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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 夜晚 (「夜晚模式」)

第一章

    我至今記得那個日期,林晚消失的日子。

    前一天我們還為婚房首付吵架,她摔門時說:陳默,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

    十年后我在她墓前讀到日記:醫(yī)生說我最多活五年,他攢首付的樣子讓我心疼。

    最后一頁夾著我們的合照,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跡:你看,我多賺了五年偷偷愛你。

    1

    我至今記得那個日期,像是有人用燒紅的烙鐵,硬生生燙在了我記憶最表層的地方——五月十七號。那天晚上下著挺大的雨,敲在窗戶上噼里啪啦的,吵得人心煩。我和林晚,就擠在我們租的那個小單間里,空氣又悶又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陳默,你能不能別算了林晚的聲音有點發(fā)尖,帶著那種壓不住的火氣。她一把將我手里那張密密麻麻寫滿數(shù)字的紙奪過去,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墻角。紙團撞在墻上,又無力地彈回來,滾到我腳邊。

    那紙上是我算了一整晚的賬。首付還差多少,工資能存多少,看中的那套小兩居離地鐵多遠(yuǎn),月供要吃掉我們收入的幾成……每一個數(shù)字都硌得我眼睛生疼。我彎腰想去撿,被她猛地拽住胳膊。

    看看看!你就知道看這些破數(shù)字!她的眼睛在昏暗的節(jié)能燈下亮得嚇人,里面有水光,也有火星在跳。那是我們的家!不是冷冰冰的幾行字!你就不能想想辦法想想別的出路

    我被她拽得踉蹌了一下,心里那股憋了好久的濁氣也沖了上來。想辦法我能有什么辦法林晚,我不是富二代!我爸媽就是普通工人,能供我念完大學(xué)已經(jīng)是砸鍋賣鐵了!我除了拼命加班,一分錢一分錢地攢,我還能怎么辦去偷去搶嗎

    我的聲音大概太大了,震得自己耳朵嗡嗡響。我看見她身體明顯地抖了一下,像被我的聲音抽了一鞭子。她猛地甩開我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墻上。

    出路她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那笑容比哭還難看,眼神里全是失望,沉甸甸的,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一下子就把我澆透了。在你眼里,出路就是沒日沒夜地熬,熬到頭發(fā)掉光,熬到我們倆都變成只會算賬的行尸走肉熬到我們連好好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

    她越說越快,聲音抖得厲害:陳默,你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

    我要什么我腦子嗡嗡作響,只覺得一股血直沖頭頂,口不擇言地吼回去:你不就是要個房子嗎要個安穩(wěn)嗎我這不是在拼了命給你掙嗎!你還想要什么天上的月亮我也給你摘不來!

    這句話像是一把刀,徹底斬斷了什么。

    林晚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陌生得讓我心驚。她嘴唇哆嗦著,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所有的失望、憤怒、委屈,最后都凝成一片死寂的灰燼。幾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然后,她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把抓起沙發(fā)上她那個舊得脫線的帆布包,肩膀撞開我,幾步就沖到了門口。老舊的木門被她拉開,樓道里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帶著濕漉漉的雨氣,撲了我一臉。

    林晚!我下意識地喊她名字,喉嚨發(fā)緊。

    她站在門口,背對著我,肩膀繃得緊緊的,像一張拉滿的弓。她沒有回頭。

    陳默,她的聲音很輕,卻像冰錐一樣扎進(jìn)我耳朵里,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

    話音落下,她一步跨出門檻,反手用力一帶。

    砰——!

    那扇破舊的木門在她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巨大的聲響在狹小的房間里回蕩、撞擊,震得窗戶玻璃都在嗡嗡顫。我像個傻子一樣站在原地,耳朵里全是那聲巨響的回音,蓋過了窗外嘩嘩的雨聲。冰冷的、帶著塵土味道的空氣,從門縫里絲絲縷縷地鉆進(jìn)來。

    我愣了幾秒,才猛地?fù)涞介T邊,一把拉開門�;璋档臉堑览锟帐幨幍模挥袠翘蒉D(zhuǎn)角處聲控?zé)魬K白的光暈,以及樓下隱約傳來的、迅速遠(yuǎn)去的、濕漉漉的腳步聲。

    林晚!我沖著樓梯口吼,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撞出空洞的回音。沒有人應(yīng)。

    我抓起鞋柜上的傘,連鞋都沒換,趿拉著拖鞋就追了下去。老舊的樓梯又陡又窄,我一步跨兩階,差點摔倒。沖到樓門口,外面是瓢潑大雨,密集的雨線織成白茫茫的一片水幕,路燈的光暈在水汽里暈染開,模糊不清。小區(qū)門口那條窄路上,偶爾有車燈像怪獸的眼睛一樣劃破雨幕,一閃而過,濺起巨大的水花。

    哪里還有林晚的影子

    雨水瞬間打濕了我的頭發(fā)和T恤,冰冷地貼在皮膚上。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雨里轉(zhuǎn)了幾圈,徒勞地喊著她的名字,聲音被嘩啦啦的雨聲徹底吞沒。只有冰冷的雨水,劈頭蓋臉地澆下來,澆得我透心涼。她消失了,就在這場冰冷的、沒完沒了的雨里,消失得干干凈凈,只留下那聲震得我心口發(fā)麻的摔門聲,還有那句像詛咒一樣釘在我腦子里的你根本不懂。

    2

    那扇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好像把我和林晚的世界徹底隔絕了。起初幾天,我整個人都是懵的。氣她的任性,氣她的不理解。我覺得自己像一頭累垮了的牛,拉著一輛沉重的車,每一步都陷在泥濘里,她卻站在車上,嫌我走得太慢、太難看。憤怒像火一樣燒著我,我咬著牙,賭著一口氣,心想:好,林晚,你要走就走!我看你能走到哪里去!我看你能硬氣到什么時候!

    我憋著一股邪火,瘋狂地加班。白天在公司像個陀螺一樣轉(zhuǎn),晚上回來,對著那個突然空了一半的小單間,那股無處發(fā)泄的力氣就全用在收拾屋子上。我把她散落在桌上的發(fā)圈、抽屜里沒用完的護(hù)手霜、陽臺上那盆她當(dāng)寶貝一樣養(yǎng)的、有點蔫了的綠蘿……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一個大紙箱,哐當(dāng)一聲踢到床底下。眼不見為凈!

    可那點虛張聲勢的憤怒,撐不了多久。一個星期過去,林晚的手機號徹底變成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那冰冷的提示音像針一樣扎著耳朵。我給她發(fā)微信,紅色的感嘆號刺眼地提醒我已被拉黑。我坐不住了,心里開始發(fā)慌,那點賭氣的怒火被一種巨大的、冰冷的恐懼一點點取代。

    她真的走了就這么……消失了

    我跑去她公司,前臺那個新來的小姑娘一臉茫然地?fù)u頭:林晚上周就辭職了呀,東西都清走了。辭職她那份工作,薪水雖然不高,但也是她努力爭取來的,怎么說辭就辭我腦子嗡嗡響。

    我瘋了一樣聯(lián)系所有可能知道她下落的人。她的閨蜜小雅,電話接通時聲音帶著驚訝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躲閃:陳默林晚……她沒跟我聯(lián)系啊。你們吵架了她……她可能就是想自己靜靜吧

    她的語氣,明顯藏著什么。我又去找她大學(xué)里最要好的室友,對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才嘆了口氣:陳默,林晚走之前,是給我打過電話……她只說她很累,想離開一陣子,具體去哪兒,她沒說,只讓我別擔(dān)心,也別告訴你。

    又是別告訴你!

    線索全斷了。我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從里到外都涼透了�?謶窒裉俾粯永p上來,越收越緊。她一個人,能去哪兒她身上帶了多少錢會不會出事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突然無比清晰地跳出來——吵架前那段時間,她臉色總是有點蒼白,胃口也不太好,有幾次半夜我迷迷糊糊醒來,感覺她在旁邊翻來覆去,呼吸很輕。我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總是含含糊糊地說沒事,可能有點累。

    難道……不是累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我心里。我立刻沖到她以前偶爾會去看病的那家社區(qū)醫(yī)院。掛號處的工作人員翻著記錄,皺著眉:林晚最近……沒有她的就診記錄。

    我還不死心,憑著模糊的記憶,找到她提過一次的、她母親當(dāng)年治病的那家大醫(yī)院。我在龐大的醫(yī)院里像沒頭蒼蠅一樣亂轉(zhuǎn),抓住穿白大褂的就問,得到的只有不耐煩的搖頭和冰冷的不清楚、沒印象。

    時間一天天過去,焦慮像野草一樣在我心里瘋長。警察那邊立了案,但也只是例行公事地記錄,安慰我說成年人短暫失聯(lián)很常見,讓我再等等。等等到什么時候我白天像個游魂一樣上班,對著電腦屏幕,上面的字一個也看不進(jìn)去。晚上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屋子,寂靜像有重量一樣壓下來,幾乎讓人窒息。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耳朵里全是幻覺般的腳步聲——好像下一秒,她就會像往常一樣,用鑰匙擰開門鎖,帶著一身外面的涼氣走進(jìn)來,抱怨著天氣,或者笑著跟我說起白天的趣事。

    可門,始終靜悄悄的。

    我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實在熬不住了,就爬起來,鬼使神差地把床底下那個塞滿她東西的紙箱又拖出來。發(fā)圈上似乎還殘留著她頭發(fā)淡淡的香味,那支護(hù)手霜是她喜歡的檸檬草味道,那盆綠蘿的葉子更黃了。我拿著水壺,小心翼翼地給它澆水,水珠順著發(fā)蔫的葉片滾落�?粗屈c可憐的綠色,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我彎下腰。

    林晚……

    我對著空氣喃喃自語,聲音干澀沙啞,你到底在哪兒啊我錯了……你回來,我們好好說,行不行首付……房子……我們不要了,好不好我只要你回來……

    回答我的,只有窗外無休無止的城市噪音,還有心底那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死寂。她真的不見了,像一滴水,蒸發(fā)在了這個巨大而冷漠的城市里。

    3

    日子像生了銹的齒輪,卡頓著,極其緩慢又極其沉重地向前碾。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林晚消失的痕跡,非但沒有被時間沖淡,反而像墨滴在宣紙上,在我心里洇染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我搬了家,離開了那個充滿回憶的小單間,租了個更小、更便宜的一居室。新地方?jīng)]什么不好,就是太新了,沒有一絲她的氣息,反而讓我覺得更空。我換過兩份工作,薪水比之前高了些,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緩慢地增長著。同事里也有熱心的阿姨,張羅著給我介紹對象。小陳啊,人踏實,收入也穩(wěn)定了,該考慮成家啦!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客氣地婉拒:謝謝王姐,暫時……還沒這想法。

    王姐總是一臉惋惜:唉,你這孩子,總得往前看啊。

    是啊,道理我都懂�?赏翱次业难劬�,我的心,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回瞟,瞟向那個五月十七號的雨夜,瞟向那個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

    往前看這三個字,對我來說,沉重得像背著一座山。

    我像個偏執(zhí)的偵探,十年里,養(yǎng)成了幾個改不掉的習(xí)慣。每天下班,不管多晚多累,我必定會登錄那個早已被大多數(shù)人遺忘的人人網(wǎng)(后來是各種能想到的社交平臺),輸入林晚這個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搜索。搜索結(jié)果總是寥寥,偶爾蹦出一兩個同名同姓的,點進(jìn)去,照片上陌生的笑臉像針一樣刺眼。我注冊了各種尋人網(wǎng)站的會員,定期刷新她的信息,描述她的樣貌特征,留下我的電話。電話很少響,偶爾響起,不是推銷就是打錯了,每一次鈴聲都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又重重地摔回谷底。

    手機號我始終沒換。那個尾號是林晚生日的號碼,成了我最后的執(zhí)念。每個月準(zhǔn)時交費,哪怕它安靜得像塊石頭。我總想著,萬一呢萬一哪天,那個熟悉的號碼突然在屏幕上亮起來呢萬一她只是需要時間,只是迷路了,終有一天會想起這個號碼,會撥過來呢

    我甚至偷偷關(guān)注了她老家的貼吧和一些同城論壇。她老家在南方一個小縣城。我像一個潛伏的影子,默默看著那里的家長里短,看著那里的四季變化,捕捉著任何一絲可能與她有關(guān)的蛛絲馬跡。我匿名發(fā)過一些小心翼翼的帖子,拐彎抹角地打聽有沒有人認(rèn)識一個叫林晚的姑娘,從北方回去的。回復(fù)大多是沒聽說、不認(rèn)識。

    時間久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種行為既可笑又可悲。十年,足以讓滄海變成桑田,讓一個活生生的人徹底消失在茫茫人海。希望像風(fēng)中的殘燭,越來越微弱。也許,她真的只是厭倦了,厭倦了我,厭倦了那種看不到頭的壓力,選擇了一種決絕的方式,徹底拋棄了過去,開始了全新的生活。這個念頭像鈍刀子割肉,每次想起來都疼得鉆心。我強迫自己接受這個可能性,逼著自己往前看。

    我試著去相親。對方是個很文靜的姑娘,在圖書館工作,說話輕聲細(xì)語。我們約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她問我:陳先生,聽介紹人說,你之前……有一段很深的感情

    她問得很小心。

    我握著溫?zé)岬目Х缺�,指尖卻感覺不到暖意。窗外車水馬龍,光影流轉(zhuǎn)。我沉默了幾秒,點了點頭,聲音有點�。亨�,很久以前了。

    那……放下了嗎她看著我,眼神很清澈。

    放下我扯了扯嘴角,想給她一個輕松的笑容,卻發(fā)現(xiàn)臉上的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咖啡的熱氣氤氳上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我該怎么告訴她,那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像一場沒有結(jié)局的噩夢,而我被困在里面,十年都沒能醒過來那句放下了堵在喉嚨里,沉甸甸的,怎么也說不出口。

    那場相親,自然沒有了下文。我付了賬,禮貌地告別。走出咖啡館,深秋的風(fēng)帶著寒意鉆進(jìn)領(lǐng)口。我抬頭看著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十年了,我像個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塊叫林晚的浮木,可抓住的,只有無盡的虛空和刺骨的冰冷�;蛟S,真的該放棄了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來,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解脫感。

    就在我?guī)缀跻贿@種疲憊和絕望徹底壓垮的時候,那個沉寂了十年的舊手機,在一個毫無征兆的下午,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座機號碼,區(qū)號顯示——正是林晚老家的那個小城。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間,驟然停止了。

    4

    那個陌生的座機號碼,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閃電,劈開了我渾渾噩噩十年的陰霾。我盯著屏幕上跳動的數(shù)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震得耳膜嗡嗡作響。手指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幾乎是戳了好幾次,才勉強滑開接聽鍵。

    喂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紙摩擦。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陌生的中年女聲,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語速很快,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干脆:喂請問是陳默陳先生嗎

    是,我是陳默。我握緊了手機,指關(guān)節(jié)發(fā)白。

    我這里是南江縣民政局。對方的聲音沒什么波瀾,像是在念一份公文,我們這邊整理一些……嗯,過世人員的遺留物品時,發(fā)現(xiàn)了一封寫給你的信。地址只寫了個大概,還有這個電話號碼。我們試著聯(lián)系一下,沒想到真打通了。你看你方便過來取一下嗎或者我們給你寄過去

    過世……人員

    這四個字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耳朵里,瞬間凍結(jié)了全身的血液。世界的聲音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斷,只剩下電話那頭中年女人平板的敘述,在我空蕩蕩的腦殼里撞擊、回響。

    誰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遙遠(yuǎn)得不像自己的,遺留物品給……我的信

    每一個詞都像生銹的齒輪,艱難地轉(zhuǎn)動。

    叫林晚。對方清晰地報出那個刻在我骨頭里的名字,登記信息是十年前遷回來的。東西在她……嗯,在她母親名下的一處老房子里找到的,一直沒人處理。我們按程序清理,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封皮上寫著你的名字和這個電話。

    林晚。十年。過世。遺留物品。信。

    這些詞語像散落的彈片,在我混亂的腦子里橫沖直撞,無法拼湊成一個我能理解的事實。她回老家了十年前她……死了那封十年前就該給我的信,現(xiàn)在才找到

    喂陳先生你在聽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把我從一片轟鳴的空白里拽出來一點。

    在……我在聽。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沙子堵住了,火燒火燎地疼。地址……麻煩您給我地址,我……我親自去取。

    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

    對方報了一個地址,是南江縣下面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鄉(xiāng)鎮(zhèn)。我機械地用筆記下,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刺耳的聲音。

    謝謝。我啞著嗓子說,也不知道自己謝的是什么。電話掛斷后,房間里死一般的寂靜。我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支筆和寫著地址的紙片,渾身冰冷,像一尊正在風(fēng)化的石像。十年尋找的焦灼,十年等待的煎熬,在這一刻,被一個陌生的電話和幾個冰冷的詞語,徹底碾成了齏粉。剩下的,只有一片茫然無措的巨大空洞,和一種深入骨髓的、遲來了十年的鈍痛,正緩慢地、沉重地彌漫開來。

    5

    去南江的車票訂得最快的一班。火車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從熟悉的城市樓群,漸漸變成起伏的山巒和南方特有的、即使在深秋也帶著點綠意的田野。我卻像一具空殼,對這一切毫無感知。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盤旋:信!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么她為什么回去她……是怎么走的十年!整整十年!她一個人,在那個陌生的南方小城,經(jīng)歷了什么

    胸腔里像是塞滿了濕透的棉花,又沉又悶,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鈍痛。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看著外面飛速倒退的模糊光影,眼睛又干又澀,卻流不出一滴眼淚。巨大的悲傷和一種更深的恐懼攥住了我,讓我無法動彈。

    下了火車,又轉(zhuǎn)了兩趟氣味混雜的長途汽車,顛簸了幾個小時,才終于抵達(dá)那個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小鎮(zhèn)�?諝鉂駸嵴吵恚瑤е鴿庥舻牟菽練庀⒑鸵唤z若有若無的、陳腐的煙火味。鎮(zhèn)子很小,一條主街從頭望到尾。按著地址,我找到了那家掛著褪色招牌的民政辦公室。

    接待我的還是電話里那個中年女辦事員,姓李。她看到我風(fēng)塵仆仆、臉色慘白的樣子,似乎也愣了一下,沒多問什么,只是默默地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一個很舊的牛皮紙文件袋,遞給我。

    就是這個。她的聲音比電話里柔和了一些,整理的時候,夾在一堆舊書里。封口是粘著的,我們沒拆。

    我?guī)缀跏穷澏吨舆^來。文件袋很薄,輕飄飄的沒什么分量。封面上用我熟悉的、娟秀又帶著點力道的藍(lán)色鋼筆字寫著:陳默(收)。下面是一串電話號碼,正是我用了十年的那個。那筆跡,像一把鑰匙,瞬間捅開了記憶的閘門。無數(shù)個她幫我抄寫筆記、寫小紙條的瞬間涌了上來,清晰得刺眼。

    謝謝……

    我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李大姐看著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補充道:林晚這姑娘……挺可惜的。遷回來沒多久,人就……唉。她母親走得更早,沒什么親戚了。東西一直封存在老房子里,前陣子搞清查才翻出來。

    她頓了頓,指了個方向,鎮(zhèn)子西頭出去,往山坡上走,有片公墓。她……葬在那兒。碑上應(yīng)該刻著名字,你去看看,也算……有個交代。

    我攥緊了那個薄薄的文件袋,指尖冰涼。點了點頭,說不出話,轉(zhuǎn)身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間辦公室。小鎮(zhèn)的陽光白晃晃的,曬在身上卻感覺不到暖意。

    我顧不上找地方落腳,攥著那個文件袋,像攥著一塊滾燙的烙鐵,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鎮(zhèn)西頭走去。穿過狹窄的街巷,走過一片收割后顯得有些荒涼的稻田,沿著一條被雜草半掩的小土路往山坡上爬。

    山坡不高,果然有一片墓地。石碑挨挨擠擠,大多樸實無華。我像無頭蒼蠅一樣一排排找過去,心里有個聲音在瘋狂祈禱:不要找到!不要找到!希望那個李大姐弄錯了!

    然而,在一個向陽的、相對安靜的角落,一塊新一點的、但顯然也立了有些年頭的青灰色石碑,像磁石一樣牢牢吸住了我的目光。墓碑上的照片小小的,有些褪色,但那張臉,那雙清澈含笑的眼,燒成灰我也認(rèn)得——林晚!

    照片下方,刻著冰冷的字跡:

    林晚

    (1988

    -

    2017)

    女兒

    安息

    2017……

    我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消失是在2013年五月……2017年……

    她只活了……四年

    像被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胸口,我踉蹌著撲到墓碑前,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石板上,卻感覺不到疼。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墓碑邊緣,眼睛死死盯著那張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她,還是那么年輕,笑得溫溫柔柔,眉宇間卻似乎藏著一絲我當(dāng)年未曾真正讀懂的、淡淡的疲憊和哀傷。

    為什么……林晚……為什么……

    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聲音,像野獸瀕死的嗚咽。

    十年苦苦追尋,十年錐心等待,最終找到的,竟是一座冰冷的墳塋。她在這里,一個人,在這片陌生的山坡上,已經(jīng)靜靜地躺了七年。而我,對此一無所知!巨大的悲痛和遲來的絕望像海嘯般瞬間將我吞沒,我再也支撐不住,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石碑上,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抖動起來。世界一片模糊,只有墓碑上那張小小的、褪色的笑臉,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我的靈魂深處。

    深秋的風(fēng)帶著刺骨的涼意,在山坡上嗚嗚地吹過,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額頭抵著林晚的墓碑,粗糙的石面硌著皮膚,傳來清晰的痛感,卻奇異地讓我混亂到爆炸的腦子清醒了一絲。

    手里那個輕飄飄的牛皮紙袋,此刻重若千鈞。信。她留給我的信。這里面,藏著所有答案嗎藏著這十年空白背后,那個被我錯怪、被我辜負(fù)、獨自走向生命盡頭的真相嗎

    手指抖得厲害,指甲幾次劃過封口的膠帶邊緣,才終于撕開一個小口。一股淡淡的、舊紙張?zhí)赜械拿刮逗突覊m的氣息飄散出來。我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東西抽出來。

    是一本硬殼的筆記本。很普通的那種,封面是素雅的淺藍(lán)色,已經(jīng)有些磨損,邊角卷了起來。打開扉頁,里面夾著一張照片。照片有些年頭了,微微泛黃,邊角也磨出了毛邊。

    是我的臉。不,是我們。

    那是大學(xué)剛畢業(yè)那年夏天,在學(xué)校操場上拍的。陽光很好,我穿著傻氣的格子襯衫,笑得一臉陽光燦爛,沒心沒肺,露出一口白牙。林晚站在我旁邊,歪著頭靠在我肩膀上,她的笑容像融化了的蜜糖,眼睛彎成了月牙兒,里面盛滿了全世界的星光。我們那么年輕,那么親密無間,仿佛未來所有的苦難都只是遙遠(yuǎn)天邊的云絮。照片背面,是她熟悉的筆跡,寫著拍照的日期和地點,還有一行小字:和陳默的第一個夏天。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脹,幾乎無法跳動。我顫抖著手指,輕輕撫過照片上她燦爛的笑靨,指尖下的觸感如此清晰,卻又隔著生與死的冰冷鴻溝。

    翻過扉頁,熟悉的藍(lán)色鋼筆字跡映入眼簾。那是我看了無數(shù)次的筆跡,她的課堂筆記,她寫給我的小紙條,她記下的購物清單……每一筆每一劃都刻在我記憶里。

    日記的日期,赫然始于她消失前的一個月。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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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月10日

    陰】

    今天復(fù)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醫(yī)生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他翻動報告紙的沙沙聲。他看著片子,眉頭皺得很緊,然后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他說:林小姐,情況……不太樂觀。復(fù)發(fā)轉(zhuǎn)移了,而且位置……很棘手。

    他后面說了很多專業(yè)名詞,我聽得云里霧里,但晚期、五年生存率低于30%、積極治療也只是延長有限時間這幾個詞,像釘子一樣狠狠扎進(jìn)我腦子里。

    走出醫(yī)院的時候,天陰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我站在喧囂的街頭,看著車來車往,人群熙攘,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離我好遠(yuǎn)好遠(yuǎn)。陳默發(fā)來微信,問我晚上想吃什么,說他今天發(fā)工資了,要帶我去吃頓好的,慶祝一下。

    我看著屏幕,眼淚毫無預(yù)兆地就涌了出來。慶祝慶祝什么呢慶祝我的生命,可能只剩下倒數(shù)的五年,甚至更短

    【4月18日

    小雨】

    開始吃藥了。一把花花綠綠的膠囊藥片,塞進(jìn)嘴里,喝一大口水才能咽下去。味道很苦,一直苦到胃里。副作用比想象的還難受,惡心,頭暈,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下午強撐著去上班,對著電腦屏幕,那些字都在跳舞。

    下班回來,陳默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了。他系著我給他買的卡通圍裙,笨手笨腳地切著土豆絲,嘴里還哼著跑調(diào)的歌。油煙機嗡嗡響著,廚房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還有他身上那種干凈的肥皂味。

    我靠在廚房門框上看著他,鼻子一陣陣發(fā)酸。他那么努力,那么充滿希望地規(guī)劃著我們的未來,眼睛亮晶晶的,說再拼兩年,就能湊夠首付了。他說要給我一個真正的家,一個不用再搬來搬去的窩。

    他興奮地比劃著:客廳要刷成你喜歡的淡黃色,陽臺我們種滿花!等以后有了孩子……

    我聽著,心里疼得像是被鈍刀子割。孩子一個可能連五年都活不過去的媽媽一個注定會破碎的家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假裝去倒水,眼淚大顆大顆地砸進(jìn)水杯里。

    陳默,你這個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你拼命想抓住、想給我的那個未來,對我來說,已經(jīng)成了最奢侈也最殘忍的鏡花水月。我看著你加班回來累得倒頭就睡的樣子,看著你算賬時眉頭緊鎖的樣子,心疼得快要裂開了。

    【5月5日

    晴】

    今天感覺精神好了一點點。也許是心理作用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暖洋洋的。陳默難得休息,我們窩在沙發(fā)上看一部老電影。他把我圈在懷里,下巴擱在我頭頂。電影里男女主角在生離死別,哭得稀里嘩啦。

    陳默看得直撇嘴:太假了!編劇就知道騙眼淚。

    我把臉埋在他胸口,悶悶地說:要是……我是說萬一,有一天我也得了絕癥,要死了呢你會怎么辦

    他身體明顯僵了一下,隨即用力抱緊我,下巴蹭著我的頭發(fā):瞎說什么呢!呸呸呸!我們林晚長命百歲!要真那樣……他頓了一下,聲音悶悶的,卻帶著一股狠勁,那我就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走遍全世界也給你治好!治不好,我就陪著你,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他抱得那么緊,勒得我有點疼。他的話像滾燙的巖漿,燙得我心口發(fā)疼,燙得我?guī)缀跻湎聹I來。這個傻子!他根本不知道,他越是這樣,我就越不能拖著他。我不能讓他看著我一點點枯萎,看著他為了一個注定破碎的結(jié)局傾家蕩產(chǎn),耗盡他所有的青春和希望。

    【5月16日

    多云轉(zhuǎn)陰】

    明天就是五月十七號了。我預(yù)約了手術(shù),一個小手術(shù),但醫(yī)生說,這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是無休止的化療、放療……像一場看不到盡頭的酷刑。

    我看著陳默。他剛加班回來,一臉疲憊,胡子拉碴的,但眼睛亮得驚人。他獻(xiàn)寶一樣拿出一張銀行卡,塞到我手里,興奮地說:晚晚,你看!這個月項目獎金發(fā)了不少!離我們的首付目標(biāo)又近了一大步!我算了算,照這個速度,年底前……

    他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數(shù)字,那些關(guān)于家的、閃閃發(fā)光的藍(lán)圖。他眼睛里的光,是支撐他熬過無數(shù)個加班夜的希望之火。那火苗,曾經(jīng)也照亮過我。

    可此刻,那火光灼燒著我的眼睛,灼燒著我的心。他那么努力地攢著每一分錢,為了那個虛幻的未來。他不知道,他的未來里,已經(jīng)沒有我了。至少,沒有那個健康的、能和他一起慢慢變老的我了。

    我不能讓他知道真相。他知道了,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帶我去治,花光所有他辛苦攢下的錢,甚至去借債。然后呢看著我痛苦地治療,一天天衰弱下去,最終人財兩空看著他被拖垮,被擊碎,失去所有希望不,絕對不行!

    我寧愿他恨我。恨我的任性,恨我的離開,恨我的不懂事。恨意,或許比看著愛人慢慢死去的絕望,更容易承受一些至少,恨意里還有力氣。

    也許……離開,是我能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讓他以為我只是厭倦了,放棄了,這樣他就能毫無負(fù)擔(dān)地恨我,然后……忘記我,去過他本該擁有的、充滿希望的人生。

    雖然,一想到他會恨我,心就像被撕開一樣疼。但總好過……讓他陪著我一起墜入深淵。

    【5月17日

    雨】

    雨下得好大。像天漏了一樣。

    該走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其實也沒什么可帶的。這個承載了我們所有歡笑和眼淚的小窩,再見了。

    陳默還在為昨天的事情生氣吧也好,這樣……更容易告別。

    鑰匙放在鞋柜上了。再見了,陳默。

    原諒我的不告而別。原諒我的自私。

    我愛你,很愛很愛。所以,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帶著我們曾經(jīng)夢想過的那個家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別找我。

    7

    日記到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頁紙,明顯被淚水洇濕過,留下深淺不一的褶皺和暈開的墨跡。

    我捧著日記本的手抖得不成樣子,紙張摩擦發(fā)出窸窣的聲響,在寂靜的山坡上顯得格外刺耳。那些字,每一個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眼睛上,燙進(jìn)我的靈魂深處。那些被我忽略的蒼白、那些深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那些強顏歡笑的背后……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在這一刻串聯(lián)起來,血淋淋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

    原來她摔門而去時那句你根本不懂我要什么,不是抱怨,不是指責(zé),而是最深沉的絕望和告別!她要的不是房子,不是首付,她要的是我好好的,要我不要陪著她一起墜入那個無底的深淵!她寧愿背負(fù)我的怨恨,也要用這種最慘烈的方式,把我推開,推離她生命的泥沼……

    啊——!

    一聲嘶啞的、完全不似人聲的哀嚎猛地從我喉嚨里沖出來,撕破了墓園的寂靜。像一頭瀕死的野獸,充滿了痛苦、悔恨和無盡的絕望。我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蜷縮著撲倒在冰冷的墓碑前,額頭死死抵著那粗糙的石面,仿佛想從那堅硬冰冷中汲取一絲虛假的慰藉,又或者,是想離照片上那個微笑著的人更近一點。

    對不起……對不起……林晚……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淚水終于沖破了堤壩,洶涌而出,滾燙地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洇開深色的水痕。我懂得太晚了……太晚了啊……

    我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墓碑前,肩膀劇烈地抽動,泣不成聲。十年的尋找,十年的等待,在這一刻都成了最荒謬、最殘忍的笑話。我恨過她,怨過她,卻從未想過,那扇被她重重摔上的門背后,是她獨自走向死亡深淵時,用盡最后力氣為我撐起的一片生的天空。

    那本日記,那字字泣血的絕筆,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我心上反復(fù)地割、反復(fù)地碾。我恨自己的遲鈍,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當(dāng)年為什么只會盯著那些該死的數(shù)字,為什么沒有早點看出她的痛苦和掙扎!為什么沒有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真正地、用心地去懂她!

    深秋的風(fēng)卷著枯葉,在山坡上盤旋嗚咽,像一曲悲涼的挽歌。

    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渾身脫力,眼睛腫痛,喉嚨嘶啞。心臟的位置,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空蕩蕩的洞,灌滿了冰冷的寒風(fēng)。

    我癱坐在墓碑旁,背靠著冰冷的石頭,失神地望著遠(yuǎn)處灰蒙蒙的天空。手指無意識地翻動著那本承載了太多痛苦的日記本。翻到最后一頁寫滿字的紙張,后面似乎還有東西。我下意識地掀開。

    一張照片滑落出來,掉在我的膝蓋上。

    還是那張照片。那張夾在扉頁的,我們在大學(xué)操場上拍的合照。陽光,格子衫,我傻氣的笑容,她甜蜜的依偎。

    只是這一次,照片的背面朝上。

    那熟悉的、娟秀的藍(lán)色鋼筆字跡,再次映入眼簾。但寫下的,卻是全新的、我從未見過的句子。墨跡的顏色似乎更深一些,筆跡也更加虛浮無力,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寫下的。

    那行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猛地劈開了我靈魂深處最后一點渾噩:

    你看,陳默,我多賺了五年。偷偷愛你的五年。

    日期,標(biāo)注在最后:2017.10.23。

    那一刻,整個世界徹底失去了聲音。風(fēng)停了,樹葉的沙沙聲消失了,連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都聽不見了。

    我死死地盯著那行字,每一個筆畫都像燒紅的鋼針,深深刺進(jìn)我的眼底,釘進(jìn)我的腦海。

    2017年10月23日。

    醫(yī)生說她最多活五年。她2013年5月消失……到2017年10月……她撐了四年零五個月。不到五年�?伤龑懙氖恰噘嵙宋迥辍�

    這多出來的五個月,在她心里,就是多賺的五年是用怎樣蝕骨的疼痛和無法想象的意志力,從死神指縫里硬生生摳出來的、用來偷偷愛我的時間

    她獨自一人,在那個陌生的南方小鎮(zhèn),在病痛的折磨下,在生命的倒計時里,是如何偷偷愛著我的是翻看手機里僅存的幾張我們的合影是忍著惡心反胃,強迫自己咽下食物,只為了能多撐一天是在劇痛的深夜里,一遍遍默念著我的名字,當(dāng)做唯一的止痛劑

    她賺來的,不是時間。她賺來的,是比死亡本身更殘酷的、清醒地走向終點的漫長煎熬!而她,把這煉獄般的煎熬,輕描淡寫地稱為多賺了五年,只為了……偷偷愛你

    巨大的、無法形容的悲慟,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我徹底吞沒、碾碎。比之前知道她死訊時更甚百倍、千倍!那不是單純的悲傷,那是靈魂被撕裂、被焚燒的劇痛!

    我猛地彎下腰,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巨拳狠狠擊中腹部,整個人蜷縮起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墓碑底座上。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極致的痛苦,原來是沒有淚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揉碎,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來滅頂?shù)闹舷⒏小?br />
    多賺了五年……偷偷愛你的五年……

    我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句話,聲音嘶啞破碎,像砂紙摩擦著朽木。每一個字都像帶著倒刺的鉤子,從我的喉嚨里扯出來,鉤得血肉模糊。眼前陣陣發(fā)黑,只有照片背面那行娟秀的字跡,在模糊的視線里燃燒著,像地獄之火。

    她哪里是賺了五年她分明是用自己最后一絲生命之火,為我點亮了五年的生路!她獨自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之海,卻奮力將我推向了有光的方向!而我,卻在這十年里,愚蠢地怨恨著她,尋找著她,用我自以為是的深情,褻瀆了她用生命完成的、最沉默也最壯烈的犧牲!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終于沖破了我痙攣的喉嚨,在山坡上回蕩,驚飛了枯樹上的寒鴉。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著,像要把這十年積壓的痛悔、這遲來的滔天悲慟、還有那深入骨髓的絕望,全部吼出來!吼給這無情的蒼天聽!吼給這冰冷的墓碑聽!

    然而,回應(yīng)我的,只有深秋山野間更猛烈的、嗚咽般的風(fēng)聲。那風(fēng)聲穿過枯枝,卷起地上零星的落葉,盤旋著,像無數(shù)雙無形的手,試圖安撫,卻又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我癱倒在墓碑旁,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頭的皮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視線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最終死死定格在照片上她燦爛的笑靨,和背面那行平靜卻重逾千鈞的字跡上。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jì)。山風(fēng)帶來的刺骨寒意讓我混沌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點點。那是一種沉入骨髓的、帶著血腥味的清醒。

    我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搖搖晃晃地重新跪直在墓碑前。膝蓋撞擊石板的聲音沉悶而清晰。顫抖的手指,極其緩慢地、無比珍惜地?fù)徇^墓碑上那張小小的照片。指尖下的冰涼觸感,提醒著我殘酷的現(xiàn)實。

    我低下頭,輕輕地、極其珍重地,吻了吻照片上她含笑的唇角。冰冷的石面貼著我的嘴唇,寒意直透心底。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寫著多賺了五年的合照,重新夾回那本寫滿她血淚的日記本里。連同那顆被碾碎的心,一起合上。

    做完這一切,我支撐著虛脫的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像灌滿了鉛,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我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沉默的青灰色石碑,看了一眼照片上那個永遠(yuǎn)定格在青春年華的女孩。

    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朝著下山的路走去。腳步踉蹌,背影在深秋蕭瑟的山坡上,顯得異常單薄、孤寂。

    風(fēng)依舊在身后嗚咽,卷起地上的枯葉,追逐著我的腳步,像一聲聲挽留,又像一聲聲送別的嘆息。我沒有回頭。

    山腳下,小鎮(zhèn)的燈火在漸濃的暮色中次第亮起�;椟S、微弱,卻帶著一種塵世間特有的、固執(zhí)的暖意。那是我曾經(jīng)和她一起向往過的、萬家燈火的溫暖。如今,只剩我一人走向它。

    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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