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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親被揍得下不來床,告訴我是打鐵鋪家的兒郎干的。

    二話不說,我拿起兩個銅板,就去了街角的打鐵鋪:

    我給你兩個銅板,你……你殺了我父親,可好

    火星四濺,男人散漫地勾唇:

    小崽子,不要命了

    后來,為了這個男人,我這么惜命的人,真的連命都不要了。

    01

    家里太窮,長期食不果腹,讓我比同齡的孩子小上不少。

    鄰居胖大嬸家的小翠,白白胖胖的,她總是羨慕我:

    周童,為何你生得如此好看身材如此苗條

    我但笑不語。

    其實,我更羨慕小翠,有爹娘的疼愛,家里再窮,也未曾少過她的吃穿,因此她養(yǎng)的白白胖胖。

    摸了摸自己身上僅有的幾兩肉,不禁怨恨起了自己的阿爹。

    從我記事起,阿爹每日要么醉醺醺的,要么在讀書。

    好吃的好喝的,都先給爹。

    因為阿娘說,全家都仰仗著爹,爹讀書得用腦子,吃不好,腦子就不好使了。

    兒時最溫馨的時光,就是阿爹將我抱在腿上讀書。

    只是不知從何時起,阿爹讀書的時間越來越少,喝酒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甚至開始打我的娘親。

    八歲那年,阿爹頂著一身的酒氣回家,讓阿娘再給他點銀錢,好讓他第二天把本兒給贏回來。

    我才知道,阿爹開始賭了。

    阿娘忍不住抱怨:

    家里米缸都空了,哪里還有錢給你阿君,算我求你,別再喝酒了,讀讀書,我們再考一次,可好

    不知道是哪句話,觸怒了阿爹,他忽然從椅子上竄了起來,扯著阿娘的發(fā)髻,便往水缸上撞。

    阿爹邊撞邊罵:

    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明知我未能高中,還非要和我提科考

    那你又有什么用,至今就只生了個不帶把兒的,都不能給我們周家留后!

    你是不是后悔嫁給我,就知道你是個嫌貧愛富的下賤貨!

    ……

    那晚,我沖過去推開阿爹,卻被一把拽起摔了出來,當(dāng)即暈厥。

    那晚,阿娘頭破血流,胳膊也被打斷了。

    那晚,我想殺掉自己的父親。

    第二天早上,我是從床上醒來的。

    不知道斷了胳膊的阿娘,是如何將我挪到床上的。

    原本正在哭泣的阿娘,看我醒來,抹了抹眼淚:

    阿童,有沒有哪里疼

    縱然覺得渾身如散架般,我還是安撫娘親:

    娘親,阿童不疼,阿娘也不哭,可好

    阿娘破涕為笑,只是嘴角的酸澀,卻怎么都遮不住。

    我的阿童,可能又要委屈你了,阿娘胳膊有些不舒服,這個月怕是不能漿洗衣服了。

    是了,我們家唯一的收入來源,便是靠母親漿洗、縫補。

    看著滿臉歉意的阿娘,我忍不住道:

    阿娘,我們離開吧!阿童以后照顧阿娘!

    沒想到,此話一出口,卻換來阿娘的一個巴掌。

    阿娘的力氣并不小,一個巴掌拍下來,我的臉在劇痛之后,瞬間只剩麻木。

    打完我,阿娘似乎又開始后悔。

    看向我的眼睛含著熱淚,卻倔強地不肯掉下來。

    阿娘輕輕撫摸著我臉上的紅�。�

    阿童,你阿爹,其實是個很好的人。

    你阿爹,只是考場失意,一時沒緩過勁來。

    他早上已經(jīng)跟我道過歉了。

    哪一次醉酒之后,阿爹沒有道歉

    只是,阿娘為何就看不清,阿爹的道歉和承諾,哪次做到了

    也不知道阿爹是如何哄阿娘的,阿娘只剩一個胳膊能動,又開始漿洗了。

    得來的錢,全給了阿爹。

    后來幾年,阿爹打阿娘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阿爹的道歉,也越來越頻繁。

    我的阿娘,怎么勸都勸不動,她永遠(yuǎn)活在剛成婚時的甜蜜中,活在阿爹給她編織的美夢里。

    我以為,日子最壞不過如此。

    02

    十二歲這年,阿娘說,要給我辦個成童禮。

    這是有錢人家才會辦的,阿娘說:

    雖然阿娘辦的,沒旁人家的氣派,但是,咱們得有。

    以后阿娘也要開始給阿童攢嫁妝啦!

    于是在我十二歲生辰這一天,我有了人生之中的第一個發(fā)釵。

    這個發(fā)釵是阿娘親手做的。

    給我戴上發(fā)釵后,阿娘還變戲法般的,變出兩枚銅錢。

    不要讓你阿爹知道。

    說著拿出針線,將銅錢縫進我衣服最里層。

    那一天,菜里面有肉沫,我已經(jīng)一年多沒嘗過葷腥了。

    那一天,直到我睡著,阿爹都沒有回來。

    晚上,我入睡前,握著阿娘的手遲遲不肯松開:

    阿娘,阿童好愛好愛你!

    阿娘溫柔地親吻了我的臉頰,唱著好聽的童謠,哄我入睡。

    夢里,我?guī)镉H離開了這個吃人的家。

    夢里,我?guī)е⒛�,過上了頓頓有肉吃的好日子。

    我是流著口水醒來的。

    醒來之后,院子里靜悄悄的。

    我喊了好幾聲阿娘,卻只收到隔壁屋傳來的叫罵聲:

    一大早喊什么喊!叫喪��!

    是阿爹,估計昨晚又喝多了,早上脾氣甚大。

    我輕輕下床,去找阿娘的身影。

    剛半只腳踏進廚房,卻見一地臟水。

    順著水跡往里頭看,只見水缸中倒栽著一個人。

    那衣物正是阿娘穿的。

    娘親!

    我撒開腿跑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將阿娘拖出水缸。

    三月倒春寒的水很涼,阿娘的身子更涼。

    03

    阿爹對外說,阿娘是誤掉進水缸的。

    出殯那日,他哭得撕心裂肺:阿梅,你怎么就這么想不開,拋下我和阿童啊!

    我答應(yīng)你,不再喝酒,爭取早日考取功名,讓你過上好日子!

    阿梅,你醒過來好不好��!

    任誰看到,都會覺得阿爹對阿娘情意深重。

    可我始終不相信阿娘就這般沒了。

    明明阿娘才陪我過完成童禮,才剛開始給我攢嫁妝。

    直到有天,阿爹喝醉,嘴上念著:阿梅,別怨我,是你福薄,我不過是讓你喝了幾口水……

    原來,阿娘并不是阿爹說的誤跌進水缸,而是被他殺死的。

    我要報官,我要阿爹殺人償命!

    很快,我?guī)砹烁玫娜�,請求他們查出真相�?br />
    阿爹見人來,立即貓著腰跑到領(lǐng)頭的師爺身旁,耳語了幾句。

    不知道阿爹到底說了什么,師爺?shù)拿嫒菟煽煸S多,轉(zhuǎn)頭看向我,滿意地點了點頭。

    遂即無情地宣布:

    不過是無知婦人洗菜時,誤摔進水缸,不小心將自己溺死。此等小事,就不要浪費我們的時間了!

    好一個此等小事。

    這是一條人命�。�

    這是我阿娘的命!

    在這個荒亂的世道,我根本不知道,我還有什么辦法,能為娘親報仇。

    殺了他!

    這是我唯一能夠想到的方法。

    只是,力量懸殊,我還需籌謀。

    腦子里滿是怎么殺死阿爹的各種方法,以至于忽略了師爺那能夠惡心死人的眼神。

    恍惚間有一只大手伸過來,像毒蛇般纏上我的肩頭,伴著師爺意味不明的一句:

    節(jié)哀,你的好日子,在后頭。

    04

    衙差們浩浩蕩蕩地過來,又浩浩蕩蕩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阿爹。

    阿爹過來抱住我:

    阿童,你阿娘,真不是我殺的,她是自盡的!

    阿爹會對你好的,阿爹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阿娘會相信阿爹編造的每一個謊言,但是我不會。

    我深知,這人已經(jīng)爛到骨子里了。

    但我也奢望著,阿爹是否會好那么一陣子,至少等我再長大些,才好來報仇。

    當(dāng)晚,我素未謀面的祖母將我?guī)ё�,說是阿爹要專心準(zhǔn)備院試,照顧不了我。

    第二天醒來,我發(fā)現(xiàn)屋內(nèi)有好幾個同齡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本以為是祖母家的孩子,不想,他們根本互不相識。

    有些在這邊已經(jīng)待了月余。

    有些也是剛來。

    但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身上沒一塊好皮。

    我這才后知后覺,我被祖母給賣了。

    其中一個叫小翠的女孩說,她也是被父母賣過來的,只為給哥哥準(zhǔn)備聘禮。

    另一個女孩瑤瑤說,她有一個竹馬,兩家已默許了婚事,只因師爺看上她,但父母不允,便被師爺尋了個由頭,將她全家關(guān)押入獄,逼她做了貼身丫鬟。

    那些身上沒有好皮的,也都是被師爺給折騰的。

    而昨夜,也有被折騰死的。

    甚至,連一卷草席都沒有,就這么被丟棄了。

    師爺這一生無兒無女,不能行人事,妻子跑了三個,所以他性子愈發(fā)怪戾,就以折磨幼童為樂。

    縣太爺可知情

    不過是個師爺,竟可只手遮天。

    我顧不上多想,只想趕緊逃出去。

    再待在此處,別說給阿娘報仇了,我自己都會死在這里。

    我眼淚刷地掉下來:

    你們就這么任由他們欺辱,就沒人嘗試逃跑嗎

    似乎聽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有個稍大我些的女孩,也跟著我哭起來:

    上一個逃走的,被師爺打斷雙腿,送給乞丐凌辱!

    能逃到哪里去,但凡進來的,不是被賣的,就是家人被處理了的,世上早無我們的容身之處!

    雖然只是師爺府,但府里戒備卻非常森嚴(yán),逃不出去的!

    逃不出去的

    我不信。

    反正沒有比死更壞的結(jié)果了。

    05

    我將娘親給我的發(fā)釵,在墻角磨了又磨,確定鋒利無比。

    當(dāng)天,我被那粗壯的婆子,單獨關(guān)在了柴房。

    婆子還給了我只有幾塊布料的衣裳,和果腹的吃食:

    自己換上,回頭給你送縣太爺府上去。

    師爺,要將我送給縣太爺。

    看來,這兩人是一丘之貉。

    柴房有兩個被封死的破窗戶,還有一扇被鎖死的門。

    夜色將暗,我想著,制造點混亂,看是否能趁機逃出去。

    只是任憑我喊破嗓子,也無人搭理。

    白天明明看到外面有看守的人,但是,此刻他們都成了耳聾的。

    也是,他們是聽命行事,像我這樣大喊大叫的人,可能也見得多了。

    于是,我開始用棍子敲打窗戶,嘗試破窗。

    就在我努力的時候,忽地窗戶從外面被撬開。

    我心下一跳,腳步后退的太急,直接跌坐到地上。

    入眼的是一個少年,他面上沒有看守人的兇神惡煞,只沉聲問我:

    你是誰

    我手抹了把眼淚,起身上前,哽咽著回他:

    我是被騙過來的,求求您,救救我吧!

    表面我這般示弱,實際手上時刻準(zhǔn)備著去拔發(fā)釵,

    若他敢近身,我就敢刺他脖頸。

    正這般想著,只覺后領(lǐng)一勒,我直接被他扯了出去。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給我任何反應(yīng)的機會。

    緩了口氣,我才磕磕巴巴地開口:

    你為什么會救我

    那人斜睨我一眼,聲音依舊清冷:

    不是你讓我救你的嗎

    我愣了愣,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只聽他繼續(xù)道:

    其他孩子在哪兒

    我搖了搖頭,確實不知。

    因為我被婆子帶到這里來的同時,其他孩子也被帶走了。

    他沒多話,撂下一句你先走吧,轉(zhuǎn)身就要朝反方向去。

    我卻眼疾手快,揪住他衣角,可我不認(rèn)識路……

    說著,我怯怯地抬眼。

    少年正微微蹙著眉,一雙眸子沉靜如水,有著超出他年紀(jì)的成熟。

    只聽他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無奈道真是欠你的。

    接著不是很樂意的握住我手腕,帶我一路小跑。

    四周很靜,像是怕打擾月亮酣眠。

    只聽得見風(fēng)聲、腳步聲以及彼此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將我?guī)У揭惶帀Ω紫隆?br />
    他身姿高挑,又有功夫在手,三下五除二便坐上墻頭,

    我在底下就那般愣愣看著,正愁自己該如何上去。

    忽而,墻頭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把手給我。

    月亮不知何時撥開云層,露出一絲絲光,正好照在他朝我伸來的手上。

    06

    他將我?guī)С鰜�,一句話也沒說,便又轉(zhuǎn)身進了院子里。

    我卻像是被放生的魚,撒腿便跑。

    跑著跑著,竟然不知道往哪里跑了。

    我不敢回家,不知道祖母會不會在家中蹲守。

    要是再被祖母送回去,那我可沒有好運氣,再逃出來。

    縣城最邊緣處,有個破廟,都說里面死過好多人,平日里連白天都沒人敢去。

    但是,我敢。

    畢竟,都差點死過一回的人了。

    于是,在那個破廟里,我躲了三天。

    每天都會在天剛微微亮的時候,或者夜幕剛降臨時去山上摘點野果子吃。

    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肚子疼了一晚上。

    終于,在第三天早上,肚子不疼了。

    尋思著再去找點吃的,卻不想撞見了兩個歸家的打更人。

    其中一個小聲說道:

    縣令家被抄了,也不知道新縣令什么時候走馬上任。

    另一個人嘆了口氣:

    現(xiàn)在這世道,亂的很,再來一個,也不見得會好到哪里去。

    是呀,你看,晚上打更都不敢一個人來打了。

    你知道嗎,師爺家里后花園里,埋了幾十具孩童的尸體呢!說是今天就要問斬了!

    造孽�。�

    ……

    兩人越走越遠(yuǎn),我也聽不大清了,但是,縣令和師爺,真的都被抄了!

    那天的那個少年郎,果然不是普通角色。

    但這些和我都已經(jīng)沒關(guān)系了。

    只想著,縣令和師爺都出了事,祖母也拿到了錢,應(yīng)該不會再賣我了!

    我趕忙回去找阿爹,告訴他事情的真相,讓他知道祖母的壞心思。

    一路上,我已經(jīng)打好了主意,我還小,阿娘的仇我現(xiàn)在報不了,所以,我得乖乖的,去討好我那個爹,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親手送他下黃泉,去給我的阿娘磕頭認(rèn)罪。

    到家時,太陽已經(jīng)快要落山。

    阿爹看到出現(xiàn)在家門口的我,神色很是復(fù)雜。

    有驚訝,有憐憫,有慌張……

    來不及思考,我跑到阿爹面前,跪著抱住他的雙腿:

    阿爹,我錯了,我不該報官,你那么愛阿娘,肯定不會殺害阿娘的!

    阿爹的腿不再緊繃,他俯下身輕輕擁住我:

    阿童,怎么了和祖母鬧不愉快了嗎

    聽完,我瞬間嚎啕大哭:

    阿爹,阿童是逃出來的!祖母把我給賣了,賣給了師爺,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

    阿爹抱了我許久,院子里回蕩著我的哭聲,以及阿爹的呢喃:過去了,都過去了……

    07

    我以為,日子可以就這么過下去,等我慢慢長大。

    我學(xué)著阿娘的樣子,開始漿洗衣服。

    阿爹夸我,和娘親一樣溫順,以后一定會嫁個好人家。

    安穩(wěn)日子沒過幾天,阿爹就被人從門外扔了進來。

    一同扔進來的,還有一個男子狠厲的聲音:

    你要是再敢來騷擾我母親,小心我一刀捅死你!

    被打得鼻青臉腫的阿爹,像個死蛤蟆一樣蜷縮在地上,連聲道: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門外的腳步聲,越走越遠(yuǎn)。

    我趕緊跑過去扶起阿爹:

    阿爹,你怎么了這什么人,這么囂張,我要去給阿爹報仇!

    阿爹的臉抖了又抖,一副心有余悸的樣子:

    別,阿童,這是鎮(zhèn)上鐵鋪家的,很兇悍,你別去!

    很好,我記住了。

    第二天,趁著阿爹被打得無法下床,我就去找這家鐵鋪。

    不難找,一路問過去,大家都很熟悉。

    終于,我在街頭看到了這個鐵匠,上身打著赤膊,正在打鐵,火星四濺。

    這邊人煙稀少,所以我毫不畏懼地開口:

    喂!

    聽到聲響,鐵匠回過頭來,竟是那個少年郎,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好似在看一個死人。

    我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氣:

    我給你兩個銅板,你……你殺了我父親,可好

    火星四濺,少年郎唇邊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小崽子,不要命了

    他繼續(xù)打了幾下鐵,然后將燒得通紅的鐵器,伸向我:

    你要是敢摸一下這鐵,我就幫你。

    我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伸出手,越靠近鐵器,就越灼熱,就在要觸碰到鐵器時,少年郎趕緊將鐵器放進旁邊的水桶里,呲的一聲,鐵器歸于了平靜。

    少年郎笑出了聲:

    呵,真有意思,還真不要命!

    我以為有了希望,不想,少年郎聲音又冷了下去:

    走吧,殺人是要償命的!

    我走到他身側(cè):

    你既然能讓縣令倒臺,你又何懼殺了我父親

    08

    少年猛地回過頭,眼神充滿了戾氣,手伸向水桶,拿起了剛才丟進去的鐵器。

    不,這不是農(nóng)具,這是一把大刀。

    他仔細(xì)端詳了我片刻:

    原來是你,我救了你一命,你卻恩將仇報,讓我殺你父親,讓我送命

    我有些害怕了,但是,橫豎不過一死,不如搏一把。

    我趕緊將娘親縫在我衣服里的兩個銅板拿了出來,扔在他器具臺上:求你了,如果你不能幫我殺了我爹,那就求你,護我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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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周童,我爹將我娘溺死后,又將我賣給師爺,這次又要把我賣給一個年過六旬的鰥夫,這人已經(jīng)娶了好幾個填房,最后都是被打死的……

    就在男人猶豫間,一個美婦走了出來:

    你叫童童

    我點了點頭。美婦沉默片刻,轉(zhuǎn)頭對男人說道:

    九州,留下她吧,也是個可憐孩子。

    原來,少年名喚九州。

    九州無奈地轉(zhuǎn)向美婦:

    阿娘,你知道的,我們不能留下她!

    看著美婦毫不松動,九州也只能嘆了口氣,我立馬跑去美婦面前跪下磕頭:

    謝謝姨姨收留我!

    美婦立馬扶起我:

    這孩子,跪下作甚,以后,就當(dāng)這里是自己的家吧!

    我開心地抱住了美婦,她的腰身是柔軟的,真的很舒服,就像我的阿娘一樣。

    情不自禁的,我喚了聲阿娘。

    許久沒得到回應(yīng),生怕這聲阿娘惹美婦不快,忙抬頭看。

    抬頭才發(fā)現(xiàn),美婦早已泣不成聲,兩行清淚落到臉頰上,然后順著我的臉頰流入我口中。

    很苦,就如美婦的一生。

    九州只是默默轉(zhuǎn)過身去,繼續(xù)打鐵。

    而我從此刻起,暫時從那個叫家的牢籠里,逃出來。

    09

    我和阿爹短暫扮演了幾天父慈女孝的日子,其實,我們各懷鬼胎。

    我想等自己長大,有能力了,就殺了他。

    而他,我本以為他至少會憐惜一下自己的親骨肉,再不濟也會覺得家里多個做工的,也無妨。只是,想要賣我的,始終是我的阿爹。

    其實阿娘的死,和阿爹是有關(guān)系的,但是怎么判,全憑師爺高興。

    本來,師爺想訛錢,但是,我的阿爹將我便宜賣給了師爺。

    這也是為什么師爺帶著衙役,不再追查我娘的死因,直接揚長而去的原因。

    這一切,是在我聽墻角的時候,才弄明白的。

    回家的第一個晚上,一向睡得很死的阿爹,竟然半夜出門了。

    阿爹一有動靜,我就醒了。

    阿爹是去找祖母的,祖母說:

    這次,找個出價高的,給賣了。

    他們很快找到了買家,是個六旬出頭的鰥夫,有點小錢,給的也多,唯一的要求就是入了他家門,娘家什么都不能管了。

    看著阿爹喜笑顏開數(shù)著錢,我心里開始有些慌了。

    阿爹回來高興地告訴我,給我許了個很好的人家,以后我不需要再漿洗衣物,而是去給人家當(dāng)主子,以后有的是人伺候。

    他以為我會滿心歡喜待嫁。

    但是,他可曾想過,我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童。

    阿爹被人打了,扔回我家的時候,聽著門外的警告聲,一個計劃便在我腦海中形成。

    這個聲音,我聽過,就是在師爺府上逃出去的那晚,救我的那個少年。

    那晚天色雖昏暗,但是聲音,我卻記住了。

    于是,我假裝氣憤,想要替父報仇,不過是想問出這個男子到底是誰。

    我想找他,求他庇護。

    他一定是有些能耐的,要不然,也不能進師爺?shù)脑鹤�,卻無人發(fā)現(xiàn)。

    要不然,不會才短短三天時間,縣令和師爺,就都倒臺了。

    要不然,我這仗著肚子里有些文墨就很自大的阿爹,也不會如此畏懼這男子。

    所以趁著阿爹被打得下不來床,我干脆找到了這個打鐵鋪。

    我知道自己很慘,再裝得柔弱些,他那有點心軟的性子,應(yīng)該是能夠給我一個容身之處的。

    我也沒指望他真的殺了我爹。

    畢竟,提了這個要求,再提收留我這個要求。

    顯然,第二個更容易些。

    我成功了。

    10

    我便這么在這個打鐵鋪住了下來。

    陸九州不讓我喊美婦阿娘,他說,阿娘只是他的阿娘。

    我答應(yīng)了,以后喊美婦文姨。

    同時,陸九州還不允許我喊他九州,而讓我喊他大哥。

    算了,誰讓我寄人籬下呢,陸九州長我八歲,這聲大哥我喊得也不虧。

    日子一晃,便過了半年。

    天知道,我這半年過得有多幸福。

    文姨煮得一手好菜,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緊著我。

    而且,文姨會醫(yī),她告訴我,我上次誤食的野果子傷了脾胃,所以,這半年一直在給我調(diào)理。

    在文姨的調(diào)理之下,我不但身體變好了,而且也肉眼可見的圓潤了。

    陸九州說,一家子的口糧,大半都進了我的口中。

    我想辯駁,卻不知從何說起,畢竟,他說的好像也是真的。

    陸九州雖然嘴巴比較毒,但是對我也是真的好,在這里,我擁有了人生第一根銀簪。

    文姨說:

    我們這樣的人家,戴金簪太打眼了,銀簪無妨。

    九州說:

    銀的比金的硬,你從中間擰開,它就是一個能夠保護你的利器。

    我將阿娘留給我的木釵,用盒子仔細(xì)收好,戴上了這根銀簪。

    說不定某一天,這根銀簪,就能刺進我阿爹的脖頸。

    在這里,我覺得比跟我阿娘在一起,更幸福。

    他們對我,真的比阿娘對我更好。

    阿娘,阿童有人愛,你在天上看見了嗎

    只是,上天又如何會輕易放過我。

    就在我重獲新生,剛嘗了點甜頭的時候。

    我的阿爹,尋來了。

    11

    那日在街上,我正挽著文姨的胳膊撒嬌,想要文姨給我做龍須酥。

    這是極難做的點心,文姨做得很好吃。

    文姨點了點我的額頭,寵溺地說:

    你呀,小饞貓,又想吃甜,仔細(xì)你的牙!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拉著我的胳膊:

    阿童,阿童,是你嗎阿爹找你找得好辛苦!

    我氣血一下子涌了上來,只覺眼前一片漆黑,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

    完了,他來了,惡魔來了!

    如果說,半年前我找到陸九州,是希望他護我周全,那也是因為,我想算計他。

    但是,這半年我早已將陸九州和文姨當(dāng)成我的親人,我如何能讓周成君,我的魔鬼阿爹,來打擾這家善良的人

    況且,阿爹曾經(jīng)騷擾過文姨,若是他們知道我是這魔鬼的女兒,他們還會愛我嗎

    慌亂之際,文姨將我扯到她懷里:

    周成君,枉你自詡讀書人,連自己的女兒都舍得賣掉

    阿爹跟瘋子一般沖著文姨口出污言:

    你這淫婦,讓你陪我一晚,還故作矜持,現(xiàn)下又搶我女兒,怎么,想要勾引我了也不是不行……

    我使勁呸了一聲,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你就不怕陸九州揍你了

    阿爹好似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

    陸九州除了那么點蠻力,誰怕他不過是逃兵的兒子,仗著自己有個戰(zhàn)死的爹,就了不起了

    也不知道是哪句話刺激了文姨,我只感覺,文姨顫抖得厲害。

    可下一瞬,她沖向阿爹,一巴掌打了過去。

    在我阿爹還沒緩過來之際,還咬下了我阿爹半個耳朵。

    阿爹的半個耳朵被文姨吐了出來,那一刻,我慌了。

    我怕文姨被我阿爹報復(fù),被周圍人恥笑,我更怕,怕文姨的瘋病犯了。

    趁著阿爹捂著耳朵嗷嗷大叫的功夫,我趕緊拽著文姨沖出人群,回到了打鐵鋪。

    陸九州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撿起旁邊新鑄的大刀,

    就要沖出去,卻被我死死的抱住了腿。

    他胳膊上青筋暴起,憤怒卻又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吼道:

    他侮辱我阿娘!我不去給他個教訓(xùn),他以后就不敢再造次了!

    看著坐在后院中,又陷入瘋魔的文姨。

    我哭了:九州哥哥,別去,他是周成君,是我爹!你不能!

    是啊,現(xiàn)在的陸九州是不能殺了周成君的。

    新上任的縣令,律法嚴(yán)明,哪怕是打架斗毆都會嚴(yán)懲,更別提殺人放火了。

    即便陸九州是戰(zhàn)士遺孤,新縣令怕也不會法外開恩。

    最終,我們都冷靜下來,坐在矮板凳上,靜靜地看著文姨發(fā)瘋。

    12

    只見文姨又開始鋤掉她辛苦栽種的草藥,嘴里不停念叨:

    不種這個,要換成解藥,解藥才能救陸大哥。解藥是什么呢誰告訴我解藥是什么……

    找不到解藥的文姨,有些急了,但是再急,她也不傷人。

    只是,不停地跳舞。

    其實在住過來的第三晚,我就發(fā)現(xiàn)文姨的瘋病了。

    那晚,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阿爹將我阿娘死死按在水缸里,阿娘苦苦掙扎,慢慢沒了力氣,就這么半掛在了水缸上。

    夢里的視角,又忽然切換到水里,我透過清水,看到阿娘死后的眼睛,是沒有閉上的,她就這么憐愛地看著我……

    我是哭醒的,醒來后睡不著,便去外面透透氣。

    站在小屋門口,竟看到文姨在跳舞。

    當(dāng)時只覺得,文姨跳得可真好看�。�

    我開心地想要上前,讓文姨也教教我。

    可腳剛邁出去,卻被人拽住了胳膊:

    別去,阿娘現(xiàn)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思念我阿爹,別去打擾她。

    于是,我經(jīng)常半夜會看到文姨鋤草藥、跳舞。

    每次,陸九州都會在一旁靜靜地看著。

    而第二天,我都看不到晚上的滿地狼藉,

    因為都被陸九州給收拾掉了。

    其實,哪能一點痕跡都沒有呢,

    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沒有說破罷了。

    陸九州告訴我,他的阿爹和阿娘,感情非常好,青梅竹馬。

    但是世道太亂了,兩人剛成親,陸阿爹就不得已從軍,文姨家是醫(yī)藥世家,陸阿爹才走半個月,文姨就自己把出月余的喜脈。

    再后來陸阿爹一身傷回到家,不久便去了,文姨思念成疾,便開始有些瘋魔了。

    非要說怪誰,那只能怪這世道。

    有一次,文姨摟著我問:

    童童,你會害怕嗎

    我窩在文姨懷里,聞著她身上的皂莢香,很是安心:愛你都來不及呢,怎么會害怕

    我們都知道,彼此是什么意思。

    只是,外人不這么想。

    如果在外人面前發(fā)病,那文姨又不知道要被他們編排多久。

    我寧愿被罵的是自己,也不愿文姨被別人說半句不是。

    因為,在我心里,文姨就是我的阿娘。

    因為,別人都不懂文姨。

    后來我才知道,我也根本不懂文姨。

    13

    在街上被阿爹遇上之后,我就知道,這事兒沒完。

    不過兩天的功夫,阿爹就帶著衙役找上門,打著誘拐女童的罪名。

    我沖上去就要和阿爹理論,但是陸九州直接拎著我的衣領(lǐng),將我薅到他身后:

    你快去后院安撫我阿娘,別讓她受到驚嚇!

    這么一說,我忽然覺得什么都不重要了,文姨最重要。

    只是,文姨比我想的要平靜許多:

    童童,你是想自己解決,還是陸九州幫你解決

    我伏在文姨膝蓋上,慢慢抬起頭看著她:

    文姨,我長大了,我和我阿爹的賬,我得自己算!

    隨后,文姨牽著我的手走到前院,陸九州看到我們出來,蹙了蹙眉頭,語氣難得帶了點不滿:

    阿娘!

    文姨拍了拍九州的肩膀:

    九州,你如果能護童童一輩子,我們就什么都不管。

    陸九州沉默了片刻:好

    然后,他逐漸退后。

    什么意思我們不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嗎為什么陸九州不能護我一輩子

    還是說,他不愿護我一輩子

    我心里的酸楚,快要溢出來了,但還是不得不先去應(yīng)付阿爹:

    你殺害了我阿娘,三番兩次想要將我賣掉,你有什么資格當(dāng)我阿爹

    阿爹冷哼一聲:

    就憑我是你阿爹,我就有資格賣你!

    文姨平靜地點頭:

    好,那我們買下童童,多少銀子

    我詫異地望向文姨:

    文姨,怎么可以給這人渣錢!我是心甘情愿在這里的!他憑什么拿錢!

    阿爹轉(zhuǎn)頭看向衙役,滿臉諂媚:

    官爺,您看,這……

    衙役們也有點不知所措了,一面是要賣女兒的爹,一面是自愿留下的孩童。

    最終,其中一個衙役,去喊來了縣令。

    我心想:這新縣令,真這么閑,還管人家家里事兒

    一邊吐槽著,一邊又后怕著,不會文姨和陸九州,真的會被說成誘拐女童抓起來吧!

    不過片刻,縣令便來了。

    看到來人,我驚訝地嘴巴都無法合攏了。

    14

    因為,這人常來家里蹭飯,一口一個文姨,一口一個九州弟弟,一口一個童妹妹喊著我們。

    只是,不一樣的是,這次的他,穿著一身官服。

    李志,哦,不,縣太爺,看著表情失控的我,立馬朝我偷偷使了個眼色。

    回過神來,我趕緊收起自己內(nèi)心的驚訝,

    然后雙膝跪下,一手掩面,一手扯著李志的官服下擺:

    縣令大人,求您為民女做主��!我阿爹要賣了我,還是賣給人家做填房,那人家都死了幾個老婆了!我阿爹這是送我去死啊!

    阿爹聽完不依了,想來制止我繼續(xù)說下去,但被李志呵退。

    我心想,妥了!

    于是,繼續(xù)哀嚎:

    我這好不容易找了個愿意收留我的人家,給我一口飯吃,我爹卻還不放過我,還追來要錢!

    李志扶我起來,在我耳邊偷偷嚼了一嘴:

    演的不錯,就是眼淚咋沒出來呢!

    我偷偷剜了他一眼。

    阿爹可能看李志靠我比較近,以為李志也起了色心,拉著李志偷偷去一旁耳語。

    李志聽完,冷笑著問:周成君,枉你是個讀書人,你可知道,你女兒是什么籍

    阿爹聽完,不解:良籍啊,草民一家都是良籍。

    李志又問:那你家,是揭不開鍋了

    阿爹不解,但還是搖了搖頭:那倒不是!

    那你為何要賣女兒讓你的女兒從良籍,入到賤籍你可真是一個好爹�。�

    阿爹立馬搖頭,慌慌張張地解釋:

    大人,不是這樣的,我沒有賣女兒��!我這是送她去好人家過好日子,我最多就是收了點聘禮罷了。

    隨后阿爹看了陸九州一眼,又對李志說:

    大人,您看,我這女兒一直待在這陸家,孤男寡女,說出去名聲也不好是不,我這收點聘禮,也是合適的吧。

    其實現(xiàn)下賣兒賣女的人家,并不少,甚至還有小叔子賣嫂子的。

    但是,我阿爹自詡讀書人,被人揭開他這不堪的一面,怎會愿意承認(rèn)那。

    最終,在李志的威嚴(yán)之下,也在我阿爹的面子之上,我成了陸九州的童養(yǎng)媳,給了二十兩的聘禮。

    這一刻,我心里是甜蜜的。

    或許是家里的遭遇,讓我早熟。

    雖然還未滿十三歲,但我知道,我是心儀陸九州的。

    15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或許,是在他第一次救我,朝我伸出手時。

    或許,是在看到他打鐵,那一身緊實的肌肉時。

    更或許,是在每每夢魘的夜晚,他安撫我入睡時。

    如今,雖然花了二十兩,但是我的身份不一樣了,原本只是被收養(yǎng),現(xiàn)下卻是童養(yǎng)媳。

    這二十兩,我日后再賺回來不就是了

    這么想想,我又高興了。

    只是,高興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就被潑了好大一盆冷水。

    阿爹拿了錢,和陸九州一起去衙門將我的戶籍遷了過來。

    回來的時候,陸九州不僅帶回了我的戶籍,還帶了我最愛的五花肉。

    一同而來的,自然還有常來蹭飯的李志,他跟猴兒一樣竄到我面前,絲毫沒有縣令的架子:

    哎喲,我可不能再叫你童妹妹了,得叫你弟妹啦!

    陸九州不悅地踹了李志一腳:

    別瞎說,她是我妹妹,這也就是讓她擺脫她阿爹的無奈之舉,日后,我和阿娘會給童童尋個好人家,不會讓她余生受任何委屈。

    原來,他只當(dāng)我是妹妹。

    也是,我這干瘦干瘦的,哪里有一絲女人味兒呢

    思及此,我鼻頭一酸,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努力不讓淚落下。

    從這以后,我藏起自己的心思。

    開始刻意躲著陸九州,只是安心跟文姨一起看書,學(xué)醫(yī)術(shù)。

    文姨的狀態(tài)也越來越好了,很少有發(fā)瘋病的情況,有時還會去村里給窮苦人家問診送藥。

    久而久之,我的名聲也逐漸好聽了起來。

    大家都知道,打鐵鋪家的那個女孩,是個善良懂事,還非常能干的姑娘。

    大家也知道,這女孩不是陸家的童養(yǎng)媳,而只是單純的養(yǎng)女。

    大家更知道,陸家沒那么兇神惡煞,愿意收養(yǎng)且能養(yǎng)出這么善良勤快的女孩的人家,不會壞道哪里去。

    而我,也快要滿十六歲了。

    媒婆來了一波又一波,親自來提親的也一茬接一茬。

    文姨只說:再等等

    我不知道在等什么,但文姨實在忙得很。

    陸九州告訴我,文姨是在打聽這些前來相看的人家,給我找個下半輩子的依靠。

    傍晚,文姨拿著幾幅畫回來:

    童童啊,快來瞧瞧,這是我挑的幾戶還不錯的人家,人口簡單,品行不錯,家境也好……

    文姨絮絮叨叨了一堆話,我卻聽不進。

    那一幅幅掛起來的畫像,一看就知道,都是文姨精心挑選過的。

    忍了這么多年,我終究還是沒忍住:

    阿娘,我想喚你一聲阿娘,九州哥哥真的就不愿意娶我嗎我不想嫁給旁人,我心悅九州哥哥!

    文姨似乎早猜到了我的心思,臉上沒有任何詫異:

    童童,陸九州不可以,他會耽誤你的。

    我不明白,我們一起生活了這么些年,我能耽誤他什么

    文姨,是九州哥哥不喜歡我,所以你才這么說的

    前幾年我還小,可我現(xiàn)在是大姑娘了啊,有女人味了��!

    文姨痛苦地閉上眼,兩行清淚落下,讓我慌了神:

    文姨,你別哭啊,你告訴我為什么就好了呀!

    身后的房門被輕輕推開:

    童童,沒有為什么,你只是我的妹妹。我和你文姨,終有一天會離開這里,在我們離開之前,會將你安置妥當(dāng),別任性了。

    我不明白:

    你們要去哪里不能帶上我嗎

    不能!

    當(dāng)晚,我穿著里衣,偷偷躲進了陸九州的被窩。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醒的,只是冷冷說了聲:

    童童,出去。

    我如八爪魚一般抱著陸九州:

    陸九州,你真的不喜歡我嗎去年生辰,其實我沒有喝醉,你偷偷親了我,我是知道的。哥哥,也帶我走,好不好

    感覺到陸九州身子的僵硬,慢慢地,他也伸手抱住了我:

    童童,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往他胸膛靠了靠:

    沒事,我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一輩子都行!

    陸九州摸了摸我的頭頂,嘆息道:

    等不到的,看著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求你了,童童,讓我安心地離開吧。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哭睡著的,第二天醒來,我已經(jīng)睡在自己床上。

    陸九州斬釘截鐵的拒絕,讓我徹底死了心。

    我相信,他們都是愛我的。

    但是,他們似乎也有很多秘密,而這些秘密,好像是我此生無法觸碰的。

    或許,沒有我,他們早就離開了,而我,成了他們的羈絆。

    為了讓陸九州安心,我嫁。

    16

    我選的那戶人家,是鎮(zhèn)上的一戶藥商孫家。

    和文姨相熟,家中有一獨子,他母親曾見過我,對我甚是滿意。

    未來婆母對我的評價是:懂草藥,會醫(yī)理,能干,模樣還俊俏。

    未來相公對我,也甚是滿意。

    日子定在我十六歲生辰那一日。

    我的及笄禮和昏禮,在同一天。

    午時,艷陽高照,文姨給我行了及笄禮。

    可到了黃昏時分,乍起一聲悶雷,黑云盈滿了天。

    眾人都道,這雨怕是不會小。

    而孫家的喜轎準(zhǔn)時來了。

    唯恐大雨耽誤了吉時,文姨匆匆蓋上我的紅蓋頭:

    童童,去吧,余生,一定要幸福安康!

    就這么連拉帶拽的,將我送進喜轎。

    拜了堂,成了親。

    在入新房的時候,沉悶的天總歸憋不住了,轟隆隆地落下大顆大顆的雨珠。

    我的心跟著一沉,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什么。

    想來想去,或許是,我和陸九州,真的再也不可能了。

    第二天一早,新婚丈夫?qū)O巍牽著我的手,一同去給公爹婆母敬茶。

    看著我們恩愛的樣子,老兩口甚是滿意。

    婆母直接將家里的對牌鑰匙交給了我,說這家,以后讓我來管。

    第三日是回門日,拿著對牌鑰匙,和孫巍一起挑選回門禮。

    在挑選回門禮時,我看著那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未來得及拿掉紅綢帶的嫁妝箱子,有些愣住了。

    怎么會有這么多嫁妝

    孫巍是個大方的丈夫,挑了很多名貴的東西,尤其是些養(yǎng)生的藥材,想孝敬給文姨。

    我滿心歡喜地乘著馬車,往鐵匠鋪趕。

    不過幾里的路,我卻覺得格外漫長。

    終于到了鐵匠鋪門口,馬車還未停穩(wěn),我便跳下來,沖了進去。

    只是,門開著,院內(nèi)卻沒人,甚至安靜得可怕。

    我內(nèi)心七上八下,很害怕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走了,就在此時,屋內(nèi)終于傳出了一絲動靜,我開心極了。

    只是,很快心又涼了半截兒,因為屋內(nèi)出來的人,是李志。

    我朝李志的身后望去,卻遲遲沒有人影出現(xiàn)。

    李志一改往日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br />
    別看了,他們都走了。

    淚不受控地流了下來,胸口堵得慌,這一口氣,怎么都提不上來,腿似乎沒有任何力氣了,我整個人都癱了下來。

    孫巍趕忙上前撈住我,只是,我的天,塌了。

    17

    李志喊我進屋談,孫巍在外面等我。

    還未來得及坐下,我便迫不及待開口:

    我哥哥呢我文姨呢他們真就走了不要我了

    李志看我的眼神,有憐憫,有無奈,還有我看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走了,陸九州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他此生唯有兩個愿望,一個是九州同,一個是你好好活著。

    其實他們早幾年就想走了,但是,卻意外遇到了你,文姨曾經(jīng)有個女兒,叫阿同,她覺得你們有緣分,所以便為你改變了計劃。

    陸九州舍不得你啊,他怕他再不走,就更舍不得你了。讓我過來,也是怕你在孫家受委屈,讓我來給你撐腰來著。

    這院子,地契已經(jīng)改到你名下,你在婆家過得好,自然好。萬一過得不好,你還有這院子,有處可去,別怕。

    難怪,嫁妝如此厚實,原來,這是陸九州和文姨的全部。

    他們想給我安穩(wěn)的生活,可是我有了他們,才會安穩(wěn)啊!

    我問李志,陸九州到底去了哪里。

    李志搖頭不答。

    經(jīng)不住我的苦苦哀求,李志只告訴我,陸九州從軍了,具體在哪個軍隊,他是真不知道了。

    軍隊,我的人生,終究還是有了一點新的方向。

    文姨曾和我說過,軍隊缺的不僅僅是銀子,糧食,兵器,還會缺藥材,軍醫(yī)。

    從孫巍那里,我得知孫家的藥材生意,也會有部分供給軍隊。

    可國家太亂太窮了,導(dǎo)致軍隊的錢款遲遲撥不下來,所以采購的價錢是壓了又壓。

    因此,為了賺錢,孫家不是很愛和軍隊打交道,藥材大多流向了富庶的南方。

    縱然婆母交給了我對牌鑰匙,但這個家生意的話語權(quán),卻還是公爹和婆母。

    想要給軍隊供藥材,還需征得他們同意。

    回到家后,婆母問文姨如何了,我忍著眼淚,跟她說出實情。

    得知陸九州從軍了,婆母似乎并不意外:

    人人都說他是逃兵的兒子,也是個慫貨,只能在這偏僻的地方開個鐵匠鋪,我是不信的,他志不在此。

    是啊,連婆母一個外人,都看出他志不在此,我又有什么資格留住他呢

    婆母的眼中,有對陸九州的敬佩,我猶豫片刻開口道:

    婆母,國破家何在,我醫(yī)術(shù)雖不精湛,卻也得文姨三年多的教導(dǎo),我想去當(dāng)個軍醫(yī),要是沒這資格,當(dāng)個藥童也是好的。

    不行!

    意料之中的,婆母反對了:這是男子的事情,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去都是糙漢子的地方?jīng)r且你和巍兒才剛成婚,我孫子都沒抱上呢,你倆怎能分開

    孫巍恰好此時進來了:阿娘,你為難童童做什么,她也是一片赤誠。

    婆母面對兒子,態(tài)度軟和了些:我沒有為難她,我只是心疼她一個姑娘家,也心疼你!這好容易娶到個你稱意的媳婦兒,我不懂甚家國大義,只想家人安康!

    我走到婆母身側(cè),拉著婆母的手:

    兒媳知道,婆母是為我們好,我不去了。

    婆母的神態(tài)瞬間放松了,孫巍趕緊道:

    阿娘,陸兄有報國之心,我無法上前線,但也想出一份力,阿娘,我們給軍隊供藥材吧!

    婆母嘆了口氣:

    哎,兒啊,去年軍隊的那批藥材,利潤有多少,你也知道。

    阿娘,國都沒有了,我們還要什么利潤

    孫巍說完,我趕緊補充道:

    婆母,這要是對朝廷有功,以后,夫君,或者孩子,說不定還能捐個官,咱家也能擺脫商戶的名頭。

    見我和孫巍這么說,婆母也不好再說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手:

    罷了罷了,這家業(yè)以后也是你們倆的,你們自己決定就好!阿娘只希望,你們倆好好的,早日給我添個大孫子!

    意愿達(dá)成,我滿心歡愉,任由孫巍牽著我的手離開。

    18

    到了沒人的地方,孫巍便松開了我的手:

    你的目的達(dá)到了,果然,阿娘只要你不去軍隊,其他問題,都好說了很多。

    我笑著對他說:多謝夫君幫忙!

    孫巍盯著我看了好片刻,似是察覺到有些冒犯,忙轉(zhuǎn)過頭道:

    你真的是個頂頂好的女子,要是我中意的是女子,可能還真的會是你。

    我哈哈大笑起來:

    若你中意的是女子,我怕也不會陪你來演這么一場戲了。

    文姨給我挑選的那么多男子里面,為什么我會選孫巍

    比他家境好,長相好,人品好的,大有人在。

    因為孫巍好男風(fēng)。

    孫巍不是個花天酒地的,他心中有摯愛。

    便是那與他從小一塊長大的貼身小廝。

    兩個人都很小心,即便有些親近,婆母也只覺得是小廝在照顧自己的兒子。

    但是我看出來了。

    所以在看到文姨給我挑選的夫婿人選中有孫巍時,我便裝作害羞模樣,問了他的人品。

    文姨不疑有他,畢竟我和孫巍因為藥材也是有過接觸的。

    文姨只以為我放下了九州,便跟我細(xì)細(xì)講了孫巍的好。

    人品不算多貴重,卻也不差。

    唯有這婚事,家里人操碎了心。

    嫌這個太胖,那個太庸俗。

    我猜,他不愿成婚,怕是因為他的貼身小廝。

    怕自己弄錯,我還偷偷跟在他后面幾回。

    看到孫巍將人堵在無人的墻角親吻時,我便有了計劃。

    在文姨的安排下,我和孫巍見了一面。

    初見面,孫巍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各種挑我的刺兒。

    瞧我笑了,他覺得莫名其妙:

    其他女子氣都?xì)庾吡耍瑸楹纹阈α?br />
    我收起笑容,直接遞給他一份和離書:

    我知道你為何嫌棄我。

    孫巍在看了和離書,聽了我的話后,臉色變了又變: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我賭對了:我知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否達(dá)成合作。

    我們彼此都有意中人,互不干涉。

    合作便是我為他生下一個孩子,繼承家業(yè),讓他父母不再擔(dān)憂。

    而他會允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必要時候配合我,而我以后不會分他孫家一文錢的財產(chǎn)。

    萬一出事兒,這份和離書也會保孫家不被我拖下水。

    和軍中合作藥材生意,便是我在知道陸九州從軍之后做出的決定。

    孫巍答應(yīng)了,他說,即便我不說,這件事情他也打算做。

    孫巍問我:

    不管是去軍中當(dāng)軍醫(yī),還是給他們供給藥材,你都不一定能夠見到陸九州,更甚至?xí)嵟媪麟x,你不后悔嗎

    我想了片刻:不后悔,這是能讓我距離他最近的方式。

    陸九州那么決絕的要走,要我嫁人,想必,他知道自己九死一生,也已經(jīng)做好了必死的決心。即便余生見不到他又如何,我能離他近點,做他想看到的事,就足夠了。

    19

    后來和軍中所有的藥材往來,都是我親力親為。

    價格低,品質(zhì)好,甚至都驚動了軍中的一位小將。

    小將說,他從未聽說過陸九州。

    也許,我的九州哥哥現(xiàn)在還是個沒有任何頭銜的普通小兵吧。

    一次送藥,恰逢這個小將受傷,給他止血包扎時,我竟不禁流了眼淚。

    倒惹得小將羞紅了臉:

    陸姑娘,你…你哭什么你是有夫之婦,怎能為我哭呢

    我忙扯出笑容,搖搖頭:我只是在哭這個世道。

    其實,我不過是想象到陸九州受傷的樣子罷了。

    小將也不再言語。

    從小將口中得知,他們很缺軍醫(yī)。

    軍中不需要醫(yī)術(shù)多么高明的大夫,懂些醫(yī)理,會包扎照料,就足夠。

    因為戰(zhàn)事太嚴(yán)峻,死亡的人很多,受傷的人更多。

    很多士兵得不到及時的治療,就這么殘疾,更甚至可能活生生疼死。

    那天回到孫家,我和孫巍商量,趕緊生個孩子。

    因為我等不了了,我想要自由。

    4個月后,大夫診斷出我有了身孕。

    大夫說,我幼時體虛,要好好補底子,最好能去暖和些的南方。

    孫巍立即收拾行李,帶我回了南方祖宅。

    一年后,我誕下一雙兒女,卻因胎大難產(chǎn)導(dǎo)致大出血,在倆兒的啼哭聲中,永遠(yuǎn)地閉上眼。

    等公爹婆母趕來時,我的尸身早已被孫巍葬在了祖墳中。

    這些,都是我和孫巍布的局。

    不在婆母眼皮子底下,我們才好實施這個計劃。

    孩子,是一個失了丈夫的婦人家的,我們也是尋了好久,才找到這樣一戶人家。

    她舍不下腹中的孩子,又養(yǎng)不起,于是接受了我們的錢財,只待孩兒生下,她重新嫁人生活。孩子跟孫家,往后彼此各不打擾。

    找到懷胎的婦人后,我們也趕緊回孫家,報喜訊。

    接下來,我偷偷去了李志的府邸,讓他給我重新造一個新身份。

    李志得知后,氣得跳腳,但也無可奈何,只能給我辦個新路引,一邊去找小將,千叮嚀萬囑咐,別讓人把我欺負(fù)了去。

    要跟小將出發(fā)的前一晚,我去廚房做了兩個下酒菜,給他們送去。

    在門外,我聽到李志的聲音:

    文姨已經(jīng)沒了,這周童再出點什么事兒,萬一陸九州能活著回來,他豈不是要瘋了

    那一瞬間,我只覺天旋地轉(zhuǎn),文姨已經(jīng)沒了,什么叫文姨已經(jīng)沒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進去的,李志看著滿面淚痕的我,驚覺自己說漏了嘴,還抽了自己倆耳刮子。

    原來,文姨在我出嫁那天晚上,接親隊伍迎走了我,她就自殺了。

    等陸九州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所有人都以為,陸九州和文姨,是一起走的。

    卻不想,一個是去赴死,一個是已死。

    20

    李志帶我去了文姨墳前,碑上沒有名字。

    李志告訴我,她是和陸九州的爹合葬在一起,但是不能有名字。

    而文姨的墳旁,還有一個小土坡,我問李志:

    這是誰的

    李志紅了眼眶,哽咽地答道:陸九州為自己準(zhǔn)備的,他說,若是能躺在這個墳里,便是此生最好的結(jié)局了。

    小將在一旁拍了拍李志的肩膀:

    哥,你放心,我會照顧好童童,我們也一定會打贏這場仗。

    其實我很想扒開墳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文姨。

    那么溫柔的人,那么愛我的人,怎么就拋下我,拋下陸九州而去了

    沒多久,我跟著小將走了。

    在前去軍營的路上,小將得知我是自己人后,也不再藏著掖著。

    小將叫孟易,他爹是一名中將,此生也停留在中將的頭銜上。

    原本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可他不知這仗會打多久,更怕自己戰(zhàn)死沙場,故而退了婚。家國安定之前,他不會娶妻。

    小將還告訴我,李志,其實原本也是一名領(lǐng)軍將軍,守衛(wèi)一方城池。

    但是,他的妻兒被敵軍擄走,敵軍讓他投降,便放過他的妻兒。

    他的妻子當(dāng)即就搶過敵人的刀,一刀砍死自己才四歲大的兒子,然后自刎。

    李志妻子當(dāng)時,腹中還有一個三個月大的胎兒。

    李志打完那場仗,就跟瘋了一樣。

    那是為數(shù)不多贏的一場,卻也是這一場,讓他輸了一生。

    妻兒沒了,他也在戰(zhàn)場上受傷,手筋斷了,再提不起刀,后來成了一名文官。

    我的淚,已經(jīng)流干。

    這一刻,我曾對陸九州的那么一絲絲抱怨,都煙消云散。

    除了愛慕,又多了敬仰。

    我真正理解了陸九州的選擇,家國仇恨面前,浮尸遍野之下,兒女情長不足為道。

    這一次,我是為了家國,想要進入軍隊盡一份自己的綿薄之力,不再只是為了尋找陸九州。

    其實李志的擔(dān)心,根本是多余的。

    在軍中,誰又能欺負(fù)了我去呢

    他們每次打仗回來,我都不眠不休為他們醫(yī)治,士兵們只有敬我,沒人敢欺負(fù)我。

    忙起來的時候,我甚至都來不及思念文姨和陸九州。

    20

    日子一晃,又是三年。

    用孟易的話來說,我現(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女人樣

    軍中的藥材,也逐漸不再緊缺,一來,這連年來的勝仗越來越多,士兵受傷少了很多。

    二來,孫巍時不時送來一堆藥草,不要錢。

    孟易過意不去,不知如何感謝,孫巍道:

    周童都能舍下富貴生活,我不過舍些錢財,和你們相比,不足為道。

    孫巍早已獨立當(dāng)家,他的父母就含飴弄孫。

    他給我?guī)Я硕畾q的生辰禮,竟是一幅小兒的涂鴉之作,說是送給為見過面的娘親的。

    我這偷來的娘親身份,竟然也生出一絲母愛。

    我想陸九州了,很想很想。

    如果我們有這樣一對兒女,會怎樣

    這仗或許快要結(jié)束了,不知道陸九州在哪里,這三年來,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孫巍走后不久,孟易找到了我,說有一位潛伏敵國數(shù)年的探子,帶著重要情報回來了,但是,傷很重。

    我如同往常一般,拎著自己的藥箱就趕緊隨孟易前去。

    探子受傷很重,腹部有刀傷,胸部有劍傷,連帶著頭部也遭到了重?fù)�,滿面污血。

    這人能活著回來,怕是全憑自己頑強的意志。

    這種,我根本救不活,全軍不過三個軍醫(yī),也都搖頭嘆息。

    孟易一邊派人去請更厲害的大夫,一邊讓我們拿藥給他吊著命。

    他舍下性命帶回來的線索,才是最重要的。

    我用清水給探子潔面,越是擦拭,我的手,抖得越是厲害。

    探子,是陸九州。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找不到他,孟易也曾在別的軍隊幫我尋找過,也沒有陸九州這號人。

    原來,他去了敵國。

    眼淚越流越多,多到視線都已模糊,難以給他潔面了。

    忽而,一只粗糙的大手湊過來,試圖給我擦掉臉上的眼淚,旁邊的軍醫(yī)驚喜地喊道:

    醒了!醒了!

    孟將軍,探子醒了!

    孟易趕忙從外面進來,看到我哭成淚人,他愣了一下,隨即,什么都明白了。

    我用衣袖擦干眼淚,想好好看看陸九州,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要和他說,也有好多好多問題想要問他。

    可是,我怎么都說不出來。

    只知道哭,我真沒用啊。

    孟易問:他在說什么

    我趕忙收起自己的情緒,湊過去聽陸九州的話:

    背,在背上。

    阿童,別哭。

    陸九州的胳膊,就這么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口中也再沒任何聲音。

    一旁的醫(yī)師用手在陸九州的脖子上探了探:去了。

    我甚至都來不及悲傷,抬起頭,看著孟易滿臉的期翼,嘗試了幾次,口中終于能發(fā)出聲音:

    背,在背上。

    隨即,我便暈厥了過去。

    21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我阿娘給我行了成童禮,然后,我遇到了陸九州和文姨。

    在我十六歲生辰這天,我嫁給了陸九州,甜甜地喚他九州哥哥,文姨也成了我的娘親。

    婚后第二年,我便給九州哥哥生下了一兒一女。

    我的娘親和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文姨和我阿娘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一起含飴弄孫。

    二十歲生辰這年,我開開心心地起床去尋他們,可是,怎么找,都找不到。

    不知怎的,我走啊走,就走到了兩個墳前,這個墳是誰的墳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我是被搖醒的。

    醒來時,淚流滿面,搖我的,是李志。

    他見我夢魘,將我喚醒。

    我多想就活在這個夢里啊!

    我的生辰,為何都成了我身邊人的催命符

    陸九州真的死了,他原本是可以逃回來的,但是,卻被我的阿爹認(rèn)出來了,所以才受到了敵軍的追擊。

    我那屢次不中的阿爹,成了賣國賊,竟跑去給敵國的將軍當(dāng)起幕僚。

    也是在這個將軍這里,陸九州偷到敵國布防圖,為防止在路上被奪走,便將圖刻在背上。

    我真恨,為什么,我沒早一點殺掉阿爹,這個面目可憎的人!

    李志告訴我,陸九州從未哭過。

    可是他在咽氣時,眼角卻流下兩行淚。

    22

    京中內(nèi)亂,再加上陸九州帶回來的布防圖。

    終究,這場持續(xù)了近三十年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敵國投誠,割讓三個城池。

    民,終于得以聊生,陸家也被正名。

    只是,皇家如何愿意大肆承認(rèn)自己的錯誤,全城不過只貼了一張陸家被冤枉的告示。

    張貼一天后,我給撕了下來。

    旁邊的一個小兒問身旁的娘親:

    阿娘,這位阿婆為什么要撕告示呢她不怕被抓嗎

    聞言,我轉(zhuǎn)頭看向了這個小兒。

    小兒和他阿娘看到我的模樣,嚇了一跳,只見他阿娘立馬拉著他的手,跑了。

    陸九州死了,我一夜白頭。

    而后等了一年多,終于等到了戰(zhàn)爭的勝利。

    再等了半年多,等到了陸家的正名,這不是上位者的彌補,而是李志爭取的。

    帶著這張告示,給李志送去了一封書信,我拿了一把鐵鍬,把陸九州的墳給挖了。

    曾經(jīng)那么想活著的我,現(xiàn)在只想去陪他們。

    阿娘的墳,也被我遷在文姨一旁,我們一家人,怎么能分開呢

    那個我曾經(jīng)做過的美夢,或許就能成真了。

    陸九州和文姨所期盼的九州同,也實現(xiàn)了。

    我將這個消息帶到墳里,想必他們都能得以安息。

    李志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我穿著婚服,躺在陸九州尸骨身側(cè),已無氣息。

    他只能拿著那把鐵鍬,再把土填回去,自此,這便是一座普通的夫妻墳。

    執(zhí)子之手,與子再復(fù)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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