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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從校園到風雨人生,這段愛太好哭了!單親女孩方小慧接連遭遇母親離世、父親欠債,在命運的泥沼里選擇推開摯愛錢長林。暗戀者趁虛而入,家庭壓力重重襲來,可錢長林卻用爺爺?shù)倪z產(chǎn)還債、課余打工,甚至直面謠言,只為守護這份感情。破碎的人值得被愛嗎他用行動給出答案!當方小慧在愛里重新站起,兩人攜手考上大學,開啟嶄新篇章。生活總有風雨,但雙向奔赴的愛,就是最溫暖的光——點擊解鎖這段治愈又動人的愛情!

    1、

    冷峻的冬日像塊硬鐵,壓在老城區(qū)灰敗的樓宇頂上�?諝饫飶浡鴾啙岬暮猓禾课慈急M的煙塵、隔夜飯菜的油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從底層飄上來的藥罐子的苦味。方小慧蜷在靠窗那張吱嘎作響的木頭椅子里,視線落在樓下那片狹小空地上唯一一棵光禿禿的老槐樹枝椏間。陽光吝嗇得很,只在水泥地上投下幾線慘白干枯的影子。

    爐子上水壺響了,尖銳的嘶叫聲打破了屋子里沉滯的寂靜,像把生銹的鋸子突然劃開布帛。母親徐燕披著件洗得發(fā)白的厚棉衣,佝僂著背去提水壺,那棉衣松垮垮地掛在她愈發(fā)單薄的肩膀上。她倒水時手抖得厲害,熱水濺了幾滴在手背上,她只是微微縮了一下,連眉頭都沒動。

    小慧,徐燕把搪瓷缸放到方小慧手邊的舊八仙桌上,喝點水,熱的。聲音比那壺水的嘶叫大不了多少,喑啞疲弱,像蒙了層灰。搪瓷缸磕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是這屋里除卻嘶鳴外唯一的活氣。

    方小慧的目光從槐樹枝頭慢吞吞地挪到那只缸子上,水面冒著幾絲虛弱的熱氣。她用雙手捧住缸子,粗糙溫熱的外壁硌著她冰涼的掌心,汲取一點可憐的暖意。

    就在這時,一陣噔噔噔的上樓聲驟起,又快又急,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莽撞生命力。鐵鑄的樓梯扶手被拍得嗡嗡作響。小慧!方小慧!清亮的嗓門沖破了樓道里的晦暗。

    方小慧緊抿著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牽了一下,松開了缸子。門被一把推開,冷風呼地灌進來,卷得爐火都弱了幾分。

    錢長林帶著一身寒氣站在門口,他穿著藏藍色洗得發(fā)白的校服,拉鏈只拉到胸前,露出里面同樣舊的羊毛衫領口。肩頭還沾著點白灰,大概是翻過哪處矮墻蹭的。他個子高,額發(fā)有點亂,眼睛亮得灼人,臉上是跑出來的紅暈,嘴角咧到耳根,沖散了滿屋的死寂。那笑容像一把鈍刀,猛地劈開這間屋子凍僵的空氣,讓光線都流動起來。

    看你這架勢,學校那點煤渣子也扛不住你造啊。方小慧的聲音比平時輕快了一絲。

    這不惦記著早點來嘛!老孫頭那物理課,講得我腦殼嗡嗡響,跟你這兒吹吹風多自在!錢長林大步跨進來,一股屬于街頭巷尾男孩特有的、混合著汗氣和塵土的氣息也跟著涌進來。他身上那種活絡勁兒,跟屋子里常年郁積的藥味和陰冷格格不入,卻莫名地讓這沉悶的空間松動了。他自然地搬了張小板凳,就在那爐子旁邊坐下,離方小慧很近。

    徐燕看著兩個挨在一起說話的孩子,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又慢慢地走到窗邊的縫紉機前,背對著他們坐下。沉默地拿起一件半舊的衣服,腳踏板嘎吱響了起來,那聲音慢悠悠的,似乎也被這沉重而壓抑的空氣拴住了手腳。

    錢長林的到來,是方小慧晦暗生活里一道刺眼、固執(zhí)的光,是寒風呼嘯中突然撞開的一扇窗。

    然而,命運的寒霜并未停歇。那場貫穿高三冬天的流感,如同一場無聲的暴雪,席卷了整個城市。在病床上掙扎了整個春節(jié)后,徐燕枯瘦的手最終垂落在消毒水氣味濃得令人窒息的醫(yī)院床單上,沒留下半句遺言。

    追悼會那天雨冷得刺骨,打在臉上像細小的冰針。方小慧站在母親的遺像前,單薄的孝服貼著她的背脊,濕漉漉的。黑白色的徐燕在小小的相框里看著她,眼神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方小慧無法讀懂、卻隱隱覺得熟悉到了骨子里的解脫。父親方永強站得離她幾步遠,肩膀塌下去一塊,沉默得像塊淋濕的石頭。錢長林站在方小慧身后半步的位置,少年挺直的后背形成一道沉默的屏障。賓客壓低的、意義不明的絮語如同爬蟲在耳朵深處嘶嘶作響。

    她成了沒有母親的人了。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沉重地砸在心上。世界在她周遭傾斜、扭曲,所有顏色都在雨水里糊成了一片絕望的灰。

    2、

    母親走后,家里的爐火很少再旺起來�?諝饫锏乃幬督K于散盡了,卻滲入一種更粘稠、更沉重的死寂。父親的沉默也從一塊石頭變成了一座山,壓在方小慧的胸口。他臉上的紋路更深更重,眼底沉淀著無法言說的疲憊和某些更混沌的東西。

    起初,方小慧只是覺得課堂上的聲音越來越遠。老師的講課聲、同學的翻書聲、窗外梧桐葉子的拍打聲,全都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試卷上的題目像一群亂爬的螞蟻,抓不住,看不懂。課本上的字在她眼前跳脫。

    錢長林很快發(fā)現(xiàn)了她的不對勁。小慧這道題我抄筆記了,你看……

    方小慧猛地抽回自己的練習冊,動作又急又快,指甲在紙頁上劃出細白的印子。不用。

    她開始遲到,然后偶爾缺課。有一次,她從空蕩的學校后墻那個坍塌的豁口爬出去,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放學時間洶涌的人流里,像一葉被遺棄的孤舟。街角雜貨鋪老板娘瞟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書包拉鏈末端搖晃的小掛件上——那是一個塑料小鹿,眼睛亮晶晶的。

    煙第一次真正被吸進肺里時,她蹲在廢棄水塔后面滿是碎磚和枯草的陰影里。劣質(zhì)煙草的焦糊味嗆得她喉嚨火辣辣地疼,鼻腔酸澀,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得眼前發(fā)黑,仿佛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生理本能拒絕它,但那灼燒感帶來的短暫麻木,像一針粗糙的麻藥,刺穿了無邊無際的空洞和絕望。煙霧繚繞中,母親臨終前空茫的眼神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沒有怨恨,只有沉沉的疲憊。

    這成了某種隱秘的儀式。煙霧是她隔絕世界的屏障。錢長林在她手指上聞到了那經(jīng)久不散的煙草余味,他的臉繃緊了,眼神里的擔憂第一次變成了尖銳的焦急甚至憤怒:方小慧!那東西沾上就完了!扔了!

    完了方小慧抬眼看他,嘴角扯出一個近乎慘淡的弧度,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指甲掐著掌心的嫩肉,我媽走的時候,我就跟著一塊兒完了。

    錢長林渾身都繃緊了,像一張拉到極限的弓,胸脯劇烈起伏著。他死死盯著她蒼白的臉,那雙曾明亮飛揚的眼睛里,此刻翻騰著無措、痛心,還有一種被硬生生卡住的灼熱液體,燒得他眼珠通紅。

    下一秒,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拉過她,用盡全力把她箍進懷里。他身上帶著奔跑過后的汗味和清冽的少年氣息,手臂像堅韌的藤蔓纏繞著她冰冷麻木的身體,力氣大得幾乎讓方小慧窒息。方小慧僵硬地靠在他懷里,臉貼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里面擂鼓般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地撞擊著她的耳膜,滾燙的。

    她身體里那些積壓的、冰凍的東西,在這滾燙的心跳和窒息的力道中,竟隱隱裂開了一絲縫隙。

    錢長林的身影開始固執(zhí)地出現(xiàn)在方小慧家樓下。放學鈴聲一響,方小慧磨蹭著,總能透過教室積滿灰塵的窗戶,看見那個穿著舊校服的瘦高身影已經(jīng)在樓下等待。天光短,暮色早早落下,他裹著舊棉襖的身影在冷風里顯得更加單薄,卻像一塊生了根的頑石。

    他不再強行拉她去任何地方。他就在她身邊,像個沉默的影子,或者一道固執(zhí)的光,穿透她密不透風的絕望。放學路上,他放緩腳步,和她一起踏過積滿臟污雪水的路面;有時只是隔著幾步,陪她走過漫長又孤寂的回家路。

    他們的目的地漸漸固定為那個小小的街心花園。冬季蕭條,幾叢半死不活的冬青,幾張冰冷的石凳。錢長林會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和她隔著點距離,不看她,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班上誰鬧了笑話,物理老師的地中海在陽光下發(fā)光,籃球架被哪個冒失鬼撞歪了。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安靜地陪著。他不看她深陷的眼窩,也不試圖剖析她的沉默。有時他會買兩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塞一個到她冰涼的手里。溫熱的甜香在冷空氣中緩緩彌漫開,是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活氣。

    方小慧很少回應他的話,只是慢慢地撕開紅薯烤焦的皮,露出里面深黃滾燙的瓤,一口一口,將那點暖意和甜味咽下去。那味道穿過喉嚨,落在冰冷沉重的胃里,竟奇異地沒有立刻消散,反而緩慢地擴散著,驅(qū)散了一絲深入骨髓的陰寒。錢小慧低垂著頭,一縷細軟的發(fā)絲從她耳邊滑落。

    3、

    冬天在一種緊繃的脆弱平衡中熬了過去。

    春天帶來的不是復蘇,而是更深、更黑的漩渦。方永強徹底變了個人。那沉甸甸的、壓垮了脊梁的沉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不安的亢奮。他眼神飄忽,言語間全是翻身、暴漲、千載難逢。那些被他鎖在破木柜底下的文件、圖紙,終于被翻了出來。它們像是某種扭曲的養(yǎng)料,滋養(yǎng)著他眼中跳動的、近乎瘋狂的光。

    鄰居們隱約的閑言碎語像病毒般悄然滋生、傳播。起初是張嬸買菜時的嘆息:聽說了嗎老方好像在外面弄了不小一筆錢,膽子可真大喲……然后是李大爺下棋時的搖頭:老徐一走,這人怕是魔怔了……

    方永強對此渾然不覺,或者根本不屑一顧。他眼中只有那條通往光輝的金色路徑。

    爸,方小慧的聲音有些發(fā)澀,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懼,這東西……真能成嗎

    方永強猛地抬起頭,因為長期熬夜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地掃過女兒的臉,那目光像是剛發(fā)現(xiàn)了一件礙事的工具:小孩子不懂!什么叫機會這就是!成了,咱們就翻身了!徹底翻身!那些看笑話的人……他嘴角掛著一絲近乎猙獰的笑意,得讓他們把下巴都驚掉!

    錢長林來家里時,敏感地察覺到這異樣的氣氛。餐桌上,方永強顯得異常活躍,聲音提高了八度:長林,你腦子靈,以后要學經(jīng)濟!錢生錢,這才是大道理!他揮舞著手臂,仿佛已經(jīng)指揮著千軍萬馬。廚房灶臺上積著厚厚的油垢,方小慧埋著頭用力擦拭著不銹鋼鍋蓋的邊緣,金屬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嘶啦聲,尖銳得仿佛要把那刺耳的話語切割開來。錢長林看著她繃緊的后背線條,目光沉了下來。

    命運似乎覺得方永強的瘋癲還不夠分量,很快又重重地壓上了新的籌碼——他深信的那個千載難逢的項目,是個巨大的陷阱。資金鏈徹底斷裂,像一條被拉緊到極限的繩索,猝然崩斷。

    那筆高利息借來的、他許諾能翻倍的錢,化作了一縷散不開的青煙。債主們找上門的速度,比春天的野草竄得還快。他們堵在樓梯口,拍打著那扇早已松動的、釘了無數(shù)鐵皮補丁的老舊防盜門,震天的拍門聲混雜著污言穢語,穿透墻壁,在整個筒子樓里尖銳地回蕩。

    方永強!滾出來還錢!你個騙子!

    當我們是吃素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砸!給我砸開!

    恐懼瞬間攫住了方小慧。她像一只被獵手圍困的幼獸,身體僵硬地蜷縮在屋子角落那張破舊的沙發(fā)上。每一次沉悶的砸門聲和門框顫抖的震動,都像重錘砸在她的心臟上,讓她窒息。每一次轟響都讓她縮得更緊,脊骨緊緊抵著冰涼的墻角,每一次臟話傳來,牙齒都深深嵌進下唇。

    廚房里發(fā)出一聲刺耳又沉悶的碎裂聲響。接著又是一聲。像是陶土的東西被狠狠砸在地上。

    門外的叫罵聲突然停了,只剩下防盜門輕微顫抖的余音在空氣里嗡嗡作響。

    方小慧坐在空蕩冰冷的客廳里,很久之后,她才慢慢站起身,赤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一步,一步,挪到廚房門口。

    灶臺、洗碗池、地面上,散落著無數(shù)藍花白瓷的碎片。那是母親留下的唯一一套完整的碗碟,她生前最珍愛的那套樸素厚實的景德鎮(zhèn)藍邊碗碟。那是這個家僅存的、帶著過去溫馨氣息的影子。此刻,那些溫潤的藍色花紋在昏暗的光線下,只剩下一片狼藉刺眼的銳利。地上還有一攤潑灑出來的渾濁菜湯,正沿著瓷磚的縫隙,緩慢地、污穢地蔓延開,像一條丑陋的傷疤。

    碎瓷片上倒映著窗外慘白的天光,方小慧的影子被切割得支離破碎。她站在那里,看著那些碎片。沒有哭,只是渾身抖得站不住。那片片碎瓷的尖利邊緣,像是插進了她自己的骨血里。身體里好不容易重新凝聚起來的一點點東西,嘩啦一聲,徹底碎了,灰飛煙滅。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抓起沙發(fā)上皺成一團的舊外套沖出了家門。腳步踉蹌得厲害,幾乎要栽下那狹窄陡峭的水泥樓梯。她沖進那條窄小的電話亭。手指冰冷,哆嗦著,按鍵都按不穩(wěn),終于撥出了那個早已刻在心里的號碼。聽筒貼在耳邊,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帶著嗚咽的喘息。

    錢長林……電話接通的一瞬間,破碎的聲音從她喉嚨里硬擠出來,帶著哭腔和一種全然崩潰的氣息,我們分手吧。

    電話那頭只有粗重的呼吸。

    方小慧靠在冰冷的電話亭塑料壁上,金屬邊角硌著她的肩胛骨,很疼。她把自己縮成一團,頭埋在膝蓋中間,蜷在電話亭狹小骯臟的空間里。冰冷的鐵皮墻壁和地面硌著她,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刺骨的寒意。世界只剩下電話忙音那單調(diào)刺耳的嘟——嘟——和她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外面街道的喧囂仿佛在另一個世界。

    錢長林找到她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她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蜷在地上,身上只裹著單薄的外套,連牙齒打顫的力氣都沒有了。

    起來!回家!錢長林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架起她冰冷麻木的身體,幾乎將她整個人拎起來。動作間甚至有些粗暴。方小慧腳下一滑,頭撞在他的肩膀上,很硬。他似乎沒有任何安撫的意圖,只是半拖半抱著她,一言不發(fā)地往家走。樓道里一片狼藉,砸門留下的凹痕、潑灑的污穢還新鮮地留在鐵門上,散發(fā)著難聞的氣味。方小慧下意識地往錢長林身后縮了一下,手指攥緊了他的外套下擺。

    爸方小慧推開家門,聲音抖得厲害。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從窗戶透進來的微薄天光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寂靜得可怕,那股熟悉的老房子的陳舊氣味里,混雜著一絲陌生的刺鼻酒氣。

    錢長林摸索著打開燈�;椟S的燈光亮起的一剎那,方小慧抽了口冷氣。

    客廳的小方桌倒在地上,椅子東倒西歪,桌上散落著幾個空的白酒瓶,還有一個磕破了邊的粗瓷碗滾落在墻角。方永強靠著沙發(fā)腳坐著,頭歪在一邊,鼾聲如雷,臉上身上污穢不堪,分不清是嘔吐物還是其他什么。

    錢長林看著眼前的狼藉,再看方小慧慘白的臉和搖搖欲墜的身體,一股邪火猛地竄上頭頂。他二話不說,彎腰抓住方永強的胳膊,猛地發(fā)力,硬是把死沉的男人從地上拽了起來,拖死狗一樣往唯一的那間臥室拉去。方永強被拖拽著,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咕嚕聲。

    他把方永強重重扔到那張僅存的、還算完整的單人床上。男人翻了個身,又沒了聲息。

    接著,錢長林像是發(fā)泄一股無處可去的怒火,猛地轉(zhuǎn)過身,走向倒在地上的桌子椅子,把它們一個個扶正,動作又重又快,木頭和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噪音。他撿起那個摔破了邊的粗瓷碗,看了一眼上面熟悉的藍花,嘴唇緊緊抿成一條剛硬的直線。

    方小慧靠著門框,看著他發(fā)泄似的動作,牙齒深深咬進嘴唇,嘗到了一絲鐵銹味。她知道他的憤怒不是為了她。是為了她那個坍塌的世界。這讓她心里某個地方比摔碎的藍花碗還要破碎難堪。

    別管了。方小慧的聲音細若游絲,在空氣里打了個飄,沒用的。結束了。都結束了。她抬起眼看他,眼里最后一點微弱的光徹底熄滅,只剩下黑洞洞的絕望,我們分……。

    砰!錢長林用力將最后一把椅子摁在地面上,聲音大得壓過了她的話尾。他站直身體,胸口起伏著,目光沉沉地轉(zhuǎn)向她,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直直釘在她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zhí)拗:結束方小慧,你看清楚!你爸還喘氣兒,你還站著!天就塌不下來!他喘了口氣,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用力擠出來,帶著血腥氣,除非我倒了。明白嗎除非我錢長林死了,倒下了!否則這事兒,沒完!

    吼完,他像是耗盡了力氣,胸膛劇烈起伏著,死死盯著她。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和方小慧壓抑不住的、細碎的嗚咽。

    方小慧猛地閉上眼睛,兩行滾燙的淚水,終于徹底失控,洶涌地沖刷而下,在冰冷麻木的臉上燒出清晰的痕跡。

    4、

    萬芊芊穿著駝色的羊絨大衣,站在方小慧家樓下昏暗的光線里,那質(zhì)料在廉價的白熾燈泡下依舊顯得溫軟矜貴,與她精心打理過的鬢角和下頜線一樣,清晰地區(qū)別于這污濁的環(huán)境。她沒多說什么,遞過去一個厚重的牛皮紙信封。

    拿著,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難以動搖的平靜,這是你家的全部欠條,包括本金和最后兩期的利息,都在里面了。按了紅手印,撕掉它們,這事就了了。

    方小慧的手指碰到信封冰涼粗糙的表面,猛地彈開。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誰的

    萬芊芊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消失了,像是撕開了最后一層溫雅的偽裝。她往前湊近一步,身上若有若無的高級香水味清晰起來,一種冷冽的花調(diào),幾乎壓過了樓下垃圾箱的餿味。條件只有一個,她的目光像冰錐,銳利地扎進方小慧眼底最深的自棄之地,離開錢長林。他不是救世主,他的路在前面等他。你,她頓了頓,舌尖清晰地吐出那個殘酷的字眼,只會拖著他爛在這里,一起發(fā)臭。方小慧,放手吧。這對你對他,都是解脫。

    解脫兩個字,像淬毒的針,精準地刺進了方小慧血淋淋的心臟深處。那些被她死命按下去的自毀念頭,那些我是災星、我不配、我只會拉他進泥潭的荊棘,被這句話猛地拽了出來,肆意瘋長,纏繞勒緊。

    錢長林那張帶著少年孤勇的臉在她面前放大,又迅速地、絕望地被一種無邊無際的灰色淹沒。那個在母親葬禮后默默守護她的錢長林,那個對著滿地狼藉厲聲說這事兒沒完的錢長林……他和發(fā)臭這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那畫面讓她渾身每一寸骨頭都開始疼。

    她的肩膀一點點垮塌下去,攥著信封邊緣的手關節(jié)繃得發(fā)白。再抬起頭時,眼底只剩下一種被徹底碾碎后的死寂,像熄滅后只剩冰冷的余燼。

    ……好。那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磨出來,又輕又啞,帶著濃重的濕氣,我答應你。

    錢長林瘋了似地趕到學校那片廢棄的小籃球場時,方小慧正蜷在一個角落里,抱著一本破舊的雜志試圖遮擋風雨。雨絲帶著刺骨的寒意斜刮進來,打濕了她額前散落的碎發(fā),貼在蒼白的皮膚上。他沖過去,一把扯開那濕透了的雜志,用力攥住她的肩膀,搖晃著:方小慧!你再說一遍!誰允許你替我做決定的!萬芊芊她算個什么東西!

    夠了!方小慧猛地掙脫他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她站起來,身體晃了晃,雨水順著額角滑落,像是淚痕,眼神卻像凍住的石頭,冰冷地刺向他,你看看我!錢長林!除了這一身麻煩,這一攤爛泥一樣的人生,我還能給你什么萬芊芊她爸是開廠的!她能幫你!出國!深造!前程無量!你跟著我耗什么陪我在這口泥坑里打滾嗎!

    我不需要她的什么狗屁前程!我只要你……

    可我需要!方小慧尖叫起來,聲音撕裂在潮濕的空氣里,帶著一種刺耳的絕望,我需要你別再管我了!我需要我爹能醒過來!我需要這該死的債能消停!我需要……需要喘一口氣……喊到最后,她的聲音陡然弱了下去,變成了崩潰的低泣,身體篩糠一樣抖著,錢長林……算我求你了……你……走吧……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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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長林死死盯住她濕漉漉、布滿淚痕和雨水的臉,胸口劇烈起伏,那里面的火像被這冷雨澆得只剩了嗆人的濃煙,悶痛得說不出話來。最終,他死死攥緊的拳頭松開又攥緊,像一只困獸般猛地狠狠一砸旁邊的銹蝕籃球架,哐!一聲巨響在雨幕中沉悶地蕩開,鐵屑簌簌落下,幾點渾濁的銹水和雨水混流下來。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她崩潰的樣子,腳步帶著壓抑不住的狂怒,踉蹌著沖進了越來越密的雨簾深處,很快被灰白色的水霧吞噬。

    5、

    萬芊芊的話像淬毒的種子,在錢長林的父母心里迅速扎根、發(fā)芽、開出了名為恐懼和算計的毒花。他們看著兒子一日比一日沉默,看著他每次回來時身上那股沉郁得化不開的陰冷氣息,看著他眼底日漸鮮明的紅血絲和揮之不去的疲憊,那壓抑的恐懼終于沖破了臨界點,爆發(fā)出尖銳的爭吵與哀求。

    長林!錢母的聲音帶上了尖銳的哭腔,在狹小擁擠的客廳里回蕩,砸在墻壁上又被反彈回來,你就聽爸媽一句勸!那是個無底洞!方家現(xiàn)在就是個火坑!方小慧再好,可她爹那樣子,一輩子都好不了!你跟她們家耗,你是要把自己搭進去��!

    錢長林只是低頭坐著,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他用粗糲的抹布一遍遍擦拭著自己那雙沾了泥土、為打工準備的運動鞋的橡膠邊緣,力道之大,幾乎要擦掉一層膠皮。沉默就是他最堅硬冰冷的鎧甲。

    父親錢建國猛地拍在茶幾上,震得桌上掉了漆的煙灰缸跳了一下:你是鐵了心了拿你爹媽當空氣我們供你讀書不容易!你自己看看為了那個方小慧,你最近成績落了多少!你還要不要考大學你以后拿什么養(yǎng)活她和她那個瘋爹!

    我的事,我自己扛!錢長林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固執(zhí),沒動家里一分錢!她家的事……我認!最后三個字咬得極重,像是從心窩子里硬剜出來,帶著血絲。

    就在這時,客廳墻角小柜子上那個老式電話座機的鈴尖利地響了起來,急促而驚心。錢母抹著眼淚,走過去,啞著嗓子接起。聽筒里的聲音清晰地透出來,帶著一種突兀而冰冷的沉痛:……大哥,是我……老屋打來的……爸……剛才……喘不上氣……走了……

    哐當!錢長林手里的運動鞋重重砸在地面上。他猛地抬起頭,臉上的血色像是被瞬間抽干,連同剛才那僵硬的固執(zhí),一起褪得干干凈凈。他茫然地看著母親驟然煞白的臉和無聲滾落的眼淚,那個噩耗像一只冰冷的鐵錘,猝不及防地砸碎了他所有試圖支撐起來的堅硬外殼。

    他扶著椅背站起來,腳步虛浮,踉蹌著走向角落的電話機。

    醫(yī)院病房那慘白的光線和消毒水味已經(jīng)足夠冰冷,但爺爺留下的那封親筆信,是另一把淬火的刀,字字滾燙,燙得錢長林指尖都在抽搐。老人顫抖的筆跡在信紙上格外清晰:……留給長林……去大學……讀書、吃飯、穿衣……別太苦……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進他心里,刺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病房外昏暗陰冷的走廊角落,錢長林靠著冰涼的瓷磚墻壁,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辣辣的撕裂感。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良久,才猛地低下頭,雙手狠狠捂住臉,指縫里溢出壓抑不住的哽咽,身體因為用力過度而劇烈顫抖起來。

    幾天后,一個下著蒙蒙冷雨的下午。錢長林敲開了方小慧家的門,手上拎著一個沉甸甸的舊旅行包。

    方小慧看著他打開那個鼓囊囊的舊旅行包,一捆捆捆扎整齊的百元鈔票顯露出來。嶄新的鈔票邊緣鋒利,反射著屋里昏暗的光。他抽出厚厚一疊捆扎好的文件,遞過來。

    這是什么方小慧的喉嚨發(fā)緊。

    所有債的原始借據(jù)復印件。錢長林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巨大的疲憊后的沙啞,本金十萬,利息按最低商貸再算百分之十,一次性結清的錢……在里面了。他停頓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過了眼前的姑娘,落在更遠的地方,我爸……還有你爸,后面還要……錢用得著。他看著臉色慘白的方小慧,深深吸了口氣,像是要汲取最后的力氣,小慧,他叫她的名字,語氣里不再是灼熱的火,而是一種沉甸甸的、如同他肩上那沉重行李的溫度,別拒絕。這是我……

    方小慧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淋透的石像。那沉甸甸的旅行包里,裝的不是錢,是錢長林爺爺一輩子的積蓄,是錢長林放棄的整個未來,還有他自己那最后一點體面和傲氣。

    她慢慢伸出手,指尖顫抖著,碰觸到那冰冷的拉鏈頭和粗糙的尼龍面料。那沉重的觸感順著指尖,一路蔓延,沉甸甸地壓在她冰涼麻木的心上,讓她喘不過氣。

    錢長林離開后,方小慧坐在空曠冰冷的地板上,旁邊躺著那個沉默的舊旅行袋。她把臉埋進膝蓋,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伸出手臂,冰涼的指尖顫抖著,小心翼翼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自殘的力度,撫摸著旁邊冰冷的地板。那里空無一物,曾經(jīng)擺放著母親最喜歡的一盆綠蘿。最終,她的掌心死死地按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指甲在粗糙的表面上刮擦,發(fā)出細微刺耳的聲音。似乎只有這種肉體上的痛楚,才能稍稍壓過胸口那片無聲的空洞和無法承受之重。她的肩膀沒有起伏,只是輕微地、持續(xù)地顫抖著。

    6、

    方永強在一場酒后的徹底癲狂后被強行綁去了精神衛(wèi)生中心。病房狹小而閉塞,窗戶裝著密集的鐵欄,切割著窗外僅剩的一點藍天�?諝饫锸窍舅�、飯菜變質(zhì)的餿味和一絲屎尿味混合的怪異氣息。

    方小慧被帶到探視室。隔著粗鐵絲網(wǎng)的桌子對面,方永強呆滯地坐在椅子上,穿著不合身的藍白條病號服,松垮地掛在他消瘦的肩膀上。稀疏的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頭皮上,眼袋腫脹下垂,渾濁的眼珠沒有任何焦點,失神地盯著桌上的一道裂縫。嘴角掛著一絲干涸的涎水痕跡。

    方小慧的心臟猛地一沉,像是在無限下墜。她輕聲喊:爸是我,小慧。

    方永強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起來,一點點聚焦,落在方小慧蒼白的臉上。那一瞬間,方小慧從他干枯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極快地閃過,像是幻覺。但隨即,那微光迅速黯淡、湮滅,徹底回歸死水般的空洞。嘴角甚至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了一下,發(fā)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

    ……嗬……

    方小慧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手死死地抓住桌子冰冷的邊緣。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感官,連呼吸都像是吸進了冰碴,帶著血腥的刺痛感。她艱難地轉(zhuǎn)過身,腳步發(fā)飄,像踩在棉花上,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那個令人窒息的空間。走廊上慘白的燈光在她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沖出醫(yī)院大樓,傍晚的風帶著涼意。錢長林一直在醫(yī)院門口焦急地踱步。方小慧猛地停在他面前,抬起頭。她的臉上沒有淚水,只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死寂和茫然,嘴唇卻煞白。

    她看著他,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聲音空洞得厲害:錢長林……算了吧。她微微歪著頭,像是在仔細分辨著,又像是在對他,也對自己,進行一場最終的宣判:你看……我是什么掃把星災神沾上我的人……她停了一下,輕輕搖了搖頭,像是對這個認知感到了然和悲哀,每一個字都輕得像羽毛落地,卻又沉重地砸進錢長林的心里,……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我媽走了……我爸瘋了……你也……她的目光落在他疲憊卻依舊堅定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把爺爺?shù)哪钕搿咽裁炊既舆M我家這口爛泥塘里了……

    她后退一步,拉開距離,像是隔開一條無法逾越的深淵:別再來了。從今天起,我們就當不認識吧。求你……給自己留條活路……也……給我一條活路……最后幾個字,幾乎成了氣聲,破碎在傍晚微涼的風里。

    錢長林像被釘在了原地。他看著方小慧失魂落魄地轉(zhuǎn)身,獨自走向那片巨大的、逐漸下沉的黑暗暮色中,單薄的身影仿佛隨時會被那片幽暗徹底吞噬。

    暮色四合,把醫(yī)院門口的水泥地染成沉重的鉛灰。方小慧單薄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融進那片巨大的昏暗中,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空里。錢長林站在原地,胸口翻涌著滾燙的巖漿,每一次呼吸都灼痛喉管。他想追上去,腳步卻像灌滿了這凝固的暮色,沉重得抬不起來。

    他猛地轉(zhuǎn)身,沒有回家,而是大步走向了離學校最近的那個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破敗小超市。昏暗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冰柜的冷氣帶著一股劣質(zhì)香精的甜膩味。他看也沒看,抓起一瓶最便宜的、標簽模糊不清的劣質(zhì)白酒,塑料瓶身都透著一股廉價感。擰開瓶蓋,仰頭,烈性的液體如同燃燒的火焰,滾過他僵硬的咽喉,直直燒進胃里。灼痛感短暫地麻痹了神經(jīng)深處那種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

    7、

    一個寒冷的周末早晨,他剛從一處給人當裝修小工、扛了一天水泥板的零工地點下來,汗水和塵土凝固在臉上,勾勒出少年疲憊的輪廓。正要拐進熟悉的小巷,一輛銀灰色流線型的瑪莎拉蒂幾乎無聲地滑至他身邊。

    車窗降下,萬芊芊那張妝容精致的臉露了出來。錢長林,她叫他的名字,語氣平淡得像在讀一則新聞,上來。跟你談談。

    錢長林腳步頓住,臉上沾著的灰白水泥粉末還未來得及擦去。他看著那輛光可鑒人的車和車里的萬芊芊,眼神沒有任何波瀾,只有沉沉的、幾乎凝固的疲憊。他搖了搖頭,聲音沙啞:沒空。我趕下一份工。那身舊工裝包裹下的軀體依舊挺直,帶著一股拒絕沉淪的韌勁。

    萬芊芊輕笑一聲,視線掃過他沾著灰泥的工裝褲和磨破了邊的膠鞋。何必把自己搞得這么狼狽你是能成大事的人,眼光要放長遠。只要你點點頭,她頓了頓,從包里抽出一張薄薄的白色卡片,像捏著一片鋒利的刀片,透過車窗遞出來,邊緣幾乎要劃到錢長林沾著汗?jié)n的衣角,這張卡,就是你的。足夠你四年無憂上大學,然后再留學,高起點、大平臺、開闊眼界……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而不是……她的目光掃過他肩膀上凝固的水泥塊,微微皺了下眉,為了一堆只會向下拖拽你的碎片,把自己的脊梁骨都壓彎。

    錢長林的目光沒有落在那張精美的卡片上,只是抬起眼,直視著萬芊芊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穿透性的、冰冷的審視,像是在看一個陌生的符號,然后緩緩地、一字一句地吐出:

    她是碎片,那也是我的。他的聲音不高,卻在清晨冰冷的空氣里清晰地撞擊著,每一片,都是我的,我的碎片。他終于瞥了一眼那張白色卡片,目光如同看一塊骯臟的抹布,充滿了純粹的蔑視,沒關系。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就走,沾著灰泥的鞋跟敲在小巷冰涼的水泥地上,發(fā)出篤定的回響。

    萬芊芊捏著卡片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看著那個拒絕了一切誘惑、帶著一身風塵仆仆和桀驁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真實的震驚,繼而迅速被一種冰冷的怒意覆蓋。

    錢長林……很好……她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像毒蛇的芯子。指尖一松,那張代表著無數(shù)人渴望的卡片無聲地掉落在真皮座椅上,像一團被遺棄的垃圾。

    流言的傳播如同一場精心策劃的瘟疫。起初只是教室角落、食堂排隊時一些模糊的竊語和暖昧不明的眼神。聽說了嗎那個方小慧……好像很早就在外面……語氣神秘,話尾模糊,卻清晰地帶著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鉤子。

    很快,這些聽說便有了鐵證。一些像素模糊、明顯經(jīng)過裁剪拼接的照片開始在班級群里、學校貼吧的匿名角落里瘋傳�;璋蛋鼛锬硞衣著暴露的側(cè)影,被放大截圖后似乎與方小慧有幾分相似;校外廉價旅館門前的監(jiān)控錄像一閃而過的人臉截圖;有些照片甚至拙劣地P上了濃艷妝容……圖片下方,是尖酸刻薄的爆料——初中就出來混、專釣凱子還債、人盡可夫……

    這些照片和話語像腐爛的藤蔓一樣在陰暗的角落瘋長,纏繞住方小慧的名字。課間操場上,方小慧低著頭匆匆走過,周圍幾個打扮新潮的女生故意提高了音量:哎呀,原來她身上的騷味是這么來的啊熏死人了!尖利的笑聲像刮刀片一樣刺耳。

    錢長林是在一次晚自習前的水房外聽到這些的。兩個男生靠在布滿霉點的墻上,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們興奮又鄙夷的臉。其中一個正眉飛色舞地描述著網(wǎng)吧看來的最新消息。

    ……高清片源!絕對是那個方小慧!我哥們兒親眼……話音戛然而止。一道帶著風的黑影猛地沖過來,伴隨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錢長林的拳頭,帶著幾天積攢下的疲憊和無處發(fā)泄的暴怒,狠狠地砸在那個男生身后的瓷磚墻壁上!

    砰!灰塵簌簌落下。

    兩個男生嚇得猛地一抖,手機差點脫手,駭然地看著錢長林陰沉到極點的臉。

    錢長林一把揪過那個剛剛還在造謠的男生的衣領,將他死死地按在冰冷的墻壁上,手臂的肌肉賁張起可怖的線條。冰冷的墻壁激得那男生渾身一激靈,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緊貼著自己脖子脈搏的堅硬指骨。錢長林的眼睛紅得像要滴出血來,里面翻滾著近乎失控的怒火和一種冰冷的、令人膽寒的東西。

    再說一遍。錢長林的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過金屬,每個字都淬著火,把你剛才編的臟水,一個字一個字,他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勒得對方一陣窒息,清清楚楚地給我吐出來!

    那個男生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被那股實質(zhì)性的殺氣壓得幾乎要尿褲子,喉嚨里發(fā)出窒息的嗬嗬聲,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水房里寂靜無聲。水龍頭滴水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錢長林兇狠的目光掃過周圍每一張震驚而麻木的臉,像在檢閱一支潰敗的軍隊。他緩緩松開了那個幾乎癱軟的男生,對方像條死狗一樣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涕淚橫流。

    錢長林的目光卻沒有離開那些驚惶的眼神。他挺直了因為打工而略帶酸痛的脊背,目光掠過水房門外聞聲聚攏而來的、一張張寫滿好奇或震驚的面孔,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穿透力,每個字都清晰地擲在地上:

    照片是假的,有人故意弄臟的!方小慧是我錢長林從初中起就認定的人!過去是,現(xiàn)在是,以后也是!我再說最后一遍:她不是你們嘴里的任何人!那些狗屁不如的臟話,誰愛嚼自己咽下去!他頓了頓,眼神里燃著一種孤絕的火光,覺得我蠢,覺得我被拖累了笑話!老子樂意!這是我選的路,就算跪著爬,我也要走下去!這條路,這條命,都寫著方小慧的名!

    他猛地轉(zhuǎn)身,撥開鴉雀無聲的人群,像個傷痕累累卻硬撐著戰(zhàn)旗的斗士,大步走了出去。腳步沉重而堅定,踏在那條布滿泥濘、遍布荊棘,卻只屬于他和她的路上。

    水房內(nèi)外一片死寂。只有墻壁上那個被拳頭砸出的、帶著血絲和白灰的微小凹陷,默默地記錄著剛才那場無聲的宣戰(zhàn)。

    8、

    流言的淬煉并未結束,它的真正毒性在更污濁的角落發(fā)酵。

    一張打印著方小慧曾經(jīng)染發(fā)、抽煙照片(那照片背景還是徐燕住院后她崩潰流浪時期)的骯臟小報,開始在學校陰暗角落和男廁所的隔間里偷偷流傳。上面用最惡毒的紅字標注著價格:誠招援交兼職。錢長林第一次看見那張被揉得骯臟破爛的傳單貼在學校后墻最不起眼的拐角時,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間沖昏了理智。他立刻沖到校長室。校長的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長林啊,這事要講證據(jù)……查是要查的,只是這背后……

    當天晚上,方小慧在校門外一家快餐店角落做收銀時,幾個流里流氣的社會青年,嚼著口香糖,搖晃著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故意對著方小慧的方向高聲談論著那張傳單上的服務和價格,污言穢語不堪入耳。眼神如同黏膩的毒蛇,反復掃過她緊繃的身體線條。

    方小慧的身體瞬間僵硬,手指死死摳著冰涼的金屬臺面邊緣,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壓抑了許久的羞恥、憤怒和巨大的委屈如同毒液般在身體里沸騰沖撞,卻找不到一個宣泄的口子。她的眼眶瞬間紅了,眼底像燒著一簇絕望的火焰,卻硬是咬住牙沒有讓一滴淚掉下來。

    第二天中午,錢長林找到了萬芊芊學校外常去的那個高檔會員制網(wǎng)吧,在頂樓的小閣樓找到萬芊芊和她的跟班。錢長林直接走到她面前,將一個U盤啪地一聲摔在她面前的玻璃桌面上。

    萬芊芊,錢長林的聲音不高,卻冷得像冰刃,眼神里帶著一種徹底碾碎一切的疲憊和冰冷的兇狠,看看里面的東西。你聯(lián)系那幾個小混混在你家車庫‘交活’的監(jiān)控錄像片段。你那個小弟給打印店送設計稿的錄像……夠了么

    萬芊芊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她下意識地要去抓那個U盤。

    錢長林的手更快,猛地拍在U盤上,死死按住。再搞一點這種下三濫,他的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直視著她瞳孔深處那瞬間的慌亂,里面沒有一絲憤怒,只有一種洞察一切后的、絕對的森寒,哪怕只是一點風,一點灰,吹到她身上……我就讓整個學校、整個圈子里的人,都看清楚這個東西!看看你這張臉底下,到底是什么貨色!說到做到!

    整個網(wǎng)吧閣樓鴉雀無聲。

    錢長林!你……萬芊芊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種掌控一切的冷靜,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顫抖和尖利。

    錢長林不再看她,直接抽回U盤,轉(zhuǎn)身就走,把那張慘白的、寫滿失算和羞憤的臉徹底甩在身后。身后,那個曾經(jīng)完美的面具徹底碎裂的聲音,比任何勝利的宣告都更清晰地響起。

    那場鋪天蓋地的惡意風暴看似暫時偃旗息鼓,但方小慧身上那條被反復撕開的傷口并未愈合。深夜,她又一次從窒息般的噩夢中驚醒。夢里沒有具體形象,只有無數(shù)粘稠模糊的竊笑、指點和那些印著價格、無比真實惡毒的傳單碎片在眼前瘋狂旋轉(zhuǎn)。汗水浸透了單薄的睡衣,緊緊貼在冰涼的皮膚上。

    黑暗里,她蜷縮在床角,像一只受驚的蝸牛,只剩下堅硬冰冷的外殼。世界是一片混沌的深淵,而她是漂浮其中的一個殘片,被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撞擊,隨時可能徹底碎裂溶解。指尖無意識地插進發(fā)根,用力按著脹痛的兩側(cè)太陽穴,試圖壓制那股惡心欲嘔的眩暈感。窗外的月亮被薄云遮擋,吝嗇地灑下幾縷清冷慘淡的光暈,落在她蒼白失神的臉上。

    錢長林……這個名字在心底無聲地滾過,不再是救贖的光芒,而成了纏繞荊棘的鎖鏈。她拖累了他的人生,摧毀了他的家庭,耗盡了他珍貴的資源……還有那根死死墜著他脊梁的無形鎖鏈。每一次他在公眾面前力挺她,每一道他投向她的眼神,每一句他關于她的宣言,都像磨利的鋼針,反復扎進她最脆弱的神經(jīng)。他不是在救,而是在犧牲——犧牲的刀鋒,反復凌遲著她的自尊和僅存的良知。

    她甚至開始避開錢長林每天放在她課桌一角的熱包子、牛奶;放學路上,她寧愿繞更遠更黑的路。她不敢去看他眼底深處強撐的堅定,那像是一面殘酷的鏡子,映照出她自身的罪孽有多深重。每一次遇見,都是一次無聲的審判。她把自己縮得更緊,用沉默和無聲的拒絕,在兩人之間,一點點壘起了一道冰冷堅硬的高墻。墻這邊是永無止境的愧疚和黑暗,墻那邊……是她覺得自己不配再踏足的光明。

    錢長林默默地、固執(zhí)地守在那道墻外面。他知道方小慧在經(jīng)受著什么。那場風暴留下的創(chuàng)傷,遠非他幾句宣言能抹去。他沒有強行撞門,而是把食物默默放在門口——不是放在顯眼的課桌上了,而是那個舊樓梯口的水泥臺階上。熱牛奶裹在厚實的舊外套里保溫。他留意著方父病情的變化,醫(yī)藥費像涓涓細流,無聲無息地匯入方小慧沉重的生活賬本里。他不再試圖強行地靠近,只是更加沉默、更加固執(zhí)地存在著,存在在方小慧視線的余光邊緣,在她冰冷的世界里,投下一道永不消失的影子。那道影子是沉默的,卻帶著一種無聲而龐大的力量,一種足以穿透高墻的、固執(zhí)的暖意。

    —9—

    一個陽光有些刺眼的周末,方小慧又一次從醫(yī)院走出來。方永強依舊沉默在鐵絲網(wǎng)后,但眼神似乎在一種藥物營造的迷蒙中,多了那么一絲塵埃般的、對食物的反應。希望微渺如風,卻讓她冰封的心裂開一絲微弱的縫隙。

    她慢慢走上回家的臺階。在樓道昏黑與外面天光交界的轉(zhuǎn)角處,她習慣性地頓了一下。果然,那個熟悉的臺階角落,一個舊飯盒安靜地立在那里,縫隙里還蒸騰出細微的、帶著油香的熱氣。下面壓著一張小小的紙片。她慢慢彎下腰,指尖有些發(fā)僵地拾起那張紙片。

    上面沒有過多言語,只有兩行被反復描摹過、顯得清晰又凌亂的字跡,刻在一片同樣固執(zhí)的沉默里:

    碎片多又何妨

    撿碎片的我……很快樂。

    時間如同磨盤,在無聲中艱難地碾過那些尖銳的棱角。

    錢長林依舊在工地上輪班。方小慧則在一家新開業(yè)的咖啡書屋找到了工作。書籍分類、整理、擦拭書架……這些簡單安靜的動作,竟然帶來了奇異的治愈力量。指尖拂過書脊,沾上細微的浮塵,卻帶來一種無法言喻的踏實感。她在工作間隙里斷斷續(xù)續(xù)啃著課本,時常翻閱一些心理學相關的書籍。每一次用打工掙來的皺巴巴的零錢給父親添上一件柔軟的病號服內(nèi)衣,看著他眼神里偶爾閃過的一絲無法言說、卻真實存在的依賴與平靜,那沉重的心口竟一點點被撬開、松動。

    高考像一場呼嘯而過的風暴。當錄取通知書送到錢長林和方小慧手中時,錢長林的家里高興又熱鬧,方小慧則是一所地方師范院校的中文專業(yè)。

    離別前夜,方小慧獨自去見了最后一次方永強。她沒有多說話,只是長久地坐在鐵絲網(wǎng)的另一邊,望著父親。窗外最后一抹晚霞的余暉斜斜地穿透密集的鐵欄,像一把碎金,灑在方永強布滿溝壑的臉頰和渾濁的眼睛上。光影中,方永強干裂的嘴唇似乎微微翕動了一下,幾乎難以察覺。但方小慧的心猛地一緊——那渾濁的眼球里,竟微弱地映入了那片轉(zhuǎn)瞬即逝的霞光,閃爍著一種……極其陌生的濕潤感

    她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隔著冰冷的鐵絲網(wǎng)喊了一聲:爸……

    方永強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那動作輕微得如同錯覺,隨即又恢復了那種藥物帶來的茫然與沉寂,視線重新轉(zhuǎn)向窗外那片即將沒入黑暗的天空�?赡且婚W而過的濕潤光亮,和嘴角肌肉那幾乎無法捕捉的抽動,卻像一枚微小的種子,悄然沉入了方小慧的心底。

    第二天清晨,火車站喧鬧擁擠。錢長林扛著一個巨大的、捆扎得嚴嚴實實的蛇皮袋,方小慧只拖著一個最小尺寸的舊行李箱,里面塞著一些必要的換洗衣物和那幾本厚厚的心理學教材。

    車窗外,城市熟悉的破敗輪廓在晨曦中急速倒退,高樓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陽光。車廂里充滿了混雜的食物氣味和汗味。方小慧靠在并不舒服的硬座椅背上,輕輕閉上眼�;疖囕喿右�(guī)律地碾過軌道接縫,發(fā)出富有節(jié)奏感的喀噠聲,像是一種堅定的計數(shù)。

    這時,一只溫熱而粗糙、掌心帶著熟悉繭子和傷痕的手,緩慢而堅定地移過來,覆蓋在她擱在膝蓋上那只冰涼的手背上。動作有些笨拙,卻帶著一種熟悉的、固執(zhí)的溫度。方小慧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沒有睜開。那只手只是停在那里,覆蓋著,掌心傳遞來的暖意如同潮汐,無聲地滲透進她冰涼疲憊的皮膚、血管,一點點熨燙著那些深藏的、經(jīng)年累月刻下的創(chuàng)口和冰棱。

    車窗外飛速掠過的,是不斷消逝的過去。而她身邊這只溫熱的手,是指向另一個陌生卻可能不再那么冷的、不確定的未來。

    她微微側(cè)過頭,額角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靠在了身邊那個沉默的肩膀上。那個肩頭,因為扛過水泥、搬過重物、支撐過太多沉甸甸的東西而變得更加硬朗,卻在此刻,穩(wěn)穩(wěn)地承接了她倚靠的這一點微不足道的重量。

    那只覆蓋在她手背上的手,稍稍收緊了半分。動作依舊很輕,甚至有些笨拙的僵硬,卻傳遞出一種沉默的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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