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十年代,夏末秋初時節(jié),天氣悶熱難當(dāng)。村中赤腳醫(yī)生張麻子捏著水生的手腕,眉頭擰緊成一股繩:秀禾,回去準(zhǔn)備吧……沒得救了。他聲音低沉,如同悶雷滾過天際。
我抱著水生,孩子小小的身子滾燙如一塊剛從灶膛扒出的炭,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撕扯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我茫然無措地立在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樹下,樹影婆娑,仿佛也在我眼中搖晃不止。我抬頭望天,鉛灰色的云層沉沉壓下來,空氣稠得令人窒息。絕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漿,從腳底一寸寸漫上來,眼看就要將我活活吞噬。
娘……水生微弱地喚了一聲,這聲呼喚像把鈍刀,狠狠剜進(jìn)我的肺腑。
雨終于按捺不住,傾盆而下。我跌跌撞撞,抱著水生,深一腳淺一腳,在泥濘的土路上跋涉。腳下的黃泥漿似有生命般,死死拽著我的腳踝,每一步都掙扎在粘稠的深淵里。冰冷的雨水潑在臉上,流進(jìn)嘴里,是咸的,混合著苦澀的淚。水生在我懷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越來越燙的皮膚和越來越輕的呼吸。
就在我?guī)缀醣唤^望徹底吞沒之時,村西頭那座孤零零的泥坯小屋映入眼簾。那是神婆孫三姑的家。門縫里透出一點昏黃搖曳的微光,像是溺水者眼前最后一根稻草。我?guī)缀跏怯蒙眢w撞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陳年草藥、塵土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朽氣味混合的氣息。油燈如豆,光暈只勉強(qiáng)照亮炕桌一角。孫三姑盤腿坐在炕上,瘦得像一具裹著灰布的骨架,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如同伺機(jī)而動的野獸。她甚至沒抬眼,干癟的嘴唇里擠出幾個字:命數(shù)到了,閻王要收,誰也攔不住。
三姑!我的膝蓋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泥水浸透了薄薄的褲料,求您指條活路!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肯,什么都愿意!聲音嘶啞,混著雨聲,在死寂的屋里回蕩。
孫三姑渾濁的眼珠終于轉(zhuǎn)動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針,刺在我臉上,又緩緩落在我懷里氣息奄奄的水生身上。她喉嚨里發(fā)出一種古怪的、類似破舊風(fēng)箱的嗬嗬聲,枯瘦的手指指向水生:法子……倒是有一樣。
她湊近了些,油燈昏黃的光映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詭譎的陰影。一股濃烈的土腥氣和朽木味直沖我的鼻腔。你的血,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蠱惑的沙啞,喂給他。一碗血,退一次燒,續(xù)一回命。
血我心頭猛地一縮。
對,你的血。孫三姑那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眼白在昏燈下泛著怪異的黃光,一碗血,換他一次命。只是……她干癟的嘴唇咧開一個令人心悸的弧度,喂一次血,他就……忘你一回。喂得越多,忘得越干凈,直到……徹底不認(rèn)得你這個人!
屋外,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撕開濃稠的夜幕,緊隨其后的炸雷轟然滾過屋頂,震得破舊的窗欞簌簌發(fā)抖。那刺目的白光瞬間照亮了孫三姑枯槁的臉,也照亮了我懷中水生燒得通紅的小臉。神婆那最后幾個字,如同冰冷的鐵釘,伴隨著雷聲狠狠楔進(jìn)我的天靈蓋,在腦子里嗡嗡作響,回旋不休。
血能救他喂一次血,忘我一次直至……徹底遺忘
我低頭看著水生,他小小的身體燙得驚人,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像在用盡全身力氣。滾燙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砸在他滾燙的小臉上,又迅速被那高熱蒸騰掉。雷聲在頭頂滾過,震得屋頂?shù)幕覊m簌簌落下。就在那一刻,我猛地抓起炕沿上豁了口的粗瓷碗,沒有絲毫猶豫,狠狠一口咬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牙齒深陷進(jìn)皮肉,一股濃烈的鐵銹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
血,溫?zé)岬摹е忍鸬难�,汩汩涌出,一滴、兩滴……很快在粗糲的碗底積成一小洼暗紅。我托起水生的頭,小心翼翼地將那粘稠、帶著體溫的液體湊近他干裂的嘴唇。他無意識地咂摸著,像在夢中吮吸甘泉。那碗底殘留的、像墨漬般黏稠發(fā)暗的血跡,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刻在了那個雨夜,也刻在了我此后的命里。
一碗血喂下去,奇跡般,水生的高熱竟真的退了。他沉沉地睡去,呼吸漸漸平穩(wěn)悠長。而我坐在炕沿,呆呆地看著手腕上那圈深深的、滲著血的齒痕,又看看熟睡的孩子。窗外雨聲未歇,孫三姑早已蜷縮在炕的另一頭,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仿佛只是這雨夜里一個荒誕的噩夢。我疲憊地閉上眼,只愿這忘字,也只是一個噩夢里的虛詞。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水生醒了,精神頭竟出奇地好。我端來一碗熬得稠稠的小米粥,吹涼了送到他嘴邊,臉上堆起幾天來第一個笑容:水生,來,喝粥了。
他抬起頭,那雙昨夜還因高燒而顯得渾濁無神的眼睛,此刻清亮得如同山澗的泉水。然而,那清亮的眼神里卻透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純粹的陌生。他看著我,小小的眉頭困惑地皺起,帶著孩童天真的疏離感,清晰地吐出兩個字:阿姨
這兩個字,像兩把淬了冰的錐子,毫無預(yù)兆地、狠狠地扎進(jìn)了我的心窩深處。我端碗的手猛地一抖,滾燙的粥潑灑出來,燙紅了我的手背,我卻渾然不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碎裂,跌落在潮濕陰冷的泥地上。原來那不是夢!那碗血,那神婆陰冷的話語,竟是真的!一碗血,換回他的命,卻也換走了他記憶里關(guān)于娘的一角。我僵在原地,胸口仿佛被無形的巨石死死壓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像是堵滿了滾燙的砂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滾燙的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水生被我的眼淚嚇住了,怯生生地縮了縮脖子,眼神里的陌生和不安更深了。
從那一天起,我腕上的齒痕結(jié)了痂,又脫落,留下一個紫紅色的、永不磨滅的印記。灶臺上那個粗糲的、豁了口的碗,卻再也沒能空過。它像一個無情的祭器,忠實地記錄著每一次交換。
水生的命,在一次次病魔來襲時被硬生生拽回來,靠的正是我手腕上不斷新增的傷口和碗里那溫?zé)嵴吵淼囊后w。然而,每一次喂血之后,他眼中屬于娘的那點熟悉的光暈,便如同被風(fēng)沙侵蝕的舊畫,無可挽回地黯淡、剝落一塊。每一次,他睜開眼,那聲曾經(jīng)讓我心頭發(fā)燙的娘,都變得更加遙遠(yuǎn)、更加艱難,最終徹底消失。
嬸子大娘……他換著不同的稱呼,每一次都帶著孩童天真的禮貌和那份越來越深的、令人窒息的陌生。有時他玩得高興了,會舉著個泥巴捏的小鳥或是草編的螞蚱,蹦跳著跑到我面前,仰著小臉,眼睛亮晶晶地喊:大娘你看!我做的!那純?nèi)坏南矏偞痰梦已劭羯�。我只能在喉嚨里含混地�?yīng)著,伸手想摸摸他的頭,他卻往往像受驚的小獸般,下意識地微微躲閃開。每一次躲閃,都在我心口上添一道新的、汩汩流血的創(chuàng)口。
灶臺角落里的碗,在無聲地增加。一個,兩個,三個……它們沉默地排列著,像一排冰冷的、記錄著遺忘進(jìn)度的墓碑。粗陶的,邊緣磨損;細(xì)瓷的,裂了紋;后來甚至有缺了口的、粗糙的瓦盆……每一個都曾盛放過我的血,每一個都對應(yīng)著水生記憶中關(guān)于母親的又一塊被徹底抹去的版圖。碗底殘留的、洗刷不凈的暗褐色血漬,層層疊疊,積成一片片揮之不去的、不祥的陰影。
歲月就在這無聲的撕裂中悄然流逝。水生像石縫里拼命掙扎的小樹,艱難卻頑強(qiáng)地抽條、長大。而我的身體,卻像被那一個個不斷增加的碗,抽干了精魂。腰背無可挽回地佝僂下去,曾經(jīng)有力的手臂變得枯瘦,皮膚松弛地包裹著骨頭,臉上刻滿了溝壑般的皺紋,頭發(fā)大片大片地花白、脫落。我常常在昏暗的油燈下,對著水缸里晃動的、模糊不清的倒影發(fā)呆,里面映出的那個干瘦、憔悴、眼神渾濁的老婦人,陌生得讓我自己都心驚。只有手腕上那圈早已變白、卻深深嵌入皮肉的疤痕,提醒著我曾經(jīng)是誰。
又是一個嚴(yán)酷的寒冬。窗外北風(fēng)如餓狼般呼嘯著,卷起地上的殘雪,猛烈地?fù)浯蛑撕窈衽f報紙的窗欞,發(fā)出沉悶的撲撲聲。屋內(nèi),灶膛里燃著幾根撿來的細(xì)柴,火光微弱,勉強(qiáng)驅(qū)散著刺骨的寒意。我蜷縮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單薄的舊棉襖根本無法抵御那從門縫、窗隙里鉆進(jìn)來的冰冷,身體不由自主地打著寒顫,每一次咳嗽都牽動得整個胸腔生疼,仿佛要把肺葉都咳出來。胃里空得發(fā)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一陣陣絞痛。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裹挾進(jìn)一股凜冽的寒氣。水生回來了。他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瘦高、沉默的少年,肩膀開始顯出一點成年男子的輪廓,只是臉色依舊帶著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蒼白。他帶進(jìn)一股屋外的冷氣,目光掃過我蜷縮顫抖的身影,眉頭習(xí)慣性地微蹙著。那眼神里沒有厭惡,沒有憐憫,只有一種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對待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寄居在此的遠(yuǎn)房窮親戚般的疏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擾。
他沉默地放下肩上扛著的一點干柴,走到灶臺邊,舀起鍋里僅剩的一點溫?zé)岬摹⑾”〉暮�。他端起碗,頓了頓,然后走到我面前,把碗遞了過來。碗沿上方,是他少年人略顯粗糙的手指關(guān)節(jié)。
大娘,他的聲音在呼嘯的風(fēng)聲里顯得很平淡,帶著少年變聲期特有的沙啞,趁熱,喝了吧。
大娘……這稱呼像一根冰冷的針,精準(zhǔn)地刺穿了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最深處。我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少年臉上只有一片坦然的、因寒冷和饑餓而生的麻木,那眼神里干干凈凈,沒有一絲一毫屬于母親的影子。這碗遞來的粥,這聲大娘,是比任何酷刑都更徹底的凌遲。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我的喉嚨口。我強(qiáng)忍著咽下那口血沫,枯枝般的手顫抖得厲害,幾乎端不穩(wěn)那碗稀薄的粥。我低下頭,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釘在灶臺最陰暗的角落里。
那里,一排碗沉默地矗立著。整整十三個。
它們大小不一,材質(zhì)各異,在灶臺幽暗的角落投下參差斑駁的陰影。粗陶的厚重笨拙,細(xì)瓷的早已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缺了口的瓦盆更是粗陋不堪。每一個碗壁都浸染著無法洗去的暗沉血漬,層層疊疊,凝結(jié)成一片片深褐色的、令人心悸的云翳。歲月和無數(shù)次盛血的經(jīng)歷,讓它們本身也仿佛帶上了一種沉甸甸的、不祥的死亡氣息。
十三個碗。十三個被遺忘徹底覆蓋的年頭。十三個無聲的祭壇。
灶膛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掙扎了幾下,終于徹底熄滅了。最后一絲暖意被無孔不入的寒氣吞噬。屋里徹底陷入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唯有那十三個碗,在無光的角落里,像十三個沉默的、凝視著我的深淵。它們無聲地訴說著一個母親怎樣一寸寸剜出自己的血肉,喂養(yǎng)著孩子的生命,卻又眼睜睜看著那生命里關(guān)于母親的部分被自己親手喂下的血,一點一點、徹底抹殺干凈。
屋外的北風(fēng)依舊在曠野上凄厲地呼號,一遍又一遍,仿佛永無止息。灶膛的灰燼徹底冷了,北風(fēng)從門縫窗隙鉆進(jìn)來,像無數(shù)冰冷的針扎在骨頭上。水生遞來的那碗稀糊糊在我枯瘦的手里微微晃動,碗沿的溫?zé)釒缀醣缓畾馕M。我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視線掠過少年麻木的臉,最終死死釘在灶臺角落那片濃重的陰影里——十三個碗,十三個沉默的祭壇,粗陶的笨重,細(xì)瓷的裂痕累累,瓦盆的缺口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嘴。碗壁上的血漬早已浸透陶土,凝結(jié)成暗沉發(fā)黑的瘢痕,層層疊疊,盤踞在那里,散發(fā)著一種陳年的、鐵銹般的死亡氣息。
十三個。我的血,他的命,我的被遺忘。
大娘水生又叫了一聲,帶著少年人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那聲音像冰錐,把我最后一點支撐的力氣也鑿穿了。手腕上那圈早已變白卻深陷皮肉的舊疤,猛地一陣灼痛。
我喉嚨里咯咯作響,那口強(qiáng)壓下的腥甜終于沖了上來。不是血沫,是滾燙的、粘稠的液體。我猛地側(cè)過頭,一口暗紅的血噴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綻開了一朵絕望的花。碗哐當(dāng)一聲從我脫力的手中跌落,粘稠的糊糊潑灑開來,混進(jìn)了那片刺目的暗紅里。
水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后退了一步,臉上那份慣常的疏離被瞬間的慌亂取代。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蹙緊了眉頭,眼神復(fù)雜地在我和地上的血污之間掃視,那里面沒有關(guān)切,只有一種面對麻煩的困擾和本能的嫌惡。
又……犯病了他終于擠出幾個字,聲音干澀。
我蜷縮著,像一張被揉皺又丟棄的枯葉,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肺腑深處撕裂般的疼痛。視線模糊,灶臺角落那十三只碗?yún)s在昏暗中變得異常清晰,它們旋轉(zhuǎn)著,碗壁上的黑褐血漬蠕動起來,化作無數(shù)只細(xì)小的、吸血的蟲子,正貪婪地啃噬著我的魂靈。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fēng)箱的聲音,卻連一句完整的話也拼湊不出。
水生終究沒有上前。他默默地找來簸箕和掃帚,動作生硬地清理掉地上的血污和糊糊。冰涼的鐵器刮過泥地的聲音刺耳又漫長。他做這一切時,刻意避開了我的目光,仿佛清理的不是一個活人的嘔物,而是一堆令人厭棄的穢土。
清理完,他舀了半瓢冰冷的井水放在我腳邊,又添了兩根細(xì)柴塞進(jìn)冷透的灶膛,那點微弱的火星甚至無法照亮他沉默的臉。我去隊里看看。他丟下這句話,像逃避瘟疫般,匆匆拉開門,裹挾著一股更刺骨的寒氣消失在門外呼嘯的風(fēng)雪里。
破舊的木門在他身后哐當(dāng)響著,如同我胸腔里最后一點熱氣被徹底抽空的聲音。黑暗和冰冷如同粘稠的沼澤,瞬間將我完全吞沒。只有角落里那十三只碗,在無邊的死寂中,無聲地宣告著遺忘的徹底勝利。
我的身體徹底垮了,如同被蛀空的朽木。那口嘔出的血仿佛帶走了最后支撐的元氣。我終日蜷縮在冰冷的炕角,身下只墊著一層薄薄的、早已板結(jié)發(fā)硬的麥草。身上的舊棉襖千瘡百孔,根本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氣,骨頭縫里都透著冰碴子�?人匀找共恍�,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臟六腑都從喉嚨里掏出來,胸腔深處如同塞滿了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呼吸都是酷刑。胃里是空的,長久饑餓的絞痛已經(jīng)麻木,只剩下一種無邊無際的虛空感,身體輕飄飄的,仿佛隨時會散架。
水生回來的次數(shù)更少了。有時他會在灶臺上留下一點冰冷的、粗糙的玉米餅子或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稀粥。放下東西時,他幾乎不看我,動作迅疾,仿佛多停留一刻就會被這屋里的衰敗和死亡氣息沾染。偶爾,我能捕捉到他匆匆瞥來的目光,那里面不再是困擾,而是一種近乎漠然的空洞,仿佛我只是這破屋里一件陳舊礙眼的擺設(shè),一個與他毫無瓜葛的存在。他不再叫我大娘,沉默成了他唯一的語言。那沉默比任何稱呼都更鋒利,徹底斬斷了我們之間最后一絲微弱的聯(lián)系。
只有一次,他蹲在灶膛前生火,火光跳躍在他日漸寬闊卻依舊帶著少年單薄的脊背上。我蜷在陰影里,看著他映在墻上的影子,那輪廓,那微微弓起的肩膀,竟像極了當(dāng)年那個在田埂上挑著沉重糞擔(dān)、沉默寡言的年輕男人——水生的爹。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我?guī)缀醣尺^氣去。我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顫抖著,一個模糊的音節(jié)幾乎要沖破喉嚨。
他……
水生猛地回過頭,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帶著毫不掩飾的警惕和詢問。那眼神瞬間澆滅了我所有虛妄的念頭。我慌忙低下頭,劇烈的咳嗽再次爆發(fā),將那個幾乎脫口而出的名字碾碎在痛苦的痙攣里。墻上的影子晃動了一下,旋即轉(zhuǎn)了回去,只留給我一個冰冷疏離的后背。那個爹字,連同水生的爹模糊的面容,一起沉入了記憶最冰冷的深淵,再也不敢撈起。
我的世界徹底坍塌了,只剩下無盡的疼痛和黑暗。意識常常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在渾噩與短暫的清醒間飄搖。有時,我會聽到腳步聲,很輕,不是水生那種年輕有力的步子。接著,灶臺上會多出一點東西:一個還帶著微溫的煮紅薯,幾塊捂在懷里帶來的、烤得焦香的玉米餅子,甚至是一小碗飄著油花的野菜糊糊。我知道那是誰。村西頭,那個同樣被歲月和孤寂啃噬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孫三姑。
她從不說話,也不靠近我。放下東西,頂多在門口那片渾濁的光線里停留一瞬。我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只能看到她佝僂得幾乎對折的背影,灰白的頭發(fā)稀疏地貼在頭皮上,像秋后荒原上最后幾莖枯草。然后,她便悄無聲息地融入屋外的風(fēng)雪或暮色里,如同一個飄忽的、沉默的幽靈。她的施舍里沒有任何溫情,只有一種同病相憐的、對死亡將至的默契。那些食物短暫地熨帖了胃里的空洞,卻更深地鑿開了心底那個名為孤絕的窟窿。
日子在無望的煎熬中緩慢爬行,像一條垂死的蛇。直到那個黃昏,一陣不同于往常的、帶著明顯興奮的腳步聲打破了小屋死水般的沉寂。門被推開,帶進(jìn)一股料峭的春寒,水生站在門口,臉上竟帶著一種我?guī)缀鯊奈匆娺^的光彩。他手里緊緊攥著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喂!他聲音有些急促,目光掃過蜷縮在炕角的我,那眼神里終于有了點活氣,卻依舊沒有落點,我……我驗上了!去當(dāng)兵!去南邊!
當(dāng)兵南邊這兩個詞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砸進(jìn)我混沌的意識里,激起一點微弱的漣漪,旋即又沉沒下去。南邊……那里暖和嗎會不會……也有這么冷的炕我茫然地看著他,嘴唇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水生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應(yīng)。他沉浸在自己的激動里,語速很快:明天就走!去公社集合!車送!他頓了頓,目光終于落在我身上,卻像看著一件需要處理掉的雜物,這屋……隊里會看著辦。你……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最終只是干巴巴地說,自己……保重吧。
說完,他像是完成了最后一項任務(wù),迅速轉(zhuǎn)身,開始在屋里唯一一個破舊的木箱里翻找起來。動作麻利,帶著一種迫不及待要掙脫這里的輕快。他翻出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卷成一團(tuán),又小心地把那張入伍通知書塞進(jìn)貼身的衣袋里。整個過程,他沒有再看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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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拾妥當(dāng),拎起那個小小的包袱,走到門口。夕陽的余暉從門框斜射進(jìn)來,給他年輕的身影鍍上了一層模糊的金邊。他停下腳步,背影挺直了一瞬,似乎想回頭,最終卻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臉,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終究什么也沒說。然后,他一步跨出門檻,身影融入了門外那片逐漸暗淡的暮色里。
門沒有關(guān)嚴(yán),留了一條縫隙。冰冷的晚風(fēng)立刻灌了進(jìn)來,吹得破窗欞上的舊報紙嘩啦作響。屋子里徹底空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凍徹骨髓的死寂。水生走了。帶著他年輕的血肉和前程,走向一個沒有大娘、沒有十三個血碗的、嶄新的遠(yuǎn)方。
而我,像一具被徹底遺棄的殘骸,被永遠(yuǎn)地留在了這片冰冷的泥淖里,留在了這十三個沉默的、吸干了我一生的碗旁邊。黑暗徹底降臨,吞沒了最后一絲天光,也吞沒了我眼中最后一點微弱的光亮。只有肺里那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還在空曠冰冷的屋子里,一聲,一聲,徒勞地響著,如同最后的挽歌。
水生走后的日子,時間失去了刻度。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我蜷在冰冷的炕角,身下的麥草早已被病體磨成了齏粉,與泥土混在一起。那口嘔血的暗傷像是徹底撕裂了內(nèi)里,每一次咳嗽都帶出粘稠的、帶著鐵銹味的血絲,喉嚨里永遠(yuǎn)堵著一團(tuán)腥甜。身體輕得可怕,仿佛只剩下一層薄皮裹著幾根枯骨,稍微動一動,骨頭就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饑餓感早已被更深的衰竭取代,胃里只剩下一個不斷塌陷的空洞。
孫三姑依然會來。她佝僂的身影在清晨或黃昏最寂靜的時候出現(xiàn),像一道無聲的影子。有時是半塊冰涼僵硬的雜合面餅子,有時是一小碗渾濁的、漂著幾片爛菜葉的湯水。她放在灶臺那十三個血碗旁邊,從不靠近炕沿,放下便走。偶爾,在我咳得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的間隙,我能感覺到門口那道渾濁的目光短暫地停留,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如同在看一頭在泥濘里掙扎倒斃的老牲口。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對死亡流程的熟稔和漠然。那目光比寒風(fēng)更刺骨,它無聲地告訴我:時候快到了。
我的意識大部分時間沉在黑暗的泥沼里。偶爾的清醒,像溺水者浮出水面換氣,短暫而窒息。那些時刻,感官反而異常清晰。我聽見屋外老槐樹枝杈在風(fēng)里摩擦的嗚咽,像無數(shù)幽魂在低語;聽見老鼠在墻根下窸窸窣窣地掘洞,啃噬著支撐這破屋的最后一點根基;聽見遠(yuǎn)處田野里若有若無的吆喝聲,那是屬于活人的、與我無關(guān)的世界。
而最清晰的,是灶臺角落。即使閉著眼,我也能清晰地看到它們——那十三個碗。它們不再是沉默的,它們在黑暗中低語、嘆息、甚至發(fā)出細(xì)微的嗡鳴。碗壁上那些陳年的暗褐色血漬在昏昧的光線里蠕動起來,像無數(shù)條細(xì)小的、冰冷的蛇,彼此纏繞、吞噬。我能聞到它們散發(fā)出的氣味,濃烈的鐵銹腥氣混雜著泥土的腐敗味,那是我生命的味道,也是被徹底遺忘的味道。它們從角落里彌漫開來,充斥了整個破敗的空間,鉆進(jìn)我的鼻孔,附著在我的皮膚上,冰冷粘膩,揮之不去。它們是我生命盡頭唯一忠實的伴侶,也是我無法擺脫的、永恒的詛咒。
那天傍晚,風(fēng)特別大,刮得糊窗的舊報紙嘩啦嘩啦狂響,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外面拼命撕扯。孫三姑破例沒有悄悄離去。她拄著一根磨得油亮的棗木棍,無聲無息地挪到距離炕沿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昏暗中,她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像一塊風(fēng)干的橘皮,渾濁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屋里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有窗外鬼哭般的風(fēng)聲和我自己破敗的喘息。
她看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變成了一尊泥塑。然后,她干癟的嘴唇動了動,喉嚨里發(fā)出一種類似砂紙摩擦的嘶啞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凍土上:
該走了……你那份債,到頭了。他……命硬了,用不著你了。
債……用不著……這幾個字像最后的判決,轟然砸下。渾濁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我干枯的眼眶,滾燙地滑過冰冷凹陷的臉頰。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積壓了十三年的、無法言說的委屈和……奇異的解脫。是啊,債還清了。十三碗血,換他一條命。如今,他命硬了,遠(yuǎn)走高飛了。我這把被榨干了骨髓的老骨頭,終于可以散了。
孫三姑說完,再沒看我一眼,仿佛只是對著空氣宣告了一個既定的事實。她拄著棗木棍,拖著那條跛腿,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挪出了門口。破舊的門板在她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般的吱呀,將最后一點天光隔絕在外,也隔絕了那個活人的世界。
黑暗徹底降臨,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徹骨的寒冷從四面八方鉆進(jìn)骨髓,身體最后一點稀薄的熱氣正在飛速流逝。我蜷縮著,意識像風(fēng)中的殘燭,明滅不定。灶臺角落的嗡鳴聲驟然變得尖銳清晰起來,十三個碗在絕對的黑暗中幽幽發(fā)亮,碗壁上那些暗沉的血漬仿佛活了過來,流淌著,旋轉(zhuǎn)著,匯成一片深不見底的血色漩渦。
漩渦的中心,無數(shù)細(xì)碎的光影閃爍、跳躍,像被風(fēng)吹散的灰燼,又像沉入水底的記憶碎片——
……是水生剛出生時,皺巴巴的小臉,像只紅皮老鼠,他爹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戳了戳他的臉蛋,咧開嘴無聲地笑了,那笑容憨厚又明亮……
……是夏夜,我抱著襁褓中的水生坐在院里的磨盤上乘涼,螢火蟲在籬笆邊明明滅滅,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小腳丫在我懷里亂蹬,帶著奶香和汗味……
……是他第一次搖搖晃晃站起來,張著沒牙的小嘴,口齒不清卻無比清晰地喊出那一聲:娘!聲音又脆又亮,像清晨林間第一聲鳥啼,瞬間點亮了我整個世界……
……是他爹咳血倒下的那個雨夜,油燈昏黃的光暈里,他死死攥著我的手,眼睛瞪得老大,喉嚨里嗬嗬作響,斷斷續(xù)續(xù)地擠出:水生……娘……看好……那眼神里的不甘和牽掛,像燒紅的烙鐵,燙穿了歲月……
……是第一碗血。雨夜,破屋,手腕上撕裂的劇痛,粗瓷碗底那洼粘稠溫?zé)岬陌导t,水生無意識吮吸時滾燙的小嘴……孫三姑枯槁臉上那抹詭譎的陰影……
……是他睜開眼,那聲清亮卻無比陌生的阿姨像冰水兜頭澆下……
……是他舉著草編的螞蚱,蹦跳著喊大娘你看!時,我伸出手,他卻微微躲閃開,眼中純粹的陌生……
……是十三個碗,無聲地排列,像一排冰冷的墓碑……
……是他穿著嶄新的軍裝(那布料看起來真挺括),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門口那片昏黃的暮光里,身姿挺拔,年輕的臉龐被鍍上一層模糊的金邊。他沒有回頭,一步就跨入了門外涌動的、充滿生機(jī)的喧囂里。那背影,決絕地融入了遠(yuǎn)方……
所有的光影,所有的聲音——嬰兒的啼哭、稚嫩的呼喚、草編螞蚱的晃動、血滴入碗的滴答、少年疏離的大娘、火車啟動時遙遠(yuǎn)的汽笛……所有的色彩——夏夜螢火的綠光、油燈昏黃的光暈、血碗的暗紅、軍裝的草綠……所有的氣息——奶香、汗味、血腥、泥土的腐朽、新布料的漿味……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潮水,猛地向我撲來,瞬間將我淹沒!
身體深處,那根維系了十三年的、早已脆弱不堪的弦,在記憶洪流的猛烈沖擊下,終于嘣地一聲,徹底崩斷了。
極致的疲憊如同溫暖的泥沼,溫柔地包裹上來,迅速淹沒了所有尖銳的痛苦。徹骨的寒冷消失了,肺里那撕扯般的劇痛也消失了。身體變得很輕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正從這具枯槁殘破的軀殼里緩緩飄浮起來。我甚至感覺到一絲奇異的暖意,像春日午后最和煦的陽光,從虛空深處透射下來。
視線變得模糊而遙遠(yuǎn)。破敗的屋頂、糊著舊報紙的窗欞、冰冷的土炕……都在飛速地褪色、遠(yuǎn)去。唯有灶臺角落,那十三個碗,卻在這一片模糊中異常清晰地凸現(xiàn)出來。它們不再是冰冷沉默的祭器,碗壁上那些層層疊疊、浸透骨髓的暗沉血漬,此刻竟散發(fā)出一種幽暗的、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微光。那光芒并不溫暖,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一種無聲的召喚從那里傳來,像母親呼喚漂泊太久的游子。不是用聲音,而是用那十三個碗所承載的一切——我的血,我的痛,我的絕望,我那被一寸寸剝離又徹底遺忘的愛與名分。它們在呼喚我回去,回到那唯一的、永恒的歸宿里去。
沒有恐懼,沒有留戀。只有一種近乎莊嚴(yán)的平靜。我最后一點殘存的意識,順從地、甚至是帶著一絲解脫的釋然,向著那片幽暗的、散發(fā)著熟悉腥甜氣息的光芒,緩緩地、徹底地沉墜下去……
……
……
風(fēng)聲不知何時停了。破敗的小屋里,死寂如同凝固的寒冰�?唤悄菆F(tuán)蜷縮的陰影,已經(jīng)徹底失去了最后一絲微弱的起伏。
灶臺角落,那十三個粗陶、細(xì)瓷、帶著缺口的碗,在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里,沉默地佇立著。碗壁上的血漬,在無光的角落,仿佛比夜色本身更加幽深。它們像十三只空洞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這片虛空,也凝視著這間小屋之外,那廣闊無垠、卻又遙不可知的遠(yuǎn)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