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山頂?shù)亩撮T打開，這是我第三次見到師父，一次是師父收養(yǎng)自己的那日，一次是穆玄病重她求師父出手相救，還有就是今天。
你兩次來求為師，兩次都是為了這個男人
師父的聲音透著失望，我看見她皺著眉頭，眼里的冷漠像刀刃般鋒利，目光從我的身上移向竹林深處。
琴聲錚錚，響了十日。
是穆玄，他一直在竹林里陪著我。
穆玄是除了師父最重要的人，他母國深陷外患內(nèi)亂，所以無論他去哪我都要陪著他一起。
我掙扎從地上爬起，身子已經(jīng)跪了十天，膝蓋被沙子磨破一層皮，還在往外滲血。
我直起身子，跪的筆直，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徒兒不孝，但請師父允準(zhǔn)。
她怒道:為師傳你畢生所學(xué)，不是讓你去給一個男人當(dāng)謀權(quán)上位的工具。
琴聲戛然而止，一道狂風(fēng)襲過，穆玄抱著我，承受重重一擊倒開一旁。
師父！我擋在他身前，袖子里死死攥著笛子。
他擦掉嘴角的殘血，抱拳道：前輩不用擔(dān)心，穆玄決不會讓小夭卷進(jìn)是非中，我會用畢生去守護(hù)她幸福、安康、無虞。
師父那道足足用了七成功力，不足以致死但絕對能重傷，她寧愿我就此殘廢也不要跟著他下山。
師父打死夭兒就算了，不然就算是爬著我也要和他走。
你們。
老人看著日暮稀薄的天際，無奈地擺手。
罷了，你終究會明白的，為師老了，管不了你一輩子的事情。
我含著淚花，看著她一路蹣跚，拄著拐杖走進(jìn)洞里，石門重重合上。
師父，徒兒做的決定永遠(yuǎn)不會后悔。
穆玄將我扶起，我們一路從山上走回山腰上的小院，收拾了該帶的行李，打算明天早晨就上路。
夜涼如水，我在院子里給穆玄的傷口上藥，想到明日就要離開，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心悸。
在想什么，小夭。
穆玄低著頭，我回望他，展露笑顏：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養(yǎng)過一只小狐貍，但是后來它不告而別，現(xiàn)在要離開了所以有點想念。
到楚國之后我們可以養(yǎng)一只，就像在這里一樣。他指尖摩挲著我的臉龐，笑著說要送給我一間一模一樣的的小院，把我最愛吃的龍井糕和竹葉茶原料都移植過去。
上完藥，我給他做了龍井糕，他在月色下為我彈琴，我們最后一次在院子里品嘗竹葉茶，我吃完糕點之后，取出袖子里的笛子與他合奏。
溪水潺潺、竹葉颯颯。
琴聲錚錚、笛音清越。
2.
最后一次拜別師父，我們告別一起生活六年的竹林小院，帶著行李一路北上，前往楚國。
一路上路程坎坷、道路艱險，不時有土匪和盜賊出沒，穆玄身上有傷，但是每一次都沖在我前頭，導(dǎo)致內(nèi)傷更加嚴(yán)重，久久不愈。
眼看著已經(jīng)出了越國，來到和楚國交界的一片草原，我們選了一塊有水源的地方暫時休息幾天。
小夭，就快要入境了。他坐在火堆旁邊，火苗在他的臉龐上跳動，我撫平他皺起的眉頭。
他握住我的手，將整個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道：小夭，永遠(yuǎn)都不要離開我，好嗎。
我看著他瞳孔里映出的小人，笑著從背后拿出竹笛，笛音伴著草原的月暉和遠(yuǎn)處的羊群此起彼伏的叫聲。
篝火、月夜、羊群。
寧靜美好。
只是這寧靜和沒能持續(xù)太久就被打破了。
那日太陽還未升起，草原部落就被異軍襲擊，聽人說是邊境兩個諸侯國打了起來，從楚國一路打到境外，所過之處血流成河。
鐵騎踏平了帳篷和羊圈，領(lǐng)頭的將士似乎餓極了，沖進(jìn)羊圈拎起一只羊羔，揮刀而下，一只血淋淋的羊頭滾落。
穆玄寡不敵眾，況且還有內(nèi)傷在身，我被關(guān)進(jìn)囚犯的籠子里，他則被帶向另一個地方，一個身穿華服的女子把他帶進(jìn)一個帳篷，我們就此失散。
籠子被人罩上一層布，四周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被悶得厲害，只聽見馬車碾壓卵石發(fā)出的聲音，以及一些嘈雜的交談聲，聲音太小，只聽見什么公主、使臣。
一路顛簸了很久，不知道過了幾日，我餓得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在一個牢房里，幾個關(guān)押在一起的人說這里是齊國，可是我們明明在楚越邊境，齊國遠(yuǎn)在西北，中間還隔了一個宋，再怎么也不可能走到齊國。
據(jù)說是齊國公主隨使臣入朝，在路上遇見兵馬受了驚嚇，楚國國君為安撫齊國，將戰(zhàn)俘的逆賊送給齊國，任由處置。
燭火在牢房墻壁跳躍，我看見穆玄的臉，他沒有被送上牢車，他去了哪里
一股不好的預(yù)感從心底油然而生。
不行，我必須要逃出去。
門外走進(jìn)幾個獄卒，丟下幾個饅頭，說：盡早吃吧，最后一餐了，明早可沒有給你們上路前準(zhǔn)備的吃食。
什么！
我抓住獄卒的手，說我不是叛亂的軍兵，他們將我捉來完全是不可理喻�？墒撬麄兺耆话岩粋�女人放在眼里，我被推開撞到墻上，帶頭的獄卒將我重傷，我吐了一口鮮血，沒有再說話。
臨走之前，我和師父打了一個賭。我不用雙月派的獨門絕技，那支殺人于千里之外的流音笛也變成普通的樂器。
師父不相信穆玄能護(hù)我一世平安，她要我在痛苦萬分和無能為力之際明白自己的選擇是錯的。
可是我偏不。
我感激她的養(yǎng)育之恩，更對她傾力相授的武功感恩戴德，她把我安置在小院里，雖然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她，但是院子里總會莫名其妙出現(xiàn)武功秘籍和心經(jīng)。
五歲那年，我收到了那支笛子，我才知道師父是雙月派創(chuàng)始人。
書里說她屢次遭人背叛，所以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一直諱莫如深。
可我不是石頭，做不到一個人孤寂守在竹林一輩子，我八歲那年撿了一只狐貍，可是它傷沒好多久便離開了。
再后來，我就遇到了穆玄。
不管結(jié)局好壞，我都無懼無悔。
3.
次日一早，我被帶到行刑的場地，行刑臺上，我看見監(jiān)斬官旁邊坐著一個女子，看著有些眼熟。
她的旁邊站著一個我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卻站在高臺之上冷漠地看著我。
穆玄！
那女子一直看向這邊，見我不可置信的神情笑意更深了。
穆玄為什么會站在那，那個女人是誰，對了，那日將他帶走的女人就是她。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世上鮮有如此艷麗的容貌，我記得清楚。
看著我被帶上行刑臺，穆玄卻只是無動于衷，他是楚國質(zhì)子，雖說是皇子但是母親身份低微，所以一早送來越過做質(zhì)，他一定被齊國那個女子威脅了。
我苦笑一聲，沒想到今天在這里就要被處死了，師父說的話一向靈驗。
任命地等待問斬，午時已到，光線熾熱的從高空設(shè)下，高臺上的那個女子突然開口。
慢著，這個女人留到最后問斬。
她指著我，眼角的笑意張揚(yáng)，眼里卻是無盡的冰冷。
她要我看著這些人一個個死去，然后驚慌失措、痛哭涕零，再向她卑微求饒。
我不明白我們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怨，看到她把案桌上的葡萄肉剝給穆玄吃，我心下了然。
他只是頓了一下，低頭含進(jìn)嘴里。
穆玄！我死死盯著臺上那人，可是他只淡淡瞥了一眼，便給身旁的女子倒茶，好像全然不認(rèn)識我。
來人，給本公主掌嘴。
行刑的號令一聲聲傳下，我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再次緩過神來，地上七零八落都是帶血的人頭，只剩下我最后一個。
一只繡花鞋走到眼前，一只手將我強(qiáng)行抬起，一張明艷動人的臉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冷笑一聲道：本公主給你一個活命的機(jī)會，你要不要
自然要。
好。她甩開我的臉，走到臺上，監(jiān)斬官下令撤銷死刑，我成為了齊國三公主的洗腳奴婢。
4.
后來聽院子里的丫鬟說，才知道那日三公主去楚國是為了和親，結(jié)果半路遇襲受驚，是穆玄救了她。
楚國國君出面提婚，訂婚宴安排在六月初，距今不到三個月，聘禮今日剛送到府上，紅妝浩浩蕩蕩、綿延數(shù)里。
三公主每晚都會傳喚我給她洗腳，規(guī)矩繁多，一個不小心就被打罵。我知道她叫我來是想讓我看她和穆玄，我端著銀盆小心翼翼地清洗，穆玄站在一旁給三公主捏肩。
什么東西，你想疼死我啊。
我被踹到地上，銀盆打翻一地，浸濕了我半身的衣裳。
我急忙端走盆子，拿衣裳將水漬擦了個干凈，她似乎很滿意看著我這樣，沒有再刁難我便打發(fā)我下去了。
我知道她一定是因為穆玄對我有怨恨，所以喜歡在穆玄面前讓我出盡丑態(tài)和難堪，我之所以卑躬屈膝地留下，就是想搞清楚穆玄到底怎么了。
終于，我找到了見穆玄的機(jī)會，寒食節(jié)將近，這日三公主得了風(fēng)寒，沒有精力再刁難我。我守著窗戶等了一整夜，直到凌晨才看見穆玄從三公主寢殿走出。
他從門口出來，將門關(guān)上，我把他攔住。
穆玄。我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開口，你不認(rèn)識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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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rèn)識。
我舒了一口氣，沒想到他后面的話讓我心灰意冷。
你是公主的婢女，她在刑場上救了你。
我看著他的背影愣了很久，直到值班的叫聲將我拉回現(xiàn)實，我才明白原來他已經(jīng)忘了一切。
連我的名字都忘得干凈。
一場風(fēng)寒將他們的關(guān)系拉得更近，穆玄日夜伺候在公主旁邊，后者似乎也感覺到我給她造成不了任何威脅，逐漸感到無趣，便打發(fā)我到下等房里做灑掃婢女。
5.
三公主風(fēng)寒持續(xù)半個月，剛好不久，這日寒食節(jié)在府上擺了冷宴，邀請眾人相聚。
穆玄因為和公主的婚約成為宴會的焦點，因為人手緊張，我先前在三公主面前伺候過，管事將我安排在大殿端茶。
宴會上，大臣調(diào)侃說楚國三皇子是因禍得福，雖然在楚國為質(zhì)多年，吃盡苦頭，但是在回國的路上救下三公主，并且奪得美人芳心，英雄救美，還能使兩國盟締同心，不失為一段佳話。
三皇子此次回楚國是一個人嗎，公主帶你回來時也不見身邊有侍從。一個大臣問。
穆玄握在手中的杯子停頓了很久，他抬頭看向這邊，我感覺身體的血液在加速流動，只一瞬便回過頭向那個大臣說話。
穆玄在場上被戰(zhàn)馬撞過頭，有些事情記不大清了。
那日他被帶走的時候重傷昏迷，他失憶了，在后面的動亂之中又救下公主。
蘭蕙盈懷、紅袖添香、佳偶天成。
我躲在下人房間里，一個人蹲在角落流淚，摩挲著笛子的竹身，原來六年的感情可以說沒就沒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要去哪里，但是留在這里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我留在這里也沒有什么必要了。
公主府繁華浩大，出了小院之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瞬息萬變，我在第二日宴席散會的時候，混進(jìn)大臣的隊伍里出了公主府。
好在身上還有那支竹笛，一路上可以賣藝為生，雙月派的笛子無論是武力還是技法足以讓我在江湖立足。這也是我有底氣任性的緣故。
6.
獨自行走的前幾日，我開始害怕夜晚，因為每天晚上我都能夢見穆玄和三公主情意綿綿，我蹲在腳下給她搓洗。
畫面一轉(zhuǎn)，我看見三公主跪在我面前，穆玄穿著明黃大褂坐在我身邊。她臉上掛著淚水，苦苦哀求說自己知錯，明艷臉蛋哭得的梨花帶雨、楚楚可憐。穆玄冷著，一言不發(fā)，只是身旁的太監(jiān)上前宣旨。
此后的每一日早晨，三公主都會準(zhǔn)時到我的寢殿受罰掌嘴，然后跪著直到我和穆玄吃完早膳。
我看見怒火在她眼里灼燒，愈演愈烈，然后眼前就是寢宮、大火、毀容。
我在漫天火海里哭救無門，眼睜睜看著火焰往身上爬，皮肉燒焦的氣味兒混合著窒息的濃煙。
我尖叫著從夢里醒來，嚇出一身的汗。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還沒從穆玄的事情緩過神，就看見自己的畫像被貼在大街小巷，三公主要通緝我。
城門被嚴(yán)防死守，凡有通關(guān)出入的都要檢查，我出城幾乎沒有可能。
街上貼滿了我的畫像，我不能再拋頭露面，就連唯一靠吹笛換取銅錢的途徑也被截斷。
苦熬了十日，我身上已經(jīng)掏不出任何銅板，先前在酒樓里見過幾面的老板娘找到我，說要給我安排個落腳的地方。
我沒有全信她的話，但是迫于饑餓，打算先吃飽再想其他辦法。
她給我準(zhǔn)備了掩人耳目的便服，深夜小路沒什么行人，一切都似乎顯得滴水不漏。
但我還是低估了人心的偽善。
一頓飯下去便不省人事，再睜眼時自己就被帶到郊外，周圍幾個莽夫粗漢，不遠(yuǎn)處十幾個侍衛(wèi)圍著一頂奢華的轎子。
三公主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黃夭只圖死個明白。
這是你欠我的，很久以前就欠我的。
她沒和我說更多，只是吩咐幾個莽漢辦事，帶著人匆匆離開。
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看著月色蒼涼，想起曾經(jīng)說要護(hù)自己一世安康的人，如今不知何處。
幾個男人的力氣過于強(qiáng)壯，我內(nèi)功全無，抵抗不及，竭盡全力咬下一人手上的一塊肉，他驟然暴怒，將我摔在一塊石尖上，我聽到脊骨斷裂的聲音，再也不能動彈。
看著重重人影朝我走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任性是多豪擲的一個賭注。什么竹林小院，什么六年的感情，在世局動蕩的命運(yùn)面前不堪一擊。
千鈞一發(fā)之際，我聽到此起彼伏的哀嚎聲，在意識模糊之前，一個身體將我溫柔攬在懷里。
7.
睜眼的一瞬間，一只毛茸茸的狐貍湊過來，跳下床變成一個俊美的男子。
我錯愕不已，不敢相信八年前那只小狐貍已化成人形，它耳朵上受傷缺了一個口，我不會認(rèn)錯。
他從三公主手下將我救出，他說他當(dāng)年不得已離開，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不見蹤影，他法術(shù)高強(qiáng)，想必知道我的行蹤不難，一路跟過來，但是路上還是被耽擱不少，直到現(xiàn)在才和找到我。
我告訴他來楚國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心里的苦水貯藏了許久，找到一個熟悉的人，就像找到救命稻草。
我沒有了穆玄，沒有內(nèi)功，甚至連生存都變得艱難。
他變回狐貍，一如既往地往我懷里拱，我破涕為笑，撫摸著毛茸茸的狐貍毛。
想到穆玄，心里滲透無限的悲涼，他說過等內(nèi)亂平息，就將我娶回家。
他叫我不要離開他，可是他已經(jīng)先將我忘記。
我愛他，師父是我唯一的家人，竹林也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奔赴楚國既是因為他，也是因為我想看看這天下。
如今他已經(jīng)有了大好前程，公主的駙馬，楚國的皇子，我們已經(jīng)不是一路人。我再怎么努力也無法插足。
原本我是和他一起，現(xiàn)在沒了他，我也要自己去楚國，僅僅為了看看他口中所說的大楚文明，壯麗河山。
8.
小狐貍吐著粉嫩的小舌頭，慢悠悠地舔我的手背。
我想起竹園里長的丹葉竹，給小家伙療傷那段時間拿來做竹筒糯米糕，耗費(fèi)了不少竹子。
這類竹子不好養(yǎng)活，當(dāng)時也只生長了一小片，后來就被生長優(yōu)勢強(qiáng)盛的青竹代替。
我一度感到遺憾，但是穆玄曾經(jīng)說過楚國地大物博，盛產(chǎn)奇花異草，在南部山中生長著這種竹子，就連茶葉品類也是繁多。
小狐貍野慣了，我想給他起個名字，他起初愣了一下，說只要是我起的他都喜歡，叫慣了小狐貍，所以我索性就叫它小胡。
話說你們狐族化形受限制嗎，如果被發(fā)現(xiàn)會不會招來不好的事情。
它高興地在我懷里蹦了好幾下，一下子成了俊美的男子坐在床沿，一下子又變回小毛團(tuán)沖進(jìn)我懷里，我大笑著將它摟在身前。
我和他講了去楚國的計劃，恍惚間回到竹園那段日子，他還沒有化形之前，我也喜歡這樣摸著它的后背。
那時候自言自語，屋子里只有空蕩蕩的沉默，所以在聽到他的回應(yīng)的時，不由得有些感慨。
他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他說小夭在哪，哪里就是他的家。
可是如果被發(fā)現(xiàn)，你會有生命危險的。
楚地多奇風(fēng)異俗，民風(fēng)也強(qiáng)悍，穆玄曾經(jīng)說過那里有專抓狐妖的修士，扒了皮送給宮里娘娘，收集精血練丹，換取錢財。
況且就算不是在楚國，狐妖都是一種人人覬覦的至寶。
小夭有危險，就是小胡有危險。
他坐在床沿，托著我的手捧在臉龐，英挺的側(cè)臉，眼下點了一顆美人痣，紅唇鮮艷，簡直是比女人還美麗。
后來我們又閑談了其他，不知道我怎么又扯到穆玄的時候，小胡好像有些不高興，所以只好作罷。
9.
原先我和小胡還在想要怎么出城，打算上街探探情況，讓我意外的是，街頭巷尾的畫像不知何時被撤走了。
太陽頂在頭上，我一把扯開帷幕，將斗笠從頭上取下，按照原先的計劃，我們兩個分頭行動采購物資，楚國法律森嚴(yán)，外來人口換取貨幣程序比其他國家麻煩，為了減少潛在的風(fēng)險，我們只好多作準(zhǔn)備。
小胡去西邊購置糧食，預(yù)定馬車，我在東市選一些換洗的衣服。錢都是他出的，我摸著沉甸甸的荷包，前幾日自己還為了一口飯被老板娘賣，心想自己活得還真是窩囊。
對了，昨晚在和小胡閑聊的時候，他還給我?guī)韨�好消息，師父神機(jī)妙算，大抵也早知道我和穆玄情不久已，給我留下一封書信。
【竿木隨身，逢場作戲，
小夭，有些事情是時候讓你知道了，我將你困在竹林，逼迫你習(xí)武，的確有師父的私心，但更多的是希望你將來不被欺負(fù)。
我不讓你與外人親近，不看好甚至阻撓你和穆玄的感情，看似是泯滅了你的天性，剝奪了你的自由。
但是，小夭，你終有一天會明白師父的苦心，明白不是憑借你們兩個的力量就能改變天下的大局。
若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你所愛之人變心，流音會是你最強(qiáng)的后盾。
師父去云游了，勿念】
可我相信穆玄只是失憶，他只是記不起我，流音笛只有無情無欲之人方能吹動。
自從和穆玄相愛，我的內(nèi)力便一日不如一日，那時候我甘之如飴，穆玄說會照顧我一輩子，不讓我受到半點傷害，不管怎么說，他總歸是食言了。
10.
我挑了一家店選衣服，根據(jù)小胡的身形和氣質(zhì)拿了幾件夏裝，雖然楚地寒冷，但是距離入冬還遠(yuǎn)，也就沒有必要。
等和掌柜商量好，付了定金，約定三日之后來取，出門口的時候撞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金色的馬車用各類香木組成，三公主由穆玄扶了下來，聽旁邊的人說，訂婚的時間突然提前了，想必今日是來陪公主逛街的。
穆玄還真是貼心啊，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他只像一個木人，雖然嘴上會承諾誓言，可是行動上卻是處處從理性的角度考量。
我說竹林里寂寞無聊，要他帶著我下山，他說外面危險，陪著我在竹林吹笛彈琴。
我喜歡在他彈琴的時候吃龍井糕，他說糕點吃太多會積食，女孩子要注意自己的身形。
我在他生日的時候繡了整整一個月的荷包，因為無人教我，繡工粗糙，成品也不大好看，他雖然說接受了我的心意，卻從未掛在身上。
有一日在山上挖竹筍，衣角掛到竹子的枝條，劃破了，我本想著修補(bǔ)修補(bǔ)，他說補(bǔ)丁有違體面，款且家里也不是買不起新的衣裙。
我知道他是帶著宮里的眼光和習(xí)慣，從來不會對有損自己體面的事情動容，所以對此并未有所埋怨。
可是，今日作為公主的駙馬，屈尊陪駕來選衣服，還真是體面。
他是丟了記憶，還是連尊嚴(yán)也一并丟了。
那三公主身邊的大丫鬟，在公主府的時候便受了自己主子的吩咐，我沒少受她的欺負(fù)，如今見到我第一個便嚷嚷起來�！具@不是公主身邊那個洗腳的奴婢嗎】
三公主故作驚訝，一雙美艷的眼睛瞪得老大，捂著嘴，【呀，小意，你不說本公主還真認(rèn)不出來。】
她拍拍身旁的人，【這就是你求本公主撤銷通緝的那個婢女，她好像不認(rèn)識你，看來你好意要打水漂咯】
穆玄扶著公主的手僵硬，站在哪里沒有說話。
【穆玄，你，記得了�！�
我愣在原地，腦子好像被一道閃電轟過，一片空白。只是下一秒又想到，他記得我是誰，可是為什么還要裝作不認(rèn)識自己
【小夭和穆玄，只是朋友關(guān)系�！�
只是——
朋友。
我再也忍受不住，眼淚奪眶而出的瞬間，我穿透人群，沖出了店鋪。
一張黑色的帷幕覆蓋下來，我感受都頭頂?shù)闹亓�，抬頭的瞬間，一眼撞進(jìn)一雙好看的狐貍眼。
【小夭傷心，小胡也會傷心。】
潔白如玉的指節(jié)彎曲，輕輕撫摸在我臉龐，幫我擦拭眼角的淚水，冰冰涼涼，心里好像一陣微風(fēng)吹過，平息了我不少憤怒委屈。
【叫我阿夭�！啃∝彩悄滦姆Q呼，他說我很可愛，像一只小妖獸，可是我現(xiàn)在覺得這個稱呼不舒服。
小胡將我一把攬起，抱在懷里，大笑著點頭【阿夭喜歡什么稱呼都可以，夭兒、夭夭、或者——】他湊到我耳邊，吹來一股微熱的氣息【夫人�！�
我嚴(yán)肅著臉，告訴他不要亂說話，他把我抱著走向客棧，嘴上卻不讓步，【小胡沒有開玩笑，穆玄不能做到的，小胡可以做的比他更好，等楚國游歷回來，小胡就要迎娶小夭�！�
我一臉無奈地?fù)u頭，任由小胡攬著自己，看著帷幕下隱約出現(xiàn)的修長的脖子，因為說話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莫名感受一股平靜。
11.
穆玄結(jié)婚了，在我和小胡離開齊國的那日，訂婚宴改成了婚宴，出城之時與迎親車馬擦肩而過。
隊伍浩浩蕩蕩跟了上百人，光是前面撒花開路的花童便占了十幾人，穆玄一身紅色喜服，領(lǐng)頭坐在前面的馬上，俊氣的臉龐沒有一點情緒。
漫天花絮飛舞，我倒是不覺得羨慕，只是突然懷念故鄉(xiāng)，竹園也曾有此風(fēng)景，琴聲錚錚，笛音清越，竹葉颯颯。
經(jīng)過的時候，穆玄發(fā)現(xiàn)了我，還沒等我想什么，頭上的簾幕就被拉下，馬車開動，片刻便離開城關(guān)。
12.
我坐在馬車?yán)�，心情一片�?fù)雜，手心躺著一朵花瓣。
飛花傳信，這是穆玄傳來的。
【群狼環(huán)伺，楚國危險】。
再危險又如何，我斷頭臺都上過了，也沒把生死看得多重。如果因為害怕而畏畏縮縮，和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
齊國的都城和穆玄的感情，逐漸被拋在車后，我望著前方的道路寬闊、綿長。
行車了一個月，慢悠悠來到宋國，一路上也不著急，我們準(zhǔn)備的很充分，沿途累了便尋個客棧落腳幾天。
遇到強(qiáng)盜土匪打家劫舍，我會挺身而出、仗義相助，只是小胡總會先我一步將事情擺平，然后把領(lǐng)頭送給我練練身手，在旁邊一動不動盯著他。
遇到有村霸流氓強(qiáng)搶民女，小胡三兩下將流氓困成粽子，丟在我面前，此時我正好缺一個試藥的，于是留下一個渾身癢得發(fā)瘋的癲子。
除此之外，我所長不多，喜歡吹奏笛曲，越國的曲風(fēng)有時不符合當(dāng)?shù)厝丝谖叮『阆蛭艺襾砀鞣N曲譜，我起初不習(xí)慣這些，后來竟也逐漸愛上。
此外，為免自己落入之前那般困境，我決定學(xué)醫(yī)救人。小胡很贊同我的決定，經(jīng)常為我收集醫(yī)術(shù)，且妖族本身擅長行醫(yī)，有時我們會上山采藥。
突至暴雨時，山下村莊作物背水淹沒，
這日坐在樹下，我吹完最后一段曲子，回想起當(dāng)初竹園的生活，如今變故橫生，曾經(jīng)相信會廝守一生的人，如今牽著別人的手共結(jié)連理。
我以為我會放下的很自然，可人心終非草木，或許只有時間才能沖淡一切。
少年突然推門，打斷我的思緒【阿夭，近日的曲譜研究的如何】
【宋國尚武，越國尚文，曲風(fēng)清雅，不適合這里的百姓，我學(xué)了一首覺得不錯】
【那好，阿夭吹給小胡聽聽】
曲聲響起，起初是趨緩，然后是輕快，笛聲在進(jìn)行是逐漸凝塞幽怨，驟然頓挫之間，一聲曠遠(yuǎn)悠揚(yáng)的聲音符合，曲調(diào)由凄婉的悲傷轉(zhuǎn)向壯烈而悲壯，意境宏大而遼闊。
一曲終畢，不知門外何時站了許多人，良久，爆發(fā)出雷鳴般響亮的喝彩與掌聲。
【好�。。 �
【妙，妙極了！！】
【響遏行云，實乃珠聯(lián)璧合，鸞鳳和鳴啊。】
于是，行俠仗義的鸞鳳俠侶的名聲便從江湖上傳開，我感到心里很無奈，但是那只小狐貍倒是格外開心。
哦，對了，能修成人形的，起碼也得是只上了五百年的老狐貍。
13.
齊國發(fā)兵楚國，在我在宋國帶了一個月，還沒到達(dá)楚國邊境的時候，穆玄帶著他的軍隊，聯(lián)合諸侯七國，一起伐楚。
在我離開齊國不久，齊國國君病逝，三公主之所以身份尊榮，就是因為她是齊國唯一的子嗣，穆玄作為公主駙馬，順理成章繼承王位，由公主輔政。
由質(zhì)子到駙馬，如今是一國之君，無上尊榮。
這也是我在公主府得來的消息，不枉我受盡屈辱，弄清前后，對那人宛若心死。
楚國是齊國之上的大國，國盛兵強(qiáng)，只是自從前任楚君去世，穆玄的哥哥將他送入越國為質(zhì)，楚國大勢日去，六年的光華，穆玄該反了。
只是這些都和我無關(guān)了，我整日快哉慢哉，宋人熱情好武，性子直爽，為人仗義，像肆意生長不為所困的野草，我很喜歡這里。
14.
再后來，就聽說齊國大勝，一舉攻下帝都，占領(lǐng)皇城宣布滅楚，分封七國諸侯為王。
次月，登基大典。新王上位前半個月便昭告天下，大擺宴席，宴請四方賓客。就連我這小小的宋國村落也聽聞了，說是要來者不拒，與民同慶，其實我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一朝功成名就，自是要像故友顯擺一陣微風(fēng)。
我原先打算和小胡啟程前往楚國，雖說有在宋國定居的打算，但好歹從前的計劃還沒有實現(xiàn)，總歸是要完成的。
只是天下之事事與愿違者大多，所以即便是我已經(jīng)打算和穆玄連同對他那份感情一起道別，收拾好心情開啟新的人生時，那個狠心決然的人又突然以另一種借口逼迫你出現(xiàn)。
【阿夭不想去便不去了】
青色襯衣的少年面若冠玉，一雙狐貍眼迸現(xiàn)出幾分森然，一雙手放在背后。
【你小子去了哪里，半個月也不見你蹤影，如今楚國要登基新王了，只怕你都不知道了吧�！�
【胡說，我在楚國看見過穆玄那人渣，娶了個好皇后不說，身邊的侍妾也是千嬌百媚，阿夭在他心里都不知道丟哪個角落了�！�
他從背后變出一小壇陶罐，我打開一聞，才知道他這是去楚國給我采了龍井茶，時值盛夏，正是龍井和丹竹茂盛的季節(jié)。
我做了幾碟子糕點和糯米糕，時隔太久，竟也有些生疏，小胡硬是陪我忙活了大半天，深夜才吃上飯。
【陪我吃個飯真是不容易，餓壞了吧。】我看著他仍像當(dāng)年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狐貍，沒有世俗的利欲熏心，心中感覺陣陣暖意。
我所求的，不過如是。
至于新帝登基，我自然是不去的。
15.
宋國隨著楚國也熱鬧了好一陣，新王頒布新法，詔令四國諸侯廣納賢才，促進(jìn)各國文化貿(mào)易，修了好幾條通往宋國越國的道路。
穆玄也憑靠一手雷厲風(fēng)行的手腕，將四海之內(nèi)收服得齊齊整整，楚國先王仙去，幾個兄弟也被妥善安置，只是后來各個莫名其妙死去，其中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只不過，鸞鳳和鳴的名號終究是惹紅了楚國宮中某位娘娘的眼，三公主，就是現(xiàn)在的皇后，認(rèn)為我們是大不逆之罪，包藏禍心，意圖謀反。
一紙詔令而下，宋國作為附屬國，不得不將我交出，我隨著大局飄蕩，一路進(jìn)了大楚皇宮。
這大楚王宮，曾經(jīng)是我和穆玄曾經(jīng)說過要來的地方，只不過，沒想到最后是以這種方式來到，一切都是命中因果。
穆玄一身黃袍，坐在璀璨的龍椅中，望著我和小胡的眼睛帶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神。
他當(dāng)上駙馬之后，這還是我第一次和他相見，就是大楚的九五至尊。
【小夭，你當(dāng)真不能理解朕的苦心嗎�！�
他望著我，喊走了殿中所有的人，只留下我們?nèi)齻�人。
【你知道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選擇和你離開嗎】
我一字一句，清澈響亮。
【雙月派掌門孤女，拋棄一切，不是為了成為你手中的一枚棋子。穆玄，你從始至終都只是將我，將竹園當(dāng)成你日后謀反的棋子和墊腳石，需要時便哄著要巴結(jié)，不需要時就可以棄如敝履】
【我沒有！】
他怒目圓瞪，脖子因為生氣紅成一段熱貼，像一只狂暴的野獸。
【你有，穆玄，你有�！�
不論是裝作失憶混進(jìn)公主府，還是假裝不認(rèn)識我以表對三公主的衷心，你都一次次作出了選擇，將我拋棄。
穆玄沖下皇位，不可置信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黃夭��！，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將我所有的真情全都判處死刑，在竹林，在那六年，在草原上，我的真心我不相信你感受不到�！�
小胡扒開穆玄的手臂，穆玄死死瞪著他，指著他說【是不是因為這個男人，你才移情別戀了，你說我負(fù)心，你才是背叛這段感情的那個�！�
【穆玄，真心和愛是不會讓對方受傷的，你不愛我，你只愛你自己�！�
我扯著小胡，打算離開這里，只是還沒到正門，皇后就帶著一堆侍衛(wèi)沖進(jìn)大殿，不由分說將我們圍了起來，大殿亂作一團(tuán)。
小胡沒想到來人都是武功極深的修者，完全不是一個侍衛(wèi)該有的水平，三公主還是一如既往地想要置我于死地。
小狐貍雙拳難敵四手，已經(jīng)負(fù)傷累累。我閉著眼，掏出袖中的流音笛子，驟然之間，大殿充斥著帶滿意的笛音，竹笛擊破空氣的聲音響徹云霄，蕩起千帆真氣海浪。
十幾個內(nèi)功高手七竅流血而死，小胡捂著胸口倒在地上，我收起流音笛，將他扶起，他順勢倒在我肩膀上，耳邊傳來的氣息微弱。
臨走前，我給穆玄喂了顆丹藥，他雖然不是個好丈夫，但卻是個好君主。
皇后倒在地上，嘴里喃喃著什么重來一世，不可能，我想她應(yīng)該是瘋了。
錦繡山河，我與小胡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