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1章
賣女換錢,十兩銀子買斷骨肉情
暴雨砸在青瓦上,噼啪響得人心慌。
蘇家堂屋燭火晃了兩晃,蘇大柱把茶碗往桌上一墩,濺出的茶水洇濕了女兒的褲腳。
幼棠,你弟說親的事定了。他抽著旱煙,火星子在暗處明滅,女方要八畝地、十兩聘禮,咱家湊不出。
蘇幼棠正蹲在灶前添柴火,手一抖,柴火棍啪地斷成兩截。
她抬頭時,額前碎發(fā)沾著灶灰:爹,我去鎮(zhèn)上繡坊做活,每月能掙五百文,慢慢攢——
攢蘇大柱冷笑打斷,你弟都二十一了,再拖兩年成老光棍,你負得起責(zé)他從懷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王小六說縣城福興班要個雜役,肯出十兩現(xiàn)銀。
明兒就跟人走。
不去!蘇幼棠膝蓋一彎跪在泥地上,手指摳進磚縫里,我是您親閨女啊,您不能賣我——
周氏縮在墻角搓圍裙,眼眶紅得像爛桃子:幼棠,你爹也是沒法子......你弟娶不上媳婦,蘇家要絕后......
絕后蘇幼棠喉頭發(fā)哽,我給您挑了十年水,割了十年豬草,病了舍不得抓藥,省下錢給弟弟讀書......
夠了!蘇大柱踹翻矮凳,凳腿擦著她肩膀砸在墻上,女娃子生來就是給兄弟鋪路的!
明兒再鬧,我綁也要綁你上馬車!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蘇幼棠蜷在漏雨的偏房里,聽著隔壁弟弟打呼的聲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她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布包——里面是攢了三年的六百文錢,原本想給娘買塊頭繩。
天剛蒙蒙亮,院外傳來馬蹄聲。
王小六扒著籬笆喊:蘇大哥,福興班的人到了!
蘇大柱一把扯開偏房的門:走!
蘇幼棠死死攥住門框,指節(jié)發(fā)白。
周氏抹著淚來拉她胳膊:聽話......
娘!蘇幼棠轉(zhuǎn)過臉,看見母親鬢角的白發(fā)被雨水打濕,您忘了我七歲發(fā)疹子,是您背我走二十里山路找大夫
您說過要看著我穿紅嫁衣......
那都是哄小娃的話!周氏突然甩開她的手,女娃子穿什么紅嫁衣,遲早是別人家的!
王小六擠進來拽她胳膊:別磨嘰,班主還等著回縣城呢!他力氣大得像頭牛,蘇幼棠被拖得踉蹌,指甲在門框上刮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有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
賠錢貨就是麻煩!蘇大柱抄起掃帚要打,再鬧扣你五兩銀子!
馬車輪子碾過泥坑,濺起的污水糊在蘇幼棠臉上。
她趴在車窗邊,望著越來越小的土屋,直到那抹灰黑徹底融進雨幕里。
福興班的院子比蘇家土屋亮堂十倍。
班主周翠蓮坐在太師椅上嗑瓜子,看蘇幼棠的眼神像在看堆爛菜葉:雜役
行,先掃三個月地。她指了指墻角的破掃帚,記著,戲子的茶要溫的,妝盒要輕拿輕放,梅香姑娘的胭脂碰壞半盒,你拿命賠!
梅香正對著銅鏡描眉,聽見這話嗤笑一聲:就這土包子
我打個噴嚏都能嚇哭她。
蘇幼棠的新活計從雞叫開始。
天不亮要燒熱水給戲子們洗漱,晌午得跑三條街買新鮮豬骨熬湯,晚上等所有人卸妝走了,還要擦凈戲服上的金粉——那些金粉沾在手上,洗三遍都泛著金光。
可她總在后臺簾子后面多留半刻。
看梅香唱《牡丹亭》時眼波流轉(zhuǎn),看小花旦演丫鬟時如何咬手帕,連掃臺步揚起的塵土,她都偷偷在泥地上比畫。
發(fā)什么呆周翠蓮的雞毛撣子抽在她腿彎,梅香姑娘的參茶涼了,再去溫!
蘇幼棠捧著茶盞往后臺跑,剛掀開門簾就聽見吵鬧聲。
我嗓子啞了!梅香摔了茶盞,碎片濺在蘇幼棠腳邊,明兒要演《牡丹亭》,班主非讓我頂,這不是要我的命
那怎么辦副班主急得直搓手,臨時上哪找會唱杜麗娘的
蘇幼棠攥著茶盞的手緊了緊。
簾幕外,胡琴已經(jīng)調(diào)好了音,觀眾的吵嚷聲透過戲臺傳來,像漲潮的海水。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清凌凌的唱腔突然從后臺角落飄出來。
蘇幼棠自己都沒反應(yīng)過來,那聲音就這么沖出口了——是梅香昨天排練時的調(diào)兒,可更脆,更亮,像新敲開的冰凌。
所有人都愣住了。
梅香瞪圓了眼,周翠蓮的雞毛撣子舉在半空,連拉胡琴的老匠都停了手。
這丫頭......
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退休老戲骨陳老九拄著拐杖站在那兒,白胡子一翹一翹,方才那句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氣口穩(wěn)得像唱了十年的角兒。
蘇幼棠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攥著掃帚,后背的汗浸透了粗布衣裳。
陳老九慢慢走過來,指節(jié)叩了叩她的額頭:眼睛里有戲,嗓子里有韻,天生吃這碗飯的料。
他從袖中摸出張字條,往她手里一塞:明兒五更,后院練功房。
字條上的墨香混著老茶味,蘇幼棠捏得指頭發(fā)疼。
窗外月亮升起來,照得戲臺上的牡丹布景泛著銀光——那是她偷偷用碎紅布拼的,針腳歪歪扭扭。
后半夜,她蹲在柴房里借著月光看字條。
墨跡有些暈開,隱約能看出吊嗓臺步幾個字。
墻角的蛐蛐叫得歡,她摸了摸發(fā)疼的手指——早上擦妝盒時被梅香推了個踉蹌,指甲蓋裂了道縫,現(xiàn)在還沾著金粉。
露水打濕窗紙時,蘇幼棠把字條貼在心口。
柴房外傳來打更聲,咚——的一聲,像敲在她肋骨上。
她突然笑了,把碎發(fā)別到耳后。這笑帶著點生澀,卻亮得像星星。
(三年過去,蘇幼棠白天依舊打掃后臺、送茶遞水。
可每當(dāng)月亮爬上戲班墻頭,后院練功房的窗紙總會透出一點光。
)
2
第2章
偷學(xué)三年,一朝登臺驚四座
蘇幼棠的手又被妝盒砸紅了。
梅香甩著水袖從鏡前站起,鎏金點翠的頭面撞得妝臺叮當(dāng)響:擦個胭脂都擦不利索她涂著丹蔻的指甲戳在蘇幼棠額角,也不照照鏡子,你這粗手,配碰我新得的螺子黛么
碎粉撲子劈頭蓋臉砸下來,蘇幼棠彎腰去撿,后頸被雞毛撣子抽得生疼。
周翠蓮的聲音像淬了毒的針:梅香姑娘的妝匣是你能碰的去,把前院的痰盂倒了,再晚半個時辰,明兒的飯錢扣光!
日頭墜到戲班墻頭時,蘇幼棠蹲在柴房啃冷饃。
指甲蓋裂著道細縫,是早上擦梅香的銀簪時被推搡撞的,血痂混著金粉,像朵褪色的花。
她摸出懷里的舊字條——陳老九三年前塞給她的,邊角磨得發(fā)亮,吊嗓臺步幾個字早被摩挲得模糊。
后半夜,后院練功房的窗紙透出光。
陳老九的拐杖敲在青磚上:臺步錯了。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你方才學(xué)梅香唱《牡丹亭》的眼波,倒比她多了三分哀婉。
戲要演活,得把自己揉碎了,填進角色里。他捏著蘇幼棠的手腕,在青磚上劃出半弧,林妹妹病弱,走一步要像風(fēng)吹柳枝,可眼底得有團火——她怨這世道,怨命不由己。
三年里,蘇幼棠的粗布衣裳換了七件。
她替梅香洗過十二次被酒漬染臟的水袖,給周翠蓮倒過三百回涼透的參茶,卻在每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把《紅樓夢》《西廂記》的唱詞在心里默了千遍。
陳老九說她的眼睛會吃戲——看一遍梅香的身段,就能把水袖甩得比原主還柔;聽半段琴師的調(diào)子,能把氣口咬得比十年老角兒還準(zhǔn)。
直到這日廟會。
梅香呢周翠蓮的尖嗓門掀翻了后臺的布簾,都快開鑼了,人跑哪去喝花酒了
副班主抹著汗:方才說肚子疼,去藥鋪抓藥,這都小半個時辰了……
臺下傳來起哄聲,胡琴師急得直搓手:《黛玉葬花》的場子都布置好了,總不能空臺吧
李三娘突然拽了拽周翠蓮的袖子:要不……讓幼棠試試她……
試梅香的聲音像冰錐扎進來。
她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鬢角的珠花亂顫,一個掃痰盂的也配演林妹妹當(dāng)臺下觀眾都是瞎子
可再拖下去,戲班得賠銀錢!副班主扯了扯梅香的裙角。
梅香冷笑:行啊,讓她演。演砸了,明兒就卷鋪蓋滾回蘇家村喂豬!
蘇幼棠被推上妝臺時,手還沾著洗痰盂的堿水味。
李三娘往她眉間點了粒朱砂,低聲說:按陳老九教的來,你眼里有林妹妹。
素白裙裾掃過戲臺的剎那,臺下突然靜了。
花謝花飛花滿天……
她開口的瞬間,胡琴師的手頓住了。
那聲音像浸了露水的琴弦,哀而不怨,婉而不弱,連尾音的顫都帶著病美人的嬌喘。
水袖甩起時,月白緞子掃過半空,竟真像花瓣打著旋兒落進錦囊。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
她抬眼,眼尾掃過前排的老夫人。
那抹淚意來得極淡,卻像根細針,直戳人心窩。
老夫人的帕子濕了,小丫鬟的糖葫蘆掉在地上,連最愛起哄的酒客都張著嘴,忘了灌酒。
最后一句他年葬儂知是誰落腔時,戲臺的布幔被風(fēng)掀起一角。
陽光漏進來,照得她素衣上的暗紋像落了層薄雪——那是她用三個深夜,偷偷在舊裙上繡的桃花瓣。
掌聲炸響時,周翠蓮的茶盞當(dāng)啷摔在地上。
她盯著臺上的身影,喉嚨發(fā)緊:這丫頭……竟把林妹妹演活了。
梅香的胭脂盒砸在后臺門框上,紅粉濺了蘇幼棠一臉。
她揪著蘇幼棠的衣領(lǐng),金護甲劃破了對方的脖子:你敢搶我風(fēng)頭你算什么東西!
妝臺被踢得倒向蘇幼棠,木頭角撞在她肩上。
劇痛涌上來,她卻盯著梅香發(fā)紅的眼,一字一頓:我只是演好每一場戲。
好個演好每一場戲!梅香抓起發(fā)簪要戳她眼睛,被沖進來的李三娘死死攔住。
深夜,陳老九的藥膏敷在傷口上,涼絲絲的。
他摸著蘇幼棠發(fā)顫的肩膀:你要明白,這行里的風(fēng)光,都是拿血換的。想站到頂,得比別人狠十倍。
蘇幼棠望著窗外的月亮,月光落在她繡了桃花的素衣上。
她摸了摸發(fā)疼的肩膀,笑了:我會站上最高的舞臺。
第二日晌午,周翠蓮攥著封燙金請?zhí)麤_進后臺。
她盯著請?zhí)系木┏抢鎴@大會幾個字,喉結(jié)動了動,又狠狠瞪了眼正在擦妝臺的蘇幼棠。
福興班……被邀了。她把請?zhí)郎弦凰�,目光掃過蘇幼棠素白的裙角,《紅樓夢》,當(dāng)主打。
3
第3章
京城邀約,一夜成名惹禍端
周翠蓮把請?zhí)郎弦凰r,梅香正對著鏡子描眉。
林妹妹得換人演。她指甲蓋兒敲了敲燙金帖子,就蘇幼棠。
銅鏡哐當(dāng)砸在妝臺上。
梅香胭脂刷甩在周翠蓮腳邊:憑什么我是柳先生親傳!
憑上回她唱《葬花吟》,臺下掉的帕子能裝三竹簍。周翠蓮扯了扯嘴角,憑京城帖子上寫著‘活林黛玉’——你演的林妹妹,老夫人說像偷了胭脂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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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咬碎銀牙。
后臺的風(fēng)穿堂過,卷走半張戲單,上頭福興班三個字被吹到蘇幼棠腳邊。
她正蹲在地上擦痰盂,抬頭時眼里亮得扎人。
三日后,福興班的馬車進了京城。
蘇幼棠攥著包袱角,看青石板路被車輪碾出深痕。
包袱里是陳老九塞的半塊桂花糕,還有她連夜繡的桃花披帛——針腳歪歪扭扭,像被風(fēng)吹散的花瓣。
明日頭場,《焚稿斷癡情》。周翠蓮掀開車簾,演砸了,你回江南洗一輩子痰盂。
月上柳梢時,陳老九摸黑敲她房門。
燭火映著他眼角的皺紋:林姑娘焚稿那刻,不是哭,是疼。心疼這身子熬不過冬,心疼這顆心再遇不著知冷知熱的人。他指節(jié)叩了叩自己胸口,這兒要碎成渣,可面上得端著,像春雪落在青瓷上,脆得能聽見響。
蘇幼棠捏著帕子點頭。
燭火晃了晃,把她影子投在墻上,像株瘦伶伶的竹。
首演那日,戲園擠得水泄不通。
蘇幼棠踩著木梯上臺時,聽見前排老夫人對丫鬟說:這小妮子素得像幅畫,倒有幾分林姑娘影子。
胡琴起調(diào)時,她指尖掐進掌心。
案上的稿紙被風(fēng)掀起半頁,她望著那墨字,突然想起蘇家村的破瓦屋——弟弟蘇小寶舉著她的繡鞋往灶里塞,娘拍著大腿罵:賠錢貨的東西,燒了干凈。
眼眶熱得發(fā)燙。她抄起稿紙,火苗騰地竄起來。
我一生與詩書做了閨中伴……她聲音發(fā)顫,像被風(fēng)揉皺的絹帕,如今才知,這紙墨倒比人心涼。
臺下有抽噎聲。
老夫人的珍珠串子掉在地上,滾到臺邊。
穿青衫的公子摔了茶盞,瓷片兒劃破手背都沒知覺。
最后一句從此后,只守著竹影燈前伴夜寒落腔時,全場靜得能聽見燭芯爆響。
好!不知誰喊了一嗓子,掌聲像炸雷似的劈開空氣。
有人扔金錁子,有人拋絹帕,連廊下的乞丐都踮著腳往臺上望。
柳如眉是踩著金縷鞋來的。
她遞錦帕?xí)r,腕上翡翠鐲子碰出清響:我教了梅香三年,沒教會她半分‘魂’。你這小丫頭,倒把林姑娘從書里拽出來了。
蘇幼棠接過帕子,見上頭繡著并蒂蓮,金線在燈底下閃:柳先生過獎。
過獎柳如眉笑,明兒戲園的票炒到五兩銀子一張,你當(dāng)是哄你她掃過后臺擠成一團的媒婆帖子,倒要小心些——名聲這東西,能捧人上天,也能拉人下泥。
話音未落,后臺門哐地被踹開。
蘇大柱裹著破棉襖沖進來,身上帶著股酸餿味兒:棠丫頭!他搓著皴裂的手,眼睛直往她頭上的珠花瞟,爹大老遠從蘇家村趕來,你不請爹喝碗熱湯
蘇幼棠后退半步。
她認得這雙眼睛——十年前賣她去戲班時,他也是這么盯著十兩銀子,喉結(jié)動得像吞了只蛤蟆。
我與蘇家早斷了干系。她聲音冷得像冰,你回去吧。
蘇大柱臉漲成豬肝色:斷干系老子養(yǎng)你十六年,十兩銀子就買斷了他撲過來要抓她手腕,被李三娘攔腰抱住,現(xiàn)在你一天賺的比我一年多!幾百兩銀子,你當(dāng)打發(fā)叫花子
你要再鬧,我報官。蘇幼棠摸出柳如眉給的腰牌,順天府的人,剛來過后臺。
蘇大柱僵在原地。
李三娘趁機把他往外推,他踉蹌著撞翻妝臺,胭脂盒滾了一地:你等著!老子有的是辦法治你!
門砰地關(guān)上。
蘇幼棠蹲下身撿胭脂,指腹蹭到塊紅粉,突然想起梅香。
深夜,后臺漏風(fēng)的窗欞響個不停。
蘇幼棠對著鏡子卸妝,聽見外頭有窸窸窣窣的響動。
她吹滅蠟燭,摸到門后藏的銅盆——陳老九說,戲子走夜路,總得備個響器壯膽。
月光從窗紙破洞漏進來,照見梅香貓著腰鉆進妝匣堆。
她手里捏著根銀針,針尖泛著幽藍。
蘇幼棠屏住呼吸。
梅香掀開她的戲服,把銀針往披帛里一縫,動作快得像條蛇。
梅姑娘這是李三娘的聲音突然從門口炸響。
梅香手一抖,銀針掉在地上,大半夜不歇著,幫蘇姑娘理戲服
梅香轉(zhuǎn)身時笑得比哭還難看:李姐多心了,我、我看這披帛歪了……
歪了李三娘撿起銀針,對著月光看,這針上的毒,夠要半條命吧她把針往袖里一藏,明兒柳先生要來看《西廂記》,梅姑娘要是想演崔鶯鶯,不如多琢磨琢磨臺詞
梅香咬著嘴唇跑了。
李三娘關(guān)上門,把披帛塞給蘇幼棠:明兒上臺前,仔細查查。
蘇幼棠摸著披帛上凸起的針腳,指甲掐進掌心。
窗外傳來打更聲,咚——咚——敲得人心慌。
第二日晌午,戲園外頭掛起滿座的牌子。
蘇幼棠在后臺拆披帛時,聽見外頭有人喊:順天府的捕快到了!
她抬頭,看見個穿皂衣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腰里別著鐵尺,眉目像刀刻的,眼里卻帶著點溫:蘇姑娘,順天府沈青竹。他指了指后臺角落的血跡,上月福興班的武生墜臺,有些事想問問你。
蘇幼棠手頓了頓。她拆開最后一截披帛,露出里頭閃著幽藍的銀針。
沈青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眉頭皺成個結(jié):這是
戲服上的線頭。蘇幼棠把披帛往懷里一攏,沈捕快想問什么我知無不言。
外頭傳來胡琴調(diào)音的聲響。
沈青竹盯著她泛紅的眼尾,突然想起昨日戲園里那句他年葬儂知是誰——原來戲里的淚,不全是假的。
先問你。他聲音軟了些,昨日演完戲,可曾見過什么可疑的人
蘇幼棠望著妝臺上的銅鏡,里頭映著她和沈青竹的影子。
她摸了摸披帛里的銀針,笑了:可疑的人……許是有的。
4
第4章
毒衣驚魂,捕快一眼識破局中局
蘇幼棠的指甲掐進披帛金線里。
李三娘把門關(guān)得嚴實,窗紙被風(fēng)刮得嘩啦響。
她拆開最后一道針腳時,三枚細如牛毛的銀針叮地掉在妝匣上,針尖泛著黑紫,像三條蟄伏的毒蛇。
這是鶴頂紅。李三娘倒抽冷氣,前日梅香找張藥鋪買過。
蘇幼棠捏起銀針,指腹被扎出個血珠。
她把原披帛塞進箱底最深處,又從木柜里摸出件月白緞子的備用披帛——那是陳老九用攢了半年的賞錢給她置的,就說這是我今早新?lián)Q的。
李三娘急得直搓手:要報官嗎
報官蘇幼棠系好新披帛的流蘇,鏡子里映出她泛紅的眼尾,他們要的是我死在臺上,現(xiàn)在鬧大了,幕后的人就縮回去了。她把箱底的銅鎖扣緊,等他們以為得手了,再抓現(xiàn)行。
外頭傳來小徒弟的喊嗓聲:林姑娘,該上妝了!
蘇幼棠蘸了胭脂點在唇上。
今日唱《黛玉焚稿》,她特意把眼尾的淚痣描得更淡,像要化在霧氣里。
后臺的炭盆燒得正旺,可她后頸直冒涼氣——那三枚銀針要是扎進脖子……
胡琴響第一聲時,她聽見臺下有人喊好。
儂今葬花人笑癡……蘇幼棠捧著假的詩稿,指尖微微發(fā)顫。
她看見第一排有個穿皂衣的身影——是沈青竹。
他昨夜問完話沒走,搬了條長凳坐在臺下,目光像把刀,跟著她轉(zhuǎn)。
他年葬儂知是誰——
唱到這句時,袖口突然一沉。
蘇幼棠腳步踉蹌。
她分明記得戲服改過三次尺寸,怎么會被什么東西勾住
余光瞥見水袖下露出半截細鐵絲,正死死纏在她腕間的銀鐲子上。
咔啦——
觀眾席炸開一片抽氣聲。
蘇幼棠強撐著沒倒,可披帛被鐵絲扯得筆直,正往她脖子上勒。
她聽見自己的喉骨發(fā)出咯咯聲,眼前開始發(fā)黑。
松手!
一道黑影從臺下躍上來。
沈青竹的鐵尺挑開鐵絲,另一只手攥住披帛猛拽。
嘶啦一聲,披帛裂成兩半,蘇幼棠踉蹌著撞進他懷里,聞到股淡淡的皂角香。
都不許動!沈青竹反手拔出鐵尺,順天府查案!
后臺立刻亂成一鍋粥。
王二牛帶著兩個衙役沖進來,把所有戲服箱子都貼上封條。
梅香躲在柱子后面,臉色比戲里的白無常還難看。
蘇姑娘,借一步說話。沈青竹把她拉到妝臺邊,壓低聲音,那鐵絲綁在臺柱上,系得死緊。你昨日試妝時可碰過這東西
蘇幼棠摸了摸被勒紅的脖子。
她想起今早送來的披帛——那是周翠蓮的小徒弟送的,說原披帛染了茶漬。
今早換的新披帛。她盯著鏡中沈青竹緊繃的下頜,昨日穿的那件……在箱底。
沈青竹的瞳孔縮了縮。
他蹲下身,鐵尺挑開銅鎖,原披帛滑出來時,三枚銀針叮叮掉在地上。
鶴頂紅。他捏起銀針對著光,和上個月武生墜臺時,刀鞘里的毒一樣。
蘇幼棠心里咯噔一聲。
上個月武生阿福演《挑滑車》,鐵槍突然斷成兩截,他從半人高的臺子摔下來,當(dāng)場沒了氣。
當(dāng)時周翠蓮說是木頭年久失修,可阿福的刀鞘上,也有這種泛黑的針孔。
你早知道沈青竹突然抬頭。
蘇幼棠沒說話。
她望著妝臺上自己的胭脂盒——那是阿福上個月送的,說林妹妹就該用粉潤潤的顏色。
梅香昨夜進過后臺。王二牛舉著本賬冊擠進來,二更天的記錄被涂了,我拿酒一擦,是她的名字。還有這披帛……他翻到最后一頁,根本沒領(lǐng)過新的,周老板娘拿舊的充數(shù)呢。
沈青竹把銀針收進帕子,今晚我和二牛查賬。他看了眼縮在角落的梅香,你且安心唱戲,有我在。
那晚月上柳梢時,蘇幼棠躲在戲班后墻根。
她看見柳如眉的馬車停在巷口,梅香抹著眼淚鉆進去。
你蠢透了!柳如眉的聲音像淬了冰,沈青竹要是查出來,連我都得搭進去!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梅香抽抽搭搭,她個村姑憑什么壓我一頭
憑什么柳如眉冷笑,就憑周翠蓮要捧她當(dāng)搖錢樹,我要扳倒周翠蓮,就得先把她變成廢棋。你倒好,直接把棋子往火里扔!
車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音遠去。
蘇幼棠攥緊懷里的匿名信——是方才掃街的老婦人塞給她的,字跡歪歪扭扭:柳如眉要借你斗周翠蓮,小心性命。
她望著戲園門口的燈籠,火光把影子拉得老長。
風(fēng)卷著落葉打旋兒,刮過墻角那堆未燒盡的紙錢——那是阿福頭七時,她偷偷燒的。
第二日清晨,沈青竹的皂衣出現(xiàn)在后臺門口。
他手里提著個布包,露出半截帶血的鐵絲。
阿福的鐵槍斷口,和這鐵絲的齒印對上了。他把布包遞給蘇幼棠,福興班的命案,我正式立案了。
蘇幼棠打開布包。
鐵絲上的血已經(jīng)發(fā)黑,卻還沾著點亮片——那是她戲服上的金粉。
有人要你死。沈青竹的聲音沉得像塊鐵,也有人,不想讓阿福的案子查清。
他轉(zhuǎn)身要走,又停住腳:今晚別穿戲服出門。
蘇幼棠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
風(fēng)掀起她的衣角,匿名信從袖中滑出,落在地上。
信末的字被風(fēng)吹得翻卷,露出兩個沒干透的墨點——像是血滴。
5
第5章
梨園風(fēng)云,一場戲里戲外的生死局
沈青竹再來后臺時,手里多了本泛黃的卷宗。
三年前,春臺班的小桃墜了井。他翻開卷宗,紙頁簌簌響,同年冬月,錦云班的阿巧被馬踩斷了脖子。
蘇幼棠捏著胭脂的手頓住。
那兩個名字她聽過——都是唱旦角的,死時都不到二十歲。
仵作驗過,小桃肺里沒進水,阿巧腿骨斷得蹊蹺。沈青竹指節(jié)叩了叩卷宗最后一頁,她們都跟過柳如眉學(xué)戲。
蘇幼棠的指甲掐進掌心。
前晚梅香鉆進柳如眉馬車的畫面突然浮上來,還有阿福斷了的鐵槍,染血的鐵絲。
你不是第一個目標(biāo)。沈青竹抬頭,目光像淬了霜的刀,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后臺突然安靜下來。
外頭傳來學(xué)徒擦戲服的響動,木盆里的水晃出細碎的光。
蘇幼棠突然笑了。
她把胭脂往妝臺上一擱,銅鏡里映出她泛紅的眼尾:那便讓她做最后一個。
第二日,福興班貼出告示:三日后復(fù)排《竇娥冤》,蘇幼棠飾竇娥。
周翠蓮在后臺跳腳:你瘋了竇娥要喊冤要罵天,柳老板最忌諱這出!
她忌諱,才要唱。蘇幼棠往發(fā)間插銀簪,當(dāng)年竇娥冤死,如今有人借刀殺人——我偏要在臺上唱破這層窗戶紙。
演出那日,戲園里坐滿了人。
柳如眉的青緞軟轎停在最前排,珠釵在鬢邊閃著冷光。
蘇幼棠踩著鼓點上臺。
竇娥的冤詞從她喉間滾出來,像碎冰撞玉: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
她突然踉蹌一步,指尖攥緊胸前的素帕:更有那幕后操刀者,借人之手,行殺人之實!
臺下一片抽氣聲。柳如眉的指甲掐進檀木扶手,唇角卻勾著笑。
變故來得極快。
趙大年帶著幾個潑皮沖進戲園,掀翻茶桌,砸了燭臺。
戲子害人!還我兄弟命來!
蘇幼棠望著混亂的人群,喉間一甜。
她踉蹌著扶住桌角,染血的帕子從指縫里掉出來:茶……茶里有毒……
全場炸了鍋。
沈青竹的皂衣從后臺竄出來,反手扣住趙大年的手腕:封鎖出口!傳仵作!
仵作的銀針扎進茶盞,立即泛起黑紫。
這是曼陀羅花熬的,致幻還能攻心。他指了指茶盞底的暗紋,這是‘眉月軒’的標(biāo)記,柳姑娘的私屬茶房。
柳如眉的臉白了。
她剛要開口,周翠蓮?fù)蝗粡娜巳豪飻D出來,懷里抱著個漆木盒子:官爺,這是柳老板給我的賬本!她買通會館執(zhí)事壓我們戲碼,逼死春臺班小桃時,我還幫她填過坑!
紙頁嘩啦撒了一地。
蘇幼棠彎下腰,撿起一張——上面赫然寫著:春臺班小桃,墜井,銀三百兩封口。
柳如眉,你借梨園之爭行殺人之實,是否還有王法沈青竹抽出腰牌,兩個衙役立即上前鎖了她的手。
柳如眉突然笑了,盯著蘇幼棠:你以為贏了你那好爹娘,早帶著蘇家村的老老少少堵在戲園后巷了。
蘇幼棠的手頓住。
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聽見后巷傳來熟悉的罵聲:蘇幼棠!你個賠錢貨賺了錢就不要爹我們蘇家人還沒餓死呢!
沈青竹伸手護住她的肩膀。
他的體溫透過皂衣傳來,像團燒得正旺的火:別怕。
蘇幼棠望著他腰間的鐵尺,又望向戲臺上方的燈籠。
那光映著她染血的帕子,倒像極了竇娥喊冤時,天空落下的紅雪。
后巷的罵聲越來越近。
有人砸了戲園的竹籬笆,有人舉著寫滿不孝的白紙,在風(fēng)里嘩嘩作響。
蘇幼棠抹了把嘴角的血,把染血的帕子攥進手心。
這一次,她不會再退。
第6章
父債女償,村姑怒撕親情枷鎖
蘇大柱在福興班門口蹲了七日。
他懷里揣著蘇家村二十幾個鄉(xiāng)鄰按了紅指印的狀紙,見人就抖:我閨女蘇幼棠,戲子賺了銀錢,把親爹當(dāng)狗攆!
第七日晌午,他干脆脫了破布衫往地上一鋪,盤腿坐在戲園正門口。
養(yǎng)兒防老天經(jīng)地義!養(yǎng)女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他扯著嗓子喊,唾沫星子濺到賣糖葫蘆的老漢筐上,我蘇大柱今天就坐這兒,看她敢不敢踩著親爹的脊梁骨出名!
圍觀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
有買菜的婦人皺著眉:到底是親爹,鬧成這樣多難看。也有挑擔(dān)的漢子起哄:戲子本就下賤,哪懂什么孝道
蘇幼棠站在戲園二樓,透過雕花木窗望著那堆人。
她手里攥著沈青竹昨夜送來的賣身契副本,紙角被指甲掐出了毛邊。
那契是我十四歲那年簽的。她轉(zhuǎn)身對沈青竹說,我爹按了手印,周翠蓮蓋了福興班的章子,可……
可缺了官牙保人和官府印信。沈青竹把茶盞往桌上一放,瓷片磕出脆響,大齊律例,人口買賣須經(jīng)官牙作保,報官府備案。你這契,連保人名字都是你爹胡謅的‘王媒婆’——那婆子三年前就死了。
蘇幼棠的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他鬧了七日,我躲了七日。她突然笑了,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他把狀紙捅到順天府。
沈青竹從袖中摸出塊溫?zé)岬墓鸹ǜ猓欠讲旁诮纸琴I的。
與其被他牽著走,不如你牽著他走。他把糕推到她面前,明日你演《秦香蓮》,加段詞。
第二日,戲園里里外外擠得水泄不通。
蘇幼棠扮相一出臺,臺下先靜了半刻——月白衫子襯得她眼尾泛紅,手里攥著張狀紙,倒真像那被負心漢逼到絕路的秦香蓮。
狀告陳世美,欺君罔上!她唱到緊要處,水袖突然一揚,直指臺下人群,可若父母視女如草芥,子女何須奉養(yǎng)如至寶
臺下抽氣聲一片。
女子不是誰的賠錢貨!她拔高了調(diào)子,清凌凌的嗓子穿透戲園飛檐,我蘇幼棠,今日便把話撂這兒——
她轉(zhuǎn)身從妝匣里取出賣身契副本,高高舉過頭頂:這紙契,無官印,無保人,本就是廢紙一張!我蘇幼棠的命,從來都攥在自己手里!
全場掌聲炸響。
有繡樓里的姑娘探出頭喊好,賣花擔(dān)子的老婦抹著淚鼓掌,連方才議論的買菜婦人都紅著眼眶喊:說得對!
蘇大柱擠到臺前,脖子粗得像發(fā)了酵的面團:你個戲子懂什么王法!老子養(yǎng)你十六年,吃我的喝我的——
養(yǎng)蘇幼棠打斷他,我六歲上山挖野菜,七歲下河摸螺螄,八歲給弟弟洗尿布。你給我吃的,是弟弟吃剩的窩窩頭;你給我穿的,是弟弟穿破的舊布衫。她舉起契紙晃了晃,十兩銀子賣了我,倒算養(yǎng)我了
臺下噓聲一片。
你、你——蘇大柱抄起腳邊的瓦罐要砸,被沖上臺的沈青竹一把扣住手腕。
順天府傳訊。他亮出腰牌,你涉嫌非法買賣人口,跟我走。
公堂上,蘇大柱拍著驚堂木喊冤:哪有閨女告親爹的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不是閨女告親爹。沈青竹把賣身契往案上一摔,是大齊律例,不容人倫踐踏。
順天府尹翻了兩頁契紙,又掃了眼堂下跪著的蘇大柱,突然冷笑:蘇大柱,你說養(yǎng)女十六年,可這契上寫著‘蘇幼棠年方十四’——你倒說說,兩歲的娃娃能吃多少米
堂下哄笑。蘇大柱的臉漲成豬肝色。
判了。府尹甩下朱筆,蘇大柱以親女換銀錢,違逆人倫。著令退還十兩賣身銀,限三日內(nèi)離京。若再滋擾,杖責(zé)二十,遞解回鄉(xiāng)。
蘇大柱被衙役架著往外拖時,還在罵:你個戲子不得好死!等老子回了村——
閉嘴!周氏突然從堂外沖進來,手里攥著塊藍布包。
她顫抖著把布包塞給蘇幼棠,又慌慌張張退回去,里面……是你小時候的肚兜,還有半壇腌梅干……
蘇幼棠打開布包,最底下壓著張皺巴巴的信紙。
墨跡暈成小團:棠兒,灶房梁上的腌梅干,娘給你留了半壇……可娘不敢反抗你爹,娘對不住你……
她攥著信紙的手微微發(fā)顫。眼淚砸在紙上,模糊了最后幾個字。
三日后,蘇大柱灰溜溜出了京城。
周氏跟著走時,回頭望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福興班擺了慶功宴。
陳老九舉著酒碗笑出了眼淚:當(dāng)年你端茶手都抖,如今站在臺上能鎮(zhèn)住半座城。
蘇幼棠抿了口酒,辣得鼻尖發(fā)酸。
她望向窗外,沈青竹正靠在廊柱上,月光漫過他腰間的鐵尺,映得眉眼溫柔。
我不是誰的女兒。她輕聲說,我是我自己。
戲園外的告示墻被夜風(fēng)吹得嘩啦響。
新貼的黃榜掀了一角,露出京城梨園大會幾個大字,底下名角封后四個朱砂字,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紅。
7
第7章
梨園封后,紅妝一怒為師恩
慶功宴后的第三日清晨,蘇幼棠剛推開陳老九的屋門,霉味混著藥香就撞了滿臉。
竹床上的棉被疊得方方正正,藥碗里的殘渣結(jié)著硬塊——這是師父每日晨起必喝的安神湯。
她指尖觸到桌角的字條時,后頸竄起涼意。
若真想當(dāng)皇后,便獨自來鴻雁樓見我。
墨跡未干,是陳老九的筆跡。
蘇幼棠捏著紙的手發(fā)顫,袖口蹭過硯臺,墨汁在宣紙上洇出個黑團,像團化不開的血。
幼棠!
李三娘撞開院門,鬢角的絹花歪到耳后:班主說陳老九今早沒去廚房領(lǐng)藥,我去他常遛彎的柳樹下找——她盯著蘇幼棠手里的紙,聲音陡然變啞,這是...
去順天府找沈青竹。蘇幼棠把字條塞進衣襟,轉(zhuǎn)身往戲園外跑,告訴他,陳師父失蹤了。
順天府的衙役正在廊下曬文書,沈青竹的官靴踏得青石板咚咚響。
他捏著字條的指節(jié)發(fā)白:鴻雁樓是趙大年的私產(chǎn),上月柳如眉的人還往那送過箱子。
調(diào)虎離山蘇幼棠扯住他的袖口,可字條是師父的筆跡。
柳如眉被判了流放,趙大年卻把她徒弟梅香塞進了梨園會館。沈青竹按住她手背,你現(xiàn)在是封后第一人選,他們要斷你的后盾。
后盾蘇幼棠低頭看交疊的手,忽然笑了,師父教我唱戲時說,戲子的后盾是臺下的掌聲。
可現(xiàn)在——她抽回手,他在鴻雁樓等我,我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
沈青竹盯著她發(fā)亮的眼睛,喉結(jié)動了動。
他解下腰間鐵尺塞進她懷里:子時三刻,我?guī)а靡凼卦诤笙铩?br />
若聽見三聲梆子響——
我知道。蘇幼棠把鐵尺藏進袖中,又摸出發(fā)髻上的木簪。
這是陳老九用梨木雕的,雕工粗笨,此刻被她悄悄按動機關(guān),針尖從簪頭探出半寸。
鴻雁樓的燈籠在暮色里泛著青灰。
蘇幼棠剛跨進二樓雅間,霉味就裹著血腥氣撲來。
陳老九被綁在檀木椅上,左臉腫得老高,嘴角滲著血。
他見著蘇幼棠,眼睛突然亮起來:幼棠...別信他們...
陳先生這把老骨頭,倒是硬。
趙大年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手里端著青瓷茶盞。
他穿月白湖綢衫,腰間掛著翡翠玉佩,笑起來像尊慈眉善目的佛:蘇姑娘可知,柳姑娘在大牢里還念叨你
說你若肯認她做師父,這皇后的位置早該是梅香的。
蘇幼棠盯著他手里的茶盞。
陳老九的安神湯里,總泡著曬干的野菊,可這盞茶飄著茉莉香——和梅香愛用的香粉一個味。
趙執(zhí)事請我來,就為說這個她走到陳老九跟前,用發(fā)簪挑開他手腕的麻繩,我忙著準(zhǔn)備封后,沒工夫聽舊賬。
別急。趙大年晃了晃茶盞,這茶里加了好東西。
你若肯當(dāng)眾說自己是柳如眉的徒弟,我便放了陳先生。他突然掀翻茶盞,褐色茶水潑在蘇幼棠腳邊,否則...這茶水下在你明日的妝匣里,等你封后時瘋瘋癲癲摔下臺——
那多可惜。蘇幼棠突然抬手,發(fā)簪的細針咻地射出,正扎在趙大年手腕上。
他吃痛松手,茶盞啪地摔碎在地。
蘇幼棠蹲下身,指尖蘸了蘸地上的茶水,湊到鼻端聞了聞:致幻粉
上個月梅香往我脂粉里摻的,也是這股子苦杏仁味。她轉(zhuǎn)頭看向陳老九,師父的字條是你逼他寫的吧
墨汁里兌了迷藥,所以字跡發(fā)顫。
趙大年捂著手腕后退兩步,后背抵上屏風(fēng):你...你怎么知道
我是戲子。蘇幼棠扯下陳老九嘴上的布團,演了十年戲,誰在撒謊,一眼就能看出來。
樓外突然傳來梆子響。
沈青竹帶著衙役破門而入,鐵尺寒光映著趙大年煞白的臉:趙執(zhí)事,順天府查你私藏違禁藥物,跟我們走一趟。
陳老九被解開繩子,踉蹌著抱住蘇幼棠。
他的眼淚蹭在她肩頭,燙得人發(fā)疼:傻丫頭...你該聽沈捕快的...
我聽師父的。蘇幼棠扶著他往外走,您說過,戲要演真,人要活真。
今天這出,我演得可真
封后典禮那日,戲園的琉璃瓦被陽光照得發(fā)亮。
蘇幼棠踩著紅地毯上臺時,鳳冠上的珍珠串子沙沙作響。
臺下的喝彩聲浪能掀翻屋頂。
她望著前排的沈青竹,他腰間的鐵尺擦得锃亮,正朝她微微頷首。
我蘇幼棠。她舉起獎杯,聲音清亮得能穿透戲園的飛檐,今日封后,不為誰的徒弟,不為誰的女兒。她看向臺下縮在角落的周翠蓮,又看向被衙役押著的趙大年,就為——
這十年偷偷學(xué)戲的夜,這十場被喝倒彩的戲,這十次咬著牙站起來的自己。
掌聲如雷。
沈青竹擠到臺邊,仰頭望著她:我守著,誰也別想再欺負你。
蘇幼棠笑著把鳳冠上的木簪拔下來,朝他晃了晃:這簪子,下次換你給我戴
臺下哄笑。
陳老九抹著眼淚拍大腿:好�。�
這出《鳳求凰》,比《紅樓夢》還好看!
戲園外的告示墻前,新貼的黃榜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梨園皇后蘇幼棠七個大字下,憑本事,不憑誰的臉面幾個小字,被陽光照得發(f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