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弟弟撕碎我清華錄取書那天,全家都在笑。
父親逼我簽下放棄聲明:女兒讀再多書也是別人家的。
母親把碎片扔進灶膛:燒了干凈,省得耀祖看著心煩。
十年后,我坐在CBD頂樓辦公室批文件。
他們踹開大門把弟弟推到我面前:快給你姐磕頭!
她現(xiàn)在有錢了,必須養(yǎng)我們?nèi)遥?br />
我看著西裝革履卻伸手要錢的弟弟輕笑。
養(yǎng)老你們當年燒掉的不只是通知書。
還有我們之間最后的情分。
雨,下得毫無道理。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院里的老柿樹葉子上,砸在蒙了塵的玻璃窗上,也砸在林曉雯空茫茫的心口上。屋里卻熱鬧得很,燈泡懸在房梁下,昏黃的光暈染開一片粘稠的暖意,空氣里彌漫著廉價油炸花生米和劣質(zhì)白酒混在一起的、令人作嘔的甜膩氣味。
喝!都滿上!父親林大勇滿面紅光,粗壯的手掌把油膩膩的桌面拍得砰砰響,震得幾只空酒瓶跟著哆嗦,我林大勇的兒子!出息!光宗耀祖!大專怎么了那也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老林家祖墳冒青煙了!他唾沫星子橫飛,噴在對座親戚那張同樣興奮的臉上。
母親王秀英圍著圍裙,端著一盤剛出鍋的、油汪汪的炒雞蛋,臉上是曉雯從未見過的燦爛笑容,褶子都堆在了一起,像一朵被揉爛的菊花。她聲音拔得又高又尖,帶著一種近乎炫耀的嘶�。核澹闶遣恢�,我家耀祖打小就聰明!腦子活絡(luò)!將來準保有大出息!吃公家飯,坐辦公室!比他姐那死讀書的木頭疙瘩強百倍!
那是那是!親戚們七嘴八舌地附和,諂媚的目光像黏膩的蛛網(wǎng),緊緊纏繞在客廳中央那個穿著嶄新仿冒名牌運動服、頭發(fā)用發(fā)膠抓得根根豎起的青年身上——林耀祖。他蹺著二郎腿,下巴抬得老高,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游戲里如何五殺超神,手指在空中激動地比劃著,仿佛那不是虛擬的戰(zhàn)場,而是他即將征服的天下。
曉雯像個突兀的剪影,沉默地貼在廚房通往堂屋那冰冷的門框邊。灶膛里柴火嗶剝作響,映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薄薄的、硬硬的牛皮紙信封,邊緣已經(jīng)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發(fā)軟。信封上,那枚鮮紅的、威嚴的清華大學招生辦公室印章,像一簇滾燙的火苗,灼燒著她的指尖,也灼燒著她胸腔里僅存的一點微弱的希望。
就在這片喧囂的頂峰,郵遞員老張濕淋淋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院門口,他那輛沾滿泥點的舊自行車歪斜地靠在門框上。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扯著嗓子喊:林大勇!你家的信!北京來的!加急的!
堂屋里的喧鬧像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咔嚓剪斷。所有的笑聲、勸酒聲、吹噓聲,戛然而止。十幾道目光,帶著驚愕、疑惑,最后齊刷刷地,像探照燈一樣打在了門框邊曉雯的身上,以及她手中那個刺眼的信封上。
林大勇臉上的紅光瞬間褪去,變成一種豬肝般的醬紫色。王秀英手里那盤炒雞蛋哐當一聲砸在桌沿,油湯四濺,染臟了旁邊親戚簇新的褲子,卻沒人顧得上。林耀祖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僵在臉上,像一張拙劣的面具,他蹺起的二郎腿也忘了放下,整個人滑稽地定在那里。
空氣凝固了,只剩下雨水瘋狂拍打世界的噪音,和灶膛里柴火爆裂的輕響。
林大勇猛地站起來,帶倒了身后的椅子,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他幾步就跨到曉雯面前,高大的身軀投下濃重的陰影,帶著濃烈酒氣的呼吸噴在曉雯臉上。他一把奪過那個信封,動作粗魯?shù)孟袷菗寠Z一件贓物。
清華他捏著信封,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聲音低沉壓抑,像是暴風雨前的悶雷,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和迅速升騰的暴怒,你一個丫頭片子……考上了清華他死死盯著曉雯,那眼神不像在看女兒,更像在看一個膽大包天、竊取了林家珍寶的賊。
爸……曉雯的聲音干澀發(fā)顫,剛吐出一個字,就被一聲尖利刺耳的怪笑打斷。
哈!清華林耀祖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臉上是扭曲的嫉妒和怨毒,就憑她一個女的開什么國際玩笑!她配嗎他幾步?jīng)_過來,眼睛死死盯著父親手里那個信封,仿佛那是他的生死仇敵。
王秀英也撲了過來,一把從林大勇手里搶過信封,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捏著一條劇毒的蛇。她臉上那朵菊花瞬間凋零,只剩下刻薄的線條和冰冷的嫌惡:不可能!絕對搞錯了!我們家耀祖才是大學生!她一個賠錢貨,考什么清華晦氣!真晦氣!她語無倫次地咒罵著,手指用力,恨不得將那信封當場撕碎。
媽!給我!林耀祖雙眼赤紅,猛地從母親手里把信封奪了過去。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看也不看,兩只手抓住信封的兩端,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一撕!
嗤啦——
那聲裂帛般的脆響,尖銳地撕裂了凝固的空氣,也撕裂了曉雯最后一絲僥幸。印著莊嚴�;盏耐ㄖ獣�,連同承載著她十幾年寒窗孤燈、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的夢想,在那雙被嫉妒燒紅的手里,像脆弱的枯葉,瞬間被撕扯成兩半、四半、無數(shù)片……慘白的紙屑,如同祭奠的紙錢,紛紛揚揚,飄落在油膩的地面,落在那些沾著泥水的鞋子上。
撕得好!兒子!王秀英拍著手,尖聲叫嚷起來,臉上重新擠出一種扭曲的快意,撕了干凈!省得看著礙眼!省得某些人心心念念,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她一邊罵,一邊彎腰,近乎粗暴地將地上那些散落的、沾了污漬的紙片胡亂攏在一起。
對!燒了!燒了干凈!林耀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跟著母親一起,把那些象征著他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峰的碎片,狠狠扔進了旁邊灶膛里跳躍的火焰中。
橘紅色的火舌猛地一卷,貪婪地舔舐上去。印著清華大學字樣的紙片邊緣迅速焦黑、卷曲,化作細小的灰燼,被灼熱的氣流卷著,向上飄散,消失在黑黢黢的灶膛深處。那簇象征著無上榮光與未來的火苗,在骯臟的灶膛里,只掙扎了短短一瞬,便徹底熄滅了,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帶著墨香的焦糊味,迅速被屋內(nèi)濃重的酒菜油煙味所吞噬。
曉雯站在那里,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發(fā)抖,像是寒風中最后一片葉子。她死死咬住下唇,鐵銹般的腥甜在口腔里彌漫開來,蓋過了那令人作嘔的焦糊味。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一點聲音。眼睛干澀得發(fā)疼,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所有的悲憤、屈辱、絕望,都像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在心底,堵得她快要窒息。她看著那片吞噬了她未來的黑暗灶膛,看著父母和弟弟臉上那如釋重負甚至帶著扭曲快意的表情,看著親戚們或躲閃或麻木的眼神……世界在她眼前褪去了所有顏色,只剩下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灰暗。原來,心真的可以一瞬間被掏空,冷得徹骨。
還杵著當木頭樁子呢林大勇充滿酒氣和不耐煩的吼聲炸響,將曉雯從冰冷的麻木中震醒。他不知何時已從里屋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方格紙和一支廉價的圓珠筆,重重拍在堂屋那張油膩的八仙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震得桌上的殘羹冷炙都跳了一下。過來!把這個簽了!
曉雯的腳像灌了鉛,每一步都沉重無比。她挪到桌邊,目光落在父親粗糙手指點著的地方。那方格紙頂頭,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大字:自愿放棄入學聲明書。下面的內(nèi)容更是字字如刀,割得她體無完膚:
本人林曉雯,自愿放棄清華大學錄取資格。因身為女子,終究要嫁作他人婦,讀書再多亦屬浪費,于娘家無益。自愿將家庭資源傾斜于胞弟林耀祖,助其完成學業(yè),光耀林家門楣。特此聲明,永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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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反悔。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視網(wǎng)膜上。
看什么看趕緊簽!林大勇不耐煩地催促,唾沫星子濺到紙上,白紙黑字寫清楚了!你是女的,讀再多書有個屁用最后還不是便宜了外姓人這書就該讓耀祖去讀!你簽了,我們老林家還能念你一點好!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溫情,只有赤裸裸的算計和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姐,林耀祖湊過來,那張被劣質(zhì)發(fā)膠和油光覆蓋的臉上,擠出一個假惺惺的、令人作嘔的笑容,帶著施舍般的得意,你簽了,以后弟弟我有出息了,還能虧待你給你在城里介紹個有錢的好對象!趕緊的!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曉雯的肩膀,卻被她身上散發(fā)出的冰冷氣息凍得縮了回去。
王秀英雙手叉腰站在一旁,冷冷地補充,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針:簽!別磨蹭!養(yǎng)你這么大,花了多少錢這通知書就該是耀祖的!你一個丫頭片子,心別太大了,安安分分找個婆家才是正經(jīng)!簽了名,按了手印,這事兒就了了,別想著出去瞎說,丟我們林家的人!
所有的目光,像無形的鎖鏈,再次緊緊纏繞著她,帶著逼迫、威脅和冰冷的麻木。
曉雯的目光緩緩掃過父親那張寫滿蠻橫的臉,母親那刻薄冷漠的嘴角,弟弟那小人得志的嘴臉,還有那些親戚們躲閃的眼神……最后,她的視線落回那張薄薄的、卻重如千鈞的聲明書上。
她的指尖冰涼,顫抖著伸向桌上那盒劣質(zhì)的紅色印泥。鮮紅粘稠的油膏,像一團凝固的血。食指深深按下去,再抬起時,指尖已被染得一片刺目的猩紅。
那抹紅色,灼痛了她的眼。
她拿起那支冰冷的圓珠筆,筆尖懸在林曉雯三個字該出現(xiàn)的位置上方,微微顫抖。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充斥著無聲的吶喊和絕望的窒息。堂屋里靜得可怕,只有灶膛深處殘留的灰燼偶爾發(fā)出一兩聲極其微弱的噼啪輕響,像是她夢想徹底焚毀后最后的余燼。
終于,筆尖落下。
不是簽,而是劃。
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所有的悲憤、不甘、屈辱和與這個家決裂的痛楚,都凝聚在那小小的筆尖上。筆尖劃破脆弱的紙張,發(fā)出沙啞刺耳的嘶啦聲,留下三道深可見底、觸目驚心的裂痕,橫貫在那份所謂的聲明書上。那根本不是簽名,更像是一種沉默的、用盡全力的控訴和切割。
然后,在所有人驚愕、憤怒、不解的目光聚焦下,在紙面那三道猙獰的傷口旁邊,她沾著那血一般鮮紅的印泥,重重地、決絕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一個猩紅、完整、帶著指紋漩渦的指印。像一枚泣血的印章,更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疤,永遠烙在了那張紙,也烙在了她的生命里。
印泥的紅,刺目驚心。
行了!林大勇一把將那張被劃破又按了手印的紙奪了過去,粗粗掃了一眼那三道裂痕,眉頭擰緊,又看了看那清晰的紅手印,似乎覺得勉強達到了目的,不耐煩地揮揮手,像驅(qū)趕一只惹人厭的蒼蠅,滾回你屋去!別在這礙眼!看見你就煩!
曉雯沒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慢慢轉(zhuǎn)過身,挺直了那仿佛隨時會被壓垮的脊背,一步一步,走向自己那間狹小、昏暗、如同囚籠般的小屋。身后,堂屋里刻意拔高的笑聲、碰杯聲、對弟弟林耀祖未來的吹捧聲,像潮水般重新涌起,瞬間填滿了她留下的空白,將她徹底隔絕在外,也徹底淹沒。
她輕輕關(guān)上那扇薄薄的木門,將所有的喧囂和冰冷隔絕在外。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終于支撐不住,緩緩滑坐在地上。黑暗中,她攤開自己沾著鮮紅印泥的手。
指尖那抹紅,在濃稠的黑暗里,微弱地亮著,像一粒不肯熄滅的火種,也像一道剛剛撕裂、正汩汩淌血的傷口。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沉重的雨點砸在瓦片上,噼啪作響,匯成一片無邊的、絕望的轟鳴,仿佛要將這小小的村莊徹底淹沒。這冰冷的雨聲,成了她青春葬禮上唯一的哀樂。
十年。
歲月無聲,卻足以沖刷掉泥濘小路上的車轍,足以讓老屋墻頭的苔蘚蔓延成片,也足以將一顆被碾碎的心,在冰冷的現(xiàn)實里淬煉成堅硬的鉆石。
城市的天際線在晨曦中勾勒出冷硬的輪廓。高聳入云的啟點資本大樓,像一柄沉默的巨劍,筆直地插入鉛灰色的天空。頂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翻滾的云海和腳下螻蟻般的車流。窗內(nèi),是另一個世界——纖塵不染的白色大理石地面光可鑒人,空氣里彌漫著清冽的香氛和一種近乎絕對的安靜,只有中央空調(diào)系統(tǒng)發(fā)出極其低微的嗡鳴。
林曉雯坐在寬大的黑色真皮辦公椅里,身上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絨西裝,襯得她膚色愈發(fā)冷白。她微微低著頭,專注地看著攤開在光潔如鏡的黑色辦公桌面上的一份文件,細金邊的眼鏡架在她挺直的鼻梁上,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沉靜,像結(jié)冰的湖面下涌動的暗流。陽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灑在她握著定制鋼筆的右手上,那雙手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手腕上戴著一塊線條簡約的鉑金腕表,無聲地流淌著時間與價值。十年前灶膛邊那個蒼白絕望的少女,仿佛只是被歲月徹底埋葬的一場噩夢。
林總,這是剛收到的宏宇項目盡調(diào)終稿,法務(wù)部和風控已經(jīng)過了一遍,需要您最終審閱簽字。助理小楊的聲音溫和清晰,將一份厚重的文件輕輕放在桌角。
放這兒吧。曉雯頭也沒抬,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淡然。鋼筆尖在另一份文件的末尾利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筆畫流暢有力,帶著掌控一切的自信。
小楊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厚重的實木門。
辦公室恢復了絕對的寧靜。只有鋼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像時間本身在低語。
突然——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粗暴地撕裂了頂樓的寧靜!
那扇厚重的、需要門禁卡才能打開的實木大門,竟被人從外面用蠻力狠狠踹開!門板猛地撞在后面的墻壁上,發(fā)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哀鳴,震得墻上的抽象裝飾畫都跟著晃了晃。
一股混雜著汗味、劣質(zhì)煙草味、陳舊衣物霉味和長途跋涉后塵土氣息的、屬于底層和混亂的濃烈氣味,如同潰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辦公室內(nèi)清冽昂貴的香氛,霸道地灌滿了整個空間。
曉雯握筆的手猛地一頓,一滴濃黑的墨汁,不受控制地滴落在雪白的文件上,迅速暈染開一小片不規(guī)則的污跡。她緩緩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從文件移向門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粗暴地倒流了十年。
門口,站著三個她刻入骨髓的身影。
林大勇和王秀英,像兩尊驟然闖入現(xiàn)代殿堂的、沾滿泥污的破敗石像。林大勇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毛邊的藏藍色舊夾克,沾滿了可疑的污漬和長途火車的塵灰,與他腳下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形成刺眼的對比。他一張老臉溝壑縱橫,被風吹日曬染成醬紫色,此刻卻因激動和某種瘋狂的期待而扭曲著,渾濁的眼睛里射出貪婪的光,死死釘在曉雯身上,仿佛餓狼盯住了肥美的羔羊。
王秀英更顯老態(tài),頭發(fā)花白干枯,胡亂地挽在腦后,身上套著一件早已過時、顏色晦暗的碎花棉襖,袖口磨損得露出了里面的棉絮。她一手死死拽著身邊一個男人的胳膊,枯瘦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突起。她同樣死死盯著曉雯,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溫情,只有一種理直氣壯的、近乎兇狠的索取。
而被她拽著的那個男人……曉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心底最后一絲因時間流逝而產(chǎn)生的模糊漣漪,徹底凍結(jié)成冰。
林耀祖。
那個十年前撕碎她通知書、搶走她人生、被父母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的弟弟。
此刻,他身上倒是套著一件皺巴巴、明顯不合身的廉價西裝,像是從某個低檔婚慶公司租來的道具。領(lǐng)帶歪斜地掛在脖子上,像一條垂死的蛇。頭發(fā)油膩地貼在頭皮上,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青白,眼袋浮腫下垂,眼神渾濁,閃躲著,帶著一種長期沉溺于酒精或其它什么東西的萎靡和空洞,以及被推到臺前、面對這巨大落差時無法掩飾的瑟縮與難堪。曾經(jīng)那種被寵壞的、囂張跋扈的少年氣,早已被歲月侵蝕得蕩然無存,只剩下被生活壓垮后的頹敗和油滑。他像個提線木偶,被母親狠狠往前一搡,踉蹌著差點撲倒在地。
快!王秀英的聲音尖利得如同生銹的鐵片刮過玻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急切的瘋狂,她使勁推著林耀祖的背,指甲幾乎要掐進他廉價的西裝布料里,耀祖!快!給你姐跪下!磕頭!快磕頭��!她的唾沫星子噴在林耀祖的耳后。
林耀祖被推得一個趔趄,臉上瞬間漲紅,混雜著屈辱和一種破罐破摔的麻木。他下意識地看向曉雯,目光觸及她身上那價值不菲的西裝、冰冷的鏡片、以及身后那俯瞰全城的巨大落地窗,眼神瑟縮了一下,隨即又被一種根植于骨子里的、被父母縱容出來的無賴和理所當然覆蓋。
撲通!
沉悶的響聲。他竟然真的雙膝一軟,直挺挺地跪在了冰涼堅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就在距離曉雯辦公桌幾步遠的地方。動作生硬而突兀,像一個劣質(zhì)的提線木偶完成了預(yù)設(shè)的指令。
姐!我的親姐!林耀祖抬起頭,努力擠出笑容,但那笑容僵硬扭曲,比哭還難看,油膩中透著令人作嘔的諂媚。他聲音干澀發(fā)顫,帶著刻意的哽咽,弟弟我……我對不住你�。‘斈辍斈晔俏也欢拢∈俏也辉�!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計較!你看你現(xiàn)在,發(fā)達了!有錢了!是大老板了!你不能看著爹媽受苦,看著弟弟我走投無路��!他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竟真的作勢要磕頭,額頭在離地面還有幾寸的地方停住,只留下一個滑稽的姿勢。
對對對!耀祖說得對!林大勇挺直了他那早已被重擔壓彎的腰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步跨到跪著的兒子身邊,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直指曉雯的鼻尖,唾沫橫飛,聲音震得辦公室嗡嗡作響,林曉雯!你聽見沒有!你現(xiàn)在有能耐了!翅膀硬了!住這么高的樓!這么大的辦公室!你手指頭縫里漏一點,就夠我們一家子吃香喝辣一輩子了!
他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像是在發(fā)布一項天經(jīng)地義的圣旨:我告訴你!你是從我林家腸子里爬出來的!你姓林!你身上流著老林家的血!你發(fā)財了,就得養(yǎng)家!天經(jīng)地義!你弟弟,他重重一拍林耀祖的肩膀,拍得他跪著的身子都晃了晃,你得管!我和你媽,把你拉扯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現(xiàn)在老了,干不動了,你就得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還有你弟弟的房子!車子!娶媳婦的錢!你這個當姐的,都得包圓了!一分不能少!
王秀英在一旁用力點頭,枯瘦的臉上每一道深刻的皺紋里都寫滿了理所當然的貪婪,她尖聲補充,如同最刺耳的伴奏:就是!曉雯啊,你現(xiàn)在是大人物了,可不能忘本!你看看你弟弟,多懂事,都給你跪下了!你心腸可不能那么硬!快,快把你弟弟扶起來!拿錢!先拿錢!家里都揭不開鍋了!你爹那老寒腿疼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藥都斷了!耀祖他……他做生意被人騙了,欠了一屁股債�。∧切┮獋奶焯於麻T潑油漆,要剁他手��!你得管!你必須管!你現(xiàn)在有錢了,這些都是小事!快開支票!開支票!她一邊說,一邊急切地伸著枯瘦的手,仿佛曉雯面前那張寬大的辦公桌就是一臺自動提款機。
辦公室內(nèi),空氣仿佛被抽干了。
窗外都市的喧囂被隔絕在厚厚的玻璃之外,只剩下屋內(nèi)這三人粗重的喘息、王秀英尖利的余音,以及林耀祖跪在地上發(fā)出的壓抑而渾濁的抽氣聲。
曉雯緩緩地、緩緩地靠向椅背。真皮座椅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她摘下鼻梁上的細金邊眼鏡,動作慢條斯理,仿佛在完成一個儀式。沒有了鏡片的遮擋,那雙眼睛徹底暴露出來——幽深,平靜,像兩泓深不見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著眼前這荒誕、丑陋、貪婪的一幕。所有的風暴都隱藏在絕對的冰封之下。
她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探針,緩慢地掃過父親那張因貪婪而扭曲的醬紫色臉龐,掃過母親刻滿索取皺紋的枯槁面容,最后,定格在跪在地上、西裝皺巴、眼神躲閃又暗含期待的弟弟林耀祖身上。
十年。
整整十年。
灶膛里通知書燃燒的火焰,那刺鼻的焦糊味;印泥如血般刺目的紅;被撕碎的紙屑像祭奠的紙錢飄落;那三道劃破紙張、也劃破她人生的裂痕……所有被刻意塵封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被眼前這三張貪婪扭曲的臉龐,瞬間激活,帶著當年那錐心刺骨的冰冷和絕望,洶涌地沖撞著她的神經(jīng)。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起一個弧度。
那不是喜悅,不是重逢的激動,甚至不是憤怒。
那是一種冰冷的、淬了毒的、帶著無盡嘲諷和悲涼的輕笑。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一把無形的冰錐,瞬間刺破了屋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理直氣壯的索取氛圍。
她微微前傾身體,手肘支在冰冷的桌面上,十指交叉,形成一個穩(wěn)固而疏離的姿勢。她的目光越過跪著的林耀祖,落在他身后那對如同索命鬼煞的父母身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寒意:
養(yǎng)老
她頓了頓,那抹冰冷的笑意在唇邊加深,眼神卻銳利如刀鋒,直直刺向林大勇和王秀英渾濁的眼底。
爸媽,你們是不是忘了……
她的聲音陡然沉了下去,像冰層下洶涌的暗流,帶著積壓了十年的重量和徹骨的冰冷:
當年你們親手燒掉的,可不止是那一紙通知書。
你們燒掉的,是我們之間……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眼前這三張因她的話而驟然僵硬、顯出驚愕和一絲慌亂的臉,一字一頓,字字清晰,如同最后的審判:
最后那一點,可憐又可笑的……情分。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死寂得可怕。
林耀祖跪在地上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那強擠出來的諂媚笑容徹底凍結(jié)、碎裂。
林大勇臉上的醬紫色瞬間褪去,變成一種失血的灰白,他指著曉雯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咆哮,卻像被扼住了喉嚨,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王秀英那雙寫滿貪婪索取的眼睛,第一次被一種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恐慌攫住,她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情分兩個字,像兩枚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了他們那早已被貪婪和理所當然麻痹的心臟。
門外的助理小楊顯然聽到了巨響和爭執(zhí),帶著兩名高大的保安迅速出現(xiàn)在門口,神情警惕。但曉雯只是微微抬手,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制止了他們進來。她的目光依舊鎖死在眼前這三張失魂落魄的臉上。
她優(yōu)雅地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他們,俯瞰著腳下如螻蟻般渺小的城市和川流不息的車河。陽光勾勒出她挺直而孤絕的背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
保安,她清冷的聲音響起,沒有回頭,送客。
不!林曉雯!你這個白眼狼!畜生!林大勇如夢初醒,巨大的羞怒和計劃落空的恐慌瞬間吞噬了他,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猛地爆發(fā)出嘶啞的咆哮,張牙舞爪地就要撲上來,你敢!老子是你爹!你敢趕老子走!我打死你個不孝的……
兩名訓練有素的保安立刻上前,像鐵塔般擋在了他面前,動作專業(yè)而有力,不容置疑地架住了他瘋狂掙扎的身體。
天殺的!沒天理了��!王秀英一屁股癱坐在地上,拍打著冰涼的大理石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哭嚎,眼淚鼻涕瞬間糊了滿臉,聲音凄厲得如同夜梟,大家快來看��!女兒當了大老板,有錢了!就不認爹娘,不管親弟弟死活了��!喪良心��!要逼死我們?nèi)野�!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啊……
林耀祖還狼狽地跪在地上,看著被架住的父親和撒潑打滾的母親,又看看曉雯那尊冰雕般毫無反應(yīng)的背影,臉上只剩下徹底的茫然和一種被世界拋棄的絕望。他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請你們立刻離開。保安的聲音冰冷而強硬,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哭嚎、咒罵、掙扎、哀求……所有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出荒誕劇的最高潮。但這些噪音,都被那巨大的落地窗隔絕了,無法撼動窗前那個身影分毫。曉雯始終沒有回頭。
直到辦公室的門被保安從外面徹底關(guān)上,將一切不堪的喧囂隔絕。
世界終于恢復了冰冷的寧靜。
曉雯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辦公桌一角那個隱藏的、毫不起眼的廣角高清攝像頭指示燈上。小小的紅燈,正微弱而穩(wěn)定地亮著,忠實地記錄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她走到辦公桌前,拿起內(nèi)部電話,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小楊,通知安保部主管和公司法務(wù)負責人,立刻帶上剛才頂樓總裁辦公室入口及內(nèi)部的完整監(jiān)控錄像備份,到我辦公室來。
掛了電話,她拉開辦公桌最底層那個帶密碼鎖的抽屜。沒有去看里面那些價值不菲的文件或印章。她的指尖,在一個不起眼的、深藍色硬殼文件夾最底層,觸碰到了一份薄薄的、帶著歲月脆硬感的紙張。
她停頓了一下,終究沒有將它抽出來。
只是輕輕關(guān)上了抽屜。
鎖舌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清脆,決絕。
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照射進來,正好落在她光潔的桌面上,照亮了那份被墨汁污染的文件。那滴墨跡,早已干涸凝固,像一個無法抹去的、小小的黑色傷疤,烙印在雪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