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沈硯舟把離婚協(xié)議甩我臉上的時候,包廂里他那些所謂的兄弟正起著哄,笑聲刺耳。
紅酒順著我的頭發(fā)往下滴,冰冰涼涼,流進脖子里。
江晚,簽了它。你這種處心積慮往上爬的撈女,也配當我沈硯舟的太太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扎得我耳膜生疼。
他眼底的厭惡那么真,像看陰溝里最骯臟的蟑螂。
我抹了把臉,指尖沾著黏膩的酒液和睫毛膏的黑色污跡。
包廂里水晶燈的光晃得人眼暈。
周圍那些看好戲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裸露的皮膚上。
沈硯舟就站在那片刺眼的光暈里,昂貴的西裝連一絲褶皺都沒有。
他是云端上的神祇。
而我是他腳下,他親手潑了一身污穢的泥。
硯舟……我喉嚨發(fā)緊,聲音干澀得不像自己的,我們回家說,行嗎
家他嗤笑一聲,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俯身湊近我,用只有我能聽清的聲音低語,那個你費盡心機爬進來的地方江晚,那從來就不是你的家。簽了字,拿著錢,滾。
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桌上那份協(xié)議,指尖干凈得晃眼。
旁邊一個穿著花襯衫的男人笑嘻嘻地插嘴:嫂子,哦不,江小姐,舟哥夠意思了,這分手費,夠你逍遙下半輩子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沈硯舟沒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臟。他姿態(tài)優(yōu)雅地坐回沙發(fā),點燃一支煙,煙霧繚繞里,他的側臉線條冷硬得像雕塑。
心口那塊地方,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剜掉了一大塊,空蕩蕩地灌著冷風。
痛到麻木。
我彎腰,撿起地上那份沾了酒漬的離婚協(xié)議。
紙張邊緣有些割手。
好。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簽。
我沒有再看任何人,拿著那份協(xié)議,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出那個金碧輝煌的囚籠。
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
門在身后關上,隔絕了里面的喧囂和惡意。
走廊里安靜得嚇人。
背靠著冰冷的墻壁,我才允許自己滑下去,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
眼淚終于決堤,洶涌得止不住。
三年了。
嫁給沈硯舟三年,我活得像個笑話。
所有人都說我走了狗屎運,一個無父無母、在福利院長大的孤女,竟然攀上了沈家這棵參天大樹。
只有我知道,這好運的代價。
他娶我,不是因為愛。
是一場報復。
報復我處心積慮地接近他,爬上了他的床,被媒體拍到,逼得他不得不娶我,毀了他和他青梅竹馬白月光的大好姻緣。
可天知道,那晚我只是走錯了房間,被下了藥的,是我。
他像一頭暴怒的獅子闖進來,撕碎了我的衣服,也撕碎了我的人生。
醒來后,面對鋪天蓋地的緋聞和沈家施加的壓力,他冷笑著捏著我的下巴:江晚,你想要的沈太太位置,我給你。但你這輩子,別想好過。
他做到了。
婚后的日子,是日復一日的凌遲。
經(jīng)濟上絕對控制。我的每一筆開銷,哪怕是買包衛(wèi)生巾,都要向他報備,接受他助理苛刻的審查和譏諷的眼神。
精神上無休止的貶低打壓。蠢貨、上不得臺面的東西、福利院出來的就是沒教養(yǎng)……這些詞匯是他對我最常用的稱呼。
更是在各種場合,尤其是他朋友面前,毫不留情地羞辱我,把我當成取樂的玩物。
就像今天。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我擦干眼淚,扶著墻站起來。
不能在這里倒下去。
我還有外婆。那個在鄉(xiāng)下小院里,唯一盼著我好的老人。沈硯舟捏著我唯一的軟肋。
我像個游魂一樣飄回那個被稱為家的別墅。
巨大,冰冷,空曠。
傭人看見我狼狽的樣子,眼神躲閃,沒人敢上前。
習慣了。
我徑直上樓,走進那個屬于沈太太的、奢華卻毫無人氣的臥室。
脫下沾滿酒氣的裙子,走進浴室。
熱水沖刷下來,皮膚被燙得發(fā)紅,可骨頭縫里還是冷的。
鏡子里的人,臉色慘白,眼睛紅腫,像個被玩壞了的破布娃娃。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江晚,你真賤啊。
明明知道是地獄,當初為什么還抱著那一點點可笑的幻想簽了字
以為能用真心焐熱一塊石頭嗎
洗完澡出來,臥室里依舊空無一人。
沈硯舟很少回來,這里更像他放置一件礙眼物品的倉庫。
也好。
我需要安靜。
那份離婚協(xié)議被我隨手扔在昂貴的羊毛地毯上。
我疲憊地倒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繁復的水晶吊燈。
燈光刺眼。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沈硯舟冰冷的眼神,一會兒是外婆慈祥的笑臉。
不能離。
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外婆的心臟病經(jīng)不起刺激,手術費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全靠沈硯舟的錢吊著命。我簽了字,就等于簽了外婆的死亡通知書。
可這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
渾渾噩噩地睡去,又渾渾噩噩地被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弄醒。
沖進衛(wèi)生間干嘔了半天,卻只吐出一點酸水。
最近總是這樣。
一個可怕的念頭毫無征兆地鉆進腦海。
我猛地抬頭,看向鏡子里驚恐的自己。
手指顫抖著撫上小腹。
不會的……不可能……
那晚,他喝得爛醉,像一頭完全失控的野獸。發(fā)泄完之后,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就去了客房。
事后,我太累太痛,也忘了吃藥。
生理期……好像真的遲了快半個月了。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心臟。
第二天一早,我戴著口罩帽子,像個做賊的,溜去了離家最遠的藥店。
回來時,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裝著幾根不同牌子的驗孕棒。
心快跳出嗓子眼。
躲在主臥的衛(wèi)生間里,反鎖上門。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像在油鍋里煎熬。
終于……
清晰無比的兩道紅杠。
刺目得如同判決書。
我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瓷磚地上。
手指死死摳著地磚縫隙,指甲幾乎要翻折過來。
孩子。
沈硯舟的孩子。
那個恨我入骨的男人……如果他知道……
他會怎么處置這個意外
逼我打掉還是像處置一件垃圾一樣,連孩子一起處置掉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比以往任何一次被他羞辱時都要強烈。
不行,不能讓他知道!
這個念頭無比清晰。
我爬起來,把所有的驗孕棒和包裝袋塞進一個塑料袋,又裹了好幾層垃圾袋,像處理什么危險的爆炸物,偷偷帶下樓,扔進了小區(qū)外街角的垃圾桶。
回到家,剛平復一點的心跳,在看到客廳里坐著的人時,又驟然停止了。
沈硯舟。
他居然回來了。
穿著深灰色的家居服,坐在落地窗邊的單人沙發(fā)上,清晨的陽光勾勒出他完美的側影,手里拿著一份財經(jīng)報紙,姿態(tài)閑適。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落在我蒼白的臉上。
去哪了聲音平淡無波。
我的血液都涼了半截,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護住小腹的位置。
出去……買了點東西。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買東西他放下報紙,站起身,一步步朝我走過來。
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不敢呼吸。
他在我面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我,眼神銳利得像是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里面那個驚惶不安的靈魂。
然后,他的視線落在了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東西呢
忘……忘在店里了。我垂下眼,不敢與他對視。
下巴猛地被一股大力捏住,迫使我抬起頭。
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那里面沒有一絲溫度,只有審視和懷疑。
江晚,他指尖用力,捏得我骨頭生疼,你最好別在我眼皮子底下�;印D氵@條命,包括你鄉(xiāng)下那個老東西的命,都捏在我手里。明白嗎
他甩開我,力道大得我一個踉蹌,后背重重撞在玄關的柜子上。
小腹傳來一陣隱痛。
我悶哼一聲,臉色瞬間煞白,冷汗冒了出來。
沈硯舟的腳步頓了一下,回頭瞥了我一眼,眉頭幾不可察地蹙起。
但也僅此而已。
收拾干凈你自己。他丟下這句冰冷的話,轉身上樓,再沒看我一眼。
我靠著冰冷的柜子滑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手下意識地緊緊護住小腹。
寶寶……對不起……
媽媽一定會保護好你。
沈硯舟在家待了兩天。
這兩天,我活得像個驚弓之鳥。
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我心驚膽戰(zhàn)。他坐在客廳,我就躲在樓上;他上樓,我就躲進廚房或者傭人房。
吃飯時更是煎熬。他坐在長桌主位,優(yōu)雅地用餐,我坐在最下首,食不知味,胃里翻江倒海,還要拼命忍住嘔吐的欲望。
好幾次,他探究的目光掃過來,我都把頭埋得更低。
你很怕我一次晚餐時,他突然開口。
我握著刀叉的手一抖,金屬在瓷盤上刮出刺耳的聲響。
沒……沒有。
他嗤笑一聲,不再理我,仿佛我只是空氣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第三天,他終于走了。
聽到樓下傳來汽車引擎遠去的聲音,我才像虛脫一樣,癱軟在沙發(fā)上。
不行。
這樣下去,我遲早會暴露。
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藏起這個孩子,直到我能帶他離開。
外婆那里不行,目標太大,沈硯舟很容易查到。
我想到了林棠。
我唯一的朋友。在福利院一起長大的姐妹。
她現(xiàn)在在一個偏僻的臨海小鎮(zhèn)做小學老師。
拿出那個藏得很深的備用手機,我撥通了林棠的電話。
喂晚晚林棠的聲音帶著驚喜,隨即又壓低,你怎么用這個號出什么事了
聽到她熟悉的聲音,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棠棠……我哽咽著,把懷孕和沈硯舟的態(tài)度,還有我的恐懼,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只有壓抑的呼吸聲。
王八蛋!林棠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隨即斬釘截鐵地說,晚晚,你來!來我這里!立刻!馬上!我?guī)湍悖e怕!
可是外婆……
外婆那邊我想辦法!我讓我媽裝作你遠房姨媽,隔段時間就去看看她,送點東西,穩(wěn)住她!沈硯舟的手沒那么長,伸不到我們這小地方!林棠思路清晰,你當務之急是保住自己和孩子!聽我的,趕緊想辦法脫身!
林棠的話像一顆定心丸。
我必須走。
但怎么從沈硯舟眼皮子底下消失,是個天大的難題。
別墅內(nèi)外都有監(jiān)控,傭人里也有他的眼線。
我開始了更精密的籌劃。
表面上,我依舊扮演著那個懦弱、逆來順受的沈太太,甚至在他偶爾回來時,表現(xiàn)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安分守己。
暗地里,我利用每次獨自出門的機會,去不同的藥店買孕期維生素,去不起眼的小診所做最基礎的產(chǎn)檢(不敢去大醫(yī)院留記錄),一點點地積攢必需的錢——把沈硯舟以前隨手扔給我的、他看不上的首飾,偷偷拿去典當行換成了現(xiàn)金。
錢不多,但足夠在小地方支撐一陣子。
肚子里的孩子很乖,除了最初的孕吐,后來沒怎么折騰我。只是小腹開始有了微微的隆起。
冬天到了,寬大的羽絨服成了最好的掩護。
時間在恐懼和期盼中一點點流逝。
懷孕快四個月的時候,一個機會終于來了。
沈硯舟要出國談一個重要的項目,預計至少一個月。
臨走前夜,他破天荒地回了別墅。
我正在衣帽間整理他需要帶走的衣物,盡量把自己縮在角落。
他靠在門框上,看著我忙活,眼神晦暗不明。
這次時間比較長。他忽然開口。
我動作一頓,沒回頭,低低嗯了一聲。
安分點。他聲音很冷,別讓我在國外聽到什么不該聽到的消息。否則……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威脅的意味十足。
我知道了。我輕聲應道,心臟卻在胸腔里狂跳。
機會!
第二天一早,送他出門。
黑色的賓利駛離別墅,消失在路的盡頭。
我站在門口,冬日清晨的寒風凜冽,刮在臉上有些疼。
直到那車徹底看不見了,我才緩緩轉身,回到屋里。
沒有立刻行動。
我像往常一樣,吃了早餐,在花園里曬了會兒太陽,甚至還和打掃的傭人說了幾句話。
下午,我以去商場買幾件冬衣為由,讓司機老陳送我去了市中心最大的商場。
太太,我在停車場等您。老陳恭敬地說。
嗯,可能要久一點,你找個地方休息吧。我點點頭,拎著包走進人流如織的商場。
一進商場,我立刻閃進洗手間,迅速脫掉身上那件沈硯舟知道的米白色羊絨大衣,換上包里早就準備好的、極其普通甚至有些臃腫的黑色長款羽絨服,戴上帽子和口罩。
然后從商場的另一個出口快步離開,混入街邊的人群。
心臟狂跳,手心全是汗。
不敢停留,不敢回頭。
我壓低帽檐,快速走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長途汽車站。
車子啟動,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
那棟困了我三年的奢華牢籠,漸漸消失在視野里。
直到坐上開往林棠所在小鎮(zhèn)的大巴車,看著窗外越來越陌生的田野風光,我才敢真正地、大口地呼吸。
自由的味道,帶著塵土和冷冽空氣的味道。
我輕輕撫摸著小腹。
寶寶,我們逃出來了。
林棠在小鎮(zhèn)的長途汽車站接到我時,眼睛都紅了。
她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緊很緊。
晚晚!你嚇死我了!她聲音帶著哭腔,又小心地避開我的肚子,怎么樣路上還好嗎孩子還好嗎
都好,都好。我也紅了眼眶,漂泊的心終于找到了�?康母蹫�。
林棠的家在小鎮(zhèn)邊緣,一個安靜的老小區(qū),房子不大,但干凈溫馨。
以后這兒就是你家!林棠麻利地幫我收拾著帶來的簡單行李,安心住著,我打聽過了,鎮(zhèn)衛(wèi)生院的婦產(chǎn)科張醫(yī)生人特別好,明天我就帶你去檢查!
小鎮(zhèn)的生活平靜得像一泓溫水。
沒有沈硯舟無處不在的冰冷目光,沒有刻意的羞辱,沒有提心吊膽。
我緊繃了三年的神經(jīng),一點點松弛下來。
林棠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變著花樣給我做吃的,陪我散步,給我讀育兒書。
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寶寶在里面動得越來越歡實。
每一次胎動,都讓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的神奇和力量,也讓我逃離的決心更加堅定。
為了外婆的手術費和以后孩子的生活,我不能坐吃山空。
林棠幫我找了個在家就能做的活兒——給鎮(zhèn)上的小服裝廠手工縫制一些簡單的裝飾品。工錢不多,但勝在安全、隱蔽。
我坐在窗邊的小板凳上,一針一線地縫著亮片和小珠子,陽光暖暖地灑在身上。
偶爾停下來,摸摸圓滾滾的肚子,跟里面的小家伙說說話。
平靜,安穩(wěn)。
我?guī)缀跻詾椋侨瓴豢暗幕橐�,那個叫沈硯舟的男人,只是我做的一場漫長而恐怖的噩夢。
直到那一天。
懷孕七個月,我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
林棠學校臨時有事,我獨自一人去鎮(zhèn)衛(wèi)生院做常規(guī)產(chǎn)檢。
張醫(yī)生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檢查完笑著說:寶寶發(fā)育得很好,很健康,胎位也正。就是媽媽有點貧血,要多吃點紅肉和肝臟。
我謝過醫(yī)生,拿著檢查單子走出診室。
衛(wèi)生院不大,走廊里人不多。
我低著頭,慢慢往外走,心里盤算著晚上讓林棠買點豬肝回來炒。
剛走到掛號繳費的窗口附近,一個高大挺拔、穿著深灰色風衣的身影,毫無預兆地撞入了我的眼簾。
他背對著我,正在窗口前詢問著什么。
那個背影……
我渾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瞬間凍結!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停了幾秒,然后開始瘋狂地、失控地擂動,幾乎要撞碎我的胸腔!
沈硯舟!
怎么會是他!
他怎么會在這里!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動彈不得。
他怎么會找到這里!
大腦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跑!
快跑!
不能讓他看見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的肚子!
我猛地轉過身,想躲回剛才的診室走廊。
動作太急,肚子太大,重心不穩(wěn),腳下一個趔趄!
��!
我驚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倒去。
情急之下,我下意識地用手臂去撐旁邊的墻壁。
小心!
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帶著急切。
同時,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時地扶住了我的胳膊,穩(wěn)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
驚魂未定。
我大口喘著氣,冷汗瞬間濕透了后背。
謝謝……我驚惶地道謝,抬起頭。
看清扶我的人時,我如遭雷擊!
不是沈硯舟!
扶住我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年輕男人,穿著白大褂,戴著眼鏡,氣質(zhì)溫文,應該是衛(wèi)生院的醫(yī)生。
他正關切地看著我:你沒事吧肚子有沒有不舒服
沒……沒事……我驚魂未定,心臟還在狂跳,語無倫次。
我下意識地猛地扭頭,再次看向掛號窗口的方向。
那個穿著深灰色風衣的高大背影……
他正好轉過身來。
一張完全陌生的、帶著幾分焦急和憨厚的臉。
不是他!
不是沈硯舟!
只是一個背影有些相似的陌生人!
巨大的恐懼和瞬間的放松交織在一起,讓我渾身脫力,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你臉色很差,真的沒事嗎要不要再進去讓張醫(yī)生看看那位醫(yī)生扶著我,擔心地問。
不……不用了,謝謝您。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聲音還在發(fā)抖,就是剛才嚇了一跳。
懷孕了要多小心,尤其是后期。醫(yī)生叮囑道,家屬沒陪你一起來嗎
她……她有事。我含糊地說,掙脫開他的攙扶,謝謝您,我先走了。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衛(wèi)生院。
直到走出大門,站在冬日清冷的陽光下,我才敢大口呼吸。
冷空氣吸入肺里,帶著一絲刺痛。
后背的衣服,已經(jīng)被冷汗浸透了。
是錯覺。
只是一個相似背影引起的、足以致命的錯覺。
但那種被毒蛇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卻久久不散。
沈硯舟那張冰冷刻骨的臉,和他充滿厭惡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
他如果知道我懷孕了……
如果他找到我……
我打了個寒顫,雙手緊緊護住高高隆起的腹部。
不行,這里也不能待了!
我必須走!
立刻就走!
回到林棠家,我臉色依舊慘白,渾身發(fā)冷。
林棠剛到家,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晚晚!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抓住她的手,冰冷得嚇人:棠棠,他看到我了!沈硯舟!他在衛(wèi)生院!他找到我了!
什么!林棠臉色驟變,你確定看清楚了嗎
是背影……很像很像……但不是他……我語無倫次地把經(jīng)過說了一遍,可是棠棠,我好怕!他肯定在找我!他遲早會找到這里的!我不能連累你!
林棠聽完,沉默了幾秒,眼神變得異常堅定。
晚晚,別慌!她按住我的肩膀,強迫我冷靜,就算他在找,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到這個小鎮(zhèn)。你現(xiàn)在懷著孩子,七個多月了,經(jīng)不起折騰!聽我的,先穩(wěn)住!
可是……
沒有可是!林棠打斷我,你現(xiàn)在出去亂跑更危險!就在這里待著,哪也別去!我明天就去把工作辭了,就說家里有事,我寸步不離守著你!直到孩子生下來!
不行!你的工作……
工作重要還是你和孩子重要林棠瞪著我,再說,我早就想換個地方了!等你生了,身體恢復些,我們再一起走!去更遠的地方!
看著林棠堅定的眼神,我慌亂的心終于找到了一絲依靠。
接下來的日子,我成了驚弓之鳥。
門窗時刻緊鎖,窗簾拉得嚴嚴實實。
林棠真的辭了職,全天守著我。
除了必要的產(chǎn)檢,我們幾乎足不出戶。
每一次敲門聲,每一次窗外路過的腳步聲,都讓我心驚肉跳。
肚子越來越大,行動越來越不便。
沈硯舟的影子,像一個巨大的、無形的噩夢,籠罩在我和林棠的小屋上空。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緩慢地爬行。
預產(chǎn)期在冬末春初。
距離預產(chǎn)期還有半個月的一個深夜。
我睡得并不安穩(wěn),肚子里的孩子動得很厲害。
突然,一陣劇烈的、難以忍受的疼痛從腹部炸開!
呃……我痛呼出聲,瞬間被疼醒。
緊接著,一股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從身下涌出。
破水了!
棠棠!棠棠!我驚恐地大叫起來。
林棠立刻沖了進來,看到我的樣子,臉色也變了:破水了晚晚別怕!我們馬上去醫(yī)院!
她以驚人的速度幫我穿好衣服,拿上早就準備好的待產(chǎn)包,扶著我艱難地下樓。
深夜的小鎮(zhèn),寂靜無聲。
寒風凜冽。
林棠的車就停在樓下。
她把我小心地扶進副駕駛,系好安全帶,自己跳上駕駛座,發(fā)動車子。
車子剛駛出小區(qū)門口,車燈照亮前方路面。
林棠突然猛地踩了一腳剎車!
輪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
我因為慣性狠狠往前一沖,又被安全帶勒回座位,肚子一陣絞痛。
怎么了棠棠我忍著痛問。
林棠沒說話,只是死死地盯著前方,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用力到骨節(jié)發(fā)白,臉色在昏暗的光線下,一片慘白。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小區(qū)門口那條并不寬敞的馬路上,靜靜地停著幾輛黑色的車。
車旁,站著幾個人影。
為首的那個男人,穿著剪裁精良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如寒松。
他靜靜地站在那里,仿佛融入了這寒冷的夜色。
昏黃的路燈光線,斜斜地勾勒出他冷硬深刻的側臉輪廓。
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
即使隔著車窗,隔著十幾米的距離,我也能清晰地感覺到,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正穿透擋風玻璃,精準地、冰冷地鎖定在我身上。
如同鎖定獵物的鷹隼。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冰冷的絕望,如同這冬夜的寒氣,瞬間侵入四肢百骸,凍結了血液。
沈硯舟。
他還是找到了我。
在這樣一個,我毫無反抗之力的時刻。
晚晚……林棠的聲音帶著絕望的顫抖。
我死死地抓住身下的座椅,指甲幾乎要嵌進皮革里。
腹部的陣痛一陣緊過一陣,身下的溫熱液體還在不斷涌出。
寶寶在肚子里焦躁地踢打。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我的心臟。
車門被拉開的聲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帶著寒意的風灌了進來。
沈硯舟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車門外,擋住了路燈的光線,投下一片濃重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
他俯身,視線像冰冷的探針,掃過我因疼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臉,最后,落在我高高隆起的、被羽絨服勉強包裹的肚子上。
那眼神,不再是單純的厭惡。
而是混雜了震驚、難以置信,以及一種……我看不懂的、極其復雜的風暴。
江晚。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一種奇異的、壓抑的顫抖,你最好給我一個解釋。
解釋
解釋什么
解釋我為什么懷著他的孩子卻要逃跑
解釋我為什么在他眼中如此不堪,卻還妄想留下他的血脈
劇痛和巨大的恐懼撕扯著我,讓我?guī)缀鯚o法思考。
沈……沈硯舟……我疼得牙齒都在打顫,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孩子……孩子要出來了……求你……送我去醫(yī)院……
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話。
保命。
保住孩子的命。
林棠也反應過來,帶著哭腔喊道:沈硯舟!晚晚破水了!快送她去醫(yī)院!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孩子等不了!
沈硯舟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我的肚子上,那眼神復雜得讓人心驚。
時間仿佛靜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腹部的墜痛越來越猛烈,像有把鈍刀在里面攪動。
就在我以為他會冷酷地拒絕,或者說出更殘忍的話時。
他猛地直起身,對著旁邊的人厲聲喝道:開車門!去醫(yī)院!最近的醫(yī)院!快!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急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我被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沈硯舟那輛寬敞的后座上。
林棠想跟上來,被沈硯舟帶來的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安保人員客氣但強硬地攔住了。
林小姐,請上后面的車。沈總會處理好一切。
晚晚!林棠急得大叫。
棠棠……別擔心……我疼得眼前發(fā)黑,只能虛弱地擠出幾個字。
車門關上,隔絕了林棠焦急的臉。
車廂里彌漫著沈硯舟身上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氣息,此刻卻讓我窒息。
他坐在我旁邊,身體有些僵硬,沒有看我,只是對著前座的司機低吼:再快點!
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陣痛像洶涌的潮水,一波強過一波,猛烈地沖擊著我的身體和意志。
我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汗水浸透了頭發(fā)和衣服。
身下的羊水還在流。
每一次顛簸,都帶來撕裂般的痛苦。
呃啊……劇烈的宮縮襲來,我終于忍不住呻吟出聲,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
一只溫熱的大手,突然覆在了我緊握成拳的手上。
我渾身一僵。
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冰冷地捏著我的下巴,或是在各種場合羞辱我時,漫不經(jīng)心地搭在酒杯上。
此刻,它卻帶著一種陌生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包裹住我冰冷顫抖的手。
別咬自己。沈硯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依舊低沉,卻少了平日的冰冷,多了一絲緊繃的沙啞。
他試圖掰開我緊咬的唇瓣。
我猛地別開頭,躲開他的觸碰,用盡力氣抽回自己的手。
動作太大,牽扯到肚子,又是一陣劇痛襲來。
嗯……我痛得弓起身子。
沈硯舟的手僵在半空中。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周身的氣息驟然變得更冷,更沉。
但他沒有再碰我。
只是對著司機又吼了一句:快點!聽到?jīng)]有!
小鎮(zhèn)衛(wèi)生院條件有限,深夜只有值班醫(yī)生和護士。
我被推進簡陋的產(chǎn)房。
沈硯舟被攔在了外面。
劇痛吞噬了我所有的感官和思考能力。
只剩下本能的用力、呼吸、再用力……
不知道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
哇啊——!
一聲嘹亮清脆的嬰兒啼哭,劃破了產(chǎn)房壓抑的空氣。
像一道光,劈開了所有的黑暗和痛苦。
我脫力地癱在產(chǎn)床上,渾身濕透,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
是解脫,是后怕,是難以言喻的巨大喜悅。
恭喜啊,是個男孩,六斤二兩,很健康!護士把孩子清理干凈,包裹好,抱到我眼前。
小小的一團,紅彤彤、皺巴巴的,閉著眼睛,像個小猴子,卻有著無比嘹亮的哭聲。
我的孩子。
我的命。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溫熱嬌嫩的臉頰。
那一瞬間,所有的苦難仿佛都值得了。
產(chǎn)房的門被推開。
沈硯舟幾乎是立刻沖了進來,腳步帶著一種罕見的急促。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越過護士,直直地落在我……身邊的那個襁褓上。
眼神里的情緒翻涌得太快,太復雜。
震驚難以置信茫然還有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探究
護士抱著孩子,笑著對他道喜:先生,恭喜恭喜,是個健康的男孩。
沈硯舟像是沒聽見。
他一步步走過來,腳步有些虛浮。
眼睛死死地盯著襁褓里那個還在哇哇大哭的小生命。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孩子,指尖卻在快要觸及時,猛地停住,微微顫抖著。
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
他的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目光艱難地從孩子身上移開,終于看向了我。
那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復雜。
不再是純粹的冰冷厭惡,而是一種……近乎崩塌的混亂。
他……沈硯舟的聲音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奇異的、破碎的腔調(diào),我的
問出這兩個字,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我疲憊地閉上眼,不想看他,也不想回答這個可笑的問題。
身心俱疲。
護士不明所以,笑著把孩子往他面前遞了遞:當然是您的孩子呀,您看這眉眼,多像您!快抱抱吧!
沈硯舟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他看著那個哭得小臉通紅、揮舞著小拳頭的小東西,眼神里充滿了陌生和一種巨大的、近乎恐慌的無措。
他僵硬地伸出手,極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從護士手里接過了那個軟軟的襁褓。
抱孩子的姿勢別扭極了,手臂僵硬得像個木偶。
孩子在他懷里哭得更兇了。
沈硯舟整個人都繃緊了,額頭似乎冒出了細汗,抱著孩子一動不敢動,求救般地看向護士。
護士忍著笑上前指導:先生,放松點,這樣托著他的頭……對……
我看著這荒謬又刺眼的一幕,只覺得心口堵得發(fā)慌。
給我。我虛弱地開口,聲音嘶啞。
沈硯舟像是得到了赦令,立刻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遞還到我身邊。
當孩子重新回到我臂彎,感受到母親的氣息時,哭聲奇跡般地小了下去,只剩下委屈的小聲抽噎。
沈硯舟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顯得有些僵硬和……落寞
他沉默地看著我和孩子,眼神變幻不定。
病房里只剩下孩子細細的抽噎聲。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說出刻薄傷人的話。
他卻只是啞聲開口,問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江晚……你小時候……是在哪家福利院
我疲憊地抬眼看他,不懂他問這個做什么。
陽光福利院。我報出那個刻在記憶深處的名字。
沈硯舟的瞳孔,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猛地收縮!
像是被什么狠狠擊中。
他的臉色,在病房慘白的燈光下,驟然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
慘白如紙。
高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猛地轉過身,背對著我和孩子。
肩膀的線條繃得死緊。
空氣死寂。
只能聽到他壓抑的、沉重的呼吸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眼眶,竟然是駭人的猩紅。
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像是要把我整個人穿透、撕裂。
那里面有驚濤駭浪,有毀天滅地的風暴,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痛苦和……絕望
你……他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淋淋的顫抖,你左肩后面……是不是……有一塊暗紅色的……胎記像……像一片小楓葉
轟——!
我腦子里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全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左肩后面……
那塊從記事起就存在的、小小的、楓葉形狀的暗紅色胎記……
除了最親密的人,比如林棠,比如……一起長大的福利院同伴,沒人知道!
沈硯舟他……他怎么會知道!
一個極其荒謬、極其恐怖的念頭,如同地獄里爬出的惡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臟!
我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他猩紅的、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他慘白得沒有一絲人色的臉。
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
懷里的孩子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恐懼,不安地扭動了一下。
你……你到底……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沈硯舟沒有回答。
他只是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再也支撐不住。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指縫間,有壓抑的、痛苦的嗚咽聲泄露出來。
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這個冷酷、強大、永遠高高在上的男人……
此刻,竟像一個無助的孩子,在我面前,崩潰地哭了出來。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沈硯舟壓抑痛苦的嗚咽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個可怕的猜想,像毒藤一樣瘋狂滋長,纏繞得我?guī)缀踔舷ⅰ?br />
沈硯舟……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你到底是誰
他捂著臉的手,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過了很久,久到那崩潰的嗚咽聲漸漸低下去,只剩下粗重的、破碎的喘息。
他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放下手。
臉上濕漉漉一片,眼眶通紅,眼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
那眼神,不再是冰冷,不再是厭惡,而是被一種巨大無邊的、足以摧毀一切的痛苦和絕望占據(jù)。
他看著我,眼神空洞得像是失去了所有焦距。
嘴唇翕動著,像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才吐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
陽光福利院……東邊……那棵老槐樹……樹洞里……藏著……藏著我們……埋的玻璃彈珠……
轟——!
我眼前猛地一黑!
老槐樹……
樹洞……
玻璃彈珠……
塵封在記憶最深處、幾乎被遺忘的畫面,被這幾個詞瞬間炸開,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陽光福利院破敗的后院,那棵歪脖子老槐樹。
樹根處有一個小小的洞。
那是只屬于我和哥哥的秘密基地。
我們把撿來的、最漂亮的玻璃彈珠藏在里面,約定好誰也不能告訴。
哥哥……
那個比我大四歲,總是護著我,把少得可憐的糖果省給我,在我被大孩子欺負時像小豹子一樣沖上去的……哥哥……
江舟。
他叫江舟。
福利院的阿姨說,我們是一起被送進來的,像是兄妹,但沒有確切的證明。
在我模糊的童年記憶里,他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直到我七歲那年……
那個陰冷的下午。
一群穿著體面的人來到福利院,說要領養(yǎng)一個聰明伶俐的男孩。
他們看中了江舟。
十歲的江舟死死地拉著我的手,哭喊著不肯走:我要妹妹!我要和妹妹一起!
可那些人只想要男孩。
院長阿姨掰開了江舟緊抓我的手。
他被人強行抱走時,回頭看我最后一眼,那絕望、痛苦、不舍的眼神……
成了我童年記憶里,最深的烙印。
后來,福利院失火,檔案被燒毀了大半,關于我和江舟的來處,徹底成了謎。
我也輾轉被送去了別的福利院。
從此,天各一方。
江舟……沈硯舟……
那個模糊的、溫柔護著我的小小身影……
和眼前這個高大、冷酷、折磨了我三年的男人……
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在劇烈的頭痛中,瘋狂地撕扯、重疊……
不……不可能……我搖著頭,聲音破碎不堪,像是瀕死的哀鳴,你騙我……沈硯舟……你又在耍什么花樣……
他看著我,眼神里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
他顫抖著手,伸進大衣內(nèi)側的口袋,摸索著。
掏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極其陳舊、邊緣磨損嚴重的塑料皮小夾子,顏色褪得幾乎看不清。
他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wěn)。
他打開那個小夾子。
里面,夾著一張小小的、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個瘦小的男孩,大概十歲左右的模樣,牽著一個更小的、扎著羊角辮、笑得眼睛彎彎的小女孩。
背景,正是陽光福利院那堵斑駁的磚墻。
那個小女孩……是我!
七歲時的我!
而那個男孩……
我死死地盯著照片上男孩的臉。
那熟悉的、帶著稚氣的眉眼……
那眼神里,對身邊小女孩毫不掩飾的保護和溫柔……
即使隔著二十年的漫長時光,即使氣質(zhì)天差地別……
我也認出來了!
是江舟!
是那個被我藏在記憶深處、叫做哥哥的江舟!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沖破了我的喉嚨!
不是我發(fā)出的。
是沈硯舟!
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這滅頂?shù)恼嫦鄮淼耐纯啵偷貙⒛菑堈掌浪腊丛谛目诘奈恢�,身體痛苦地蜷縮下去,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病床欄桿上。
發(fā)出野獸般絕望的哀嚎。
對不起……晚晚……對不起……
是我……是哥哥……哥哥沒有認出你……
是我……把你弄丟了……又親手……把你推進地獄……
啊——�。�!
那凄厲的、悔恨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在寂靜的病房里回蕩。
震得我耳膜生疼。
也震碎了我最后一絲僥幸。
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崩塌、旋轉。
懷里的孩子似乎被這巨大的聲響驚嚇到,哇哇大哭起來。
孩子的哭聲,沈硯舟崩潰的哀嚎,交織在一起。
像一場荒誕至極、又慘烈無比的噩夢。
我低頭,看著懷里哭得小臉通紅的孩子。
看著這個……我失散多年、卻對我百般折磨的親哥哥,此刻在我面前徹底崩潰的模樣。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
失去意識前,我仿佛又看到了福利院那棵老槐樹。
樹洞里,藏著我們最珍貴的玻璃彈珠。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灑下來,斑駁陸離。
哥哥牽著我,笑容明亮。
晚晚別怕,哥哥在呢。
哥哥會永遠保護晚晚。
……
再次醒來,是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
消毒水的味道充斥著鼻腔。
我猛地睜開眼,記憶如同潮水般回涌,帶著滅頂?shù)闹舷⒏小?br />
晚晚!你醒了!林棠焦急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眼睛紅腫。
孩子……我聲音嘶啞干裂。
孩子沒事!在保溫箱里觀察呢,醫(yī)生說很健康!林棠趕緊握住我的手,你嚇死我了!突然就大出血暈過去……
大出血……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平坦下去的肚子。
他呢我問,聲音冷得像冰。
林棠自然知道我問的是誰,臉色變得極其復雜,帶著憤怒和后怕:他……沈硯舟……他在你搶救的時候,像瘋了一樣!差點把院長辦公室砸了!逼著全院最好的醫(yī)生都過來……后來你脫離危險了,他就……他就一直跪在你病房外面……
跪
沈硯舟
那個永遠高高在上、視我如螻蟻的沈硯舟
荒謬感再次襲來。
讓他滾。我閉上眼,只覺得疲憊深入骨髓。
他……他聽不見的……林棠的聲音帶著一絲無奈和恐懼,他好像……整個人都垮了。跪在那里,誰拉也不起來,像尊石像……嘴里……就反復念叨著‘對不起’……
接下來的幾天,我拒絕見任何人。
除了林棠和醫(yī)生護士。
沈硯舟真的沒有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但林棠告訴我,他就一直跪在我病房外的走廊盡頭。
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像個贖罪的囚徒。
醫(yī)院的院長、主任輪番來勸,甚至驚動了鎮(zhèn)上的領導,他都無動于衷。
沈硯舟這三個字代表的權勢,在這偏遠小鎮(zhèn)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卻撼動不了他那顆被悔恨徹底碾碎的心。
我麻木地聽著。
心口那塊地方,空蕩蕩的,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恨。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
幾天后,我可以下床了。
林棠扶著我去新生兒科看孩子。
隔著保溫箱的玻璃,看著里面那個小小的、睡得香甜的生命。
他那么小,那么純凈,與這骯臟混亂的一切都無關。
他是我唯一的救贖。
寶寶……我輕聲呢喃,指尖隔著玻璃描繪著他的輪廓。
晚晚,林棠小聲說,孩子……還沒取名字呢。
名字……
我沉默地看著那張?zhí)耢o的小臉。
就叫……江念安吧。我輕輕說,念念不忘,平安喜樂。
不姓沈。
只姓江。
我的江。
走出新生兒科,林棠扶著我慢慢往回走。
在走廊的轉角。
我看到了他。
沈硯舟。
或者說,江舟。
他依舊跪在那里。
幾天幾夜,他整個人已經(jīng)脫了形。
昂貴的西裝外套皺巴巴地扔在一旁,只穿著一件染了污漬的襯衫。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臉色是死灰般的慘白,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出血。
哪里還有半分昔日沈家太子爺?shù)鸟尜F與冷傲。
他跪得筆直,像一截被燒焦的枯木。
眼神空洞地望著我病房的方向,沒有焦距。
當我的身影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時。
他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驟然爆發(fā)出一種駭人的亮光!
像是瀕死的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
晚晚!他嘶啞地喊了一聲,聲音破碎得不成樣子。
他想站起來,可身體早已僵硬麻木,剛一動,就狼狽地向前撲倒。
他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面,艱難地抬起頭,仰望著我。
那眼神里,是鋪天蓋地的、毫不掩飾的、卑微到塵埃里的痛苦和乞求。
晚晚……對不起……哥哥錯了……哥哥真的錯了……他語無倫次,眼淚混著臉上的污跡淌下來,你打我……罵我……殺了我都行……別不理哥哥……求你了……
哥哥我靜靜地看著他,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沈先生,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沒有!晚晚!我是江舟!我是哥哥��!他激動地想要爬過來,身體卻再次跌倒。
江舟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那個會保護妹妹、把糖果省給妹妹的江舟,早就死在二十年前被人抱走的那天下午了。
活下來的,是恨我入骨、折磨我三年的沈硯舟。
那個江舟,死了。
我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進他心口。
沈硯舟的身體猛地一顫,瞳孔驟然放大,像是聽到了最惡毒的詛咒。
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嗬嗬的、絕望的抽氣聲。
他抬起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衣角。
指尖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我后退一步,避開了那骯臟的觸碰。
沈先生,我的目光越過他,看向空無一物的走廊盡頭,請離開吧。別在這里,臟了我孩子的眼。
孩子……他像是被提醒了什么,灰敗的眼睛里又燃起一絲微弱的光,我們的孩子……他……
孩子姓江。我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叫江念安。跟你,跟沈家,沒有半點關系。
他是我江晚的兒子。僅此而已。
不……晚晚……你不能……他痛苦地搖頭,還想說什么。
我能。我看著他,眼神平靜無波,就像當初,你能毫不猶豫地把我推進地獄一樣。
沈硯舟,不,江舟。
我們兩清了。
說完,我不再看他臉上那瞬間碎裂成齏粉的表情,任由林棠扶著我,轉身。
一步步,遠離那個跪在冰冷地磚上、如同被世界遺棄的身影。
身后,傳來他壓抑到極致、最終崩潰爆發(fā)的、如同野獸瀕死般的慟哭聲。
撕心裂肺。
回蕩在空曠的醫(yī)院走廊里。
久久不息。
三年后。
南方的海濱小城,初春。
陽光暖暖的,空氣里帶著濕潤的海風氣息。
我推著嬰兒車,慢慢走在開滿紫荊花的人行道上。
車里的小家伙快三歲了,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小手指著路邊花壇里剛開的粉色小花,奶聲奶氣地喊:媽媽!花!漂釀!
嗯,漂亮。我笑著應他,彎腰把他抱出來,安安喜歡嗎
喜歡!小家伙響亮地回答,在我臉上吧唧親了一口,留下濕漉漉的口水印。
心被填得滿滿的。
念念不忘,平安喜樂。我蹭蹭他柔軟的臉蛋。
當年帶著襁褓中的念安,和林棠一起離開了那個小鎮(zhèn),輾轉來到這座溫暖的南方小城。
開了家小小的花店,名字就叫念安。
日子平靜,忙碌,充實。
過去的噩夢,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偶爾午夜夢回,看到那張冰冷厭惡的臉,醒來時看到身邊睡得香甜的小臉,便覺得一切都值得。
媽媽!看!大車車!念安忽然興奮地指著馬路對面。
一輛線條流暢、價值不菲的黑色轎車緩緩停在了路邊。
在這個小城,這樣的車很扎眼。
我下意識地看過去。
車門打開。
一個穿著深色休閑外套的男人走了下來。
身形依舊挺拔,但比記憶中似乎清瘦了些。
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隔著熙攘的車流和人潮。
他的目光,精準地穿過所有障礙,落在了我……和我懷里的孩子身上。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
沈硯舟。
或者說,江舟。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陽光落在他身上,卻驅(qū)不散他眉宇間沉淀的、揮之不去的陰郁和憔悴。
三年時間,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跡。
眼角的細紋,鬢邊幾縷刺眼的白發(fā)。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
痛苦悔恨渴望還有一絲……近鄉(xiāng)情怯般的卑微
最終,他的視線,膠著在了念安好奇的小臉上。
那眼神,瞬間柔軟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小心翼翼的打量。
念安被他看得有些害羞,把小臉埋進我頸窩,又忍不住偷偷抬眼瞄他。
沈硯舟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他抬腳,想穿過馬路。
我抱著念安,后退了一步。
這個細微的動作,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他眼中所有的光。
他僵在原地,腳步再也無法挪動半分。
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
海風吹過,卷起路邊的落花。
我們隔著一條街,沉默地對視著。
像隔著無法跨越的萬水千山,和二十多年錯位糾纏、沾滿血淚的時光。
他看著我,眼神哀傷得像溺水的囚徒。
最終,他所有的掙扎、所有想說的話,都化作了唇邊一抹苦澀到極致、也卑微到極致的弧度。
他抬起手,極其緩慢地,指了指我懷里的念安。
然后,用口型,無聲地、近乎哀求地問了一句:
能……看看他嗎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懷里的念安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仰起小臉,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看我,又好奇地看向馬路對面那個一直望著他的奇怪叔叔。
我沉默了幾秒。
海風溫柔地拂過臉頰。
我低下頭,親了親念安柔軟的發(fā)頂。
然后,抱著他,輕輕轉了個方向。
讓念安小小的、懵懂的臉,正對著馬路對面。
那個他生物學上的父親。
那個……他應該叫做舅舅的男人。
我看著沈硯舟瞬間亮起的、充滿巨大希冀和惶恐的眼睛。
嘴唇輕啟,聲音平靜無波,清晰地穿過馬路:
安安,看那邊。
叫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