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榮譽背后的陰影
一九八三年春末的紡織廠,空氣里浮動著棉絮特有的、干燥而微甜的氣息。廠區(qū)廣播喇叭里,女播音員拔高了調(diào)門,喜氣洋洋的聲音刺破嗡嗡的機器轟鳴:喜報!喜報!細紗車間林秀云同志,以連續(xù)三年產(chǎn)量、質(zhì)量雙第一的優(yōu)異成績,再次被評為年度先進生產(chǎn)者!這是我們?nèi)珡S的驕傲!
聲音在巨大的車間里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細紗車間靠窗的位置,林秀云正低著頭,指尖飛快地捻斷一根細小的紗線疵點。那聲音砸進耳朵里,她捻著紗線的手指只是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指節(jié)微微泛白。她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深藍工裝,袖口和領(lǐng)子早已磨出了毛邊,此刻卻挺括地熨帖在身上,襯得她過分瘦削的肩背有種沉默的倔強。陽光透過蒙塵的高大玻璃窗斜切下來,恰好籠罩著她半邊身子,卻暖不透她眉宇間那點深重的疲憊和灰敗。
車間主任紅光滿面地擠過來,大力拍著她的肩膀,力道重得讓她身子晃了晃:秀云!好樣的!聽見沒,又是你!快,上臺領(lǐng)獎去!給咱車間爭光!周圍是工友們或真心實意或夾雜著酸氣的道賀聲,嗡嗡地圍攏過來。
林秀云勉強牽動嘴角,擠出一個干澀的笑容。她下意識地抬手按了一下左上腹,那里像是埋著一塊不斷膨脹的冰坨,又冷又硬地墜著,牽扯出絲絲縷縷、無休無止的鈍痛。那張被她藏在工裝褲口袋最深處、揉捏得幾乎發(fā)軟的紙片——市人民醫(yī)院那張冰冷的診斷證明書,帶著胃Ca晚期幾個刺目的鉛字,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指尖都在發(fā)抖。
她幾乎是被工友們簇擁著推搡到了臨時搭起的主席臺前。臺上,廠領(lǐng)導們笑容可掬地排坐著。林秀云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釘在坐在最邊上那個穿著深灰色中山裝的男人身上。
陸振邦。她的丈夫。
他微微側(cè)著頭,正對著身邊那個穿著嶄新米白色羊毛開衫、燙著時髦卷發(fā)的年輕女子低聲說著什么。那女子是廠長蘇國強的獨生女,蘇曼麗。她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卷發(fā)隨著她的動作活潑地跳躍著。陸振邦的嘴角也噙著一絲清晰的笑意,那是林秀云許久許久都未曾見過的柔和,此刻卻毫不吝嗇地給予了另一個女人。他甚至體貼地微微傾身,仔細地拂去了蘇曼麗肩上不小心沾到的一小點棉絮。那個細微的動作,像一根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林秀云眼底。
下面,有請勞模代表林秀云同志上臺領(lǐng)獎并發(fā)言!主持人的聲音高亢地響起。
林秀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翻涌的腥甜和腹中劇烈的絞痛,挺直了那根早已疲憊不堪的脊梁,一步一步走上簡陋的木板臺。腳下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她接過那張薄薄的獎狀和一個嶄新的搪瓷缸子,冰涼的觸感從指尖蔓延開。臺下是黑壓壓的人頭和嘈雜的議論聲。
她清了清干澀發(fā)緊的喉嚨,剛想開口說幾句千篇一律的感謝話。一個清冷、毫無波瀾的聲音卻突兀地插了進來,不高,卻像一把鋒利的剪刀,瞬間剪斷了所有的喧嘩。
等一下。
是陸振邦。
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起了身,目光銳利如刀,隔著幾步的距離,直直地刺向林秀云。那眼神里沒有半分夫妻間該有的溫度,只有審視、質(zhì)疑,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
林秀云同志,他開口,聲音透過話筒清晰地傳遍整個會場,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冰冷,連續(xù)三年產(chǎn)量第一,確實了不起。不過……他刻意頓了一下,嘴角勾起一個極淡、卻充滿壓迫感的弧度,作為廠技術(shù)科的負責人,我必須代表技術(shù)科提出一點疑問。產(chǎn)量奇跡的背后,其技術(shù)路徑和創(chuàng)新點究竟在哪里有沒有值得推廣、值得全廠學習借鑒的核心價值他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掃過臺下,最后又落回林秀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上,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落,還是說,僅僅依靠超負荷的、不科學的體力消耗甚至……他拖長了尾音,目光銳利得幾乎要將林秀云釘穿,有沒有可能存在某些……未經(jīng)核實、來源不清的技術(shù)借鑒畢竟,我聽說曼麗同志最近也在研究細紗工序的提速增效方案,可惜她的筆記本前幾天在車間意外遺失了。
話音落下,整個會場死一般寂靜。
林秀云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腳底。臺上領(lǐng)導們面面相覷,神色尷尬而復雜。臺下的議論聲轟然炸開,無數(shù)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她身上,驚疑、猜測、鄙夷、同情……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勒得她幾乎窒息。
她攥著獎狀的手指用力到指關(guān)節(jié)凸起發(fā)白,那張薄紙在她手中簌簌發(fā)抖。左腹的疼痛驟然加劇,像有無數(shù)把鈍刀在里面狠狠攪動、切割,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尖銳的痛楚,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她張了張嘴,想反駁,想為自己辯解,想質(zhì)問陸振邦憑什么這樣當眾羞辱她!憑什么為了討好蘇曼麗,就把她踩進泥里!
可喉嚨里堵著一團滾燙的鐵銹,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眼前陸振邦那張曾經(jīng)讓她心動、如今卻只剩下冰冷厭惡的臉,和蘇曼麗那帶著得意、居高臨下睥睨著她的眼神,在眩暈的視野里重疊、扭曲、放大。腹中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
我……她只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身體猛地一晃,再也支撐不住,眼前徹底黑了下去。意識消散的最后一瞬,耳邊似乎捕捉到一聲模糊的、帶著驚愕的秀云,以及蘇曼麗嬌嗔的驚呼:振邦哥!嚇死人了,她怎么搞的呀……
那聲音,遙遠得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2
心碎的回聲
林秀云在廠區(qū)簡陋的醫(yī)務(wù)室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醒來時,窗外天色已經(jīng)擦黑。濃重的消毒水味道混合著鐵銹和舊棉絮的氣味,鉆進鼻腔,讓她本就昏沉的腦袋更沉了幾分。腹部那熟悉的、頑固的鈍痛依舊盤踞著,只是暫時被藥物壓制在一個可以忍受的范圍,像一頭暫時蟄伏的困獸。
醒了醫(yī)務(wù)室唯一的老大夫王伯端著一杯溫水走過來,渾濁的眼睛里帶著同情和一絲責備,秀云吶,你這身子骨……怎么搞成這樣子不是早跟你說了,胃痛不是小事,得去大醫(yī)院好好查查!你這臉色,紙一樣白!
林秀云撐著坐起身,接過水杯,溫水滑過干澀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撫慰。她勉強扯了扯嘴角:王伯,沒事,老毛病了。就是……累的。她避開了王伯探究的目光,胃里沉甸甸的,像墜著那塊冰冷的診斷書。她不能說,至少現(xiàn)在不能說。說了又能怎樣除了給本就艱難的生活再添一層絕望的灰暗,還能換來什么陸振邦的憐憫嗎她只覺得諷刺。
累王伯重重嘆了口氣,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不贊同,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胃都疼暈過去了,還硬撐!你那個……他話說到一半,似乎覺得不妥,又咽了回去,只是搖搖頭,算了,好好歇著吧。給你開了點安胃止痛的藥,按時吃。這幾天別上夜班了,我跟你們主任說過了。
謝謝王伯。林秀云低聲道謝,聲音沙啞得厲害。
王伯又叮囑了幾句,轉(zhuǎn)身去忙了。小小的醫(yī)務(wù)室里只剩下她一個人,靜得能聽見自己虛弱的心跳和窗外晚風吹過光禿禿樹枝的嗚咽聲。冰冷的孤獨感,無聲無息地彌漫上來,將她緊緊包裹。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眼睛,陸振邦在臺上那冰冷審視的目光、那充滿暗示的質(zhì)疑話語,和蘇曼麗那得意洋洋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心臟的位置,像是被那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比胃部的癌痛更加尖銳,更加難以忍受。
就在這時,一陣模糊卻清晰的笑聲透過墻壁,隱隱約約地傳了進來。
……振邦哥,你真是太厲害了!這進口機子就是嬌氣,我們科那幾個技術(shù)員搗鼓半天都搞不定,你一出手就修好了!是蘇曼麗的聲音,嬌嗲又帶著毫不掩飾的崇拜。
接著是陸振邦的聲音,帶著林秀云久違的、甚至可以說是陌生的溫和笑意:這型號的收音機我留學那會兒接觸過,原理大同小異。下次再有問題,直接找我。那聲音里透著一股耐心和輕松,是林秀云從未享有過的待遇。
真的呀那可說定了哦!振邦哥,你真好!蘇曼麗的聲音甜得發(fā)膩,對了,今晚廠里放《廬山戀》,聽說可好看了!我爸弄了兩張票,我們一起去唄反正……你家那位不是‘累暈了’在醫(yī)務(wù)室躺著嘛,估計也看不成電影了。
短暫的沉默。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無意識地摳進了身下粗糙的床單里。她屏住呼吸,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徒。
幾秒鐘后,陸振邦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嗯。票給我吧,七點我在廠門口等你。
太好了!蘇曼麗發(fā)出一聲小小的歡呼。
腳步聲伴隨著蘇曼麗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漸漸遠去。醫(yī)務(wù)室里重新恢復了死寂。
林秀云僵硬地坐在床上,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雕像。墻壁那端傳來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原來,她痛暈在臺上,換來的不是他一絲一毫的關(guān)心和愧疚,而是他心安理得、甚至心情愉悅地去幫蘇曼麗修好那臺進口收音機,然后約好一起去看電影!
胃部那被藥物暫時壓制的劇痛,在這一刻猛地反撲上來,排山倒海,尖銳得讓她眼前發(fā)黑,瞬間弓起了身子,蜷縮成一團。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將沖到喉嚨口的痛呼和嗚咽壓了回去。冰冷的淚水卻再也控制不住,洶涌地沖出眼眶,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砸在粗糙的藍布床單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絕望。
窗外的風,嗚咽得更響了,像是在為她的痛楚伴奏。
3
無言的控訴
日子在劇痛和冰冷的絕望中,像摻了粗砂的米粥,艱難地、緩慢地往下吞咽。林秀云開始頻繁地請假。那張市人民醫(yī)院的診斷書,如同一個隱秘而沉重的十字架,壓得她喘不過氣�;煄淼母弊饔妹土业贸跸胂蟆獎×业膰I吐讓她幾乎無法進食,頭發(fā)大把大把地脫落,每一次梳頭,看著梳齒間纏繞的枯發(fā),都像是在無聲地宣告著生命無情的倒計時。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曾經(jīng)合身的工裝變得空蕩蕩,掛在身上,像套著一個破敗的麻袋。
車間里的目光變得更加復雜。有同情,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疏離和小心翼翼的避諱。畢竟,一個勞模突然變得如此虛弱不堪,加上陸振邦當眾質(zhì)疑帶來的陰影,關(guān)于她身體垮了是因為做了虧心事的流言,像車間里永遠飄浮的棉絮一樣,無聲地滋生、蔓延。
陸振邦回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偶爾回來,也總是帶著一身疲憊,有時是煙草味,有時是淡淡的機油味。他幾乎不和林秀云說話,眼神在她因化療而憔悴不堪、戴著毛線帽遮掩脫發(fā)的臉上短暫停留時,也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冷淡,或者是一閃而過的、不易察覺的厭煩。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個令人不適、避之不及的沉重包袱。她的病痛,她的掙扎,她的日漸枯萎,似乎都與他無關(guān)。
那晚的爭吵,爆發(fā)得毫無征兆,卻又像是積壓了太久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林秀云剛結(jié)束一次痛苦的化療,拖著虛脫的身體回到那個冰冷的家。腹中翻江倒海,她沖進狹小的衛(wèi)生間,抱著冰冷的搪瓷臉盆吐得天昏地暗,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鏡子里映出一張蠟黃浮腫的臉,眼窩深陷,曾經(jīng)明亮靈動的眼睛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水般的灰敗。她顫抖著摘下帽子,看著鏡中那個頭發(fā)稀疏、如同枯草般貼在頭皮上的陌生女人,一股巨大的悲愴和絕望瞬間攫住了她。
就在這時,陸振邦回來了。他似乎喝了點酒,帶著一身微醺的酒氣�?吹叫l(wèi)生間狼狽不堪的林秀云,他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眼底的厭惡幾乎不加掩飾。
又吐你能不能消停點他語氣煩躁,聲音因為酒精而有些含混不清,家里這味兒……還能待人嗎
data-faype=pay_tag>
林秀云扶著冰冷的洗手池邊緣,勉強站穩(wěn),胃里還在痙攣。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這個名義上是她丈夫的男人。酒精讓他的臉頰有些發(fā)紅,但眼神里的不耐和冰冷,卻像淬毒的刀子。
一股冰冷的怒氣和積壓了太久的委屈猛地沖上頭頂,壓過了身體的極度不適。她幾乎是嘶啞地吼了出來:消停陸振邦!你以為我想這樣嗎我快死了你知道嗎胃癌!晚期!我每天都在熬!你以為我想吐我想掉頭發(fā)我想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
她的話像一顆炸彈,在狹小的空間里爆開。
陸振邦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的醉意似乎瞬間褪去了幾分。他愕然地盯著林秀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你……你說什么胃癌他下意識地重復著,仿佛無法理解這兩個字組合在一起的意義。
然而,那震驚只持續(xù)了短短一瞬�?斓米屃中阍茟岩墒遣皇亲约和磿灹祟^產(chǎn)生的幻覺。隨即,他眼底的震驚就被一種更深的、更令人心寒的懷疑所取代。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燈光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幾乎將瘦弱的林秀云完全籠罩。
胃癌晚期他嗤笑一聲,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濃濃的諷刺,林秀云,為了博同情,為了讓我愧疚,你連這種謊都撒得出來你當我是傻子嗎你那些‘不舒服’,不就是想逃避工作,想讓我圍著你轉(zhuǎn)你以前身體壯得像頭牛,怎么一當上勞模,一被我質(zhì)疑,就‘晚期’了這病來得可真巧�。�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進林秀云的心臟深處,再用力攪動。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病痛,而是因為那徹骨的寒冷和難以置信的荒謬。他竟然……竟然以為她在裝病用晚期癌癥這種借口來博取他的同情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她看著眼前這張英俊卻寫滿冷漠和懷疑的臉,看著他那雙曾經(jīng)讓她沉溺、如今卻只剩下厭惡的眼睛,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她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順著冰冷的瓷磚墻壁滑了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
在意識沉入黑暗之前,她似乎聽到陸振邦一聲模糊的、帶著驚怒的呼喊:林秀云!還有身體砸在地板上的悶響。但那聲音,遙遠得如同隔世。
4
真相的碎片
再次醒來,是在醫(yī)院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單人病房里。慘白的墻壁,慘白的床單,空氣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胃部的劇痛被更強效的藥物暫時壓制,但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沉重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林秀云緩緩睜開眼,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陸振邦那冰冷刺骨的懷疑話語,像復讀機一樣,一遍又一遍在腦海里循環(huán)播放。
你連這種謊都撒得出來
為了博同情……
這病來得可真巧啊……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她早已破碎的心。原來,在他眼里,她的痛苦,她生命的倒計時,都不過是一場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所有的掙扎和堅持,瞬間失去了意義。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憊感席卷了她,沉重得讓她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此刻的感覺。心口那片曾經(jīng)為他跳動、為他疼痛的地方,徹底空了,只剩下一個呼呼漏著冷風的巨大窟窿,凍得她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
林秀云沒有動,甚至沒有轉(zhuǎn)動眼珠。
一個穿著精致玫紅色呢子大衣的身影,像一團過于耀眼的火焰,帶著濃郁的香水味,搖曳生姿地走了進來。是蘇曼麗。她手里拿著一個扎著金色絲帶的、刺眼的大紅禮盒。
喲,林姐,醒啦蘇曼麗的聲音甜膩,帶著毫不掩飾的優(yōu)越感和一絲幸災樂禍。她將那個大紅禮盒啪的一聲,故意放在林秀云病床邊的床頭柜上,動作帶著刻意的炫耀。
林秀云終于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空洞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紅色上,然后移到蘇曼麗那張妝容精致、寫滿得意的臉上。
蘇曼麗涂著鮮艷口紅的嘴唇勾起一個勝利者的笑容,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宣告般的腔調(diào):看你這臉色,真讓人心疼呢。不過啊,這人吶,有時候就是得想開點,命里沒有的,強求也求不來,你說是不是她頓了頓,欣賞著林秀云毫無血色的臉,慢悠悠地從隨身的小皮包里,抽出了一張同樣刺目的、印著燙金囍字的大紅請柬。
喏,我和振邦哥的。蘇曼麗兩根涂著丹蔻的手指,夾著那張喜帖,像施舍一樣遞到林秀云眼前,笑容愈發(fā)燦爛奪目,帶著淬毒的鋒芒,下個月八號,在友誼賓館。振邦哥特意讓我送來給你,他呀,說……她故意拖長了調(diào)子,模仿著陸振邦那種清冷的語氣,‘曼麗喜歡熱鬧,她好歹也算認識的人,讓她也來沾沾喜氣吧�!�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林秀云死寂的心湖上,卻激不起半點漣漪。
蘇曼麗看著林秀云毫無反應、如同枯井般的眼神,似乎覺得還不夠盡興。她微微俯下身,湊近林秀云耳邊,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音量,帶著惡毒的嘲弄:林秀云,識相點就趕緊簽了字滾蛋。你這病歪歪的樣子,看著就晦氣。別以為裝可憐就能賴著振邦哥不放,他心里早就沒你了!他現(xiàn)在心里眼里,都只有我!這喜糖,她指了指那個大紅禮盒,你好好嘗嘗,沾沾喜氣,說不定……下輩子投胎能投個好人家呢
說完,她直起身,像一只斗勝的、羽毛鮮艷的孔雀,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林秀云死灰般的臉,踩著高跟小皮鞋,噠噠噠地轉(zhuǎn)身走了。留下那刺目的紅請柬和紅禮盒,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病房里冰冷的空氣。
病房里重新恢復了死寂。
林秀云的目光,靜靜地落在那張大紅請柬上。那鮮艷的紅色,像陸振邦和蘇曼麗即將噴濺出的、喜慶的血液,刺得她眼睛生疼。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那只手,瘦骨嶙峋,皮膚蠟黃松弛,布滿了化療留下的青紫色針眼。她顫抖著,卻異常堅定地,抓住了那張薄薄的紙。
然后,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點一點,將它撕開。動作并不快,甚至有些遲鈍,但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紙頁碎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生命被撕裂的哀鳴。
撕成兩半,四半,八半……直到那刺目的紅和金色的囍字,徹底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皺巴巴的紙屑。她松開手,那些紅色的碎片如同凋零的花瓣,紛紛揚揚地灑落在慘白的床單上,也灑落在那個同樣刺眼的紅禮盒上。
做這一切時,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淚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和深不見底的枯寂。
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壓下來。她看著那些飄落的紅色碎片,仿佛看到了自己那點殘存的、對陸振邦、對這段婚姻、甚至是對這無情人生的最后一點微弱的火星,終于徹底熄滅,化為冰冷的灰燼。
5
冰冷的告別
撕碎的喜帖如同喪鐘的余燼,落在林秀云心頭最后一抹溫熱上,徹底熄滅。她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木偶,靜靜地躺在慘白的病床上,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永遠灰蒙蒙的天空�;煄淼男乱惠唲⊥慈缙诙�,像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腹腔里穿刺、攪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楚。冷汗浸透了薄薄的病號服,粘膩冰冷地貼在身上。
她咬緊牙關(guān),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手指死死摳住身下的床單,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意識在劇痛的浪潮中浮沉,模糊間,似乎聽到病房門被推開的聲音,還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但她沒有力氣,也沒有意愿去分辨是誰。
直到一個帶著刻意放柔、卻掩不住虛偽的聲音在床邊響起:秀云姐你感覺怎么樣了
是蘇曼麗。她又來了。
林秀云艱難地掀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里,蘇曼麗那張妝容精致的臉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正關(guān)切()地望著她。她身邊,站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陸振邦。他眉頭微蹙,看著病床上痛苦蜷縮、形容枯槁的林秀云,眼神復雜,似乎有震驚,有遲疑,甚至……有一絲極淡、幾乎難以捕捉的慌亂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強行拖拽而來的煩躁和疏離。
振邦哥看你一個人在醫(yī)院,實在不放心,非要拉著我一起來看看你。蘇曼麗的聲音甜得發(fā)膩,身體卻不著痕跡地更貼近了陸振邦一些,帶著一種宣示主權(quán)的意味,你看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了看著真讓人心疼。
林秀云胃里一陣翻攪,劇烈的惡心感壓過了疼痛。她閉上眼,不想再看眼前這令人作嘔的一幕。
蘇曼麗卻像是沒看見她的抗拒,自顧自地繼續(xù)說下去,聲音里帶著一種虛偽的擔憂:秀云姐,我知道你心里難受。但是……唉,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的,可看你這樣,我又實在不忍心。她頓了頓,語氣陡然變得嚴肅起來,帶著一種為你好的指責口吻,你是不是……拿了廠技術(shù)科保密柜里的東西
林秀云猛地睜開眼!劇烈的動作牽扯得腹中劇痛驟然加劇,她悶哼一聲,冷汗瞬間從額角滾落。她難以置信地看向蘇曼麗,那雙深陷的眼睛里終于燃起了憤怒的火苗。技術(shù)科保密柜那是存放廠里核心工藝文件和引進設(shè)備圖紙的地方!這個指控,比當眾質(zhì)疑她勞模資格更惡毒百倍!
你……胡說!林秀云從齒縫里擠出破碎的聲音,因為憤怒和劇痛而劇烈地喘息著。
我胡說蘇曼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委屈看向陸振邦,振邦哥!你看她!我好心提醒她!那批新到的瑞士細紗機圖紙,關(guān)系到廠里幾百萬的外匯引進項目!昨天技術(shù)科盤點,就發(fā)現(xiàn)少了一份關(guān)鍵參數(shù)表!那可是鎖在保密柜里的!除了技術(shù)科的人,就……就秀云姐你,以前為了勞模材料,不是經(jīng)常去技術(shù)科幫忙整理資料嗎還……還問振邦哥要過保密柜的備用鑰匙,說要看看引進設(shè)備的資料學習,振邦哥心軟才……
蘇曼麗的話像毒蛇的信子,絲絲縷縷地纏繞上來,每一個字都指向林秀云。她一邊說,一邊用那雙精心描畫過的眼睛,委屈又控訴地盯著陸振邦。
陸振邦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看向林秀云,眼神里的那點遲疑瞬間被冰冷的審視和怒火取代。他當然記得,幾個月前,林秀云為了準備勞模發(fā)言材料,確實曾向他借過保密柜的備用鑰匙,說要查閱一些公開的技術(shù)資料作為支撐。他當時并未多想……難道……她真的……
林秀云!陸振邦的聲音沉得像冰,帶著壓抑的怒氣和一種被背叛的寒意,鑰匙呢你拿了什么那份參數(shù)表呢你知不知道這關(guān)系到整個引進項目的成��!關(guān)系到全廠幾千人的飯碗!
他的質(zhì)問,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秀云心上。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她曾經(jīng)傾盡所有去愛、去信任的丈夫。在他眼里,她不僅是個裝病博同情的騙子,更是一個為了私利、不惜盜竊工廠核心機密的卑鄙小人而這一切,僅僅是因為蘇曼麗幾句毫無根據(jù)、卻精準戳中他疑心的污蔑
巨大的冤屈、憤怒和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絕望,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腹中的劇痛在這一刻反而變得麻木。她急促地喘息著,蠟黃的臉上因為極致的情緒波動而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她死死地盯著陸振邦,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今深陷枯槁的眼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死寂。
嗬……她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怪異、短促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抽氣聲。她猛地抬手,不是指向蘇曼麗,而是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指向病房那扇緊閉的門。她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聲音嘶啞破碎,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滾……陸振邦……帶著你的……蘇曼麗……給我滾出去!
最后一個滾字,像是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嘶吼出來,帶著泣血的恨意和徹底的絕望,在冰冷的病房里凄厲地回蕩。吼完,她眼前一黑,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噴出一大口暗紅的、帶著濃重腥氣的鮮血!
鮮血如同潑墨,瞬間染紅了慘白的被單,也染紅了陸振邦驟然收縮的瞳孔和蘇曼麗驚駭失色的臉。
秀云!陸振邦駭然失色,下意識地想要沖上前。
滾——�。�!林秀云用盡最后一絲意識嘶吼,身體因劇烈的痙攣和咳血而蜷縮成一團,像一只被逼到絕境、遍體鱗傷卻仍要亮出最后獠牙的困獸,拒絕任何靠近。
那噴濺的鮮血和嘶啞絕望的滾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陸振邦心上。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著病床上那個瘦小、枯槁、被鮮血染紅的身影劇烈地顫抖、咳嗆,看著她眼中那徹底熄滅、只剩下無邊死寂和恨意的光,一股從未有過的、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蘇曼麗也嚇傻了,臉色煞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緊緊抓住陸振邦的胳膊:振邦哥……她……她吐血了!好可怕……
陸振邦猛地甩開蘇曼麗的手,力道之大讓她踉蹌了一下。他死死盯著林秀云,嘴唇翕動,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醫(yī)生和護士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
出去!都出去!趕來的護士厲聲喝道,開始緊急處理。
陸振邦被護士強硬地推搡著退到門口。他站在冰冷的走廊里,隔著門上的玻璃窗,看著里面醫(yī)生護士忙碌的身影,看著林秀云毫無生氣地躺在血泊中,那張曾經(jīng)鮮活、如今卻枯槁如紙的臉,沾著刺目的血跡……巨大的恐慌和一種滅頂般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以一種極其慘烈、無可挽回的方式。
6
悔恨的深淵
醫(yī)院走廊冰冷刺骨的白熾燈光,將陸振邦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又長又單薄。他背靠著冰涼的墻壁,滑坐在地上,雙手深深插入發(fā)間,用力地揪扯著。林秀云那口噴濺而出的暗紅鮮血,如同最刺目的染料,一遍遍在他眼前回放,染紅了視野,也染紅了他整個世界。
悔恨,遲來的、卻如同海嘯般洶涌的悔恨,將他徹底吞噬。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被她病痛掩蓋的細節(jié),此刻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扎進他的腦海:她越來越蒼白的臉色,她捂著胃部時緊蹙的眉頭,她身上揮之不去的淡淡藥味,她日益加深的疲憊和沉默……還有她撕心裂肺的控訴:胃癌!晚期!
陸振邦,我快死了你知道嗎
而他做了什么他用最惡毒的語言,懷疑她裝病,懷疑她別有用心!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向醫(yī)生辦公室。值班醫(yī)生被他失魂落魄、雙眼赤紅的樣子嚇了一跳。
醫(yī)生!林秀云!我妻子!她……她到底是什么病!陸振邦的聲音嘶啞顫抖,帶著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醫(yī)生推了推眼鏡,看著眼前這個憔悴慌亂的男人,嘆了口氣,從病歷夾里抽出一份文件:陸工,你……現(xiàn)在才問林秀云同志確診是胃癌晚期,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病情發(fā)展很快,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她一直拒絕通知家屬詳細情況,我們只能尊重她的意愿。
胃癌晚期!
四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陸振邦頭頂。他踉蹌一步,扶住桌子才勉強站穩(wěn)。醫(yī)生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他顫抖著手接過那份病歷,診斷書上胃Ca晚期幾個冰冷的鉛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fā)麻。他猛地翻到后面,一張張檢查單,觸目驚心的影像報告,還有……一張市人民醫(yī)院開出的止痛藥處方箋。藥名他認得,是強效的嗎啡類止痛藥,用于晚期癌癥的劇痛。
處方箋下方,是林秀云清秀卻虛弱的簽名,日期……赫然就在他們那場激烈爭吵的前幾天!
轟隆一聲,有什么東西在他腦子里徹底崩塌了。她沒撒謊!她真的在承受著絕癥的折磨!而他,在她最需要信任和支持的時候,在她被劇痛和死亡陰影籠罩的時候,給了她最惡毒的懷疑和羞辱!他為了蘇曼麗,為了那可笑的懷疑和所謂的公私分明,親手將病入膏肓的妻子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啊——!一聲痛苦壓抑到極致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他攥緊了那份病歷,紙張在他手中扭曲變形。巨大的愧疚、恐慌和滅頂般的絕望,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像瘋了一樣沖出醫(yī)生辦公室,沒有回林秀云的病房,而是跌跌撞撞地沖回了那個冰冷的、早已不像家的家。
他發(fā)瘋似的翻箱倒柜。衣柜里,她的衣服少得可憐,疊得整整齊齊,卻空蕩得讓人心慌。書桌抽屜里,只有幾本舊書和工作筆記。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墻角那個蒙塵的舊工具箱上——那是他早年當技術(shù)員時用的,后來有了新工具就閑置了。林秀云似乎一直用它放些雜物。
一種強烈的預感驅(qū)使著他。他猛地撲過去,顫抖著手打開工具箱生銹的搭扣。
里面很空。只有幾卷舊電線,幾個廢棄的零件。在箱底最角落的地方,靜靜地躺著一個不起眼的、巴掌大的鐵皮餅干盒。
陸振邦的心跳得快要沖出胸膛。他拿起那個盒子,入手很輕。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屏住呼吸,猛地掀開了盒蓋。
沒有餅干。
盒子里,只有東西。
左邊,是厚厚一沓折疊起來的紙。他顫抖著展開,只一眼,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是他夢寐以求的、丟失的那份瑞士細紗機核心參數(shù)表的完整手抄稿!每一個數(shù)據(jù),每一個符號,都清晰工整,旁邊還密密麻麻標注著娟秀的字跡,是林秀云對數(shù)據(jù)邏輯的推演和理解,甚至還有她結(jié)合車間實際提出的、極具價值的優(yōu)化建議!她不僅沒有偷,反而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研究、試圖改進!
而盒子的右邊……
陸振邦的目光觸及那里,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直沖頭頂,讓他如墜冰窟!
那是藥。確切地說,是藥瓶。
整整七個。一模一樣的棕色小玻璃瓶,瓶身上的標簽清晰地印著和處方箋上一樣的強效止痛藥名。每一個瓶子,都空空如也!
七個空藥瓶!像七具冰冷的棺槨,無聲地陳列在鐵皮盒子里,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它們沉默地訴說著,在他缺席的日日夜夜里,在他為了蘇曼麗奔忙、為了所謂的項目焦頭爛額的時候,在他用冰冷的懷疑一次次刺傷她的時候……他的妻子,林秀云,是如何獨自一人,在胃癌晚期那如同地獄酷刑般的劇痛中掙扎求生。她是怎樣一次次打開這些瓶子,吞下那些苦澀的藥片,在絕望中對抗著身體一寸寸的崩壞,直到將整整七瓶藥,全部消耗殆盡!
砰!鐵皮盒子從他脫力的手中滑落,砸在地上,發(fā)出空洞而沉悶的回響。
陸振邦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頭,高大的身軀沿著冰冷的墻壁,緩緩地、無力地滑坐下去,癱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看著散落一地的空藥瓶和那份工整的手稿,巨大的、遲來的痛苦和悔恨終于徹底擊垮了他。他猛地用頭狠狠撞向身后的墻壁!
咚!咚!咚!沉悶的撞擊聲在空蕩的房間里回蕩。
秀云……秀云啊……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從他胸腔深處爆發(fā)出來,混合著絕望的淚水,洶涌而出。他蜷縮在地上,抱著頭,像一個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渾身顫抖。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回來……你回來啊……
空蕩的房間里,只有他絕望的哭聲和地上那些冰冷的空藥瓶,無聲地回應著他遲來的懺悔。那七個空瓶,如同七座冰冷的墓碑,宣告著他親手埋葬的一切,再也無法挽回。
7
終的決斷
天光未明,醫(yī)院住院部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的冰冷氣息。陸振邦像一尊被抽走了靈魂的石像,背靠著林秀云病房外那堵慘白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磚上。他頭發(fā)凌亂,雙眼布滿駭人的血絲,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青黑,下巴上冒出了參差的胡茬,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那七個空藥瓶的景象和診斷書上冰冷的鉛字,如同最殘酷的刑具,反復凌遲著他的神經(jīng)。巨大的悔恨和恐懼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窒息般的痛楚。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坐了多久。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病房內(nèi)隱約傳來的、林秀云壓抑而痛苦的咳嗽聲,像鈍刀子一樣,一下下割著他的心。他不敢進去,沒有臉面進去。他只能像個最卑劣的懦夫,蜷縮在門外,乞求著一點微渺的、能感知她存在的氣息。
走廊盡頭傳來一陣急促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陸振邦遲鈍地抬起頭。
是廠里的幾個老領(lǐng)導,還有幾位和林秀云同車間、關(guān)系要好的老工人。為首的是頭發(fā)花白的老廠長,他手里緊緊捏著一個牛皮紙文件袋,臉色鐵青,步履匆匆,后面跟著的人也都神色凝重而憤怒。
他們徑直走到林秀云的病房門口,看到形容枯槁、失魂落魄癱坐在地上的陸振邦,腳步都頓了一下。老廠長的眼神銳利如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那目光里充滿了失望和毫不掩飾的憤怒,仿佛在看一堆令人厭惡的垃圾。他沒有說話,只是嫌惡地移開目光,抬手敲響了病房門。
秀云秀云同志我是老張,開開門,有要緊事!老廠長的聲音盡量放得和緩,卻難掩其中的焦急和沉痛。
病房里壓抑的咳嗽聲停了片刻。過了好一會兒,門內(nèi)才傳來輕微的響動。門被拉開一條縫,露出林秀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她戴著那頂灰色的毛線帽,眼神疲憊而沉寂,像一口干涸的深井�?吹介T外的陣仗,她似乎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種置身事外的漠然。
張廠長王師傅李姐你們……怎么都來了她的聲音沙啞微弱,如同風中殘燭。
老廠長看著林秀云的模樣,眼中閃過一絲痛惜,他深吸一口氣,將手中的牛皮紙文件袋遞了過去,語氣沉重而壓抑著憤怒:秀云,你先看看這個。廠里……出了大事!
林秀云疑惑地接過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東西。是幾份文件復印件。她低下頭,一行行看下去。病房門口一片死寂,只有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
陸振邦也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人群縫隙,落在林秀云手中的文件上。當他看清那文件的標題和內(nèi)容時,渾身猛地一震,本就蒼白的臉色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變得如同死人一般灰��!那是……關(guān)于那批進口瑞士細紗機項目的一份內(nèi)部審計初步報告!
報告里清晰地寫著:項目主要負責人之一、技術(shù)科副科長陸振邦,在關(guān)鍵設(shè)備選型和技術(shù)參數(shù)確認環(huán)節(jié),存在嚴重失職和誤導性決策!報告直指他提供的核心參數(shù)表數(shù)據(jù)存在重大偏差(正是那份丟失的、被林秀云手抄并優(yōu)化的表�。瑢е伦罱K采購的設(shè)備型號與工廠實際需求嚴重不符,存在重大兼容性問題!初步估計,直接經(jīng)濟損失可能高達數(shù)百萬外匯!更觸目驚心的是,報告末尾提到,有線索指向陸振邦與設(shè)備外商代理之間可能存在不正當利益往來,正在進一步核查!
轟!陸振邦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耳朵里嗡嗡作響,仿佛有驚雷在頭頂炸開!他難以置信地看向老廠長,又猛地看向林秀云。那份他曾經(jīng)以為是林秀云偷竊的參數(shù)表,那份她默默研究、寫下優(yōu)化建議的手稿……原來,她早已發(fā)現(xiàn)了問題!她甚至可能……試圖用自己的方式挽回而他做了什么他為了蘇曼麗的幾句挑撥,為了那可笑的疑心和面子,不僅污蔑了她,更徹底無視了她可能發(fā)出的警告!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恐懼攫住了他。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事業(yè),他的名聲……他為了這個項目付出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惜犧牲林秀云……到頭來,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而他最對不起的人,此刻正拿著這份將他打入深淵的報告!
林秀云看完了報告。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憤怒,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沒有。仿佛在看一份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文件。她只是緩緩地抬起頭,那雙深陷的、沉寂如枯井的眼睛,越過人群,落在了癱坐在墻角、面如死灰的陸振邦身上。
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沒有恨,沒有怨,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個……與她的過去和未來都再無瓜葛的、無關(guān)緊要的物件。
陸振邦被她這樣的目光看得心臟驟然緊縮,幾乎要停止跳動。他張了張嘴,想解釋,想辯解,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可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砂礫,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在那樣洞穿一切、又漠視一切的平靜目光下,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可笑至極。
就在這時,林秀云開口了。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微弱,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穿透力,清晰地響在死寂的走廊里:
廠長,王師傅,李姐……謝謝你們告訴我這些。她頓了頓,目光平靜地從那份報告上移開,仿佛那只是一張廢紙。不過,這些……都跟我沒關(guān)系了。
她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剔骨刀,瞬間將陸振邦最后一點僥幸和掙扎剝離得干干凈凈。
林秀云的目光再次投向陸振邦,這一次,停留的時間稍長。她緩緩地,從自己病號服寬大的口袋里,摸索著掏出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幾頁折疊整齊、寫滿娟秀字跡的稿紙——正是鐵皮盒子里那份她手抄的、帶有詳細推演和優(yōu)化建議的參數(shù)表原件!
另一樣,是一張薄薄的紙。陸振邦瞳孔驟縮——那是他之前草擬好、卻因蘇曼麗的建議而遲遲沒有拿給林秀云的……離婚協(xié)議書!上面,男方簽名欄里,陸振邦三個字早已簽好,龍飛鳳舞,帶著他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
林秀云拿著這兩樣東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癱坐在墻角的陸振邦。她的腳步虛浮,身形搖搖欲墜,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走廊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在陸振邦面前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曾經(jīng)是她天地的男人,如今像一灘爛泥般癱在自己腳下,滿臉的驚恐、絕望和難以置信。
林秀云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靜地、緩慢地彎下腰,將那份凝聚著她心血、也本可以挽救他(和工廠)的手稿,輕輕地、放在了陸振邦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膝蓋上。
然后,她拿起那張離婚協(xié)議書,又掏出一支隨身帶著的舊鋼筆。她拔開筆帽,沒有絲毫猶豫,在女方簽字那一欄,落下自己的名字。
林秀云。
三個字,筆跡依舊清秀,卻透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力透紙背!
簽完字,她將那張簽好名字的離婚協(xié)議書,也輕輕地,放在了那份手稿的上面。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沒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地上的一粒塵埃。她轉(zhuǎn)過身,對著老廠長和幾位老工友,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去的風:
廠長,我累了。想睡一會兒。
然后,她拖著那副被病痛和絕望徹底掏空的軀殼,一步一步,緩慢卻異常堅定地走回了那間冰冷的病房。
咔噠一聲輕響。
病房的門,在她身后輕輕關(guān)上。也徹底關(guān)上了陸振邦的世界里,最后一絲光線和溫度。
他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膝蓋上壓著那份能證明他愚蠢和失職的手稿,和那張簽著他和她名字、宣告著一切終結(jié)的離婚書。他像個被遺棄在荒原上的破布娃娃,呆呆地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看著門縫里透出的、屬于病房的慘白燈光。巨大的、徹底的絕望終于將他徹底吞噬。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猛地抬起雙手,死死捂住了臉。
遲來的、洶涌的淚水,終于沖垮了最后一道堤壩,從指縫間洶涌而出。無聲的痛哭,劇烈的肩膀聳動,將他徹底淹沒。
他知道,他永遠失去她了。以一種他親手造成、且永遠無法挽回的、最慘烈的方式。那扇門,再也不會為他打開。他連靠近她、乞求原諒的資格,都已被自己親手葬送。
走廊慘白的燈光,冷冷地照著他蜷縮痛哭的身影,像一幅名為悔之晚矣的冰冷祭奠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