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5.
阿瑤！阿瑤！
宮門大開，里面空無一人。
破舊的桌椅，冰冷的床榻，一切都籠罩在死寂之中。
人呢！皇后去哪里了！楚軒抓住一個聞聲趕來的大監(jiān)，厲聲嘶吼。
他下令，動用所有禁軍、宮人，全宮搜尋。
一個負(fù)責(zé)灑掃的小宮女怯懦地跪下。
回…回陛下…奴婢傍晚時分，好像看到皇后娘娘…往西邊宮門去了…
西邊......
楚軒如遭雷擊，臉色瞬間煞白。
西邊…是西海的方向！
今日…今日是十年之期！
這契約得兩人同去，阿瑤如此重視，怎會不見
她一定只是生氣，自己先回去了！
備馬！他沖著侍衛(wèi)嘶吼，最好的千里馬！即刻！朕要去西海！
必須要在子時之前抵達(dá)！
侍衛(wèi)顫聲回稟：陛下，現(xiàn)已過亥時，就算快馬加鞭，子時之前…怕是出不了皇城。
廢物！
楚軒一腳踹翻侍衛(wèi)。
他雙目赤紅，像頭困獸。
都是廢物！
他一邊沖向御馬場，一邊指著身邊的大監(jiān)怒罵：你怎么不提醒朕時辰！��！皇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朕要你們通通陪葬！
大監(jiān)噗通跪地，磕頭如搗蒜：陛下息怒！是奴才的錯！奴才該死！
他心里苦啊，皇后娘娘親自來求您，您都不肯挪步，奴才提醒又頂什么用
這話，他不敢說。
一道嬌柔的身影攔在前方，是林間月。
她披著華麗的斗篷，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
陛下，夜深露重，您這是要去哪兒
滾開！楚軒一把揮開她。
林間月踉蹌一步，又纏上來，拉住他的衣袖：陛下，您深夜離宮，恐會引起朝野動蕩，還請三思啊…
見楚軒不為所動，她柔弱地捂住胸口。
陛下，臣妾的心好痛，您快來抱抱臣妾。
楚軒動作一頓，眼神冰冷地看向她，氣勢凌厲。
血丹不是服下了嗎你為何還會心疾發(fā)作
林間月臉上一僵，旋即又泫然欲泣：臣妾…臣妾也不知，許是藥效還未完全發(fā)揮…陛下，您別走，臣妾害怕…
相處多年，她深知如何籠絡(luò)帝王的心。
年幼時家破人亡，她流離失所，任人欺凌。
楚軒最看不得她受驚受怕，只要她姿態(tài)柔弱地瑟縮，楚軒一定會過來陪她。
可這一次，卻截然不同。
滾！
別擋著我追阿瑤！
楚軒一腳將她踹倒在地，再不看她一眼，翻身上了侍衛(wèi)牽來的駿馬。
駕！
他策馬如風(fēng)，沖出宮門，一路向西。
夜風(fēng)呼嘯，刮在他臉上，卻吹不散他心頭的焦灼與恐懼。
阿瑤…阿瑤你等等我！
我來了！我馬上就到！
混賬！我真是混賬！
他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阿瑤求我的時候…我在做什么！我怎么能忘了這么重要的事！
我該死！
他又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駿馬疾馳，踏碎了一路月光。
我就在他身邊，看著他狀若瘋癲，看著他自怨自艾。
心如止水。
6.
那個親手剖開我心臟，棄我不顧的人，不也是他嗎
現(xiàn)在這副深情悔恨的樣子，又是演給誰看呢
楚軒勒馬，茫然四顧，嘶聲大喊：阿瑤——！
回應(yīng)他的，只有空曠的夜風(fēng)。
他越過我透明的身影一路疾馳。
可前方，除了無盡的黑暗，什么都沒有。
他在晨光熹微之際抵達(dá)西海海岸，入目的只有死寂的藍(lán)。
瑤琴！瑤琴——
你出來，你上來！
我要跟你一起下神廟，把我?guī)氯ィ?br />
天色蒙蒙亮，灰藍(lán)的海面死寂一片，只有浪濤拍打礁石，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楚軒站在冰冷的海風(fēng)里，單薄的身影在空曠的海岸線上顯得格外突兀。
阿瑤！
瑤琴——！
他的喊聲嘶啞，被風(fēng)吹散，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
這里是西海。
今日是十年之期。
她一個人來了
不等他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楚軒心頭就一陣絞痛。
她會不會......會不會獨(dú)自去了神廟那萬刃穿身之罰......
不！不可能！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狠狠砸進(jìn)他腦海，讓他渾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
幾個時辰前，他才......他才親手剖開了她的胸膛！
她流了那么多血，虛弱得連站立都困難，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萬刃穿身！
她會死的！
這個認(rèn)知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楚軒的心臟，讓他幾乎窒息。
阿瑤會死......因?yàn)樗?br />
如果不是他沉溺于林間月的溫柔鄉(xiāng)，如果不是他為了安撫貴妃而置阿瑤的生死于不顧，如果他早一點(diǎn)，哪怕只早一點(diǎn)陪她回來......
楚軒痛苦地抱住頭，淚水直流。
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他仿佛又看到了阿瑤倒在血泊中，氣若游絲地求他，求他陪她回西海，那是她最后的要求......
而他卻冷漠地抱著另一個女人，讓她少拿喬！
混賬！我真是個混賬東西！
他踉蹌幾步，沖到冰冷的海水邊，冰涼刺骨的海水漫過他的靴子，他卻毫無所覺。
是我錯了！我該死！求你出來啊！
我這就來找你！
他明明知道，沒有鮫人帶領(lǐng)，他根本到不了深海的神廟。
可還是一頭扎進(jìn)海里。
一次又一次。
他癱軟在濕冷的沙灘上，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海水。
一個月后，楚軒形容枯槁地回到了景仁宮。
這里還是一如既往的破敗，桌椅蒙塵，房梁欲墜。
他踉蹌著走進(jìn)去，目光觸及桌上那支孤零零的紅寶石簪子。
那是他唯一送給我的東西，還是林間月嫌棄不要的。
他仿佛又看到了我坐在桌前，用刀一下下割開皮肉，忍著痛楚，擠出帶血的珍珠。
心像是被無數(shù)根針狠狠扎刺。
對不起…
他跪倒在地，抓起那支簪子，喃喃低語。
阿瑤…對不起…
陛下…
身后傳來柔媚的聲音。
林間月一身金絲云錦，珠翠環(huán)繞，裊裊婷婷地走進(jìn)來。
她柔聲勸慰：陛下，您別太憂心了。那鮫人素有自愈奇能，說不定早就好了，只是故意躲起來，想讓陛下著急呢。
7.
自愈
楚軒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神情驚恐。
自愈！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嘶吼起來。
她為了跟朕在一起，早就用自愈能力換了雙腿！她根本沒有那么強(qiáng)的自愈能力了！
他想起我一直蒼白的面容和滿身傷痕。
后悔和恐懼滅頂而來。
啪！啪！
他狠狠扇了自己兩個耳光。
我居然親手剖開了她的心，她得有多痛啊，我真該死！
林間月嚇得花容失色，慌忙上前扶他。
陛下！陛下您別這樣！這也是因?yàn)槌兼募舶l(fā)作。
你對臣妾的愛這樣濃烈，便無需自責(zé)。
心疾發(fā)作
楚軒忽然癲狂大笑起來，笑聲凄厲。
好一個心疾發(fā)作！
他猛地指向殿外，來人！把金瓶給朕拖進(jìn)來！
很快，渾身是傷，奄奄一息的金瓶被侍衛(wèi)拖了進(jìn)來。
楚軒指著瑟瑟發(fā)抖的金瓶，對林間月厲聲道：告訴朕！你家主子那日是不是裝�。∈遣皇悄憬趟綦奕テ柿嘶屎蟮男�！
金瓶渾身一顫，看向林間月，眼中滿是恐懼。
林間月臉色煞白，強(qiáng)自鎮(zhèn)定。
陛下！您這是做什么臣妾......
說！楚軒厲喝打斷她，聲音冷沉得嚇人。
金瓶哆嗦著：是貴妃，是貴妃讓奴婢這樣說的，與奴婢無關(guān)��！
林間月見事已敗露，索性破罐破摔。
她臉上最后一絲偽裝褪去，露出怨毒與不甘。
是又如何！
她嘶吼起來，聲音尖利。
我哪里比不上她！
一個低賤的鮫人！一個異類！憑什么占據(jù)后位！
陛下難道忘了，是誰陪您度過那些艱難歲月嗎！
楚軒怒極反笑，笑聲凄厲。
艱難歲月
他一步步逼近林間月，眼中是滔天的怒火。
沒有阿瑤，南齊早就亡了！哪有你的富貴榮華！
沒有她，你我早就成了亡國奴！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甩在林間月臉上。
她被打得跌倒在地，發(fā)髻散亂，嘴角滲出血絲。
憑什么楚軒居高臨下，字字如刀，就憑她救了朕的命！救了整個南齊！
他的目光落在林間月那身華麗的金絲云錦上，只覺得無比刺眼。
你這身衣服，每一寸都是用她的血淚織成的！
你不配穿！
他猛地轉(zhuǎn)頭，對外面呆若木雞的侍衛(wèi)吼道：
來人！
給朕把她這身礙眼的衣服扒了！
朕看著惡心！
楚軒你敢！林間月尖叫，掙扎著，我爹是......
話未說完，幾個侍衛(wèi)已經(jīng)沖了進(jìn)來，不顧她的哭喊掙扎，強(qiáng)行將她拖了出去。
殿外傳來衣帛撕裂的聲音和女人凄厲的哭嚎。
林間月眼神怨毒：哈哈哈哈哈，你現(xiàn)在開始在意她了晚了！沒了血丹，她活不了！
楚軒一腳將她踹飛。
即日起，林間月打入冷宮！
......
我站在西海崖邊，海風(fēng)吹拂著我破舊的衣衫。
終于到家了。
強(qiáng)硬吊著的一口氣慢慢散去，身體里的最后暖意，隨著心臟的空洞絲絲抽離。
8.
我好像聽見族人在呼喚我的名字。
是幻覺吧。
我縱身一躍，墜入冰冷的海水中。
熟悉的氣息包裹了我，是家鄉(xiāng)的味道。
真好。
就讓我亡于家鄉(xiāng)的水，永遠(yuǎn)也醒不過來，永遠(yuǎn)也不必面對自刀的恐懼。
......
混沌中，有溫暖的光芒將我籠罩。
我費(fèi)力地睜開眼。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海底神殿，族人們圍著我，臉上滿是焦急與欣喜。
正上方，是面容慈悲的主神。
公主醒了！
太好了！主神耗費(fèi)了好多靈力才將您救回來！
我掙扎著想要起身，向主神行禮。
我......有罪......
聲音干澀虛弱。
我甘愿......接受萬刃穿身之罰。
主神抬手，一股柔和卻強(qiáng)大的力量阻止了我。
傻孩子，快起來。
祂的聲音溫和如水，帶著悲憫。
那萬刃穿身之咒，不過是當(dāng)年見你情根深種，設(shè)下的一道考驗(yàn)人心的門檻罷了。
我怎會真舍得作踐我西海的明珠。
考驗(yàn)人心
原來如此。
我怔住了，淚水無聲滑落。
不是懲罰，是考驗(yàn)。
考驗(yàn)楚軒。
他失敗了。
徹徹底底。
一股沛然的法力緩緩注入我的四肢百骸，修復(fù)著我殘破的身軀，滋養(yǎng)著我干涸的心脈。
我感覺到力量在回歸。
主神......我哽咽著，說不出話。
主神輕輕嘆息：
楚軒在岸邊徘徊多日了，形容枯槁，你去見他最后一面吧，了卻這段塵緣。
祂看著我，眼中帶著鼓勵。
這恢復(fù)魚尾的法力已賦予你，從此海闊天空，任你遨游。
是去是留，皆由你心。
我在族人忐忑不舍的目光下離開了神殿。
楚軒，來做個了斷吧。
我來到岸邊。
礁石嶙峋，海風(fēng)帶著咸腥。
幾個侍衛(wèi)手忙腳亂，正將楚軒從水里拖上來。
他渾身濕透，形容枯槁，面色慘白浮腫，皮膚被海水泡得起了層層褶皺。
哪里還有半分帝王威儀，狼狽得像個溺水鬼。
他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幾口海水，茫然四顧。
然后，他看見了站在不遠(yuǎn)處的我。
他眼中先是難以置信的茫然，隨即爆發(fā)出狂喜的光。
阿瑤！
他掙脫侍衛(wèi)，連滾帶爬地朝我撲過來，涕淚橫流。
阿瑤！你還活著！太好了！
他撲倒在我腳邊，抓住我的裙擺，仿佛抓住了西施珍寶。
快！快帶朕下去！我們?nèi)ド詈Ｉ駨R續(xù)婚書！
他語無倫次，聲音嘶啞。
朕自己下不去，氣沒了也到不了神廟！阿瑤！求你了！
我垂眸，看著他此刻卑微的樣子。
心湖不起一絲波瀾。
不必了。
我的聲音很輕，也很冷。
深愛你的那個阿瑤，在你剖開她心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死了。
楚軒猛地僵住，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我。
他眼中的狂喜褪去，被巨大的恐慌和絕望取代。
不！
他崩潰了，死死抓住我的衣角，痛哭流涕。
阿瑤！是朕錯了！朕知道錯了！
朕混賬！朕不是人！
你原諒我！再給朕一次機(jī)會好不好
朕把一切都給你！皇后之位，整個南齊！朕只要你！
他哭得像個孩子，額頭抵在冰冷的礁石上，不斷磕頭。
我輕輕拂開他的手。
他的觸碰，只讓我覺得惡心。
我看著他涕泗橫流的樣子，只覺得荒唐可笑。
好。
9.
楚軒欣喜若狂。
太好了！
我保證回去之后會遣散后宮，一生只與你相守！
我聲音平靜，卻帶著冰冷的嘲諷，原諒你可以，你得給我理由。
原諒你讓我日復(fù)一日，在景仁宮那四面漏風(fēng)的破屋子里，用刀子剜自己，為你泣血產(chǎn)珠
原諒你用我的血淚換來的財(cái)富，去裝點(diǎn)你的貴妃，讓她穿金戴銀，而我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
原諒你把貴妃丟棄的紅寶石簪子，轉(zhuǎn)手塞給我，還告訴我，我是皇后，理應(yīng)擁有最好的最好的就是別人不要的
原諒你答應(yīng)陪我去大觀山踏青，轉(zhuǎn)頭卻跟林間月同去
還是原諒你，在我苦苦哀求你陪我回西海，了結(jié)的婚書時，你卻抱著你的貴妃，聽信讒言，親手剖開我的胸膛，取走我的血丹
我每說一句，楚軒的臉色就更白一分，身體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他匍匐在地上，額頭抵著濕冷的礁石，不敢看我。
楚軒，我要原諒哪一件
我要用什么來原諒你
我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可每一個字都像冰錐，刺向他。
朕......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半晌才擠出幾個字。
阿瑤......朕沒有借口讓你原諒......
他抬起那張?jiān)?jīng)讓我心動的臉，鄭重嚴(yán)肅。
朕往后日日夜夜給你贖罪......求你......求你給朕這個機(jī)會......
他試圖再次抓住我的衣角，動作卑微到了塵埃里。
我側(cè)身躲開。
楚軒，好好當(dāng)你的皇帝吧。
西海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臉，一字一句。
再也不見。
說完，我不再看他。
周身泛起柔和的金光。
雙腿褪去，化為一條絢麗奪目的魚尾，在陽光下閃耀著粼粼波光。
我轉(zhuǎn)身，面向大海。
身后傳來楚軒撕心裂肺的哭喊：阿瑤——！不要走——！
我縱身一躍，魚尾在空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線。
噗通一聲，我沒入冰冷而熟悉的海水中，迎接我的是歡騰的族人。
太好了，小公主終于回來了！
我就說那人類不是什么好東西，呸！
要不是主神不允許，我這就去殺了他！
后來，海風(fēng)送來了岸上的消息。
聽說楚軒回宮后，親手剖開了林間月的心口。
林間月死了。
死前眼中滿是驚恐和不解。
她至死也沒明白，為何前一刻還對她百般寵溺的帝王，下一瞬便對她舉起屠刀。
她的尸體以跪拜姿態(tài)綁在西海岸邊，受日曬鳥啄。
楚軒并未因此停歇。
他像是瘋了一樣。
下令揮空國庫，傾盡南齊之力，在天下搜集鮫人淚。
可惜，再多的鮫人淚也拼湊不出一個瑤琴。
南齊的國力，本就建立在我日復(fù)一日的自殘之上。
如今沒了鮫珠支撐，又被他如此揮霍。
國庫空虛，民生凋敝。
敵國趁虛而入，兵臨城下。
南齊，亡了。
亡國之君楚軒成了階下囚。
被俘之時，他懷里死死抱著一只錦盒。
里面是他從重華臺撿來的碩大鮫珠。
敵軍將領(lǐng)對他百般折辱。
他衣衫襤褸，形容瘋癲，卻始終護(hù)著那只盒子，不肯松手。
有人想搶。
他便像野獸般嘶咬，狀若癲狂。
最后，他徹底瘋了。
成了一個沿街乞討的瘋子。
懷里永遠(yuǎn)抱著那只破舊的錦盒。
逢人便說，他有罪。
嘴里不停念叨著兩個字。
贖罪。
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