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方的雨,總像不甘心的債,落在屋瓦、墻根、人心上,連著下了七天。那天清晨,天還沒亮透,我穿著一雙濕透的解放鞋,站在祖屋門口,看著對面新蓋起的樓房一層層漲高,而我家的屋檐,被雨水泡塌了一塊,泥和灰掉進我碗里的稀飯。
我沒吭聲,只低頭把碗喝干,咽下那點混著沙的糧食。因為我知道,從這一頓開始,我欠的,不只是這頓飯,而是這座房子,這個家,還有我自己一口喘氣的尊嚴。
1
屋脊青苔
父親去世后,這棟三十多年的老屋就只剩下我和母親住。紅磚墻被雨水泡得一塊塊泛白,屋脊上爬滿了青苔。每年都有人說這房子撐不了幾年,可它還是硬撐著我們過了一個又一個冬天。
我大學學的是建筑,四年書念得不賴,設計圖會畫,預算會算,實地調(diào)研也干得來�?僧厴I(yè)那年,碰上疫情,單位拖薪,我硬撐了一年多,最后一紙裁員通知把我攆了出來。找了幾處工地,都說人滿了,我也認了,只要有活干,搬磚都行�?珊髞聿琶靼祝袝r候不是你不夠好,是你根本不在名單上。
沉子啊,明天別去了,聽說鎮(zhèn)里要來人量地皮了。母親聲音有些發(fā)顫,手里還攥著一張紅紙通知。
我接過來一看,棚戶區(qū)試點改造計劃幾個黑字印得鏗鏘,卻沒我家的門牌號。
怎么沒我們我下意識皺眉。
說是你爸當年建這屋子沒報建,不合法。母親咽了口唾沫,像是怕我問下去。
可我偏要問。
我?guī)е赣H留下的一本老筆記本,走進了鎮(zhèn)建設局的大樓。玻璃門后冷氣直打,我站在排隊窗口后,看著墻上貼著整整一張征遷圖紙,熟悉又陌生。
我仔細找我們家的地基位置,卻發(fā)現(xiàn)那塊地上是空白的,像是一塊被人故意抹去的記憶。
同志,這張圖是不是漏了一家
工作人員頭也沒抬:有問題找村委,我們只做匯總圖。
我壓著火氣,那你匯總的,是誰給你材料
你這問題,我可答不了。
我知道自己不會從這張圖紙里討到什么真相。但我不甘心。
我翻開筆記本,是父親當年畫下的施工草圖,用紅藍鉛筆一筆一筆劃出來的線條,雖然簡單,卻比這張規(guī)范圖更能講明白這里的排水、負重、梁柱結構。
這屋子,是他一點一點壘起來的。不是某個村干部拍腦袋畫出來的,也不是哪家建筑公司從上頭批的。
走出建設局,我的腳步有點虛,但腦子反而越來越清明。
晚上雨停了一會兒,我站在屋頂,用手機拍下整片舊城區(qū)的俯瞰角度。密密麻麻的磚瓦房,被兩三棟商品樓夾著,像一塊被卡在牙縫里的碎骨頭,沒人敢動,也沒人能咽下。
第二天我找上村委主任林洪。他年紀不大,穿得體面,笑得虛偽。
蘇沉啊,你這屋子說實話,當年就沒報上名,現(xiàn)在要整改,也不是我個人說了算。
那我能不能提個方案我遞上父親的圖紙,就算不歸類為合法建設,我愿意重新測繪、規(guī)劃,把這塊地納入社區(qū)基礎建設中試點,做民建自主樣板。
林洪看了我一眼,像是聽見了笑話。他擺擺手,小蘇,聽哥一句,外面那些事你也接觸過,就別給自己找麻煩了。這種事,上面拍板,你就是再畫一百張圖也沒用。
我沒說話。
走出村委會,我腦子里只剩下父親對我說的那句話:圖紙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是不服,就拿出能叫人閉嘴的真本事。
那一夜,我沒合眼。母親在屋里翻找舊照片,我在工棚外搭了張破桌子,借著燈泡光,一個人把那張圖紙復刻進了電腦里。每一道梁,每一口井,甚至連雨水排走的路線,我都重新計算了一遍。
不為別的,只為了有朝一日,當有人指著這塊地說你們是違建的時候,我能把圖往桌上一拍,讓他們閉嘴。
雨又下了起來。滴在圖紙上的水珠,被我一把抹開。
我在筆記本旁寫下第一句話:
此為合法建筑預案第一稿,編制人:蘇沉,2022年3月。
我知道,沒人會替我背書。那我就自己蓋章。
窗外黑夜漫長,風穿過屋頂?shù)亩纯�,吹得圖紙作響。我聽見有人在門外喊:蘇沉,有人要見你,說是你爸以前工地上的老朋友。
我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把門拉開一條縫。
那人披著雨衣,肩上背著一支鋼尺,眼里有光。
我心里一震。看來,有些事,真的是時候開始了。
2
圖紙重生
天一亮,我就跟著那人去了鎮(zhèn)邊的老工棚。他叫梁師傅,工地上都喊他老梁。五十多歲,一張臉被風吹雨打成了砂紙,眼神卻亮得跟燈泡似的。
他帶我穿過一片廢棄鋼架區(qū),指著一塊蒙灰的繪圖臺說:你爸以前就在這兒畫圖,我在旁邊砌磚,那時候條件比現(xiàn)在差,照樣把一棟棟樓蓋起來了。
我看著那張繪圖臺,仿佛能看到父親卷著袖子、低著頭在圖紙上推鉛筆的樣子。
你現(xiàn)在是想真干點事,還是一時沖動
我點點頭:是真想干。
老梁抿了一口茶,沒再說什么,把一套圖紙攤在桌上。這是我這些年跟過的幾個大項目,我邊干邊學,回頭你看看,有沒有參考價值。
那天我在工棚待了一整天,翻了幾十張圖紙,把所有可用的結構、管線設計都拍進了手機。傍晚的時候,老梁遞給我一份名片:你要真想干,有一個人你得去見。他叫趙濟東,原來是市設計院的老總工,后來因為堅持意見跟領導鬧翻,被下了崗。
他肯幫我
試試吧。我在你爸葬禮那天見過他,他站得遠,沒出聲。我猜他心里還掛著你爸。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市里,照著地址找到了趙濟東的門。他住在一個老小區(qū)頂樓,推開門一股油漆味兒。他正刷墻,穿著一身舊軍大衣,見我報出名字,愣了一下:你爸是蘇立文
我點頭。
他放下刷子:進來說。
屋里堆滿了繪圖紙、模型材料、舊電腦,一張老照片壓在筆記堆里,是我爸和他并肩站在工地上,手里各自拿著圖紙。
那時候你爸膽子大,見誰圖畫得不對都敢上去吼。我那會兒喜歡他這一點。后來,他為了一處工地事故頂了責任,真是……唉。
我低聲問:趙工,我現(xiàn)在手上有一個項目,想自己主導,可能不大,但我想做一套完整的圖。
他沒答話,轉身拉開抽屜,拿出一臺老式繪圖儀。
你用得來嗎
我點頭。
那晚我沒回家,就在他那張老辦公桌上鋪開紙,開始一筆筆地畫。趙工時不時走過來看一眼,指出比例問題,管線邏輯不合理的地方,我重新改,改到手指酸軟,眼睛發(fā)花。
一直到天快亮,他才說:你這稿,差不多能見人了。就這基礎,再出一份模型預算和風險分析,就能拿去談事。
趙工,我沒資源,也沒人脈,真有人愿意聽我講這個方案嗎
他嘆了口氣:沒人一開始就有資源。但你得有個開始。就算沒人聽,也得有人說出來。
第三天,我拉著電腦回到鎮(zhèn)上,去了社區(qū)服務中心,說要約見鎮(zhèn)建設辦。
等了一個多小時,一個叫李寧的年輕干部接待了我。他三十出頭,戴眼鏡,態(tài)度還算客氣。
我遞上設計方案,一頁頁翻給他看。從基礎勘測、建筑規(guī)劃、施工路徑到材料預算,我講得頭頭是道。趙工在一旁坐著,什么也沒說,只默默盯著對方的表情。
講完之后,李寧咳了一聲:思路挺好,就是……
就是你們批不下來,是嗎我打斷他。
他沒有否認,只說:我們目前只接有備案的規(guī)劃公司文件,你這個屬于個人提案,流程上走不通。
我看著他:那你告訴我,流程是誰定的
他有些不悅:不是我定的,但我們也得按章辦事。
趙工這時笑了:小李,我知道你是想穩(wěn)妥。但有些事情,你不動它,它就一直是死水。
李寧沒有再說什么,只說:我會向上級匯報,但能不能推進,不保證。
從建設辦出來,天已經(jīng)黑了。趙工拍拍我肩膀:別急,你已經(jīng)比你爸那年走得遠。
我苦笑:可我還是站在原地。
不是原地,是起點。
幾天后,我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鎮(zhèn)里掛職的副鎮(zhèn)長秘書,說他看了我的提案,希望見一面聊聊。
您是代表鎮(zhèn)里
不,我是代表我自己。我也想知道,這個世界,能不能讓一個不靠關系的人,建成一棟樓。
我約他在老工棚見面。他到得很早,穿著一件干凈白襯衫,滿臉是少年感。他看著我桌上的圖紙:你知道你這東西,如果真做成,會得罪很多人嗎
我知道。
那你還做
我沒退路。
他點點頭,從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我可以幫你爭取成為‘民建試點觀察工程’,不承諾資源,但會給你合法身份。
我接過文件,手有些抖。
你叫
趙南,一線掛職三年了。第一次想試試別的路。
我看著他,突然想起父親以前說的一句話:一座樓,不是砌起來的,是靠一個一個人,站在一塊說‘我愿意’砌起來的。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事情,真的開始動了。
只是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老梁的電話打了過來,聲音里透著急:小蘇,出事了,你自己工地那塊地,被人連夜圍上圍擋了,牌子上寫著:‘恒盛集團前期施工籌備地塊’。
3
鐵皮圍擋
我趕到工地的時候,天還沒亮,街燈黃得發(fā)暗,雨水順著樓檐滴滴答答地砸進地溝。
原本圍著那塊地的舊欄桿已經(jīng)被人拆了,一圈新的鐵皮圍擋立了起來,漆得雪白,貼著藍字紅標的恒盛集團項目籌備地塊通知。里面黑壓壓一片,什么都沒動過,可偏偏那塊空地此刻像一只被占了巢的鳥窩,光看著都讓人窩心。
我抬頭望了望夜色下的招牌,眼睛發(fā)熱。
這一片地,是我花了十幾天畫圖紙、跑材料、請人測量,才一步步攢下來的。雖說沒有正式批文,但鎮(zhèn)里也沒封,趙南那邊也正在跑流程。可現(xiàn)在,連一紙通知都沒有,恒盛的人就這么堂而皇之地搶先掛了牌。
老梁站在遠處,手插口袋,臉色難看:來得挺快。
林洪動的手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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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動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辦。
我一時沒吭聲。雨又大了一些,鐵皮圍擋上噼里啪啦地響著,像是在提醒我,這地方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
趙南打電話過來,說他剛從縣里出來,還不知道這件事,一聽我說完,語氣都變了:我馬上過去。
他到了之后,臉色鐵青,在車里坐了兩分鐘才下車。
這種操作,是違反程序的。他們沒有立項公告,也沒有預備案公示。
我盯著圍擋:可現(xiàn)在他們掛上牌子了。就算我去告,也是先拆后審,我的事,還是得等。
趙南沒說話,只是狠狠吸了一口氣。
老梁湊過來:你這圖紙我看了,施工邏輯沒問題。要不要試試直接干一段出來哪怕是樣板段,也能堵住他們的嘴。
你是說,繞過招標
這地還沒有正式移交,就算他們貼了牌,也屬于未開工狀態(tài)。你只要能證明你這邊是‘民生自治建設試點’,沒人能攔你。
我咬了咬牙,腦子里開始轉起那些施工流程、審批邏輯、風險點。
恒盛現(xiàn)在是在賭我不敢動。一動,就成非法建設�?扇绻覄拥闷�,動得合法,他們才是站不住腳的那個。
那天晚上,我把所有的圖紙重新校對了一遍,又把工人名單、材料庫存、施工機具情況一一登記。凌晨三點,我點了一支煙,站在工棚外看著那塊被圍住的地,心里一點一點亮起來。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
第二天,我找了十個老工人,在鐵皮圍擋北側開了個小口子,用兩根鋼架臨時支起了標識:社區(qū)排水管道臨時修復作業(yè)點。
老梁帶隊,負責布線和下管。我親自鉆進泥溝,抄著手電核對每一節(jié)管道鋪設的走向,哪怕多出半米,也要重新掘開。
有人圍觀,有人拍照。兩小時后,就有恒盛的人沖過來,帶著安全帽和幾名看起來像是物業(yè)的保安。
誰讓你們動這里的
我站起身,遞上我們提前備案的《應急民建操作申請書》復印件,一字一頓:我們正在進行地表雨水通道的應急修復,這屬于民建應急范疇,有簽批。
你這叫鉆空子!
你可以叫鎮(zhèn)建設辦來,我們現(xiàn)場對。
對方氣得臉色鐵青,但沒敢動手。他們不是沒后臺,而是不敢在這時候給我留下明證。
那天下午,我們完成了第一段樣板施工,管道、槽鋼、初步墊層全部鋪設完畢,我讓人用無人機拍了全景,用上帝視角把整個樣板段的結構清晰地記錄下來。
晚上,趙南帶著一位縣里調(diào)研辦的副主任來現(xiàn)場視察。他看完后問我:你這個結構,和正式項目對接得上嗎
我點頭:完全對得上。而且,我的預算只有恒盛方案的60%,施工周期壓縮了20%,土地利用率更高。
他點點頭:我聽說過你爸的事。你這小子,有點像他。
那一刻我沒接話,只是低下頭,抿了一口冷掉的水。
兩天后,我把施工報告、影像資料、預算控制對比表做成了一份項目評審提案,提交到了縣里,附上了一頁特殊請求——將該地塊暫緩商業(yè)施工,轉為社區(qū)試點。
趙南說:這個程序能不能過,要看你能不能在這幾天把優(yōu)勢跑出來。我爭取時間,你自己爭氣。
那幾天,我?guī)缀鯖]睡,每天只瞇一兩個小時。白天施工,晚上做對比報告,深夜還要回訪鄰近區(qū)域的居民,征集支持簽名。
第六天凌晨,我收到短信:
恒盛方案數(shù)據(jù)已被質(zhì)疑,部分預算被要求重審,你方申請材料已轉入快審流程。
我盯著屏幕,感覺心跳在耳朵里轟轟直響。
可我還沒來得及高興,電話響了,是老梁,聲音低沉。
小蘇,出事了,施工隊里一個叫阿芒的兄弟,昨晚送材料回家路上,車被人砸了。他人沒事,但對方留下話——讓你別再摻和這片地的事。
4
工地風暴
我到醫(yī)院的時候,阿芒正在急診室縫針。他臉上掛著幾道玻璃劃出來的口子,手掌上扎著碎片,連話都說不清楚了。
他們下手不重,但夠惡心。老梁低聲說,車窗砸了,車沒偷,材料也還在,就是想給你個警告。
我坐在椅子上,感覺胸口憋得難受。趙南也趕來了,站在門口看著病床上的阿芒,臉陰沉得像是壓著一塊鉛。
派出所報案了,但你知道,動靜再大一點,他們就會說是私人糾紛。
是林洪干的我問。
趙南搖頭:你要的不是證據(jù),是能不能頂?shù)米 ?br />
我點了點頭,沒再問。屋子里一時間靜得可怕,只剩心電儀一下一下地響著。
晚上回到工棚,我把工人們叫來開了個小會。大家圍著油燈坐成一圈,一個個都沉默著。阿芒的事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嚴重程度。
還干不干我問。
沒人吭聲。
過了半分鐘,一個皮膚黝黑的胖子先舉手了:干,我早就不爽那幫人了。他們把地圍了,材料抬走一車又一車,我們什么都沒說。現(xiàn)在還動手砸人,那不就是不把咱們當人嗎
有人點頭,也有人還在猶豫。我把一張圖紙攤開在桌上,用紅筆圈出下一階段要施工的部分。
這是樣板段之后的主線路。如果我們能在這條線上拿下三十米的水管主線,就能實質(zhì)控制地面規(guī)劃權。鎮(zhèn)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注意到我們了,我們不是地下搞建設,而是頂著身份、按程序硬干。如果誰退了,以后再沒人敢站出來了。
老梁站起身,抽了一口煙:小蘇這話說得對。我們不是在為他一個人干,是為我們自己干。再退,這片地以后就是他們的。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于陸續(xù)點頭。
干,就干。
我心里一松,站起身鞠了一躬。不是裝,也不是客氣,而是我知道,這群人不是圖錢,他們圖的是被人正眼看。
那一夜,我一筆筆改施工日程,把原定的十五天壓縮到八天。我用父親留下的圖紙做了結構優(yōu)化,減少了裝配步驟,把兩處可替換節(jié)點提前到前期施工,縮短了至少三十個小時的工期。
第二天一早,我們在圍擋西側重新開工。無人機升空,拍下施工全程,畫面實時傳到鎮(zhèn)里后臺。
趙南發(fā)來一條短信:縣調(diào)研組將提前實地到訪,時間待定,準備好所有材料。
我盯著這句話,知道這不是通知,而是警告。到時候如果我們現(xiàn)場出了紕漏,一切前功盡棄。
這段時間我?guī)缀跏沁B軸轉,白天在現(xiàn)場調(diào)度,晚上在工棚建模、補測量、改圖紙,精神處于一種極度清醒但近乎崩潰的狀態(tài)。
第五天晚上,我正在對賬本,突然有人敲門,是趙工。
他站在門口,臉色不好:蘇沉,你是不是在用你爸當年的舊結構圖
我愣了一下:對,我做了一些優(yōu)化,尤其是那部分拱梁結構,我測過,承重足夠——
你還真用了他把手里的圖摔在桌上,你知不知道這套結構當年被退回,是因為造價壓得太低,審核說不合理,后來出了事你爸才背了鍋!
但結構沒問題。
你確定
我看著他,聲音發(fā)緊:我比誰都想確定。否則我不會賭上所有人。
趙工瞪著我,呼吸急促,最后丟下一句:你自己撐著吧。轉身就走。
我坐在椅子上,盯著那張被摔開的圖紙。那一刻我第一次開始動搖——是不是我真的太自信了。
這不是大學里的作業(yè),也不是模型演示,而是幾十號人站在實地上干出來的活。如果我錯了,不只是我出事,是整個項目徹底垮塌。
夜里三點,雷陣雨突然來了,像是要把整個鎮(zhèn)子壓塌。工棚里漏水,我頂著雨跑到工地,手電一照,發(fā)現(xiàn)西南角地基邊的一段木模被沖開,水泥正從缺口往外涌。
上支撐!快!別讓結構散了!
我一邊吼一邊沖進水坑,把木模重新扣上,腳下陷進泥里拔不出來,只能用力跪著,把模板往內(nèi)按。
雨劈頭蓋臉地砸下,我咬著牙頂住,腦子里全是父親畫圖時的樣子。
后來老梁沖進來,把我拖了出來,我們兩個就地坐在雨水里喘著粗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一早,我還在檢查排水槽的時候,趙南打來電話,語氣急促:縣領導臨時決定,今天上午九點帶調(diào)研組來現(xiàn)場,連鎮(zhèn)里都沒通知提前。
我抬頭看了眼手表,只有一個小時。
他們是來找茬的。趙南說,你必須讓他們無從下口。
我沉默了一秒,然后掐斷電話。
所有人,準備!把所有標識全掛上,工具歸位,安全帽戴整齊,材料單放門口!把咱們圖紙立在最顯眼的位置——今天,不準出一點錯。
九點整,三輛車緩緩停在工地門口。十幾個穿著深色風衣的人依次下車,領頭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臉冷得像石頭。
我迎上去,把圖紙雙手遞上,壓下心跳:蘇沉,民建試點施工負責人,請各位檢閱。
那人接過圖紙翻了翻,沒說話,抬腳走了進來。
沒人知道,這一天之后,我的施工現(xiàn)場,再也不是一個個人搭棚子的破工地了。
可我知道,真正的試煉,才剛剛開始。
5
試點突圍
調(diào)研組在工地里待了整整兩個小時。
他們查圖紙、看模型、比預算、走樣板段、抽問施工員。我全程陪著,緊繃得像鋼絲繃到底的線,生怕哪句話答錯、哪顆螺絲松了,就被一句存在安全隱患,建議暫停施工打回原點。
領頭那位縣建設局的副主任姓程,說話不多,眼神像量尺,哪怕是掃一眼你的手,都像是在測你有沒有油泥。
看完最后一份材料時,他站在剛剛澆筑完的混凝土板前,低頭看著上面還未干透的表面,說:你這個板層怎么沒走中縫
我脫口而出:為了控制熱脹冷縮裂紋,我們在材料里調(diào)了外加劑,配比我可以拿給您看,施工節(jié)點也提前做了剖面處理,避免成塊斷裂。
他說:你怎么學會這些的
大學學的,工地練的,命里逼的。
他沒笑,但身邊幾個調(diào)研員輕輕點了點頭。
后來他沒說批也沒說不批,只是留下兩句話:這個點位,我們會在報告里寫實。如果后續(xù)你方出任何技術性問題,這組人必須承擔全部責任。
我點頭,說:好。由我負責。
調(diào)研組走后,工地上那口子炸開的氣終于泄了出來。幾個老工人坐在水泥袋上抽煙,有人笑,說這下咱算是熬過鬼門關了。
我沒笑。
因為我知道,真正的打擊不是外面的懷疑,而是里面的分裂。
晚上八點,趙南帶著最新的縣審批流程下來,說我們可以被納入社區(qū)建設特批試點,但必須要成立一個臨時法人單位,施工名義才能落地,否則還是以違規(guī)建設處理。
我聽完,腦子瞬間轟了一下。
我自己名下是自然人,沒公司沒背書,更沒能力在短時間內(nèi)注冊一家符合施工資質(zhì)要求的法人主體。唯一的辦法,就是找一家公司掛靠。
掛靠就意味著你得交出主導權。趙南嘆口氣,圖紙得過他們那一關,施工也要他們說了算。
我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招投標信息,一字一句看得眼睛發(fā)酸。
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他看著我,你可以不掛靠,也不拿試點身份,但后果是所有材料、工期、質(zhì)量、人員全部你一個人負責,出了事,全由你扛。
我扛。
趙南沉默了半晌: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這項目真的失敗了,你連下次投圖的機會都沒有
我現(xiàn)在要的,不是下次。
他說不出話了,最后站起來,低聲說:那我給你做擔保,后果你承擔,機會我給。
第二天,我就在鎮(zhèn)工商所提交了蘇沉社區(qū)建設服務體登記申請。名義是服務體,實則就是一個臨時工地聯(lián)合小組。沒有法人資格,但能跑賬、對外發(fā)票、做備案。
材料遞交的那一刻,我心里只剩下一句話:這一步,誰也不能替我走。
可還沒等我松一口氣,新的問題就到了。
縣里下發(fā)公文,要求所有參與民建試點工程的人員名單、證件、施工資歷、工資明細必須在十日內(nèi)報備。否則取消試點,終止施工。
這封公文像是一記悶棍,不響,卻能砸碎骨頭。
我工地上的人,七成沒資質(zhì)證書。有人是老泥水匠,干了一輩子活卻沒參加過一次培訓;有人是以前被辭退的項目臨工,檔案都掛空了;還有幾個兄弟,是從周邊村叫來的壯勞力,身份證都不在本地。
這下好了。不是我想繼續(xù)施工,而是施工資格硬生生被掐了喉嚨。
要不就掛靠吧。老梁那天頭一次勸我,你別一條路走死了。
我不是怕輸,我是怕認了。
我對他說,如果這次我低頭了,那以后別人就能說——看吧,蘇沉也一樣,還不是得靠上頭那套規(guī)矩走。那我之前爭的,算什么
當晚我去了趙工那。他看了我一眼:你是來求證書的
我點頭:我不想用別人的。
他看著我很久,然后從書柜里拿出一個紅本本,封面已經(jīng)褪色。
這是我退職那年留的唯一一個授權章,我可以給你蓋十份,施工監(jiān)督、圖紙審核、預算復核全蓋。但你要記住,這是我的命換來的名聲,你不能讓它爛在泥里。
我雙手接過,鞠了一躬。
回到工地的第二天,我?guī)е鞘萆w章材料,一一錄入施工人名單。所有人都換了工牌,身份、工種、資歷、時長一一對應。
鎮(zhèn)里審核的時候,看著我那一摞資料,驚訝得說不出話。
你這是——怎么搞到這么整齊的報備表
我說:真干活的人,就應該有真名字。
那天審核通過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整個工棚都沸騰了。有人沖出來大喊:咱們不是黑工了!
我看著那張通過公示單,突然就有點想哭。
可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趙南的短信到了:林洪動了,他在市里給恒盛那邊打了招呼,申請把你工地周邊劃入市級交通規(guī)劃管控區(qū)。這個動作一旦批下去,你整個項目就得停,連申訴通道都沒有。
我站在工地門口,看著那片剛剛鋪完石灰、還沒澆水定型的路段,心里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對手,不再只是一個人,或者一個公司,而是一整套圍墻。
而我要做的,是用一雙手,把它撬開一條縫。
6
鋼骨之光
那天晚上,趙南把我約到市區(qū)一個小飯館,點了兩個小炒,一個青菜蛋湯。
他低頭攪著碗里的飯,說:你現(xiàn)在的事,在上面不是沒人知道,只是還沒人愿意動真格。
我說:那我就逼他們動。
他搖了搖頭:真要逼,代價不會小。
我抬頭看著他:我已經(jīng)交過不少了,再多一點,我也能扛。
他沉默片刻,從包里拿出一份復印件遞給我,是恒盛提交給市規(guī)委會的規(guī)劃申請材料副本。申請內(nèi)容明確寫著:將本區(qū)域作為交通調(diào)整樞紐前期保護區(qū),暫緩一切非政府主導建設行為。
這是典型的程序壓人,趙南冷笑,他們知道你沒后臺,也知道你一旦停下來就再沒機會翻身。
我盯著那份材料看了半天,腦子開始一點點轉起來。
他們是想把地鎖死,但這個申請是預審,還沒過終審,對吧
對,最快三天后才會表決。
三天……我能做完一部分關鍵結構,就算批了,他們也不能再動。我低聲說。
趙南抬眼看我:你想干什么
拼命。
第二天,我回到工地,把所有人叫到一起,把恒盛的規(guī)劃文件拍在桌上。
他們已經(jīng)出手了,下一步是壓死我們。所以我們必須搶在他們之前,把關鍵段落立起來。
這三天,我們要完成地基加固、骨架搭設、樣板區(qū)提升、外圍通道預埋。
有人要退的,現(xiàn)在就說,我不攔。但留下的,準備熬到斷電也不走。
老梁站出來,第一個點頭:干。
緊接著,工人們一個接一個舉手,沒有人退。
那天開始,我們連軸干了七十二個小時。
施工點通宵亮燈,機器不斷,樓板鐵骨一節(jié)節(jié)吊上去,像是在跟時間賽跑,也像在跟命運頂撞。
第四十八小時,我的眼睛開始發(fā)花,膝蓋也像灌了鉛。趙工守在模型室,一邊批改圖紙,一邊給我熬姜茶。
你小子,現(xiàn)在是真的瘋了。他說。
我不是瘋,我是想活。
凌晨三點,骨架最后一塊鋼梁對接完成。我站在頂端,用對講機喊了一句:鎖死。
全場歡呼。老梁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笑著罵我:小蘇你個混賬,真把這玩意兒立起來了。
可喜悅沒維持多久,隔天一早,林洪親自帶人到了現(xiàn)場,站在工地門口,臉黑得發(fā)紫。
這是誰批準你們動工的
我拿出鎮(zhèn)里的試點批文、縣里的臨時施工許可,還有施工備案章,一頁頁遞過去。
合法合規(guī),現(xiàn)場實錄都有備份。現(xiàn)在這片地的樣板段已完成建設,市里的申請不能溯及既往。
林洪一時噎住,冷笑道:你挺有本事啊。
不是我有本事,是你太看不起人了。
他沒說話,只轉身離開,身后幾個跟班臉色也都難看。
趙南站在遠處朝我豎了個大拇指:你這回,把他們的臉打得不輕。
我沒笑,只是看著那棟樓的鋼骨架在陽光里發(fā)光,突然心里一酸。
趙哥,你說……如果我爸能看到,會不會覺得我總算干成了一件像樣的事
他沒回答,只拍拍我肩膀:他早就看見了。
當天晚上,我們在工地邊搭起一塊帆布,投影放出建設過程的記錄視頻。附近的居民也來了不少,有人站著看,有人干脆坐在地上,還有孩子問媽媽:這樓以后能住人嗎
那位母親看著我,輕聲說:有你們在,能住。
我走到投影布前,用激光筆一點點講解結構、材料、用途。講到最后一頁時,我停頓了一下,望著那塊亮著施工燈的骨架:
這不是一個人蓋的樓,是一群人想活得像個人的證明。
可那天夜里,我接到趙南的電話,他聲音低沉得像壓著怒氣。
市規(guī)委臨時加會,提前投票通過了恒盛的申請,這一帶地塊已經(jīng)被鎖為調(diào)規(guī)區(qū),你的下一步計劃——要停了。
我站在樓下,風吹著帆布嘩嘩作響,身邊是半干的水泥地和還沒裝配的玻璃窗,我忽然感到一種深徹的寒。
不是還有行政復議通道嗎
恒盛申請同時遞交了封鎖性條款,申請階段即刻暫停一切新工行為。
我聽著電話里那短短的一句話,覺得整個人像是被從背后捅了一刀。
他們下了死手。趙南聲音里透出罕見的疲憊。
我看著那一棟棟才剛立起的鋼骨,聽著風把電纜線刮得啪啪作響,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站在樓頂上對我說的那句話:
蓋房子最難的不是地基,是讓別人相信你不是在做夢。
這一刻,我明白了,這不僅僅是關于一棟樓的戰(zhàn)爭,而是關乎一個人能不能靠一雙手,在制度里擠出一條縫,讓希望透一點光。
我轉身回到工棚,打開電腦,把所有的圖紙重新排版,把進度表重寫了一遍,在最底下加上一個注釋:
如無法繼續(xù)施工,轉入二級計劃。
這一次,我不再等待被批準,而是要逼他們做選擇。要么接納我建的,要么親手拆了給所有人看。
7
再起新樓
那天早上六點,天還沒亮透,整條街就像被一層灰色的膜罩住了。
我坐在工棚里,整晚沒合眼。電腦屏幕還亮著,進度圖紙排在一排排任務欄下,像一座座被按了暫停鍵的山。我眼睛酸痛,手指僵硬,卻一點睡意都沒有。
趙南來了。他站在門口,看著我杯子里涼掉的茶水,說:市里的正式文書今天就會下來,一旦貼上封條,任何人進出工地就是違法。
我沒接話,拿起一支筆,把項目資料的首頁抽了出來,一頁頁簽名蓋章。
你在干什么
交接。
你要退了
我頭也沒抬:不是退,是讓。
趙南沉了一下,說:我可以再試一次,爭取讓你列入調(diào)規(guī)后的民建配合單位——雖然沒主導權,但至少能保住項目。
主導權沒了,這個項目也就死了。我抬頭看他一眼,但人還在。
他說不出話了,只是點了一根煙,坐在門口陪我抽著風。
九點,林洪的人來了,帶著一隊行政執(zhí)法人員,在工地門口貼上紅色封條。那動作既緩慢又精準,像是提前彩排過一百次。
所有人都站在外邊,沒人說話。老梁站在最前面,臉上看不出悲喜。
各位,這里從今天起屬于市級調(diào)規(guī)管理區(qū),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施工、破壞。
林洪站在門口,像個最終宣判的裁決人。
我沒靠近,只把一封寫好的聲明交給趙南,讓他代我遞交。
那封信寫得不長,只兩頁,開頭是項目背景,結尾是一句話:
我們自愿接受對施工階段的全部追責,不為推脫責任,只為證明,在制度未覆蓋的地方,也存在值得被看見的努力。
趙南轉身離開,把信交給了那群執(zhí)法隊員。
封條貼完,所有人散了。我回到工棚,收拾圖紙、硬盤、模型。老梁進來,把一袋工具放在桌上:留著。
以后還有機會用。
我點點頭,沒說謝謝,只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
傍晚的時候,工棚空了。我一個人留下來,把照明燈關掉,坐在那張陪我撐過無數(shù)夜晚的圖紙桌前。桌面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角落的木頭裂開了一道縫。
我摸著那道裂縫,心里一陣發(fā)澀。
外面有人敲門,是那個曾帶孩子來看工地的女人,懷里還抱著個熱水壺。
聽說你們被封了,我給你熬了點姜湯。
我接過來,雙手都有點顫。
我們鄰居都說,以前這片是荒地,你們來了之后才亮了燈,像是一下子點醒了大家�,F(xiàn)在……又黑了。
我低聲說:不是黑了,是被遮住了。
她看著我,眼里泛著淚:那你還會回來嗎
我沒立刻答,只看著她孩子,那孩子穿著之前在工地上撿到的安全帽,一臉認真地望著我。
我記得你說過,以后要在這里蓋一棟學校。
我蹲下來摸了摸孩子的頭,輕聲說:會有的,只是換個地方。
那晚我走出工棚,天上居然破天荒地亮了一點星光。我把那張主圖收進包里,往肩上一背,像是扛著一塊還沒立起的樓板。
臨走前,我在工地入口那塊圍墻上,用紅色噴漆寫下幾行字:
這里曾有人試著蓋樓,不是為了掙錢,不是為了權力,只是為了證明,腳下的土地是可以靠雙手改變的。
第三天,我離開了鎮(zhèn)子。沒有儀式,沒有告別,只有一輛慢悠悠的綠皮火車,載著我和我的圖紙,往北而去。
半個月后,趙南發(fā)來消息:市規(guī)委內(nèi)部有人開始質(zhì)疑調(diào)規(guī)的正當性,恒盛的合作文件出現(xiàn)漏洞,媒體也有匿名舉報流出。
他說:你沒白干。哪怕他們現(xiàn)在不承認,將來也得回頭看一眼。
我沒回話,只把那條短信收藏了。
再后來,我去了甘肅一個小鎮(zhèn),被一所偏遠學校請去做施工顧問。他們的教學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磚瓦結構,一到下雨天就滴水。沒人肯投標,也沒人愿意白跑幾十公里來回干這種賠本買賣。
我去了,帶著圖紙,帶著那臺破舊筆記本,還有那張寫著蘇沉社區(qū)建設服務體的臨時公章。
那天開工儀式,校長把鐵鍬遞給我,說:這地方偏了點,但肯定有人記得你做過的事。
我笑了笑,接過鍬,在黃土地上挖下第一鏟。
陽光灑下來,塵土飛揚,我忽然想起那棟沒完工的樓,想起父親的筆記本,想起那些工友、那些夜晚、那些汗水、爭吵與堅持。
我知道我沒贏,可也沒有輸。
因為我站過一次鋼架上,在所有人都說你不可能的時候,把一棟沒根的房子撐到天亮。
而這一次,我要從頭再來,蓋一棟新的樓。
沒有封條,沒有投標,沒有保安,沒有圍擋。
只有我,還有一群人,一鍬一鍬,一磚一磚,蓋出一塊地,也蓋出一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