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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急診室的紅燈刺得我眼睛生疼,女兒的化療費還差十五萬。

    妻子卻在這時輕聲說:錢…我轉(zhuǎn)給弟弟付婚房首付了。

    她攥著繳費單不敢看我,他說沒新房結(jié)不了婚…

    我笑著擦掉她臉上的淚:好,這錢給得值。

    三個月后岳父生日宴,我當眾播放了蘇磊出軌的視頻集錦。

    看著小舅子未婚妻掀翻酒桌,我打開手機銀行提醒蘇晚:

    你弟的房貸,該還第二期了。

    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尖銳又單調(diào)的警報聲,在空曠的急診大廳里顯得格外刺耳。那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一下下扎進我的太陽穴。慘白的頂燈打在光潔的地板上,反射出令人眩暈的光暈,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消毒水味,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焦灼氣息。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襯衫直往骨頭縫里鉆。手機屏幕亮著,上面顯示著銀行APP的界面,那串代表著念念救命錢的數(shù)字,此刻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刺眼的零。

    十五萬。還差整整十五萬,才能把女兒推進那間能給她一線生機的化療室。

    口袋里那張被揉得發(fā)皺的繳費單,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口發(fā)慌。

    腳步聲由遠及近,是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帶著一種我熟悉的、此刻卻讓我心臟驟然縮緊的急促。蘇晚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她走得很快,幾乎是踉蹌著撲到我面前,手里死死攥著另一張同樣的繳費單。

    陳默…她的聲音嘶啞,破碎得不成樣子,眼神躲閃著,不敢與我對視。急診室門口那盞搶救中的紅燈,把她的臉映照得一片血紅,又一片慘白。

    她的身體在細微地發(fā)抖,攥著繳費單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錢…錢…她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反復吞咽著,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逾千斤,我…我轉(zhuǎn)給磊磊了…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監(jiān)護儀那催命符一樣的滴滴聲,固執(zhí)地穿透厚重的空氣,敲打著我的耳膜。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

    磊磊我的聲音聽起來陌生而平靜,連我自己都覺得詫異,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蘇磊

    蘇晚猛地抬起頭,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語無倫次地解釋,聲音帶著哭腔,又急又快:他…他看中的那個婚房!今天…今天最后一天交首付了!他說…他說沒新房,女方就不跟他領(lǐng)證了!他…他是我親弟弟��!我…我不能看著他結(jié)不了婚…媽電話里都哭了…

    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在下巴處匯聚,然后滴落在光潔的地板上,留下幾點深色的印記。

    他說沒新房結(jié)不了婚…她喃喃地重復著,像是在強調(diào)一個不容辯駁的真理,身體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媽…媽說這是大事…耽誤不得…

    我看著她�?粗@個我認識了十年,結(jié)婚七年,為我生下了此刻躺在搶救室里命懸一線女兒的女人。她的臉上寫滿了痛苦、愧疚,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被血緣綁架的無力感。那淚水是真實的,那痛苦也是真實的。

    可為什么,這份真實,像一把鈍刀子,在我的五臟六腑里緩慢地切割

    我忽然扯動嘴角,無聲地笑了出來。那笑容一定很難看,因為蘇晚驚恐地看著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好。我的聲音異常清晰,平靜得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波瀾,給得值。

    我伸出手,用粗糙的拇指指腹,輕輕地、極其緩慢地擦去她臉頰上滾燙的淚水。那淚水帶著她的溫度,卻灼燒著我的指尖。

    磊磊結(jié)婚是大事。我的語氣溫和得近乎詭異,目光越過她顫抖的肩膀,投向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象征著生死的門,不能耽誤。

    蘇晚愣住了,眼淚掛在睫毛上,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她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巨大的困惑和一絲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在她眼底掙扎。她大概以為我會爆發(fā),會怒吼,會歇斯底里。唯獨沒料到是這樣近乎死寂的平靜。

    真…真的她試探著,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哼,帶著劫后余生般的虛弱。

    我沒有回答。收回手,指尖殘留的濕意冰冷粘膩。

    就在這時,那扇緊閉的搶救室門被猛地推開,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一個穿著綠色手術(shù)服的護士探出頭來,臉上帶著口罩也遮不住的凝重和急切。

    陳念念家屬!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我們,錢湊齊沒有必須立刻用藥!不能再拖了!

    那聲音像一把重錘,狠狠砸碎了蘇晚眼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微光。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差點站立不穩(wěn)。她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滅頂?shù)目只藕桶�,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護士的目光在我們兩人之間狐疑地掃視著,最后落在我臉上,帶著催促和不耐:說話啊!孩子等不起!

    我深吸一口氣,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嗆得肺管子生疼。我迎上護士的目光,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錢…沒了。

    護士的眉頭瞬間擰成了疙瘩,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沒了開什么玩笑!那是你親閨女!

    剛被挪用了。我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要被監(jiān)護儀的滴滴聲蓋過,給她弟弟…付婚房首付。

    護士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看看面無人色、搖搖欲墜的蘇晚,又看看面無表情的我,那眼神復雜得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盤——憤怒、荒謬、難以置信,最終都化作了對躺在里面那個小小生命的深切憐憫。她張了張嘴,似乎想罵人,但職業(yè)素養(yǎng)讓她最終只是狠狠地瞪了蘇晚一眼,丟下一句冰冷的等著!然后重重地摔上了搶救室的門。

    那扇冰冷的金屬門隔絕了里面的生死,也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蘇晚像是被那關(guān)門聲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整個人順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蜷縮成一團。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她緊捂著臉的指縫里漏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哭聲里充滿了絕望、悔恨,還有一種被撕扯得支離破碎的痛苦。

    陳默…陳默…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真的沒辦法…她語無倫次地哭訴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淹沒在無盡的悲傷里,那是磊磊啊…媽說…媽說…

    我站在原地,沒有看她,也沒有去扶她。目光死死地釘在那扇緊閉的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倒映在我瞳孔深處,像兩簇燃燒的鬼火。女兒蒼白的小臉在我眼前晃動,她每次化療后抱著馬桶嘔吐到脫力卻還努力對我笑的樣子,她偷偷把護士給的糖果藏起來說要留給爸爸的樣子…清晰得如同刀刻。

    還有蘇磊那張油滑的臉。他摟著新女友在朋友圈曬方向盤時得意洋洋的樣子,他打著借的名義從蘇晚這里拿走一筆又一筆錢時那副理所當然的嘴臉,他上次來家里,嫌棄念念生病晦氣、連孩子房門都不愿意靠近時那毫不掩飾的冷漠…無數(shù)畫面碎片般涌來,瞬間點燃了我心底那座沉寂多年的火山。

    怒火不再是灼熱的巖漿,而是瞬間凍結(jié)成萬年玄冰,帶著毀滅一切的森然寒意,沉甸甸地壓在胸腔里。每一個細胞都在咆哮,但我的身體卻異常僵硬,連指尖都動彈不得。

    地上那團哭泣的、顫抖的影子,曾經(jīng)是我發(fā)誓要守護一生的妻子。此刻,卻像一個巨大的諷刺。

    醫(yī)院走廊那晚慘白的燈光和刺耳的警報聲,像一個烙印,深深地燙進了我的骨髓里。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變成了粘稠而冰冷的膠水,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我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機器,在籌錢這個唯一的指令驅(qū)動下瘋狂運轉(zhuǎn)。手機通訊錄里每一個可能的名字都被我翻出來,撥號鍵按下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尊嚴在念念的命面前,那玩意兒一文不值。

    老劉,是我,陳默…對,念念又進醫(yī)院了…這次情況不太好…我知道我知道,上次借的五萬還沒…能不能…再幫我周轉(zhuǎn)點十萬不,五萬也行!三萬!我下個項目獎金下來立刻還!我拿命擔保!

    王哥…哎,打擾了…是這么個事…我女兒…對,還是白血病…這次化療費缺口很大…十五萬…我知道數(shù)目不小…您看…您看能不能…利息您說多少都行!我房子…對,我房子可以抵押!手續(xù)我馬上辦!只要錢能盡快到位…

    電話那頭傳來的,大多是沉默,然后是小心翼翼的推脫,夾雜著愛莫能助的嘆息。偶爾能借到一點,杯水車薪。那些曾經(jīng)拍著胸脯稱兄道弟的面孔,在巨額債務(wù)和女兒沉疴的陰影下,迅速變得模糊而疏遠。

    每一次掛斷電話,喉嚨里都像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又腥又澀。自尊被碾碎成渣,混合著無邊的絕望,一口口咽下去。

    蘇晚消失了。在我簽下那份抵押了我們唯一住房的貸款合同,把沉甸甸的十五萬現(xiàn)金交到收費處窗口后,她就從醫(yī)院里消失了。沒有短信,沒有電話,像人間蒸發(fā)。

    護士告訴我,她來過幾次,總是在凌晨,在念念睡著的時候。她只是站在病房門口,隔著玻璃遠遠地看上一會兒,然后就悄無聲息地離開。像一個不敢面對審判的幽靈。

    我守著念念的病床。她小小的身體陷在白色的被褥里,更顯單薄。新上的化療藥反應(yīng)劇烈,她吐得昏天黑地,連膽汁都嘔了出來。我抱著她,擦掉她額頭的冷汗,清理她弄臟的床單和衣服,聽著她細若游絲的呻吟:爸爸…疼…好疼…

    每一次她喊疼,都像有一把鈍刀在我心口反復拉鋸。而那個本該在這里和我一起承受這一切的女人,選擇了逃避。

    一周后的下午,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條條慘白的光帶。念念難得安穩(wěn)地睡著了,呼吸微弱但還算均勻。手機屏幕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寂靜。

    是蘇晚。

    我走到病房外,走廊盡頭冰冷的消防通道里,才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沒有立刻說話,只有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喂。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陳默…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哭了很久,念念…怎么樣了

    死不了。我靠在冰冷的防火門上,金屬的寒氣透過薄薄的病號服侵入皮膚,托你的福,錢湊齊了,藥上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短促的抽泣,然后是長久的沉默�?諝饽塘�,只有電流微弱的滋滋聲。

    我…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念念…她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浸透了痛苦。

    嗯。我應(yīng)了一聲,毫無情緒。

    又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隔著電話線,都能感受到她那邊的絕望和掙扎。

    磊磊…他…她終于艱難地開口,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那邊…出了點狀況…女方家里突然…突然又要加八萬彩禮…說是不加就不領(lǐng)證了…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沉,隨即又被一種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東西緊緊攥住。沒有憤怒,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荒謬感和徹骨的寒意。原來,十五萬填進去,連個響都聽不見,反而引來了更貪婪的豺狼。那個無底洞,永遠填不滿。

    所以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媽…媽的意思是…蘇晚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巨大的羞恥和恐懼,家里的錢…之前都給了磊磊買房…實在…實在拿不出來了…媽說…你看…能不能…能不能再想想辦法先…先幫磊磊過了這關(guān)念念那邊…不是…不是暫時穩(wěn)定了嗎

    她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過來。為了那個永遠喂不飽的弟弟,為了那個結(jié)不了婚的荒唐理由,她們竟然…竟然還能再次把主意打到念念的頭上打到那個剛剛從鬼門關(guān)被拉回來、還在承受著巨大痛苦的孩子身上

    一股冰冷的、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戾氣,猛地從腳底直沖天靈蓋。握著手機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微微顫抖。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咬緊時發(fā)出的咯咯聲。

    蘇晚。我打斷她,聲音低沉,一字一頓,像是從極寒的冰窟里鑿出來的冰棱,帶著尖銳的棱角,你聽清楚。

    電話那頭瞬間死寂,連呼吸聲都屏住了。

    從今往后,你弟弟蘇磊,我的聲音異常清晰,冰冷地砸在死寂的空氣里,他就算窮得當褲子,餓死在大街上,被人打斷腿扔進臭水溝里…

    我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帶著淬毒的寒意:

    …也跟老子沒半毛錢關(guān)系。

    嘟——嘟——嘟——

    冰冷的忙音響起,像一把鈍刀,切割著蘇晚耳膜里殘留的、丈夫那淬冰般的聲音。那最后一句決絕的宣言,還在空蕩的客廳里回蕩,帶著毀滅性的重量,壓得她幾乎窒息。

    她握著早已掛斷的手機,僵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怪陸離地投射進來,在她臉上投下破碎的光影。淚水無聲地淌著,滑過下巴,滴落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漬�?蛷d里一片狼藉,沙發(fā)上胡亂堆著沒來得及整理的衣物,茶幾上放著半杯冷掉的牛奶,是她中午回來想喝卻最終一口沒動的。

    手指無意識地在手機屏幕上滑動,點開了那個置頂?shù)募易迦骸腋R患胰恕?br />
    消息已經(jīng)刷到了99+。最上面是母親發(fā)的一條六十秒的語音。蘇晚指尖顫抖著點開,母親那慣有的、帶著哭腔和焦灼的嗓音立刻充滿整個冰冷寂靜的空間:

    晚晚�。∧隳沁叺降自趺礃恿烁惸f了沒有人家女方家里就給了三天時間!三天啊!八萬!拿不出來,這婚就真黃了!你弟弟這輩子可就毀了!你當姐姐的不能不管��!媽求你了,再想想辦法!陳默他心腸硬,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小舅子結(jié)不了婚�。∧惆謿獾醚獕河稚先チ�,在床上躺著呢…晚晚晚晚你說話呀!…

    語音后面跟著一連串蘇磊發(fā)來的消息:

    姐!你到底行不行啊八萬塊錢而已!陳默他至于嗎念念是他女兒,我就不是他小舅子了他還有沒有點人情味

    你求他��!哭�。∷郧白畛阅氵@套了!我就不信他真能狠下心!

    我女朋友剛又跟我鬧了!說我們家一點誠意都沒有!要是這婚結(jié)不成,我就真完了!姐!我可是你親弟弟!你忍心看我打一輩子光棍!

    你想想辦法!去借!去貸款!先把錢給我轉(zhuǎn)過來!等以后我發(fā)達了肯定還你!雙倍還!

    再往下翻,是父親一條簡短卻分量極重的文字信息,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晚晚,別聽你媽哭哭啼啼。這事沒得商量。磊磊的婚事是咱家頭等大事,耽誤不起。陳家那小子要是敢不管,就是沒把我們蘇家放在眼里!你告訴他,念念的病是重要,但弟弟傳宗接代更重要!讓他掂量清楚!錢,必須拿出來!

    每一個字,每一條語音,都像沉重的鉛塊,狠狠砸在蘇晚早已不堪重負的心上。親情的鎖鏈勒得她喘不過氣,一邊是至親血脈的哭求、逼迫和家族責任的大山,另一邊,是丈夫最后那句冰冷徹骨的斷絕宣言,還有病房里女兒蒼白脆弱的小臉…

    她猛地捂住耳朵,蜷縮起身體,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壓抑絕望的嗚咽。身體里仿佛有兩股巨大的力量在瘋狂撕扯,要把她徹底撕裂。

    磊磊…念念…媽…爸…陳默…她語無倫次地喃喃著,混亂的思緒像一團亂麻。手機屏幕又亮了,是蘇磊直接打來的電話。刺耳的鈴聲在死寂的房間里一遍遍尖叫,如同索命的咒符。

    她看著屏幕上跳動的弟弟兩個字,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不敢接,也不敢掛斷。鈴聲固執(zhí)地響著,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上。

    最終,在鈴聲即將自動掛斷的最后一秒,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顫抖著按下了接聽鍵。

    喂姐!你搞什么鬼!怎么才接電話!蘇磊不耐煩的聲音立刻炸響,帶著一股理直氣壯的焦躁,錢呢到底要到?jīng)]有陳默那王八蛋松口沒有我這邊火燒眉毛了!

    蘇晚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她想起陳默最后那句冰冷的話,想起念念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樣子,想起護士鄙夷的眼神…

    磊磊…我…她的聲音細若游絲,帶著哭腔。

    你什么你!別跟我說沒戲!蘇磊粗暴地打斷她,語氣更加惡劣,我不管你怎么弄!賣血賣腎去借高利貸!我告訴你蘇晚,這錢你今天必須給我弄到!不然我這婚結(jié)不成,我跟你沒完!爸媽也不會原諒你!你看著辦吧!

    電話那頭傳來他女朋友隱約的抱怨聲:行不行啊你們家到底有沒有點能耐不行趁早拉倒!

    聽見沒聽見沒!蘇磊的聲音拔高了八度,充滿了威脅,你趕緊的!我等你消息!別讓我失望!說完,不等蘇晚有任何回應(yīng),啪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忙音再次響起。

    蘇晚握著手機,保持著接聽的姿勢,僵在原地。客廳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璀璨依舊,卻照不進她心底一絲光亮。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徹底淹沒。她仿佛看到了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由血緣編織,由責任加固,由父母的眼淚和弟弟的逼迫收緊,將她死死困在中央,動彈不得,無處可逃。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慘白、淚痕交錯、寫滿痛苦和茫然的臉。

    醫(yī)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已經(jīng)深深浸入我的鼻腔,成了揮之不去的背景音。念念的病情像過山車,暫時被高昂的藥物壓了下去,但每一次短暫的穩(wěn)定,都伴隨著下一次更兇險的伏擊。錢,像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流走。那套抵押出去的房子,像懸在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屏幕上跳動著李牧的名字。李牧是我大學睡在下鋪的兄弟,畢業(yè)后進了頂尖的律所,成了專打經(jīng)濟糾紛的金牌律師。我們的聯(lián)系不算頻繁,但他總在我最難的時候出現(xiàn)。

    喂,牧哥。我的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默子,說話方便不李牧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干脆利落,帶著一股讓人心安的沉穩(wěn)力量。

    嗯,你說。我走到消防通道盡頭,推開沉重的防火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兩件事。李牧開門見山,第一,我托人查了蘇磊那套房子的底細。你猜怎么著房本上寫的,是他老丈人孫建國的名字!根本不是什么‘小兩口婚房’!

    我的瞳孔猛地一縮。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蘇晚那晚在急診室外哭訴的磊磊的婚房、不買房結(jié)不了婚,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也抽在念念脆弱的生命線上。原來從頭到尾,那十五萬,連蘇磊的邊都沒沾上!全填進了他未來岳父的腰包!

    第二,李牧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一絲凝重,念念后續(xù)的治療費,是個無底洞。房子抵押那點錢,撐不了多久。你…有什么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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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算

    我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遠處高樓如同冰冷的鋼鐵叢林。胸腔里那股被強行壓下去的戾氣,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轟然騰起,燒得我眼睛發(fā)燙。那晚急診室刺目的紅燈,念念痛苦的呻吟,蘇晚懦弱的眼淚,蘇磊貪婪的嘴臉,岳父母理所當然的逼迫…無數(shù)畫面在眼前交織,最終定格在銀行賬戶上那個刺目的零,和抵押合同上冰冷的簽名上。

    一個念頭,如同毒藤般在心底瘋狂滋長,纏繞住那顆被憤怒和絕望浸泡得冰冷堅硬的心臟。

    牧哥,我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幫我個忙。

    你說。李牧沒有任何遲疑。

    幫我查清楚孫建國這個人,越細越好。我盯著窗外一只在寒風中掙扎的麻雀,還有,幫我找一個…絕對干凈、跟我們?nèi)魏稳硕汲恫簧详P(guān)系的‘殼’。注冊一家新公司。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李牧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圖。

    默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你確定要走這一步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

    我確定。我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猶豫,念念的命,我的家,不能就這么白白毀了。他們拿走的,我要他們十倍、百倍地吐出來。連本帶利。

    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在冰冷的消防通道里回蕩。

    好。李牧沉默片刻,只回了一個字。沒有勸解,沒有質(zhì)疑。兄弟之間,有時候不需要太多言語。

    掛了電話,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最后一絲屬于陳默的溫存和猶豫,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寒潭。

    報復的齒輪,從這一刻起,開始緩緩轉(zhuǎn)動,帶著冰冷的、精確的、毀滅性的力量。

    第一步,是錢。我不能再指望任何人的善意,只能靠自己。念念睡著后,我打開了那臺許久未碰的工作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的光照亮了我疲憊卻異常專注的臉。我開始瘋狂地接單。以前不屑一顧的、耗時耗力的小項目,現(xiàn)在來者不拒。深夜的病房里,只有鍵盤急促的敲擊聲,和我偶爾抬頭確認念念呼吸時壓抑的咳嗽聲。

    同時,我像一個潛伏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處理著名下所有能動的資產(chǎn)。那些和蘇晚共享的、細小的銀行賬戶、理財產(chǎn)品,被我以各種看似合理的名目——支付念念的特效藥費、墊付醫(yī)院的押金——一點一點地清空、轉(zhuǎn)移。每一筆操作都小心翼翼,不留痕跡。

    這個過程異常艱難。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親手凌遲自己過往的生活。那些賬戶里的數(shù)字,曾經(jīng)代表著我們對未來的規(guī)劃,一個溫暖小家的藍圖。如今,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掠奪。

    蘇晚偶爾會來醫(yī)院�?偸窃谏钜梗谖遗吭谀钅畲策吋倜碌臅r候。我能感覺到她輕得幾乎不存在的腳步聲停在門口,能感受到她透過門上的小窗投來的、復雜而痛苦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愧疚,有乞求,或許還有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過往生活的留戀。但她始終沒有勇氣推門進來,沒有勇氣面對我的眼睛,沒有勇氣開口問一句念念好些了嗎或者錢夠不夠。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個徘徊在門外的游魂,然后又在黎明到來前悄然離去。帶著她的懦弱,和她那永遠無法割舍的責任。

    她不知道,就在她踟躕于門外的時候,病房里的我,正清醒地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著我毫無表情的臉。屏幕上,是李牧剛剛發(fā)來的加密郵件。附件里,是孫建國——那個用念念救命錢買下房子的未來親家——詳盡的資料。

    資料顯示,孫建國早年是個小包工頭,后來靠著鉆營和膽大,接了幾個不大不小的市政工程,攢下些家底。但近幾年市場競爭激烈,他那種靠關(guān)系和膽子吃飯的模式已經(jīng)行不通了。公司賬面上看著還行,實則負債累累,全靠拆東墻補西墻撐著。他最大的軟肋,就是極度渴望進入更高端的圈子,結(jié)識真正有實力的人物,拿到能讓他公司起死回生的大項目。

    一個負債累累、卻做著暴富夢、渴望著攀附權(quán)貴的投機者。

    完美。

    我關(guān)掉郵件,屏幕暗下去,病房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念念微弱而均勻的呼吸聲。

    黑暗中,我無聲地勾了勾嘴角,那是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冰冷的弧度。獵物,已經(jīng)清晰地出現(xiàn)在瞄準鏡里。

    計劃的核心,需要一個完美的誘餌,一個能讓孫建國這種貪婪的投機者失去所有警惕、心甘情愿跳進來的誘餌。

    李牧的動作很快。幾天后,一家名為宏遠資本的投資公司悄然注冊成立。法人代表是一個我們輾轉(zhuǎn)找到的、背景極其干凈的白手套,一個老實巴交、急需用錢的中年下崗會計,名叫趙建國(這名字還是李牧特意選的,和孫建國只差一個姓)。公司的注冊地址在市中心最豪華的寫字樓頂層——當然是租的,只租了一個最小的隔間,掛個牌子而已。

    接下來,就是打造一個足以亂真的金玉其外。

    我把自己關(guān)在臨時租下的、連窗戶都沒有的廉價短租公寓里。這里離醫(yī)院不遠,方便我照顧念念。房間里堆滿了泡面盒子和速溶咖啡袋,空氣渾濁。唯一的亮光來自那臺二手筆記本電腦的屏幕。

    我用盡畢生所學,熬了幾個通宵。精心炮制了一份足以讓任何投資人眼前一亮的宏遠資本項目計劃書。華麗的PPT模板,充滿前瞻性的行業(yè)分析,極具誘惑力的盈利模型,還有幾份蓋著鮮紅印章(自然也是假的)、來自國際知名咨詢機構(gòu)的市場調(diào)研報告。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經(jīng)得起推敲,每一個前景都描繪得令人熱血沸騰。重點包裝的核心項目,是一個虛構(gòu)的、未來收益巨大的智慧城市基礎(chǔ)設(shè)施改造工程——這正是孫建國那家半死不活的建筑公司最渴望染指的領(lǐng)域。

    同時,我利用僅存的人脈,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了幾個在圈內(nèi)小有名氣、但同樣處境艱難、愿意為錢站臺的所謂專家。許諾了豐厚的報酬(當然是空頭支票),讓他們在必要的時候,作為宏遠資本的特聘顧問或項目評估專家出現(xiàn)。

    虛擬的線上形象也在同步構(gòu)建。李牧找來的專業(yè)團隊(同樣是用我最后一點積蓄支付的),在幾個主流的財經(jīng)論壇和商務(wù)社交平臺上,精心維護著宏遠資本和其神秘低調(diào)的趙總的形象。發(fā)布一些看似高深莫測、實則空洞無物的行業(yè)觀點,偶爾不經(jīng)意地透露公司手握巨額資金,正在尋找優(yōu)質(zhì)的地方性合作伙伴共同開發(fā)戰(zhàn)略性項目。評論區(qū)里,自然少不了水軍恰到好處的驚嘆和追捧。

    這就像編織一張巨大而華麗的蛛網(wǎng),每一根絲線都閃爍著誘人的金光。而網(wǎng)的中央,靜靜等待著那只名叫孫建國的飛蛾。

    鋪墊完成,該偶遇了。

    我通過一個以前合作過、現(xiàn)在在孫建國公司當個小主管的舊識,故意透露了一點風聲:有個背景深厚的外資背景投資公司宏遠資本,正在物色有本地工程經(jīng)驗、信譽良好的合作方,共同開發(fā)一個大項目,據(jù)說市里高層都很關(guān)注。

    風聲放出去沒兩天,李牧的電話就來了,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魚咬鉤了。孫建國托了好幾層關(guān)系,拐彎抹角地想約‘宏遠資本’的趙總吃飯,姿態(tài)放得很低。

    答應(yīng)他。我對著電話,聲音平靜無波,時間地點,我們定。

    三天后,市中心最高檔的私人會所,靜園。

    我坐在會所最深處一個極其私密的包廂里,面前是巨大的單向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隔壁豪華包廂內(nèi)的一切。我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昂貴西裝(租來的),頭發(fā)精心打理過,臉上戴著一副遮住大半張臉的無框平光眼鏡,手里端著一杯冰水,像個真正的幕后觀察者。

    隔壁包廂里,氣氛熱烈。李牧扮演的趙總派頭十足,微微發(fā)福的身材包裹在同樣價值不菲的西裝里,言談舉止間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疏離和恰到好處的倨傲。他身邊坐著兩位我們請來的專家,一位是頭發(fā)花白、戴著金絲眼鏡的資深經(jīng)濟學家,一位是言辭犀利、動不動就引用國外案例的城市規(guī)劃顧問。

    他們的對面,就是孫建國和他的心腹。孫建國五十多歲,身材微胖,紅光滿面,但眼神里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急切和討好。他帶來的那個副總,則顯得精明外露,眼神滴溜溜地轉(zhuǎn),不斷打量著趙總和那兩位專家。

    桌上擺滿了珍饈美味,一瓶價值不菲的茅臺已經(jīng)開了封。孫建國端著酒杯,滿臉堆笑,姿態(tài)放得極低:

    哎呀,趙總!久仰大名!一直聽說宏遠資本實力雄厚,眼光獨到!今天能請到您和兩位專家,真是蓬蓽生輝!我先干為敬,您隨意!說完,一仰脖,一杯白酒見了底。

    趙總只是矜持地舉了舉杯,淺淺抿了一口,臉上帶著職業(yè)化的微笑:孫總客氣。我們宏遠,確實看好本地的未來發(fā)展?jié)摿Α_@次尋找合作伙伴,標準也很高。資質(zhì)、經(jīng)驗、信譽,缺一不可。他的目光掃過孫建國,帶著審視的意味。

    孫建國立刻拍著胸脯保證:趙總您放心!我們‘建國工程’在本市扎根十幾年!口碑那是響當當?shù)模∈姓�、商業(yè)的、住宅的,各種項目經(jīng)驗豐富!資質(zhì)齊全!絕對信得過!他一邊說,一邊示意副總趕緊把公司厚厚的資質(zhì)文件和各種工程畫冊遞過去。

    趙總隨意翻了翻,不置可否。旁邊的經(jīng)濟學家慢悠悠地開口,帶著點學術(shù)腔:嗯…資質(zhì)是基礎(chǔ)。不過嘛,現(xiàn)在市場環(huán)境復雜,我們更看重的是合作伙伴的…軟實力。比如,處理復雜關(guān)系的能力,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的韌性,以及…對項目的絕對專注和投入度。他意有所指地頓了頓。

    孫建國立刻心領(lǐng)神會,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臉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明白!明白!趙總和專家們的意思我懂!在咱們這一畝三分地,我孫建國不敢說手眼通天,但方方面面都還是能說得上話的!關(guān)系嘛,該打點的,我們絕不吝嗇!只要項目能成,一切…都好說!都好說!

    城市規(guī)劃顧問適時地拋出了那個精心設(shè)計的誘餌——那個虛構(gòu)的、前景無比誘人、但啟動資金要求極高的智慧城市核心區(qū)改造工程雛形。他描繪得天花亂墜,各種專業(yè)術(shù)語和數(shù)據(jù)信手拈來,聽得孫建國和他副手心馳神往,眼睛都在放光。

    趙總最后放下酒杯,做出總結(jié),語氣帶著一絲勉為其難的施舍感:孫總的態(tài)度,我很欣賞。這樣吧,我們內(nèi)部再評估一下。如果沒問題,這個項目的前期…嗯…比如一些關(guān)鍵節(jié)點的分包工程,可以優(yōu)先考慮貴公司。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變得銳利:我們宏遠資本做事,講究效率。一旦確定合作,啟動資金必須第一時間到位。我們這邊資金充裕,但需要合作伙伴證明同樣的決心和實力。前期可能需要貴公司墊付部分…嗯…‘保證金’和‘公關(guān)費用’,以確保項目順利推進。孫總,你看

    保證金公關(guān)費孫建國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僅僅是一瞬。巨大的利益前景像魔鬼的誘惑,瞬間壓倒了那一點點疑慮。他眼中貪婪的光芒大盛,立刻拍板:沒問題!絕對沒問題!趙總您說個數(shù)!只要能拿到這個項目,前期投入我們建國工程砸鍋賣鐵也跟!

    初步估計,大概需要…這個數(shù)。趙總慢悠悠地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萬孫建國試探著問。

    趙總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

    孫建國的呼吸明顯一窒,旁邊的副總也瞪大了眼睛。

    一千萬。初步的。趙總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砸在孫建國心上,這只是前期確保我們雙方誠意和項目順利啟動的‘誠意金’。后續(xù)根據(jù)項目進度,還會有更大的投入。

    包廂里瞬間安靜下來。孫建國臉上的血色褪去了一些,眼神劇烈地閃爍著,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一千萬!這幾乎是他公司目前能挪動的所有流動資金,甚至還要抵押部分資產(chǎn)!

    但宏遠資本的背景(那豪華的辦公室,那深不可測的趙總,那兩位權(quán)威的專家),那個描繪得無比真實、利潤驚人的項目…像散發(fā)著致命香氣的毒蘋果。

    我看到他放在桌下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終,貪婪和那虛無縹緲的暴富夢,徹底壓倒了理智。

    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擠出破釜沉舟般的笑容,端起酒杯,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好!一千萬就一千萬!趙總爽快!我們建國工程跟定了!這杯,敬我們合作成功!我先干為敬!說完,又是一杯白酒狠狠灌了下去,辣得他齜牙咧嘴,眼神卻異�?簥^。

    合作愉快。趙總微笑著,再次舉了舉杯。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不易察覺的嘲諷。

    隔壁包廂的我,透過單向玻璃,靜靜地看著孫建國那張被欲望和酒精刺激得扭曲變形的臉。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砸鍋賣鐵湊出來的這一千萬誠意金,其中有一部分,正是來源于他女兒未婚夫的姐姐,那個叫蘇晚的女人,從她親生女兒救命錢里摳出來的十五萬。

    因果輪回,報應(yīng)不爽。

    我端起面前的冰水,對著玻璃那頭舉杯示意,然后一飲而盡。冰涼的水滑過喉嚨,澆不滅心頭那團越燒越旺的復仇之火,反而讓它更加冰冷、更加灼人。

    網(wǎng),已經(jīng)收緊。獵物,正在一步步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中心。

    孫建國的一千萬誠意金,如同一針強效的雞血,打進了蘇家每個人的血管里。那筆錢,在宏遠資本精心設(shè)計的迷宮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被拆解、洗白,化作了支撐念念下一階段治療的生命線,也變成了懸在孫建國頭頂、隨時可能墜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只是這把劍,暫時被一層華麗的金箔包裹著,讓他沉醉在即將暴富的美夢中,毫無察覺。

    蘇磊的婚期,像被按下了加速鍵,緊鑼密鼓地籌備起來。那套用念念的命換來的、寫著未來岳父名字的婚房,成了蘇家最大的炫耀資本。岳母王桂芬的聲音在電話里、在家族群里,都高了八度,充滿了揚眉吐氣的得意:

    晚晚啊,還是你有本事!關(guān)鍵時刻靠得��!要不是你,磊磊這婚能這么順那孫家現(xiàn)在對磊磊,態(tài)度好得不得了!那房子,嘖嘖,大平層!地段也好!將來生了孩子,寬敞!她刻意忽略了這本事背后血淋淋的代價,或者說,她根本不在乎。你爸生日快到了,今年必須大辦!在‘錦鴻樓’訂最大的包間!讓親戚們都看看,咱們蘇家現(xiàn)在是什么氣派!磊磊馬上就要成家立業(yè)了!

    蘇晚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有些飄忽,帶著一種被抽空力氣的疲憊:媽…念念那邊…

    哎呀!念念有陳默看著呢!醫(yī)院有醫(yī)生護士!你操什么心!王桂芬立刻打斷,語氣不容置疑,你爸一輩子就盼著兒子風風光光娶媳婦,盼著過個熱鬧生日!你這個做女兒的,這時候必須回來!把陳默也叫上!讓他也沾沾喜氣!別整天拉著個臉,好像誰欠他似的!錢的事都過去了,一家人還能記仇

    過去了蘇晚喃喃地重復,聲音輕得像羽毛。

    當然過去了!王桂芬斬釘截鐵,你弟弟結(jié)婚是最大的事!你爸高興了,比什么都強!就這么定了!生日宴必須全家到齊!一個都不能少!電話被干脆利落地掛斷,只剩下忙音。

    蘇晚握著手機,站在病房外冰冷的走廊里。透過門上的小窗,她能看到病床上女兒小小的輪廓,還有床邊那個沉默如山、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男人——陳默。他似乎永遠在那里,像一塊被絕望和某種她無法理解的冰冷意志淬煉過的磐石。

    她想起陳默在電話里那最后的、斷絕一切的聲音。想起自己每一次深夜在門外徘徊時,感受到的那堵無形的、散發(fā)著寒意的墻。她不敢進去,不敢面對他毫無溫度的眼神,更不敢面對女兒懵懂卻純凈的目光。那目光像針,會刺穿她所有的偽裝和自欺欺人。

    陳默…她鼓起勇氣,推開病房門,聲音干澀。

    陳默沒有回頭,只是抬手,極其輕微地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念念似乎剛睡著,呼吸微弱但平穩(wěn)。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水和藥水的味道。

    蘇晚站在門口,像被釘住了,進退兩難。她看著陳默專注凝視女兒的側(cè)臉,那線條冷硬得如同刀削斧鑿,找不到一絲過去的溫柔痕跡。巨大的愧疚和一種莫名的恐懼攥緊了她的心臟。

    爸…爸下周六生日…她艱難地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媽說…在‘錦鴻樓’…訂了包間…讓…讓全家都去…

    陳默依舊沒有回頭,目光停留在女兒蒼白的睡顏上,仿佛沒聽見。

    蘇晚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冰涼一片。她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要求什么,但母親的命令像緊箍咒,勒得她頭痛欲裂。她深吸一口氣,帶著孤注一擲的哀求:陳默…就當…就當是為了念念…醫(yī)生說…情緒穩(wěn)定對恢復很重要…爸他…他就想圖個熱鬧…一家人…

    一家人陳默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平平淡淡,卻像冰錐一樣扎進蘇晚的耳膜。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她臉上。

    那眼神,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平靜得令人心悸。蘇晚被那目光看得渾身發(fā)冷,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好。陳默看著她,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我去。

    蘇晚愣住了,巨大的意外讓她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她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拒絕、嘲諷、暴怒——唯獨沒有如此平靜的應(yīng)允。這平靜,比她預想中最壞的反應(yīng),更讓她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

    真…真的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陳默不再看她,重新將目光投向沉睡的女兒,仿佛剛才那句應(yīng)允從未發(fā)生過。他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線條冷硬如鐵。

    時間,地點。他淡淡地說,語氣像是在詢問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預約。

    蘇晚報出了時間和錦鴻樓的名字,聲音依舊發(fā)飄。

    知道了。陳默不再說話。

    蘇晚站在那里,看著他和女兒,一種巨大的、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最終,她像逃離什么可怕的東西一樣,倉惶地退出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guān)上的瞬間,陳默緩緩抬起眼,目光掃過那扇隔絕了蘇晚的門板,眼底深處,一片冰封的荒原之下,復仇的熔巖,正無聲地沸騰。

    錦鴻樓最大的鴻運當頭包間里,此刻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映照著滿桌的珍饈佳肴和一張張紅光滿面的臉。空氣中彌漫著酒香、昂貴的香水味和一種刻意營造的、喧鬧的喜慶。

    今天是蘇父蘇大強的六十大壽。主角蘇大強穿著一身嶄新的絳紅色唐裝,坐在主位,被幾個老兄弟圍著敬酒,笑得見牙不見眼,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岳母王桂芬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身墨綠色繡金絲的旗袍,脖子上的金項鏈粗得晃眼,正拉著幾個老姐妹,唾沫橫飛地指點著包間里豪華的裝飾和桌上的菜色,語氣里充滿了我們家現(xiàn)在可不一樣了的炫耀。

    瞧瞧這水晶燈!進口的!光這一盞就好幾十萬!

    這龍蝦!澳洲空運的!今天管夠!

    哎呀,都是托了親家的福!親家大氣!我們磊磊有福氣!

    她口中的親家,孫建國,坐在蘇大強旁邊,儼然成了蘇家的新貴。他端著酒杯,志得意滿,享受著周圍人羨慕、恭維的目光。蘇磊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身名牌西裝,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摟著他那個妝容精致、滿臉傲氣的未婚妻孫莉,穿梭在賓客間,意氣風發(fā)地接受著眾人的祝福。孫莉依偎在蘇磊懷里,臉上帶著矜持的笑容,偶爾瞥向那些衣著普通的親戚時,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

    整個蘇家,都沉浸在一種苦盡甘來、飛黃騰達的虛幻榮光里。仿佛念念的病痛、那筆救命錢的去向、陳默的沉默,都只是通往這場盛宴路上微不足道的小小塵埃,早已被他們刻意遺忘,或者選擇性忽略。

    包間的門被推開。陳默走了進來。

    喧鬧的氣氛像是被按下了短暫的暫停鍵。幾道目光投射過來,帶著復雜的意味——驚訝、審視、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還有王桂芬毫不掩飾的嫌棄。

    陳默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舊夾克,里面是簡單的灰色毛衣,和滿室的珠光寶氣格格不入。他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是長期熬夜和心力交瘁的痕跡。他手里沒提任何禮物,空著雙手,平靜地掃視了一圈熱鬧非凡的場面,目光最后落在主位上笑容滿面的岳父蘇大強臉上。

    蘇晚立刻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臉上帶著慌亂和強擠出來的笑容迎上去:陳默,你來了!快…快過來坐!她試圖去拉他的胳膊,被他不著痕跡地避開了。

    王桂芬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開口:喲,大忙人可算來了!空著手給爸祝壽,連點心意都沒有念念沒帶來也是,病怏怏的,別沖撞了壽星的好日子!她刻意拔高了聲音,引得周圍幾桌的親戚都看了過來。

    蘇磊摟著孫莉,也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勝利者的笑容,語氣輕佻:姐夫,架子不小��!爸過壽都請不動空手來吃現(xiàn)成的念念那病…還沒好啊嘖嘖,真是…他搖了搖頭,一副你不行的表情。

    孫莉依偎在蘇磊身邊,沒說話,只是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陳默,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仿佛在看一件礙眼的垃圾。

    陳默對所有的目光和言語置若罔聞。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他沒有看蘇晚,沒有看王桂芬和蘇磊,只是徑直走到留給他的、最靠近門口的那個位置——一個明顯被邊緣化的座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動作從容,仿佛他才是這里的主人。

    蘇大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覺得這個女婿太不給自己面子。孫建國也微微皺了皺眉,覺得這人晦氣,影響了氣氛。

    王桂芬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還想再說什么刻薄話,被蘇晚死死拉住,低聲哀求:媽!少說兩句!今天爸生日!

    蘇磊嗤笑一聲,拉著孫莉回到主桌,大聲招呼著:來來來,大家吃好喝好!別讓某些人壞了興致!一會兒還有好戲呢!他意有所指,引來一陣附和的笑聲。

    氣氛在刻意的帶動下,重新變得熱烈起來。推杯換盞,歡聲笑語,仿佛剛才的小插曲從未發(fā)生。蘇晚坐在陳默旁邊,如坐針氈,幾次想開口,都被他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氣息堵了回去。她偷偷看他,只看到他低垂的眼睫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一種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蘇大強喝得滿面紅光,被眾人簇擁著,達到了興致的頂點。王桂芬趁機提議:老頭子,該切蛋糕許愿了!讓磊磊和小莉給你點蠟燭!雙喜臨門!

    好!好!蘇大強樂呵呵地站起來。

    巨大的、足有六層的豪華蛋糕被服務(wù)生推了進來,上面插滿了數(shù)字蠟燭60。燈光適時地暗了下來,只留下蛋糕上搖曳的燭光。

    蘇磊和孫莉像一對金童玉女,在眾人的起哄和祝福聲中,手挽著手,滿臉甜蜜地走到蛋糕前。蘇磊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燃蠟燭。

    就在這時,包間角落里,連接著巨大液晶電視的音響,突然發(fā)出一陣刺耳的電流嘯叫!

    滋啦——!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嚇了一跳,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電視屏幕。

    只見原本播放著溫馨家庭照片的屏幕,畫面猛地一閃,變成了一片雪花點。緊接著,清晰無比的畫面跳了出來!

    不是照片。是視頻。

    高清的、晃動但焦點清晰的手機拍攝視頻。

    畫面里,正是蘇磊!摟著一個穿著清涼、身材火辣、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燈光曖昧的情趣酒店前臺!女人整個身體幾乎掛在他身上,手還在他胸前不安分地游走。蘇磊滿臉通紅,眼神迷離,顯然是喝高了,一邊掏身份證,一邊還在女人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寶貝兒…等不及了…今晚好好伺候你…蘇磊含糊不清的、帶著猥瑣笑意的聲音,通過高質(zhì)量的音響,清晰地傳遍了包間的每一個角落!

    轟——!

    整個包間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抽氣聲、難以置信的議論聲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

    蘇磊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jié),變得慘白如紙,手里的打火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渾身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他身邊的孫莉,臉上的甜蜜笑容徹底僵死,眼睛猛地瞪大到極致,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個不堪入目的畫面和她未婚夫那副急色的嘴臉!她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呼吸變得粗重。

    畫面切換了!第二個視頻!是在一個嘈雜的KTV包廂里,光線昏暗,但人臉清晰可辨。蘇磊正摟著另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兩人拿著話筒在唱歌,唱著唱著,蘇磊的手就極其自然地滑進了女人的短裙里!女人不但沒拒絕,反而咯咯笑著,扭動著身體迎合!周圍還有幾個狐朋狗友在拍手起哄!

    第三個視頻!第四個視頻!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女人!畫面有酒店走廊的監(jiān)控截圖(顯然被特殊渠道搞到了),有夜店卡座里的偷拍,甚至還有一張?zhí)K磊光著膀子、只穿著短褲在酒店床上自拍的油膩照片!背景里明顯能看到不屬于孫莉的女性衣物!

    這些視頻和照片,被精心剪輯在一起,配上字幕標注的時間地點,形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蘇磊出軌的集錦!時間跨度,從他開始追求孫莉一直延續(xù)到上周!鐵證如山!

    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劃破了包間的混亂!

    孫莉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雙眼赤紅,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巴掌扇在蘇磊臉上!

    啪!清脆響亮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嘈雜!

    蘇磊!你個王八蛋!畜生!!孫莉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羞辱而撕裂,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你拿我們家的錢買房!背著我玩女人!玩得這么臟!這么下賤��!她指著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畫面,眼淚混合著屈辱的怒火洶涌而出,你把我當什么!把我家當什么!提款機!冤大頭��!

    她徹底瘋了!一把掀翻了旁邊擺滿昂貴酒水和精致菜肴的巨大圓桌!

    哐當——!嘩啦——!

    震耳欲聾的巨響!杯盤碗盞、龍蝦鮑魚、紅酒白酒,瞬間傾瀉一地!破碎的玻璃、飛濺的湯汁、狼藉的菜肴,混合著濃烈的酒氣,潑灑得到處都是!幾個靠得近的親戚被濺了一身,發(fā)出驚叫!

    整個包間,瞬間從天堂跌入地獄!一片狼藉!一片死寂!

    蘇磊被那一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半邊臉瞬間腫起清晰的五指印。他捂著臉,看著暴怒的孫莉,看著滿地的狼藉,看著周圍親戚們震驚、鄙夷、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大腦一片空白,徹底懵了!

    王桂芬和蘇大強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像兩尊泥塑木雕!王桂芬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蘇大強捂著胸口,身體晃了晃,要不是旁邊人扶住,差點一頭栽倒!

    孫建國更是臉色鐵青,渾身發(fā)抖,指著屏幕上那些畫面,又指著呆若木雞的蘇磊,氣得嘴唇哆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恥辱感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他投入的一千萬誠意金還沒看到影子,先看到了未來女婿如此不堪的真面目!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下意識地,投向了風暴邊緣那個始作俑者——陳默。

    他依舊安靜地坐在那個靠近門口的、不起眼的座位上。在一片狼藉、尖叫和混亂的中心,他平靜得像一塊礁石。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冰冷的、如同手術(shù)刀般的寒光。

    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不緊不慢地劃開屏幕。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毫無波瀾的臉。

    在孫莉歇斯底里的哭罵聲、王桂芬失魂落魄的尖叫、蘇大強痛苦的呻吟、以及蘇磊崩潰的辯解聲中,陳默微微側(cè)過頭,目光精準地鎖定了同樣面無人色、癱坐在椅子上、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蘇晚。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帶著一種冰冷的、審判般的平靜,清晰地送入蘇晚的耳中:

    蘇晚。

    蘇晚渾身一顫,如同被電流擊中,失焦的目光茫然地轉(zhuǎn)向他。

    陳默將手機屏幕轉(zhuǎn)向她,上面清晰地顯示著銀行APP的界面,一個刺眼的、標著蘇磊-房貸的還款計劃。他修長的手指,輕輕點在那個鮮紅的、標注著第二期還款日:今日的條目上。

    你弟的房貸,他嘴角勾起一個冰冷到極致的弧度,聲音如同淬了冰的毒液,一字一頓,清晰地釘入蘇晚的心臟,該還第二期了。

    錦鴻樓的鴻運當頭包間,徹底成了修羅場。

    孫莉那一聲裹挾著滔天怒火和極致羞辱的尖叫,像一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穿了蘇家精心編織的體面泡沫。價值不菲的菜肴和酒水潑灑一地,混合著碎裂的瓷片和玻璃渣,在昂貴的地毯上流淌出狼藉的、諷刺的圖案�?諝庵袕浡澄镒冑|(zhì)的酸腐氣、濃烈的酒氣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死寂。

    孫莉像一頭徹底失控的野獸,哭喊著、咒罵著,將手邊一切能抓到的東西——餐巾、碗碟、甚至一個沉重的銀質(zhì)燭臺——瘋狂地砸向呆若木雞的蘇磊。蘇磊臉上頂著鮮紅的五指印,狼狽地躲閃著,嘴里語無倫次地辯解著不是你想的那樣、都是過去的事了、是她們勾引我……每一個字都顯得蒼白無力,如同火上澆油。

    勾引!蘇磊!你當我孫莉是傻子嗎!孫莉的聲音尖利得幾乎要刺破耳膜,她指著屏幕上那些不堪入目的鐵證,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上周!上周你還在跟我選婚紗!轉(zhuǎn)頭就跟這種臟女人開房!用我家的錢買的房!你想讓我的婚房變成你們這群賤人的淫窩嗎��!

    她猛地轉(zhuǎn)身,赤紅的眼睛死死盯住同樣面無人色的孫建國:爸!你看!你看清楚!這就是你挑的好女婿!這就是你砸了一千萬要扶持的蘇家�。∷穆曇舫錆M了被背叛的痛楚和對自己父親識人不明的憤怒。

    孫建國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指著蘇磊的手指都在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巨大的恥辱感和那一千萬誠意金可能打水漂的恐慌,像兩條冰冷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心臟。他精心搭建的、攀附宏遠資本飛黃騰達的美夢,在這一刻被蘇磊的齷齪行徑徹底擊碎,連帶他孫家的臉面,被當眾踩進了泥里。

    王桂芬早已沒了剛才的得意,她癱坐在椅子上,像一灘爛泥,只會發(fā)出啊啊的、無意義的抽氣聲,眼神渙散,仿佛天塌地陷。蘇大強捂著胸口,臉色煞白,額頭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旁邊的人手忙腳亂地給他找藥,場面混亂不堪。那些原本前來賀壽的親戚,此刻臉上寫滿了震驚、鄙夷、幸災(zāi)樂禍,竊竊私語如同無數(shù)只蒼蠅在嗡嗡作響,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蘇家每個人的身上。

    蘇晚坐在一片狼藉的邊緣,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她臉色灰敗,眼神空洞地望著眼前這地獄般的景象,身體微微顫抖著。陳默那句冰冷的你弟的房貸,該還第二期了,像淬了毒的冰錐,還牢牢釘在她的耳膜里,每一個字都帶著毀滅的回響。

    就在這時,孫建國的手機,像催命符一樣,瘋狂地響了起來!尖銳的鈴聲在死寂的包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孫建國像是被驚醒,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李助理的名字——他公司的心腹。

    他顫抖著手指劃開接聽鍵,剛放到耳邊,一個帶著哭腔、充滿巨大恐慌的聲音就炸了出來,音量之大,連旁邊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孫總!完了!全完了��!宏遠資本…宏遠資本是假的!那個趙總是騙子!我們被騙了!一千萬!那一千萬‘誠意金’…被他們卷走了!公司賬上…一分錢都沒了!銀行剛打電話來催還貸款!還有幾個供應(yīng)商堵在門口要錢!孫總!怎么辦啊孫總!我們公司…要破產(chǎn)了�。�

    轟——�。�!

    如果說蘇磊的丑聞是炸開的第一顆雷,那么孫建國公司被騙破產(chǎn)的消息,就是緊隨其后的、毀滅性的核爆!

    孫建國只覺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他身體劇烈地晃了晃,手機啪嗒一聲掉在油膩的地毯上。他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眼球暴突,死死瞪著虛空,仿佛看到了地獄的入口。下一秒,他肥胖的身體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爸��!孫莉的尖叫撕心裂肺。

    親家�。⊥豕鸱液吞K大強也發(fā)出了驚恐的哀嚎。

    現(xiàn)場徹底失控!有人尖叫著打120,有人手忙腳亂地想扶起孫建國,有人被地上的油污滑倒,尖叫聲、哭喊聲、咒罵聲混雜在一起,將這場原本光鮮的壽宴,徹底變成了災(zāi)難片的現(xiàn)場直播。

    在這片極致的混亂和絕望的中心,陳默緩緩站起身。他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這場由他親手導演的、血肉橫飛的慘劇,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昏死過去的孫建國,沒看一眼崩潰的孫莉,沒看一眼癱軟的岳父母,更沒看一眼那個如同活死人般的蘇磊。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癱坐在椅子上、眼神徹底失去焦距的蘇晚。她的世界,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了。弟弟身敗名裂,婚事告吹,父親的壽宴成了全城的笑柄,公公的公司瞬間破產(chǎn)背負巨債,而她,那個挪用了女兒救命錢、間接導致這一切的扶弟魔,成了所有災(zāi)難的源頭和最終的承受者。

    陳默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個冰冷的、終結(jié)的符號。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推開沉重而華麗的包間門,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身后是地獄。

    門外,走廊明亮而安靜,與包間里的喧囂隔絕成兩個世界。陳默拿出手機,屏幕上彈出一條新的加密信息,來自李牧:

    錢已安全轉(zhuǎn)移至瑞士指定賬戶。‘殼’已按計劃銷毀,所有痕跡清除。孫建國公司破產(chǎn)清算程序已啟動,債務(wù)鏈鎖定蘇家連帶擔保人。蘇磊名下所有信用卡及小額貸進入強制催收階段。視頻來源無法追溯。默子,干凈了。

    他面無表情地看完,手指輕點,信息瞬間刪除。手機屏幕暗下去,映出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面燃燒的復仇烈焰,在這一刻,終于緩緩熄滅,只余下一片冰冷的、荒蕪的死寂。

    他收起手機,沒有回頭,徑直走向電梯。每一步,都踏碎了過往七年的所有溫情、期待和幻象。

    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此刻竟帶著一絲劫后余生的、冰冷的安寧。高級單人病房里,燈光被調(diào)得很柔和。念念小小的身體陷在潔白的被褥里,比幾天前更加瘦弱,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但那雙因為化療而失去光澤的大眼睛,此刻卻亮晶晶地看著我,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貪婪的依賴。

    爸爸…她的聲音細弱得像剛出生的小貓,伸出瘦得皮包骨的小手,輕輕勾住我的手指,冰涼得讓人心顫,你…你身上好涼…

    我反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用自己掌心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去包裹它。喉嚨有些發(fā)緊,說不出話,只能更用力地握緊。

    爸爸,念念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我…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夢…夢到媽媽了…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困惑和不確定,媽媽…在哭…哭得好傷心…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錦鴻樓里蘇晚最后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靈魂的樣子,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我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復雜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溫和:念念乖,是做夢。媽媽…沒事。

    我無法告訴她真相,那太殘酷。

    哦…念念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臉上露出一絲疲憊,但依舊固執(zhí)地看著我,爸爸…你別走…陪著我…

    不走。我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承諾,爸爸就在這里,哪兒也不去。一直陪著你,直到念念好起來。

    我抬手,極其輕柔地拂開她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

    嗯…得到保證,念念緊繃的小身體似乎放松了一點點,眼皮開始沉重地往下耷拉,但小手依舊緊緊抓著我的手指,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

    看著女兒漸漸陷入沉睡,呼吸微弱卻平穩(wěn),我才緩緩松開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疲憊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幾乎要將我吞噬。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閉上干澀刺痛的眼睛。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李牧高大的身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手里拿著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他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疲憊,但眼神銳利依舊�?吹侥钅钏泡p了腳步。

    都辦妥了。他把文件袋遞給我,聲音壓得極低,瑞士那邊的手續(xù)全部完成,錢絕對安全,足夠念念后續(xù)所有治療和你們父女以后的生活。新的身份文件、護照都在里面。按你的要求,地點是南方一個靠海的小城,醫(yī)療條件不錯,環(huán)境也安靜,適合念念休養(yǎng)。

    我接過沉甸甸的文件袋,沒有打開。里面的東西,代表著徹底斬斷過去、帶著女兒重生的希望。牧哥,謝了。聲音干澀沙啞。

    李牧擺擺手,目光落在病床上沉睡的念念身上,眼神里帶著深深的憐惜。孩子怎么樣

    暫時穩(wěn)定了。我看向女兒,目光不自覺地柔和下來,醫(yī)生說,等這次化療反應(yīng)過去,身體指標再恢復一些…就可以考慮骨髓移植了。

    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兇險的生路。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微弱卻頑強。

    李牧點點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他看了一眼病房門口的方向,壓低聲音:蘇家那邊…徹底亂了。

    我沒有說話,等著下文。

    孫建國突發(fā)腦溢血,搶救過來了,但半邊身子癱了,話也說不利索。孫莉當天就搬出了那套房子,聽說直接去醫(yī)院做了人流。蘇磊…李牧的語氣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被孫建國公司破產(chǎn)牽連,作為連帶擔保人,他名下的車、那套婚房(雖然名字是孫建國的,但擔保協(xié)議把他綁死了)、還有他這些年從蘇晚那里‘借’去揮霍買的奢侈品、游戲裝備…全被查封凍結(jié)了。銀行和高利貸的人天天堵在蘇家門口潑油漆、砸門,蘇磊被當街扒了衣服羞辱…蘇大強急火攻心,二次中風,現(xiàn)在和孫建國住同一層病房。王桂芬…李牧頓了頓,語氣沒什么波瀾,她去找過蘇晚幾次,在蘇晚租的那個小破屋門口又哭又鬧又罵,說她是掃把星,毀了娘家,要她拿出私房錢來救弟弟救爸爸,被鄰居報警趕走了。

    他描述得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新聞。每一個字,都精準地落在我預定的打擊點上,分毫不差。

    蘇晚呢我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李牧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她…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誰都不見。工作好像也丟了。聽說…精神很差。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她…去過幾次醫(yī)院,偷偷的,在念念病房外…站著。但沒進去。

    我沉默著。眼前閃過蘇晚最后在包間里那副萬念俱灰的樣子,閃過她曾經(jīng)深夜在病房外徘徊的身影。愧疚痛苦悔恨或許都有。但那又如何當她在急診室外,選擇將女兒的命拱手送給那個無底洞時,我們之間的一切,就已經(jīng)被那十五萬買斷了。她的眼淚,洗刷不掉念念承受的痛苦,也彌補不了我們破碎的家。

    都結(jié)束了。我淡淡地說,目光重新落回女兒沉睡的小臉上。她的眉頭即使在睡夢中,也微微蹙著,仿佛還在忍受著病痛的折磨。我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撫平那小小的褶皺。

    嗯。李牧應(yīng)了一聲,沒再多說。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帶著兄弟間無言的支撐。什么時候走

    等念念情況再好一點,能經(jīng)得起長途。我看著女兒,眼神堅定,越快越好。

    李牧點點頭:行,飛機和那邊的醫(yī)院、住處,我來安排。保持聯(lián)系。

    好。

    李牧又看了一眼念念,無聲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悄然離開了病房。

    房間里重新恢復了寂靜。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微弱的嘀…嘀…聲,像生命的倒計時,又像新生的序曲。

    我坐在床邊,握著女兒冰涼的小手,目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望向窗外深沉無邊的夜空。城市的燈火在遠處明明滅滅,如同我們父女即將告別的過往。

    錦鴻樓的喧囂、蘇家的哭嚎、孫建國的倒下、王桂芬的咒罵、蘇磊的狼狽…所有的混亂、報復、清算…都像一場瘋狂而血腥的颶風,終于呼嘯而過,留下滿地狼藉。

    風暴的中心,此刻卻異常寧靜。

    我低下頭,在念念光潔卻毫無血色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輕如羽毛、卻重如生命的吻。

    念念,我對著沉睡的女兒,也對著自己空洞的心房,輕聲低語,如同起誓,不怕了。爸爸在。

    爸爸帶你…回家。

    新的家。一個沒有算計,沒有吸血蟲,只有海浪和陽光的家。一個用毀滅換來的、僅屬于我們父女的、微小的凈土。

    代價是鮮血淋漓,前路依舊兇險莫測。但握在手中的這只小手,是我唯一的航標,也是我僅存的、必須守護到底的世界。

    夜色深沉,黎明尚遠。但懷抱著女兒微弱卻堅韌的生命之火,我在這片廢墟之上,感受到了久違的、冰冷的平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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