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槐樹下的預(yù)言
八月的蟬鳴裹著槐花香,在村口老槐樹的枝椏間打旋兒。我蹲在青石板上,看周瞎子的白粗布卦幡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鐵口直斷四個褪色的墨字。他膝頭擺著個磨得發(fā)亮的紫銅羅盤,指節(jié)粗大的手正撫過王嬸遞來的紅布包。
王嬸,您這包漿的銀鎖片兒,是您娘家奶奶的陪嫁吧周瞎子忽然開口,沙啞的嗓音像老槐樹皮摩擦。王嬸的藍(lán)布衫角猛地一抖:周先生好眼力!
好眼力周瞎子笑出滿臉褶子,您當(dāng)我真瞎我這雙眼睛,看的是氣。他指尖叩了叩羅盤,您家小子,明年能上縣重點(diǎn)。
王嬸的臉?biāo)查g漲得比她圍裙上的石榴花還艷:周先生可別誆我!那學(xué)堂門檻高得很......
您且記著,讓他在院兒里擺三盞桂花燈。周瞎子的手在空氣中虛畫個圈,燈芯要選新收的棉,燈油摻半滴槐樹脂——他忽然側(cè)過臉,朝著我這邊,小娃娃,蹲這么久,腿不麻
我嚇了一跳,膝蓋果然開始發(fā)酸。周瞎子雖然閉著眼,可那松弛的眼皮底下,眼白泛著病態(tài)的青灰,像塊泡在水里的舊瓷片。我往老槐樹后縮了縮,樹根在我后腰硌出一道印子。
這娃命里有兩條路。周瞎子的手突然指向我,枯枝似的食指差點(diǎn)戳到我鼻尖,一條遠(yuǎn),一條近。
周先生!是我娘的聲音。她拎著竹籃從田埂上跑來,藍(lán)布頭巾被風(fēng)吹得歪到耳后,我家石頭皮得很,您別嚇唬他。
周瞎子卻笑出了聲,那笑聲像敲在空甕上,嗡嗡的:石家妹子,你當(dāng)我嚇唬人你看這老槐樹——他抬起臉,白眼球?qū)χ疹^,五十年前我來這村時,它才手腕粗。如今呢他的手在胸前比了個圓,根須扎進(jìn)地心,枝椏要夠著云。可再大的樹,不也得在分叉處選條道兒長
我娘的手緊緊攥住我的手腕,掌心全是汗。她扯著我往家走時,我聽見周瞎子在身后輕聲說:遠(yuǎn)路見海,近路見山。
石頭,不許再去周瞎子那兒。進(jìn)了院門,娘蹲下來給我拍褲腿上的土,那老東西......她頓了頓,他年輕時在城里給達(dá)官貴人算命,后來不知犯了什么事,才被趕出來。
我歪著頭:可他說我有兩條路......
小孩子懂什么路!娘突然提高了聲音,竹籃當(dāng)啷掉在地上,幾個青番茄骨碌碌滾到墻角,好好讀書,考學(xué)離開這破村子,就是你唯一的路!
晚飯時,我扒拉著紅薯粥,總覺得后頸發(fā)涼。窗外的老槐樹在月光下投下怪模怪樣的影子,像誰伸長了胳膊要爬進(jìn)來。我盯著碗里晃動的月光,忽然想起周瞎子眨眼的樣子——他說兩條路時,那只閉著的左眼,分明輕輕顫了顫,像有只蝴蝶在眼皮底下?lián)淅獬岚颉?br />
半夜我被尿憋醒,摸黑往茅房走。路過堂屋時,聽見爹娘的說話聲從門縫漏出來。
......你說周瞎子是不是看出什么了爹的聲音壓得很低,上個月石頭他奶托夢,說院子里的老槐樹......
噓!娘打斷他,石頭睡了。
我貼著門,聽見爹重重嘆氣:當(dāng)年要不是你非攔著,我早把那棵槐樹砍了。它根須都快拱到灶房地基了......
砍樹我差點(diǎn)喊出聲,趕緊捂住嘴。茅房也不去了,轉(zhuǎn)身往自己屋跑。月光透過窗紙,在墻上畫出老槐樹的影子,那些枝椏交纏的地方,像極了周瞎子掌心的紋路——他給王嬸看手相時,我湊得很近,看見他掌心里有道極深的紋,從指根直通手腕,像條被刀刻出來的路。
后半夜我做了個夢,夢里周瞎子站在老槐樹下,可他的眼睛睜開了,眼仁是兩片漆黑的深潭。他沖我招招手:來,選吧。我往前挪步,卻發(fā)現(xiàn)腳下有兩條路——一條鋪滿銀沙,通向霧蒙蒙的遠(yuǎn)方;另一條全是青石板,盡頭有座青灰色的山。
我正要抬腳,突然被什么拽了一下。睜眼看見娘站在床頭,手里攥著我的手腕,指甲幾乎掐進(jìn)肉里:石頭,你方才喊什么
我摸著汗?jié)竦暮蟊常何液?.....周先生
娘的臉在月光下白得嚇人,她轉(zhuǎn)身出去,再回來時手里多了柱香。香灰簌簌落在老槐樹的樹根下,飄起時像些細(xì)小的雪。
2
老槐樹的秘密
石頭,娘蹲下來,把我額前的汗?jié)耦^發(fā)攏到耳后,你記著,不管周瞎子說什么,你只走娘給你指的路。
可第二天我又溜去了老槐樹下,周瞎子的卦攤還在,紫銅羅盤在太陽下泛著暖光。他正給張獵戶看卦,見我過來,突然說:小娃娃,昨兒夜里是不是做了夢
我僵在原地,周瞎子的手在羅盤上轉(zhuǎn)了一圈,停在艮位:遠(yuǎn)路有海,潮聲能洗去所有愁;近路有山,山后藏著你要找的......他的聲音忽然低下去,你娘是不是燒了柱香
我點(diǎn)點(diǎn)頭,周瞎子笑了,這次他沒閉著眼。他左眼的眼皮輕輕抬起,露出一點(diǎn)眼白,可那右眼,竟好好的,黑亮得像沾了水的烏木。
她想替你把近路封了。他說,可有些路,是樹根里的水,順著血脈淌的,封不住。
我往后退了一步,卻撞在老槐樹上。粗糙的樹皮蹭得后背發(fā)癢,可更癢的是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從腳底往上竄,像是老槐樹的根須,正順著我的骨頭,往心臟里鉆。
下個月十五,周瞎子突然壓低聲音,子時,老槐樹下。他的右眼眨了眨,你要是想來,就還帶塊灶糖。
這時張獵戶的媳婦喊他回家,周瞎子又閉上了眼,白眼球上蒙著層霧。我攥著兜里偷拿的灶糖,心里一陣疑惑,他怎么知道我?guī)Я藟K灶糖。眼看他收了羅盤,柱著竹杖往村東頭走。他的影子被太陽拉得老長,和老槐樹的影子纏在一起,像兩條擰成一股的繩。
那天傍晚,我蹲在院門口剝毛豆,看娘在井邊洗衣。她的藍(lán)布衫被水浸得更深,像塊泡在靛缸里的布。忽然有片槐樹葉飄到她肩頭,她猛地抖了下,手一滑,木盆撲通掉進(jìn)井里。
我跑過去時,娘正趴在井沿上哭。井里的水面晃著她的臉,她說:石頭,你奶托夢說,老槐樹底下......她的聲音被井里的風(fēng)聲吞了,底下有東西。
那天夜里,我又夢見了那兩條路。銀沙路的盡頭,我看見有座燈塔,光茫像撒了把星星;青石板路的盡頭,山坳里有座白墻黑瓦的院子,門楣上掛著塊匾,可我怎么也看不清寫的什么。
快醒的時候,我聽見周瞎子的聲音在耳邊響:七月十五,子時,灶糖。
現(xiàn)在是七月十三,我把灶糖藏在枕頭底下,糖紙窸窸窣窣的響。窗外的老槐樹在風(fēng)里搖晃,葉子摩擦的聲音,像誰在說悄悄話。
我摸著枕頭下硬邦邦的灶糖,忽然想起周瞎子眨眼時,那只睜開的右眼。里面有光,像老槐樹洞里的螢火蟲,明明滅滅的,照著一條我從沒走過的路。
七月十五的月亮像塊浸了水的玉,懸在老槐樹梢頭。我把灶糖塞進(jìn)褲兜時,聽見東屋傳來爹娘的鼾聲。窗臺上的夜來香正開得濃,甜膩的香氣裹著槐葉的清苦,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
我扒著后墻根往外挪,青磚墻硌得膝蓋生疼。路過灶房時,月光正好落在墻根的老槐樹根上。那些褐色的須根像蛇群似的往磚縫里鉆,有一根甚至頂起了半塊磚,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土。我打了個寒顫,加快腳步往村口跑。
老槐樹下空無一人,蟬鳴早歇了,只有草葉上的露水在月光里閃著碎銀似的光。我摸出灶糖,糖紙剛撕開一道縫,身后就傳來竹杖點(diǎn)地的篤篤聲。
來得倒準(zhǔn)時。周瞎子的聲音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的,糖呢
我趕緊把灶糖遞過去,他沒接,反而伸出手摸我的臉,指腹粗糙得像砂紙:你娘把你捂得緊,可捂不住你眼里的火。他忽然笑了,右眼能看陽間事,左眼能瞧陰間路——你當(dāng)我真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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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退半步,撞在老槐樹上。樹身涼得刺骨,像塊浸在冰水里的石頭。周瞎子的竹杖在地上畫了個圈:蹲下,看這土。
月光照進(jìn)他畫的圈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地上有好多細(xì)碎的爪印。不是貓,不是狗,倒像某種沒見過的野獸,爪尖帶鉤,深深摳進(jìn)土里。
上個月十五,張獵戶在山后逮著只白狐。周瞎子蹲下來,指尖劃過爪印,那狐貍前腿綁著紅繩,肚子上有個碗口大的疤。你猜怎么著他抬起頭,右眼在月光下亮得驚人,當(dāng)天夜里,老槐樹的根須就拱破了張獵戶家的門檻。
我喉嚨發(fā)緊:我娘說......樹底下有東西。
周瞎子的手突然按在我后頸,力氣大得像鐵鉗:你奶托夢沒說錯。五十年前我來這村時,老槐樹才手腕粗。有天夜里我給東家算完命往回走,聽見樹底下有小孩哭。湊近一瞧——他的聲音突然啞了,樹根盤著具小棺材,紅漆都剝了,上面寫著石家女嬰。
3
怨氣纏身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后頸全是汗:我奶姓石......
你爺當(dāng)年在鎮(zhèn)上當(dāng)木匠,你奶頭胎生了個閨女。周瞎子摸出煙袋鍋?zhàn)�,火星子在暗夜里明滅,可那女娃生下來沒氣兒,你爺連夜把她埋在村口。誰成想三年后,你奶又懷上了你爹。從那以后,老槐樹就瘋了似的長,根須往地下扎了七丈深——他敲了敲煙袋鍋,扎進(jìn)那女娃的墳里。
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遠(yuǎn)處傳來狗吠,聲音像是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飄過來的。周瞎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到樹背后:瞧那!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村東頭有個影子正往老槐樹這邊跑。月光下,那影子的腦袋晃得厲害,像是脖子軟得撐不住頭。
是王嬸家的小子!我認(rèn)出來了,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衫是王嬸親手縫的�?伤芷饋淼臉幼硬粚拧D_尖點(diǎn)地,膝蓋不打彎,活像根被線牽著的木偶。
周瞎子的指甲掐進(jìn)我肉里:他上個月去鎮(zhèn)上學(xué)堂考了試,今天放榜。
王嬸家的小子跑到老槐樹下,突然停住了。他仰起臉,月光照亮他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眼白翻得只剩一點(diǎn)黑,像兩團(tuán)浸了墨的棉花。
周先生!他的聲音尖得像刮玻璃,你說我能上縣重點(diǎn),可榜單上沒我名字!
周瞎子的喉結(jié)動了動:那是你沒在當(dāng)夜擺桂花燈......
騙人!小子突然撲過來,指甲抓向周瞎子的臉。周瞎子不躲不閃,任由他抓出血道子:你當(dāng)那燈是給你照路是給你擋災(zāi)!老槐樹的根須吸了那女娃的怨氣,早成了精。它要吃活人香火,拿人命當(dāng)肥料......
住口!
一聲尖叫劃破夜色,我轉(zhuǎn)頭看見娘舉著根燒火棍沖過來,鬢角的白發(fā)被風(fēng)吹得亂蓬蓬的。她抄起棍子朝王嬸家的小子砸去,可那小子像沒知覺似的,反手抓住棍子,一折兩段。
石家嫂子,你藏得住他一時,藏得住一世周瞎子抹了把臉上的血,你爹當(dāng)年埋女娃時,在棺材里放了塊鎮(zhèn)石�?墒昵澳銈兗疑w新房,把鎮(zhèn)石挖出來墊了墻腳......
夠了!娘撲過來把我護(hù)在身后,石頭,閉眼!
可我怎么閉得上王嬸家的小子的脖子突然發(fā)出咔吧一聲,向后彎成一百八十度。他的嘴咧到耳根,露出滿嘴尖牙:石家的種......我要吃了你......
跑!周瞎子吼了一嗓子,抄起羅盤砸過去。羅盤撞在小子額頭上,濺出黑紅色的血。那血落在地上,滋滋冒著青煙,像滴進(jìn)熱油里的水。
我被娘拽著往家跑,風(fēng)灌進(jìn)耳朵里,只聽見周瞎子的喊叫聲越來越遠(yuǎn):七月半,鬼門開!老槐樹要的是石家血脈......兩條路,一條替它續(xù)命,一條......
別聽他胡說!娘的手冰涼,那老東西瘋了!
可等我們跑回院子,我看見更嚇人的景象。老槐樹的根須正從墻根底下鉆出來,像無數(shù)條褐色的蛇,正往堂屋的門檻上爬。門檻下露出半塊青石板,上面刻著歪歪扭扭的字:石家女嬰之墓。
娘......我指著門檻,聲音發(fā)顫。
娘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突然癱坐在地上。她的藍(lán)布衫被露水浸得透濕,懷里還揣著半柱沒燒完的香,正是那天夜里她燒給老槐樹的。
你奶托夢說,老槐樹底下壓著我們石家的債。娘的聲音像片枯葉,當(dāng)年你爺埋女娃時,棺材里放了塊刻著鎮(zhèn)字的石頭�?墒昵胺薹孔�,我們......我們卻把鎮(zhèn)石挖出來墊了墻腳......
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扒著門縫往外看,看見周瞎子柱著竹杖站在月光里,他的右眼還在淌血,可眼神卻亮得驚人:石家妹子,你當(dāng)燒幾柱香就能了事那女娃的怨氣早和老槐樹纏成了一團(tuán)。要斷這因果,只有兩條路——他看向我,要么讓這娃給老槐樹當(dāng)供品,要么......
要么怎樣娘的聲音在抖。
4
逃不出的宿命
周瞎子的竹杖重重敲在地上:要么讓他走那條遠(yuǎn)路!去海邊,離這老槐樹七百里外,怨氣追不上!
院外突然傳來咔嚓一聲,我轉(zhuǎn)頭望去,老槐樹最粗的那根枝椏正緩緩?fù)聣�,枝椏上垂著的,竟是王嬸家的小子。他的脖子被枝椏上的樹瘤勾住,舌頭吐得老長,眼睛卻還在動,直勾勾盯著我。
石頭,跟娘走!娘拽起我就往門外跑,去鎮(zhèn)上過夜,明兒就買火車票......
可我們剛跑到村口,就被攔住了。張獵戶舉著獵槍站在路中間,他的眼睛和王嬸家的小子一樣,翻著白:石家的種......留下......
周瞎子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他的左手突然握住我的手腕。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背上有個青灰色的胎記,形狀竟和老槐樹的葉子一模一樣。
遠(yuǎn)路見海,近路見山。他湊到我耳邊,你娘選了遠(yuǎn)路,可老槐樹要的是近路。它要你留在這,當(dāng)它的根。
張獵戶的獵槍咔嗒一聲上了膛,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腳底往頭頂竄,像團(tuán)火,燒得我眼眶發(fā)疼。老槐樹的影子突然籠罩過來,那些枝椏在月光下投出的影子,竟和周瞎子掌心里的紋路一模一樣。那道從指根直通手腕的深紋,此刻正貼在我的手背上。
選吧。周瞎子的聲音很輕,是跟你娘去看海,還是......
我選遠(yuǎn)路!我喊出聲,聲音像破了的鑼。
周瞎子笑了,他的左眼突然睜開,眼仁是團(tuán)漆黑的霧。他抬手往張獵戶方向一指,張獵戶的獵槍當(dāng)啷掉在地上。他又指向老槐樹,那些正往我們腳邊爬的根須突然蜷縮起來,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
走!周瞎子推了我一把,天亮前到鎮(zhèn)上車馬店,買去南邊的票。記住,別回頭。
我被娘拽著往鎮(zhèn)里跑,風(fēng)里飄來老槐樹的香氣,甜得發(fā)苦。跑過村口時,我忍不住回頭,周瞎子站在老槐樹下,他的兩只眼睛都睜開了,左眼是霧,右眼是星。老槐樹的枝椏在他頭頂搖晃,像無數(shù)只手在跟他告別。
石頭!娘的喊聲把我拉回現(xiàn)實(shí)。
前面的鎮(zhèn)子里傳來雞叫,天快亮了。我摸了摸褲兜,灶糖還在,糖紙被汗浸得發(fā)軟。身后傳來老槐樹的沙沙聲,像是誰在說:遠(yuǎn)路見海,潮聲能洗去所有愁......
鎮(zhèn)上車馬店的煤油燈在晨霧里晃成一團(tuán)昏黃,我和娘擠在板車上,車夫甩著鞭子喊駕時,我瞥見后車廂里堆著半袋槐樹皮,深褐色的樹皮上還沾著新鮮的樹汁,像是凝固的血。
石家嫂子,這是要去哪兒車夫裹著棉襖哈氣,聽說你們那鬧邪乎事兒,不知是誰家的狗自個直撞樹,滿嘴都是槐樹葉......
娘攥著我的手猛一緊:去南邊,投親戚。
板車顛過青石板路時,我摸到褲兜里的灶糖。糖紙邊緣被汗浸得發(fā)皺,隱約能聞到焦糖香。
石頭,到了海邊要學(xué)游泳。娘突然說,她的臉被晨風(fēng)吹得通紅,你爹的堂兄在碼頭上當(dāng)搬運(yùn)工,說那邊的學(xué)堂能看見海......
我沒說話,板車經(jīng)過鎮(zhèn)西頭的老郵局時,墻上的黑板還留著昨日的字跡:縣重點(diǎn)中學(xué)錄取榜——王鐵柱。王鐵柱是王嬸家的小子,可昨兒夜里他的脖子被老槐樹枝椏勾住時,榜單上明明沒他名字......
吁——車夫突然勒住韁繩,板車吱呀停在鐵軌旁,遠(yuǎn)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像頭沉睡的野獸在咳嗽。
火車還有半刻鐘到。車夫跳下車搬行李,你們娘倆先進(jìn)候車棚躲躲風(fēng)。
候車棚里坐著個穿灰布長衫的老頭,正用枯枝在地上畫卦。我剛湊近,他突然抬起頭——是周瞎子!他右眼的血已經(jīng)凝成暗褐色,左眼卻閉得死緊,像顆曬干的棗核。
周先生我喊出聲。
5
火車上的恐怖
娘的臉?biāo)查g煞白,抄起包袱就要拽我走。周瞎子卻笑了,聲音比夜里輕了許多:石家妹子,我不是來攔路的。他從懷里摸出個紅布包,這是那女娃棺材里的鎮(zhèn)石,我替你們拿出來了。
紅布展開,露出塊巴掌大的青石板,上面的鎮(zhèn)字被磨得只剩半道兒。娘的手直抖:你......你怎么進(jìn)的村
老槐樹要的是石家血脈,不是我。周瞎子把鎮(zhèn)石塞進(jìn)我手里,拿好了,它能擋一時。等上了火車,到了地方,把它扔進(jìn)海里——他的左眼突然劇烈抽搐,記住,別在鐵軌上停留。
火車的汽笛聲近了,我聽見鐵軌傳來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恼饎樱裾l在敲棺材板。周瞎子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鎮(zhèn)石里:那兩條路,遠(yuǎn)路是逃,近路是解。你娘選了逃,可逃得了一時......
周先生!候車棚外傳來車夫的喊,火車進(jìn)站了!
周瞎子松開手,他的左眼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仁里翻涌著黑霧。我跟著娘往月臺跑時,聽見他在身后喊:七月二十七,月全食!老槐樹的根須能伸七百里......
火車噴著白煙停在面前,車門打開的瞬間,我聞到股熟悉的甜香——是槐花香。車廂里的人都在看我,他們的眼睛泛著青灰。
石頭,快上車!娘推著我往里擠。我踩上踏板的剎那,瞥見車窗玻璃上有影子,老槐樹的枝椏正順著鐵軌爬過來,每根枝椏上都掛著個白乎乎的東西,像曬干的人皮。
娘!我尖叫著拽她的衣角,樹......樹跟來了!
娘的臉在玻璃上倒映出來,她突然僵住。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車廂最末排,王嬸家的小子正坐在那里。他的脖子歪向一邊,舌頭垂在胸前,可眼睛卻睜得老大,直勾勾盯著我。
石頭,是幻覺。娘的聲音在抖,那孩子昨兒夜里......
他死了我想起老槐樹枝椏上的尸體,可他現(xiàn)在就在這兒!
王嬸家的小子突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他抬起手,指節(jié)發(fā)出咔吧咔吧的響,指向我懷里的鎮(zhèn)石。車廂里的人同時轉(zhuǎn)頭,他們的下巴都脫了臼似的往下墜,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
鎮(zhèn)石......鎮(zhèn)石......
我攥緊鎮(zhèn)石,青石板硌得掌心生疼。周瞎子的話在耳邊炸響:遠(yuǎn)路是逃,近路是解。我突然明白,逃不過的,老槐樹的怨氣早滲進(jìn)石家血脈,像樹根扎進(jìn)地心,除非......
娘,我要下車!我喊著往車門沖,我要回村子!
你瘋了娘死死抱住我,周瞎子那老東西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
火車哐當(dāng)一聲啟動了,王嬸家的小子站了起來,他的腿彎成奇怪的角度,一步步往我們這邊挪。車廂里的人跟著站起來,他們的指甲長得像鳥爪,在座椅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鎮(zhèn)石......還我鎮(zhèn)石......
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從腳底往上鉆,熱得發(fā)燙。那是老槐樹的根須嗎還是石家女嬰的怨氣周瞎子說我命里有兩條路,一條遠(yuǎn),一條近,遠(yuǎn)路是逃,近路是面對。
娘,你還記得奶托夢說的嗎我貼著她耳朵喊,老槐樹底下壓著我們石家的債,要還!
娘的身體猛地一震,她松開手,眼淚砸在我手背上:你奶說......要石家的血脈親自把鎮(zhèn)石放回原處......
火車速度越來越快,鐵軌旁的槐樹影子連成一片,像道綠色的墻。王嬸家的小子離我們只有三步遠(yuǎn)了,他的指甲擦過我的臉頰,涼得像冰。
我舉起鎮(zhèn)石,青石板在晨光里泛著幽藍(lán)。對不起。我對娘說,然后猛地推開她,撞開車窗跳了出去。
6
近路見山
風(fēng)灌進(jìn)耳朵里,我看見鐵軌旁的槐樹朝我撲來。有那么一瞬間,我好像看見周瞎子站在路基上,他的兩只眼睛都睜開了,他沖我豎起大拇指,嘴唇動了動——是近路見山。
落地時我滾進(jìn)了溝里,膝蓋擦破了皮,血珠滲出來,滴在一片槐樹葉上。樹葉突然蜷縮起來,像被燙到了。我爬起來往回跑,火車的汽笛聲越來越遠(yuǎn),身后傳來娘的哭喊:石頭!石頭!
等我跑回村口,日頭已經(jīng)爬過老槐樹梢。周瞎子坐在樹底下,羅盤擺在膝頭,竹杖靠在樹根上。他的左眼閉著,右眼卻亮晶晶的。
來得正好。他說,月全食還有七天,夠你把鎮(zhèn)石埋回原處。
我蹲下來,用鎮(zhèn)石在樹根旁的土上劃了道線。周瞎子摸出把銹跡斑斑的鏟子:當(dāng)年你爺埋女娃時,棺材在樹根正東三尺。
鏟子下去的瞬間,一股腐葉的腥氣冒出來。挖到兩尺深時,鏟子碰到了木頭,是紅漆棺材,漆皮剝落處露出白茬,上面果然寫著石家女嬰。
放進(jìn)去。周瞎子說。
我把鎮(zhèn)石塞進(jìn)棺材縫里,青石板剛碰到棺材,就聽見咔的一聲,像什么東西碎了。老槐樹的枝椏突然劇烈搖晃,樹葉嘩啦啦往下掉,砸在我頭頂。
走!周瞎子拽著我往村外跑,怨氣要散了,可老槐樹活了五十年,它要找新的根......
我們跑到村外山梁時,回頭望去。老槐樹的樹冠正在枯萎,樹皮成片剝落,露出底下慘白的樹肉�?稍谒�,有株小槐樹正破土而出,嫩綠色的葉子上卻沾著血珠。
那是新的根。周瞎子說,老槐樹用五十年吸夠了怨氣,現(xiàn)在要重新活一次。
我摸著后頸,那里的灼痛感消失了。山風(fēng)掀起我的衣角,帶來股咸濕的味道,是海的味道,像是從七百里外吹過來的。
遠(yuǎn)路見海,近路見山。周瞎子蹲下來,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兩條線,你走了近路,可遠(yuǎn)路還在。等你長大,想去看海,隨時能走。
我望著山腳下的村子,晨霧正慢慢散開。王嬸端著碗粥站在院門口,張獵戶牽著狗往林子里走,一切都和往常一樣�?晌抑�,老槐樹的影子已經(jīng)從我們石家血脈里抽走了。
周先生,你的眼睛......我想起他夜里睜開的雙眼。
他笑了,用手遮住左眼:右眼是陽眼,看人間煙火;左眼是陰眼,看因果輪回。我替老槐樹看了五十年門,現(xiàn)在它換了新根,我也該走了。
去哪兒
去海邊。他拍了拍我的頭,聽說那邊的日出能把海水染成金紅色,我這雙陽眼,該去看看了。
7
遠(yuǎn)路與近路
山風(fēng)掠過山梁,吹得周瞎子的卦幡獵獵作響。我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說我命里有兩條路�,F(xiàn)在我明白了,兩條路從來不是對立的,遠(yuǎn)路是未來,近路是過去,走通了過去,才能真正走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