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風雪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臉生疼。天早就黑透了,連巷子口那點稀薄的燈火也縮了回去,只剩一片嗚咽的風聲和沒完沒了的白。我縮著脖子,懷里緊緊抱著剛從城西當鋪換來的半袋糙米,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沒過腳踝的積雪里,只想快些躲回那四面漏風的柴房。
巷子拐角,那堆白天瞧著還只是尋常的、被雪覆蓋的破爛雜物,此刻黑黥黥地凸起一團,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若不是一腳踢上去的觸感不對——軟中帶硬,還發(fā)出一聲極細微、仿佛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悶哼——我大概會直接繞過去。
心猛地一跳,差點從喉嚨口蹦出來。我僵在原地,屏住呼吸,只有懷里的米袋子勒得手心發(fā)疼。
那團東西又微弱地動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我挪了過去,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笨拙地拂開覆蓋在上面的厚雪。雪沫簌簌落下,露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慘白得沒有一絲活氣,嘴唇凍成了青紫色,一道猙獰的傷口橫貫額頭,凝結(jié)的血污混著雪水,糊住了半邊眉眼。他蜷縮著,破舊的單衣根本遮不住什么,身體抖得如同狂風中的枯葉,懷里卻死死抱著半塊凍得像石頭一樣的黑饃。
我認命地嘆了口氣,積攢的那點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這世道,自己都活得像根快燒盡的燈芯,哪還有余力照亮別人可那雙緊閉的眼皮下微微翕動的睫毛,還有那微弱到幾乎聽不見、卻固執(zhí)地響在風雪里的呼吸聲,像無形的鉤子,拽住了我的腳。
罷了。我咬咬牙,費力地彎下腰,把米袋子往胳肢窩下夾緊,騰出手去拽他冰冷僵硬的胳膊。那手臂沉得像灌了鉛,又凍得像冰坨子。我使出吃奶的勁兒,連拖帶拽,把他沉重的身體從那堆冰冷的雜物里扒拉出來。每一步都陷在深深的雪里,呼出的白氣瞬間凝結(jié)在睫毛上,模糊了視線。等終于把他那死沉的身體拖進我那間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的柴房,后背的粗布棉襖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身上。
柴房角落堆著些干草,我把他安置在草堆上,又抖開自己唯一一床打滿補丁、硬得像鐵板的薄被,胡亂蓋在他身上。屋里唯一的瓦盆架在幾塊磚頭搭的簡易灶上,里面燒著我平日舍不得多用的、僅存的幾根柴火�;鸸馓S著,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道可怖的傷口。
我舀了點雪在破陶罐里,放在火邊烤化,又撕下自己還算干凈的中衣里襯一條,蘸著溫水,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臉上凝固的血污和污泥。冰水刺骨,我的手指凍得通紅發(fā)僵,動作卻不敢太重。擦到那道翻卷的傷口時,昏迷中的人似乎感到了痛楚,眉頭緊鎖,喉頭發(fā)出痛苦的咕嚕聲。
忍著點……我低聲說,像是在安慰他,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不知過了多久,盆里的水換了兩次,變得渾濁不堪。瓦盆里的柴火快燒盡了,火苗微弱地舔舐著盆底。就在我準備再添點柴時,草堆上的人猛地抽了一口氣,那雙緊閉的眼睛倏然睜開。
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即使盛滿了驚惶和劇痛后的茫然,也像沉在寒潭底的兩顆墨玉,深邃得能把人吸進去。他的眼神起初是散的,沒有焦點,茫然地掃過破敗的柴房頂棚、剝落的土墻,最后才落在我身上,帶著全然的陌生和一絲野獸般的警惕。
你……他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著木頭,只吐出一個字就痛苦地皺緊了眉頭。
別動。我按住他下意識想撐起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傷在頭上,暈在巷子口的雪堆里了。我…把你拖回來的。我指了指他額頭上用干凈布條草草包扎的傷口。
他怔怔地看著我,那雙墨玉般的眸子里,驚惶漸漸褪去,染上一種更深沉、更復雜的東西。他的視線艱難地轉(zhuǎn)動,最終落在自己懷里——那半塊凍得梆硬、沾著血污和雪水的黑饃,依舊被他以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死死攥著。
沉默在狹小的柴房里彌漫,只有瓦盆里炭火將盡的噼啪輕響和窗外依舊呼嘯的風雪聲。他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發(fā)出一點微弱而清晰的聲音:
陳硯書……謝……謝姑娘救命之恩。
他停頓了一下,喘息著,那雙深潭似的眼睛緊緊鎖住我,里面翻涌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光亮,仿佛在對我承諾,又像是在向這無常的世道發(fā)出不甘的吶喊:
此恩……陳硯書此生不忘。他日若得……高中金榜,必……必不相負!
必不相負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帶著血沫的氣息噴在我臉上,灼燙得驚人。那眼神里的執(zhí)拗和熾熱,像投入寒潭的一塊燒紅的烙鐵,瞬間蒸騰起一片迷蒙的白霧,燙得我心頭猛地一縮,幾乎要落下淚來。這小小的柴房,這跳動的、行將熄滅的火光,還有他懷里那半塊視若珍寶的黑饃,和他擲地有聲的誓言,交織成一張無形而滾燙的網(wǎng),將我牢牢縛住。
我慌亂地垂下眼,不敢再看那雙太過灼人的眼睛,只胡亂點了點頭,聲音低得幾乎被風聲吞沒:嗯……你……你先養(yǎng)傷。
手忙腳亂地去撥弄瓦盆里最后一點微弱的炭火,火星濺起,燙在指尖,帶來一絲真實的刺痛。
風雪依舊在柴房外肆虐,拍打著搖搖欲墜的破木門,發(fā)出嗚嗚的悲鳴。但這個小得可憐的、屬于我的角落,卻因為那句滾燙的誓言,第一次生出了一點微弱卻真實的熱氣。
02
陳硯書就這樣在我的柴房里扎下了根。他額頭那道傷口很深,幸而沒傷到骨頭,只是失血和凍餓讓他虛弱得厲害。我每日天不亮就爬起來,去城外的河灘上敲開冰面,用破瓦罐汲了冰冷刺骨的河水回來燒熱,給他擦洗傷口,換藥。藥是賒的,巷尾老郎中心善,瞧著我那點可憐巴巴的銅板和凍得開裂的手,嘆著氣給了些最便宜的草藥粉。
家里那點存糧,原本就只夠我一個人勒緊褲腰帶勉強糊口,如今添了一張嘴,更是捉襟見肘。每日那點糙米粥,我總是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碗里的米粒撥拉大半到他的碗底,再舀進更多的清水。他起初不肯,推拒著,墨玉般的眼睛帶著固執(zhí)的愧疚:青梧,你吃。
我不餓,我總是不敢看他,低頭攪動著碗里稀薄的湯水,你傷著,又得看書,多吃點。
我胡亂找個借口搪塞過去,仿佛這樣就能掩蓋那空癟的胃袋里火燒火燎的饑餓感。
他沉默下來,不再推拒,只是每一次端起那碗能照見人影的粥,喉結(jié)都會艱難地滾動一下,然后埋下頭,吃得異常認真,連碗壁都要用舌頭舔舐干凈。吃完,他便會拿起那幾本早已翻得卷了邊、字跡模糊的舊書,湊在唯一那扇糊著厚厚草紙的小窗下,借著外面透進來的、灰蒙蒙的天光,凝神苦讀。柴房里安靜得只剩下他低低的誦念聲和筆尖劃過粗糙草紙的沙沙聲。
那聲音,成了我貧瘠生活里唯一的慰藉。
天氣稍稍轉(zhuǎn)暖,能下地走動了,陳硯書便不肯再白吃白喝。他拖著尚未完全康復的身體,頂著料峭的春寒,去碼頭扛過包,去書鋪抄過書,去富戶家里做過最下等的幫工。每次回來,都累得幾乎直不起腰,臉色蒼白,額頭上那道還未褪盡粉色的疤痕顯得格外刺眼。他把掙來的、帶著汗味體溫的銅板,一枚一枚鄭重地交到我手里,眼神執(zhí)拗:青梧,拿著。我不能……總靠你養(yǎng)著。
那些銅板很少,有時甚至不夠買一升糙米。但我每次接過,掌心都被那微薄的重量和溫度燙得發(fā)疼。他讀書的時間被擠壓得所剩無幾,只能在深夜,就著如豆的油燈,熬得眼睛通紅。我勸他別太拼命,他卻只是搖搖頭,燈光下,他側(cè)臉的線條顯得異常堅毅:無妨,時間……擠一擠總會有的。青梧,我答應過你。
日子就在這種清貧的忙碌和一點微末的希望中,像門前那條渾濁的小河,無聲無息地流淌了快三年。陳硯書的才學在周遭的寒門學子中漸漸有了些名氣,但他眉頭間的溝壑卻一日深過一日。鄉(xiāng)試的日子迫在眉睫,盤纏、路費、筆墨、打點……哪一樣都需要錢,沉甸甸的像山一樣壓在我們頭上。
那晚,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將我們倆的影子長長地投在斑駁的土墻上。陳硯書坐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桌旁,面前攤著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只是怔怔地望著跳躍的燈芯,眼神空茫,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桌角一塊早已松動的木皮,發(fā)出細微的嗒嗒聲。
硯書我輕聲喚他。
他猛地回過神,看向我,嘴角艱難地扯動了一下,想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卻比哭還難看。沒事……看書有些乏了。他聲音干澀。
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我知道他在愁什么。家里能當?shù)�、能賣的,除了我身上這身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和睡覺的草席,幾乎都換成了他案頭那堆越來越厚的舊紙和越來越少的燈油。
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我下意識地抬手,撫向發(fā)髻。指尖觸到一根冰涼堅硬的物體——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唯一念想,一支素銀簪子。簪頭是一朵小小的、雕工還算精細的梅花,花瓣的脈絡都清晰可見。它一直被我貼身藏著,從不舍得戴出來,只在夜深人靜時,拿出來摩挲片刻,仿佛還能感受到娘親指尖殘留的暖意。
我慢慢地將它從發(fā)間抽了出來。微弱的燈光下,銀簪樸素的光澤顯得異常溫潤。
硯書,我開口,聲音有些發(fā)緊,將簪子遞到他面前,你……把這個拿去當了吧。好歹……湊些路上的盤纏。
陳硯書的目光落在那支銀簪上,瞳孔驟然收縮,像被燙到一般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青梧!這……這是你娘留給你的!不能當!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恐慌的急切。
沒什么不能當?shù)�,我避開他灼人的視線,把簪子硬塞進他冰涼的手心,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娘要是知道……知道它能助你上京趕考,博個好前程,她……她也會高興的。
我說得飛快,生怕自己一停頓就會后悔,拿著!明天就去城西張記當鋪,那老掌柜認得我,興許……能多給幾個錢。
陳硯書的手指死死攥著那支小小的銀簪,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著。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在微微抖動。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那油燈都要熬干了,他才極其緩慢、極其沉重地點了一下頭。一個字也沒說,只是將那只攥著簪子的手,緊緊貼在了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將那冰冷的銀簪焐熱,烙進血肉里。
第二天,他回來得很晚。手里緊緊攥著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他走到我面前,沒有看我,只是默默地把布包放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桌上。解開布包,里面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和幾串銅錢,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冷硬的光。
當……當了。他聲音沙啞,像是喉嚨里堵了什么東西,張掌柜……給的這個數(shù)。他報了個數(shù)字,比我想象中多不少。
我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嗯,好。夠路上用了就好。
他依舊低著頭,沉默地把那些銀錢重新包好,動作慢得像是要把每一個銅板的邊緣都撫摸一遍。然后,他抬起頭,目光終于落在我空蕩蕩的發(fā)髻上。那眼神復雜得讓我心頭發(fā)顫,有深重的愧疚,有沉甸甸的決心,還有一種我無法完全解讀的、近乎孤注一擲的熾熱。
青梧,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頭發(fā),指尖卻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虛虛地拂過,等我。待我……金榜題名時,定以鳳冠霞帔,八抬大轎,迎你過門。絕不負你今日之情!
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深處擠出來,帶著血氣和金石之音。
好。我看著他眼中燃燒的火焰,輕輕應了一聲。心口那塊懸著的巨石,似乎因為他的誓言而稍稍松動,卻又因為這誓言過于沉重熾熱,而墜得更加生疼。
03
啟程那日,天色陰沉。我將他送到城外十里長亭。破舊的包袱里,是我連夜烙好的、能存放幾日的粗面餅子。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卻漿洗得干干凈凈的舊青衫,背影在初春蕭索的風里,挺拔得像一株新生的翠竹。
他一步三回頭,每次回頭,目光都越過送行的人群,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帶著鉤子,要把我的魂魄也一并帶走。直到人影漸小,最終消失在官道盡頭揚起的淡淡煙塵里,我才慢慢轉(zhuǎn)身,獨自走回那間愈發(fā)顯得空蕩冰冷的柴房。
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焦灼。鄉(xiāng)試放榜的消息輾轉(zhuǎn)傳來,他中了舉人,名次不算頂好,但已足夠讓這小小的柴房在街坊四鄰眼中變得有些不同。緊接著,便是更加遙遠、更加牽動人心的京城春闈。
時間在日升月落中緩慢爬行。柴房依舊破敗,我的生活依舊清苦,每日為幾個銅板奔波勞碌,只是心里揣著一個滾燙的念想,再苦的日子也似乎有了一絲盼頭。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我會拿出娘留下的另一件舊物——一枚小小的、刻著平安二字的銅錢,緊緊攥在手心,對著窗外清冷的月光,默默祈禱。
終于,在一個柳絮紛飛的暮春午后,京城的捷報如同長了翅膀,飛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
陳硯書!是咱們巷子里的陳硯書!高中了!頭名!狀元及第!
報喜的差役騎著高頭大馬,敲著震天的銅鑼,一路喊著陳老爺高中狀元,直沖我們這條破敗的巷子而來。那喜慶的鑼鼓聲、喧天的喝彩聲,幾乎要把巷子頂上的青天都掀翻了。街坊鄰居像潮水般涌來,擠滿了狹窄的巷道,人人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興奮,爭相朝我那間小小的柴房張望,仿佛那破舊的木門里藏著一座金山。
沈家娘子!沈家娘子!大喜��!狀元夫人!快出來接喜報��!
有人用力拍打著我的門板,聲音激動得變了調(diào)。
我正坐在灶前添柴,手里的火鉗哐當一聲掉在地上。巨大的狂喜如同洶涌的海嘯,瞬間將我淹沒,沖得我頭暈目眩,手腳發(fā)軟。心跳得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狀元!頭名!他真的做到了!他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紅袍,帶著御賜的金花……一幕幕只在戲文里見過的景象,此刻無比清晰地在我眼前翻騰!
我?guī)缀跏堑沧驳負涞介T邊,顫抖著手,費了好大力氣才拉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刺眼的陽光和鼎沸的人聲瞬間涌了進來,晃得我睜不開眼。
恭喜沈娘子!賀喜沈娘子!貴府陳老爺高中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皇恩浩蕩,天大的喜事�。�
差役滿面紅光,聲音洪亮,將一張蓋著鮮紅官印、金燦燦的喜報遞到我面前,身后跟著兩個捧著紅綢托盤的小廝,盤子里是沉甸甸的、用紅紙包著的賞銀。
我伸出手,指尖抖得厲害,幾乎接不住那薄薄的一張紙。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片鮮紅。三年來的清苦、擔憂、委屈,在這一刻都化成了滾燙的甜漿。他成功了!他沒有忘記!他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了!巨大的幸福感讓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只能扶著門框,任憑淚水洶涌而下。
多謝……多謝官爺……
我哽咽著,語不成句。
差役笑呵呵地收了賞錢,又說了許多吉祥話,人群也爆發(fā)出更大的歡呼。柴房前從未如此熱鬧過,仿佛連破敗的墻壁都沾染上了喜慶的光暈。
喧鬧一直持續(xù)到傍晚才漸漸散去。我獨自坐在昏暗的柴房里,手里緊緊攥著那張金榜,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上面陳硯書三個遒勁有力的字,心口滾燙得像是揣著一塊燒紅的炭。他會怎么回來會派人來接我嗎還是……他此刻就在金鑾殿上,正被皇上欽點,簪花游街無數(shù)的念頭在腦海中翻騰,攪得我坐立難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略顯雜亂的腳步聲停在了柴房門口,不同于白天的喧嘩喜慶,這腳步聲帶著一種刻意的急促和冰冷。
我心頭一跳,以為是陳硯書派來接我的人到了,連忙抹去臉上的淚痕,帶著期待和一絲羞怯站起身,快步走到門邊。
門開了。
門外站著的,卻不是預想中喜氣洋洋的仆從。
是兩個穿著體面、卻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一個管家模樣,神色倨傲;一個像是隨從,手里捧著一個不大的、卻異常精致的描金木匣。
沒有問候,沒有笑容。那管家模樣的男人目光銳利地掃了我一眼,眼神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一絲……鄙夷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宣讀一項與己無關的公文:
沈氏青梧
我是。我心頭那點喜悅和期待,被這冰冷的語氣瞬間澆滅了大半,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管家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信封是上好的灑金紅箋,封口處蓋著鮮紅的火漆印。他并未將信遞給我,而是直接展開,用一種毫無感情的腔調(diào)念道:
陳門沈氏鑒:爾出身微賤,不識禮數(shù),粗鄙難馴。今吾身負皇恩,狀元及第,前程萬里。爾之陋質(zhì),實不堪為狀元婦,有辱門楣。念舊日微末之情,特賜休書一封,銀簪一支。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勿復糾纏。陳硯書
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針,狠狠扎進我的耳膜,再刺穿心臟。
休書
不堪為狀元婦
有辱門楣
念舊日微末之情
data-faype=pay_tag>
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我腦子里猛地炸開。眼前的一切——管家冷漠的臉,隨從手中捧著的描金匣子,門外殘留的夕陽余暉——都瞬間扭曲、旋轉(zhuǎn)、褪色,最終化為一片令人窒息的漆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凍結(jié),又在下一瞬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撞得我眼前金星亂冒。
腳下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虛浮無力。我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支撐住沒有倒下。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燒紅的炭,灼痛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胸腔里那顆心,在一下下沉重地、絕望地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擂鼓般的悶響。
那管家念完,將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灑金紅箋,連同那支從我發(fā)間拔下、曾經(jīng)典當換來他前程路費的素銀簪,一起放入了隨從捧著的描金木匣中。然后,他面無表情地將那匣子,像丟棄什么骯臟的垃圾一樣,輕輕放在了我腳邊的門檻上。
沈姑娘,管家看著我瞬間慘白如紙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我家老爺……哦不,狀元公他,今日大婚之喜,迎娶的是當朝宰相趙大人的千金。這休書,便是狀元公親自吩咐,務必在今日送到你手上。狀元公仁厚,念在舊情,這簪子也一并歸還與你,算是……兩清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我身上洗得發(fā)白的粗布衣裙,和這間徒有四壁的破敗柴房,語氣更添了幾分刻薄:狀元公說了,望姑娘識相,莫要癡心妄想,更莫要……去京城自取其辱,壞了他的大好前程,也污了宰相府和狀元府的門楣。這京城……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說完,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上這里的窮酸晦氣,帶著隨從,轉(zhuǎn)身便走。那描金木匣,像一個巨大的諷刺,靜靜地躺在門檻上,匣蓋微微開啟,露出里面刺眼的紅箋和一點素銀的冷光。
巷子外,隱約傳來更遠處、更盛大的鑼鼓喧天和絲竹管樂之聲,喜慶的聲浪一陣陣涌來,清晰得如同就在耳邊。那是屬于狀元公陳硯書和宰相千金的大婚之喜。
而我,沈青梧,像一個被徹底遺忘在黑暗角落的、卑微的笑話。
眼前徹底黑了下去。
04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一生。刺骨的冰冷從腳底蔓延上來,凍僵了四肢百骸。我靠著冰冷的土墻,緩緩滑坐到地上,目光呆滯地落在那只描金木匣上。
休書……
不堪為狀元婦……
大婚……宰相千金……
每一個詞都像淬了劇毒的匕首,反復凌遲著我僅存的意識。原來……原來這就是他金榜題名時,給我的回報。原來那三年的雪中炭、腹中食、典當娘親遺物的情誼,在他飛黃騰達的錦繡前程面前,是如此的不值一提,如此的……有辱門楣。
心口那片滾燙的炭火,早已熄滅,只余下冰冷的、被徹底掏空后的巨大虛無和……一片死寂的灰燼。沒有哭喊,沒有質(zhì)問,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極致的痛楚過后,竟是一種詭異的麻木。
我伸出手,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慢慢探向那只匣子。描金的紋路冰冷堅硬。我用力掀開匣蓋。
里面,那張灑金的休書紅得刺眼,像凝固的血。旁邊,靜靜躺著那支素銀簪子,梅花簪頭依舊溫潤,卻在此時顯得如此黯淡、如此諷刺。
我拿起那支簪子。冰冷的銀質(zhì)觸感透過指尖,直刺骨髓深處。簪尖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一點微弱的、冷酷的寒芒。
我慢慢地將簪子舉到眼前,簪尖對準了自己空蕩蕩的發(fā)髻。指尖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
簪尖冰冷的觸感抵在頭皮上,帶來一絲細微的刺痛。
窗外,屬于陳硯書和另一個女人的、遙遠而盛大的喜慶喧囂,如同海潮般一波波涌來,無情地拍打著這間破敗柴房的四壁。
簪尖,終于被我狠狠地、決絕地,插回了發(fā)髻之中。
冰冷的銀簪,像一根恥辱的釘子,深深楔入了我的命里。
休書被壓在枕下,那支素銀簪子,卻日日簪在我的發(fā)間。它冰涼堅硬,每一次低頭、每一次轉(zhuǎn)頭,那冰冷的觸感都清晰地提醒著我發(fā)生過的一切。巷子里的風言風語像長了腳,每日都有新的版本傳來。
聽說了嗎狀元公娶的那位宰相千金,美若天仙,陪嫁的箱子從城東排到城西!
嘖嘖,沈家那丫頭,命苦啊,伺候了人家三年,到頭來……
噓!小聲點!她出來了!看那簪子還戴著呢,也不嫌臊得慌……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唄,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和低語,如同無形的針,密密麻麻扎在背上。我低著頭,加快腳步,懷里抱著剛漿洗好的衣物,匆匆穿過巷子。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木盆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去。
出身微賤粗鄙
這些詞像烙印一樣燙在我的心上。原來在他陳硯書,在新科狀元公的眼里,我沈青梧存在的本身,就是對他錦繡前程的玷污。
胸腔里翻涌的,不再是單純的悲痛,而是一種冰冷的、混雜著屈辱和巨大不甘的巖漿。它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卻也讓我的頭腦在劇痛中變得異常清醒。
我抱著木盆,沒有回家,而是徑直走向巷尾那個破敗的、供奉著蒙塵土地公的小廟。廟里空無一人,只有長明燈一點微弱的光在搖曳。我噗通一聲跪在冰冷的蒲團上,額頭重重磕在積滿灰塵的石磚上。
土地公公在上,我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狠絕,信女沈青梧,今日立誓于此!此身此命,若不能洗刷今日之恥,若不能將那負心人踩在腳下,叫他親口承認當年有眼無珠!我沈青梧,甘受天打雷劈,永墮無間地獄!此誓,天地為證,鬼神共鑒!
最后一個字出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我抬起頭,額上沾著灰塵和一點磕破皮滲出的血絲�;璋档臒艄庀�,那支素銀簪子反射著一點微弱、卻異常冰冷的光。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我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裳,那封休書,還有娘親留下的那枚平安銅錢。柴房的門被我輕輕掩上,沒有回頭。巷子里靜悄悄的,只有早起鳥雀的啁啾。
我背著包袱,朝著與京城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走進了晨霧彌漫的群山。那里,據(jù)說有一座與世隔絕、卻有著當世大儒隱居的書院。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個世界的渺茫希望。山路崎嶇陡峭,荊棘劃破了裙擺和手臂,露水打濕了鞋襪。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身體疲憊得隨時會倒下。但發(fā)髻間那根冰冷的簪子,和額上那點細微的刺痛,像兩根無形的鞭子,不斷抽打著我的意志。
不能停。絕不能停。
身后,是萬丈深淵,是永世不得翻身的恥辱。
身前,是迷霧籠罩、兇險未知的陡峭山徑。
而我,只能向上爬。
05
七年光陰,足以讓滄海變成桑田,足以讓頑石磨成利刃。
當年的柴房孤女沈青梧,早已湮滅在時間的塵埃里。如今立于金鑾殿丹墀之下,身著正二品紫袍,腰懸玉帶,頭戴七梁進賢冠的,是當朝最年輕的女首輔,圣上親賜文襄之號的沈青梧。
七年,我踏過尸山血海,熬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在朝堂傾軋的刀尖上跳舞,在邊關烽煙的絕境中力挽狂瀾。我比男人更狠,比政敵更狡詐,比歲月更堅韌。素銀簪早已換成了御賜的赤金點翠嵌寶步搖,一步一搖,光華璀璨,映照著丹墀下無數(shù)敬畏、嫉妒、或畏懼的目光。
今日朝會,氣氛格外凝肅。兵部尚書正在奏報西北軍情,聲音沉痛:……定遠將軍趙德芳貪功冒進,孤軍深入,致麾下三千精銳盡喪狼牙谷,糧道被斷,軍械資敵,罪不容誅!更查實其多年來虛報兵額,克扣軍餉,數(shù)額巨大……
趙德芳。當朝宰相趙嵩的胞弟,也是……七年前那位風光無限嫁給新科狀元陳硯書的宰相千金趙月柔的親叔叔。
我垂眸,安靜地聽著,紫袍廣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冰涼的云紋刺繡。心湖平靜無波,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
……依律當斬!其家產(chǎn)抄沒充公,一應家眷……男丁流三千里,女眷沒入官奴!兵部尚書的聲音帶著凜然殺氣,回蕩在肅穆的大殿之中。
高踞龍椅上的帝王沉吟片刻,目光緩緩掃過階下眾臣,最終落在我身上,帶著征詢:沈卿以為如何
我出列一步,紫袍拂過光潔的金磚,動作沉穩(wěn),聲音清越,不帶一絲波瀾:陛下,尚書大人所言句句屬實。趙德芳罪證確鑿,其行徑動搖國本,傷損軍心,按律當處極刑,以儆效尤。其家人亦當按律處置,以彰國法森嚴。
每一個字都清晰有力,如同金玉墜地。
準奏。皇帝的聲音落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也為趙氏一門敲響了喪鐘。
退朝的鐘磬聲悠揚響起。我隨著魚貫而出的朝臣步出大殿。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照在漢白玉的廣場上,一片白晃晃的光。走下長長的丹墀臺階時,我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廣場角落。
那里,跪著一個人。
穿著洗得發(fā)白、漿得僵硬卻依舊顯得落魄的青色舊衫,頭發(fā)用一根簡陋的木簪草草束著,幾縷散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身形佝僂,肩膀垮塌,正朝著金鑾殿的方向,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額頭深深抵在冰冷的金磚之上。即使隔得有些遠,即使他低著頭,那身影,那輪廓,早已刻入骨髓,燒成灰我也認得!
陳硯書。
曾經(jīng)瓊林宴上春風得意、簪花游街的新科狀元郎。如今,成了罪臣趙德芳的侄女婿,即將被押解流放的犯官家眷。
我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如同沒有看到路邊一粒礙眼的塵埃。紫袍的下擺拂過潔凈的地面,步履沉穩(wěn)地朝著宮門外等候的官轎走去。
身后,那跪伏的身影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仿佛感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頭,朝著我的方向望來。那眼神,隔著喧囂的人群和刺眼的陽光,充滿了絕望、驚惶和……一絲難以置信的哀求
我的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冰冷的弧度,轉(zhuǎn)瞬即逝。
首輔府邸坐落在京城最清貴的朱雀大街盡頭,朱門高墻,石獅威嚴。門楣上御賜的文襄第金匾在夕陽下熠熠生輝。府內(nèi)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奇石疊嶂,花木扶疏,處處透著內(nèi)斂的權勢與厚重的底蘊。
用過晚膳,我在書房處理最后幾份緊要公文。燭火跳躍,映著紫檀木大案上堆積的卷宗�?諝饫锔又系瘸了闱遒七h的氣息。
管家沈忠,一個跟了我多年、心腹中的心腹,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垂手肅立:大人,人……還在府外跪著。已經(jīng)快兩個時辰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請示。
我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懸停在奏疏上方一滴飽滿的墨汁上。目光依舊落在紙面,聲音平淡無波:哦還沒走倒是執(zhí)著。語氣里聽不出喜怒,仿佛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沈忠沒有接話,只是靜靜地等著。
沉默在書房里彌漫了片刻。我放下筆,拿起案頭一塊溫潤的白玉鎮(zhèn)紙,在掌心慢慢摩挲著,感受著那細膩冰涼的觸感。燭光下,白玉泛著柔和的光澤。
天氣漸熱了,我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今日奔波,腳乏得很。去打盆熱水來,要燙些的。
沈忠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躬身應道:是,大人。老奴這就去辦。他動作利落地退了出去。
很快,一盆熱氣騰騰、水汽氤氳的洗腳水端了進來,放在我腳邊的矮凳上。水溫很高,蒸騰的熱氣帶著皂角的清香。
我慢條斯理地脫下官靴和羅襪,將一雙白皙的腳浸入滾燙的水中。熱水包裹上來,帶來一陣舒適的暖意和微微的刺痛。我閉上眼睛,靠在寬大的紫檀木椅背上,仿佛在享受這片刻的放松。
書房里只剩下水聲和我悠長平穩(wěn)的呼吸聲。
時間一點點流逝。外面徹底安靜下來,只有夏夜的蟲鳴偶爾響起。
沈忠。我閉著眼,忽然開口。
老奴在。
外面那位……狀元郎,我刻意加重了那三個字,帶著一絲玩味的譏誚,還跪著呢
回大人,還跪著,看著……快撐不住了。
呵,一聲極輕的冷笑從我唇邊逸出,狀元郎的膝蓋,金貴著呢。你說……值幾個錢
沈忠垂首:在老奴眼里,一文不值。在大人腳下,便是連塵土也不如。
我睜開眼,眸底一片冰封的寒潭,深不見底。目光掃過那盆依舊冒著熱氣的洗腳水。
那就……我微微抬了抬下巴,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的力道,把這盆水,賞給門外那位金貴的狀元郎吧。讓他……清醒清醒。
是!沈忠毫不猶豫,立刻上前端起那盆沉重的銅盆。滾燙的水面晃動著,映著燭光和他毫無表情的臉。他步伐沉穩(wěn)地走了出去。
06
書房的門開了又關,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我依舊靠在椅背上,雙腳從水中抬起,擱在柔軟的錦墊上。指尖無意識地撫摸著左手腕上一道早已淡去、卻依舊隱約可見的舊疤——那是當年在西北軍中為救糧道,被流矢擦過留下的。
很快,外面隱約傳來嘩啦一聲巨大的水響!緊接著,是一聲壓抑到了極致、卻依舊凄厲得變了調(diào)的慘嚎!像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哀鳴,瞬間撕裂了首輔府寧靜的夜空。
那聲音……是陳硯書。
我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雨前龍井,湊到唇邊,輕輕啜飲了一口。冰涼的茶湯滑入喉中,帶著一絲清苦的回甘。
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徹骨的笑意。
慘嚎聲只持續(xù)了一瞬,便被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粗重、痛苦、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氣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茍延殘喘。
我沒有動,依舊慢條斯理地喝著涼茶,直到將杯中最后一點茶根飲盡,才將薄胎瓷杯輕輕放回案上,發(fā)出叮一聲脆響。
沈忠。
老奴在。沈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依舊平穩(wěn),只是衣袍下擺似乎沾了些水漬。
把人帶進來吧。別臟了門口的地。我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是。
沉重的腳步聲拖沓著由遠及近,伴隨著粗糲痛苦的喘息。書房的門被推開。
一股濃烈的、混雜著燙傷皮肉焦糊味、廉價皂角味、汗餿味和……濃重血腥氣的惡臭瞬間涌入這間彌漫著沉水香的書房。
陳硯書幾乎是被人半拖半架著弄進來的。他身上那件破舊的青衫,從胸口到腰腹,被滾燙的水淋得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裸露在外的脖頸、手背上,大片皮膚赤紅腫脹,有些地方甚至起了猙獰的水泡,皮肉外翻,正汩汩地滲出淡黃色的組織液和血水。頭發(fā)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脖子上,混著血水和污泥。他整個人抖得像深秋最后一片掛在枝頭的枯葉,雙腿似乎完全失去了支撐的力量,全靠兩個健壯的家丁架著他的胳膊,腳尖無力地拖在地上。
他被粗暴地丟在書房中央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面上,像一攤徹底爛掉的泥。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那張臉……早已不復當年的清俊儒雅。深重的皺紋刻在額頭眼角,臉色是長期困頓和驚恐交織的青灰色。嘴唇干裂,沾著血沫。額頭上沾著污泥,還有一道可能是剛才摔倒磕破的口子,正緩緩滲出血絲。唯有那雙眼睛,那雙曾經(jīng)像墨玉般漂亮、曾對我許諾必不相負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里面翻涌著極致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懼、以及……一種近乎瘋狂的絕望和哀求。
當他的目光對上我平靜無波、居高臨下的眼神時,那瘋狂絕望的哀求瞬間凝固,化為了更深的、幾乎將他吞噬的恐懼。他像是被那目光燙到,猛地低下頭,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牽扯到燙傷,又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
書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粗重艱難的喘息和身體因劇痛而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諝庹吵淼萌缤痰挠椭�,沉水香也壓不住那股肉體被灼傷的焦糊血腥味。
我微微傾身,手肘支在紫檀木寬大的案幾上,指尖交疊,支撐著下頜。紫袍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燭光跳躍,映著我臉上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神情。
目光在他身上那慘不忍睹的燙傷處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欣賞一件拙劣的工藝品。
陳硯書我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和……毫不掩飾的疏離,哦,想起來了。七年前的……新科狀元公怎么弄成這副模樣本官險些沒認出來。
狀元公三個字,被我咬得格外清晰,帶著淬了冰的嘲諷。
地上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又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他艱難地蠕動了一下嘴唇,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舊風箱抽拉的聲音,好半晌,才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
青……青梧……
聲音嘶啞干裂,帶著濃重的哭腔和卑微到塵埃里的乞求。
放肆!一旁的沈忠厲聲喝道,首輔大人的名諱,也是你這等罪囚能直呼的!
陳硯書被這聲呵斥嚇得渾身劇震,本就慘白的臉更是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他像是被徹底抽走了脊梁骨,猛地將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金磚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悶而絕望的撞擊聲在死寂的書房里回蕩。
首輔大人!首輔大人饒命!首輔大人開恩啊!
他嘶喊著,聲音因為劇痛和恐懼而扭曲變形,額頭撞擊金磚的地方迅速紅腫破皮,滲出血絲,混著地上的灰塵,狼狽不堪。
小人……小人知錯了!小人當年……當年是豬油蒙了心!是瞎了眼!是喪了良心��!
他涕淚橫流,血水、淚水、汗水、污泥糊了滿臉,那張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臉,此刻只剩下極致的丑陋和卑賤。
求大人……求大人看在……看在當年寒窗……雪夜……柴房……
他語無倫次,試圖抓住那點早已被他親手碾碎的情分,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求大人……念在舊情……高抬貴手……救救小人……救救小人一家……流放三千里……那是死路啊大人!
他哭喊著,掙扎著,像一條瀕死的蛆蟲,在冰冷的地面上扭動。燙傷處因劇烈的動作而撕裂,滲出更多血水,散發(fā)出更濃烈的腥臭。
舊情
我輕輕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
陳狀元,
我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如同冰錐刺骨,你與本官,有何舊情可言
地上的哭嚎戛然而止。陳硯書猛地抬起頭,血淚模糊的臉上,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
我緩緩站起身。紫袍垂落,身姿挺拔如松,帶著無形的威壓。燭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沉沉地籠罩住地上那灘爛泥。
踱步走到他面前,停下。居高臨下,目光如同審視著一只微不足道的螻蟻。那股肉體被灼傷焦糊的臭味更加濃烈地沖入鼻腔。
我的視線,緩緩落在他因為痛苦和恐懼而不斷顫抖的、沾滿血污污泥的手上。那雙手,曾經(jīng)提筆寫下錦繡文章,也寫下過那封將我打入地獄的休書。
目光上移,掠過他污穢不堪的臉,最終,停留在他那用一根粗糙木簪勉強束住、卻散亂不堪、沾滿草屑污泥的發(fā)髻上。
一絲極其冰冷的、帶著殘忍興味的笑意,在我眼底深處一閃而逝。
我微微俯身。
這個動作,讓地上的陳硯書瞬間僵住,連呼吸都停滯了,只剩下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他驚恐地看著我靠近,如同看著索命的閻羅。
我的手指,白皙、修長、保養(yǎng)得宜,帶著淡淡的沉水香氣息,緩緩地、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伸向他的發(fā)髻。
精準地,捏住了那根插在他枯草般亂發(fā)中的、廉價粗糙的木簪。
輕輕一拔。
幾根帶著血污和汗臭的頭發(fā)被帶了下來。那根象征著卑賤、困頓、流放命運的枯黃草屑,也隨著木簪的離開,飄落下來。
陳硯書完全僵住了,像一尊被恐懼凍結(jié)的泥塑,只有眼珠驚恐地隨著我的動作轉(zhuǎn)動。
我的手指捻著那根骯臟的木簪,仿佛在捻著一件極其惡心的穢物。然后,手臂優(yōu)雅地抬起。
在陳硯書驟然放大的、充滿難以置信的驚恐瞳孔注視下。
在沈忠和兩個家丁屏息的凝視下。
在書房搖曳的燭光下。
我捏著那根沾著他頭皮污垢和血絲的、廉價骯臟的木簪,將它極其緩慢、又極其自然地——
簪回了自己梳理得一絲不茍、簪著御賜赤金點翠步搖的,烏黑光潔的鬢發(fā)之間。
動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隨手整理了一下儀容。
冰冷的木簪觸感,緊貼著頭皮,那上面殘留的、屬于他的污穢和腥臭氣息,絲絲縷縷地鉆入鼻端。與我發(fā)間昂貴的沉水香氣、步搖的璀璨光華,形成了最極致、最荒誕、也最殘酷的對比。
我直起身,重新恢復了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指尖拂過鬢邊那根刺眼的木簪,像是在確認它的存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一片冰封萬里的寒潭,深不見底。
目光重新落回地上那個因極度震驚和恐懼而徹底石化、連顫抖都忘記了的男人身上。
紅唇輕啟,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墜地,砸碎了書房里最后一絲凝固的空氣:
陳硯書。
本官府上,倒還缺一條……
我微微頓了頓,欣賞著他眼中最后一點光芒徹底熄滅的絕望。
看門的狗。
不知昔日金榜題名、洞房花燭的狀元郎你……
可愿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