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失眠刻度
息屏時鐘顯示03:17,這已是江樹第9次看向手機。
空調的運轉聲在深夜里異常清晰,每隔幾十秒就會發(fā)出一次輕微的咔嗒聲。他數(shù)著這個節(jié)奏已經有了很久,太陽穴的血脈隨著默念的計數(shù)突突跳動。窗外偶爾駛過的車燈在天花板上投下轉瞬即逝的光影,像暗影里有人拋出不懷好意的窺視。
恭喜你,又創(chuàng)下新的記錄了。江樹對著黑暗中的空氣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得不像是這個年齡段的人。這是連續(xù)第14天睡眠時間不足3小時,創(chuàng)下他三十歲人生里的最長失眠紀錄。
他下班順帶回來的銷售報表正在安靜地躺在床頭柜上。作為安居房產中介的金牌銷售,上季度他還能輕松完成指標,這個月卻接連兩個月,他卻連一套像樣的房源都沒能成交。下午的周例會上,區(qū)域經理板著臉把業(yè)績表拍在他面前時,紙頁邊緣在他手背上劃出一道白痕。
公司不養(yǎng)閑人。經理的唾沫星子濺到他的眼鏡上,這個月再墊底,你自己寫離職報告。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房東發(fā)來的消息浮現(xiàn)在通知欄:租金拖的有點久了,這樣不太好吧,月底之前還結不清就想辦法搬走。江樹把臉埋進枕頭,棉織物吸走了眼角滲出的溫熱液體。五年前從一線城市轉到這座規(guī)模更小的城市時,他以為只要足夠努力就能夠在這里站穩(wěn)腳跟。
清晨6點,江樹用冷水洗了把臉。鏡子里的男人眼窩深陷,顴骨突出,左眼角新添了數(shù)道皺紋。他用食指按住那些紋路,想起老家有種說法——左眼長紋恐是災禍將至的預兆。
江哥,7號客戶到了。同事小王敲了敲他的隔斷,帶看陽光花園那套兩居。
客戶是對年輕夫婦,妻子懷孕五個月的樣子。江樹機械地介紹著房屋優(yōu)勢,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當他說到學區(qū)房三個字時,孕婦突然皺眉:這小區(qū)對口的是三小吧我們想要的是一小。
三小升學率更高...江樹下意識接話,卻見男人已經拉起妻子轉身就走。孕婦臨走時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到了什么骯臟的東西。
2
醫(yī)學真相
仁和醫(yī)院的掛號單顯示睡眠障礙科-17號。江樹盯著候診室電視里播放的保健品廣告,主持人的聲音略顯尖銳刺耳:失眠多夢可能是肝腎虧虛...
江樹先生護士推開診室門,李醫(yī)生請您進去。
醫(yī)生掛在胸前的聽診器銀光閃閃,江樹看在眼里卻想起影視劇里的某種刑具。根據(jù)你的描述,這是典型的壓力性失眠。醫(yī)生翻看著剛填寫的問卷,PHQ-9量表顯示你有輕度抑郁傾向。
我只需要能睡覺的藥。江樹盯著醫(yī)生白大褂筆袋上的油墨漬。
先做個基礎檢查。冰涼的聽診器貼上后背,心率偏快,血壓13890,長期失眠可能會導致心腦血管...
檢查單開了厚厚一疊。當江樹拿著腦電圖報告回到診室時,李醫(yī)生的表情變得微妙:你的δ波活動異�;钴S,這通常出現(xiàn)在深度睡眠階段...
可我根本睡不著。
所以可能是另一種情況。醫(yī)生敲了敲鍵盤,你聽說過睡眠行為障礙嗎患者會在睡眠中完成復雜動作而不自知。
江樹突然想起上周某天早上醒來時發(fā)現(xiàn)門口的鞋底有泥,還有冰箱里莫名消失的牛奶…
先開兩周褪黑素緩釋片。打印機滋滋直叫,片刻之間就吐出一張醫(yī)囑單,這是人體自然分泌的睡眠激素,但你還是要對服藥后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異常反應逐一記錄。醫(yī)生特別強調,也包括你以為的‘正常夢境’。
藥房玻璃柜臺反射著江樹略微變形的倒影。藥劑師把藥盒推過來時,塑料包裝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每日1mg,睡前半小時服用�?赡艹霈F(xiàn)頭暈、嗜睡等副作用...
走出醫(yī)院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把江樹的影子拉得很長。手機震動起來,大群里經理才發(fā)出來的新考核標準:連續(xù)三個月業(yè)績末位自動解除勞動合同。他緊攥藥袋,一腳踢到路口的電線桿上…
3
夢境與現(xiàn)實
21:30,江樹按說明吞下那片白色藥片。藥片在舌面上短暫停留,那是一種難以訴說的苦澀味道,讓他想起小時候發(fā)燒時母親用土方熬制的黑褐色中藥。他連忙灌下半杯溫水,喉結上下滾動時,他下意識的摸了摸鎖骨處的疤痕——那是去年帶客戶看房時不慎被窗角劃傷的。
22:07,藥效開始顯現(xiàn)。先前還靠在床頭刷著房源信息、被手機屏幕的光在黑暗里刺得眼睛發(fā)酸的他,突感一陣眩暈襲來,像是有人從后腦勺輕輕抽走了他的意識。頃刻間眼皮變得異常沉重,他伸手去夠室內燈光開關的時候,幾乎已經支不起手臂……窗外暗淡的光線在他的視野里擴散成彩色漩渦,漸漸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色塊。
�!照{定時關閉的提示音將他驚醒。江樹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反躺在床上,襯衫后背被冷汗浸濕了一片。黑暗中,他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水杯,卻不小心碰翻了藥板,鋁箔包裝在靜寂中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又是一陣睡意襲來……
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恍惚看見衣柜門緩緩移動,露出縫隙中一抹不屬于他任何衣物的暗紅色。但困意如潮水般淹沒了他,這個細節(jié)很快便被拋之于腦后。
刺耳的鈴聲將江樹驚醒時,他正站在陌生小區(qū)的鑄鐵大門前。凌晨的風裹挾著桂花香襲來,他打了個寒顫,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著單薄的襯衫,西裝外套不知所蹤。左腳的皮鞋里似乎進了石子,每走一步都硌得腳尖生疼。
手機顯示現(xiàn)在的時間是凌晨3:18,鎖屏界面上23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值班同事小王。最新一條短信寫著:江哥你搞什么值班系統(tǒng)彈出你主動約的凌晨兩點簽合同!經理都打電話來過問了!發(fā)信時間顯示是47分鐘前。
江樹的大腦一片空白。他翻開隨身攜帶的平板電腦,最新一頁的電子合同簽名欄赫然寫著林秋二字,字跡工整得像是用尺子比著寫出來的。合同條款處有個用黑體加粗的特殊要求:臥室窗簾需完全不透光,必要時加裝遮光層,旁邊還畫了個小小的星號。
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鑰匙串——三把陌生的鑰匙上掛著301室的金屬門牌,正是此刻他站立的小區(qū)。其中一把鑰匙齒痕嶄新。江樹顫抖著翻開錢包,原本空蕩蕩的現(xiàn)金夾層里多出一疊百元鈔票,他數(shù)了兩遍,正好是陽光花園那套兩居室的所有費用總額。
這不可能...江樹喃喃自語,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異常清晰。他抬手摸著額頭的時候,突然注意到自己右手腕內側有一道細長的紅痕,像是被什么線狀物勒過樣。他撫摸著這些細長的紅痕,仿佛感受到一些細微的刺痛感。
保安室的燈光突然亮起,江樹慌忙躲進銀杏樹的陰影里。透過玻璃窗,他看到值班保安正打著哈欠操作監(jiān)控回放。屏幕上模糊的人影讓他血液凝固——凌晨某個時辰的畫面里,一個穿著他今天那件藏藍西裝的男人,正帶著全身黑衣的女子走進3單元門洞。
此時,褪黑素的藥效還未完全消退,江樹靠在粗糙的樹干旁邊,突然感覺腹內一陣惡心,弓著腰卻只吐出幾口酸水。他低頭想摸出一些紙巾,卻在恍惚間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太熟悉了,就像前不久似曾遇到過那樣。他下意識開始翻找口袋,指尖觸到一張對折的紙條。
展開便簽紙后,只見上面用鉛筆寫著:記憶像鎖著的房間,但鑰匙總在門墊下面�!狶.Q.字跡工整與合同簽名如出一轍。
江樹突然想起什么,瘋狂翻找手機通訊錄。在最近聯(lián)系人列表最底部,有個標注林秋-陽光花園的通話記錄,持續(xù)時間18分23秒,時間顯示是昨天下午15:47——正是他在公司會議室挨批的時候。
見鬼...他死死攥住手機,心里一陣慌亂。遠處傳來環(huán)衛(wèi)車作業(yè)的轟鳴聲,天邊幾近泛起魚肚白。江樹踉蹌著走向馬路對面攔住一輛出租車,未曾注意到身后遠處三樓某個窗口,一片暗紅色的窗簾輕輕晃動了一下。
4
錯位的記憶
江樹在出租車后座蜷縮成一團,司機透過后視鏡投來懷疑的目光。他死死攥著那張便簽紙,手心開始出汗,鉛筆字跡有些潮濕開來。
師傅,去陽光花園3單元。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司機側過頭來,眉毛抬得老高,似乎是像看著怪物那樣…
計費器時鐘顯示4:37,天際線剛泛起蟹殼青。
不...不...改去錦江小區(qū)。江樹重新報目的地,兩旁的太陽穴伴隨著頭腦里嗡嗡地響聲一起突突直跳。后視鏡里,司機不停地轉動著目光向后觀察,有誰會在凌晨四點從一個寂靜的小區(qū)里慌里慌張的跑出來呢
走進小區(qū)電梯的時候,轎廂的鏡面映出他毫無血色的臉面。西裝褲口袋里那串鑰匙就這樣硌在腿上。進門后他直奔浴室,在等待熱水的時間里,他撈了一把冷水沖在臉上,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臉上似有幾道淺色紅印,嘴角也有一些暗紅痕跡。手指抹了抹,是干涸的血跡。
手機突然震動,是公司HR的郵件:關于今晨客戶投訴事件的約談通知。附帶的監(jiān)控截圖里,那個樣貌模糊的身影確實穿著他的西裝,但那個低頭簽字的女人全身裹在黑色長風衣里,寬檐帽壓得極低,實在難以看清她的容貌。
�!⒉t的提示音嚇得他差點摔了手機。可自己根本記不起來有熱過東西。廚房操作臺上放著空的牛奶盒子,底下壓著張超市小票:光明純牛奶,付款時間今晨3:02,便利蜂24小時陽光花園店。
江樹雙腿發(fā)軟,門縫邊塞著的便簽貼突然闖入視線:藥在床頭柜,記得吃。字跡娟秀陌生,絕對不是他自己寫的。而原本應該還剩五片的褪黑素,現(xiàn)在也只剩兩片。
他顫抖著撥通李醫(yī)生電話,忙音中瞥見床頭電子鐘的日期——比記憶中的周三跳快了一天。衣柜門虛掩著,那件失蹤了很久的藏藍色西裝如今正好好掛在里面,但袖口處似乎沾著一些東西,他走進一看,是幾根長發(fā)……
5
破碎的鏡像
仁和醫(yī)院的腦電圖儀發(fā)出規(guī)律的滴滴聲。李醫(yī)生調整著電極位置,金屬貼片有些冰冷。
快速眼動期異�;钴S,李醫(yī)生指著波形圖,而且你的δ波在非睡眠階段也有活動。簽字筆在報告單上劃出沙沙聲響,建議做24小時動態(tài)腦電監(jiān)測。
診室窗簾沒又拉嚴,一道陽光斜切在江樹手背上。他盯著那道光線,突然想起什么:醫(yī)生,夢游時會不會做特別...復雜的事
理論上來說,可以完成任何清醒時能做的事。李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多年前有個病例,患者半夜開車去二十公里外的加油站加油,順便還買了煙。
走廊宣傳欄的玻璃反光中,江樹看見護士站有個穿紅毛衣的背影。那抹暗紅色讓他喉嚨有點發(fā)哽——幾乎和那晚迷迷糊糊中衣柜門縫看到的顏色一模一樣。等他追過去,轉角只剩電梯門緩緩關閉,顯示屏數(shù)字停在三層的位置。
公司前臺放著一件他的快遞,沒有寄件人信息。拆開是盒錄音帶,標簽上手寫著2013.11.09。他找了很久才在一個儲物間的最里面找到一臺破舊的老式卡帶錄音機,按下播放鍵,先是一陣沙沙聲,接著傳來年輕女孩的啜泣:你說過會負責的...才聽到這句話,江樹頭腦里就嗡的一聲。背景音里有知了的鳴叫,和江樹大學母校特有的上下課鐘聲。
磁帶突然卡住,茶水間燈光閃爍兩下。玻璃門上,一個戴寬檐帽的影子轉瞬即逝。江樹沖出門,辦公區(qū)空無一人,但林秋的紙質版合同文件攤開在他桌上,簽名頁多出個紅色指印。
手機在這時震動,未知號碼發(fā)來照片:陽光花園301室,第一張是窗簾背后床頭柜上擺著的相框——那是江樹大學時期在某個重要場合的獨影,第二張照片卻嚇了江樹一大跳,赫然是一個被銳器劃得面目全非女孩的臉。
想起我是誰了嗎新消息伴隨著梔子花味一同進入他的腦�!�
窗外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下。
6
雨夜歸途
暴雨沖刷著寫字樓的玻璃幕墻,水流在窗面扭曲成一道道猙獰的紋路。一過了下班的時間,同事們就四下逃散,雨太大了,天色昏昏暗暗…
江樹干脆就在這里靠著椅子坐著,自從服用了褪黑素以后,他的腦海里好像變了,變得開始出現(xiàn)一些莫名的幻覺……
他盯著手機照片里被劃破的照片,會不會是她呢……他又上翻到自己的那張獨影,仔細端詳著屏幕上自己的年輕臉龐——那時候他還沒戴上眼鏡,嘴角永遠掛著那抹獨特的微笑。
辦公室突然斷電,應急燈亮起的瞬間,他看見玻璃倒影中自己身后似乎站著個人影。只那么一瞬間,等轉身時就再也什么都沒看到。
誰在那里
他壯著膽子站起身來四下觀望,聲音在空蕩的辦公室里來回穿梭。沒有關嚴的窗縫下緩緩滲出一灘水漬,在熒光綠的安全指示燈映照下顯得更加令人懷疑。
突然復印間里傳來一陣響動……
data-faype=pay_tag>
江樹抓起桌上的剪刀慢慢靠近。推開門時,那扇使用老舊鉸鏈的木門伴隨著一聲令人牙酸的吱呀聲打開。復印機操作面板亮著,顯示作業(yè)完成:23份。出紙槽里整齊碼放著一疊復印件,每張都是被劃爛的照片,但這次所有的復印件上,首頁女孩被毀容的部分用紅筆畫上了大大的問號。
雷聲頃刻間再次變得震耳欲聾。江樹發(fā)現(xiàn)消防通道的后門虛掩著,金屬門把手上掛著水珠。樓梯間回蕩著金屬敲擊扶手的聲響,但向門縫里望去,只見地面上一灘積水映出頂燈搖晃的影子。
等回到工位時,他發(fā)現(xiàn)桌上的錄音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陽光花園的門禁卡�?尜N著的便利貼上寫著:今晚你會來,就像十年前那個雨夜。字跡潮濕,似乎帶有一種特殊的味道……
電梯下到一樓時,保安老張正在看監(jiān)控。屏幕分格里,有個穿紅毛衣的女人在3分鐘前從側門離開。江先生,這么晚了還在簽單嗎老張撓撓斑白的鬢角,上周也來過,說是找房產部的江先生,但當時你不在…
暴雨中的出租車異常擁堵,像飄在水上的小舟樣緩慢前行。司機不斷通過后視鏡打量他,那神情仿佛在說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江樹抬頭從車內后視鏡上看去,那分明就是上次凌晨載自己的司機……
他掛在后視鏡上的梔子花形狀的香包伴隨著車子的前進在輕輕搖晃。
7
記憶迷宮
301室的門把手擦的明光錚亮,底下的門墊果然有一把鑰匙。江樹在進入小區(qū)刷門禁卡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門口的垃圾桶上放著好大一捧怒放的梔子花……
他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他擔心進一步又將是一個無底深淵……
但頭腦里似乎一直有個聲音在催促他,才轉動門鎖,就聞到門縫里飄出的那股梔子花香混著霉味的怪覺。
客廳里擺著與夢境中一模一樣的米色布藝沙發(fā),一頭堆放著疊得整整齊齊的紅毛衣。而另一頭卻平平整整,似未曾落座過任何人那樣。他摸了摸布面,略顯潮濕。他低下頭的時候才看到,那件毛衣的領口別著一枚大學�;铡鞘窃僖彩煜げ贿^的東西,他十幾年前從那所學校畢業(yè)……
臥室的門虛掩著,暗紅色窗簾將整個窗戶遮的嚴嚴實實絲光不露。床頭柜上的相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透明藥盒,里面整齊排列著七粒褪黑素,每粒藥片上都用紅筆畫了小小的叉。
書桌上攤開著本日記,最新一頁寫著:他終于開始想起來了。往前翻是工整的日期記錄:
4.15:在安居官網(wǎng)找到他的資料
4.22:第一次跟蹤他回家
5.07:成功在醫(yī)院放置錄音筆
江樹的手開始發(fā)抖。5月7日正是他第一次去睡眠醫(yī)院的日子。日記本夾層里掉出張醫(yī)院預約單,患者姓名欄寫著林秋,癥狀描述是幻聽,總聽見妹妹的哭聲。
浴室突然傳來水流的聲音。江樹抄起臺燈慢慢靠近,磨砂玻璃上霧氣氤氳,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推開門時,浴缸里的水正漫過邊緣,水面上漂著幾縷暗紅色長發(fā),像是某種裝飾。
鏡面上用口紅寫著:你記得怎么對待小夏的。水汽凝結成滴,讓那個夏字漸漸化開成血淚般的痕跡。江樹突感覺一陣眩暈,接著就是劇烈頭痛襲來,記憶中破碎的畫面在腦海閃回:大學操場看臺、雨中的宿舍樓、女孩哭泣的背影...
窗外炸響的驚雷讓他瞬間回過神�?蛷d里傳來電視機開啟的噪音,雪花屏的藍光中,那個穿黑色風衣的身影正坐在沙發(fā)上,寬檐帽下傳出輕柔的哼唱聲,是江樹大學時常聽的英文老歌。
林秋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變得失真。
身影緩緩轉頭,帽檐下的嘴角揚起詭異的弧度。又一道閃電劃過,電視機突然跳轉到新聞畫面——正是今天早晨有關安居地產的負面報道,鏡頭掃過的辦公區(qū)里,有個紅毛衣女人正站在江樹空蕩蕩的工位前翻看文件。
當江樹再看向沙發(fā)時,那里只剩下一件疊好的黑色風衣,口袋里露出半截褪黑素藥板。藥板背面用勾線筆寫著極小的一行字:劑量加倍效果更好。
8
舊日殘影
暴雨拍打著301室的窗戶。江樹搖晃著那板被動過手腳的褪黑素,藥片在鋁箔板里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電視機突然切換成雪花屏,嘶嘶的白噪音中,他聽見一個女孩的啜泣聲從浴室方向傳來。
小夏...當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時,一陣尖銳的疼痛刺穿他的太陽穴。江樹踉蹌著扶住墻壁,墻紙的觸感突然變成大學宿舍粗糙的石灰墻。2013年秋天的陽光透過記憶照射進來,他看見自己二十二歲的手正推開女生宿舍318室的門。
宿舍里彌漫著梔子花香。穿紅毛衣的女孩背對著門,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動。書桌上攤著被撕成兩半的合影——正是現(xiàn)在陽光花園301室床頭消失的那張。
你答應過畢業(yè)就結婚的。女孩轉過身,紅腫的眼睛下掛著淚痕。她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江樹送的銀戒指,右手卻握著把美工刀,刀片上沾著照片的碎屑。
記憶突然跳轉到雨夜。女生宿舍樓下,小夏的紅毛衣在暴雨中濕透成暗褐色。她拽著江樹的衣袖,聲音被雷聲劈得支離破碎:你說過...那些承諾都是...
手機鈴聲將江樹拽回現(xiàn)實。是公司座機的號碼。他顫抖著接通,聽筒里卻傳來林秋的聲音:想起來了嗎那個為你墮胎三次的傻姑娘
通話突然中斷。江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時已深深掐入掌心,四個半月形的傷口正在形成。浴室里的水不知何時停了,鏡面上的口紅字跡被擦去,取而代之的是用剃須膏寫的:她回家后就開始收集褪黑素。
書桌抽屜里放著個鐵盒,里面整齊碼放著二十多個褪黑素空藥板,最舊的已經發(fā)黃。盒底壓著張藥房小票:2015年12月24日,碳酸鋰片,患者姓名林夏。
窗外一道閃電劈下,照亮了對面樓某個窗口——穿紅毛衣的林秋正舉著相機對著這邊拍攝。江樹沖向窗前,卻看見樓下飛馳而來一輛救護車,車頂藍光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唐突。
9
崩潰臨界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江樹已經失去了理智,他瘋狂翻找著301室的每個角落,在臥室枕頭下發(fā)現(xiàn)一部老式翻蓋手機。通訊錄里只有兩個聯(lián)系人:妹妹和江樹。
妹妹的最后一條短信是2016年1月1日00:00:
姐,藥好苦。但他說苦盡會甘來。
郵件箱里存著未發(fā)送的信息:
江樹,我妹妹今晨吞了整瓶褪黑素。醫(yī)生說即使救回來也會永久腦損傷。你會做噩夢嗎我想應該不會
但,我會讓你做的。
手機相冊里全是一幅幅的偷拍照:江樹在公司簽合同、江樹在醫(yī)院候診、江樹在超市買牛奶...最新一張是十分鐘前拍的,透過雨簾的窗戶,能清晰看到江樹正在301室瘋狂翻找東西的身影。
廚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江樹抄起桌子上放著的水果刀沖過去,發(fā)現(xiàn)是冰箱頂上的盆栽被風掉了。泥土散落一地,里面埋著個小玻璃瓶,裝著三枚銀戒指——都是他大學時送給小夏的同款。
客廳電視機再次開啟自動播放。本地新聞正在報道一起醫(yī)療糾紛:仁和醫(yī)院被投訴藥物管理不善,畫面里李醫(yī)生正在辯解:褪黑素是OTC藥物,我們嚴格按規(guī)范...
鏡頭掃過候診室,穿著紅毛衣的林秋正低頭填寫表格。江樹渾身發(fā)抖——那天他第一次就診時,這個女人就坐在他旁邊不遠處的位置。
江樹沖回去拉開臥室的衣柜門,發(fā)現(xiàn)里面掛滿了黑色長風衣,每件口袋里都裝著不同的褪黑素藥板。最里面那件的標簽上別著仁和醫(yī)院的病號腕帶,患者姓名欄寫著江樹,日期是今年3月15日——他第一次失眠加重的那周。
窗外救護車鳴笛突然變得刺耳。透過窗戶,江樹看見兩個穿白大褂的人推著擔架沖進單元門。手機在這時震動,林秋發(fā)來最后一張照片:精神病院隔離病房的窗臺上,擺著盆已經枯萎的梔子花。
照片角落能看見一只蒼白的手腕,上面戴著褪黑素藥板串成的手鏈。
10
白色房間
救護車的鳴笛聲在樓道里形成詭異的回聲。江樹攥著那部老式手機退到臥室角落,汗水浸透了襯衫后背。鑰匙插入門鎖的金屬摩擦聲讓他瞪大了雙眼。
進來的不是救護人員,而是穿著白大褂的李醫(yī)生,身后跟著兩名保安。醫(yī)生手里拿著約束帶,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職業(yè)性的冷靜:江先生,我們接到電話說你在這里出現(xiàn)精神異常。
我沒有叫救護車!江樹繞著床邊開始后退,他的聲音嘶啞得嚇人。而窗外另一邊一所房間內,林秋的紅毛衣在窗簾后若隱若現(xiàn)。
李醫(yī)生向前一步:林秋女士是你的緊急聯(lián)系人。她說你連續(xù)多日出現(xiàn)幻覺,還擅自增加了十倍劑量的褪黑素。醫(yī)生指了指床頭柜上散落的藥片,現(xiàn)在請配合我們去做個檢查。
她在撒謊!江樹抓起藥板,看這個針孔!是她在我的藥上——
他的話戛然而止。再看時,藥板背面的針刻字跡已經消失了,仿佛從未存在過。兩名保安交換了個眼神,其中一人掏出了對講機。
窗外突然傳來重物落地的悶響。江樹撲到窗前,只見樓下雨地里,那件熟悉的紅毛衣裹著個人形物體攤開在水泥地上,像一朵枯萎的大麗花。穿黑色風衣的林秋站在另一邊的樓道暗影中,寬檐帽下的嘴角緩緩揚起。
跳樓了!有人跳樓了!保安的驚呼聲中,李醫(yī)生沖向窗邊。江樹趁機撞開另一名保安,沖出301室。樓道里回蕩著雜亂的腳步聲和無線電噪音,他順著消防通道一路狂奔到地下車庫。
雨水從車庫入口倒灌進來,形成一片淺灘。江樹喘著粗氣躲在一根承重柱后,發(fā)現(xiàn)手里還攥著林夏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顯示收到新郵件。發(fā)件人秋,主題只有一個日期:2015.12.24。
附件是段病房監(jiān)控視頻。蒼白的女孩穿著約束衣,在病床上劇烈掙扎。醫(yī)護人員按住她注射鎮(zhèn)靜劑時,女孩突然轉向攝像頭雙目圓睜,腫脹的臉龐依稀能辨認出當年穿紅毛衣的小夏。她對著鏡頭做了個口型,江樹不需要聲音也能看懂:
為什么不要我了
11
梔子花開
車庫出口的應急燈將積水渲染成一片血紅。江樹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的二手車,慌忙之中,車鑰匙卻怎么都插不進鎖孔。后視鏡里,穿黑色風衣的身影正從電梯間緩步走來。
低頭擺弄了很久,直到發(fā)動機終于轟鳴起來時,江樹抬頭的空隙瞥見副駕駛座上放著朵新鮮的梔子花�;ㄇo上纏著張小紙條:醫(yī)生說妹妹能聞到花香了。字跡似被水漬泡過,又像是被淚水打濕過。
江樹慌忙將這些東西全部從車窗丟出。
雨刷器徒勞地對抗著暴雨。后視鏡里,安居地產的logo漸漸模糊。江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小夏的場景——大學社團招新日,穿紅毛衣的女孩在心理學社攤位前,用的正是梔子花香味的護手霜。
不知道碰到那個開關,收音機突然響起來,交通臺正在播報突發(fā)新聞:陽光花園墜樓有人扔下人體模特,疑似是精神障礙患者所為,該名精神障礙患者目前處于在逃狀態(tài),有知情人士...背景音里有個女聲在哼歌,旋律正是301室電視機里放過的那首。
江樹再次抬頭的時候發(fā)現(xiàn)前方路口站著個穿紅毛衣的女人,他猛踩剎車,那身毛衣在雨中像團模糊的火焰。車輪打滑的瞬間,他看見女人抬起頭——那是張與小夏足有七分相似的臉,但她的眼神看上去卻顯得陰沉了很多。
劇烈的碰撞過后,周圍的世界突然陷入一片寧靜。安全氣囊的粉末在空氣中緩緩沉降。江樹努力抬起頭來聚焦視線,看見擋風玻璃上堆滿了褪黑素空的包裝盒,正中間是一張使用說明書,注意事項欄被人用紅筆圈出一行字:
可能引起夢境與現(xiàn)實混淆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江樹忽然感覺困的睜不開眼睛,他側頭向旁邊看去,隱隱約約看到有人拉開車門上了車,一雙黑色皮鞋,寬檐帽的陰影下,林秋的聲音輕柔得像在哄孩子入睡:
醫(yī)生說妹妹今天會醒。你想見她最后一面嗎
血滴從額頭滑入眼睛,世界變成一片紅色。江樹想說話,卻只吐出一口血沫。最后的意識里,他聞到了病房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淡淡的梔子花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