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雨夜偷荔枝被抓,我被女主人當(dāng)場審判:明天起賣荔枝贖罪!
三個月我?guī)退渭忆N售一空,她卻說:贖罪完畢,你可以走了。
臨走前一天臺風(fēng)席卷果園,我冒死修好搖搖欲墜的防洪閘保住荔枝樹。
次日她紅著眼打開大門:臺風(fēng)還有后勁...再留一個月
后來荔枝直播她意外搶鏡爆紅,收購商踏破門檻。
臺風(fēng)婚禮上記者采訪致富經(jīng)驗,她笑著把我推出去:問他。
紅帳在風(fēng)中翻飛,暴雨中我們并肩賣婚宴備用的荔枝。
五年后荔枝市集里,她塞我一顆帶核荔枝:籽收好,回家種第二棵。
雨水像斷了線的黑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寬大的荔枝葉上,又順著脈絡(luò)滾落,將樹下的小路泡成一灘泥濘。我緊緊扒在粗糲的樹干上,每一根指關(guān)節(jié)都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濕氣透過薄薄的廉價T恤直往骨頭縫里鉆,牙齒凍得咯咯作響,上下排磕碰著打架。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只有沉悶的雷聲在頭頂?shù)臑踉粕钐帩L動,每一次轟鳴都震得心肝發(fā)顫。
腳下的枝杈突然可疑地咔嚓一聲,我手一滑,整個人猛地下墜幾寸,荔枝葉兜頭的雨水趁機(jī)灌進(jìn)我的后頸,激得我渾身一個激靈�;琶Ψ(wěn)住身形時,腳下一滑,手里緊握的一枝帶著沉甸甸果實(shí)的枝條猛地一顫,幾顆飽滿的圓果子撲簌簌掉下樹,砸在下面厚厚的落葉和爛泥里,發(fā)出噗噗的輕響。我心臟一緊,剛要暗罵倒霉,一道強(qiáng)烈得刺眼的白光毫無預(yù)兆地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瞬間釘在我臉上。
視野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見。我下意識地抬手去擋,身體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從搖搖欲墜的高處栽下去。
干什么的!
一聲斷喝穿透嘩啦啦的雨聲,比頭頂?shù)恼ɡ赘怃J,帶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暴怒。手電筒的光柱猛地往下移了幾寸,直射著我懷里抱著的、沾滿泥水的荔枝枝條,青紅的果子在手電強(qiáng)光下,反射出濕亮、飽滿卻又無比贓物的光芒。
一個瘦高的身影站在白光之后,隔著雨簾,輪廓模糊卻繃得極緊,像一根壓彎到極致的竹弓。雨太大,看不清臉,只聞到雨霧里一陣極其淺淡、卻又格外清冽的柑橘混著一點(diǎn)草木的味道,被雨水沖刷得很干凈,意外地好聞。但下一刻,這味道就被更濃烈的怒氣壓倒了。
給我滾下來!又是一聲厲喝。
完了。腦子里只剩下這兩個字嗡嗡作響。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成了冰坨子。我僵硬地從樹干溜下,雙腳踩進(jìn)那冰冷刺骨的爛泥里時,只覺得那涼意順著腳底板直竄上脊椎,整個人控制不住地發(fā)軟。泥水迅速淹沒了腳踝,留下冰涼的粘膩感。
手電光像追捕逃犯的探照燈,死死咬著我的腳后跟。穿過一片片低垂、飽含水汽的荔枝樹影,走進(jìn)一處透著昏黃暖光的院門,腳下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硌著腳底冰冷的泥水,發(fā)出噗嘰噗嘰的聲音。雨水順著額頭不斷滑落,模糊了視線。一進(jìn)那低矮的堂屋,溫暖的空氣夾雜著濃重的劣質(zhì)煙味和潮濕木頭的氣味撲面而來,反而讓我連打了幾個哆嗦。
屋子里很靜。只有一個五十多歲、鬢角花白的男人坐在角落的小竹凳上,守著個火泥爐溫著茶水,臉藏在蒸騰起來的水汽后面,看不清表情,只是默默抬頭瞥了我一眼,沒吭聲。
女主人——現(xiàn)在看清了,短發(fā),臉龐瘦削,線條帶著點(diǎn)青澀卻異常利落,穿著沾滿泥點(diǎn)的雨靴和半舊的工裝外套,看著頂多二十出頭——她重重關(guān)上門,將那咆哮的風(fēng)雨暫時隔絕在外。屋子里只剩下火爐里炭火細(xì)微的噼啪聲。
她幾步走到屋子正中那張脫了漆皮的破八仙桌旁,啪地一聲把手電筒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陶土茶杯都跳了一下。她轉(zhuǎn)過身,叉著腰,眼睛像淬了冰的刀片,上上下下把我淋成落湯雞、沾滿泥、懷里還抱著那幾串贓物的狼狽模樣掃視了一遍。那目光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還在徒勞撲騰的魚。
偷到我家頭上來了膽兒挺肥��!她扯了扯嘴角,但眼里沒有半點(diǎn)笑意,哪顆樹上的!
她的聲音不算特別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這安靜的小屋里嗡嗡作響。我覺得嗓子眼發(fā)干,連吞咽口水都變得困難:就……就外面那片‘妃子笑’,東南角那棵老點(diǎn)的樹……
那片!她猛地拔高聲音,像刀刮過粗糲的砂紙,帶著一種被刺痛神經(jīng)的尖利。她往前跨了一步,幾乎逼近到我眼前,我能聞到她身上那點(diǎn)剛才在雨里聞過的柑橘草木氣,此刻卻夾雜著更為明顯的怒意和疲憊。那雙眼睛逼視著我,瞳孔顏色很淺,像透亮的琥珀,此刻里面翻騰著風(fēng)暴,知道那片‘妃子笑’是誰侍弄的掛果率低,好不容易才保住那么些!你就專挑那棵下手!一顆顆都是拿心血澆灌出來的!你倒好!黑燈瞎火爬樹!摔斷了腿算誰的!壓斷枝子明年喝西北風(fēng)去!心被狗吃了!
每一個反問,每一個!號,都像帶著倒刺的小鞭子,狠狠抽在我臉上。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滴進(jìn)眼睛里,又辣又澀。懷里的荔枝枝子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手心生疼,只想立刻扔出去。
角落那個沉默的老男人終于開口了,聲音低沉沙啞,像被砂紙打磨過:阿汐,雨大,說幾句算了,攆走完事。他慢吞吞地添了塊炭火進(jìn)爐子,火光明明滅滅映在他刻著深紋的臉上。
算三叔公,這事能算嗎叫阿汐的年輕女人猛地轉(zhuǎn)過身,動作大得像要把雨披的衣角都甩起來,今年開春那場寒潮您忘了凍死多少新芽好不容易熬到結(jié)果,眼看能換點(diǎn)錢堵上窟窿……這些蛀蟲!不干活的,就知道糟蹋東西!今天偷一捧,明天偷一筐!這滿山的果子還守得�。�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說到最后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被她狠狠壓了回去,只余下咬牙切齒的恨:蛀蟲!該死一萬遍的蛀蟲!
三叔公沒再說話,只沉沉嘆了口氣,那嘆息聲重得像是要把整個屋子都壓垮。
她猛地轉(zhuǎn)回頭,那凌厲的目光再次像刀子一樣剜在我身上,從頭到腳掃過,審視著我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被泥水浸透顯得更加廉價的T恤,和腳上那雙快要裂開口子的舊膠鞋。那目光里有赤裸裸的鄙夷,但鄙夷之下,似乎還飛快地掠過一絲別的什么,像是不忍或者只是疲累但轉(zhuǎn)瞬就被更加冰冷的憤怒取代。
窮她冷冰冰地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字,尾音帶著一絲刻薄的調(diào)子,這滿山靠著這些樹活的人,誰家富裕得流油窮是偷別人家活命糧的理由嗯
她往前逼了一步,直直地、毫不掩飾地戳向我最后的、搖搖欲墜的自尊。屋子里的空氣像是凍結(jié)的冰塊,沉重得令人窒息。我只覺得臉上像被開水燙過一樣火辣辣地疼,全身的力氣都被她最后那幾句話抽干了,背脊僵直,恥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蜿蜒爬上后頸。
我想反駁,想為自己辯解一句哪怕是為了給病中的母親嘗一口鮮果,可在她那雙盛滿憤怒、失望和底層生存焦灼的眼睛逼視下,任何辯解都蒼白得像一張隨時會碎裂的薄紙,只會引來更深的鄙夷。喉頭像堵著一團(tuán)濕冷的棉花,一個音節(jié)都發(fā)不出來。腳底下踩著的泥水,冰冷黏膩,像要將我徹底吞噬。
看著挺壯實(shí)一男的,她又開口了,那語氣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判意味,幾乎是從鼻腔里哼出來的,有手有腳不干正經(jīng)事,就學(xué)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出息!
每一句責(zé)罵都像帶著倒鉤的鐵蒺藜,深深扎進(jìn)血肉里。
說話啊!啞巴了!她逼得更近,柑橘混著草木的氣息,被爐火烤過后,竟帶上了一絲干澀的、攻擊性的暖,撲到我臉上。
我艱難地抬起頭,視線卻被她工裝外套上一個不起眼的破洞吸引——布料邊緣微微翻卷著,露出里層深色的內(nèi)襯,針腳很密卻歪歪扭扭,顯然是被粗糙地縫補(bǔ)過,然后又豁開了。那拙劣的針腳,像一根冰冷的細(xì)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心底某些堅硬的東西�;蛟S正是這座果園,這份她口中的活命糧,維系著她和三叔公,維系著這片山上的人一點(diǎn)微薄卻真實(shí)的指望。
一股滾燙的燥熱猛地沖上我的脖頸和耳朵,燒掉了那冰封的窘迫。我挺直了被雨水打垮的脊梁,聲音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帶著自己都未曾預(yù)料的沙啞和急促,甚至壓過了窗外連綿的雨聲:……我沒錢賠。你…你說怎么辦只要別送派出所,怎么罰我都認(rèn)!
屋子里有瞬間的寂靜,只有雨水不斷拍打瓦片的聲音,滴答、滴答,像是某種急切的催促。
宋荔汐,我終于知道了她的全名。她臉上那種暴烈的怒氣似乎凝固了零點(diǎn)幾秒,如同面具被凍結(jié),連琥珀色的瞳孔都微微一縮,像是沒料到我這塊朽木竟會自己開口討要刑罰。
她瞇起了眼睛,那眼神銳利得像在評估一件殘損但或許還有點(diǎn)利用價值的工具。
認(rèn)罰她唇邊終于勾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眼神在我臉上刮了一遍,然后緩緩移開,瞥向門外無邊無際的、在黑沉沉雨幕中搖晃的大片荔枝林陰影。那目光不再是純粹的憤怒,而是混雜了一種近乎殘酷的務(wù)實(shí)和算計。
行啊。她轉(zhuǎn)過頭,那決定像是從牙縫里一字一頓擠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算你還有點(diǎn)人樣兒。明天天一亮,就給我滾來!贖罪。
這兩個字被她咬得極重。
她豎起一根同樣沾著泥點(diǎn)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長久勞作的浸泡顯得有些粗大。
給我把這批果,她的聲音不高,卻沉甸甸地敲在每個人的心上,同時指向門外那片被暴雨肆虐的果園,一斤不少地,賣出去!
天剛蒙蒙亮,像一張浸了灰水的濕紙,空氣中彌漫著潮冷的土腥氣。我踩著昨晚雨后更加泥濘的小路,每一步都讓鞋底陷得更深,發(fā)出絕望的噗嗤聲。找到三叔公時,他正佝僂著腰,在一排排濕漉漉的果樹間隙里,小心地將夜里被暴雨打落的、沾滿泥污的殘果撿拾起來,丟進(jìn)一個特制的筐里。水珠順著他寬大的斗笠邊緣滴落,砸在他粗糲的手背上。
來啦三叔公頭也沒抬,聲音隔著雨霧傳來,依舊是熟悉的砂紙質(zhì)感。他把一個纏著透明膠布的舊塑料筐遞到我腳下,里面整齊地碼放著色澤鮮亮的大個妃子笑,每一顆都圓潤飽滿,沾著新鮮的露水,被墊著的翠綠葉子襯得愈發(fā)誘人。旁邊則是一個看起來像幾塊木板胡亂釘成的簡陋攤位,勉強(qiáng)撐著頂破爛的深藍(lán)防水布。
筐里的,今天你負(fù)責(zé)。他言簡意賅,用下巴點(diǎn)了點(diǎn)那個位置,東頭路口,早市口。說完,他又彎腰去拾地上的落果,布滿老年斑的手沉穩(wěn)而熟練,仿佛這些苦澀的揀選早已融入生命。
我蹲下身,手指小心地觸碰那些冰涼的果子,它們和枝頭現(xiàn)摘的似乎并無不同。心中那點(diǎn)僥幸剛冒頭,卻猛地被昨晚宋荔汐那句帶著刺骨恨意的蛀蟲!擊得粉碎。我定了定神,深吸一口雨后清冽卻微苦的空氣,用力提起那個沉甸甸的塑料筐,朝著他指點(diǎn)的方向走去�?鹧氐耐该髂z布勒進(jìn)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
早市口早已被各式攤位擠占得水泄不通,像一片雨后突然冒出的喧鬧蘑菇林。賣活魚的水盆里腥氣沖天,豬肉攤的鐵鉤上掛著暗紅的肋排,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嘶力竭地交織。我找了個人流略多的街角,在那塊藍(lán)色破布下勉強(qiáng)支開我的戰(zhàn)場。雨水積在低洼處,形成一個個渾濁的小水坑,映著人群晃動的身影。
我放下筐,僵硬地站著。人群在身邊匯流、分散、毫無停留。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嗡嗡作響,刺得耳膜生疼。有目光掃過我,掃過我面前這堆昂貴的荔枝,短暫停留,又毫無波瀾地移開。那塑料筐上粗糙的膠布痕跡顯得格外刺眼,仿佛烙著一個無聲的賊字。
時間在尷尬和焦灼中滴答流逝。太陽升起來,曬干了一部分地面的水漬,卻蒸騰起一股令人煩躁的悶熱濕氣。旁邊一個賣土豆的大嬸看我干站了快一小時,終于忍不住探過頭,帶著濃郁鄉(xiāng)音的普通話劈頭蓋臉地砸過來:
嗨!傻小子!愣著吃風(fēng)啊喊兩嗓子��!好東西都啞巴了
喊喊什么我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張口,卻發(fā)不出一點(diǎn)聲音。臉頰滾燙,比頂著正午的烈日還灼人。
我試圖回憶其他人是怎么喊的。一個騎著三輪車賣豆花的大爺經(jīng)過,拖著長調(diào):豆~花~喂~老豆花——,又有一個賣涼菜的矮胖男人正起勁地吼著:嘗一嘗看一看��!自家秘制!麻香十足!不香不要錢嘍!
可我呢我賣的是荔枝。宋家的荔枝。偷來的贖罪荔枝。昨晚雨水砸在臉上的冰冷感,宋荔汐刻毒的目光,還有那些字字誅心的話——蛀蟲、活命糧……無數(shù)碎片在腦子里炸開、翻滾。
汗水順著我的鬢角往下淌,滴進(jìn)領(lǐng)口,癢得難受。身邊的世界喧鬧依舊,可這熱鬧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是那個被孤立在外的、狼狽不堪的異類。
就在這時,攤位前光線的變化讓我下意識地抬起了頭。宋荔汐不知何時站在了攤位前。她脫去了雨靴,換上了一雙普通的舊帆布鞋,洗得泛白的工裝褲沾了些草屑和濕泥點(diǎn)子。雨水沖洗過的頭發(fā)帶著微卷貼在額角,襯得臉龐更加瘦削蒼白,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像淬過冰又燃著火。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復(fù)雜,沒有譏諷,卻也沒絲毫溫度,銳利得像要剝開我的皮囊看到骨頭里。然后,她的視線轉(zhuǎn)向攤位前冷冷清清的塑料筐,掃過那些在陽光下愈發(fā)顯得鮮艷欲滴的果子,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怎么嘴巴也給人偷了她開口,聲音比昨晚的暴怒平穩(wěn)了些,可那股冷硬的勁頭依舊沒變,像裹著冰渣。
我的嘴唇動了動,喉嚨干澀得發(fā)疼,像有砂紙在磨。
她的目光移向旁邊那個生意紅火的菜攤,又快速掃過幾個正吆喝水果的小販,然后落回到我臉上:三叔公沒讓你學(xué)當(dāng)根木頭樁子杵在這兒吧她微微偏了偏頭,朝旁邊一個賣香瓜的大嬸努了努嘴,那大嬸正拍著瓜,唾沫橫飛地吆喝著保熟保甜,怕了張不開嘴呵,她嘴角牽起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弧度,似冷笑,又似別的什么,偷荔枝爬樹的時候,膽子倒像灌了整個水庫的水。這會兒倒成了鵪鶉
那熟悉的、帶著刺的評價再次刺中了我。仿佛一盆冷水澆在燒紅的烙鐵上,嗤啦一聲,蒸騰起滾燙而屈辱的白汽。我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怕什么!她猛地拔高了聲音,像一記清脆的鞭響,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砸向我,果子是紅的!是甜的!又沒讓你喊假話!把你知道的好說出來!很難!
最后那三個字,字字如重錘,帶著不容置疑的氣勢。
我用力閉上眼睛,將肺里那些滾燙的、混雜著不甘和憋屈的氣用力壓了下去,再猛地睜開。視線掠過她清瘦卻站得筆直的身影,望向四周那些麻木流動的人群。
拼了!總比當(dāng)個站著的死物強(qiáng)!
一股極其生澀、顫抖,甚至破了音的嘶吼,不受控制地從我憋到發(fā)疼的胸膛里猛地頂開沉重的閘門,沖了出去:
妃、妃子笑——上好的妃子笑!嘗鮮趁早!嘗了才知道——
聲音很大,在嘈雜的集市里突兀地炸開,震得我自己耳朵都嗡嗡作響,像一只被猛地掐住脖子的鴨子,滑稽而粗嘎。喊完之后,巨大的羞愧感瞬間淹沒了我,臉頰燙得能煎熟雞蛋。
意料之中的指指點(diǎn)點(diǎn)并沒有出現(xiàn)。
反倒是那個土豆攤的大嬸,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聲音響亮:哎呦喂!這大嗓門!小伙子開張啦!
幾個原本匆匆路過的人,也被我這聲奇特的亮相驚得停下了腳步,好奇地望向這邊。其中幾個目光落在那些水紅色、泛著蜜蠟光澤的飽滿果實(shí)上。
新鮮的一個五十多歲、穿著干凈花布衣裳的大媽遲疑地問了一句,順手拿起一顆,輕輕捏了捏果殼。她身上還飄著一股廉價的雪花膏味道。
絕對新鮮!我的聲音因為緊張還在微微發(fā)顫,但已經(jīng)找到了一個支點(diǎn),腦子飛快地轉(zhuǎn)著,昨晚的大雨洗過的!沙壤土種出來,特別清甜不上火!姐姐您嘗嘗味!果肉厚的很!核小得很!不甜不脆不要錢!
我把記憶中三叔公清晨整理果子時的只言片語,連同昨晚在網(wǎng)上匆忙搜羅到關(guān)于妃子笑的特點(diǎn),一股腦倒了出來。
姐姐大媽臉上綻開笑容,眼角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似乎對姐姐這個稱呼頗為受用,哎呦,這小哥會說話!嘗嘗啊
隨便嘗!我趕緊遞過去一顆剛剝好、白玉般的果肉,指尖因為緊張還帶著一點(diǎn)點(diǎn)潮濕的涼意。果肉在白日天光下顯得格外晶瑩剔透。
大媽接過,小心翼翼咬了一口,鮮亮的汁水瞬間潤濕了她的指尖。她的眼睛頓時亮了。
哎呀!真甜!比對面老街那家還要水靈!她由衷地贊嘆道,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臉上帶著驚喜,多少錢一斤
二十一斤!您先嘗了滿意再買!趁熱打鐵,我手腳麻利地拿起旁邊的簡易秤。那塑料的托秤盤有點(diǎn)歪歪扭扭。
行,給我秤!秤高高的��!
好嘞!姐姐放心!
秤桿被我拎得高高的,足有一斤一兩多。大媽笑得眼睛都瞇成縫了,爽快掏錢。旁邊的幾個人也圍了過來。有了第一個開張,后面竟順利了許多。
宋荔汐一直站在我攤位側(cè)面幾步遠(yuǎn)的地方,沉默地看著。她沒有上前,也沒有再出聲指點(diǎn)。那雙眼睛里最初的審視和冰冷漸漸退去,變成一種純粹的觀察,帶著一絲我無法解讀的專注。直到我手忙腳亂地給另一個客人稱秤時,目光不經(jīng)意間撞到她的眼睛。她立刻垂下了眼睫,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情緒,只留下側(cè)臉繃緊的線條。
她沒有停留很久。就在我接待第三位客人的時候,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個穿著泛白工裝褲的身影,已經(jīng)無聲地轉(zhuǎn)過身,踩著地上殘留的積水,快步消失在嘈雜人流的縫隙中,只留下一個挺直的、決然離去、最終被市集的喧囂吞噬的背影。
陽光終于徹底驅(qū)散了烏云的陰霾,明晃晃地灑落在青石板的縫隙和小水洼上,反射出刺眼的碎金。我面前的塑料筐里的果山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卻堅定地塌陷下去,新鮮的綠色葉子覆蓋的山尖逐漸變小。
我埋頭苦干著,遞果,剝皮,收錢,找零,重復(fù)著相同的動作,汗水再次沁出額角,可心里那把被羞辱感灼燒的火焰竟被這最初開張帶來的微小成就感澆滅了大半,一種更單純、甚至稱得上笨拙的堅持占據(jù)了上風(fēng)。周圍小販們忙碌的吆喝聲不再那么刺耳,反而像一種背景音,裹挾著我不斷投入到下一筆買賣中去。
午后的日頭毒辣起來,空氣濕熱得仿佛能擰出水。當(dāng)我終于將攤位角落皺巴巴的零鈔仔細(xì)捋平,疊成一摞薄薄的厚度,塞進(jìn)那個同樣用透明膠帶纏了又纏的破舊零錢袋里時,喉嚨已經(jīng)干得像吞了把沙子。手背上沾了些黏糊糊的荔枝甜汁液,在陽光下反射著微亮的光澤。
帶著一種完成任務(wù)的疲憊和不敢去深思的微妙感覺,我回到果園那座承載了雨水和怒火記憶的低矮院落門前。門虛掩著,我輕輕一推,伴隨著吱呀的摩擦聲,里面小院內(nèi)安靜的氛圍撲面而來。角落的水龍頭正開著小股水流,嘩嘩地注入一個巨大的藍(lán)色塑料方盆,盆里堆放著成串的荔枝。宋荔汐正彎腰在水池邊洗手,水流沖過她骨節(jié)分明的手腕,帶走沾在上面的淺黃色草汁和果柄碎屑。旁邊那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布滿細(xì)小破洞汗衫的三叔公,正佝僂著腰,小心地將剝下的枝葉分類丟進(jìn)另一個專門裝有機(jī)垃圾的大筐中。
院角那幾棵葉子寬大的芭蕉樹下,拴著一條體形精悍的黃色土狗,此刻它正閉著眼睛酣睡,肚皮隨著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完全不在意我這個不久前在同一個院子里如受刑般狼狽的闖入者。
兩人幾乎同時抬眼看了過來。三叔公的目光依舊是那種見慣了風(fēng)霜的平靜無波,像渾濁的老井水。宋荔汐則直起了腰,抬手抹了一把額角滲出的細(xì)小汗珠,那雙清亮的眼睛看向我時,像一束精準(zhǔn)聚焦的探照燈。
賣完了她問,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只帶著點(diǎn)淡淡的、被午后炎熱和勞動雙重壓縮過的沙啞。我甚至能看見她眼瞼下方的皮膚透出一點(diǎn)睡眠不足的淡淡青色痕跡,嘴唇也因為燥熱顯得有些干燥。
嗯,賣完了。一共……十三斤六兩多點(diǎn)的果子。我喉頭滾動了一下,干澀得發(fā)緊,走上前,將那個纏繞著透明膠帶的零錢袋遞到她面前。薄薄的一卷零錢,邊緣已經(jīng)被我的掌心汗?jié)竦糜行┌l(fā)軟。
她沒有立刻去接。那雙眼睛緊緊盯著我手背和指縫間干涸后變得暗黃發(fā)黏的汁液痕跡,如同審視一份奇怪的標(biāo)本。
手,她突兀地問,下巴微微抬了一下指向我的手,怎么回事
我一愣,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除了些許灰塵污漬和果汁殘留,并無異常。
果子……現(xiàn)剝她又追問了一句,尾音微微揚(yáng)起,帶著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我不確定是否是訝異的波動。
嗯,我老實(shí)回答,嗓子有點(diǎn)啞,剛開始好些人不放心,怕不夠新鮮。剝一個,他們嘗了才肯買。
我本以為會聽到她費(fèi)什么事之類的抱怨,或是凈瞎耽誤工夫的奚落。可宋荔汐沉默了。她那帶著疲憊青色的眼睫垂了下去,長長的陰影覆蓋住眼底的神色,像是在思考什么。院子里的空氣凝滯了片刻,只有水龍頭里細(xì)流持續(xù)的嘩啦聲,以及角落黃狗輕微的鼾聲。
過了幾秒,她抬起眼,目光恢復(fù)了那種幾乎不近人情的審視。她沒有接那錢袋,反而用帶著水珠、有些涼意的指尖飛快地?fù)荛_我的手,徑直抽走了我塞在褲兜邊緣那本用來記賬的軟面小抄本。那是一個用了很久、封面起毛、邊角都卷起來的本子。
她動作麻利地翻開,翻到最新的那一頁。那是我早上記的賬——每個荔枝買家的斤兩、價格,寫得清清楚楚,有些地方還有計算過程的小小字跡。她皺著眉,手指劃過上面一個個數(shù)字,指尖劃得很快,帶著一種慣常計算時才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利落。
十四斤。她突然開口,不是疑問,是陳述句,帶著冷硬的確認(rèn)。
我心里咯噔一下,連忙辯解:不是……我……
筐皮重八兩。她打斷我,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像一柄小錘敲在石板上,去掉皮,凈重就是十四斤整。
她銳利的眼睛抬起,對上我有些慌亂的視線,這都算不對
沒等我張口,她又冷冷地丟過來一句:錢袋里按十四斤清點(diǎn)過了收錢的時候核對清楚了
核…核對過兩遍的……
她那種近乎本能的尖銳不信任讓我再次感到一陣刺骨的冰涼。
宋荔汐沒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掂量了一下那卷零錢,感受著手感,又抬眼看了看我布滿紅絲的眼睛和顯得有些風(fēng)塵仆仆的狼狽樣子,眼中似乎閃過一絲什么東西,快得抓不住。她最終沒再計較那賬本和斤兩的細(xì)微差錯。
還行,她最后總結(jié)道,算是給這場贖罪第一天定下了結(jié)論,依舊冷冰冰的,沒蠢到家。
她隨手把那卷零錢丟在一旁堆放雜物的小木桌上,發(fā)出噗的一聲輕響,然后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去洗盆里那些荔枝,水聲再次嘩啦啦響起。
棚子底下涼快,有水。三叔公蒼老的聲音適時響起,像是打了個圓場。他依舊專注地清理著那些枝葉,手指熟練地捻去枯葉雜質(zhì),沒有多余的動作。
我緊繃的脊背終于緩緩松懈下來,像一根擰到極限的弦驟然回彈,一陣脫力感襲來。我默默地走向旁邊那個用幾根竹竿和深色防水油布搭起的簡易棚子,棚下很陰涼,隔絕了外面炙烤的烈日。小桌上果然放著一個塑料水壺和一個搪瓷杯。我倒了滿滿一杯涼開水,冰涼的液體滑過滾燙干渴的喉嚨,帶來一陣近乎麻木的舒暢。
棚內(nèi)靠墻的陰影里,堆著不少裝水果用的泡沫筐、竹簍子等雜物,其中一只半舊的泡沫箱敞著蓋子,隱約可見里面堆滿了大團(tuán)大團(tuán)潮濕、粗糙、有些地方還打著難看補(bǔ)丁的廢舊棉布——像是從廢舊衣服上撕下來的里襯和床單。我有些困惑地多看了兩眼。宋荔汐的視線跟著我的停頓掃了過來。
廢物利用。她像是解釋,又像是自言自語,語調(diào)平直,吸水好,還能壓秤。她低頭,拿起一枚飽滿碩大的妃子笑,動作流暢地用剪刀剪去多余長枝,留下短柄,然后將它輕輕放入身邊一個看起來更干凈精致的白色帶孔塑料箱中,那箱底已經(jīng)鋪了厚厚一層深藍(lán)吸水布。接著,她拿起一塊剛剛從水龍頭上取下、擰去多余水分的深色棉布塊,蓋在剛鋪好的果子上,再碼放一層新果子。
水順著飽滿果實(shí)的輪廓邊緣滑落,滴落時幾乎無聲,卻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晶瑩的微光。她鋪布和擺果的動作熟極而流,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整齊。
宋荔汐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目光,抬頭瞥了我一眼。陽光透過油布的縫隙鉆進(jìn)來幾縷,斑駁地灑在棚內(nèi),正好斜斜地打在她沾著水珠的側(cè)頸上。那里光潔,但有一道大約一厘米多長的、愈合后留下深紅印記的疤痕,顏色很深,異常清晰。像是被某種利器斜著劃過。那疤痕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
她也意識到了我在看什么。
看什么她的聲音陡然變冷,像冰針,帶著一種被侵犯領(lǐng)地般的寒意。
我倏然移開視線,心里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猛撞了一下,一種沒來由的悶滯感攥緊了胸口。陽光灼烤下的涼棚,卻莫名地滲出絲絲寒意,混合著空氣里過度飽和的荔枝甜香,顯得詭異地沉甸甸。
沒有,沒什么。我端起水杯,再次狠狠灌了一大口,把那些無端冒出的猜測和突兀升起的疑問都硬生生咽了回去。冰涼的液體滑下去,在燥熱的胸腔里灼出一條辛辣的軌跡。棚子里只剩下剪刀喀嚓輕響剪去枝梗的單調(diào)聲音,和她蓋布時,那塊飽含水分、深色粗糙的舊棉布落在新鮮果實(shí)上發(fā)出的輕微擠壓聲。
日子像車輪上的輻條,單調(diào)地旋轉(zhuǎn)起來。每日天不亮,我就站在那個熟悉的路口,守著那個鋪著深色舊布的簡陋攤位。塑料筐換成了更結(jié)實(shí)的白色塑料框,破破爛爛的藍(lán)色防水布頂也換成了干凈的白色帶頂棚傘具,至少能遮擋一些灼人的陽光和驟然飄落的雨滴。一切似乎都在悄然發(fā)生著細(xì)微而穩(wěn)固的變化。
剛開始那兩天,全靠運(yùn)氣碰人。像那個爽朗的花布衫大媽,或者一些圖新鮮嘗一口的路人。生意起落不定,有時半天不開張,有時稍微好些。但我沒再去偷看記賬本旁被宋荔汐壓在最下面的那張小紙條。那上面用她娟秀又帶著點(diǎn)固執(zhí)棱角的字跡清晰地標(biāo)著收購價。這個數(shù)字像一堵隱形的墻,將我和某種可能劃開了界限。
錢,還是要賣出去。贖罪,終究是欠著她的。
漸漸地,似乎摸到了一點(diǎn)門道。我發(fā)現(xiàn)許多住街尾菜市場那一片的老客,總喜歡繞開市場門口人流高峰擠扁人的中心區(qū),反而愿意在清冷些的側(cè)街尋覓安靜便利的心頭好。于是,我果斷放棄了這個看似熱鬧實(shí)則只開花少結(jié)果的早市黃金點(diǎn),每天將小三輪蹬得飛快,吱嘎作響地提前一個路口,停在側(cè)街那棵濃蔭匝地的老樟樹底下。
這里有風(fēng),樹影婆娑,頭頂還不會直接烤熟。旁邊是個專賣針頭線腦雜貨的阿婆,她有一只總是懶洋洋趴著曬太陽、從不對人吠叫的溫順老黃狗。阿婆耳朵不靈光,但人極和善,看我年輕單干,每天出攤總會塞給我一個溫?zé)岬拇蟛枞~蛋,咧開掉了兩顆門牙的嘴笑:小伙子長身體,多吃點(diǎn)!
人和人之間,似乎總存在著某種隱性的紐帶。
老樟樹下的生意真穩(wěn)當(dāng)了。頭兩天就積攢了幾個主顧。后來,是那個花布衫大媽,她不僅自己來,回去后還拉著幾個平日里跳廣場舞的姐妹一起來湊熱鬧:來來來,就這兒!這小帥哥賣的果子新鮮著哩!甜!秤給得足!她們圍在攤位前,一邊挑選一邊嘰嘰喳喳,像一片快樂的云彩。
再后來,連附近老居民樓里最挑剔、號稱活賬本的李叔也成了�?�。他腰板硬朗,目光銳利。開始只是皺著眉頭在攤前看色澤,掂分量。他捏開幾顆,查看果肉的厚度和核的大小。見我稱重時總是讓秤桿尾巴翹得高高的,找零錢也從不少一分,李叔那略顯刻板的嘴角竟微微松動,最終朝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個做長久的實(shí)在人。東西好,人規(guī)矩。這句話,成了最好的金字招牌。
熟客如云,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初是零散的幾個,漸漸變成了有組織的團(tuán)體。傍晚夕陽染紅半邊天時,老樟樹下就自發(fā)地排起了一支買果的小隊伍。隊伍不算長,但井然有序,大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我剝果子的動作從笨拙到純熟,快起來像飛。指甲縫里浸潤了果汁的色素,變成了短時間難以洗掉的赭紅。
當(dāng)樹影被西沉的太陽拉得狹長無比時,我把三輪車騎回果園。筐子幾乎空了,只余下零星的幾片葉子粘在桶底。宋荔汐似乎掐準(zhǔn)了點(diǎn)。剛踏進(jìn)院子,她的目光就落在幾乎空掉的筐上,又掠過我剛從零錢袋里掏出來的、按照面額碼好的一疊厚實(shí)鈔票上。那是將近千元的收入。
今天賣了多少她倚靠著那扇吱呀作響的后門門框,手里拿著個啃了一半的饅頭,上面沒有醬也沒有油星。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被汗水黏在臉頰邊,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映著傍晚的天光,看不出過多的情緒,只有一層極淡的審視意味。
老地方,老樟樹底下。賣了四十二斤三兩,零頭抹了算四十二斤。嗓子還帶著白天吆喝后留下的微啞,今天來的熟客多,排隊了。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慢悠悠地啃了一口饅頭,白面渣子沾了一點(diǎn)在嘴角。目光在我被汗水浸濕又干透、留下鹽漬的舊T恤上停留了一瞬,掠過我那被曬得脫皮發(fā)紅的手背關(guān)節(jié)處,然后才開口:嗯。老位置穩(wěn)當(dāng)。果子快尾市了,價往上提提,別死心眼。聲音不緊不慢,在日漸轉(zhuǎn)暖的傍晚空氣中顯得很平和,但依舊帶著那種獨(dú)特的務(wù)實(shí)感,像是在布置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工作任務(wù)。
知道。我答道,將那疊錢放在院中小木桌上壓著的一塊干凈石頭下面,錢在這。然后徑直到水龍頭邊,擰開。清亮的井水汩汩流出,我低頭就著水龍頭猛灌了好幾口,又痛快地淋了頭和臉,激得渾身打了個冷顫,但瞬間帶走了大半天的躁熱粘膩。
水花濺濕了胸前一大片,布料貼合在皮膚上,帶著井水的涼意。我扯了扯貼在脖子上的濕衣領(lǐng),轉(zhuǎn)身準(zhǔn)備去卸車棚,目光恰好掃過院子角落那一小堆剛采摘下來的次果。這些小果破損,或者賣相稍差,通常由三叔公分類后,或便宜處理,或自家消耗。然而此刻,那堆果子旁放著的東西卻讓我腳步頓住了。
是兩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衣服。一件是看起來幾乎全新的、純棉的深藍(lán)色短袖T恤,胸口沒有商標(biāo)或印花;另一件是洗過多次、布料卻依然厚實(shí)的迷彩長褲。像是三叔公穿過的款式,但又像是特意找出來的,尺寸似乎剛好適合我疊在最上面的,還有一雙邊緣略微磨毛卻刷得干凈的黑色帆布鞋。
衣服上面沒有字條,也沒有言語的注解,就那么簡簡單單地放在那堆散發(fā)著熟透甜香的次果旁邊。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快要透明、肩頸線處已有細(xì)微裂縫的舊T恤,指腹能清晰地感知到布料的疲軟脆弱。
data-faype=pay_tag>
角落里那兩只碩大塑料筐后面,三叔公佝僂著腰,正用小鏟子專注地清理著地上落下的枯葉,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完全沒注意到這邊。倒是宋荔汐,啃完了最后一口饅頭,正低著頭用力拍打著沾在工裝褲膝蓋處的一點(diǎn)黃泥巴,拍打得塵土飛揚(yáng)。她的側(cè)臉繃著,仿佛對周遭一切都置若罔聞。只有她拍打泥點(diǎn)的節(jié)奏,似乎比剛才稍稍快了一點(diǎn)亦或只是我的錯覺
太陽已經(jīng)完全沉入西邊果園后面那些參差的樹影中,天色由濃重的金紅過渡為暗沉的藍(lán)紫,光線變得朦朧。黃昏溫柔的光線勾勒出她專注拍打泥點(diǎn)的側(cè)影輪廓。風(fēng)吹過院角那棵葉子肥大的芭蕉樹,寬大葉片摩擦間發(fā)出沙沙的細(xì)響,像是某種秘而不宣的低語。
三個月的刑期,像一支被擰緊發(fā)條的陀螺,越轉(zhuǎn)越快。
每日天蒙蒙亮蹬著三輪出攤,傍晚披著晚霞的余暉回來。三點(diǎn)一線:果園、老樟樹、家。攤前的隊伍從稀稀拉拉變得穩(wěn)定又略顯冗長。錢袋子一點(diǎn)點(diǎn)鼓脹起來,沉甸甸墜在腰間,成了我每一天最踏實(shí)的見證物。
我和宋荔汐之間,也悄然改變了質(zhì)地。那層曾隔著堅冰般的敵意與戒備,似乎在她偶爾投來的審視目光中逐漸化凍。傍晚回園清點(diǎn),她接過錢數(shù)時,不再有之前那種近乎刻薄的、不信任的冰冷審問感。有時,她甚至只是掃一眼我疲憊卻坦然的神態(tài),便不再追問細(xì)節(jié),反而話頭一轉(zhuǎn),話題突然就落在次日的天氣走向上:
氣象預(yù)警,下午可能有雷陣雨。棚蓋牢點(diǎn),早收些攤也成。
她聲音不大,依舊是那種平平的調(diào)子,低頭檢查著另一堆剛采摘下來待處理的果子,指尖輕巧地剔除一個表面略有磕碰的。
這些簡短的字句背后,藏著一份不動聲色的默契。我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知道了,繼續(xù)收拾空筐。有時也會回應(yīng)幾句攤位上遇到的小事。
關(guān)系的變化并非僅此而已。果園深處那排低矮石屋旁的小廚房,原本是他們的禁區(qū)。過去我都是蹲在院子涼棚下啃三叔公塞給我的冷饅頭或飯團(tuán)�?涩F(xiàn)在,臨近傍晚收攤回來時,偶爾會撞見廚房里氤氳著溫暖的白色水汽,一股混著醬香的熱氣會順著窄小的門縫溢出來,有時是咸菜燴豆腐的氣息,有時可能是簡單的炒素菜味道。
三叔公總會背著他有些佝僂的身影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干裂的嘴唇抿著,手里端著碗筷,那蒼老卻和藹的聲音從昏黃燈光籠罩的門框下傳過來:之橋回來啦忙了一天,進(jìn)來熱乎熱乎。他會不由分說地將我拉進(jìn)那逼仄卻彌漫著食物溫?zé)釟庀⒌目臻g里。
狹小的廚房里光線不明亮,靠墻的小方桌上放著一盤剛炒好的素菜或者一小碟咸菜。宋荔汐總背對著門站在灶臺邊忙碌,拿著大勺攪動爐火上咕嘟作響的小米粥。鍋蓋掀起時帶出一大蓬溫?zé)岬陌咨羝�,迅速彌漫整個空間,模糊了所有輪廓。她穿著那身舊工裝衣褲,纖細(xì)的腰身被一條半舊的圍裙帶子松松地系著。蒸汽短暫模糊了灶邊的身影,只能聽見鐵勺碰著鍋沿的叮當(dāng)脆響和她攪拌粘稠米粥的均勻低響。我偶爾抬眼望去,她那側(cè)影被蒸汽繚繞又消散,顯得有種意外的柔和。
廚房里除了油鍋偶爾的滋滋聲和湯羹沸騰的咕嘟聲,往往別無他聲。大家沉默地咀嚼著,只有碗筷與碟底偶爾的碰撞聲。一種無聲的暖流卻在方寸之地緩慢流淌。
一次不經(jīng)意間,我的目光掃過灶臺。爐火正旺的鐵鍋旁,宋荔汐握著木柄飯勺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是在攪拌鍋里的米粥。她的手腕內(nèi)側(cè),靠近那道刺眼深紅疤痕邊緣處,還隱約能看到一些淺白色的、分布零散的陳舊印子,像是……許多細(xì)小的燙傷痕跡或是什么皮膚損傷后的增生光線昏黃,痕跡很淡,難以確認(rèn)。
我的心頭猛地一跳,筷子下意識在碗沿停頓了一瞬。剛?cè)计鸬呐馑查g摻雜進(jìn)一股莫名冰涼的澀意。那些無聲的疤痕,如同某些沉重而隱秘的過去投射下的幽暗影子。
察覺到我的注視,她手中的木飯勺微微頓了頓,然后更快地攪動起來。她并未側(cè)過身子,動作依舊流暢,可身體朝向爐火的姿態(tài)似乎更緊繃了那么一絲,仿佛將那灶膛當(dāng)做一道小小的屏障。
日子便如此滑過,無波無瀾,卻也并不沉重。直到某天午后,老樟樹的陰影在炙熱的陽光下收縮成一個橢圓。我正給一位熟客稱量果子時,身邊忽然響起一個爽朗卻讓我頭皮發(fā)麻的聲音:
哎呀!這不是林之橋嘛!
我手指一僵,秤砣差點(diǎn)滑落。抬眼望去,一張在記憶里油滑閃爍的臉出現(xiàn)在攤前的人群旁,正是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曾在縣城短暫打過工那家建材店的王老板。他挺著發(fā)福的肚子,夾著一個廉價的公文皮包,依舊是那副能說會道的模樣,堆著滿臉笑容。
喲!王老板!我擠出一點(diǎn)笑容,迅速壓下心頭那瞬間升騰的尷尬。
你小子!我說怎么縣城里找不著人了!王老板目光掃過我面前的荔枝攤,又掃過我曬得黝黑的臉,笑容里多了幾分探詢的意味,改行啦賣水果嘿!聽說你搞推銷有門道,我還想回來請你喝茶談個大單呢!
他那推銷有門道幾個字聽起來別有深意。當(dāng)年在他店里跑小業(yè)務(wù),他所謂的門道不外乎是讓我跟客戶夸大建材的強(qiáng)度和環(huán)保性,暗示摻沙水泥也差不了多少,我干了不到一個月就拂袖走人了。
瞎混口飯吃,哪比得上王老板您路子廣。我打著哈哈,迅速將稱好的果子塞給那個熟客大姐,催促道:李姐,您的好了!順勢將她引到側(cè)旁去掃碼收款,把還想搭話的王老板晾在一邊。我故意忙亂地擦拭攤位上沾著果汁的秤盤,用動作表示自己分身乏術(shù)。
王老板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許,躊躇了幾秒,大概是看我一副忙碌小販懶得寒暄的模樣,這才訕訕地說了聲那你先忙,擠出人群走了。他挺著肚子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后,我才緩了口氣,感覺后背已經(jīng)被一層微涼的薄汗浸透。
夕陽的金輝勾勒著果園低矮石屋的輪廓,我將最后一筐空蕩蕩的果箱疊放到棚架旁。三個月的徒刑像是被一列特快列車無聲地帶走了,戛然而止在這個黃昏的臺階前。
宋荔汐正和幾位上了年紀(jì)的果農(nóng)站在院門口低聲交談。那幾個老人臉上堆滿了焦慮的皺紋,粗糙的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趙伯,李叔,你們別急,宋荔汐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明顯的安撫意味,但她的語速卻像繃緊的弦一樣快,眉頭緊緊鎖著,現(xiàn)在果子基本都下了樹,沒那么多活……往年,我爸在時……
一位穿著洗得灰白汗衫、佝僂著背的瘦長老者打斷她,聲音蒼老而干澀:阿汐啊,知道你丫頭也不容易,這樹……今年這情形……唉!那聲嘆息沉得像墜了鉛塊。
宋荔汐的嘴唇抿得幾乎發(fā)白。她沒有辯解,目光越過幾位老人的肩頭,無聲地落在我身上。她的視線先是掃過我放在棚下那排疊放整齊的空筐,然后回到我的臉上。
那幾個老果農(nóng)絮絮叨叨又說了幾句什么,最終還是互相攙扶著,步履緩慢地離開了院子,背影在漸濃的暮色中顯得格外佝僂單薄。
院落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晚風(fēng)吹過果園,帶著成熟植物甜膩的氣息和土壤蒸騰的濕潤腥味。夕陽最后的殘光從云層縫隙灑下,將宋荔汐的身影拉扯得又細(xì)又長,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她獨(dú)自站在那片橘紅色的夕照里,微微垂著頭,沉默著,小小的身影透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甸甸的疲憊感。有那么片刻,她像一尊凝固在晚風(fēng)中的孤獨(dú)雕像。
終于,她緩緩抬起眼,朝我的方向走了過來。腳下沾著泥漿的舊帆布鞋踏在石板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她走到我面前兩步處停下。傍晚柔和的光線落在她臉上,映照著眼瞼下兩圈明顯的青黑色暗影。
明天……她開口,只說了兩個字就頓住了,像需要某種支撐。她的視線仿佛沒有焦點(diǎn),越過我的肩頭,看向遠(yuǎn)處果園黑壓壓的樹冠剪影,聲音飄忽得像游絲,你……可以走了。
這三個字輕輕落下,如同一聲微不足道的嘆息。但話音未落,她的目光陡然凝聚起來,猛地盯住了我。琥珀色的瞳孔在漸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明亮,銳利得像能穿透我的皮囊,釘在心臟上。那眼神極其復(fù)雜——有卸下某種負(fù)累的瞬間如釋重負(fù),有塵埃落定后冰冷的空乏,甚至……像極了我第一次被拎到小桌前審判那天,她眼中閃過的、極力壓抑卻始終無法抹去的刻骨的疲憊,以及深埋在這疲憊之下、那屬于這方果園真正當(dāng)家人的巨大壓力。這些情緒如同漩渦般在她眼底激蕩,糾纏成一個無法解開的結(jié)。
贖罪完了,咱們兩清了。她終于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生硬地擠出來,撞在黃昏靜止的空氣里,帶著一種堅硬的、最終宣判般的冷度。說完,她沒有再看我第二眼,猛地轉(zhuǎn)過身,朝那間透著微弱燈光的堂屋走去。她腰挺得很直,步伐很快,像在逃離這片壓抑的空氣。可那挺直的背影,在暮色四合中,卻無端地顯出一種被看不見的重?fù)?dān)壓迫著的脆弱孤寂。
夜風(fēng)悄然掠過果園的葉隙,帶起一片沙沙的私語。一股無聲而沉重的壓力悄無聲息地包裹上來,勒緊了我的呼吸。贖罪完了兩清了就這樣結(jié)束了嗎胸腔深處某個地方卻像被戳破了一個微小卻無法忽視的氣泡,一種猝然而至的、混雜著茫然和失落的滯澀感開始無聲地蔓延。空氣里濃烈的甜香味道,在這一刻變得沉悶而粘滯,裹挾著我,令人幾乎動彈不得。
深秋的天色陰沉得如同一塊巨大的灰色鉛錠壓在城市上空。風(fēng)是濕冷的,帶著一股穿透骨髓的寒意,掠過這座在鋼鐵森林環(huán)繞下的古老城市邊緣時,像是發(fā)出了低沉的嗚咽。雨水終于掙脫了烏云的束縛,劈頭蓋臉地砸落下來。這不是那種細(xì)密纏綿的秋雨,而是夏末臺風(fēng)瘋狂掠過之后殘留的、威力絲毫不減的狂暴力量,像億萬顆冰冷的子彈,敲打著冰冷的柏油路面,騰起一片片細(xì)密的水霧。街邊的梧桐葉被狠命撕扯著落下,黏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像一灘灘暗淡的污痕。
我縮著脖子,在一處公交站臺上方窄窄的塑料擋板下躲避這驟然而至的疾風(fēng)勁雨。寒意透過潮濕的鞋襪不斷爬升,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進(jìn)腳心。站臺上寥寥幾人,也都裹緊了廉價單薄的外套,眼神空洞地望著遠(yuǎn)處雨幕中隱約閃爍的車燈,帶著一種等待中特有的麻木焦灼。遠(yuǎn)處,城市霓虹在雨簾中洇開成一團(tuán)團(tuán)模糊、曖昧而冰冷的光暈。旁邊一個小姑娘手中的手機(jī)屏幕幽幽亮著,映亮了她同樣疲憊而冷漠的臉。
這就是我三個月前拼盡全力想要回到的地方逼仄擁擠的出租屋,渾濁的空氣,永無止息的汽笛聲和人聲喧囂,還有像此刻一樣,淋雨、等待、迷茫如同常態(tài)的日常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切換過一幅幅畫面:晨曦微露時踏著濕潤泥土踏入果園的清冽空氣;傍晚收攤回來,院子里彌漫著晚炊的溫?zé)犰F氣;三叔公遞過來溫?zé)岬酿z頭;爐灶邊被蒸汽微微模糊的、專心攪動米粥的側(cè)影……最后定格在昨天傍晚,那凝固在昏黃夕照里、吐出兩清了三個字時那張蒼白又疲憊不堪的臉。
她眼中翻涌的復(fù)雜情緒——疲憊、倔強(qiáng)、甚至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孤絕,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
轟隆——!
一聲炸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震得腳下的地皮都在微微顫動�?耧L(fēng)裹挾著更加密集的雨點(diǎn),斜刺里撲進(jìn)站臺簡陋的遮雨棚下,濺濕了我的褲腳。冰冷的感覺順著小腿蔓延。
手機(jī)突然尖銳地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備注的名字——宋荔汐。
我瞬間摁下了接聽鍵。風(fēng)雷在耳邊肆虐,幾乎蓋過了通話的聲音。
喂宋荔汐
我的聲音因為寒冷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電話那頭傳來猛烈的嗚嗚風(fēng)聲,中間夾雜著一種尖銳而沉重的、像是什么硬物在持續(xù)猛烈撞擊金屬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巨響!那聲音隔著電波傳來都讓人心驚肉跳。在這片狂暴的背景音中,宋荔汐的聲音被風(fēng)聲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支離破碎,每一個字都像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在嘶喊:
……果園……水……
……閘……頂不住……
……幫……
破碎的片段,絕望嘶啞的尾音,還有那背景里如同金屬哀嚎般的撞擊巨響,像是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
閘門!是閘門扛不住了!
我?guī)缀跏窃诔捦埠鸾�,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嗯!……那邊只傳來一個氣若游絲、幾乎被風(fēng)聲瞬間吞沒的單音節(jié)回應(yīng),隨后就是一陣尖銳的、如同電路中斷般的忙音!
嘀——嘀——嘀——
電話斷了!
巨大的恐慌和寒意如同冰水混合著電流,瞬間擊穿了我每一寸皮膚!閘門!水庫泄洪閘!那扇搖搖欲墜、被無數(shù)人憂心忡忡提起、卻最終因各種原因只做了最基礎(chǔ)維修的生死閘門!它頂不住了!
那撞擊聲,是洪水裹挾著石塊、樹枝瘋狂沖擊那老舊閘門的絕望怒吼!
一旦崩開……
果園下游就是河!就是村莊!就是無數(shù)人的身家性命!洪水將以滅頂之勢傾瀉而下!
不!還有荔枝林!那些剛剛熬過寒潮、熬過春夏蟲害、被宋荔汐像護(hù)著命根子一樣守著、剛剛用今年所有收入填補(bǔ)了往年債務(wù)窟窿的荔枝林!
所有念頭只在電光石火間閃過腦海!身體的動作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思維的速度!我甚至來不及看一眼站牌上的公交路線,腦子里唯一的念頭只剩下一個坐標(biāo)——那個浸滿雨水、承載著憤怒與汗水、卻也在三個月里悄然變成了某種牽系的山中果園!
嘎吱——!
一輛亮著空車紅燈的出租車在積水的街面濺起大片水花,緊急剎停在站臺邊緣!司機(jī)搖下布滿水痕的車窗,雨水瞬間撲打在他臉上,他探頭出來大聲吼叫:上車嗎!
我像顆炮彈般撞開車門,撲了進(jìn)去!濕漉漉的衣裳瞬間將廉價的人造革座椅浸出一大片深色水漬!
城西棲山!宋家果園靠水庫方向路口!能多快開多快!要出人命了��!聲音嘶啞得幾乎要劈開。
出租車輪胎在濕滑路面發(fā)出尖銳的摩擦和空轉(zhuǎn)聲,然后像離弦的箭般猛地躥了出去!
雨水瘋狂地砸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即使雨刮器開到最大,視野也只剩下一片劇烈扭動的模糊光影。司機(jī)顯然意識到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咬著牙,幾乎將油門踩到了底。城市的霓虹在車窗外飛速地向后掠過,拉成一道道炫目而扭曲的彩線,又被無邊無際的冰冷雨水徹底浸透、暈染開,然后迅速消失在窗外濃重的雨霧和黑暗中。
手機(jī)被我死死攥在手心,屏幕沾滿了冰涼的雨水和汗液。我拼命回?fù)苣莻號碼。
嘟……嘟……嘟……
嘟……嘟……嘟……
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您撥叫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
每一次冰冷的提示音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已經(jīng)繃緊到極致的心弦上!那邊到底什么情況閘門還在嗎她人呢還在閘口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肋骨發(fā)疼。時間從未如此漫長而粘滯。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終于,當(dāng)出租車一個急轉(zhuǎn)彎猛地扎向出城的環(huán)山路,刺眼的大燈猛地穿透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雨幕時,我的心臟驟停!
那條通往果園、此刻已經(jīng)徹底變成翻騰泥流的小土路前方!
一個人影!
一個穿著被泥水完全染成深褐色的舊迷彩工裝褲、單薄而瘦削的人影,正逆著狂暴的、傾瀉而下的泥漿洪流,一步步,極其艱難地往前跋涉!她似乎是在追趕什么,卻又被兇猛的水流一次次沖得踉蹌后退!
不是宋荔汐是誰!
但……
她前面……
一個瘦小而佝僂的身影,正半弓著腰,不顧一切、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在泥濘與洪水的混合體中,徒勞地試圖搬運(yùn)堆放在防洪閘旁邊用于臨時加固的石塊!每一瓢從高處沖下來的泥漿都狠狠砸在他背上!是三叔公!
停車�。。�
我的吼聲撕裂了喉嚨!不等車完全停穩(wěn),我?guī)缀跏亲查_車門,撲進(jìn)了那冰冷的、齊膝深的、夾雜著碎石和枯枝敗葉的渾濁洪流里!巨大的沖擊力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淹沒了下半身!
風(fēng)像無數(shù)把冰冷的尖刀,刮在臉上生疼!冰冷的濁水裹挾著巨大的力量沖擊著雙腿,幾乎要將我卷倒!我嘶吼著,奮力地、手腳并用地向前突進(jìn)!泥水濺入眼睛,又咸又澀!每移動一步都異常艱難!
三叔公!回來��!危險��!
前方,宋荔汐嘶啞的、帶著哭腔的聲音被風(fēng)雨撕扯得模糊不清!她不顧一切地伸出沾滿泥漿的雙手,試圖抓住前面那個還在執(zhí)拗地彎腰搬動石塊、對身后滾滾而來的泥石洪流置若罔聞的老人!
轟�。。。�
一聲悶雷在天邊滾過!更大的震顫感從腳下傳來!不是雷聲!是上游積蓄的更加洶涌渾濁的山洪裹挾著更大的力量正奔涌而下!
泥漿已經(jīng)瞬間淹到了宋荔汐的腰際!她猛地向前一個趔趄!幾乎在泥漿中摔倒!視線被雨水完全模糊,我什么都看不清,只憑著本能,用盡全身的力氣撲上前!
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宋荔汐已經(jīng)滑倒后伸出的、冰冷刺骨、沾滿泥水的手腕!另一只胳膊如同鐵箍般,在湍急冰冷的水流中使出全身力氣,拼命拽住三叔公不斷被泥流往下拉扯的身體!
冰冷刺骨!這是唯一的感覺!
巨大的沖擊力將我們?nèi)怂查g帶得一起向下滑倒!腳底完全踩不到堅實(shí)的著力點(diǎn)!碎石被湍流卷動著不斷撞擊著腿骨!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迫近!冰冷泥漿嗆入口鼻!
閘……我托住……你快帶三叔公……宋荔汐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開,斷斷續(xù)續(xù),被風(fēng)聲、水聲粗暴地切割,找固定……石頭……
托住用什么托怎么托!
眼角的余光在這一片混亂中猛地瞥見——就在幾米外,在那扇被洶涌洪流沖擊得發(fā)出巨大哐當(dāng)、哐當(dāng)呻吟、不斷劇烈顫抖變形的舊閘門底部側(cè)面——卡著一根不知何時被卷入水中、足有大腿粗細(xì)、粗壯扭曲的朽木樹樁!
那沉重的樹樁,此刻在洪水的沖擊下,反而像一個巨大而頑固的楔子,歪斜地卡在了閘門與石槽底部的縫隙間!每一次洪峰撞擊閘門發(fā)出巨響時,那朽木都被巨大的力量狠狠頂向閘門本體!正是這無意中被卡住的自然力量,如同大地強(qiáng)行塞入的止血鉗,竟在無意間為搖搖欲墜的閘門提供了最后一搏的支撐點(diǎn)!
但洪水還在上漲!每一次沖擊,朽木都在劇顫,閘門連接處巨大的鉚釘都在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咯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崩解!
拼了!
我猛地放開宋荔汐,指著那巨柱般卡著的朽木,朝著她嘶吼:頂�。∪ツ沁呑プ∷�!別讓水沖跑了!我用鐵絲纏!
吼完,根本不等她反應(yīng),我拼命蹬著水,幾乎是撲爬著沖向閘門旁堆積工具雜物的角落!那里雜亂堆放著一些廢棄的鐵絲圈、麻繩、爛麻袋……冰冷刺骨、渾濁泥濘的洪水不斷沖擊著身體!我像瘋了一樣在漂浮的枯枝爛葉和水沫中翻找!手指被水下不知名的尖銳物體劃破也渾然不覺!
終于!指尖觸碰到一個冰冷、沉重、已經(jīng)銹跡斑斑、鐵絲纏得極其粗壯緊實(shí)的廢線圈!像一塊沉在水底的救命磚石!我一把抄起它!死死抱在懷里!再次回身撲向閘門!
暴雨砸在臉上如同冰雹!風(fēng)像無形的巨手死命撕扯!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再次撲到閘門根部!冰冷湍急的水流死死拽著我!宋荔汐瘦削的身體整個貼在閘門底部,腰部以下完全浸泡在渾濁冰冷的水里,她用盡全身力氣,雙臂死死抵住那段朽木樹樁的尾部!試圖阻止洪水將它再次沖走或者徹底拍碎!單薄的身軀在巨大的水力沖擊下如同風(fēng)雨飄搖的枯葉!每一次洪峰撞在閘門上,都讓她的身體猛烈一顫!
快……快�。。�!她沙啞的聲音在雷鳴和洪水的咆哮中幾乎微不可聞!
來了��!
我將沉重的鐵線圈猛地砸進(jìn)腳邊的泥水里!雙手從上面用力扯動!鐵線圈在強(qiáng)力拉扯下嘎嘣作響,銹蝕卻堅韌無比!
我抓住一端用力拽開,然后不顧一切地踩著冰冷的淤泥和碎石,攀上閘門底部濕滑冰冷、布滿銹蝕和蘚類的表面!身體緊貼著這鋼鐵的冰冷呼吸之墻!我用胳膊肘緊緊卡住身體,在瘋狂的水流沖刷中穩(wěn)住重心!將生銹的鐵絲艱難地繞過劇烈顫抖的閘門邊緣、繞過那段岌岌可危支撐著命運(yùn)的朽木、再死死纏裹住石槽最牢固的凸起處!
一圈!兩圈!三圈!鐵絲粗糲而冰冷的觸感磨得手指破皮出血!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汗水、泥漿模糊了視線!巨大的水壓像重錘擠壓著胸腔!每一次擰緊都感覺骨頭在吱嘎作響!
整個閘門在狂潮的猛烈撞擊下篩糠般劇烈顫抖!那巨大的朽木在我身下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擠壓哀鳴!每一次震顫都讓我的心跳到嗓子眼!每一次嘩啦水響都像奪命的信號!
左邊�。∽筮叄。�!下方,宋荔汐絕望的呼喊被風(fēng)雨狠狠撕碎!
轟——�。�!
一股極其兇猛的暗流從閘門側(cè)面一個我未曾注意到的破損口處猛灌而入!巨大的力量帶著冰塊般刺骨的寒冷,瞬間將我整個人從閘門側(cè)壁狠狠拍了下來!身體在空中失重!冰冷的濁水剎那間嗆滿口鼻!視線被完全淹沒!
完了!
就在這意識空白的一剎那,我落入了水中,緊接著一只有力卻冰冷的手猛地抓住了我浸透泥水后打滑的手臂!那力道極大,帶著一種拼盡全命的狠勁!猛地將我拖拽起來!
是宋荔汐!
她不知何時放棄了固定朽木的位置,不顧一切地?fù)溥^來抓住了我!湍急渾濁的水流立刻將她自己沖得一個趔趄,幾乎與我一起摔倒!
抓緊��!她嘶喊著,聲音已經(jīng)啞得不成樣子!
求生的本能瞬間壓過了一切!我反手死死抓住了她同樣濕滑冰冷的手臂!另一只手拼命在水底拍擊試圖摸到一個著力點(diǎn)!冰冷的水流撕扯著!
混亂扭打掙扎中!我的腳底猛地踩到了那塊朽木相對穩(wěn)固一點(diǎn)的根部!身體穩(wěn)住了瞬間!
快……纏……!
宋荔汐的臉就在咫尺之遙,雨水和泥漿糊滿了她的臉頰,濕漉漉的頭發(fā)黏在額角和嘴唇邊,那琥珀色的瞳孔在灰暗的光線下幾乎要縮成一點(diǎn),里面盛滿了恐懼到了極致后爆發(fā)出的、如同野獸般的瘋狂血絲和不顧一切的灼烈光芒!那眼神狠狠刺痛了我麻木的神經(jīng)!
撐住�。。。�
我再次猛地?fù)浠亻l門壁上!用身體作為支架!將最后一截、帶著我掌心鮮血銹跡的鐵絲,死死纏裹在那已經(jīng)被擰得如同麻花一樣的腐朽閘門支柱之上!最后一下,我用盡畢生力氣狠命絞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口腔里滿是鐵銹般的血腥味!
吱嘎——
鐵絲發(fā)出瀕死的呻吟!
但閘門!
閘門震動的幅度!
減弱了!
就在剛才那股最洶涌的洪峰沖擊過后,整個閘門劇烈地嗡鳴著,顫抖著,但在那些被我胡亂絞緊、纏繞得如同巨大鐵繭般的銹蝕鐵絲死死勒緊之下,在宋荔汐依然死死抵在朽木尾部、抵抗著水流的沖擊之下……閘門,竟然沒有徹底垮塌!
狂猛的撞擊聲依舊,但那令人心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撕裂崩解的金屬嘎吱聲,竟奇跡般地消失了!閘門雖然仍在洪水的巨大力量下不斷震顫、呻吟,卻穩(wěn)住了!像一個拼盡最后力氣扼住喉嚨抵抗死神的斗士!
暫時……
暫時撐住了��!
成了!下方傳來宋荔汐難以置信的、幾乎帶著哭腔的嘶啞尖叫。
撐住了……快出水!拉三叔公走!我喘得如同風(fēng)箱,肺葉火辣辣地疼,朝著下面嘶吼!冰冷的雨水順著頭頂流進(jìn)脖領(lǐng),激得渾身發(fā)抖,剛才搏命時幾乎感受不到的傷口此刻全部蘇醒過來,割裂般的疼痛在冰冷的泥水里如同火燒。
三叔公正跪在斜坡邊緣稍高的泥水混合處,幾乎也是匍匐狀態(tài),用他那雙骨節(jié)粗大的、不斷顫抖的手,努力拖曳著陷進(jìn)泥漿里的一包沉重的草袋。他剛才顯然一直在拼盡全力將最后能找到的重物推向閘門根部做基礎(chǔ)加固。他的臉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發(fā)青,深陷的眼窩緊緊閉著,嘴唇烏紫,每一次拖曳都用盡了全身力氣,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三叔公!宋荔汐凄厲地喊了一聲,手腳并用地在水流沖擊下奮力向他爬去!她身上的工裝吸飽了泥漿和冰水,沉重得如同鉛塊!每一次動作都濺起渾濁的水花!
我也奮力掙脫閘門的吸附,深一腳淺一腳,感覺每一次踩在泥漿碎石中的腳都在下沉,朝著相對安全的坡岸艱難挪動。
就在我快要抓住一塊岸邊凸出的石頭時,腳下突然一滑!那塊作為著力點(diǎn)的巨大朽木根部,因為承受了之前所有的沖擊,竟在此時發(fā)出一聲沉悶的撕裂聲!我整個重心瞬間向后仰倒!
撲通!
冰冷的泥漿再次灌滿鼻腔!
抓�。�!
一雙冰冷、力量極大、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凸起的手再次死死地抓住了我打滑的手臂!是宋荔汐!她剛剛爬到三叔公身邊,見我陷入危險,竟想也不想地再次撲回危險的水流邊緣!
這一次,兩人身體之間的角度極其古怪!我借著她的拉力猛地向上竄起,腳蹬在泥岸的硬土上用力!我爬了上來!幾乎是爬上岸的同時,我的手也死死抓住了她的胳膊!
走!
兩人合力,在狂暴的風(fēng)雨中,在隨時可能再次崩塌的地基上,在腳底無數(shù)次打滑的危險中,終于將泥漿幾乎淹到胸口、快要力竭癱倒的三叔公,一步一步,從滅頂?shù)暮榱骱捅涞哪嗾又杏采献У搅诉h(yuǎn)離閘門的、地勢稍高一點(diǎn)的硬土緩坡上!
三個人如同被狂風(fēng)暴雨徹底拋棄的破舊抹布,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著幾塊巨大的、相對穩(wěn)固、至少不會被流水卷走的古老基石。冰冷的大雨依舊無情地沖刷著臉龐,帶不走一絲體溫,也沖刷不掉滿身泥濘和那深入骨髓的死里逃生后的脫力感。狂風(fēng)的嗚咽在耳邊呼嘯,仿佛整座山林都在哀泣。
胸膛劇烈起伏得像要炸開,肺里每一次擴(kuò)張都帶著灼燒的痛楚,喉嚨里充斥著濃烈的鐵銹味和泥土的腥澀。宋荔汐就在我身側(cè)幾尺之外,泥水從她濕透的短發(fā)滴落,在她凍得青白的臉頰上沖出溝壑,她緊閉著眼睛,嘴唇哆嗦著,手指深深摳進(jìn)身邊一塊堅硬巖石的縫隙里,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一片慘白。唯有胸口在無法遏制地劇烈起伏。三叔公蜷縮在我們旁邊,臉朝著坡地,身體微微弓著,每一次劇烈的咳嗽都像要把心肝肺都嘔出來,濺起點(diǎn)點(diǎn)帶著腥氣的暗紅泥漿。
洪水在我們腳下不遠(yuǎn)處依舊奔騰咆哮著沖過那段被鐵絲和朽木強(qiáng)行支撐住的閘口,巨大的撞擊聲隆隆傳來,如同永不疲倦的戰(zhàn)鼓。但大地傳遞上來的震動感,似乎真的弱了那么一絲絲�?駷憰簳r被鎖住了咽喉。
冰冷的雨水從頭頂灌下,流經(jīng)眉骨、臉頰,最后鉆入領(lǐng)口。被刮破的手指浸泡在冰冷的泥水里,開始發(fā)出陣陣尖銳的刺痛。身體里那口氣一松,寒冷立刻如同伺機(jī)已久的毒蛇,從四肢百骸鉆了進(jìn)來,迅速蔓延。我控制不住地開始發(fā)抖,牙齒打顫的聲音在狂風(fēng)暴雨里竟然清晰可聞。
突然,一聲極其壓抑、混雜著痛苦、恐懼、劫后余生的崩潰與某種巨大委屈的啜泣聲從我身側(cè)響起。那嗚咽極其輕微,幾乎瞬間就被風(fēng)雨淹沒,卻又帶著一種刺穿人心的力量。
我猛地轉(zhuǎn)過頭。
宋荔汐整個人縮在巨大冰冷的巖石與我的身體之間,像秋風(fēng)里一片瑟瑟發(fā)抖的葉子。她死死咬著下唇,被泥漿染得看不清顏色的嘴唇被咬得滲出血絲,混合著雨水滑落。她臉上的肌肉死死繃緊著,肩膀卻在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淚水混合著泥水在她清瘦的臉頰上肆意奔流,她沒有發(fā)出一丁點(diǎn)哭泣該有的聲音,只有那無法抑制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在喉嚨深處滾動。
她哭得那么兇狠,那么絕望,那么不顧一切,卻又死死壓抑著不發(fā)出一點(diǎn)響動,仿佛連悲傷都是不應(yīng)該被看見的軟弱。
這無聲的爆發(fā),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讓人心尖打顫。三個月的相處里,我從未見過她如此脆弱不堪的樣子。那雙曾在怒視我時如獵鷹般銳利的琥珀色眼睛,此刻盛滿了脆弱的、絕望的水光。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像冰冷的洪水漫過心間。一種想要伸手抹去她臉上淚水的沖動幾乎要沖破冰冷的窒息感支配我的手臂。手指在泥濘里動了動,最終卻只是蜷縮得更緊,沾滿泥水的手指深深摳進(jìn)旁邊冰冷粗粞的土石縫隙中。
冷雨劈頭蓋臉地淋下。
咣當(dāng)。
沉重的院門鐵栓被費(fèi)力撥開的金屬摩擦聲在雨后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響亮,帶著一種生澀的拘謹(jǐn)感。
門外,宋荔汐披著一件明顯寬大、洗得發(fā)灰的粗布棉外套,像是匆匆裹上的。晨光熹微,在她身上落下一層清冷的薄霜。眼底那片濃重的青黑色,如同飽經(jīng)風(fēng)霜侵蝕的墨跡,深深暈染在憔悴蒼白的眼瞼下方。平日里那種仿佛永遠(yuǎn)繃緊的、銳利的姿態(tài)消失無蹤,此刻站在初冬微涼晨氣中的身影,透著一種被風(fēng)暴抽干了所有力氣后難以掩飾的虛弱和單薄。甚至連倚靠著門框的姿態(tài),都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強(qiáng)撐感。
她的目光穿過門檻投向我時,那復(fù)雜的情緒像潮水般反復(fù)沖刷著琥珀色的瞳孔——有昨晚劫后余生中無法言說的感激,有直面過彼此最狼狽不堪境地后的難堪,有某種如同繃緊的弦突然斷掉后空落落的疲憊,更深處……還有一絲,如同晨曦薄霧般難以捕捉的不確定。
臺風(fēng)……還沒過完。她的聲音極啞,如同被砂紙打磨過千百遍,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撕裂后的艱難。視線仿佛不能長久停留在我臉上,快速滑過我肩頭昨晚搏斗時被蹭開的布衫撕裂處,又落回院子里那片雨后尚彌漫著濕氣的泥地。手指絞著過于寬大的袖口一角,無意識地搓揉。
水庫那邊……她終于再次抬起眼,喉嚨似乎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聲音低得幾乎如同耳語,……怕還有后續(xù)。這一次,她的目光沒有再逃避,直直地、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甚至有點(diǎn)近乎懇求意味地望向我,……人手實(shí)在不夠。
后面的話似乎被堵在了喉嚨口。停頓了一下,她才接著艱難地吐出一個選擇,或者說一個臺階:
你……
……要不要再留一個月
不是命令,不是贖罪,而是一個帶著試探的要不要。陽光恰好在這時穿過稀薄云層,照亮了她眼底那片濃重黑眼圈邊緣沁出的些許微紅。
我站在清晨薄薄的寒氣里,身上舊衣被前夜的泥水和雨水浸透干涸后板結(jié)僵硬,寒風(fēng)一吹,皮膚上立刻爬滿了冷得發(fā)僵的細(xì)微疙瘩。目光越過她那帶著脆弱、試探、甚至一點(diǎn)近乎懇求意味的眼神,落在了院子更深處——
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搏斗后,勉強(qiáng)修補(bǔ)支撐的防洪閘孤零零矗立在通往水庫方向的低洼口,破舊的鋼鐵結(jié)構(gòu)在晨光中清晰地顯現(xiàn)出道道銹跡和昨晚被巨木撞出的新凹痕,像一個筋疲力盡、渾身傷口的戰(zhàn)士。
三叔公佝僂的身影此刻靠在院墻邊一張粗糙的小竹凳上,閉著眼睛,身上同樣裹著一件厚厚的老舊棉襖。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每一下都像是牽動了全身的骨頭,枯瘦的肩膀痛苦地起伏著,臉上籠罩著一層病態(tài)的灰敗氣息。連那條總是精神抖擻的黃狗,此刻也蔫蔫地趴在窩棚角落,身上的毛發(fā)被泥水沾污黏成一綹一綹的,只是偶爾抬起眼皮看看主人,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嗚咽。
山洪裹挾大量上游的泥沙碎石撲下來,給果園留下了慘重的印記:靠近山坡的坡地大片果樹被摧折,青黃夾雜的果實(shí)被打落大半,胡亂地陷在爛泥漿里,泛著腐敗前的黯淡光澤。低洼處,渾濁的污水仍未完全退去,形成污濁的水塘,散發(fā)著淡淡的腥氣。斷枝殘葉覆蓋著滿目瘡痍的土地。
昨夜驚心動魄的場面再次倒流回腦中——冰冷的泥水、死神的利齒、顫抖的閘門、拼盡全力的搏斗……以及最后,她在冰冷的泥濘中無聲崩潰的淚水。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在心底緩緩翻涌開。沒有猶豫。
好。我看著她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一個字。一個足以斬斷猶豫、讓緊繃的空氣稍緩的語氣詞。
幾乎在我話音落下的瞬間,宋荔汐眼中那一絲小心翼翼的不確定和試探,如同碎冰般無聲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短暫的、如釋重負(fù)的微光一閃而過。她迅速垂下眼,長而密的睫毛像兩扇小小的簾子,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緒,只留下眼瞼下方那兩片濃重的青色暗影,在晨光下愈發(fā)清晰。被寬大袖口掩蓋下的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她喉頭滾動了一下,嗓音依舊沙啞得厲害,但語速快了一拍,像要急于逃離這微妙空氣一般,早飯在鍋里,溫著的。我先去里面看看三叔公的藥熬好沒。
說完,她倏然轉(zhuǎn)過身,腳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踉蹌(或許是疲憊,或許是別的什么),快步走進(jìn)了那扇敞開的、彌漫著藥草苦味和煙火氣的堂屋門內(nèi)。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那片光暗交織的室內(nèi),只留下門框邊依舊彌漫著的淡淡藥香。檐角殘留的雨水滴落在石階上,發(fā)出嘀嗒的清響。
陽光破開云層,將清冷的光芒鋪滿了整個雜亂、泥濘、卻又重新透出生機(jī)的院落。冰冷的空氣里,隱隱有淡淡的荔枝清甜混合著泥土和草木在初冬里蒸騰的濕潤氣息,悄然彌漫開。
我立在原地,寒氣順著衣領(lǐng)縫隙鉆進(jìn)來。那翻涌的復(fù)雜情緒并未平息,反而沉淀下來,如同這冬日清晨的陽光,清冷卻帶著些許重量。我走向院角的舊水龍頭,擰開。水流嘩啦啦地沖擊著昨夜干涸在手上、嵌入皮紋里無法洗凈的泥漿和斑斑銹跡。微冷的水溫帶來輕微的刺痛感。
院子深處那扇開著的木門內(nèi),能聽到她輕柔、疲憊的聲音在詢問著什么,語氣放得極低。爐膛里柴火燒灼時發(fā)出噼啪的細(xì)微碎響,帶著冬天里令人心安的溫度。草藥的清苦味混合著灶間的煙火氣,被微冷的風(fēng)輕輕攪動,淡淡地飄散出來。像無聲的宣告:新的故事正展開扉頁。
小三輪在三叔公的屋門口猛地剎停。我把車用力向后倒挪了幾寸,盡可能讓車身嚴(yán)絲合縫地�?吭陂T前屋檐投下的那片狹長陰影里。雨點(diǎn)像斷線的珠子,驟然加重力道噼里啪啦地砸在油膩發(fā)黑的泥地上,濺起渾濁的水花�?諝庵幸还蓡苋说臐癫窕饸馕稄浡_來。
貨呢一個尖利得像被石子磨過的嗓音穿透雨簾。
三個熟面孔擠在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