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我在ICU的呼吸機警報聲中醒來,被渾身插滿的管線牢牢釘死在病床上。
消毒水的氣味刺得鼻腔發(fā)痛,心電監(jiān)護儀上淡綠色的線條正瘋狂跳躍,發(fā)出急促尖銳的滴——滴——聲。
喉嚨里插著管,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張開干裂的嘴唇。
視網(wǎng)膜上方,一個詭異的透明面板懸浮著——那是一張全息投影的病危通知書。
我的視線凝固在右下角家屬簽字欄。那三個字,狠狠扎進瞳孔。
林雪柔。
破碎的記憶如同碎玻璃,瘋狂扎入太陽穴的每一條神經(jīng)。
二十年了,那個雨夜的寒意從未真正褪去。
地面積水混合著黏膩猩紅的血,我拖著一條失去知覺的腿,指甲摳進濕滑粗糙的路面,每一次爬行都在劇痛中斷裂。
我費勁力氣向便利店爬去,想要去求救。
便利店屋檐下,那一個撐傘的倩影,就是我的希望!
待我爬到近處,才發(fā)現(xiàn):
雨傘下,她站在那里。
穿著那條我熟悉的碎花連衣裙,鞋尖干凈得與我周圍的血污格格不入。
她垂著眼看我,:救護車……要二十分鐘才能到呢。她歪了歪頭,一縷發(fā)絲黏在臉頰,趙政,再忍忍。你要是死了,她聲音突然放得又輕又緩,帶著一絲讓人骨髓生寒的笑意,這三萬塊,就是我的了。
手腕上,我那塊為了慶祝高考結束、攢了許久零花錢買的銀鏈腕表,表盤在便利店燈光和雨水的折射下,一閃,又一閃。這個細節(jié),是后來警方向我父親展示白色轎車行車記錄儀影像時,才呈現(xiàn)出來的。
畫質不算清晰,滿是雨痕的鏡頭里,我躺在雨地里,像一袋被廢棄的垃圾。她掛斷了電話(那個永遠打不通的120),環(huán)顧四周片刻后,打開了一輛停在路邊的白色轎車后備箱。鏡頭正好捕捉到她的側臉,以及她彎腰拖拽我無力身體的動作——腕上那塊表鏈,在晃動中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
2.
趙政!趙政!快醒醒,聽得見嗎快確認簽字!
主治醫(yī)生的吼聲,穿透層層疊疊的耳鳴和恍惚的記憶碎片,直接刺進我的顱腔。一張硬質的塑封卡片被塞到勉強能動的手指下,冰涼的觸感。
我用盡殘存的力氣攥緊床單,白色的布料在掌心被扭曲成絕望的麻花——這張奪命的文書,本應出現(xiàn)在二十年前的那個雨夜盡頭!
為什么它會懸在我二十年后的今天!
巨大的荒謬感和瀕死的恐慌徹底淹沒了我,意識深處有什么東西在尖叫。
就在這時,天花板上一個隱蔽的球形監(jiān)控攝像頭無聲地轉動了方向,紅色的指示燈閃爍了一下。
病房角落,墻嵌屏幕隨之亮起。那不是現(xiàn)在的監(jiān)控畫面!
屏幕里,是二十年前的場景,如此清晰,恍如昨日重現(xiàn):堆滿書本的熟悉書桌前,十七歲的林雪柔背對著我(確切地說,是背對著監(jiān)控),正踮著腳,有些急切地翻找著我的黑色雙肩書包。她的發(fā)梢垂落,柔軟地掃過攤在書包表面的一張合影——那是我們一家三口最后去海邊度假的照片,父親的笑容定格在照片里,顯得遙遠而溫暖。
那個我,此時正躺在醫(yī)院這張床上,即將步入腦死亡的深淵。
那個年輕的、翻動我書包的她,在為誰翻找翻找什么那眼神里專注的、帶著一絲隱秘急切的情緒,與雨夜里盯著我腕表的眼神,似乎重疊在了一起……
血壓急劇下降!快!腎上腺素1mg靜推!準備除顫!病人出現(xiàn)腦死亡征兆!護士尖銳變調(diào)的驚呼聲刺破混亂的思緒,混雜著令人心驚的儀器長鳴。
呃——��!喉嚨間爆出一聲嘶吼,我用盡畢生氣力抬起那只勉強能動的右手,對著臉上緊緊箍著、提供著虛假呼吸支持的塑料面罩,狠狠一扯!
嘶啦——!
管子滑脫的痛苦幾乎讓意識瞬間炸開,但緊隨其后的,是帶著醫(yī)院消毒水和塵埃味道的空氣,粗暴地灌入被機械摧殘已久的肺葉!
窒息感與奇異的刺痛感交替轟炸著每一寸神經(jīng)。
眼前的一切驟然變亮,又急速褪色。無數(shù)扭曲的色塊高速旋轉,尖銳的鳴叫撕裂耳膜。
我只覺身體失重,靈魂飄浮,所有過往——雨夜的血腥、手腕表的反光、父親照片被發(fā)梢掃過的褶皺、林雪柔豆沙色的唇、翻涌的消毒水氣味、心電圖的尖叫、全息病危通知書的冰冷字體……所有畫面如同被打碎的萬花筒,碎裂成億萬鋒利鋒刃,被卷入渦流的中心。
意識深處最后定格的一個念頭是:那支筆……她去年生日,我送她的那支英雄牌鋼筆,就放在那堆被翻亂的書本旁……
……
老式發(fā)條座鐘,沉重的黃銅鐘擺,在空寂的房間里發(fā)出低沉規(guī)律的咔噠……咔噠……聲。聲音清晰地撞進鼓膜。
五點四十七分。
我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息,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肺里沒有消毒水,空氣里是清晨特有的清冽。
視線由模糊急速變得清晰。
正對著床的墻上,掛著一本那種常見的、紙質粗糙的月份牌。紅色數(shù)字組成的日期如同帶著血跡的烙印,狠狠撞進眼底:
20XX年6月6日
3.
嗡——!
一股強烈的暈眩瞬間擊中了我,身體晃了晃,伸手扶住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
我望向窗臺。
晨曦微光中,一抹精致的墨藍色靜臥在落了一層薄灰的窗臺上,金屬的筆夾閃著一道冷冽的弧光。
一支英雄牌鋼筆。
筆夾上,纏繞著一根已經(jīng)被摩挲得有些脫色的紅線——那是林雪柔編的幸運結,她說要保佑我高考金榜題名。
前世它沒能保我平安順遂,如今,它卻成了命運殘酷的坐標原點。
喂!明天就高考了,你還發(fā)什么呆趙政!數(shù)學卷子最后一題,變態(tài)的圓錐曲線,你會不會啊老子昨晚夢了一宿都是拋物線追著我啃!
前桌王浩突然扭過胖乎乎的身體,帶著早自習特有的躁動氣息,將一張揉得半皺的草稿紙猛地拍在我桌上。
陽光穿過他毛刺刺的發(fā)梢,清晰地照射在他后頸衣領上方。那里,赫然印著一塊形如毒蝎的暗紅色胎記。
那形狀,那位置,那深入肌理的暗紅……
與我前世在暗無天日的黑礦窯里,被那個嘴角叼著煙卷、鎖骨紋著青黑色骷髏的人販子頭子,一鞭子抽翻后,視線無意間掃過他扯開衣領露出的皮膚時,看到的猙獰胎記……
分毫不差!
4.
短暫的高考很快結束。
六月的陽光白花花地灑在實驗中學新鋪的柏油地面上,蒸騰起一股混雜著塑膠跑道和興奮汗水的躁動氣味。
巨大的紅色充氣拱門下,熱烈慶祝2023屆高考再創(chuàng)輝煌的金字橫幅在微風中抖動。
黑壓壓的人群攢動,無數(shù)目光織成一張粘稠燥熱的網(wǎng),牢牢釘在主席臺正前方電子巨幅榜單的最頂端——
趙政,總分:723,市理科狀元
趙同學!看這里!請問你取得如此優(yōu)異的成績,特別是據(jù)說數(shù)學拿到逆天的滿分,有什么獨家秘訣嗎
一個麥克風幾乎要塞到我嘴里,旁邊是數(shù)臺相機黑洞洞的鏡頭,快門聲如同密集的鼓點。
閃光燈的白光刺得人眼前發(fā)花,在一片嗡嗡的噪聲和晃動的光點里,我的視線穿過攢動的人頭,死死鎖住了側前方梧桐樹投下的一片蔭涼里。
她站在那兒。
白裙子是我送的。料子輕薄,剪裁合身,襯得身段窈窕。裙擺被微風吹動,蕩開柔和的弧度。發(fā)間別著一個小小的、磨掉了部分金粉的塑料茉莉發(fā)卡。廉價,卻是我去年生日硬塞給她的禮物。
去年她生日那天,我跑了好幾家精品店才選中這款。她當時捏著發(fā)卡,指尖在我掌心輕輕撓了一下,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干嘛這么破費呀。我記得自己嘴硬:什么破費!狀元以后掙大錢,第一個給你買真的!
記憶里的畫面瞬間重疊:雨夜便利店慘白的光線下,那張煞白的、沾著零星泥水、同樣別著這個褪色發(fā)卡的臉,豆沙色的唇開合著,吐出那句冰冷的三萬塊判詞。
巨大的紅榜投下的陰影也滾燙逼人。人群的歡呼和議論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嗡嗡作響。
她站在那兒。纖塵不染的白色連衣裙,正是去年暑假我陪她挑選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那件。晨曦的光點穿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她身上投下細碎流動的光斑。陽光也照亮了她發(fā)間那枚磨掉了不少鍍層的茉莉發(fā)卡。
廉價發(fā)卡,褪色的笑,和記憶里便利店外那張臉孔,在一瞬間,嚴絲合縫地重疊了。
甚至連那緊抿的、在雨夜慘白燈光下透出怪異豆沙色的唇線弧度都一模一樣。
……
趙政同學,有內(nèi)部消息說你的高考作文堪稱滿分范本!能跟大家分享一下你寫作的獨門技巧嗎
一位女記者擠到我面前,話筒幾乎碰到我的下巴。
我垂下眼瞼,目光落在自己整理得一絲不茍的襯衫袖口上。銀色的袖扣反射著太陽的光,刺眼。就在這細微的動作間隙,眼角的余光像最靈敏的傳感器,不動聲色地捕捉到那片樹蔭下的動態(tài)。
林雪柔似乎被周圍人推擠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手扶住身邊的樹干。那只手,纖細、白皙。指甲修剪得短而圓潤,泛著健康的粉白色澤,上面涂抹著一層淺淺的、幾乎看不出來的裸色指甲油,在樹葉濾過的光線下,像覆蓋了一層柔潤的珍珠光澤。
真干凈啊。
指甲縫里沒有一絲血痂,沒有半點泥土嵌入的烏黑,更沒有那些日子因為日復一日劈柴、剁豬草留下的細小裂口和繭痕。
那個被她賣給山民的我,在茍延殘喘的兩個月里,不止一次在深夜礦洞的幽暗中,盯著那些骯臟礦工粗糙、骯臟的手指時,絕望而無用地想象過她可能也經(jīng)歷著同樣的苦役。指甲應該裂開了吧沾滿泥土和血污了吧那雙手,本該是…應該…會變得粗糙吧
心臟被狠狠揪緊,隨即被洶涌而來的冰寒怒意填滿。我猛地抬起頭,對著幾乎懟到臉上的麥克風:
因為……我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向樹蔭下的白裙身影,一字一頓,清晰異常,帶著一絲冰冷的嘲弄,我用了林小姐教給我的——蒙太奇手法。
5.
瞬間的寂靜�?諝饽塘税朊�。
下一刻,唰——!
主席臺側上方,那塊幾乎有一整面墻大的LED巨幕毫無征兆地亮起!刺目的白光取代了原本滾動播放的慶祝標語。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屏幕上,左右分屏同時呈現(xiàn):
左邊:
放大的是一張略顯陳舊但依然清晰的印刷文稿。頂部一行加粗黑體字:全市青少年征文大賽特等獎作品——《風中那朵永不凋零的茉莉》。下面是娟秀的鋼筆字跡,字里行間滿溢著動人肺腑的力量與哀傷:……母親靠在床頭,蒼白的面容像一張揉皺后又努力展平的紙。她總說,茉莉香安神。所以我每天放學,必定繞遠去城東那家老花店,只為買最新鮮帶露珠的茉莉。醫(yī)生說熬藥的水要滾燙,要濾三次渣,我用小指試水溫燙起了幾個水泡,不疼,真的,只是怕這藥效差了半分。母親握著我的手,她的手枯瘦得像深秋的竹枝,涼得沒有一絲熱氣:‘囡囡……好好念書,別為了媽……耽誤高考……’
那一刻,窗臺的茉莉開得正盛,香氣濃得像化不開的蜜,將母親眼底深處那點瀕臨破碎的光,一點點裹纏起來……
右邊:
沒有文字,只有一張放大的極具沖擊力的檔案照片!藍灰色的背景是冷冰冰的警徽標志,正下方是打印的宋體字:《關于林淑芳(1969.03.18-2020.05.12)交通事故身亡的情況說明及現(xiàn)場照片歸檔》。照片的主體,是一輛被撞得扭曲變形的小型黃色出租車,車身沾滿污泥和草屑。車頂側翻在荒草叢生的省道邊溝里,擋風玻璃呈蛛網(wǎng)狀徹底碎裂,駕駛座與副駕駛位置之間,一灘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發(fā)黑的污漬異常刺目!視線越過破損的車窗,后排座椅上,一張屬于中年女人的側臉照片被放大釘在旁邊:眉眼間依稀能看到林雪柔的影子,雙眼空洞地睜著,凝固著車禍發(fā)生那一刻巨大的驚恐與茫然。死亡時間:2020年5月12日。
左邊稿紙上的娟秀文字還散發(fā)著堅強少女守護病母的動人余溫,右邊車禍現(xiàn)場照片的冰冷死亡證明,卻瞬間擊碎了所有的溫情!
啊——!一聲短促的尖叫劃破了死寂。
樹蔭下,林雪柔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推了一把,踉蹌著向后重重撞在粗糙的梧桐樹干上!
她整個人如遭雷擊,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頭,那張妝容精致的臉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塊正在無聲播放著最殘酷對比的屏幕。
周圍的師生如同潮水般嘩然,無數(shù)道驚疑、不解、厭惡的目光,如同密集的冰錐向她扎去。那件我送的白裙子,此刻仿佛成了灼燒她皮膚的刑具。
人群自動為我分開一條狹窄的通道。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鞋跟敲擊柏油路面的聲音,像倒計時的秒針�?諝饫飶浡吵淼恼痼@、鄙夷,還有壓抑不住的興奮竊語。
我一步步逼近那片梧桐樹蔭,逼近那個背靠著樹干,身體因驚恐和絕望而劇烈顫抖的身影。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徒勞地想要遮擋那些無處不在的視線。
無視周圍所有的嘈雜,我俯身湊近她劇烈起伏又布滿冷汗的鬢角,壓低的嗓音,只有她一個人能聽見,帶著冰冷和快意:
林雪柔……你媽出殯那天,下著很大的雨。還記得殯儀館后巷那個灌滿雨水的、散發(fā)著垃圾餿味的藍色垃圾桶嗎
這時,我清晰地感受到她身體猛地一個劇烈的寒顫,你塞進去的那張皺巴巴的、印著指印的紙……很不巧,被我撿到了。
她的呼吸驟然停止。
上面寫著什么哦,‘本人林雪柔,自愿以三萬元人民幣的價格,將自身完全……轉讓予周氏集團董事長周全富先生……為期三年。以此款支付母親林淑芳女士殯葬費用……無條件履行……義務……’白紙黑字,我的聲音更低,甲方后面那個丑得像狗爬的簽名,寫著‘周全富’,沒錯吧
呃……她的喉嚨里終于擠出了一絲聲音,脖頸上的青筋條條繃起!那猙獰的弧度,和我前世在地窖深處、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用僅存的一絲力氣死死掐住她脖子時,在她細嫩的皮膚下瘋狂跳動、掙扎著想索命的青紫色血管……
一模一樣!
6.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滾燙的瀝青,粘稠得令人窒息。
林雪柔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慘白得如同便利店窗外慘白的日光燈管。那雙曾讓無數(shù)男生為之傾倒的杏眸,此刻只剩下驚恐的漩渦和瀕死的灰敗。
就在這時——
滴滴——滴滴——
我口袋里的老舊諾基亞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打破了我們之間凝固的死局。
屏幕上閃著一個再熟悉不過卻久未聯(lián)系的名字:教導主任劉建平。
喂我側過身接通電話,目光卻依舊如實質的刀鋒釘在林雪柔的臉上。
趙政!你在哪兒劉主任的聲音失去了平日里的威嚴,充滿了急迫甚至一絲懇求,快來校長室!立刻!有緊急情況……關于你父親的!
嗡——!
父親!這兩個字像燒紅的鋼釬捅進心臟!
前世被拐后的那些年里,父親的存在幾乎只剩一個模糊而痛苦的符號。他傾盡家財尋找我,又因為周家的處處掣肘而陷入破產(chǎn)困境,最終積郁成疾……我甚至沒來得及見到他最后一面!
林雪柔似乎也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得一怔,瞳孔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難以分辨的情緒。我沒有時間思考那是什么。
馬上到。我掛斷電話,深深看了林雪柔一眼,轉身便往教學樓大步?jīng)_去。
人群的目光黏在我背上,但我早已無心在意。
復仇的快感并未平息,父親的安危卻像懸頂之劍轟然落下。這感覺無比怪異,像是高速運轉的精密齒輪突然卡進了一枚尖銳的砂礫。
校長室厚重的紅木門虛掩著。推開門的瞬間,冷氣混合著辦公家具和香煙的氣味撲面而來,激得我打了個寒噤。
室內(nèi)光線充足,但并不算明亮。
校長那張寬大厚重的辦公桌上一片狼藉——各種獎杯證書被粗暴地掃到一邊,占據(jù)桌面中央的是一本攤開的厚厚文件夾,紙張已經(jīng)泛黃發(fā)脆,邊緣磨損得厲害,散發(fā)著一股濃烈的陳年塵埃和潮濕檔案室的氣味。
文件夾粗糙的牛皮紙封面一行潦草卻沉重的打印體標題,瞬間吸引住了我的全部視線:
云棲山市1998年6·7特大礦洞透水事故調(diào)查報告摘要及部分卷宗
1998
6月7這不正是……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著那張夾在卷宗扉頁和內(nèi)容頁之間的老照片。它被小心地壓在一張半透明的薄綿紙下面。
照片顯然經(jīng)歷過歲月侵蝕,邊角微微卷翹,整體泛著濃重的黃褐色。照片上,一個留著三七分發(fā)型、面容堅毅儒雅,穿著略顯過時但依舊筆挺卡其布工裝的男人(看起來比我記憶中年輕了至少二十歲�。╅_心地抱著一個梳著兩個羊角辮、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男人的眼神溫和而寵溺,一只大手小心翼翼地托著女孩的后背。女孩懷里抱著一個掉了漆的鐵皮小火車,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林建國!林雪柔的父親!這個小女孩,分明就是年幼的林雪柔!
他們的身后,是一段礦山特有的陡峭坡道,布滿黑黢黢的煤灰和碎石。一輛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黑色礦斗車停在那里,車身上用斑駁的白油漆刷著幾個大字,像是一個殘酷的詛咒,清晰地烙印在照片的背景里:周氏礦業(yè)-17號采區(qū)
周氏!血液如同瞬間凝固的瀝青!那個買下林雪柔三年的周全富,周氏集團的掌舵人!一絲冰冷的、比礦洞深處還要幽寒的感覺順著脊柱急速攀升。
而今天,6月7日……不正是林雪柔的生日嗎!原來那張雨夜三萬塊的賣身契背后,竟藏著如此深重的家族恩怨和死亡陰影
怎么,趙同學對我們市過去的安全生產(chǎn)事故也這么感興趣一個略顯低沉、語調(diào)平緩卻帶著一種獨特冰冷質感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后響起。
心臟驟然縮緊!我猛地轉身。
7.
周副市長!周副市長!
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在了門口。沒有隨從,只身一人。一身剪裁合體的深灰色高級西裝,一絲不茍的銀灰色短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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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踱步進來,悄無聲息。那張保養(yǎng)得宜、笑容可掬的臉上,一副金絲邊眼鏡反射著窗外射入的陽光,鏡片后的眼睛隱匿在強烈的反光之中,只留下兩道模糊不清的暗影。
他沒有再看我,而是徑直走向那張巨大的辦公桌,目光饒有興味地落在我剛才死死盯住的那份攤開的泛黃卷宗上。他微微俯身,姿態(tài)優(yōu)雅隨意。
然后,他伸出帶著一枚樸素銀色婚戒的左手,食指的指腹緩緩地撫摸著卷宗內(nèi)頁的某一處。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那里本該是死亡和失蹤人員名單的區(qū)域!
但現(xiàn)在……
在那片空白的邊緣,在那個位置,在那份屬于1998年慘案的卷宗紙張上,清晰地用紅墨水寫著三個字!那字跡干涸發(fā)黑,但筆鋒凌厲,帶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惡意:
趙政
2005.08.18
我的名字!我的出生日期!被寫在一份二十五年前重大礦難死亡名單的邊緣!
嘶——一口冷氣倒灌入肺,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辦公室冰冷的空調(diào)風順著衣領往里鉆,卻絲毫吹不散我瞬間涌遍全身的徹骨寒意。
本能的恐懼幾乎讓我僵住。
就在這時,褲袋里,那半枚前世被賣進深山時,人販頭子臨走前硬塞進我手里的銅錢,毫無預兆地灼燙起來!像一塊剛從熔爐里夾出來的烙鐵,隔著薄薄的布料狠狠燙在腿側皮膚上!
呃��!強烈的灼痛讓我差點失聲痛呼,右腿下意識地向后痙攣般退了一步。
幾乎同一瞬間!
轟隆——!窗外,一聲驚天動地的滾雷炸響!震得整棟教學樓玻璃窗嗡嗡作響!慘白的閃電撕裂昏暗的天幕,將周副市長那張隱匿在金絲眼鏡反光后的臉照亮了零點一秒!
驚雷炸響的瞬間,周副市長一直維持的從容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的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雷電精準劈中一般!臉上虛偽的笑容瞬間凍結,如同石膏面具上布滿裂紋。那雙一直藏在反光鏡片后的眼睛,第一次被迫暴露出來——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隱藏得極深、卻無法在驟然暴露下完美掩飾的暴戾!
金絲眼鏡歪斜了一點。他幾乎是本能地、極其粗暴地抬起左手,狠狠地扯松了系得一絲不茍的灰色領帶!這個動作帶著一種被觸犯后的狂躁!
銀灰色的高級絲綢領帶被拽開,昂貴襯衫最頂端的紐扣被崩飛,砸在紅木桌面上發(fā)出輕微一響。
這一瞬間,他側轉的脖頸完全暴露在我因劇痛和震驚而瞪大的視線里!
就在那微微凸起的喉結左下方大約兩公分的位置!緊貼著頸動脈邊緣的皮膚上!
一截冰冷的、如同活物般盤踞纏繞的……暗青色蛇形紋身!
那詭秘猙獰的圖案只有半掌大小,蛇的頭部微微昂起,毒牙尖銳,蛇眼處是兩個細細的點狀刺青,在窗外慘白電光的映照下,仿佛正閃爍著殘忍的幽光!
這紋身!這形態(tài)!這位置!和我前世在礦洞里,于極度疲憊和恐懼中半昏迷狀態(tài)下,被人在手腕內(nèi)側粗糙烙下的記號圖案……
一模一樣!
8.
冰冷的狂流從腳底直沖頭頂!
你以為……重生……就能改變什么
周副市長似乎被銅錢的異動和自己剛才的失態(tài)激怒了,聲音陡然變得陰沉、冰冷,當年……你父親趙成海,仗著手里有那份真正的富礦勘探圖,貪婪無度,妄想一家獨大!死活不肯把那真正有價值的礦脈區(qū)域吐出來交給我周家!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上位者的威壓混合著血腥氣撲面而來,嘴角咧開一個極其扭曲的弧度:
他拒絕交出勘探圖……就是拒絕給林家活路!你以為林雪柔她爹真的就那么‘倒霉’,死在那次透水事故里你以為周全富那蠢豬……真的一時興起買了林雪柔那丫頭!
銅錢的灼燙感與周副市長眼中毫不掩飾的瘋狂恨意交融在一起,在我腦海中掀起滔天巨浪。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認知的基石上。
父親……勘探圖……林建國的死……周全富的意圖……林雪柔被推入深淵的引線……難道二十年前就已被埋下
窗外的雷聲滾過天空,余音沉悶。
所以,周副市長的聲音帶著一種勝利者的冰冷玩味,你以為這次,你當了狀元,拿回了所謂的一切,就能跳出這個局
他微微前傾身體,靠近我的耳畔,冰冷的呼吸噴在我的皮膚上,蛇形紋身在歪斜的衣領下若隱若現(xiàn),我親愛的侄子,這盤棋,從你睜開眼那一刻,周家就沒打算讓你再贏。
侄子!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腦髓深處!
周副市長的聲音低沉、冰冷,帶著一絲扭曲的親昵,使我眼前發(fā)黑。
我的意識,被他那張保養(yǎng)得宜卻布滿刻毒的臉、脖頸上蠕動的蛇形紋身、窗外慘白刺目的電光……拉扯著墜向混亂的漩渦。
就在我?guī)缀跻贿@突如其來的驚變沖垮的瞬間——
叮鈴鈴——!
辦公室桌上那部古銅色的老式轉盤電話驟然炸響!鈴聲尖銳、急促,充滿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這突兀的噪音如同冰冷的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刺破了凝結的空氣和我混亂的思緒。
周副市長臉上那抹陰鷙的冷笑瞬間僵住,一絲錯愕閃過眼底。他猛地扭頭看向那鈴聲大作的電話,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忌憚和疑慮。
緊接著,他飛快地抬起手,有些慌亂地將被我看到蛇紋的衣領匆匆拉起、整理,并試圖重新將領帶系好,但那崩掉的扣子讓他動作笨拙而狼狽。
趁著他這片刻的驚亂!
腎上腺素在劇痛、震驚和被背叛的憤怒共同催逼下瞬間飆升!求生的本能在侄子兩個字帶來的巨大恐怖中尖叫!跑!
大腦沒有思考的時間!
身體在大腦反應之前已經(jīng)做出了動作!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幾乎擦著周副市長的肩膀,朝著虛掩的辦公室大門猛沖過去!
站��!身后傳來周副市長驚怒的咆哮!帶著被愚弄的狂怒!
砰!
身體重重地撞開沉重的紅木門板!
9.
顧不上撞擊帶來的劇痛,更不敢回頭!
我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耳畔全是自己心臟狂暴擂鼓般的巨響和沉重的喘息。
樓梯!拐角!日光燈管在眼前急速晃動、拉長!教學樓的走廊在此刻漫長得如同地獄甬道!
沖下最后幾級臺階時,腳步踉蹌,幾乎摔倒。手掌狠狠撐在冰冷的金屬欄桿上,穩(wěn)住身體的同時,褲兜里那個灼熱得如同烙鐵一樣的銅錢猛地凸起!
它……它似乎不再僅僅是灼燙!而是在……在隨著我的奔跑、隨著我血管里血液的奔涌,產(chǎn)生一種極細微卻難以忽視的、嗡鳴般的震動!
口袋在跳動!一下,又一下,撞在我的大腿外側!
這詭異的感應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強烈的不安感瞬間攥緊了心臟!礦洞!人販子頭子塞給我這東西時詭異的笑容:小子,別弄丟了,它可是你的‘命符’,等出去了……呵……還有周副市長脖頸上那個與此呼應的蛇紋!這里面肯定有聯(lián)系!
前世唯一知道這銅錢可能代表什么的地方,只有一個——云棲山深處那個廢棄的17號礦洞!那個將我和林雪柔前世推入黑暗深淵的開始之地!
它在那里一定藏著答案!或許……也是我此刻唯一的出路!銅錢詭異震動所指示的方向……正朝著城西,云棲山!
沒有時間猶豫!沖出教學樓后門,我沖向車棚,找到那輛老舊但卻被我擦拭得锃亮的鳳凰牌二八自行車。
用力蹬踏!鏈條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車身猛地躥了出去!輪胎摩擦著濕滑的地面,濺起小小的水花。冷風混雜著細雨絲灌進我的領口,稍微冷卻了沸騰的血液和幾乎要撕裂的胸口。
云棲山!我來找你了!
一路狂蹬!汗水混著冰涼的雨水流進眼睛,辛辣刺目。
山路越來越陡峭,雨水讓路面變得濕滑泥濘。
廢棄的17號礦洞入口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巨大的木質支撐架早已朽爛,扭曲變形地坍塌在洞口,上面覆蓋著厚厚的枯藤和深綠色的苔蘚,在雨水浸潤下散發(fā)著濃郁的腐敗潮濕氣息。
記憶碎片在此刻如同鬼影般瘋狂閃現(xiàn):人販子頭子咧著嘴的大黃牙,林雪柔最后被拖入黑暗中那驚恐絕望的回眸,沉重的鐵鏈刮擦石壁刺耳的噪音……
心臟跳得快要炸裂!我猛地甩下車,任由它倒在泥濘里。掏出那個一直在震動的銅錢——此刻它的嗡鳴愈發(fā)急促,仿佛在渴望著什么!
我握緊它,深吸一口氣,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的黑暗入口!
洞里的空氣冰冷、渾濁,帶著濃重的粉塵和巖石特有的腥氣。腳下是高低不平、積著泥水的坑洼。
我打開手機電筒,慘白的光柱在粘稠的黑暗中艱難地切開一小塊視野范圍。
借著手機光,我摸索著向前。越往里走,空氣越發(fā)的潮濕、壓抑。突然!手機光照范圍內(nèi),幾截散落在地的東西讓我腳步猛地一頓!
是斷裂的……鐵鏈!銹跡斑斑,粗如拇指!斷口處有明顯的、被大力破壞的嶄新痕跡!旁邊還有一枚散落的……豆沙色口紅蓋林雪柔常用的那個牌子!
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有人!而且就在不久前!
緊張感讓我的呼吸都幾乎停滯。手機電筒的光像一只無形的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前方黏稠的黑暗。光柱最終定格在不遠處的一個角落。
林雪柔!
她背靠著冰冷的石壁癱坐在泥水里,頭垂著,身體蜷縮,仿佛失去了意識。
那件我曾經(jīng)送她的白裙子此刻污穢不堪,被泥水和不知名的深色污跡浸透,皺巴巴地貼在身上。長發(fā)凌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一只手臂軟軟地垂在身側,另一只手卻以一種極其怪異的姿態(tài),緊握著一把……閃著寒光的短刃匕首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白!
10.
林雪柔!我壓著聲音喊了一句,警惕地沒有立刻上前。手機的光束下,她毫無反應,像一具失去生命的玩偶。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被地上另一個反光物體吸引了。就在她腳邊不遠處的泥水里,躺著一瓶傾倒了的礦泉水。水沒有完全流盡,還剩小半瓶,清澈的液體在渾濁的環(huán)境里顯得異常突兀。
幾乎與此同時!我掌心里的半枚銅錢!竟然如同接通了某種感應裝置,猛地爆發(fā)出一陣針扎般的劇烈刺痛!
緊接著那股震動感陡然加強,變成了一種持續(xù)的、低沉卻高頻的蜂鳴!嗡嗡嗡——!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天靈蓋!前世的噩夢瞬間復活——被強行灌下?lián)街珊顾幒妥粉檮┑呐K水!醒來時已經(jīng)身處地獄!
這瓶水!就在她身邊!她手里還拿著匕首!這場景……
一個最可怕的猜測瞬間成形!她在等人!或者在等指令等我!那個匕首,是為了制伏掙扎的我就像前世那些配合默契的人販子一樣!
巨大的失望和被徹底愚弄的狂怒猛地沖垮了所有殘存的理智!
呵……好,很好!裝昏迷等著給我下藥等著再把我賣一次!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在空寂的礦洞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響!
我的身體猛地向前撲去,充滿了毀滅的沖動!手機電筒的光柱因我劇烈的動作激烈晃動,在昏暗中瘋狂搖擺,如同我此刻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光線一瞬間掃過癱軟在地的林雪柔……
就在這一閃而過的光線掠過她身體的剎那!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凍結成了堅冰!即將爆發(fā)狂怒沖上去的動作徹底僵死!
光線掠過她的側臉、脖頸、手臂……最后鬼使神差地停頓在了她緊握匕首的那只手上!
那不是要攻擊別人的姿勢!
寒光閃閃的匕首尖端,正抵在她自己的咽喉上!鋒利的刃口幾乎陷進了那白皙脆弱的皮膚!一點殷紅如朱砂的血珠,正順著冰冷的刀鋒緩緩滑落,最終,啪嗒一聲,滴落在她腳邊那瓶傾倒的礦泉水瓶口!
這……這是什么情況!
時間仿佛被凍結在礦洞污濁的空氣中,林雪柔的身體軟軟地倚在冰冷的石壁上,緊閉著雙眼,像一朵被風雨摧殘零落的花。
如果不是那緊握著匕首、抵著自己要害的手,以及順著刀鋒滑落的那滴刺目的猩紅,她看起來完全像一只被隨意丟棄在泥濘里的破敗玩偶。
她……在抵抗用這種極端的方式
就在這時,褲袋里那顆一直持續(xù)震動灼燒的銅錢突然嗡——地震動加劇!仿佛被什么東西強力吸引,幾乎要跳出我的掌心,直指那瓶傾倒的礦泉水!
那瓶水!有古怪!強烈的直覺如同電流貫穿全身!
我?guī)缀跏潜灸艿貨_了過去!一腳踢開那瓶讓我心驚肉跳的水!
塑料瓶身咕嚕嚕滾到一邊,里面的水潑灑出來,在手機電筒的光線下泛起一層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如同磷火般的詭異藍綠色浮光!
這絕不是正常的礦物質水該有的樣子!
11.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我沖林雪柔低吼,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和緊張。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和前世認知的范圍。我彎腰,想奪下那把隨時可能切開她喉嚨的兇器。
別……碰……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氣若游絲般地從林雪柔緊抿的唇縫間發(fā)出。她的睫毛劇烈顫抖著,似乎掙扎著想要從極深的昏沉中強行喚醒自己。
水……水里有東西……她的聲音帶著瀕死的虛弱和急切,……追蹤劑……信號……必須……毀掉……不然他們……會追……
她的眼睛終于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那眼神渾濁、渙散,充滿了極度的疲憊和幾乎被壓垮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絕望的祈求!
別喝……別碰我……臟……她用盡力氣想把我推開,手指卻軟綿無力。她的目光掃過我攥著手機的手,一絲極度的驚恐再次在她渙散的瞳孔中炸開,……手機……手機……也扔了……他們有定位器……能反向追蹤到……呃啊……
她發(fā)出一聲短促的痛吟,匕首尖端再次深陷一分!那顆血珠變得更大,順著她細弱的脖頸緩慢下滑!
信號!追蹤器!
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扼住了我的喉嚨!
人販子集團的手段但前世從未有過如此高科技的東西!銅錢詭異的震動……水里的熒光……還有她對手機的恐懼……這些碎片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碰撞!
一個名字猛地浮上水面——周全富!那個有著龐大勢力的周家!如果他們要對付的人不僅是林雪柔,更是一直試圖尋找父親勘探圖的我……
周全富!周副市長!
你到底是誰!我死死盯著她,試圖從那張被混亂和絕望覆蓋的面容下找出答案,但此刻那雙眼睛里只有無邊的恐懼和急迫。
誰要害我!周全富!周副市長!告訴我!
我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盡全力試圖將那個該死的、沾著她自己血的匕首從她脖子上拽開!
肌膚相觸的瞬間,刺骨的冰涼感傳來,仿佛她的血液已不再流動。
我的另一只手則迅速撿起了那個滾落在地的礦泉水瓶,觸手冰涼,塑料瓶身凹凸不平——瓶底似乎有什么!
我將手機電筒的光死死聚焦在瓶底——
果然!那里竟然蝕刻著一個極其微小的二維碼!比指甲蓋還要�。〔蛔屑毧锤揪褪悄p的劃痕!這詭異的設計絕非普通水廠所為!
我沒有絲毫猶豫,用另一只手上的手機屏幕對準了那個二維碼。
滴——咔嚓——
手機攝像頭自動對焦、掃描!
屏幕瞬間跳轉!播放的畫面像素不高,帶著夜視特有的森森綠光和白噪點!但場景清晰得讓我瞬間血液倒流!
那是一個裝潢奢華的私人茶室!金絲楠木的茶桌旁,兩個正在低聲交談的男人!
左邊那個微微佝僂著背、臉上掛著阿諛諂媚笑容的,正是云棲山市公安局局長馬國濤!他面前恭敬地放著一大沓用牛皮紙包好的、方方正正的東西,用絲帶捆著。
而右邊那個,側臉對著鏡頭,穿著深藍色的絲質睡袍,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優(yōu)雅地端起一個白瓷茶杯輕嗅茶香的——
周副市長!
鏡頭的角度顯然非常隱蔽,聲音被刻意放大,帶著滋滋的電流雜音:
……小馬,做得干凈點。周副市長的聲音透過劣質的錄音設備傳來,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冰冷質感,這次必須是個意外,不能留下任何尾巴。老規(guī)矩。
明白!市長您放心!馬局長聲音帶著諂媚,那個叫‘蝰蛇’的家伙已經(jīng)安排好了,做事很穩(wěn)……只是那個小子,這次高考鬧出那么大動靜,媒體剛走,突然失蹤的話……上面會不會……
媒體周副市長發(fā)出一聲毫無溫度的低笑,茶杯輕輕放在桌面上,年輕人嘛,心高氣傲,高考金榜題名,得意忘形,私自跑到這種廢棄的礦山搞什么‘探險祭奠亡友’,結果遇到滑坡塌方……這不是很合乎邏輯的悲劇嗎
是!是!還是市長考慮周全!祭奠亡友……對!他那個被拐進山的小女朋友……啊不,是人販子林雪柔……馬局長連連點頭。
周副市長拿起茶桌上的一個白色藥瓶,輕輕推了過去,這是進口的特效藥,無色無味,加到水里效果立竿見影。配合‘蝰蛇’手上的家伙事,確保他的體檢報告符合‘嚴重精神分裂,具有攻擊傾向’,然后送到咱們指定的……‘治療中心’。要趕在他那份該死的體檢報告公開、引來不必要的關注之前。記住,他加重了語氣,他進去后,‘意外’必須盡快發(fā)生。還有他爸當年那個礦洞里的……
您放心!馬局長急切地保證,額角滲出汗,那邊礦洞的位置我知道!這次絕對把他和他老子當年留下的破東西一起送進去,讓他爺倆在里面‘團聚’!還有……
突然!
12.
轟隆——!
視頻里的馬局長話未說完,整個茶室的畫面猛地劇烈晃動了一下!玻璃窗發(fā)出咔嚓的爆裂聲!桌上的茶杯嘩啦摔得粉碎!
與此同時!幾乎在同一秒!
我們這個陰冷的礦洞深處,傳來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頭頂?shù)纳奖诏偪竦伢秳�!沙土、碎石、灰塵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咳咳咳……
大量落灰嗆得我和林雪柔劇烈咳嗽!光線被瞬間彌漫的粉塵吞沒大半!
跳!快!一個嘶啞的,又強自壓下的顫抖女聲在我耳邊炸響!竟然是林雪柔!
她的眼睛在粉塵中猛地瞪開,瞳孔因巨大的恐懼和決心縮成針尖!剛才的虛弱和瀕死感被這山搖地動的恐怖景象瞬間壓了下去!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野獸般的求生蠻力讓她狠狠地、不顧一切地推開我還在攥著手機和礦泉水瓶的手!
她猛地撲到我身上!用盡全身的力氣,撞著我一起向旁邊一處更深邃的黑暗跌去!
下面是暗河��!跳�。�!
她凄厲的聲音在震蕩的山洞中被拉長!
身體被一股強大的沖力裹挾著,失重感瞬間占據(jù)住了我的意識!耳邊是山石崩塌的雷鳴和林雪柔帶著哭腔的嘶喊!
噗通!�。。�!
冰冷刺骨的水如同萬千針尖瞬間刺穿皮膚,瘋狂涌入鼻腔、口腔,淹沒頭頂!巨大的沖擊力撞得我胸腔劇痛!
湍急的水流如同無數(shù)只無形的大手,瘋狂撕扯著我的身體,將我與林雪柔強行分開。
求生的本能讓我奮力撲騰著想要浮出水面,冰冷的河水無情地灌入喉嚨,激起一陣劇烈的嗆咳。
混亂中被水流裹挾著不知旋轉了多少圈,就在肺部即將炸裂之時,身體猛地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卷入更深的黑暗。
劇烈的顛簸感讓我徹底失去了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被水流狠狠拋出!
咳咳咳……嘔……我癱在冰冷堅硬的碎石地上,猛烈地嘔吐著酸澀的河水,每一根骨頭都像是散了架。手機早已不知所蹤,連那半枚一直灼燙的銅錢也不知被水流沖到了何處。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巨大裂縫處透下的、慘白得如同霜雪般的月光。
光線像一把巨大的、傾斜的光刀,劈開了這片地下深處的空洞。
借著慘淡的月光,我急切地尋找那個撞開我、和我一起墜入絕境的白色身影。
不遠處,林雪柔渾身濕透地趴伏在一塊微微凸起的巖壁上,劇烈地喘息著,濕透的長發(fā)如同黑色的水草粘在蒼白的臉頰上。
她的后背對著月光的方向。
那件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爛爛、染滿污泥血漬的白色連衣裙,有一半被粗暴地撕裂開,暴露出她肩背上一大片蒼白的皮膚!
而那片本該光潔的皮膚上——
三道極其猙獰,由數(shù)個不規(guī)則的疤痕坑洼連綴而成的長度足有二三十厘米的巨大陳舊傷疤!
其中最長的一道,從右肩胛骨下方斜斜地撕裂開,一直延伸到后腰的位置!在慘白月光的映照下,每一道疤痕的紋理,每一處撕裂后愈合卷曲的邊緣,甚至疤痕周圍扭曲如樹根般延展的增生組織……都清晰駭人!
我的瞳孔瞬間放大!身體劇烈地震顫!
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下意識地猛地掀開自己同樣濕透黏在身上的T恤!
冰冷的空氣激得皮膚瞬間起滿雞皮疙瘩。
在我左肩胛骨下方,一道斜斜的、與之幾乎完全對稱的、長度角度極其相近的猙獰疤痕!同樣由撕裂和灼燒的坑洼組成!疤痕周圍同樣盤踞著扭曲增生的肉芽!
它像一道永不磨滅的烙印,刻在我的血肉之上!
前世!
我被那個代號禿鷲的人販子頭目一鞭子抽倒后,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肩背上的劇痛!
那一次,是因為我不堪忍受他的凌辱和克扣食物,試圖反抗……這疤痕,是懲罰,是烙印,是奴隸的標記!
此時此刻!
在二十年時空交錯的彼岸!
在這個吞噬了我們前世的礦山的腹部!
在這個冰冷的、被月光凌遲的暗河邊緣!
前世烙在我肩背上的、那道永遠無法磨滅的恥辱傷痕……竟然如同鏡像一般!
一模一樣地出現(xiàn)在林雪柔的背上!
月光冰冷,如刀鋒切割著我們皮膚上那對相互呼應的丑陋傷疤。
13.
這個時候,林雪柔的身體在冰冷碎石上劇烈地顫抖,濕透的破爛白裙緊貼著她蜷縮的身體,勾勒出肩背處那道在月色下愈發(fā)猙獰的傷疤輪廓。
一模一樣……真的是前世烙在我身上的印記……
荒謬感如同劇毒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勒得我?guī)捉舷�。復仇的刀刃剛剛磨利,指向的仇人身上,卻出現(xiàn)了我自身最深切的苦難烙印
我掙扎著站起身,踉蹌著向她靠近,牙齒在極度寒冷的刺激下發(fā)出細微的咯咯聲:這……怎么回事聲音嘶啞干澀,仿佛被河沙磨過。冰冷的河水還在順著衣角往下淌。
林雪柔蜷縮的身體猛地一僵,沒有抬頭,只將臉頰更深地埋進臂彎,聲音悶悶地傳出來,帶著破碎的哽咽:別……別看我……臟……
我問你怎么回事!一股混雜著無數(shù)疑問的濁氣猛地涌上喉嚨,聲音陡然拔高。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指向自己肩背上那道對稱的傷痕,又指向她月光下暴露的印記,這個疤!它怎么會……怎么會出現(xiàn)在你身上!前世那個對我施以烙刑的惡魔……
疤呵……哈哈哈……她突然神經(jīng)質地低笑起來,肩頭聳動著,充滿了極度的悲涼和嘲弄,趙政,你以為……我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終于抬起了頭。
慘淡的月光勾勒著她濕漉漉的側臉輪廓,淚水混著泥水沖下兩道深深的溝壑,一雙曾經(jīng)清澈明亮的杏眼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濃得化不開的疲憊。
你以為那張‘賣身契’,真的是為了給我媽買棺材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聲音飄忽,周全富看上的,從來就不是我這個人……
她的身體在寒冷中劇烈地抽搐了一下,牙齒不受控制地磕碰著,是他……是他告訴我的……你爸……你爸當年留下的那個東西……藏在……咳……咳咳咳……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
她痛苦地蜷縮著身體,每一次劇烈的嗆咳都讓那道巨大的傷疤在冰冷的月光下如同一條復蘇的活蜈蚣般扭曲、顫抖!
父親!又是父親!那個讓周家父子兩代人不擇手段,讓林雪柔的父親送命、讓她不惜簽下賣身契,甚至可能也讓我前世深陷地獄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么!一股夾雜著恐懼和暴怒的寒意直沖頭頂!
突然!
叮鈴鈴……叮鈴鈴……
一陣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手機鈴聲,突兀地從暗河另一側更黑暗的角落里傳來!
手機!林雪柔失聲驚叫,眼瞳中爆發(fā)出極端的恐懼,他……他們追來了!定位!是定位!快……快跑!
她猛地彈起來,甚至顧不上身體的傷痛和虛弱,死死抓住我的胳膊,連推帶搡,指甲幾乎嵌進我的皮肉里!
走!走啊!‘蝰蛇’……是那個‘蝰蛇’!她語無倫次,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完全變了調(diào),那追蹤劑……還有手機……他們一定……快……順著水流往下游……快!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那是一種完全被死亡逼出來的歇斯底里!巨大的不安如同漲潮般瞬間將我吞沒!
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
噗通!
一聲不輕不重的水響!像是有重物沉入水中!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循聲掃去!
在那片鈴聲消失的黑暗角落,借著微弱晃動的月光,我看到水面上,一張被水浸泡得皺巴巴的、邊緣卷曲的、極小的方形紙片,正在水流形成的旋渦邊緣打著轉,眼看就要被漩渦吞噬!
尋人啟事!
心臟猛地一跳!那張紙的版式和感覺……像極了母親貼了滿城、印著我照片苦苦尋人的那種!
在身體被林雪柔瘋狂推向湍急水流下游方向的同時,我的手在湍急的水流邊緣猛地一撈!冰冷刺骨!指尖艱難地勾住了那張即將沉沒的紙片!
根本沒有時間去看!
快!跳!林雪柔凄厲的喊叫在腦后炸響!一股巨大的推力將我狠狠撞向冰冷的河水深處!
眼前最后的畫面,是林雪柔慘白絕望的臉,和她背上那道在月光和奔涌的水花中瘋狂抖動的猙獰疤痕!
再次墜入刺骨的黑暗和急速沖刷的水流中!意識模糊前,最后一個念頭是:那張紙……
14.
刺骨的河水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纏繞絞緊我的身體,肺部的空氣被擠壓殆盡,耳畔是渾濁水流沉悶的咆哮和碎石刮擦皮膚的劇痛。
林雪柔最后那絕望凄厲的呼喊和推搡的巨大力道還在神經(jīng)末梢殘留,意識在冰冷的黑暗與窒息的痛苦中搖搖欲墜。
手指!
那張在漩渦邊緣被我拼命抓住的紙片!它像一片薄薄的刀刃,被水流緊緊壓在指縫間!冰涼的、堅硬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真實!
求生的本能支撐著我,在湍急的水流中拼命揮動另一只手臂,試圖穩(wěn)住翻滾的身體。冰冷的河水不停地倒灌,口腔里滿是鐵銹和泥沙的味道。
不知被卷走了多遠,身體重重撞上一塊尖銳的巖石!劇烈的鈍痛讓瀕臨崩潰的意識強行回攏了一絲。
借著這股撞擊的停頓!我用盡最后一絲力量,掙扎著靠向水面!頭顱沖破河面!
哈啊——!咳咳咳——!大量河水被咳了出來,肺部火辣辣地疼。冰冷的空氣灌入,帶著地下深處特有的霉味和寒意。我死死攥著那張救命的紙片(或者說它可能暴露了我們位置的線索),另一只手死死扒住一塊濕滑的巖石邊緣。
短暫的喘息。水流依舊洶涌,但似乎進入了一段相對開闊平緩的河段。光線微弱,只有不知從何處洞頂罅隙透下的幾點模糊光暈,勉強能視物。
身體因為寒冷和脫力劇烈顫抖著。意識稍微清晰,那個被林雪柔推入水中前死死攥住的紙片立刻占據(jù)了我的全部神經(jīng)。
它是誰尋找誰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那個蝰蛇潛伏的角落難道是對方故意留下的破綻誘餌
手指被冰冷的河水泡得僵硬麻木,我艱難地松開已經(jīng)僵硬到不聽使喚的五指。
那張紙片被水浸透,變得異常沉重而脆弱。紙張纖維的輪廓在微弱的光線下模糊地放大。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將它一點點展開、捋平。
紙片的中心,已經(jīng)模糊,但仍能勉強辨認出一個用藍色圓珠筆勾勒的的圖案——一個張著大嘴、試圖咬住自己尾巴的……環(huán)形蛇或者龍扭曲的線條顯示出繪圖者的倉促。
蛇為什么是蛇
周副市長脖頸上那個盤踞的暗青蛇紋身瞬間在腦海中清晰浮現(xiàn)!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預感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入脊椎!
我的指尖顫抖著,急切地移向圖案下面依稀可辨的幾行小字。水浸使墨跡洇染開來,形成模糊的墨團,但邊緣的筆跡尚且可讀:
……妹……�!健病恪取�
……柜……
……三……
……層……
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符,像是絕望之人在絕境中留下的密碼!每一個模糊的筆劃都在刺激著我瀕臨斷裂的神經(jīng)!
妹妹平安姐等柜三層!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一道刺目的閃電撕裂了混亂的迷霧!
林雪柔!
她還有一個妹妹!我怎么從來不知道!
那個藏在父親辦公室保險柜里、被周家父子追索了二十年、導致了兩代人血案的勘探圖……難道……難道就放在那個保險柜第三層!
前世!我家里那個父親視若性命、從不讓外人靠近的深棕色實木大保險柜!鑰匙只有他和他的老管家劉伯有!
林雪柔!她為什么要畫蛇為什么留下這樣的信息給妹妹!保平安她是在用自己作餌,拖延時間,給妹妹爭取躲藏的機會!
那本日記!前世我在整理父親遺物時,在保險柜角落發(fā)現(xiàn)的那本被燒掉一半的舊日記!父親最后凌亂的筆跡里曾出現(xiàn)礦脈……林……幼女……等被刻意涂黑的字眼!我當時沉浸在悲痛中,只以為是父親在礦難后對林家的一點愧疚!難道……
妹妹!妹妹還活著!而且可能掌握著什么!
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的推測、還有一絲微弱的、卻如同救命稻草般的希望混雜在一起!所有指向林雪柔的仇恨基石在這一瞬間出現(xiàn)了巨大的裂縫!
如果她不是背叛者……
如果那張賣身契只是為了保護妹妹……
如果她在洞窟中絕望的阻擋和最后那撕裂般的推搡,都是在爭取時間……
那前世我臨死前看到的那個站在路邊、冷漠看著我被賣的身影……是誰!
黑暗的礦洞深處,水流聲似乎都低沉了下去。巨大的謎團籠罩下來,將血腥的復仇和冰冷的河水凍結成一片更深的寒冰。
15.
冰冷的暗河水滲入了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
那張被水泡得快要化開的紙條,像一枚滾燙的炭塊,灼燒著我的掌心。林雪柔背上那道猙獰的傷疤與父親保險柜的秘密在我混亂的腦海中激烈碰撞,發(fā)出刺耳的轟鳴。
妹妹……保險柜第三層……
巨大的沖擊幾乎讓我忘記了寒冷。支撐身體的巖石在水流的沖刷下微微顫抖,提醒著我這里絕非久留之地。
周家豢養(yǎng)的那條叫蝰蛇的毒蛇隨時會追過來。無論林雪柔是徹頭徹尾的背叛者,還是一個被推入深淵的棋子,活下去,拿到父親保險柜里的東西,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破局的機會!
必須離開這里!必須回家!
我環(huán)顧四周,慘淡的光線下只能大致分辨方向。來時被水流沖下的方向是往山里更深處,回去逆流而上無疑自尋死路。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的空氣,目光鎖定在對面一處略高出于水面的巖石平臺。那里緊貼著礦洞嶙峋的洞壁,再往上似乎有一道狹窄的、人工開鑿的階梯遺跡,早已被歲月侵蝕得不成樣子,斜斜地向上延伸,沒入上方更深的黑暗。
賭一把!
奮力劃動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臂,我拼盡全力向對面游去。水流卷著小股的漩渦,拖拽著身體。
每一次劃動都像是搬動千斤巨石,肺里的空氣已經(jīng)耗盡,手臂沉得像灌了鉛。指尖終于夠到那塊略微突起的巖石邊緣,指腹被粗糙的石面摩擦得生疼,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將身體向上拔去!
轟!
身體沉重地摔在冰冷的巖石平臺上,肋骨撞擊的劇痛讓我蜷縮著,劇烈地嗆咳起來。那張沾在掌心的紙條幾乎要脫手掉落。
不能丟!這是我唯一的線索!我艱難地將紙條塞進濕透、緊緊黏在身上的褲子最深的褲兜里。
喘息片刻,積攢起一絲力氣,我扶著滑膩濕冷的洞壁站了起來。狹窄的石階布滿青苔,滑得能溜冰。光線越來越暗,幾乎只能憑感覺摸索。
我只能手腳并用地往上攀爬,尖銳的碎石硌著膝蓋和手掌,在皮肉上劃出細密的血口。
不知道攀爬了多久,前方終于不再是絕望的黑暗。
一絲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從傾斜的石階盡頭照射下來!
光!希望的光!
這極大的刺激了我瀕臨崩潰的意志!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沖上最后幾級臺階。
當我的頭探出那個隱藏在廢棄礦道陰影深處、被塌方碎石半掩的狹窄出口時,夾雜著草木清新氣息的、冰冷的夜風猛地灌入口鼻!貪婪地呼吸著!雖然依舊冰冷,卻比洞窟里污濁的空氣甘甜千萬倍!
眼前是云棲山黎明前最深的墨藍。
雨已經(jīng)停了。星光慘淡。我癱坐在冰冷的泥濘里,劇烈地喘息著。劫后余生的心悸如同擂鼓。
稍微恢復體力,確認方向。幸運的是,這里距離一條下山的老舊盤山防火道并不遠。
趁著天色未明,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狼狽地滾下山坡。當看到公路上偶爾駛過的車燈時,一股無法言喻的酸澀涌上喉頭。
16.
回家!必須立刻回家!
黎明破曉前的冷灰色光線中,我狼狽不堪地敲開了自家別墅區(qū)緊閉的歐式雕花大門。夜班保安老張頭揉著惺忪睡眼,隔著通話器看到監(jiān)控畫面里的我,驚得差點沒拿穩(wěn)話筒:小……小政!我的老天爺!你這是掉泥坑里了!快進來!他手忙腳亂地開門。
顧不上解釋,也顧不上他那驚愕和探尋的目光,我拖著灌了鉛般的雙腿,徑直沖向別墅主體。厚重的雙開胡桃木門緊閉著。我的心跳得如同瘋兔。父親還在國外處理他的礦產(chǎn)并購案,老管家劉伯……對!鑰匙在劉伯那里!
我沖到偏樓劉伯的房間門前,用力拍打著房門,聲音嘶啞急切:劉伯!劉伯!開門!是我!趙政!
門內(nèi)先是沉默,接著是拖沓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打開。
劉伯穿著藍布條紋睡衣,頭發(fā)花白凌亂,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擔憂和困倦:小政你這……天還沒亮……怎么弄成這樣他的目光落在我滿是泥污和血跡、凍得直哆嗦的身體上,瞬間清醒,渾濁的老眼里全是心疼和震驚。
劉伯!我打斷他,聲音因為急迫和寒冷而顫抖,我爸……我爸書房那個保險柜!鑰匙!鑰匙給我!立刻!馬上!我顧不上禮節(jié),一把抓住他枯瘦的手臂,力氣大得嚇人。
劉伯被我抓住的手臂明顯僵硬了一下,眼神飛快地掠過一絲驚詫和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上下打量著我,昏黃的老花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起來:保險柜怎么了小政出什么事了你爸交代過……
有人要害我!要害我爸!
我吼出來,渾身顫抖,那些人……他們?yōu)榈木褪潜kU柜里的東西!林雪柔她爸……礦難……周全富……我語無倫次,巨大的疲憊和緊繃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瀕臨崩潰,快啊劉伯!沒時間了!再晚就來不及了!
林雪柔……劉伯喃喃地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眼神瞬間變得更加復雜而沉重,仿佛瞬間明白了什么。他深深地看著我,布滿老年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背。
你……等著。他終于下定了決心,聲音低沉而帶著一種罕見的凝重。
劉伯沒有再問,也沒有看我焦急萬分的臉。他轉過身,蹣跚地走回房間。他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曦,熟稔地走到靠墻放著的一個老舊五斗櫥前。最上面那個抽屜,他輕輕拉開。里面整齊疊放著他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衣。
他的手探入抽屜最深處,摸索著。
片刻,掏出了一個扁平的、暗黃色硬紙板做成的煙盒——那是我爺爺早年抽的牌子,早已停產(chǎn)。煙盒已經(jīng)磨損得非常厲害,邊緣都磨出了毛邊,盒面上印著淡得幾乎看不清的圖案。
只見劉伯用枯瘦的手指,以一種與他平時遲緩全然不同的非常靈巧快速的動作,咔噠、咔噠幾聲輕微的機括聲響,那個看似普通的煙盒蓋竟然向上彈開,露出了一個小小的夾層!
夾層里,赫然躺著一把黃銅打造的、造型古樸別致、前端帶著幾處奇怪凸起齒狀的鑰匙!那光澤沉靜內(nèi)斂,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金屬特有的冷光。
拿著!
劉伯轉身,將那把沉甸甸的銅鑰匙珍重地放在我的掌心。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我,一字一句,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千鈞的重量:孩子……無論你看到什么……別沖動……也……別恨錯了人。
17.
銅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書房落地窗外炸開一道慘白閃電!轟隆雷聲震得柜門上的雕花都在顫抖。
我擰動鑰匙的指尖冰涼黏膩——不僅是雨水,還有掌心被碎石劃破滲出的血,正順著黃銅鑰匙的齒槽緩緩流下,在鎖眼處凝成暗紅色的血珠。
咔噠……機括彈開的輕響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沉重的柜門向內(nèi)開啟,揚起一片陳年積塵。霉味混雜著舊紙張的酸腐氣息撲面而來。借著手電顫抖的光,我看到了保險柜內(nèi)部:
第一層:
散亂堆放著我童年照片和泛黃的獎狀——父親用紅筆在每張背面標注日期,字跡力透紙背:政兒市奧賽一等獎,2009.6吾兒當如松柏,2015.9……
第二層:
赫然是幾份邊緣燒焦的股權轉讓合同!受讓方簽名處,周全富三個字張牙舞爪,而轉讓方簽名欄竟是空白!父親的名字被粗暴打叉,旁邊是更小的一行血褐色字跡:寧死勿簽!林建國
1998.5.10。
第三層:
沒有預想中的礦脈圖。只有一個巴掌大的桃木匣,匣蓋刻著扭曲的蛇紋,與周副市長頸上的一模一樣!
匣子打開的剎那,濃烈的血腥味沖得我踉蹌后退——
里面是一截用油布包裹的、干枯發(fā)黑的人類小指!指根套著一枚褪色的銀戒,戒面刻著細小的LY。油布內(nèi)側,密密麻麻寫滿暗紅字跡,是林雪柔父親的絕筆:
趙兄親啟:周家以我妻女性命逼我偽造礦難!真礦脈坐標在雪柔襁褓銀鎖夾層。若弟遭不測,求護我幼女林月逃離!指為證,戒為鑰。
——林建國絕筆
1998.6.6夜
林……月
我腦中嗡鳴。
前世林雪柔手腕內(nèi)側的蝴蝶胎記、礦洞紙條上妹保平安的哀求、此刻匣中LY的戒指標記……碎片轟然拼合!
原來她從來不是林雪柔!她是林月!
那個被姐姐用性命掩護、帶著真礦脈秘密活下來的妹妹!而真的林雪柔,早在二十年前就和父母一起死在了周家制造的礦難里!
窗外暴雨如注。
一道車燈刺破雨幕,徑直射向書房!周副市長陰鷙的臉貼在車窗上,嘴角咧開勝券在握的弧度。他身后,幾個黑影正撬開別墅大門。
十幾秒后。
哐當!
書房門被暴力撞開。
周副市長踏著積水緩步而入,黑傘尖滴落的雨水在波斯地毯上洇開深色毒痕:乖侄兒,把匣子給我。
他身后穿警服的男人(正是礦洞監(jiān)控中的馬局長�。┮烟统鍪謽�。
我攥緊那枚染血的銀戒,突然笑了:二叔,您知道為什么我爸寧死也不簽轉讓書嗎
在他驟縮的瞳孔中,我猛地掀開書桌暗格——里面躺著一臺老式錄音機,磁帶正在轉動!
錄音機沙沙播放:
……當年透水事故的抽水機,是您親自下令切斷電源的吧(我的聲音)
呵,林建國不識相,以為握著真礦脈就能談條件淹死前還咬斷我手指……可惜啊,他至死不知道,他小女兒早被我的人‘處理’了……(周副市長醉醺醺的獰笑,背景是酒杯碰撞聲)
閉嘴!
周副市長臉色劇變。
馬局長槍口猛地調(diào)轉對準他:周市長,這錄音要是傳到省紀委……
話音未落,窗外警笛聲撕裂雨夜!紅藍警燈將書房染成血色。
混亂中,我撲向保險柜,將油布血書連同股權合同狠狠按進壁爐未熄的余燼!
火苗轟地竄起,吞沒了周家二十年的罪證,也吞噬了父親與林建國染血的名字。
你瘋了!
周副市長目眥欲裂地撲來。
我任由火星濺上手背,看向沖入房間的警察身后——
那個耳戴蝴蝶胎記的林雪柔正舉著手機,屏幕上是周副市長別墅的實時監(jiān)控:周全富癱坐在真皮沙發(fā)上,太陽穴一個血洞,手中攥著寫有滅口二字的紙條。
哥,
她摘下口罩,淚水和雨水在蝴蝶胎記上蜿蜒,姐姐的賣身契……甲方簽名是周全富,但指紋鑒定顯示,真正的簽約人是二叔。
她指向崩潰的周副市長,他囚禁堂兄(真周副市長親子)冒名從政,又讓親信周全富當白手套……姐姐到死都在保護我這個‘周家血脈的污點’。
此刻,前世便利店外林雪柔冷漠的側臉,與眼前少女含淚的臉重疊。
原來雨夜遞給我摻藥綠豆湯的,是周副市長安插的替身;而真正的人,早已在暗處為我布下跨越兩世的反殺局。
18.
五年后,新任市長趙政站在新落成的云棲山礦難紀念館前。
玻璃展柜里,半枚銅錢與一枚銀戒并置,標簽寫著:民心為礦,血淚成鑒。
人群之外,林月將一束茉莉放在刻滿遇難者姓名的黑色花崗巖前。她指尖撫過林雪柔三字時,我胸口的銅錢吊墜突然發(fā)燙。
晨光穿過紀念館穹頂,在鐫刻著父親與林建國簽名的《土地捐贈書》上投下光斑——那里,云棲山脈的礦權已永久歸屬國家。
我轉身走向市政大樓。
門口,兩個穿校服的女孩正指著剛張貼的高考喜報爭論數(shù)學題解法。其中一個抬手時,后頸赫然露出一小塊蝎形暗紅胎記。
王浩
我停步。
女孩聞聲回頭,眼神清澈帶笑:您認識我叔叔他總說要不是當年高考前夜,同桌突然塞給他半塊銅錢當‘幸運符’,他數(shù)學最后大題肯定解不出……
她話音未落,我握緊了胸口的銅錢。
冰涼的金屬貼緊皮膚,仿佛還殘留著前世礦洞暗河的血腥溫度。
晨風拂過城市,紀念館前的茉莉花瓣輕輕落在花崗巖林雪柔的名字上。
二十年的輪回在這一刻,被銅錢與晨光焊接成通往黎明的橋。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