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個故事：追趕老虎
一個冬日，純凈的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篩落稀少的光斑，跌落在屋頂上、地坪里。一戶人家，一只狗，和這片波濤翻滾般的山巒融洽在一起，云起云落，靜謐安詳。驅(qū)趕老鷹時一聲長長的吆喝喂呵——，上接云天，優(yōu)美流暢，這人間煙火味就蕩漾開來。
一間土屋，有天井、堂前、耳房，大門邊有狗洞。關(guān)上大門，看家狗可以自由出入。屋旁邊有豬欄，養(yǎng)有肥豬。狗和豬一起長大，小時嬉戲玩耍，不分彼此，情如兄弟。長大了，各入其圈，但有時隔著柵欄耳鬢廝磨，互相交流，訴說寂寥與溫情。
我年輕的奶奶去喂豬食，狗狗會跟在身后搖尾乞憐，唧唧叫著，它的討好總會得到一丁點食物。狗是不需要專門喂養(yǎng)的，它在主人計劃之外自謀生路，也正因為如此它的食物繁雜，有時能吃得很飽，有時也得餓上一天。不過它無論滾瓜肚圓還是饑腸轆轆，對主人絕不會嫌棄，永遠(yuǎn)忠心耿耿，鞍前馬后，不離左右。
一個家庭有了豬和狗，就覺得富足和安詳。
屋后面有條路，曲折蜿蜒，經(jīng)過一個水井，伸向山頂。水井里的水清澈透底，空若無物。有風(fēng)起時，波光粼粼，才知道這是一泓山泉。山里的不速之客——老虎蹲在井邊舔幾口水，再甩甩脖子，一股蕭殺之風(fēng)平地而起。老虎多日不進(jìn)食物，腸胃焦灼，泉水無法充饑，只能暫時降下體溫。再不進(jìn)食可能命喪黃泉了。老虎已經(jīng)思前顧后多日，決定出手自救。老虎深邃超然的目光瞥向數(shù)丈遠(yuǎn)的人家，那是我家。
奶奶突然發(fā)現(xiàn)狗狗夾著尾巴鉆進(jìn)自己的胯下，驚恐地唧唧哼哼，不敢放聲。奶奶把狗狗踢開，狗狗不走。奶奶罵：死狗，看見鬼了狗狗膽小如鼠是很異常的事情。這時，豬欄里有響動，肥豬驚恐地慘叫一聲，接著撲通一聲，立即安靜了。大山里只有風(fēng)吹，陰森蕭殺。
奶奶立即趕到豬欄，豬欄里一片空蕩。奶奶驚悚之后立即鎮(zhèn)靜，順著一路血跡往屋后追，狗狗膽怯地跟著奶奶。奶奶小腳，但此時走在山路上飛奔一般。走過水井，上山，拐彎，再爬坡。
老虎馱著豬在前面走，血一路滴著。老虎知道我奶奶來了，轉(zhuǎn)頭一瞥，目光兇殘幽暗，又繼續(xù)走。奶奶就這么跟著老虎，狗狗跟著奶奶。一路并無聲響。老虎累了，放下豬。豬一身鮮血，但不敢呻吟，也不敢亂動。整個場面由老虎主宰。狗狗躲在奶奶身后，躍躍欲試又驚懼畏縮，最終連喘氣都小心翼翼。老虎兇狠地看著我奶奶。但奶奶不懼，她想到了一家老小今年的過冬食物，想到豬是她一手養(yǎng)大的。奶奶開口：畜生啊，你聽著，這豬是我養(yǎng)的，我們家今年冬就靠這頭豬了，你不能馱走，你要憐憫我們。你今日要是吃了豬，你也把我吃了！
老虎仰頭看看樹葉上的天空，深思了一會，又耷拉下腦袋，甩甩脖子，此刻的選擇竟然讓它如此無奈，搖搖頭，長嘆一聲，起身慢慢走了�？諝忸D時凝固，世界一片寂靜。但老虎還是向山頂獨自走了，走得悄無聲息。一直到看不見老虎，豬才噌地站起來奔向奶奶。
奶奶一手撫摸豬的傷口，淚如泉涌。說聲：乖，咱們回家。
豬和狗一前一后走在奶奶前面。
回家后不久，豬的脖子腫脹如鼓，傷殘無法痊愈，最后還是在我奶奶面前閉上了眼睛。
若干年后，奶奶講到那頭豬時，依然悲憐不已。特別描述那頭豬見老虎走遠(yuǎn)了，不見了，才噌地站起奔向奶奶，幾乎是一個驚恐萬狀的孩子奔向母親，需要母親的保護(hù)和愛撫，需要向母親訴說無限的依戀和傷痛。那一刻，動物爆發(fā)出美麗的人性絢麗燦爛，如同詩歌般鐫刻在奶奶的心里。
這是幾十年后奶奶告訴我的故事。我能想象出那頭豬奔向我奶奶時的情景，它是奔向生的希望，奔向安全和充滿愛撫的母親懷抱。我奶奶抱著它淚眼婆娑，內(nèi)心傷痛不已。這傷痛幾乎持續(xù)了奶奶的一生。
第二個故事：和奶奶送購豬
幕阜山綿延幾百里，峰巒如濤，溝壑縱橫。順流水到欄關(guān)寺截斷，上游的許多溝溪所涵蓋的地域，田地層疊，村莊散落，撮攏來人口近萬，宗族姓氏近百，行政劃分為東林鄉(xiāng)。既然立鄉(xiāng)，就有政商面貌。噪坑（地名）那道幾十米長的泥土路人來人往，就成了方圓幾十里的中心。去噪坑就是去東林街。
兒時去噪坑那是很隆重的事情，感覺那是最繁華而美好的地方。如果討得大人喜歡，問你最想干什么，你肯定毫不猶豫地回答想去噪坑。那里可以買到很多商品，在兒時的世界里那里幾乎是購物天堂，有著香噴噴的布料、連環(huán)畫、皮球、糖果和紙做的玩具手表，以及大人們使用的鋤頭鐵耙。噪坑這個不一樣的地方讓一批批山里孩子萌發(fā)了對更廣闊世界探索的激情，那種對花花綠綠商品所包含的更浩瀚的現(xiàn)代信息的追尋和貫通，那種不甘固守舊歷故事如溪水奔騰而去撲入大海的勇猛，在后來的歲月里被山里年輕人痛快淋漓地書寫。
我兒時第一次去噪坑，是我?guī)湍棠倘ニ唾徹i（每戶人家要賣頭豬給國家）。奶奶小腳，前面用繩子拉豬，我用根樹枝后面趕�；ㄘi是奶奶養(yǎng)大的，和奶奶親，聽奶奶的話。奶奶一邊用青菜葉哄著，我一邊趕。從塅上一路向西到噪坑，要走小半天。上得東頭坳一個長坡，豬是累得走不動了，屎尿拉了一路，這是奶奶最心疼的，奶奶說這豬拉的都是錢。
進(jìn)入東林街，最先見到的是小學(xué)。泥土墻教室，有兩層。上層杉木欄桿，屋檐下吊著一口鐵鐘。正有老師敲打，聲音清脆，當(dāng)當(dāng)幾下。學(xué)校頓時沸騰了，各個教室有學(xué)生涌出來。門口一個高坎，下面是籃球場，兩個杉木做的籃球架，夯實的泥地。學(xué)生紛紛跳下高坎奔向籃球場。這是中心完小，只有噪坑附近的孩子才能在這里讀書。球場上，碩大的皮球被孩子們丟來丟去，一片片歡呼聲。我和奶奶看后都很驚訝，這球有爐罐大，這是我們在村子里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有人把球往上一拋，然后眾人扎頭搶奪，得到者歡呼雀躍，沒有得到的繼續(xù)搶奪，玩得非常開心。那么大的球可能不怎么重，要不給學(xué)生們玩起來像燕子一樣飛舞。
過了小學(xué)門口，就是食品站，也是奶奶的目的地。送購豬的人很多，奶奶總是想和某些人攀上親戚，上溯幾代，也許有親戚關(guān)系，但人家很忙，沒有誰會搭理她。豬過磅，還有什么程序，我不懂，爭執(zhí)幾聲，對方氣勢有些嚇人，奶奶只好陪著笑臉。終于可以領(lǐng)錢了。這是我最開心的事情。奶奶問我想買什么，我脫口而出：皮球。
東林街上的泥土路和鄉(xiāng)下泥土里不一樣，路中間鋪了砂石，不容易凹陷，下雨天走路泥漿自然少些。路上有行人，衣服上沒有補丁的可能是公家人，他們操著縣城的口音。東林鄉(xiāng)的口音和縣城有明顯差別，最明顯的是東林人說喝水是喝飛，而縣城人是說喝虛。關(guān)于口音的笑話在我們山里娃后來成長的日子里頻繁出現(xiàn)，以致山里娃到縣城生活后都努力學(xué)說縣城口音，但遺憾的是直到白發(fā)蒼蒼還是學(xué)不地道，只要一開口，別人就知道你是東林人。那年代，縣城的口音高貴優(yōu)雅，讓東林人羨慕不已。這種感覺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才戛然而止，因為現(xiàn)在無論是縣城還是東林鄉(xiāng)的孩子都說普通話了，竟然不會說方言了。
街上的房子和我們村也不一樣。商店似乎是磚塊和木板建成，磚塊都是舊時代的建筑物拆下來的。五金店里光線不太好，暗乎乎的。售貨員叫老周，個子矮小，卻精明活潑，脾氣大得嚇人，似乎對誰都敢罵。五金店里賣些犁耙鋤頭，我不愿多看。旁邊是百貨商店，那就不一樣了。柜臺后的貨架上擺滿了各種商品，好像想買什么就有什么。售貨員是個胖女人，東林鄉(xiāng)無論老少都稱她為小武，大約是姓武。幾十年后你可能覺得一個售貨員的身份非常普通，但那個年月，整個鄉(xiāng)鎮(zhèn)的百姓，絕對仰慕售貨員，他們那種光鮮和高傲形象令人崇拜。我奶奶就經(jīng)常說：你看，他們有文化，吃公家飯，多好。奶奶似乎把所有商品都問了個遍，特別是對碼得整整齊齊的布匹看得不舍得挪腳步，那眼中透出的是無限的奢望和羨慕，嘴里喃喃地說：現(xiàn)在的布真好看啊，可憐我們年輕時只有粗布衣裳，自己紡的。出嫁的衣裳也是用山上的黃竺子染紅的。說得旁人大笑。有人就說：老人家，那你扯幾尺做件衣裳啊。奶奶說：我要買的。又有人笑言：是送購豬了吧奶奶立即把口袋捏得緊緊的。后來反復(fù)對比，奶奶還是買了幾尺藍(lán)色士林布，說是給我做衣服。開水瓶和肥皂還是沒有買，奶奶說茶枯洗衣服比肥皂好。
商店里沒有大皮球，爐罐大的皮球要到縣城買，而且很貴。于是，我買了小的，雞蛋大。往地上一丟，蹦來蹦去。旁人說，不能用腳踩，踩扁了，要用熱水泡。后來一并買了幾顆帶柄的糖，那糖非常甜。
逛完幾十米長的東林街，奶奶就帶我折回來。再路過食品站時，奶奶又去豬欄里看看自己養(yǎng)的花豬。豬欄里不斷有新添加的豬，嗷嗷叫著，明天早上這些豬要用車子拉到縣城去。奶奶呼喚花豬，想見最后一面，但聲音嘈雜，沒有效果。奶奶撩起衣角擦擦眼睛，只好拉著我走出食品站。
我舔著柄糖，牽著奶奶的手，滿心歡喜。
第三個故事：湮沒的河灘
那灘蘆花，雪白。
溪水淙淙，把石塊清洗得光潔可鑒，小魚在石塊底下間追嬉，時而懸浮不動，時而倏忽消失。溪水日夜流逝，無法斷絕，和天上的云一樣，是山村永不停歇的生命動態(tài)。只要有水流有云浮、有鳥飛有魚游，跌落在大山深處的東林鄉(xiāng)就有綿綿不斷的人和事。
那灘蘆花里的溪水，從南關(guān)咀深溝里發(fā)源，流經(jīng)塅上村再到西灣村，繞半圈，徜徉過一壟水田，在一個山腳下穿過一座石拱橋，和另一條溪水交匯，取名雙港口。溪水頓時增量，清冽激越，直直地流向一個叫寨里的村子邊，在一片濃郁的樹林里加入東林鄉(xiāng)的大河，然后順勢而去和許多水流一起慢慢游弋，幾百里后進(jìn)入長江。
那灘蘆花，從雙港口到寨里幾里路遠(yuǎn)，夾水而生，染白一川風(fēng)情。有鳥在蘆花里棲息，啼喚婉轉(zhuǎn)，安寧自在。兩岸青山，有鳥呼應(yīng)，唧唧叫著，忽而騰起一片，在天空下展示出五彩繽紛的美麗。藍(lán)天如鏡，白云如絮。
那灘蘆花底下蘊藏的故事，卻血色蒼茫。奶奶有三個哥哥，住在山上，都過早離世。只有其中一個留下一條血脈。兩歲男孩，小名嗲子。嗲子跟著瞎眼母親下山改嫁到寨里村里一個姓王的單身漢，有了大名王經(jīng)炎。沒想到，幾年后，王姓單身漢又離世，留下孤兒寡母。嗲子就在各個親戚家輪流討食，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偶爾偷盜。頭上長癩瘡膿包，身上臭氣熏天，別人見了他都避之不及。那些年不知道怎么活過來的。奶奶常說嗲子如果生活在新社會就好了，不會活成那個樣子。成年后，嗲子就不見了，可憐留下瞎眼娘，靠親戚接濟度日。奶奶有時過西灣，過雙港口，到寨里村送幾升米一袋紅薯過去。問及嗲子到哪去了，瞎眼娘也不知道。有人傳說嗲子當(dāng)土匪去了，在三十里外的九宮山上。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鄉(xiāng)長約遲曾經(jīng)帶鄉(xiāng)丁背著快搶來問過瞎眼娘，當(dāng)然問不出什么。
聽說你家嗲子去當(dāng)紅匪去了
不知道。
有人給過你銀元用嗎
你看看我像用銀元的人嗎
嗲子家半間草房，半口鐵鍋。
約遲是我外婆家西灣村的人，他對幾里路外的寨里村是知根知底的，他也認(rèn)識嗲子。他從縣城高小畢業(yè)回鄉(xiāng)后，被縣長任命為鄉(xiāng)長，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請客唱戲，一鄉(xiāng)百姓大多都來放鞭炮祝賀。從此，年紀(jì)輕輕的他背著駁殼槍，帶著鄉(xiāng)丁，走在東林鄉(xiāng)任何一方，老少鄉(xiāng)親見了都打招呼。祖上風(fēng)水顯靈，上輩子積的陰德，約遲的父親也因此而抬頭挺胸，在鄉(xiāng)里備受尊敬�？墒菦]過多久，鄉(xiāng)親們見了約遲都躲著走，怕他屁股后的駁殼槍走火。據(jù)說，順手一槍能把一頭牛打死。那些練拳腳的武師根本不是約遲的對手，武師們在鄉(xiāng)里的地位下降了不少。約遲不但自己有槍，還有幾個背著快槍的人跟著他，這場面就不得了。約遲貼出布告要各家交多少糧多少銀元，沒有誰不交的。實在交不出，就會找到他父親，讓他和兒子解釋。攀一頓親戚后，說鄉(xiāng)長這后生家小時不是在我家喝過殺豬的新鮮肝肺湯嗎，這會當(dāng)了鄉(xiāng)長不能不體諒你家這門親戚哦。他父親就答應(yīng)幫忙。但約遲會擺出鄉(xiāng)長的架子，不聽父親。這些年，百姓明顯感到交的錢糧多了。鄉(xiāng)親們活不下去了，自古以來也沒有這么多苛捐雜稅！約遲的父親抱怨道，遲疑半天，又輕輕說要不這鄉(xiāng)長你不當(dāng)算了。約遲拍拍屁股后的駁殼槍，說不殺人鄉(xiāng)親們是不會交銀元的。這話如同晴天霹靂。
在我故鄉(xiāng)漫長的歷史中，和平安詳，唯讀唯耕，就是殺牛殺豬也都是絕戶人（無兒女）干的事。殺人的字眼從沒有誰提起過。但這個讀了新式學(xué)堂的后生說出殺人竟然比說殺豬都自然輕松。約遲父親伸手要打兒子，大罵：你讀書讀到屁股眼里去了！殺牛殺豬的人都斷子絕孫，你竟然敢說殺人！約遲不理睬父親。其實，那時在東林鄉(xiāng)做過鄉(xiāng)長的不止約遲一人，但別人一碰到上面要求殺人，就連忙辭職，寧可去教私塾，殺人的事是要造孽幾代人的，在陰陽兩界永遠(yuǎn)不得翻身。但約遲心腸硬，總是念叨要做大丈夫，要殺人。殺人的事只是在傳說中出現(xiàn)過，這樣造孽的事在生活中哪里會有呢
第一個被抓來開戒是奶奶的外甥嗲子。他晚上從九宮山下來到寨里村見瞎眼娘，被約遲帶鄉(xiāng)丁抓住。嗲子和約遲年齡相仿，從小認(rèn)識，但無交往。嗲子窮苦至極，約遲一直讀書。嗲子被五花大綁后押到鄉(xiāng)公所，遭到約遲各種拷打。嗲子被抓的消息第二天傳遍東林鄉(xiāng)。奶奶去西灣村找到約遲的父親求情。約遲父親連罵約遲是畜生，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也抓，就是要抓也裝裝樣子，把嗲子嚇跑就好了。這么看來求情不得。奶奶趕到寨里村見到瞎子娘。瞎子娘一聲長一聲短地在哭。
那年秋天，雙港口的蘆花凋謝，茅葉黃中帶綠，吮吸溪水，頑強抵御一川寒風(fēng)。嗲子被約遲和鄉(xiāng)丁拉到雙港口的河灘上。在河灘上殺人，陰魂就會順流而下，遠(yuǎn)走江湖，尋不到回鄉(xiāng)的路來報復(fù)。那天，鄉(xiāng)親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約遲行刑。都聽說約遲的駁殼槍朝人一點，人就倒下。駁殼槍如此威力，誰都感覺恐懼。果然，砰的一聲。嗲子轟然倒下，血濺河灘。嚇得觀者目瞪口呆。一瞬間，一條人命沒有了。有鄉(xiāng)親在嗲子身旁燒紙燒香，念叨經(jīng)文，超度亡靈。這時讓人真正感覺到嗲子離開人世，進(jìn)入了陰間。約遲讓鄉(xiāng)丁在嗲子的腳板上釘上鐵釘，讓他的靈魂無法在地上走動，回不了家鄉(xiāng)，找不到約遲來報仇。而后，才揚長而去。
嗲子的死讓東林鄉(xiāng)人不寒而栗，人們覺得約遲還真的會殺人，他那屁股頭吊的駁殼槍還真是個能要命的東西。從此，在路上遠(yuǎn)遠(yuǎn)看見約遲就繞道而行，怕他屁股頭的駁殼槍走火。他打死一個人比打死一條狗容易多了，沒有誰比他兇狠。
也許是約遲殺人殺紅了眼，此后的一件事在我故鄉(xiāng)流傳廣泛深遠(yuǎn)，至今老少聊起都唏噓不已，覺得得天理難容。罵一個悖逆者時就會說你和約遲樣，聽者就會無地自容。約遲把親母舅殺了。他母舅是小劉村人，在一片大山上。那里建立過蘇維埃。只要是那個村下山的人都會被抓。如果聽說參加了紅軍，那必死無疑。聽說他母舅參加了紅軍。他誘騙母舅，抓到后也是五花大綁。那可是嫡親的母舅啊，你小時候給你壓歲錢，你讀書還給你送盤纏的人。在東林鄉(xiāng)古老的觀念中母舅比父母還貴重。母舅破口大罵約遲，約遲不管，照樣裝模作樣地審問。這消息立即傳遍東林鄉(xiāng)。約遲父母知道后忙奔鄉(xiāng)公所，要求放人。父子動手撕扯。父親罵兒子那是什么話都罵了。約遲毫不松動。
晚上偷偷放人，就說人跑了。
不行。
行刑時把槍打偏，讓母舅裝死。
不行。
那我自己去頂替，你槍斃我吧！
不行。
照例在雙港口行刑。這一槍，打死的不是約遲的母舅，而是他自己的靈魂，人們將他看成了魔鬼。他父親就在刑場哭天搶地，母親也昏死過去。他父親的咒罵代代相傳至今，有聲有色，字字不漏：天啊，你要有眼啊，要等我約遲翹根絕滅（斷子絕孫）！這是頂級大罵，沒有什么咒罵比這個更具殺傷力，不是刻骨仇恨，人們不會咒罵出這句話的。而這句話竟然由父親罵兒子，那是何等悲愴！這句話是可上通神靈的，特別由父親咒罵出，神靈不能不管。就是這句話將約遲永遠(yuǎn)打入十八層地獄，永遠(yuǎn)要承受牛頭馬面的折磨。不出半年，約遲的父母郁郁死去。
十五年后，世界翻轉(zhuǎn)。一個姓賈的區(qū)長騎著高頭大馬，操著東北口音，帶兵來到東林鄉(xiāng)把約遲綁了。他那駁殼槍連屁都不敢放一個，就乖乖交出來。賈區(qū)長讓四鄉(xiāng)百姓到鄉(xiāng)公所門口的田里集會。秋天，莊稼已收割，田泥踩上去軟軟的，大家都靜靜聽著賈區(qū)長講話，雖然聽不太懂，但感覺世界變了，約遲的報應(yīng)來了。開完大會后，也把約遲拉到雙港口去。雙港口溪水依然，河灘依然。這回約遲的角色換了，他要在這里去見嗲子和他的親母舅。槍聲響過，一河灘的小鳥撲撲騰騰飛向天空。照例有人燒香燒紙，鄉(xiāng)民在約遲腳板釘上鐵釘，讓他魂魄無法行走，只能順?biāo)�，流落向遠(yuǎn)方。一年內(nèi)他兩個兒子一夜暴病而亡。用奶奶的話說：可惜啊，兩個爆竹筒樣的兒子！這是報應(yīng)！約遲無后，他用一生敲打成一句罵人的話這么無情無義像約遲樣。
若干年后，雙港口一川蘆花，無比美麗。但是人們很少愿去砍伐，路過那里也是心驚肉跳的。常常傳說晚上那里有魂鬼在哭。后來，人們在雙港口下面攔水筑壩，修建水庫。雙港口的石橋和蘆花、河灘，還有那些年月的故事，一并沒入水中。現(xiàn)在水庫碧波蕩漾，山影橫斜，魚蝦嬉戲，一派安詳美好。
如今，在一百多里外的武寧縣城，有座紀(jì)念牌，奶奶外甥嗲子的大名王經(jīng)炎鐫刻其上，才得知他原來竟然是赤衛(wèi)隊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