(rèn)得您……以前您來翻譯,在餐廳……霍先生……他……
聽到霍先生三個字,周疏桐的瞳孔驟然收縮!她猛地坐直了身體,目光如電般射向小野:他怎么了!
小野被她眼中瞬間迸發(fā)的亮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但隨即又鼓起勇氣,語速飛快地低聲說:霍先生……他剛才……回來了!受了傷!流了好多血!被他的秘書扶著,從后門……進(jìn)的貨梯!他們?nèi)チ恕チ隧敇翘追浚⊥饷妗饷娑际菓棻牶吞馗哒n的人!他們在找他!也在找您!飯店……飯店被監(jiān)視了!他一邊說,一邊緊張地回頭張望,仿佛那些追兵隨時會出現(xiàn)在巷口。
霍臨川回來了!他活著!他還受了傷!
這個消息如同強(qiáng)心針,瞬間注入了周疏桐冰冷的身體!但同時,巨大的擔(dān)憂也攫住了她!他被監(jiān)視了!處境同樣危險!
這個!小野突然將手里那塊臟兮兮的抹布團(tuán)朝著周疏桐扔了過來,動作帶著驚慌,霍先生……他塞給我的!說如果看到您……給您!后廚……垃圾通道……可以……可以通到地下鍋爐房……那里……有個小門……通外面的巷子……但很危險!您……您快……
他的話還沒說完,巷子口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日語呼喝!
小野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他們來了!他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如同受驚的兔子,猛地轉(zhuǎn)身,連滾爬爬地重新鉆回了那堆木箱后的陰影里,消失不見。
周疏桐的心臟狂跳!她迅速撿起那塊扔過來的、沾滿油污的抹布團(tuán)。入手有些沉,似乎里面包著東西。她來不及細(xì)看,也顧不得臟污,立刻將它塞進(jìn)懷里。同時,她朝著小野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朝著巷子更深處、小野所說的垃圾通道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身后,追兵的腳步聲和呼喝聲越來越近……
帝國飯店巨大而復(fù)雜的內(nèi)部,此刻對周疏桐而言既是迷宮,也是唯一的生路。憑借著對小野那句模糊指引的記憶,和對大型建筑后勤通道布局的本能理解,她在彌漫著食物餿味和清潔劑氣味的后廚區(qū)域跌跌撞撞地穿行。避開神色匆匆、表情緊張的侍者和幫廚,躲開偶爾出現(xiàn)的、眼神警惕的便衣(顯然佐藤的觸角已經(jīng)伸了進(jìn)來),她終于找到了那個隱藏在巨大冷藏庫側(cè)面、散發(fā)著濃烈惡臭的垃圾傾倒口。
沉重的鐵蓋虛掩著。她咬緊牙關(guān),用盡力氣掀開一條縫隙,刺鼻的腐臭幾乎讓她暈厥。她毫不猶豫地鉆了進(jìn)去,沿著冰冷濕滑、沾滿污垢的金屬滑道,一路向下,最終摔落在漆黑一片、只有巨大鍋爐轟鳴聲的地下一層鍋爐房。
空氣灼熱而污濁,彌漫著煤灰和鐵銹的味道。巨大的鍋爐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在昏黃的燈光下投下扭曲的陰影。她根據(jù)小野的描述,在堆積如山的煤堆后面,找到了那扇極其隱蔽的、銹跡斑斑的、僅供維修人員出入的小鐵門。
推開鐵門,外面是另一條更加僻靜狹窄、堆滿廢棄建材的后巷。冰冷的雨水兜頭澆下,卻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她靠在冰冷潮濕的磚墻上,劇烈地喘息著。暫時安全了。
她顫抖著從懷里掏出那塊沾滿油污的抹布團(tuán)。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把冰冷的、黃銅質(zhì)地的鑰匙。鑰匙柄上,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數(shù)字:1701。鑰匙下面,還壓著一張被揉皺的、邊緣沾著暗褐色血跡的小紙條。
紙條上用極其潦草、卻依舊力透紙背的筆跡寫著一行英文地址和一個時間,顯然是倉促間用鉛筆寫就:
Nishi-Shinjuku,
3-chōme,
Old
Maple
Apartment,
Top
Floor.
23:00.
(西新宿三丁目,老楓樹公寓,頂層。23:00。)
地址!聯(lián)絡(luò)點(diǎn)!還有時間!
霍臨川在生死關(guān)頭,竟然還給她留下了這個!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周疏桐死死咬住下唇,才沒讓眼淚再次決堤。她將鑰匙和紙條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和粗糙的紙面硌著她的皮膚,卻帶來一種奇異的、支撐她走下去的力量。
她抬頭望向陰沉的天空,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距離晚上11點(diǎn),還有漫長的幾個小時。她必須活著,熬過東京全城大搜捕的這幾個小時,到達(dá)那個地址!
西新宿三丁目,老楓樹公寓。一棟灰撲撲的、在戰(zhàn)前經(jīng)濟(jì)泡沫中半途而廢的爛尾樓,在初冬冰冷的雨夜里,如同一個沉默的、布滿空洞眼睛的巨人。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周圍低矮破敗的民居之中,外墻裸露著水泥和銹蝕的鋼筋,許多窗戶只剩下黑洞洞的框架,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嗚咽般的呼嘯。
周疏桐像一抹游蕩的幽靈,在距離公寓兩條街外的陰影里已經(jīng)潛伏觀察了近一個小時。雨水早已將她單薄破爛的囚服徹底浸透,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冷,凍得她嘴唇發(fā)紫,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饑餓和失血帶來的眩暈感一陣陣襲來,她只能用力掐著自己的手臂,用疼痛維持著清醒。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指向約定的十一點(diǎn)。
公寓附近死寂一片,只有風(fēng)聲雨聲。沒有可疑的人影,沒有異常的動靜。但這死寂本身,卻更讓人心頭發(fā)毛。霍臨川留下的地址,會不會已經(jīng)被敵人破獲這會不會是一個陷阱
然而,她沒有選擇。膠卷必須送出去。這是她和霍臨川,用命換來的唯一機(jī)會。
周疏桐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雨腥味的空氣,強(qiáng)行壓下心頭的恐懼和疑慮。她最后檢查了一下懷里貼身藏著的膠卷和那把冰冷的黃銅鑰匙,然后,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藏身的陰影里竄出,朝著那棟如同怪獸巢穴般的爛尾樓狂奔而去!
她的腳步踏在積水的路面上,濺起冰冷的水花。每一步都牽扯著全身的傷痛,但她咬著牙,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了公寓黑洞洞、如同巨獸之口的底層門洞!
門洞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濃重的灰塵和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她扶著冰冷粗糙的水泥墻壁,摸索著找到樓梯的位置。樓梯沒有扶手,只有裸露的水泥臺階,布滿了碎石和垃圾。
她一步一滑,艱難地向上攀爬。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她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的樓梯井里回蕩,顯得格外清晰和孤獨(dú)。每一層,每一個拐角,她都繃緊了神經(jīng),仔細(xì)傾聽,警惕著黑暗中可能潛伏的危險。
終于,她爬到了頂層。頂層只有一個房間,房門緊閉。她摸索著找到門鎖的位置,顫抖著掏出那把黃銅鑰匙。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隙。
沒有燈光。房間里一片漆黑,彌漫著和樓道里一樣的灰塵和霉味。但周疏桐敏銳地捕捉到,黑暗中,有一道極其微弱的呼吸聲!
她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右手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空空如也,她沒有任何武器。
就在這時!
黑暗中,一個嘶啞低沉、卻熟悉到讓她靈魂都為之顫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響了起來:
桐桐
是霍臨川!
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驟然松弛!巨大的酸楚和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堤防!眼淚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污跡。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一軟,靠著門框緩緩滑坐在地。
臨川……她哽咽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淚水無聲地奔流。
黑暗中響起急促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霍臨川高大的身影迅速靠近,帶著濃烈的血腥味和藥味。他蹲下身,有力的手臂穿過她的腋下和膝彎,小心翼翼地將她冰冷顫抖的身體抱了起來。
別怕,是我。他的聲音就在她耳邊,嘶啞得厲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他抱著她,摸索著走進(jìn)房間深處,將她輕輕放在一個鋪著厚厚帆布、相對干燥的角落。
嚓的一聲輕響,一簇微弱的火苗亮起。霍臨川點(diǎn)燃了一根蠟燭。昏黃搖曳的燭光,瞬間驅(qū)散了小范圍的黑暗,勾勒出房間的輪廓——一個空曠的水泥毛坯房,窗戶用破木板胡亂釘著,冷風(fēng)從縫隙里灌進(jìn)來,吹得燭火明滅不定。
借著燭光,周疏桐終于看清了霍臨川。
他的情況比她想象的更糟。左臂用撕下的襯衫布條草草包扎著,但暗紅色的血跡依舊不斷滲出,染紅了布條。臉上那道被碎石劃破的傷口已經(jīng)凝結(jié),但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干裂,眼下是濃重的青影。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外套,但肩膀和后背的位置明顯有幾處破口和深色的濕痕,顯然在憲兵司令部的激戰(zhàn)中又添了新傷。他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滿了血絲,是疲憊,是擔(dān)憂,更深處翻涌著一種濃得化不開的痛楚。
你怎么樣傷到哪里了霍臨川的聲音緊繃著,目光急切地在她身上掃視,看到她紅腫的臉頰、破爛囚服上滲出的血跡,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陰鷙,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那群畜生!
周疏桐搖搖頭,淚水依舊止不住地流。她掙扎著坐直身體,用盡力氣抓住霍臨川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他的皮肉里。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急切:膠卷……膠卷……在我這里……拿到了……你快走……快走……她語無倫次,只想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他。
霍臨川反手緊緊握住她冰冷顫抖的手,力道大得讓她生疼。他的目光深深鎖住她淚眼婆娑的臉,燭光在他深不見底的眸子里跳躍,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般的情緒。
不急。他啞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卻又沉重得如同磐石,東西在你身上,暫時安全。讓我看看你的傷。他不由分說,小心翼翼地檢查她臉頰的紅腫和手臂、腿上的擦傷,動作笨拙卻異常輕柔。他拿出一個隨身攜帶的簡易急救包,用僅存的干凈紗布和藥水,為她處理傷口。冰冷的藥水觸碰到傷口,帶來一陣刺痛,周疏桐卻咬緊牙關(guān)沒有出聲。
處理好她手臂上最深的傷口,霍臨川撕下一塊干凈的紗布,沾了些水,想為她擦拭臉上的血污和淚痕。
就在他的指尖帶著溫?zé)岬臐褚�,即將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
周疏桐的身體猛地一僵!
樓下!很遠(yuǎn),但在這死寂的雨夜里卻異常清晰——傳來了汽車引擎由遠(yuǎn)及近、最終熄滅的聲音!緊接著,是數(shù)道車門被用力關(guān)上的悶響!
霍臨川的動作瞬間凝固!眼中的溫柔和痛楚瞬間被冰寒刺骨的殺意所取代!他猛地吹滅了蠟燭!
房間瞬間陷入絕對的黑暗!只有窗外風(fēng)雨的呼嘯聲和樓下隱約傳來的、刻意壓低的日語交談聲和雜亂的腳步聲!
追兵!還是來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
他們找到這里了!霍臨川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淬了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凜冽的寒氣。他迅速將周疏桐拉到自己身后,同時拔出了腰間的勃朗寧手槍,子彈上膛的聲音在黑暗中清脆得令人心悸!
腳步聲沉重而雜亂,正沿著樓梯快速向上逼近!聽聲音,人數(shù)不少!
快!東西給我!霍臨川猛地轉(zhuǎn)身,對著身后的周疏桐低吼,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決絕!他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在黑暗中等待著她遞出那枚關(guān)乎無數(shù)人性命的膠卷。只有拿到膠卷,他才能拼死一搏,為她殺出一條血路!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fā)的生死關(guān)頭!
周疏桐卻做出了一個讓霍臨川完全無法理解的舉動!
她沒有去掏懷里的膠卷!
反而猛地?fù)渖锨埃∮帽M全身的力氣,狠狠推了霍臨川一把!將他猝不及防地推向房間更深處、靠近后窗的角落!
別管我!走——!她用盡生命最后的力氣嘶喊出聲,聲音凄厲得變了調(diào)!同時,她猛地轉(zhuǎn)身,朝著房門的方向撲去!
桐桐!你干什么!霍臨川目眥欲裂,伸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衣角!
周疏桐已經(jīng)撲到了門邊!她沒有開門沖出去送死,而是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死死地頂住了那扇并不結(jié)實(shí)的木門!她背靠著門板,面向房間內(nèi)、面向黑暗中霍臨川所在的方向,胸口劇烈起伏著,眼神在絕對的黑暗中,卻亮得如同燃燒的星辰,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走啊——!帶著東西走——!她再次嘶喊,淚水洶涌而下,聲音因?yàn)闃O致的用力而撕裂沙啞,走——!
沉重的腳步聲和粗暴的砸門聲已經(jīng)在門外響起!木門在她瘦弱的脊背下劇烈地震顫著,灰塵簌簌落下!
開門!里面的人!立刻開門!
日語咆哮聲如同野獸的嘶吼,近在咫尺!
砰!砰!砰!
槍托砸門的巨響震耳欲聾!門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霍臨川站在房間深處的陰影里,手中握著冰冷的槍,看著那個用身體死死抵住房門、如同撲火飛蛾般的單薄身影。巨大的痛苦、憤怒、難以置信和一種撕心裂肺般的領(lǐng)悟,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淹沒!
她是要用自己的身體,為他擋住第一波致命的沖擊!為他爭取那幾秒鐘的、從后窗逃生的時間!她根本沒打算活著出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帶著膠卷離開!
不——!
霍臨川發(fā)出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就要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就在這時!
頂住房門的周疏桐,在震耳欲聾的砸門聲和門板碎裂的爆響中,猛地轉(zhuǎn)過頭!她的臉在黑暗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但那雙眼睛,卻穿透了黑暗和死亡,精準(zhǔn)地、深深地望向了霍臨川的方向!
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嘆息般的平靜,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喧囂,送入了霍臨川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用盡了生命最后的熱度:
霍臨川……
當(dāng)年……你咬我衣領(lǐng)……找膠卷的時候……
你的心跳……好快……好快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了。
霍臨川全身的血液,似乎也在這一瞬間凝固了!他僵在原地,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狠狠劈中!三年前上海冬夜,大帥府祠堂,冰冷的青磚地,懷中那具溫?zé)岬�、顫抖的身體,撕開染血衣襟時指尖的觸感,牙齒咬破粗糙布料的瞬間,她那痛極的悶哼,還有……還有他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戰(zhàn)鼓般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
原來……她都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那句冰冷絕情的感情最誤事,背后那無法抑制的、震耳欲聾的心跳聲,早已泄露了他極力想要隱藏的一切!
巨大的震撼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霍臨川的心上!他看著她決絕地頂在門前的背影,看著她最后望過來的、那雙清澈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此刻如遭雷擊的狼狽……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脆弱的木門終于被暴力撞開!破碎的木屑如同利箭般四散飛濺!
刺眼的手電筒光柱如同數(shù)把利劍,猛地刺破黑暗,瞬間將門口那個單薄的身影吞噬!
不許動!
舉起手來!
雜亂的日語咆哮聲和拉動槍栓的金屬摩擦聲如同死神的獰笑!
在光柱亮起的剎那!
周疏桐猛地轉(zhuǎn)回了頭!她的身體依舊死死地頂在破碎的門框上,像一堵脆弱卻無比堅定的墻!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朝著沖進(jìn)來的、面目猙獰的追兵,發(fā)出了生命中最后一聲、充滿了輕蔑與嘲諷的嘶喊:
來啊——!
這聲嘶喊,如同點(diǎn)燃炸藥桶的引信!
砰!砰!砰!砰!
數(shù)聲槍響幾乎在同一瞬間炸開!在狹窄的空間里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回響!刺眼的槍口焰瞬間照亮了沖進(jìn)來的憲兵扭曲兇悍的臉!
子彈如同密集的蜂群,帶著灼熱的氣流和死亡的尖嘯,狠狠撞入周疏桐的身體!
巨大的沖擊力讓她單薄的身體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猛地向后倒飛出去!月白色的破爛囚服上瞬間綻開數(shù)朵刺目驚心的血花!在昏暗中如同盛開的、凄艷的紅梅!
桐桐——�。。�
一聲撕心裂肺、如同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咆哮,在房間深處猛然炸響!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痛苦、絕望和瘋狂,讓所有沖進(jìn)來的憲兵都為之一窒!
霍臨川的雙眼瞬間變得一片血紅!理智的堤壩在目睹她中槍倒下的瞬間徹底崩潰!所有的計劃、所有的克制、所有的隱忍,都在這一刻被滔天的怒火和毀滅一切的殺意所取代!
他手中的勃朗寧手槍如同死神的鐮刀,瞬間爆發(fā)出最熾烈的火焰!
噗!噗!噗!噗!噗!
安裝了消音器的槍聲低沉而致命!在狹窄的空間里如同死神的嘆息!
沖在最前面的三個憲兵,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眉心或胸口瞬間爆開血洞!哼都沒哼一聲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滾燙的鮮血和腦漿濺滿了門框和墻壁!
后面的憲兵被這突如其來的、精準(zhǔn)致命的打擊驚呆了!他們下意識地尋找掩體,朝著房間深處瘋狂開火!
噠噠噠——!
砰!砰!砰!
子彈如同狂風(fēng)暴雨般傾瀉!打得水泥墻壁碎屑橫飛,塵土彌漫!
霍臨川如同一頭發(fā)狂的猛虎,憑借著房間內(nèi)廢棄的水泥柱和雜物作為掩護(hù),身形快如鬼魅!他手中的槍如同他肢體的延伸,每一次點(diǎn)射都精準(zhǔn)地收割著生命!憤怒和絕望賦予了他超越極限的力量和速度!
一個憲兵剛從門框后探出頭,噗!一顆子彈精準(zhǔn)地鉆入他的眼眶!
另一個憲兵試圖沖進(jìn)來,噗!噗!兩槍幾乎同時命中他的胸口和腹部!
狹窄的門口瞬間變成了血腥的屠宰場!憲兵的尸體橫七豎八地倒下,鮮血迅速在地面上蔓延開來,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硝煙味,令人作嘔。
然而,敵人太多了!門外的樓梯上還源源不斷地涌上來增援!子彈如同瓢潑大雨,壓得霍臨川幾乎抬不起頭!一顆流彈擦著他的肩膀飛過,帶起一溜血花!
就在這槍林彈雨、生死一線的瞬間!
霍臨川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烙鐵,猛地釘在了那個倒在血泊之中、破碎門框旁邊的身影上!
周疏桐的身體微微抽搐著,身下已經(jīng)匯聚了一小灘粘稠的、暗紅色的血泊。月白色的囚服被染得一片猩紅,如同凋零的紅梅。她的眼睛半睜著,瞳孔有些渙散,似乎在努力地望向他的方向,嘴唇無聲地翕動著。
霍臨川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一個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跟我回家!桐桐——!
他發(fā)出一聲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咆哮,不再顧忌如雨點(diǎn)般傾瀉的子彈!整個人如同離弦之箭,從掩體后猛地沖出!朝著血泊中的周疏桐撲了過去!
子彈在他身邊呼嘯而過,打在地面上濺起點(diǎn)點(diǎn)火星!一發(fā)子彈甚至擦破了他的小腿!
但他不管不顧!眼中只有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他撲到她的身邊,不顧一切地俯下身,伸出染血的、微微顫抖的手臂,穿過她的頸后和膝彎,小心翼翼地將她冰冷、破碎的身體抱了起來!她的身體輕得可怕,軟軟地靠在他的懷里,溫?zé)岬孽r血瞬間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料。
就在他抱起她的瞬間!
他低下頭!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不顧一切的瘋狂!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唇,狠狠地、重重地印在了她染血的、早已被撕裂破碎的旗袍前襟上!
那位置,恰好覆蓋在她心臟上方!覆蓋在那片被子彈撕裂、此刻正不斷涌出溫?zé)狨r血的傷口之上!
那個吻,灼熱、沉重、帶著鐵銹般的血腥氣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慟!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生命力、所有的悔恨、所有無法言說的愛意,都通過這個染血的吻,灌注給她!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滯。
槍聲、吼叫聲、窗外的風(fēng)雨聲……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他懷中那具冰冷破碎的身體,和他唇下那片被熱血浸透的、帶著死亡溫度的衣襟。
周疏桐渙散的瞳孔似乎極其輕微地收縮了一下,長長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翼,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她似乎想抬起手,想碰一碰他,想再說些什么……但最終,那只沾滿血污的手只是無力地垂落下去。渙散的目光,在霍臨川那張近在咫尺、寫滿了巨大痛苦和絕望的臉上停留了最后一瞬,然后,如同燃盡的燭火,緩緩地、徹底地,熄滅了。
她的頭,輕輕地、徹底地,歪倒在了他染血的臂彎里。
桐桐……桐桐……霍臨川抱著她,喉嚨里發(fā)出如同困獸般絕望的、破碎的低喃。他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逐漸冰冷的身體,仿佛要將她揉進(jìn)自己的骨血里。大顆大顆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她胸前的鮮血,無聲地滴落,砸在她蒼白如紙、再無生氣的臉頰上。
窗外的冷風(fēng),裹挾著冰涼的雨絲,從未釘嚴(yán)的木板縫隙中灌入,吹拂著周疏桐散落在他臂彎的、幾縷沾著血污的烏發(fā)。
霍臨川猛地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所有的痛苦和絕望瞬間被一種冰寒刺骨、足以焚毀一切的瘋狂殺意所取代!如同地獄歸來的修羅!
他抱著周疏桐的身體,如同抱著自己僅存的、破碎的世界。他不再看門口那些驚魂未定、暫時被他的瘋狂震懾住的憲兵。他的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射線,射向了房間后方那扇被破木板釘死的窗戶!
那扇窗,是唯一的生路!也是她為他選擇的、必須活下去的路!
啊——�。。�
霍臨川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抱著周疏桐,猛地朝著那扇窗戶撞了過去!
轟——!
腐朽的木板和窗框被巨大的沖擊力瞬間撞得粉碎!木屑和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散飛濺!
冰冷的狂風(fēng)和瓢潑大雨瞬間灌了進(jìn)來!
霍臨川抱著周疏桐,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如同折翼的蒼鷹,從這棟死亡之樓的頂層,縱身躍入了外面冰冷刺骨、深不見底的茫茫雨夜之中!
身后,是追兵們驚怒的吼叫和再次爆發(fā)的、徒勞的槍聲。
東京的冬雨,冰冷刺骨,如同無數(shù)根鋼針,扎在霍臨川裸露的皮膚上。他緊緊抱著懷中早已冰冷、被雨水沖刷得愈發(fā)蒼白的周疏桐,從老楓樹公寓頂層墜落的瞬間,憑借著驚人的身手和對環(huán)境的熟悉,在墜落到下一層突出的、銹蝕的消防梯平臺時,用身體作為緩沖,硬生生承受了巨大的沖擊力!
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劇痛瞬間席卷全身,但他死死咬緊牙關(guān),沒有松手。他抱著她,如同抱著失而復(fù)得又最終失去的珍寶,沿著搖搖欲墜的消防梯,跌跌撞撞地滑落到地面,然后不顧一切地沖入迷宮般的小巷深處。
追兵的呼喝聲和槍聲在身后緊追不舍,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腳下的泥濘不斷將他絆倒。每一次摔倒,他都用身體護(hù)住懷中的她,然后掙扎著爬起,繼續(xù)亡命奔逃。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必須離開!必須活下去!為了她付出生命也要送出的膠卷!為了她最后那句帶著嘆息的遺言!
憑借著對東京部分地下排水系統(tǒng)的模糊記憶(這是地下工作者必備的逃生通道知識),霍臨川抱著周疏桐,如同兩只濕透的、瀕死的鳥,最終鉆入了一個散發(fā)著惡臭、但暫時安全的巨大排水涵洞深處。
黑暗,潮濕,冰冷。只有遠(yuǎn)處排水口傳來的、如同嗚咽般的流水聲。
霍臨川背靠著冰冷滑膩的涵洞壁,緩緩滑坐到滿是污水的泥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將周疏桐冰冷僵硬的身體放在自己膝上,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他脫下自己早已濕透、沾滿泥濘和血污的外套,將她仔細(xì)地、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包裹起來,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她身上的寒冷。
昏暗中,他顫抖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悲慟,輕輕地、一遍遍地拂過她冰冷蒼白的臉頰,拂過她早已失去溫度、卻依舊柔軟的唇瓣,拂過她緊閉的眼瞼上那被雨水打濕的長長睫毛……仿佛要將她的容顏,每一寸線條,都刻入自己的骨髓深處。
淚水混合著臉上的雨水和血污,無聲地滾落。這個在敵人心臟地帶潛伏多年、面對槍林彈雨也未曾變色的男人,此刻哭得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在空曠死寂的涵洞里低低回蕩,如同受傷野獸的哀鳴。
不知過了多久,冰冷的絕望和巨大的責(zé)任感如同冰水,終于讓他瀕臨崩潰的情緒稍稍平復(fù)。他不能倒下。她的犧牲,不能白費(fèi)。
霍臨川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濁、帶著濃重腥臭的空氣,強(qiáng)行壓下喉嚨口翻涌的血腥味。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周疏桐胸前那片被鮮血浸透、又被雨水沖刷得顏色變淡的破碎衣襟。
他的指尖,帶著無盡的悲涼和一種近乎自虐般的顫抖,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探入了她貼身衣物的最里層。那里,緊貼著她冰冷肌膚的地方,藏著她用生命守護(hù)的東西。
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冷的、堅硬的、被一層層布包裹著的微小圓柱體。
他的動作頓住了。巨大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種冰封般的、令人心悸的決絕。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進(jìn)行著某種神圣的儀式,取出了那個被周疏桐體溫和鮮血浸透、此刻依舊帶著一絲微弱余溫的——微型膠卷。
小小的膠卷,靜靜地躺在他染血的掌心,冰冷而沉重。它承載著無數(shù)條生命,承載著破碎山河的未來,更承載著一個女子用生命寫就的、最熾熱也最絕望的情書。
霍臨川緊緊攥住膠卷,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撼銮喟住K拖骂^,滾燙的額頭輕輕抵在周疏桐冰冷光潔的額頭上,聲音嘶啞破碎,如同誓言,又如同訣別的低語:
桐桐……我們……回家……
……
一個月后。上海,深冬。
黃浦江嗚咽著,卷起渾濁的浪濤,拍打著冰冷的堤岸。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壓著這座飽經(jīng)滄桑的城市。外灘的萬國建筑群在寒風(fēng)中沉默矗立,像一排排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一處僻靜的、靠近江邊的無名墓園深處,一塊新立的青石碑前。
石碑上沒有名字,沒有生卒年月,只有一行用遒勁卻帶著無盡悲涼的筆鋒刻下的碑文:
摯愛
桐
長眠于此
山河為證
碑前,靜靜地放著一束新鮮的、帶著露水的白菊。潔白的花瓣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
霍臨川穿著一身肅穆的黑色大衣,身形比一個月前更加瘦削挺拔,如同風(fēng)雪中不倒的青松。他靜靜地站在墓碑前,身影被拉得很長,融入了身后蕭瑟的冬景里。寒風(fēng)吹拂著他額前幾縷灰白的發(fā)絲(這一個月,他的鬢角竟已染上了霜色),也吹拂著他手中那份剛剛印出來、還散發(fā)著油墨清香的報紙。
報紙的頭版頭條,是觸目驚心的加粗黑體字:
《日方密謀徹底敗露!華北危局現(xiàn)轉(zhuǎn)機(jī)!國際輿論嘩然!》
下面配著一張模糊卻極具沖擊力的翻拍照片——正是那份被周疏桐在東京談判桌上當(dāng)眾撕毀的《中日經(jīng)濟(jì)提攜與防共密約》的關(guān)鍵條款截圖!照片旁邊,是幾段揭露日方狼子野心、意圖徹底蠶食華北的詳細(xì)報道。
膠卷里的情報,如同一顆重磅炸彈,通過隱秘而高效的渠道,最終在國內(nèi)外掀起了滔天巨浪。日方的陰謀被徹底曝光在陽光下,其外交陷入空前被動,國際上譴責(zé)聲四起。華北的危局,因?yàn)檫@枚用生命換來的膠卷,終于撕開了一道寶貴的希望之光。
霍臨川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報紙上,又緩緩移向冰冷的墓碑。他的眼神深邃如同寒潭,里面翻涌著無人能懂的復(fù)雜情緒——有任務(wù)完成的如釋重負(fù),有對時局轉(zhuǎn)機(jī)的沉重,更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永遠(yuǎn)無法填補(bǔ)的巨大空洞和悲涼。
他將報紙輕輕折疊好,彎下腰,珍而重之地放在那束白菊旁邊,讓這遲來的、染血的勝利消息,陪伴著長眠于此的她。
做完這一切,他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緩緩地、在冰冷的墓碑前坐了下來。背靠著堅硬的石碑,仿佛這樣就能離她更近一些。
他從大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樣?xùn)|西。
不是武器,不是文件。
而是一本被翻得起了毛邊、書頁泛黃的舊書——馬克思的《資本論》。
他翻開書頁,低沉而緩慢的聲音在寂靜的墓園里響起,帶著一種奇特的、安撫人心的韻律,像是在朗讀,又像是在傾訴:
……物質(zhì)生活的生產(chǎn)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
低沉的聲音在空曠寂寥的墓園里緩緩流淌,混合著遠(yuǎn)處黃浦江嗚咽的濤聲,和寒風(fēng)吹過枯枝的嗚咽。他讀得很慢,很認(rèn)真,仿佛要將書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清晰地送入那冰冷的石碑之下,送入那個再也無法回應(yīng)他的靈魂耳中。
他答應(yīng)過她的。要帶她回家。要給她講那些她曾經(jīng)懵懂好奇、關(guān)于為什么的故事。如今,他只能用這種方式,在冰冷的墓碑前,一遍又一遍地,為她講述著那個他們曾經(jīng)為之奮斗、為之犧牲、也最終為之永訣的……理想世界的藍(lán)圖。
一年又一年。
春去冬來,花開花落。
無論時局如何動蕩,無論他身在何方——是在延安窯洞徹夜不滅的燈火下分析戰(zhàn)報,是在重慶談判桌上與對手唇槍舌劍,還是在新中國成立后某個繁忙部委的辦公室里批閱文件……每年的清明,霍臨川的身影總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上海那座無名墓園里。
風(fēng)雨無阻。
他依舊穿著深色的大衣,身形依舊挺拔,只是歲月終究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鬢角徹底染上了霜雪,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皺紋,那曾經(jīng)銳利如鷹隼的眼神,沉淀下更多的滄桑和一種深沉的孤寂。唯有當(dāng)他站在那塊無字碑前時,那眼神深處,才會流露出一種穿越了漫長時光、依舊未曾冷卻的溫柔與痛楚。
他的習(xí)慣從未改變。放下一束素凈的白菊,有時會加上幾枝她當(dāng)年在周府后院偷偷喜歡的、帶著清苦香氣的梔子。然后,背靠著冰冷的石碑坐下,取出那本早已被翻得更加破舊、書頁泛黃卷曲的《資本論》。
低沉而緩慢的朗讀聲,便會在寂靜的墓園里再次響起。從唯物史觀,到剩余價值理論,再到對未來社會的構(gòu)想……他像一個最耐心的老師,對著一個永遠(yuǎn)沉默的學(xué)生,講述著那些宏大而冰冷的名詞背后,他們所共同信仰的、關(guān)于光明的全部意義。
……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
讀到這里,他的聲音總會不由自主地微微停頓。他抬起頭,望向遠(yuǎn)方灰蒙蒙的天空,眼神悠遠(yuǎn)而空茫,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某個硝煙彌漫的東京雨夜,看到了那個在槍火中回眸、對他說你心跳好快的蒼白笑臉。
然后,他會從貼身的口袋里,取出一個用特殊防水油紙仔細(xì)包裹著的小小玻璃瓶。瓶子里,靜靜地躺著幾片早已干枯、卻依舊保持著扇形脈絡(luò)的金黃色銀杏葉。
那是很多年前,在上海某個秋日的午后,他翻墻潛入周府后院傳遞情報時,順手從墻外那棵老銀杏樹上摘下的幾片葉子。當(dāng)時,她正躲在假山后偷看,被他發(fā)現(xiàn)。他將葉子隨手丟給她,戲謔地說:周小姐,銀杏葉像不像小扇子送你了,扇扇你那些不該有的念頭。
沒想到,她一直留著。東京重逢,在她被羈押的寓所里,憲兵搜出了這個藏在枕頭芯里的小瓶子。后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它又回到了他的手中。
霍臨川小心翼翼地打開瓶蓋,倒出一片干枯的銀杏葉,放在掌心。他用指尖,極其輕柔地?fù)崦~子上清晰的脈絡(luò),仿佛在撫摸她當(dāng)年接過葉子時,那帶著怯意和好奇的臉龐。
他將這片葉子,輕輕地、放在冰冷的墓碑頂端。金黃的葉,在灰白色的石碑上,像一點(diǎn)微弱卻執(zhí)著的星火。
桐桐……他低聲喚著她的名字,聲音在空曠的墓園里消散,帶著無盡的思念和無人回應(yīng)的蒼涼,你看,銀杏葉……又黃了……
風(fēng)過林梢,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墓碑頂端那片小小的銀杏葉,在風(fēng)中微微顫抖了一下,最終,安靜地停留在了原地。
如同一個沉默的、跨越了漫長時光的回應(yīng)。
霍臨川靠在冰冷的石碑上,緩緩閉上了眼睛。手中緊握著那枚小小的玻璃瓶,瓶子里剩下的幾片銀杏葉,如同凝固的時光碎片。
墓碑無言,江濤嗚咽。
他終其一生,再未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