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您好,您訂購的親情套餐已過期!
方向盤磨得掌心發(fā)燙。我把車拐進(jìn)服務(wù)區(qū),手機(jī)嗡嗡震動。
張麗發(fā)來照片:糖醋排骨油亮,兩副碗筷擺得齊整。
照片角落,她新割的雙眼皮還腫著,粉色的縫合線像兩條細(xì)蜈蚣趴在眼皮上。
配文:到了沒菜要涼了。
八百公里的疲憊忽然輕了些。
鑰匙插進(jìn)鎖孔,屋里飄著飯菜香,混著一股陌生的甜膩香水味�?蛷d空著,主臥門虛掩。
行李擱在玄關(guān),我走到門邊。張麗側(cè)躺著睡得很沉。她的手機(jī)亮著幽光,滑在枕邊。
鬼使神差地,我拾起它。屏幕沒鎖。
微信置頂?shù)膭⒔?jīng)理(門窗)跳進(jìn)眼里。點開,滾燙的字句燙得指尖發(fā)麻:
他端午才回,堵路上呢,別怕。剛換的蕾絲睡裙,想穿給你看。
最后一條發(fā)送于十分鐘前。胃里猛地抽搐,喉頭泛起鐵銹味。屏幕幽光映著我驟然失血的臉。
八百公里風(fēng)塵仆仆,每月準(zhǔn)時到賬的工資,對這個家壘起的全部念想,被這幾行齷齪的字砸得稀碎。
沒有吼叫。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氣從腳底板竄上來。我揚起手,對著那張猶帶酣睡紅暈的臉,狠狠摑了下去。
啪!
脆響撕破寂靜。張麗驚跳起來,捂著臉,睡意全無的眼睛里盛滿驚駭。
啪!
第二下更重。她尖叫著滾向床里側(cè)。
李國棟!你發(fā)什么瘋!
尖利的聲音刮著耳膜。
壓抑的抽泣從門縫擠進(jìn)來。我猛地扭頭。九歲的小雨抱著洗得泛白的舊兔子玩偶,赤腳站在陰影里,小小的身體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葉子。
那雙酷似張麗的大眼睛里,驚恐碎成了玻璃渣。心口那點燒干的灰燼,被這眼神徹底澆熄。喉嚨像被砂輪磨過,半個音也擠不出。
第二章
離婚風(fēng)波
離個婚,磨掉人一層皮。張麗穿著深藍(lán)色保安制服坐在被告席,新割的雙眼皮在法庭慘白的燈光下腫得發(fā)亮。
她哭得肩膀直顫:
法官,我糊涂,我認(rèn)錯!可孩子不能沒媽媽……
旁聽席第一排,我那親媽,王美鳳女士,精心描畫的柳葉眉緊蹙著,用一方噴了香水、繡著金線的真絲手帕按著毫無淚痕的眼角,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周圍人聽見:
作孽喲…我兒子這是鬼迷心竅了!離了婚,孩子可怎么活我這當(dāng)奶奶的心都要碎了!
宣判后,撫養(yǎng)權(quán)落我手里。小雨死死扒著張麗的制服袖子,指甲摳進(jìn)布料,哭得背過氣去。
走出法院大門,王美鳳女士踩著半高跟皮鞋快步追上來,一把拽住我胳膊,新做的鉆殼美甲幾乎掐進(jìn)我肉里,聲音壓低了,帶著火氣:
國棟!你瘋了是不是真離張麗是錯了,可哪個貓兒不偷腥為了孩子,忍忍就過去了!你這么一鬧,小雨怎么辦我這老臉往哪擱親戚朋友問起來,我怎么說
她涂著艷麗口紅的嘴唇快速翕動,精心保養(yǎng)的臉上是真切的焦慮,卻并非為了小雨。
媽,事到如今……
我嗓子啞得厲害。
什么如今不明日!
她打斷我,手一揮,腕上細(xì)金鏈子晃著光,
孩子!孩子誰帶你天天跑車不著家,難不成扔給你爸和他那個…
她嫌惡地瞥了一眼不遠(yuǎn)處正低聲安撫小雨的姨,聲音從鼻子里哼出來,
那個老保姆
我不贊同地看著她:姨能帶。
她能帶
王美鳳女士像被踩了尾巴,
她自己親生的扔鄉(xiāng)下不管,倒有閑心帶別人的種她安的什么心!我可告訴你,我跳舞隊活動多,姐妹約著去三亞的機(jī)票都訂好了,下個月還有老年大學(xué)旗袍班匯演,忙得很!你休想把小雨這燙手山芋甩給我!
她語速飛快,眼神躲閃,新燙的栗色卷發(fā)在陽光下像蓬松的獅子毛,每一根都透著拒絕的意味。
我明白了我媽話里的拒絕,她這一生從來沒有為我考慮過
我不再和她糾纏。
我蹲下想抱女兒,她像被火燎了似的彈開,一頭扎進(jìn)姨的懷里。
姨——比我大了整二十歲,頭發(fā)夾雜銀絲卻梳得一絲不茍,灰布褂子漿洗得挺括——嘆了口氣,那雙操勞半生卻依舊寬厚的手,穩(wěn)穩(wěn)裹住小雨冰涼的、抖個不停的小爪子。
總得做點什么。判決書墨跡未干,我就扛回個半人高的紙箱。拆開,嶄新的迷你不銹鋼廚具亮得晃眼,粉色棉花糖機(jī)像個巨型糖果。
小雨遠(yuǎn)遠(yuǎn)站著,臉上沒半點波瀾。我按說明書倒糖,插電,機(jī)器嗡鳴著吐出粉色糖絲,越卷越大,甜膩的香氣彌漫開來。
小雨,來!
我卷了蓬松的一大團(tuán)遞過去。
她看看我,又看看那團(tuán)粉色的云,伸手接住。心口那塊巨石松動一絲。她低頭,小口小口地咬。
糖絲沾在她嘴角,像兩撇滑稽的粉胡子。她安靜地吃著,沒有吐,沒有鬧,甚至吃完后,抬起那雙酷似張麗的大眼睛,對我彎了彎嘴角:
謝謝爸爸。
聲音輕軟,像一片羽毛。然后她轉(zhuǎn)身,走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水流嘩嘩,她低著頭,異常仔細(xì)地沖洗著每一根粘著糖絲的手指,仿佛那上面沾了什么不潔的東西。
我爸端著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喉結(jié)上下滾動,最終沉默地移開目光。
那臺嶄新的棉花糖機(jī),成了客廳角落最鮮艷的擺設(shè)。
第三章
偽裝的女兒
縣城租的三居室寬敞明亮,落地窗外是車流不息的街道。小妹的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堆滿了她房間的地板。
我爸和姨帶著小雨住朝南帶陽臺的主臥。我睡北邊的小書房,跑完長途回來,能獨享一張安靜的書桌已是奢侈。
家里空氣繃得像拉滿的弓。小妹關(guān)門刷題的動靜都透著焦躁。
小雨是這緊繃?yán)镆桓?xì)而利的弦。
她的戰(zhàn)場在客廳長餐桌的另一頭。我爸,干了大半輩子鉗工的老漢,被推上輔導(dǎo)作業(yè)的火線。
他粗糲的手指頭捏著鉛筆,像捏著根繡花針。
小雨,這個‘休’字…單人旁加個木,對吧
他指著田字格,聲音壓得又低又軟。
小雨垂著頭,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鉛筆尖在紙上磨蹭,半天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爺爺問你話呢,
姨端著切好的蘋果過來,圍裙上沾著水漬,聲音不高卻像塊沉鐵,寫完了再吃。
小雨的頭埋得更低,鉛筆尖在田字格外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我爸搓了搓手上洗不凈的機(jī)油印子,挫敗地嘆了口氣。
他這輩子最擅長對付硬邦邦的鐵疙瘩,眼前這灘沉默的軟泥卻讓他束手無策。
這無聲的僵持成了日常。直到我推開家門。
鑰匙剛擰動,門里就響起急促細(xì)碎的腳步聲。門開了,小雨仰起小臉,笑容像按了開關(guān)一樣瞬間點亮:
爸爸!
聲音甜得能滴出蜜。她甚至踮腳幫我提那個沉重的工具包帶子。
作業(yè)寫完了
我邊換鞋邊問,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小心。
嗯!早寫完啦!
她用力點頭,眼風(fēng)卻飛快掃向餐桌。我爸坐在桌旁,頭也沒抬,鼻腔里擠出個短促沉悶的哼。那聲音像根針,精準(zhǔn)扎破我剛鼓起來的一點暖和氣兒。
我知道那聲嗯摻著水,可我貪這點假象。揉揉她細(xì)軟的頭發(fā),掏出路上買的巧克力派。她仰著臉聽我說高速上堵車的趣事,眼睛亮晶晶地哇出聲。
只有這時候,才能假裝忘了角落的棉花糖機(jī),忘了法庭上她嘶啞的哭喊。
這搖搖欲墜的假象,總被張麗輕易捅穿。
那天悶熱得喘不過氣,我剛停穩(wěn)車,手機(jī)就催命似的響。張麗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精心調(diào)制的溫柔和不容置喙:
國棟,周末我調(diào)休,帶小雨去新開的恐龍主題樂園,孩子念叨大半年了。下午我去校門口接,晚上給你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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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猛地一沉。不行,
喉嚨發(fā)緊,周末…要帶她去少年宮畫畫。
借口蹩腳得自己都臉紅。在這空蕩冰冷的房子里,我能給她什么比得過恐龍骨架的誘惑
畫畫
張麗在那邊輕笑,笑聲刮著耳膜,
上周不是剛?cè)ミ^小雨回來可說了,家里冷清得像冰窖,小妹房門關(guān)得死緊,爺爺連電視都不敢開大聲!孩子需要熱鬧,需要開眼界!你這當(dāng)?shù)模朔较虮P還摸過什么新鮮玩意兒
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扎在我最痛的地方。
我說了不行!
嗓門拔高,帶著狼狽的怒意。
行不行,孩子說了算,
張麗聲音冷了八度,我三點在校門口等。你要攔,除非拿銬子把她銬你方向盤上!
電話斷了,忙音嘟嘟作響,敲得腦仁疼。
周六下午,方向盤自己拐向了小學(xué)方向。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那輛白色小車停在梧桐樹下。張麗倚著車門,嶄新的保安制服外套搭在臂彎,露出里面緊身的米色針織衫。
新割的雙眼皮在陽光下腫痕未消,卻襯得眼睛大了不少。她彎腰跟小雨說著什么,小雨背對著我,小腦袋點得像啄米,馬尾辮跟著歡快地跳。
張麗抬眼,目光精準(zhǔn)地逮住卡車駕駛室里的我,嘴角一勾,拉開車門把歡天喜地的小雨塞了進(jìn)去。
車子匯入車流,尾燈一閃,像嘲諷的紅眼睛。
回到出租屋,空氣凝成了凍豆腐。我爸窩在沙發(fā)角落,手里的舊收音機(jī)沙沙響著沒調(diào)準(zhǔn)的臺。
姨在廚房慢騰騰地洗一顆青菜,水流細(xì)得像嘆氣。小妹房門緊閉,門縫下漏出慘白的光。
小雨…跟她媽出去了。
我干巴巴地開口。
我爸手里的收音機(jī)滋啦一聲尖嘯,他煩躁地拍了兩下,悶雷似的嗯了一聲。姨關(guān)了水,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轉(zhuǎn)過身看我。
那雙溫和的眼睛里盛著太多東西——無奈,了然,還有沉甸甸的心疼。她張了張嘴,最后只輕聲說:
餃子在冰箱凍著,想吃自己煮。
飯桌空了大半邊。小妹出來扒了幾口飯又縮回房間。我和我爸守著半桌冷清。姨試著聊幾句菜市場的黃瓜又便宜了,話頭掉在地上,沒人撿。
我嚼著冷餃子,喉嚨發(fā)哽,腦子里全是小雨鉆進(jìn)張麗車?yán)飼r,那輕快得像要飛起來的背影。
晚上十點多,門鈴才響。我?guī)缀跏菗涞介T口。小雨站在光影里,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亮得驚人,懷里摟著個半人高的霸王龍毛絨玩具,張著血盆大口。
爸爸!看!霸王龍!
她把玩具往前一送,興奮得聲音發(fā)顫。
張麗站在她身后半步,制服換成了修身連衣裙,新眼皮上的腫消了大半,眼線描得精致。她嘴角噙著笑,像欣賞一出好戲。
好玩嗎
我擠出笑,伸手想碰碰她被汗濡濕的劉海。
她小腦袋幾不可察地一偏,注意力全在霸王龍鋒利的塑料牙齒上,含糊地嗯了一聲。那細(xì)微的躲閃,像根冰錐扎進(jìn)心口。
孩子玩瘋了,
張麗適時開口,聲音溫軟得像棉花糖,早點休息吧。
她說著,從精致的鏈條包里摸出個扁平的盒子,是當(dāng)下最火的兒童智能手表,表盤閃著幽藍(lán)的光,
小雨班上好幾個孩子都有了,聯(lián)系方便。孩子大了,總得有點像樣的東西撐撐場面,對吧
她把手表盒子塞進(jìn)我手里,指尖冰涼。那幽藍(lán)的光映著我粗糙的掌紋,刺得眼疼。
我沉默地接過。張麗不再看我,低頭捏了捏小雨的臉蛋:乖寶,跟媽媽說再見。
媽媽再見!
小雨脆生生地喊,抱著霸王龍,頭也不回地跑向自己亮著燈的房間。
門輕輕合上�?蛷d里只剩下舊收音機(jī)嘶啞的電流聲。我低頭看著手里這個冰冷的、閃著科技藍(lán)光的盒子。
我爸終于關(guān)掉了那惱人的噪音,起身,沉默地走進(jìn)陽臺,點燃了一支煙。姨默默地走過來,從我手里拿過那個手表盒子。
她的手指在那光滑的塑料外殼上停留了片刻,沒有摩挲,只是很輕地拂了一下,仿佛拂去看不見的灰塵,然后把它輕輕放在茶幾上,挨著那個落滿灰塵的粉色棉花糖機(jī)。兩個嶄新的物件,像兩個冰冷的嘲諷。
鍋里溫著小米粥,
她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疲憊,喝點吧,養(yǎng)胃。
說完,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暖水瓶塞子被拔起,發(fā)出噗的一聲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第四章
女兒心中的苦井
日子像摻了沙子的粥,硌著牙往下咽。小雨依舊在我爸面前扮演著安靜的作業(yè)困難戶,在我面前則繼續(xù)完美復(fù)刻那個會甜笑、會接包、會驚嘆的貼心小棉襖。
只是那層隔在我們之間的玻璃,更厚更冷了。我給她買的新書包,她第二天就換回了那個洗得發(fā)白、邊角磨損的舊帆布包。
那只昂貴的智能手表,更是從未見她戴過,表盒依舊放在茶幾上,像一件待處理的證物。
家里的空氣里,高考的倒計時像懸在頭頂?shù)腻幍�,而另一種更沉重、更粘稠的疲憊無聲地蔓延。
我爸的煙抽得更兇了,陽臺上的煙灰缸總是堆滿。姨依舊忙碌地操持著三餐,但她眼里的光黯淡了許多,時常對著淘米的水發(fā)呆,或者在深夜,坐在客廳沒開燈的沙發(fā)上,手里捏著那塊老式的、表蒙子都磨花了的懷表,那是她唯一的嫁妝。
我知道那塊壓在心頭的石頭是什么。我也被它壓得直不起腰。
家長會那天,班主任,一個面容和善但眼神銳利的中年女老師,在散場后單獨留下了我。辦公室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粉筆灰的味道。
她推了推眼鏡,語氣凝重:
李雨爸爸,孩子最近的狀態(tài)…很讓人揪心。作業(yè)完成度非常低,課堂上眼神是飄的,整個人像丟了魂。我們幾個老師輪流找她談心,她只是低著頭掉眼淚,一句話也不肯說。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她的目光帶著沉重的探究,落在我這張被長途駕駛和心事過早刻下溝壑的臉上。
我能說什么
剖開這血淋淋的家丑
訴說一個孩子夾在破碎父母間的窒息
描述這所寬敞明亮卻冰冷得像陳列館的房子
所有的解釋都蒼白得像一張被水泡爛的紙。最終,我只是艱難地翕動了幾下干裂的嘴唇,從喉嚨深處擠出幾個砂礫般的字:
老師…對不住。我…我會管。
回家的路,從未如此漫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著千斤重的鐐銬。推開家門,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感撲面而來。
小妹房門緊閉,門縫下透出的燈光像一道拒絕的警戒線。我爸陷在沙發(fā)里,電視開著無聲的畫面,變幻的光影映著他木然的臉。姨在廚房,水龍頭開得很小,細(xì)細(xì)的水流聲是屋里唯一的動靜。
小雨不在客廳。我走向她的房間。門虛掩著,留著一道縫隙。我停住腳步,屏住呼吸。透過那道縫,看到小雨背對著門口,蜷縮在鋪著卡通床單的小床上。
她沒有寫作業(yè),也沒有擺弄那個巨大的霸王龍玩偶。她只是抱著膝蓋,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像一只被拋棄在寒風(fēng)里的雛鳥。
她的肩膀在極其輕微地、無聲地聳動,壓抑的嗚咽細(xì)碎得像瀕死的小動物發(fā)出的最后哀鳴。
床頭柜上,那只嶄新的智能手表,連同它冰冷的藍(lán)色表盤,被隨意地丟在角落,塑料包裝都沒拆開。
那一刻,我聽到自己心里有什么東西,轟然一聲,徹底碎了。
所有的不甘、憤怒、被背叛的恥辱、對父親這個稱號病態(tài)的執(zhí)著……都在她那無聲顫抖的、脆弱得不堪一擊的背影片刻前,化作了齏粉。
我以為我在拼盡全力給她一個家,一個遮風(fēng)擋雨的屋檐。可對她來說,這個寬敞明亮卻毫無溫度的地方,根本就是一座精致的牢籠。
她在這里,像一株被強(qiáng)行栽進(jìn)水晶花瓶里的野草,根須無法伸展,正在無聲無息地枯萎。
我死死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粗糙的掌心肉里,那點尖銳的刺痛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劇痛。
我默默地退開,輕輕掩上了那道門縫。走到空曠的陽臺,晚風(fēng)帶著初夏的微燥。摸出煙盒,抖出一支點上。
打火機(jī)的火苗跳躍了一下,映亮我顫抖的手。夜色濃稠,城市遠(yuǎn)處的霓虹在污濁的空氣里暈染成模糊的光團(tuán)。煙頭的紅光在黑暗中孤獨地明滅,像一只流干了淚、疲憊至極的眼睛。
身后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是姨。她走到我身邊,沒有看我,目光也投向那片模糊而遙遠(yuǎn)的燈火。
她花白的頭發(fā)在夜風(fēng)里拂動,布滿滄桑的臉上,是一種深重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
國棟,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老年人特有的沙啞,卻像重錘砸在我搖搖欲墜的心防上,孩子…心里那苦井,快漫到嗓子眼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煙,辛辣的煙霧毫無防備地嗆進(jìn)肺腑深處,引發(fā)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鹊脧澫卵�,五臟六腑都跟著翻攪,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
我胡亂地用袖子抹著臉,喉嚨里像堵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痛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我…知道。
這三個字,耗盡了我殘存的最后一絲力氣,從灼痛的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
姨沉默了很久,久到指尖的煙灰無聲地積攢、斷裂、飄落在冰冷的地磚上。晚風(fēng)吹動她額前散落的幾縷銀絲。她終于轉(zhuǎn)過頭,那雙不再清澈卻依舊溫和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進(jìn)我的眼底。
那里面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的了然,以及…深不見底的心疼。
真想…這么辦
她輕聲問,那聲音像秋風(fēng)吹過枯黃的蘆葦叢,帶著一種蒼涼的蕭索。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那動作牽扯著心臟一陣劇烈的、抽搐般的疼痛。
嗯。
喉嚨里滾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小雨…跟著她,大概…能喘口氣。
說出這句話,仿佛抽走了我賴以支撐的最后一塊脊梁骨。
姨又沉默了片刻。夜風(fēng)吹得陽臺上的晾衣繩輕輕搖晃。她抬起手,那只手粗糙、骨節(jié)粗大、布滿了歲月留下的褐色斑點和經(jīng)年累月操勞磨出的厚繭,輕輕地、卻無比沉重地,落在我緊繃如巖石般的手臂上,拍了拍。
那一下,沒有任何言語能夠形容其承載的力量——是理解,是支撐,是無奈的放手,也是訣別的安撫。
國棟,
她再次開口,聲音溫和卻異常清晰,像穿透迷霧的鐘聲,
別把千斤擔(dān)子都壓自個兒身上。你是她親爹,骨血連著筋,這是老天爺定的,誰也改不了。孩子還小,心里擰著個大疙瘩,她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眼下,讓她順心順意,活得松快點兒,比啥都頂要緊。
她頓了頓,目光越過我,投向小雨緊閉的房門方向,那眼神里充滿了深沉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憐惜,
強(qiáng)扭的瓜秧子,開不出甜花,更結(jié)不出甜果兒啊。
第五章
還珠
兒童樂園門口像一個巨大的、沸騰的彩色漩渦。
巨大的充氣城堡在午后驕陽下反射著刺眼俗艷的光芒,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和孩子們興奮到變調(diào)的尖叫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喧囂歡樂的聲浪海洋。
這聲浪像一道厚實無形的墻,將外面那個屬于我的、灰暗疲憊的世界徹底隔絕。
我和張麗約在了這里。她穿著一身嶄新的藕荷色絲質(zhì)襯衫和米白色西褲,像一支精心修飾過的絹花,站在離那片喧囂稍遠(yuǎn)一點的梧桐樹蔭下。
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和審視。小雨被她緊緊地牽著手,穿著一身同樣嶄新、綴著細(xì)小亮片的淺藍(lán)色連衣裙,小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低垂著,專注地盯著自己擦得锃亮的小皮鞋尖。
我把手里那個沉甸甸的、印著超市LOGO的白色大號塑料袋遞過去。袋子被撐得有些變形,里面塞著小雨常穿的幾件換洗舊衣服,她那個洗得發(fā)白、一只耳朵已經(jīng)開線的舊兔子玩偶,還有那本從未翻開過的、封面印著璀璨星空的硬殼筆記本。
最底下,壓著那本薄薄的、帶著陳舊紙張氣味的戶口本。
塑料袋摩擦發(fā)出沙沙的噪音,在這片歡樂的聲浪中顯得格格不入,異常刺耳。
都在這兒了。
我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平穩(wěn)得像一潭不起波瀾的死水,
小雨的東西,還有…戶口本。
張麗明顯地怔住了,瞳孔有一瞬間的收縮。她大概在腦海里預(yù)演過無數(shù)種我的糾纏、指責(zé)、難堪,唯獨沒有料到會是如此平靜徹底的繳械。
她接過袋子,手指下意識地攥緊了粗糙的塑料提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她低頭,迅速地、幾乎是慌亂地掃了一眼袋子里的東西,又猛地抬眼看向我,眼神復(fù)雜地翻涌著——驚訝,一絲掩藏不住的得意,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空洞和茫然。
你…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確認(rèn)什么,或者想施舍幾句虛偽的場面話。
我沒給她這個機(jī)會。我的目光直接越過了她精心修飾過的臉和那雙腫脹已消、顯得格外精神的雙眼皮,落在她身后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小女孩似乎也感覺到了某種終結(jié)的氣息,終于抬起頭看向我。
那雙酷似她母親的大眼睛里,沒有了驚恐,沒有了刻意表演的乖巧,只剩下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像深秋時節(jié)結(jié)了薄冰的湖面,冰冷,沉寂,映不出任何倒影。
那眼神,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抗拒都更徹底地宣告了我的失敗和出局。
我彎下腰,蹲下身,視線努力與她齊平。兒童樂園里震天的喧囂仿佛瞬間被抽離,世界陡然安靜下來,只剩下我們兩人,隔著一條無法丈量、無法逾越的鴻溝。
我看著她,試圖在她清澈的眼底找到一絲過去的痕跡,哪怕一點點依戀的影子,卻只看到一片冰冷的、全然陌生的疏離。
心臟的位置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冰錐徹底貫穿,冷風(fēng)呼嘯著灌滿了整個胸腔,凍結(jié)了所有血液。
小雨,
我的聲音有點發(fā)飄,像被風(fēng)吹散的煙霧,但我竭力穩(wěn)住,
以后…跟著媽媽,好好的。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翻騰攪動,最終只擠出這最蒼白無力的一句。幾乎是本能地,我伸出手,想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樣,捏捏她軟乎乎、帶著嬰兒肥的小臉蛋。
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像受驚蝶翼的撲扇。
小小的身體極其明顯地、帶著一種防御姿態(tài)地往后一縮,后背緊緊貼住了張麗的腿,仿佛我是某種危險的、需要立刻躲避的威脅。
那只伸出的手,終究頹然地、沉重地垂落下來,像灌滿了冰冷的鉛塊。
嗯。
她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隨即迅速低下頭,重新專注于自己锃亮的鞋尖,仿佛那里藏著什么吸引她的秘密。
我直起身,沒有再去看張麗臉上此刻可能浮現(xiàn)的任何表情。再多停留一秒,那強(qiáng)裝出來的平靜外殼就會片片龜裂、崩塌。
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我的女兒——她小小的身體緊貼著她的母親,穿著不屬于我買的閃亮新裙子,即將轉(zhuǎn)身踏入那片色彩喧囂、充滿虛假歡笑的城堡。
那是我耗盡心血、拼盡尊嚴(yán)也無法為她構(gòu)建的幻夢。
走了。
我吐出兩個字,像吐出最后一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猛地轉(zhuǎn)過身,抬腿就走。
腳步有些虛浮,像是踩在云端,但我強(qiáng)迫自己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負(fù)的脊梁,一步,一步,朝著與那片刺眼歡樂徹底相反的方向,走向我停在路邊、灰頭土臉、沾滿長途風(fēng)塵的紅色卡車。
午后的陽光毒辣地炙烤著柏油路面,蒸騰起扭曲透明的熱浪,模糊了遠(yuǎn)處的街景。
我沒有回頭。
不敢回頭。
拉開車門,沉重的鐵皮發(fā)出嘎吱一聲沉悶的呻吟。坐進(jìn)熟悉的駕駛座,濃烈的機(jī)油味、汗味混合著皮革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包裹住全身。
我擰動鑰匙,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咆哮,瞬間發(fā)動,巨大的轟鳴聲浪瞬間吞噬了身后兒童樂園所有的喧囂、尖叫和音樂。
我死死盯著前方被烈日烤得發(fā)白、無盡延伸向遠(yuǎn)方的灰色公路,手指痙攣般地、用盡全身力氣攥緊了冰冷堅硬的方向盤,指關(guān)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胸腔里像塞滿了浸透冰水的、沉重冰冷的棉絮,堵得我無法呼吸,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有什么滾燙的東西終于沖破了最后一道搖搖欲墜的堤防,洶涌地漫過眼眶,視線瞬間一片模糊,前方的道路扭曲變形。
我猛地抬手,用粗糙的帆布袖口狠狠擦過眼睛,布料摩擦著脆弱的眼瞼,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尖銳清晰的痛楚。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我狠狠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眼前的模糊和心頭的灼痛,重新聚焦于前方滾燙的路面。
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身力氣踩下油門,卡車發(fā)出一聲沉悶而嘶啞的咆哮,笨重的車身顫抖著,在灼熱刺目的白光和無邊無際的灰暗暮色中,朝著那個必須抵達(dá)的、下一個裝滿冰冷貨物的貨站,孤獨地、義無反顧地駛?cè)ァ?br />
只有儀表盤上幾顆微弱跳動的綠色熒光,在漸濃的暮色中,幽幽地映照著我下頜繃緊如刀削斧鑿般冷硬的線條。
出租屋寬敞的客廳角落里,那臺落滿厚厚灰塵、從未成功卷出過第二團(tuán)完整棉花糖的粉色機(jī)器,在窗外透進(jìn)來的最后一縷天光下,像一個被徹底遺忘的、關(guān)于家的拙劣而悲傷的笑話。
電源線插頭孤零零地垂落在冰冷光滑的地磚上,像一條早已失去生命力的、干癟的尾巴。
偌大的空間里,只剩下空調(diào)運行時發(fā)出的單調(diào)、低沉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