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老實人的日常
天還沒亮透,李強就被一陣刺耳的雞叫聲驚醒。那聲音近得像是貼著耳朵在叫,他睜開酸澀的雙眼,透過窗戶上裂開的縫隙往外看——堂叔李德富家的雞籠不知什么時候又往他家這邊挪了一截,已經(jīng)占去了半個院子。
李強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生怕吵醒身旁熟睡的妻子王美玲。他三十五歲的臉上刻滿了與年齡不符的皺紋,常年低垂的眼角讓他看起來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
他光著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踮著腳尖走到廚房。水缸見底了,他拿起扁擔(dān)準(zhǔn)備去井邊打水,卻發(fā)現(xiàn)水桶不見了。透過晨霧,他看到自家水桶被拴在堂叔家的井轱轆上,里面還有半桶水。
李強站在院子里,拳頭攥緊又松開。最終,他拿起一個破舊的搪瓷盆,一盆一盆地從自家水缸底舀出僅剩的渾水,倒進(jìn)鍋里燒早飯。
鍋里的水剛燒開,王美玲就揉著眼睛走了進(jìn)來。
怎么這么吵她皺著眉頭,聲音里帶著明顯的不悅。
李強的手抖了一下,差點打翻剛盛好的稀飯。是、是德富叔家的雞......他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幾個字幾乎聽不見。
又是德富叔!王美玲突然提高了嗓門,你就不能有點出息人家都把雞籠搭到咱家院子里來了,你連個屁都不敢放!
李強的頭垂得更低了,他默默地把稀飯和咸菜擺上桌,又給妻子倒了杯熱水。
我、我今天去找德富叔說說......他試探性地開口。
得了吧!王美玲嗤之以鼻,上次你去說,結(jié)果人家罵你一頓,你還幫他把雞籠加固了。全村就數(shù)你最窩囊!
李強不再說話,低頭扒拉著碗里的稀飯。稀飯很燙,燙得他眼淚都快出來了,但他還是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仿佛這樣就能堵住那些想說又不敢說的話。
吃完早飯,王美玲把碗一推就出門了,說是去村頭打麻將。李強收拾好碗筷,拿起醬油瓶準(zhǔn)備去買醬油——昨晚做飯時發(fā)現(xiàn)醬油用完了。
村口的小賣部是村里最熱鬧的地方,幾個年輕人正圍在一起抽煙說笑。李強低著頭快步走過,卻還是被叫住了。
喲,這不是強子嗎王強叼著煙,故意把強字拖得很長。
李強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想繼續(xù)往前走。
急著走啥呀王強伸腳一絆,李強一個踉蹌,手里的醬油瓶啪地摔在地上,碎玻璃和醬油濺了一地。
周圍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強子我看是軟蛋吧!有人起哄道。
李強蹲下身,一片一片地?fù)熘椴A�,手指被劃破了也不敢出聲。他能感覺到周圍人嘲弄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
聽說你老婆昨晚又去德富叔家了王強壓低聲音,卻故意讓所有人都能聽見,德富叔身體不錯啊,五十多了還能夜夜笙歌......
李強的手頓了一下,一滴血落在醬油漬里,很快消失不見。他繼續(xù)撿著玻璃片,直到最后一片也撿干凈,才站起身去小賣部重新買了一瓶醬油。
回去的路上,李強繞了一段遠(yuǎn)路。他不想這么快回家,家里空蕩蕩的,只有四面墻和永遠(yuǎn)也干不完的活。
經(jīng)過屋后的竹林時,他隱約聽見了熟悉的笑聲。李強放輕腳步,透過竹子的縫隙,他看到妻子王美玲正和堂叔李德富站得很近。堂叔的手搭在妻子的腰間,正低頭在她耳邊說著什么,妻子笑得花枝亂顫。
李強的拳頭不自覺地攥緊了,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肉里。他站在那里,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
但最終,他還是松開了拳頭,悄悄后退幾步,繞了更遠(yuǎn)的路回家。
那天晚上,李強早早地躺下了,但他并沒有睡著。半夜時分,他感覺到妻子輕輕起身,接了電話小聲說:他睡了,你過來吧。
然后是門輕輕關(guān)上的聲音。
李強睜開眼,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月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一個慘白的光斑。他盯著那個光斑,直到眼睛酸澀得流下淚來。
枕頭漸漸濕了一大片,但李強一動不動,就這樣睜著眼睛到天明。
第二章:忍無可忍
雨水沖刷過的田地散發(fā)著泥土的腥氣。李強蹲在地頭,粗糙的手指撫過那塊被雨水沖刷得發(fā)亮的界石。這塊石頭從他爺爺那輩就立在這里,標(biāo)記著李家田地的邊界。
但今天,界石的位置不對了。
李強站起身,踉蹌了一下——蹲得太久,雙腿已經(jīng)發(fā)麻。他沿著田埂往堂叔家的地方走,每走一步,界石就往堂叔那邊挪了一寸似的。走到最后,足足少了三分地。
三分地,能種多少莊稼啊。李強站在田埂上,看著堂叔家那邊新翻的泥土,喉嚨發(fā)緊。父親臨終前抓著他的手說:強子,這地是咱家的命根子,死也要守住�?涩F(xiàn)在...
喲,強子,站這兒發(fā)什么呆呢
李強猛地回頭,堂叔李德富叼著煙站在他身后,臉上掛著那種他熟悉的、帶著譏諷的笑。堂叔今年五十五,膀大腰圓,脖子上掛著條金鏈子,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疼。
德、德富叔...李強咽了口唾沫,這界石...
界石怎么了堂叔吐出一口煙圈,瞇著眼看他。
李強的手指無意識地揪著衣角:好像...好像挪了位置...
放你娘的屁!堂叔突然提高嗓門,引得附近干活的村民都往這邊看,這界石立在這兒幾十年了,你爹死了就成你的了
不是...李強的聲音越來越小,是我爹說...
你爹堂叔冷笑一聲,突然伸手推了李強一把,你爹活著的時候就是個窩囊廢,跟你一個德行!連老婆都管不住還想管地
周圍響起一陣哄笑。李強感覺臉燒得厲害,耳朵里嗡嗡作響。堂叔的話像刀子一樣捅進(jìn)他心里——全村人都知道他老婆王美玲和堂叔的事,但從來沒人敢當(dāng)著他的面說。
我...我...李強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他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扎在他背上,那些目光里有嘲笑,有憐憫,更多的是看熱鬧的興奮。
滾吧!堂叔又推了他一把,再敢來鬧,小心我讓你連剩下的地都保不�。�
李強踉蹌著后退幾步,轉(zhuǎn)身逃也似的離開了。身后傳來堂叔的大笑和村民們的竊竊私語:真是個窩囊廢...他老婆跟李德富都那樣了...活該...
那天晚上,李強蹲在自家院子里,就著月光磨鐮刀。刀刃在磨刀石上發(fā)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像是某種小動物在哀嚎。
李強!王美玲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去打瓶醬油!
李強放下鐮刀,拍了拍身上的鐵屑,拿起醬油瓶出了門。
村口的小賣部門前,幾個小孩在跳皮筋�?吹嚼顝娺^來,他們突然齊聲唱起來:李強李強,綠帽王,老婆跟人睡,他還幫人數(shù)錢...
李強的腳步頓了一下,但很快又繼續(xù)往前走,仿佛沒聽見一樣。孩子們的笑聲像針一樣扎在他背上。
小賣部的老板娘正在看電視,見李強進(jìn)來,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要啥
一瓶醬油。李強把瓶子放在柜臺上,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十塊錢。
老板娘拿過醬油瓶灌滿,隨手扔在柜臺上,醬油濺出來幾滴。她接過錢,拉開抽屜,卻沒有找零的意思。
那個...該找我五塊...李強小聲說。
老板娘斜眼看他:急啥反正你老婆會從李德富那里拿錢。她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露出兩顆金牙。
李強的手抖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再要那五塊錢。他拿起醬油瓶,轉(zhuǎn)身離開。身后傳來老板娘和其他顧客的竊竊私語:聽說昨晚王美玲又在李德富家...嘖嘖,這李強也太窩囊了...
回家的路上,李強繞到自家屋后。堂叔家的燈還亮著,透過窗簾能看到兩個人影晃動。李強站在暗處,手里的醬油瓶越攥越緊。
突然,窗簾拉開了一條縫,王美玲的臉出現(xiàn)在窗口。她朝外張望了一下,然后回頭說了句什么,窗簾又拉上了。但那一瞬間,李強看到了她身后堂叔赤裸的上身。
李強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幾乎是跑著回到家,把醬油瓶重重放在桌上。王美玲從里屋出來,身上穿著那件很少穿的紅色連衣裙——李強記得,那是去年堂叔送的。
醬油買回來了王美玲看都沒看他一眼,拿起醬油瓶往鍋里倒了一些,飯馬上好了。
李強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妻子忙碌的背影。她哼著歌,心情很好的樣子。李強突然想起早上堂叔說的話——連老婆都管不住還想管地。
美玲...李強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你剛才...去哪了
王美玲的背影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如常:打麻將啊,怎么了
我...我看見你在德富叔家...李強說完這句話,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王美玲猛地轉(zhuǎn)身,手里的鍋鏟指著李強:你跟蹤我她的聲音尖利得像把刀,李強,你長本事了啊
不是...我...李強往后退了一步,我就是路過...
放屁!王美玲把鍋鏟往鍋里一扔,油濺得到處都是,李強我告訴你,我愛去哪去哪,你管不著!有本事你像德富叔那樣,給我買金項鏈啊給我蓋新房子啊你看看你,連三分地都守不住,還有臉管我
李強站在那里,感覺妻子的每一個字都像錘子砸在他心上。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滾出去!王美玲抓起一個碗砸在地上,看見你就煩!
李強默默轉(zhuǎn)身,走出家門。夜已經(jīng)很深了,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都熄了燈。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白天那塊被占了的地頭。
月光下,界石靜靜地立在那里,像一具無言的尸體。李強蹲下身,撫摸著冰涼的石頭,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那雙干枯的手和渾濁的眼睛。
爹...我對不起你...李強的眼淚砸在界石上,很快被干燥的泥土吸收,不留一點痕跡。
第二天一早,李強去了鎮(zhèn)上的工地。他需要錢——至少要有錢,才能守住剩下的地。工頭是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聽說李強是李德富的堂侄,嗤笑了一聲:行吧,看在李老板的面子上,給你個活干。
李強在工地搬了一天的磚,手上磨出了好幾個血泡。傍晚結(jié)賬時,工頭卻只給了他一半的工錢。
這...李強看著手里皺巴巴的幾張鈔票,說好的一天八十...
就這么多,愛要不要!工頭叼著煙,瞇著眼看他,有本事讓你堂叔來要啊!
李強攥緊了拳頭,但最終還是把鈔票塞進(jìn)口袋,轉(zhuǎn)身走了。他在路邊的小攤上買了一瓶最便宜的白酒,蹲在河堤上一口接一口地灌。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李強已經(jīng)喝了大半瓶。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回家,卻一腳踩空,滾下了河堤。幾只野狗被驚動,圍著他狂吠。李強躺在地上,看著滿天星斗,突然笑了起來。
汪汪汪!野狗越聚越多,有幾只已經(jīng)開始試探著靠近。李強揮了揮手,卻引來更兇猛的吠叫。
喲,這不是李強嗎一道手電光照在他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喝多了被狗圍了啊哈哈哈...
是村里幾個年輕人,他們拿著手機對著李強拍照,閃光燈一下一下地亮著。
來,笑一個!綠帽王!要不要幫你叫王美玲來接你啊哈哈哈...
李強用手擋住臉,掙扎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往家走。身后傳來年輕人的哄笑和野狗的吠叫,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快到家時,李強看到村支書家的燈還亮著。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門。
村支書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見是李強,皺了皺眉:這么晚了,什么事
支書...我...我想問問...李強的舌頭因為酒精而打結(jié),德富叔占了我家的地...能不能...
村支書嘆了口氣,把門開大了一點:強子啊,進(jìn)來坐吧。
李強拘謹(jǐn)?shù)刈诳蛷d的椅子上,手里捧著村支書老伴遞來的熱茶。茶很燙,但他不敢放下。
強子,村支書點了支煙,這事...不好辦啊。
可是...李強急切地說,那地確實是我家的...界石都被挪了...
我知道,我知道...村支書擺擺手,但你德富叔在鎮(zhèn)上有人,你懂嗎他壓低聲音,去年他給鎮(zhèn)里捐了條路,連鎮(zhèn)長都給他面子。強子啊,聽我一句勸,別惹事,啊
李強的手抖了一下,熱茶灑在褲子上,燙得他一激靈,但他沒敢出聲。
回去吧。村支書站起來,表示談話結(jié)束,好好過日子,別想那么多。
李強放下茶杯,道了謝,走出村支書家。夜風(fēng)吹在臉上,酒醒了大半。他抬頭看著自家亮著燈的窗戶,突然不想回去了。
但最終,他還是推開了家門。王美玲正在數(shù)錢,見李強進(jìn)來,趕緊把錢塞進(jìn)抽屜。
哪來的錢李強問。他很少用這種語氣和妻子說話,但今晚,酒精和絕望給了他一絲勇氣。
要你管王美玲白了他一眼,發(fā)工錢了拿來。
李強從兜里掏出那幾張皺巴巴的鈔票,王美玲一把搶過去,數(shù)了數(shù),臉色變了:就這么點
工頭...克扣了...李強低聲說。
廢物!王美玲把錢摔在地上,李強,我真是瞎了眼嫁給你!你看看人家德富叔,昨天剛給他老婆買了條金項鏈!
李強突然想起抽屜里的錢:那是...我攢的買藥錢...
王美玲愣了一下,隨即冷笑:用了又怎樣德富叔要買新摩托車,差點錢,我就給了,怎么了
李強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抓起桌上的碗,狠狠摔在地上:那是我爹的買藥錢!
瓷碗碎成好幾片,有一塊崩起來,劃破了李強的手背。血珠滲出來,但他感覺不到疼。
王美玲顯然沒料到李強會這樣,她愣了一下,隨即一巴掌扇在李強臉上:反了你了!
那一巴掌很重,李強的嘴角滲出血來。他舔了舔,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王美玲指著門外:滾!今晚別回來了!
李強站在那里,臉上的掌印火辣辣地疼。他看著妻子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突然覺得無比陌生。這真的是當(dāng)年那個笑著叫他強子哥的姑娘嗎
最終,李強還是轉(zhuǎn)身出了門。夜已經(jīng)很深了,村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狗叫聲。他走到田邊,蹲在那塊被移動的界石旁,用手一遍遍地摸著石頭上的刻痕。
爹...我該怎么辦...李強的眼淚滴在石頭上,很快被夜風(fēng)吹干。
遠(yuǎn)處,堂叔家的燈還亮著。李強知道,今晚王美玲又會去那里。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肉里,卻感覺不到疼。
第三章:崩潰邊緣
雨是從傍晚開始下的。
李強蹲在門檻上,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烏云壓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碰到。遠(yuǎn)處的雷聲悶悶的,像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滾動。
要下大雨了。李強自言自語道。他站起身,想去收拾院子里的東西,卻發(fā)現(xiàn)沒什么可收拾的——值錢的東西早就被王美玲拿走了,剩下的不過是些破盆爛罐。
第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涼得刺骨。緊接著,雨點密集起來,打在瓦片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李強退回屋里,關(guān)上門,卻發(fā)現(xiàn)門框已經(jīng)變形,關(guān)不嚴(yán)實,雨水順著縫隙滲進(jìn)來,在地上積成一小灘。
他找了塊破布塞在門縫里,又檢查了窗戶。這棟老房子是父親留下的,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瓦片殘缺,墻壁開裂,每逢大雨就漏得厲害。李強早就想修,但錢都被王美玲把持著,一分也不給他。
德富叔說了,明年開春就給我蓋新房。王美玲昨天吃飯時說,眼睛里閃著光,兩層小樓,瓷磚貼到頂。
李強沒說話,只是低頭扒飯。他知道那新房意味著什么——堂叔李德富早就看上了他這塊宅基地,位置好,離村口近。
雨越下越大,屋頂開始漏水。李強趕緊把床挪到干燥的角落,又找來盆盆罐罐接水。水滴落在鐵盆里,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突然,一聲巨響從隔壁傳來——那是堂叔家新蓋的偏房倒塌的聲音。李強跑到窗邊,看到堂叔家的磚墻倒了一大片,直接壓在了兩家之間的排水溝上。
糟了...李強的心沉了下去。排水溝被堵,雨水無處可去,很快就會倒灌進(jìn)他家。
果然,不到十分鐘,渾濁的泥水就從門縫、墻根各處涌進(jìn)來,很快漫過了腳踝。李強手忙腳亂地把能搬的東西都往床上堆,但水漲得太快,轉(zhuǎn)眼就到了小腿肚。
爹...娘...李強突然想起父母的遺照還掛在墻上。他蹚著水走過去,小心地把相框取下來,用衣服擦干玻璃上的水珠。照片上的父母嚴(yán)肅地看著他,仿佛在質(zhì)問:你怎么把家過成了這樣
就在這時,一陣奇怪的聲音從隔壁傳來。起初李強以為是風(fēng)聲,但很快他聽清了——那是王美玲的聲音,夾雜著堂叔粗重的喘息和木床有節(jié)奏的吱呀聲。
李強僵在原地,手里的相框啪地掉進(jìn)水里。他機械地彎腰撿起來,卻發(fā)現(xiàn)玻璃已經(jīng)裂了,一道裂紋正好橫在父母臉上,像是把他們劈成了兩半。
屋里的水已經(jīng)沒到了膝蓋,冰冷刺骨。但李強感覺不到冷,他只感覺一股熱流從胃里翻上來,燒得喉嚨發(fā)緊。隔壁的聲音越來越大,王美玲的叫聲穿透雨幕,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李強慢慢蹲下來,抱著裂開的相框,坐在不斷上漲的泥水里。雨水混合著淚水流進(jìn)嘴里,咸得發(fā)苦。他想起十年前娶王美玲過門的那天,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雨。他背著新娘跨火盆時滑了一跤,惹得賓客大笑。當(dāng)時王美玲紅著臉掐他,小聲說:傻子,看著點路。
那時的她,眼里是有他的。
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水面上漂浮的雜物——一個破碗,半截木凳,還有王美玲落在這里的紅色發(fā)卡。李強伸手撈起發(fā)卡,握在手心里,金屬齒扎進(jìn)肉里,但他感覺不到疼。
隔壁的聲音停了,接著是窸窸窣窣的穿衣聲和低語聲。李強突然站起來,水花四濺。他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會瘋的。
李強把父母的照片塞進(jìn)懷里,拿了件舊外套就沖進(jìn)雨中。雨點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生疼。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村道上,不知道該去哪里。
村口的小賣部還亮著燈,李強猶豫了一下,推門進(jìn)去。老板娘正在收拾東西準(zhǔn)備關(guān)門,見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哎喲,你這是...
有...有去縣城的車嗎李強問,聲音嘶啞。
老板娘看了看外面的暴雨,又看了看渾身濕透的李強,嘆了口氣:最后一班七點就走了。明天早上五點半還有一班。
李強點點頭,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老板娘叫住他,從柜臺下拿出條舊毛巾,擦擦吧。她猶豫了一下,又壓低聲音說:強子,要不...你去村支書家借住一晚
李強搖搖頭,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把臉:謝謝...我就在車站湊合一晚。
老板娘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那你小心點。
李強冒雨走到村口的公交站——其實就是個簡陋的棚子,三面透風(fēng)。他蜷縮在角落里,把外套裹緊。懷里的相框硌得胸口生疼,但他不敢拿出來,怕被雨淋濕。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李強渾身發(fā)抖,嘴唇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他不敢睡,怕錯過早班車,就這么睜著眼熬到天亮。
第一班車準(zhǔn)時到來,李強拖著僵硬的身體上了車。車上只有幾個早起去縣城賣菜的村民,看到他這副模樣,都投來異樣的目光,但沒人跟他搭話。
縣城比李強想象中要大得多。他站在汽車站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和車輛,一時不知該往哪走。最后,他跟著一個舉著招工牌子的男人走了。
工地上的活很累,但李強不在乎。他需要這種肉體上的痛苦來麻痹自己。白天扛水泥、搬磚頭,晚上就睡在工棚的大通鋪上。工友們很快知道了他的事——不知是誰認(rèn)出了他是李德富的堂侄,消息就像長了腿一樣傳開了。
喂,綠帽哥,一個工友嬉皮笑臉地湊過來,你老婆真跟那個李老板有一腿啊
李強沒說話,只是更用力地攪拌水泥。
聽說李老板在村里有好幾個相好的,工友不依不饒,你老婆是第幾個啊
李強突然掄起鐵鍬,工友嚇得后退幾步,絆倒在沙堆上。所有人都停下來看著他們,工棚里安靜得可怕。
李強的手抖得厲害,最終放下了鐵鍬,轉(zhuǎn)身走了出去。身后傳來工友的罵聲和眾人的哄笑。
那晚,李強在工棚的墻上用石子刻了一個忍字。第二天,他又刻了一個。漸漸地,整面墻都刻滿了歪歪扭扭的忍字,像是一群丑陋的傷疤。
三個月后,李強接到了王美玲的電話。他本來不想接,但電話一直響,最后他還是按下了接聽鍵。
強子...王美玲的聲音帶著哭腔,爹...爹病重了,你快回來...
李強的心猛地一緊:爹哪個爹王美玲的父母早就去世了,她說的只能是自己的父親——但父親不是已經(jīng)...
你爹�。⊥趺懒峥薜酶鼌柡α�,他突然暈倒了,醫(yī)生說...說可能不行了...你快回來見最后一面...
李強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手機。父親明明已經(jīng)去世多年,王美玲為什么...突然,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這是個陷阱。
但他不得不回去。萬一是真的呢萬一父親真的還活著,真的需要他呢
李強請了假,坐上了回村的班車。一路上,他的心懸在嗓子眼,既希望這是真的,又害怕是真的。
車到村口時,天已經(jīng)黑了。李強快步往家走,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自家院子里燈火通明,停著好幾輛車,其中一輛是堂叔的黑色轎車。
李強的心沉了下去。他放慢腳步,悄悄繞到屋后,從窗戶往里看。
堂叔李德富端坐在他家堂屋的正座上,旁邊站著王美玲和堂叔的兒子李虎。地上堆著幾個大編織袋,看樣子裝的是糧食。墻上掛著的父母遺照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嶄新的土地證復(fù)印件。
...這塊地我已經(jīng)批下來了,堂叔的聲音傳出來,明天就動工,把車庫建起來。
那強子...王美玲問。
他回來又能怎樣堂叔冷笑,一個窩囊廢,還敢翻天不成
李強感覺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猛地推開門,沖了進(jìn)去:你們...你們在干什么
屋里的人顯然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xiàn),都愣住了。王美玲最先反應(yīng)過來:強子...你回來了...
爹呢李強環(huán)顧四周,你不是說爹病重嗎
王美玲的眼神飄忽:那個...他...
你爹早死了!堂叔拍案而起,李強,識相的就趕緊簽字,把這塊地讓出來!
李強這才看到桌上放著一份協(xié)議。他走過去拿起來看,是一份土地轉(zhuǎn)讓合同,價格欄赫然寫著壹元整。
不...李強把合同撕得粉碎,這是我爹留給我的地,我不賣!
堂叔的臉色變了:敬酒不吃吃罰酒!他朝兒子使了個眼色,李虎!
李虎——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膀大腰圓,上前就給了李強一拳。李強踉蹌著后退,撞翻了桌子。李虎不依不饒,又是一腳踹在他肚子上。
李強蜷縮在地上,感覺肋骨斷了,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透過淚眼,他看到王美玲站在一旁,臉上沒有一絲心疼,只有不耐煩。
簽了吧,她說,別自討苦吃。
李強搖搖頭,吐出一口血沫:除非我死...
李虎又要上前,被堂叔攔�。盒辛�,今天到此為止。他蹲下來,湊近李強的臉,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后,要么簽字,要么...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堂叔一家走后,王美玲也拎著小包出去了,臨走前丟下一句:我去德富叔家住幾天,你好好想想。
李強一個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疼得動彈不得。月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在地上畫出一個慘白的光斑。他盯著那個光斑,想起了小時候父親教他認(rèn)星星的夜晚。
強子,人活一口氣,父親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起,再窮再苦,脊梁骨不能彎。
李強的眼淚無聲地流下來。他艱難地爬起來,拖著疼痛的身體,一點點挪到院子里。月光下,父親種的那棵棗樹已經(jīng)枯死了,光禿禿的枝丫像一只干枯的手,指向夜空。
三天后,李強沒有簽字。堂叔派人來把他打了一頓,當(dāng)著他的面開始挖地基建車庫。李強拖著傷體去阻攔,被推倒在泥坑里,幾個工人當(dāng)著他的面撒尿,說要給他施肥。
村里的小孩圍觀看熱鬧,不知誰起的頭,開始往李強身上扔石頭,嘴里喊著:綠毛龜!綠毛龜!
李強躺在泥坑里,看著灰蒙蒙的天空,突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孩子們被嚇跑了,工人們也停了手,面面相覷。
那天晚上,李強失蹤了。村里人找了三天,最后在深山里找到了他。他渾身是泥,眼神呆滯,懷里緊緊抱著一塊石頭——那是他家田地的界石。
轉(zhuǎn)眼到了除夕。村里張燈結(jié)彩,鞭炮聲此起彼伏。堂叔家更是熱鬧非凡,大擺宴席,王美玲穿著新買的紅棉襖,在席間穿梭,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
李強一個人坐在自家漆黑的堂屋里,面前擺著一瓶白酒和兩個空碗。他給父母上了香,然后把酒倒進(jìn)碗里。
爹,娘,過年了...李強端起碗,一飲而盡。酒精燒得喉嚨火辣辣的疼,但他覺得舒服,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燒了起來。
遠(yuǎn)處傳來堂叔家的歡笑聲和春晚的音樂聲。李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墻上取下父母的遺像——那是他從水里搶救出來的,玻璃已經(jīng)碎了,他用膠帶勉強粘好。
爹,娘,咱們也過年...李強抱著相框,在空蕩蕩的堂屋里跳起了舞。他跳得很笨拙,像只受傷的熊,但跳得很認(rèn)真,仿佛在完成某種儀式。
突然,他腳下一滑,重重摔在地上。相框的玻璃徹底碎了,碎片劃破了他的臉頰。血和淚混在一起,滴在照片上父母模糊的臉上。
李強沒有爬起來。他就這么躺著,看著房梁上結(jié)的蜘蛛網(wǎng),聽著遠(yuǎn)處隱約的歡笑聲,感受著臉上的溫?zé)嵋后w一點點變冷。
窗外,新年的鐘聲敲響了。煙花在夜空中綻放,瞬間的光亮透過窗戶,照在李強滿是淚痕的臉上,又很快熄滅,留下一室黑暗。
第四章:老實人的絕唱
春天來的時候,王美玲懷孕了。
李強蹲在院子里磨鐮刀,聽著妻子在屋里嘔吐的聲音,手上的動作越來越慢。他們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同房了,這孩子不可能是他的。
李強!王美玲在屋里喊,給我倒杯水!
李強放下鐮刀,舀了一瓢井水送進(jìn)屋。王美玲靠在床頭,臉色蒼白,但嘴角帶著一絲笑意。她接過水瓢喝了一口,突然說:我懷孕了。
李強的手抖了一下,水瓢里的水灑出來一些,打濕了床單。
怎么不高興王美玲斜眼看他,德富叔說了,要是生個兒子,就給我們蓋新房。
李強沒說話,只是盯著王美玲還平坦的肚子。那里有一個生命,流著堂叔的血,卻要叫他爸爸。他突然覺得一陣惡心,轉(zhuǎn)身沖出門,蹲在棗樹下干嘔起來。
枯死的棗樹在春風(fēng)中一動不動,光禿禿的枝丫像一只干枯的手,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李強擦了擦嘴,決定去鎮(zhèn)上的醫(yī)院。
鎮(zhèn)醫(y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李強坐在長椅上,手里捏著一張檢查單。醫(yī)生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先天性輸精管缺失...永久性不育...
也就是說,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李強把檢查單揉成一團,塞進(jìn)口袋。走出醫(yī)院時,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路邊有個賣編織品的小攤,一個老太太正在編一個小搖籃,精巧的竹條在她手里靈活地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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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強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最后買了一把竹條和編織教程。
從那天起,每天晚上王美玲去堂叔家后,李強就坐在煤油燈下,笨拙地編織著小搖籃。他的手很粗糙,經(jīng)常被竹條劃出口子,但他不在乎。有時候編錯了,就拆了重來,一遍又一遍。
一個月后,搖籃終于編好了。不大不小,剛好可以放在臂彎里搖晃。李強把它藏在床底下,用一塊舊布蓋著,每天晚上拿出來看看,用手指輕輕撫摸光滑的竹條,想象著里面躺著一個小小的生命。
要是...要是個女孩就好了...李強自言自語,女孩像你,漂亮...
五月的某天,李強從地里回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冒著煙。他跑過去,看到王美玲正在燒東西,火堆里赫然是那個小搖籃。
你干什么!李強沖過去想搶救,但已經(jīng)晚了。搖籃已經(jīng)燒得只剩骨架,在火中扭曲變形,發(fā)出噼啪的響聲。
王美玲拿著燒火棍,冷冷地看著他:惡心!誰要給你生孩子
李強跪在火堆旁,看著自己一個月的心血化為灰燼�;鹈鐫u漸小了,最后只剩下一縷青煙和一堆黑色的殘渣。王美玲早就回屋了,院子里只剩下李強一個人。
他伸手在灰燼里翻找,找到了一小段沒有燒完的搖籃邊緣。竹條已經(jīng)被燒黑了一半,但另一半還保留著原來的顏色。李強小心地把它撿起來,用袖子擦干凈,放進(jìn)了貼身的衣兜里。
那天晚上,王美玲又去了堂叔家。李強躺在床上,手里攥著那段燒焦的竹條,放在鼻子下面聞著——還有淡淡的竹香,混合著煙熏的味道。
囡囡...李強輕聲呼喚,仿佛在叫一個真實存在的孩子,爸爸在這里...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在床前的地面上,像一灘水。李強想起小時候聽過的故事,說月亮是死去的靈魂住的地方。他想,要是自己死了,會不會也變成月亮的一部分那樣的話,能不能在天上看著自己的孩子長大
第二天,村里傳來消息,說要修一條新路,正好經(jīng)過李強家的祖墳。補償款已經(jīng)下來了,每畝地三萬。
李強去村委問,會計卻告訴他:錢已經(jīng)被李德富領(lǐng)走了啊,他說是你讓他代領(lǐng)的。
我沒...李強的話還沒說完,會計就擺擺手走了,顯然不想摻和他們的糾紛。
李強去找堂叔要錢,卻被堂叔的兒子李虎攔在門外:我爸說了,那錢就當(dāng)是你孝敬他的。這些年要不是他照顧,你早餓死了!
那是我爹的墳...李強聲音發(fā)抖。
你爹李虎嗤笑一聲,你爹在下面知道你這么窩囊,棺材板都壓不住了!
李強站在那里,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他想沖進(jìn)去和堂叔拼命,但最終只是攥緊了拳頭,轉(zhuǎn)身走了。
遷墳?zāi)翘欤鞖怅幊脸恋�。李強一個人拿著鐵鍬,來到山坡上的墳地。父母的墳已經(jīng)被畫上了白線,明天推土機就要來了。
他跪下來,小心地挖開墳土。幾年過去,棺材已經(jīng)腐朽了,里面的骨灰盒也褪了色。李強把父母的骨灰盒抱出來,用準(zhǔn)備好的紅布包好。
就在這時,堂叔帶著幾個人來了,看樣子喝了不少酒。
喲,遷墳?zāi)靥檬宓鹬鵁�,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怎么不通知我一聲好歹是你長輩��!
李強抱緊骨灰盒,沒說話。
聽說你去找村委要錢了堂叔湊近他,滿嘴酒氣,我不是告訴過你,那錢我先替你保管著
那是我爹的...李強聲音很小,但很堅定。
什么堂叔突然提高嗓門,你再說一遍
那是我爹的補償款!李強抬起頭,第一次直視堂叔的眼睛,還給我!
堂叔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們聽見沒李強長脾氣了!他突然伸手推了李強一把,我就不還,你能怎樣
李強踉蹌著后退幾步,但緊緊抱著骨灰盒沒松手。堂叔更生氣了,上前又是一推。這次李強沒站穩(wěn),摔倒在地。紅布散開,骨灰盒掉在地上,蓋子摔開了,里面的骨灰撒了一地。
一陣風(fēng)吹來,灰白色的粉末被揚起,有些沾在了李強的臉上、衣服上,有些隨風(fēng)飄散了。
堂叔和那幾個看熱鬧的人都愣住了。李強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想收起骨灰,但越急越亂,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怎么也分不開。
天開始下雨,細(xì)密的雨絲很快打濕了地面。骨灰遇水變成了泥漿,李強的手上、膝蓋上全是黑乎乎的泥。他還在徒勞地試圖捧起一些,但那些曾經(jīng)是他父母的灰燼,已經(jīng)和泥土融為一體,再也分不開了。
爹...娘...李強的眼淚混著雨水流下來,對不起...對不起...
堂叔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只剩下李強一個人跪在雨中的泥地里,抱著空空的骨灰盒,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
那天晚上,李強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孩子,牽著父母的手走在陽光明媚的田野上。父親高大挺拔,母親溫柔美麗,他們笑著叫他強子,聲音那么清晰,仿佛就在耳邊。
醒來時,枕頭已經(jīng)濕了一大片。窗外,天剛蒙蒙亮。李強起身,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鐵盒子——那是他全部的積蓄,本來打算用來修房子的。
他數(shù)了數(shù),有八百多塊錢。足夠買一瓶好農(nóng)藥,和一頓像樣的飯菜。
王美玲的生日是五月初八。那天早上,李強破天荒地去了鎮(zhèn)上,買了一條魚,一斤肉,還有一瓶白酒。回來時,他繞道去了農(nóng)資店。
中午,李強做了一桌菜:紅燒魚、回鍋肉、炒青菜,還有一碗雞蛋羹——王美玲懷孕后最愛吃的。他把菜擺好,又拿出兩個酒杯,倒?jié)M白酒。
美玲,李強去堂叔家叫妻子,今天你生日,我做了飯...
王美玲正和堂叔一家打麻將,聞言頭也不抬:不吃!沒看我正忙著嗎
我...我做了雞蛋羹...李強小聲說。
堂叔笑了:喲,強子有心了。美玲,去吧,別辜負(fù)人家一片心意。他朝王美玲使了個眼色,我一會兒也去嘗嘗。
王美玲不情不愿地站起來,跟著李強回了家�?吹揭蛔啦�,她有些驚訝: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坐。李強拉開椅子,趁熱吃。
王美玲坐下來,夾了一筷子魚:咸了。但還是吃了下去。
李強坐在對面,看著她吃。王美玲吃了半條魚,又喝了一碗雞蛋羹,然后開始喝酒。兩杯下肚,她的臉紅了,話也多了起來。
李強,她打了個酒嗝,其實你人不壞,就是太窩囊了。這年頭,老實人吃不開...
李強點點頭,給她又倒了一杯。
堂叔來的時候,王美玲已經(jīng)喝得半醉了。堂叔也不客氣,坐下就吃,一邊吃一邊夸:不錯啊強子,手藝見長。
李強坐在一旁,看著他們吃完了整條魚,大半盤肉,還有所有的雞蛋羹。酒也喝得差不多了,瓶底只剩一小口。
強子,堂叔拍拍他的肩,看在你今天這么懂事的份上,那三萬塊錢,我明天給你五千。
李強搖搖頭:不用了。
什么堂叔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不用了。李強平靜地說,你們很快就不需要錢了。
堂叔和王美玲對視一眼,突然覺得不對勁。王美玲的臉色變了:李強,你在菜里放了什么
農(nóng)藥。李強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夠三個人用的量。
堂叔猛地站起來,椅子倒在地上發(fā)出巨響。他想沖過來打李強,但突然捂住肚子,臉色煞白:你...你這個...
王美玲也開始呻吟,她抓著桌沿,指甲在上面劃出幾道白痕:救...救命...
李強走過去,輕輕抱住她:別怕...很快就不疼了...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在哄孩子,我們一起走吧,這世界對老實人太苦了...
王美玲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有恐懼,有憤怒,還有李強讀不懂的東西。她想說什么,但一口血沫先涌了出來,順著嘴角流到下巴,滴在那件新買的紅衣服上。
堂叔已經(jīng)倒在地上,像條離水的魚一樣抽搐著。他的金鏈子從衣領(lǐng)里滑出來,沾上了嘔吐物,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李強也覺得肚子開始疼了,像有把刀在里面攪。他慢慢滑坐在地上,背靠著墻,看著眼前的一切。陽光透過窗戶照進(jìn)來,在地面上畫出一個明亮的方格,正好籠罩著堂叔扭曲的身體。
李強突然笑了。他想起小時候,父親告訴他,做人要正直,要善良,要忍讓...
爹...我錯了...李強輕聲說,感覺視線開始模糊,老實人...真的...活不下去...
他的頭慢慢垂下來,最后看到的景象是王美玲伸向他的手,指甲上還殘留著過年時涂的紅色指甲油,像十滴凝固的血。
警察是三天后發(fā)現(xiàn)的。鄰居聞到異味報了警。破門而入時,三具尸體已經(jīng)腫脹發(fā)黑,蒼蠅嗡嗡地圍著飛舞。
村里人議論紛紛,但沒人真正感到惋惜。小賣部老板娘一邊嗑瓜子一邊說:老實人逼急了連死都不怕,嘖嘖...
堂叔一家和王美玲的葬禮很隆重,全村人都去了。李強的尸體被草草火化,骨灰裝在一個廉價的壇子里,埋在了他家的祖墳旁邊——那里現(xiàn)在是一條新修的柏油路,車來車往,塵土飛揚。
沒人給李強立碑。只有一棵不知名的野草從土里鉆出來,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
[全文完]